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后面紧跟着一位年纪不算小的男人,一副难看的面貌和可憎的神情,个子小得活像一个侏儒,头和脸倒大得配得上一个巨人的身体。他的黑眼睛表现出不安、奸诈和狡猾;嘴和下巴上面耸竖着粗硬的须根;他的气色好像从来没有干净过或者清洁过似的。但是因为一个可怖的笑容使得他面上的表情更滑稽了,这种笑容似乎是习惯成了自然,和轻松或者愉快的感情并不发生关系,一笑露出满口变了色的不整齐的獠牙,活像一条吐着舌头喘气的狗。他的装束包括一顶大尖帽,一套穿旧了的深色衣服,一双容积很大的鞋子,一条龌龊的白围巾又皱又瘪,把他那青筋暴露的脖子大部分抛在外面。他的头发是灰黑色的,上额部分剪得很短很直,在耳朵周围像穗子一般地垂着。又粗糙又难看的双手污秽不堪;指甲又长又弯,颜色是黄的。

我用了很多的时间注意这些小节,因为除此之外,其余的不必仔细观察便能一目了然。过了好一会儿还没有人打破沉默。女孩子怯生生地走向他的哥哥,握住他的手。矮子(假设我们可以这样称呼他的话)锐敏地望了望在座的人,很清楚地,古玩商人没有料到这位丑陋客人的来访,因此他显得很张皇很不自然。

“啊!”矮子说,伸出手来遮在眼睛上面,很注意地观察那个年轻人,“邻居,那该是你的外孙吧!”

“宁愿他不是,”老人答道,“但不幸他是。”

“那一位呢?”矮子说,指着狄克·斯威夫勒。

“他的一位朋友,到这里也和他一样受欢迎的。”老人说。

“还有那一位呢?”矮子问,身子转了个圈子直指着我。

“前一天晚上耐儿从你府上出来迷了路,就是这位先生好心好意地把她送回家来。”

小个子转身对着女孩子,好像是谴责她,又像是表示诧异似的,但是因为她正在和那个年轻人谈话,也就保持沉默,并且欠着身子倾听。

“那么,耐丽,”那个年轻人说,声音很高,“他们教你恨我吧,咦?”

“没有,没有。说这话多可耻!唔,没有!”女孩子叫道。

“那么是教你爱我吧?”哥哥追上一句,冷笑着。

“也没有,”她答道,“他们从来不对我谈起你的。真的,他们从来没有谈起过。”

“他们不会谈我的,”他说,狠狠地注视着外祖父,“他们不会谈我的,耐儿。这一点我倒是相信你的。”

“但是我很爱你呢,福来德。”女孩子说道。

“当然啦!”

“我爱你,真的,我要永远爱你,”女孩子重复说,表现出很重的感情,“但是,唔,如果你不再让他生气并且不再使他不高兴,我还要更加爱你。”

“我明白!”年轻人说,漫不经心地弯下腰,吻了她一下,又把她推开,“好了——你已经背完了你的教条,去你的吧。你用不着哭呀。说来说去,我看我们还是好离好散才是。”

他沉默下来,眼睛送着她走,直到最后她走到那间小屋子里,把门关上;然后他转过身对着矮子,唐突地说道——

“喂,密斯特——”

“你是说我吗?”矮子答道,“我叫奎尔普。你会记得住的。我的名字不长——丹尼尔·奎尔普。”

“那么,喂,奎尔普先生,”另外那一位接下去,“你对我外公像是有一些办法呢。”

“有一些。”奎尔普先生强调地说道。

“也略微知道他的一些花头经和鬼把戏吧?”

“知道一些。”奎尔普说,还是很冷淡。

“那么让我通过你告诉他,只限这一次,只要他把耐儿关在这里,我要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要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如果他想断绝我,他必须先放弃她。为什么把我当作妖怪,躲我,怕我,好像我带来了瘟神?他会告诉你我没有天赋的感情,他也会说,我关心我的妹妹,不比我关心他更多一些。随他说去好了。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常来常往,让我妹妹晓得还有我这样一个人。多会儿我高兴,我就来看她。这是我的主要意思。今天我来这里声明一下,以后我还要为了这一个目的来五十次,也会得到同样的成功。我说,不达到目的我是绝不停止的。我的任务完了,现在我的拜访结束。狄克,来呀。”

“停一下!”斯威夫勒先生看到他的同伴向着门口走,叫了起来,“阁下!”

“阁下,听候吩咐。”奎尔普先生说,因为那个称呼是对他叫的。

“在我离开这个有趣、热闹场面和这些光明炫目的大厅之前,阁下。”斯威夫勒先生说,“请你准许我提出一个小意见。今天我到这里来,阁下,总认为老透儿还讲交情。”

“说下去呀,阁下。”丹尼尔·奎尔普说,因为那位演说家突然住口了。

“我心里存着这种意思,还有这种意思所唤起的感情,阁下,我感觉彼此既然是朋友,那么虐待、逼迫和威胁并不是扩展灵魂和促使争论双方和谐共处的办法呀,因此我愿提出一个办法,它很适合于目前这种场合。阁下,你允许我在你耳边说句话吗?”

并没有等待对方许可了他,斯威夫勒先生走到矮子跟前,紧靠着他的肩膀,弯下身子凑到他的耳边,使用一种在场的人们完全可以听到的声音说道——

“对这个老透儿的口号是——叉出他的钱来[1]。”

“是什么?”奎尔普问。

“是叉出他的钱来,阁下,叉出他的钱来,”斯威夫勒答道,拍拍他的口袋,“你醒着吗,阁下?”

矮子点点头。斯威夫勒先生后退,也照样点点头,然后再向后退,再点头。这样一面后退,一面点头,一下子便到了门口,在那里他大声咳嗽,是要引起矮子的注意,抓住个机会打手势,表示那是知己的谈话,也是不容破坏的秘密。他把适合传达这种意思的严肃哑剧演完,便跟在他的朋友后面消失了。

“哼!”矮子说,愁眉苦脸地耸耸肩膀,“这就是至亲的下场。谢上帝,我没有一个亲戚!”他转过头对着老人,接下去说道,“如果你不是软弱得像一根芦苇,又不是到了那种不省人事的程度,你也不需要什么亲戚。”

“你叫我怎么办呢?”他反问道,陷入一种像是没有办法的绝望里,“说话和嘲笑是容易的。你叫我怎么办呢?”

“如果易地而处,我该怎么办呢?”矮子说。

“不用说,可能很凶呢。”

“这一点你对了,”小个子说,对这种恭维极端满意,因为他认为这是恭维,像一个魔鬼露着牙齿,一面搓着他那龌龊的手,“去问奎尔普太太,美丽的奎尔普太太,又恭顺又胆小又可爱的奎尔普太太。但是我想起来了——我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她一定很着急,我几时不到家,她几时不会安心的。我知道我每次出门,她总是这种样子,虽然她不敢明讲,除非我引逗她,告诉她她可以随便说话,我绝不会怪罪她。唔,训练成功了的奎尔普太太!”

那样子非常可怖,大头小身,他的手搓了又搓,慢慢地搓过来搓过去——甚至在表演这个小动作的时候神气也怪里怪气的——然后垂下浓重的眉毛,把下巴翘到半空,趾高气扬地带着一种贼头贼脑的样子向上瞥了一下,这副样儿只有一只猴子可能模仿得来,做得像。

“这里,”他说,一只手伸到怀里,蟹行到老人身边,“我唯恐发生意外,所以亲身把它带了来,因为全是现金,又大又重,耐儿的手袋装不了,也提不动。不过她倒应该趁早练练,因为,邻居,你死了以后她就要提很沉重的东西了[2]。”

“上帝保佑她!我希望如此。”老人说,好像在呻吟。

“希望如此!”矮子重复了老人的话,凑到他的耳边,“邻居,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把这些钱存放到哪里去了。但是你是一位深沉的人,很会保守秘密呢。”

“我的秘密!”另外那一位答道,带着一种憔悴的面容,“是,你说对了——我——保守秘密——守得很严。”

他不再说什么了,但是拿了钱,跨着慢而不稳定的步子,转过身,像一个疲倦了的失意人,紧紧抱住头。矮子锐利地注视着老人走进小客厅,把钱锁在壁炉架上的保险箱中;然后他沉思了一下,准备告辞,说如果不赶快走,奎尔普太太会等得发疯了。

“那么好吧,邻居,”他接着说,“我要回家转了,向耐丽致爱,希望她不再迷路,虽然她这一来倒使我得到一个不曾料到的光荣。”说完向着我鞠躬,眼睛斜斜地望了望我,然后又敏锐地扫射四周,这一来好像把每一种事物,不论多么小,也不论多么细微,都包罗在他的视线以内了。最后才走了出去。

我也几次试着要走,但是老人一直不肯,恳求我多留一会儿。屋子里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人了,他又重申他的恳求,并且感谢上次造成我们认识的机会,我也只好欣然听从他的劝告,坐了下来,假装审查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和他放在我面前的几颗古老的徽章。说实话,想让我留下用不着费很大力气的,因为如果我的好奇心是被第一次访问所引起的,现在更是有增无减了。

不久耐儿也来到一起,把一些针线活计放在桌上,坐在老人旁边。看了屋内的鲜花,绿枝掩盖着爱鸟的小笼,清爽和青春的气味好像窸窣地流过沉闷的老屋,回旋在女孩子的顶上,真使你感到愉快。看了女孩子的美丽和温婉,再看老人那个弯曲了的身子、忧郁侵蚀透了的面容以及疲倦了的神情,很够新奇,但是不怎样愉快了。他一天比一天衰老,这位孤苦伶仃的小人儿将来要落个什么结果呢?尽管他是一位不大高明的保护人,但是假如他一旦死了——那时候她的命运又是怎样呢?

老人差不多回答了我的想法,因为他把手搭在她的手上,高声说了。

“我的兴致会好一些的,耐儿,”他说,“好运道一定在等着你——我不替我自己要求,但是替你。要不然,那些不幸将来会落在你那无罪的头上的,因此我不禁相信,一经引导,最后好运道一定要来的!”

她快活地望着他的脸,但是没有答话。

“当我想到,”他说,“想到那许多岁月——在你短短生命中的那些岁月——你一直是和我生活在一起的;想到你那单调的生活,没有和你年龄相仿的同伴,没有任何孩子们应有的玩乐;想到你是在这样一种枯寂的环境中长大的,这里没有别人,你只能和一位老头子过日子;耐儿,想到这里,我就常常觉得对不起你。”

“外公!”女孩叫道,并没有隐藏她的惊愕。

“不是有意这样;不是,不是,”他说,“我一向期待着那一天,使你能够和那些又华贵又美丽的人物在一起,在上等社会里立脚。但是我还在期待着,耐儿,我还在期待着。如果我被迫离开你,我替你安排了些什么使你能够挣扎着在世界上活下去呢?那边的小鸟儿是很有资格和世界交战的,结果还不是随世浮沉。——听!我听到吉特在外面,接他去,耐儿,接他去。”

她站立起来,匆匆地走开,停下,转回来,双手抱住老人的脖子;然后又离开他,慌慌张张地走了——这次动作很快,是要隐藏她脸上滚下来的泪珠。

“在你耳边说一句话,阁下,”老人慌慌张张地低声说,“那天晚上听了你说的话心里很不安定,我也只能拿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来替自己辩护;回头已经太迟,如果我能的话(虽然我办不到);而且我还是希望胜利。一切都是为了她。我本人已经为极度的贫困所拖累,却不愿意她也遭受到贫穷的痛苦。我不希望她也受到使她母亲,我的亲生女儿,早进坟墓的不幸。我要留给她的不是轻易就能花去或浪费掉的资财,而要使她永远不会陷入贫乏。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吧,阁下?我要她有的不是一点儿周济金,而是一笔财富——嘘!现在或者以后,我对这问题不能再说什么了。她要回来了!”

他对我说话时语气恳切,抓住我胳臂上的那只手一直在颤抖,眼睛紧张地盯牢我不放,态度又狂热又激动,这一切使我充满了惊异。我所看到的和所听到的,再加上他自己讲的那一大部分话,使我猜想他是一位富有的人。我对他的性格不够了解,只认为他也是一位可怜的倒霉鬼,把赚钱当作一生中唯一目的,等到发了一笔大财,却又不断因为害怕贫穷而苦恼,经常为赔钱和破产的恐惧所侵袭。他所说的许多事情我不大懂,但是它们同我刚才想到的意思十分一致,因此最后我毅然断定,他是属于这种不幸福的人。

这个意见并不是仓促考虑的结论,实在说,在当时并没有考虑的机会,因为女孩子很快地就回来了,而且立即准备替吉特上写字课,这功课好像他一星期要上两次,那天晚上正赶上一个规定日期,他和他的女教师都高兴得不得了。要想把上课情形详细描述一番,必须占很大的不必要的篇幅和时间:他如何一直不肯当着一位陌生的绅士的面在客厅里落座,好说歹说才把他的礼貌收回去了——就座之后,他如何把袖子挽起,张开两臂,面孔凑近练习簿,狞恶地斜着眼睛瞪着那一行一行的字——如何从他把钢笔拿到手里那一分钟起,他就开始在墨水中打滚,甚至把墨水涂到头发根上——如何偶然写正确了一个字母,但在准备写另一个字母时,他的手腕早把前一个弄模糊了——如何每一次发生新的错误,女孩子便爆发出新的高兴的笑,声音很高而且和吉特的笑一样是从内心发出的——尽管这样,在整个过程中,她是如何循循善诱地教,他是如何急切地学习,这些也就不必细谈了。现在只讲功课上完;黄昏已过,黑夜到来;老人又变得不安定和耐不住了;他又在和先前同样的时间秘密地离开家;又是把女孩子一个人留在阴沉沉的墙壁里;只讲这些就够了。

现在我已经由我自己把故事讲了这么许多,并且把这些人物介绍给读者,为了便于叙述,今后我将退出舞台,让那些在故事里面担任重要角色的人们自说自演去吧。

* * *

[1] “叉出他的钱来”,原文作fork,是fork out(要他拿出钱来)的省略。

[2] “要提很沉重的东西了”(carry weight),双关语,另一种意思是说在老人死后耐儿的生活便不会轻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