奎尔普先生究竟打过盹没有,还是睁着眼睛坐了一整夜,那全不在话下,反正他一直让他的雪茄燃着,而且总是用将要吸完的烟蒂燃接新的一支,没有用蜡烛帮忙。便是时钟一小时一小时地敲,好像也不能引起他瞌睡的感觉或是休息的欲望来,毋宁说是愈加使他清醒了;他表示清醒的办法是,遇到每一次指出夜在转深的钟响,总是从喉咙里发出一种沉抑的咯咯声,双肩也随着动作,好像是一个人笑得很开心,但同时又很狡猾很鬼祟似的。

最后天破晓了,可怜的奎尔普太太,清晨的寒气使她发抖,疲倦和缺乏睡眠侵扰着她,但是她还是耐心地在椅子上坐着,间歇地抬抬眼睛,沉默地恳求她老爷的怜悯和宽恕,并且还不时地咳嗽一声,想要温和地提醒他,使他知道她仍然没有得到恩赦,而她的苦行已经受了很久了。但是她那矮老公还在吸他的雪茄,喝他的蔗酒,睬也不睬她;直到太阳升起了一些时候,大街上腾起了嘈杂的市声,他这才勉强借着说话或者用什么信号表示看到她了。他甚至还认为没有到这样做的时机,但是的确有人焦急地敲门,好像表示很坚硬的指节在门外动作似的。

“怎么,哎呀呀!”他说,恶意地冷笑着四下望望,“天亮了!打开门,甜蜜的奎尔普太太!”

那位服从的太太拉开门闩,她那母夜叉妈妈进来了。

金尼温太太凶猛地跳到房间里面;认为她的女婿还睡在床上,好乘此机会就他的行为和性格大大数落一番,发泄她的一腔闷气。等到看见他起来了而且穿好了衣服,房间又好像从昨天傍晚她离开的时候就一直没空过似的,她停了下来,有些茫茫然了。

什么也逃不过丑小儿的鹰眼的,他完全理解老太婆心里在想些什么,在极端满意的心情下,他变得越发丑了,很得意地斜看着她道个早安。

“怎么,伯特西,”老太婆说,“你一直在——你不是说你要一直在——”

“坐了一夜吧?”奎尔普说,把那一句没有说完的话补上,“是的,她坐了一夜!”

“一整夜!”金尼温太太叫了起来。

“嗳,一整夜。难道那位亲爱的老太婆耳朵聋了吗?”奎尔普说,脸上露着一半含有怒容的微笑,“谁说夫妻是坏同伴?哈,哈!时间真像飞也似的过去了。”

“你是一个禽兽!”金尼温太太大声喊道。

“喂,喂,”奎尔普说,故意误解她的意思,自然是故意的,“你不要骂她呀。她已经结了婚了,你知道。尽管她浪费了时间,还不让我睡觉,你也不应该过分体贴我,同她发脾气呀。你是一位亲爱的老太婆,上帝赐福给你。为你的健康干杯!”

“我很感谢你,”老太婆答道,两手动来动去,证明她颇有向她女婿挥挥老拳的强烈意图,“唔,我是非常感谢你的!”

“真是个有良心的人!”矮子喊道,“奎尔普太太。”

“是,奎尔普。”胆小的受难者答话了。

“帮你母亲预备早餐,奎尔普太太。今天早上我要到码头上去——越早越好,所以要快点。”

金尼温太太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椅子上,抱着胳臂,好像决心什么也不做,作为一个小小反抗的表示。但是女儿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接着女婿又客气地问她是否感觉头晕,并且暗示出隔壁房间有的是冷水,这样一来,她的病像被驱除个干净,终于面现怒容地照着他的指示准备早餐去了。

在她们进行工作的时候,奎尔普先生退到隔壁房间,翻下他的衣服领子,用一块看起来很脏的湿手巾涂抹他的尊容,这一来使他的脸色比先前更为阴沉了。但是尽管他忙于装束,他并未失去警觉和侦察一切的天性。依旧是那副又刻薄又狡诈的面孔,他常常在这个过程很短的动作中间停了下来,静听隔壁的谈话是否正在拿他做题目。

“啊!”他略微努力倾听了一下说道,“手巾没有盖住我的耳朵,我想没有。你骂我是一个驼背的小流氓,又是一个妖怪,对不对,金尼温太太?唔!”

这个发现所造成的快活使他那种顽强的[1]笑容表现得更彻底了。当他得意了一番之后,更像狗的样子全身摇了一下,又跑到两位太太那里去了。

奎尔普先生现在走到一面镜子前头,立在那里,系上颈巾,这时碰巧金尼温太太站在他背后,很想对准暴君般的女婿挥动拳头。这本来是一刹那间的姿势;但是当她怒目相向地把拳头抬起的时候,正碰上他镜子里的眼睛在注意着她的动作。她对着镜子一看,一个又狞恶可怖又丑怪不堪的面孔反映出来,舌头还向外吐着;在紧接下去的一瞬间,矮子扭过脸来,面色完全温和、平静,使用一种充满感情的声调问道——

“现在怎么样了,我亲爱的老乖乖?”

这虽然是一件不足道而又可笑的意外,却使他看起来格外像一个小恶鬼了,同时还显得是那么又敏捷又狡黠,以致老太婆害怕得连一个字都说不上来,只好听着他特别有礼地把她拉到早餐桌上去。坐在那里他并没有把他适才所制造出来的印象缩小;因为他吃煮鸡蛋,连蛋壳一齐吞;吃大龙虾,头尾都不掐掉;把烟草和水堇拿来一道嚼,而且特别津津有味;喝沸滚的热茶,眼睛都不眨一下;咬住叉子羹匙,一直把它们咬弯;总而言之,他表演了好多种吓人的和不平常的动作,几乎把两个女人吓得心慌意乱,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人。最后,这些把戏以及其他同样成为他计划一部分的许多别种花样统统耍了一遍之后,奎尔普先生才离开她们(早把她们治得非常服从、非常谦卑了),前往河滨,预备乘船到那个挂了他自己名字的码头。

当丹尼尔·奎尔普坐上小渡船向对岸行驶时,正逢涨潮。大队的木船懒洋洋地荡过,有的是斜行,有的是头部在前,有的是尾部在前;都很执迷、顽固、倔强地向较大的船只冲撞,漂到汽艇的舷下,钻进和它们毫无业务关系的僻角里去,像是许多剥碎了的胡桃壳零乱地散浮在水面上;每一只船都使用一双长桨在水中挣扎着划动,看起来很像是害了病的笨鱼。在一些抛了锚的船上,水手们都在忙于绞缠绳缆,摊开帆篷晾晒,上货或者卸货;在另外一些船上,除了两三个男孩子逗留在那里,也偶然有一只狂吠着的狗在甲板上跑来跑去,或者匍匐着望着船边,叫出更高的声音,此外便看不到别的生物了。一条大轮船慢慢地穿过樯林,沉重的轮翼不耐烦地排水,好像它在找寻空地方呼吸一下似的,它那庞大的身体摆动着,宛如一只夹在泰晤士河鲦鱼群中的水怪。两旁都是黑色长行列的煤驳;中间行驶着出港的船只,帆篷在太阳光里闪耀,咯吱声传到四面八方。水和水面上的一切都在积极活动,跳舞,浮荡,翻腾着泡沫;岸上的灰色古塔和一排一排的建筑中间,还有许多教堂的尖顶耸立,却只是在冷静地观望着,好像是看不起它们那个激动和不安定的邻居似的。

除了免掉他携带雨伞的麻烦,丹尼尔·奎尔普对这一个明亮的早晨是不大感兴趣的。他在靠近码头的地方上岸,穿过一条狭窄的弄堂走向前去,弄堂也具有常到这里来的人们水陆两便的特性,是由同样多的成分的水和泥组成的,到处也都是水和泥。到达目的地之后,首先呈现在他眼前的乃是一双穿着破鞋、脚跟朝天伸到半空的脚,这个惹人注目的动作原来是那个小厮的表演,他有一种古怪脾气,爱翻斤斗,现在正以头触地倒立在那里,观察着这个不平常的环境下的河上风光。听到主人的声音他很快地脚跟着地,而他的头才回复到原来的位置,奎尔普先生就狠狠地“整了”(找不到更好的动词来表示了)他一顿。

“喂,放开我,”小厮说道,两肘轮流地挡开奎尔普的手,“要是不的话,你要倒霉的,我先告诉你。”

“你这个狗东西,”奎尔普咆哮着,“如果你再讲话,我要用铁棍揍你,我要用一只生了锈的钉子搔你,我要把你的眼睛挤出来。我要这样做!”

恫吓过后,他重新握紧拳头,巧妙地钻进对方的肘腕中间,捉住那正在左右闪躲的头,狠狠地打了两三下。现在他贯彻了自己的主张,并且坚持到底,然后他才放开手。

“你可不能再这样做了,”小厮说,点着头向后退,胳臂肘伸着,防备还有更倒霉的情况,“现在——”

“站住,你这个狗东西,”奎尔普说,“我不这样做了,因为我已经做过不少回了。这儿。把钥匙拿去。”

“你怎么不打和你一样个头的人呢?”小厮说,前进得很慢。

“哪里有像我这样个头的人,你这个狗东西?”奎尔普回答。“把钥匙拿去,不然我要用它打出你的脑浆来。”真的,在他说话的时候,果然用钥匙柄清脆地敲了他一下,“现在,把办公室的门打开。”

小厮别别扭扭地服从了,最初他还嘟嘟囔囔地抱怨,但是回头一看,奎尔普紧跟在后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便也不敢再噜苏什么了。这里应该说明一下,小厮与矮子之间也存在着一种奇特的惺惺相惜。这一方面是成天挨打受气,那一方面是经常碰到反抗和藐视,怎么还会产生这种感情,难道就靠着这些东西培养起来的吗?这都无关宏旨了。不过有一点,就是除了这个小厮,奎尔普绝不允许任何人反驳他;而在小厮呢,除了奎尔普他也的确绝不允许任何人这样殴打他,因为他有权随时逃走的。

“现在,”奎尔普说,走到木造的办公室里,“你去照顾码头。再用你的脑袋站着的话,我要把你的一只脚砍下来。”

小厮没有答话,但是一看到奎尔普把门关上,又在门口倒立起来,然后以手代足走到屋子背后,头朝地倒竖在那里,然后又绕到另外一边,重复了这个表演。办公室原是有四个边,但是他总是躲避有窗户的一边,认为奎尔普可能从窗口向外看。这一着颇有先见之明,因为事实上,矮子深知他的脾气,早就潜伏在窗框子后面,手里拿着一大块又粗糙又是锯齿形的木头,许多地方还嵌着破钉子,如果看到他,很可能把他伤害一下的。

这间办公室乃是一个又脏又小的斗室,里面仅有一张破旧不稳的写字台,两只凳子,一个挂帽钉,一份成了古董的月份牌,一个没有墨水的瓶子,一支破钢笔杆,此外还有一架能走八天但至少在十八年当中没有活动过的钟,它的长针也早被扭下来当作牙签用了。丹尼尔·奎尔普把帽子拉到眉下,攀上写字台(它还有一个平顶),摊开他的短小身躯,像一位老行家那样心安理得地睡下;无疑地他想长时间地酣睡一次,补偿昨晚没有休息的损失。

睡倒睡得相当熟,长则不够长,因为他睡了不到一刻钟,小厮便推开门,探进那个像一团败絮的头来。奎尔普是一个睡觉容易惊醒的人,立刻惊醒了。

“有人找你。”小厮说。

“谁?”

“我不认识。”

“去问问!”奎尔普说,抄起前面所提到过的那块木头,向着小厮丢去,正好打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幸亏这时候人已经不在了,“去问问,你这个狗东西。”

这回他学乖了,自己不再冒险进入射击区内,而是很小心地把那个打破奎尔普好梦的人儿打发进来,她现在出现在门口了。

“怎么,耐丽,原来是你!”奎尔普叫道。

“是,”女孩子说,不知道是进去好还是退出去好,因为矮子刚醒,乱蓬蓬的头发下垂着,一条黄手巾盖在顶上,看起来够怕人的,“正是我,先生。”

“进来,”奎尔普说,还没有离开写字台,“进来。不,等一等。先看看院子里有没有一个小厮头朝下倒竖着。”

“没有,先生,”耐儿答道,“他用脚站着。”

“你敢保他是那样吗?”奎尔普说,“喂,那么进来,把门关上。你带来了什么信,耐丽?”

女孩子递给他一封信。奎尔普先生没有改变他躺的位置,只是略微歪了歪身子,手托着下巴,研究来信的内容。

* * *

[1] “顽强的”(dog-like),也可直译作“狗的样子”。下一句便是直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