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经删节本)

我对这本书感到失望。但是它比我原来预料的要稍好一些。我的意思是,作为一本流行的文学作品它还是不错的。我曾经预期并希望它会成为一种新的潮流,一种要冒冒失失表现自我的文学,倒不是要表现人,而是要表现这整个为快速而快速的新企业;它会是一种胚胎式的作品,而不是去自我显示一个人,他没准还是个挺不错的家伙,事业上小有成就,比起我认得的一些人来有更多的话要说,在某种意义上正好碰上了要写写有关飞行的事。但是这本书结果成了一部关于职业飞行员的生活与经历的规规矩矩、还算是不错的奇闻逸事集。这些故事涉及面很广,价值与趣味高低不等,其中的一篇,那是一个读来犹如小说的真实经历,写得精彩、凝练、结构紧密,不仅生动灵活而且还很耐人寻味。其他的可以归为几大类,从飞机出事但还不至于机毁人亡的故事,到让飞行员自己也会笑破肚子的事情,其中有一件被劳伦斯·斯托林斯称之为“飞行员古怪而可怖的幽默感”,而局外人听着则既感到恐怖又是大惑不解。还有一类则是飞行员惯常在飞机库与修理厂聊的笑话,讲的故事,有些局外人也会欣赏,别的人会觉得一点也不好笑,另一些人就干脆听不懂。剩下的那类故事,依我看,编造的痕迹很明显;有些可以从男孩刊物里找到,有一个是带点诗意的报应故事,还有一个脱胎自古希腊神话的格局,写人莫名其妙、任意地被诸神毁灭,这一次是由于机遇和恐惧。另外的一个故事感伤兮兮的,在妇女杂志里经常可以读到。

集子中没有一篇是写得太长与过于啰唆的(严谨与叙述才能要算是作者最突出的优点了),虽然我觉得有些篇目原来就不值得一写,而且大多数都染上了一种感伤的新闻文学的色彩——那里有那种记者式的嗅觉,像是靠本能立刻就会知道大人物何时进城,你又在何处可以找到他等等——此点在作者对自然景色的描写中表现得特别突出。当作者描写夜晚的天堂、夜晚的大地、落日、月光与大雾时,你一次也没有被他的描写吸引住过;这样的描写你以前都读到过一百次了,它们已经成千上万次在报纸专栏与杂志上重复出现过了。不过,我知道,柯林斯为一家报纸的专栏写作。但是即使他不是这样,这一点也可以适当地得到原谅,因为一位试机飞行员无法不过这样的日子:这种生活不敢一个人孤独地度过,连他的休闲生活地也必定会在人气很旺的地方,这种生活使人不敢退入内省——但得在内省的状态下他才能平静地思考语言的问题,不过若是那样,他就不会再是一名试机飞行员了。不过毋庸置疑,他还是有叙述技巧的;不管他飞行还是不飞行,他无疑是会从事写作的。事实上,这部书本身就说明他显然是愿意写作的,或者至少是,他飞行仅仅是为了弄到钱来养家糊口。而且他是一名共产党员,他自己说的,以令人钦佩的平静单纯的态度说的,他认为他找不到别的经济主张可以信守:因此他会是俄国以外唯一的共产党飞行员了,因为就美国职业飞行员和退伍的空军军官来说,信仰不信仰共产主义是一点意义都没有的。而且“回地面去”会既使你的呼吸急促也会使呼吸停止,“后座同伙”会让你笑破肚皮,“高飞”会使任何一个丈夫破口大骂;只要是一个作家做好自己的工作,显示人和他所创造的世界的冲撞接触永远滑稽可笑却不一定总是很成功,那他就是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因为对书做出损害的并不是柯林斯。他去世了,死于为海军试飞一架飞机的事故当中,军队中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即不允许自己的成员试开新飞机。全书最后一章的标题是“我死了”,里面有柯林斯为自己写的一篇讣文。我无意对二十世纪的出版方法,对当今出版上厚颜无耻的招徕生意的做法做任何批评,为了出版书能够获利,出于令人难以置信的巧合,柯林斯写下了这个文件,我半信半疑,那是在一个朋友的激将下写的,我还半信半疑,他通过写作逐渐攒聚起了一笔收入,所以才肯听话这样做,因为书里说使他丧生的那次俯冲是他打算试飞的最后一架飞机的一组动作里的最后一次。这毕竟应该是一份私人文件,是应该由得到文件的他的朋友私下里让你看上一眼的。你在书中读到是不会感到好受的。这是不应该收到书里去的。至多也只能用转引的方式,而不是作为一份文件那样被引用,转引也只是因为其中有一个形象,书中唯一以诗歌般极大震撼力量猛烈攫住了你的形象或词语:

那冰冷却又是震颤的机身是抚触我温暖与有生命的肉体的最后一样东西。

可是仍然还有另一个理由证明它不应该被收入。因为在这里,柯林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笔墨,他写得过于啰唆了,这是书中仅有的一次。因为,虽然也许他开始这么写时是在开玩笑,但是他没有继续这么做下去,因为没有人会拿自己的死来开自己的玩笑的。因此,这一次他是失控了。但是我想这一点也是可以让他得到原谅的,因为虽然一个人没准在那一天,亦即在发现他与他的初恋爱人不仅会产生情欲而且还想再次产生甚至真的产生的那一天,他会停止对爱情采取感伤主义的态度,但是若说有再不以感伤主义态度对待自己逝去的那一天,那一天怕是永远也不会来到的吧。

但我之所以对此书不以为然,原因倒还不在于此。我不满意的是,它并非我所希望的那样一本书。我原来指望能发现一种胚胎、一个未成形的先驱或象征,它们是速度,是当今的高速度的民间文学的胚胎与象征,我相信这速度在很大程度上更接近于最初掘铁时代的人与器械所能达到的最高极限,与十或十二年前人们开始真正迅速行动的时代相比,这速度与极限之间的距离已经小得多了。不是指机械的极限,而是指驾驶它们飞行的人的极限:达到了这个极限,即使拐个小弯以免越出县境时,人的血管与内脏都会爆裂,更不要说在距离与深度上达到协调与透视的效果了,即便有人发明或是发现某种办法进一步改变降落速度的最高限度法则(而不是靠机翼上的阻力板),使得所有的飞行不一定非得从某个大湖上起飞与降落。今天的精确飞行员甚至都必须有绝对完美的协调能力与深度透视力了,因此说不定,为了要达到十全十美,这些将会在把速度提高到无限上起作用。但是人们仍然需要对飞行员的血管与内脏下些功夫。也许他们会致力于创造某种新人类或新种族,他们过去不是也创造出、培育出新品种的歌手与阉人的吗,比如说墨索里尼的阿吉洛,他每小时能飞得超过四百英里呢。他们将既不是圈起养膘的牛也不是斗鸡,而是阉鸡:每一代的孩子将从小就用规则甚至机器来对他们加以挑选,让他们与世隔绝,在某种意义上是对他们做了去势手术,训练他们驾驶,而对这样的训练,我们这些普通人是只会觉得到处都格格不入的。他们得从小就给管起来,因为今天精确的飞行员是从十几岁开始接受训练的,到三十多岁时便该退役了。这些人将是一种新人类,到一定时候会成为一个种族,到一定时候他们自会创造出一种民间文学来的。不过也许到那时候我们这些凡人都读不懂它了,也许甚至都听不到这声音,因此他们的歌手只好在对我们来说是不透声音的真空中旅行了。

不过我所设想的民间文学并不是这一种。那样的民间文学还得过好多年才能产生出来呢。我曾想到过一种,即使现在也是可以存在的,我曾希望这本书能成为它的象征,成为第一个摸索前进的先行者。这种民间文学既不是关于速度时代的,也不是关于制造它的人的,而是关于速度本身的,充塞于其中的主体与人类毫不相干甚至都没有生命,而是聪明、任性的机器本身,携带着的都不是出生过必须死去或是甚至能忍受痛苦的,那些主体移动,却没有完整的目标,亦不朝任何可以辨认的目的地,创造出一种文学,内里没有爱,也没有恨,自然也没有怜悯或是恐惧,那会是生命最终从地球上消失的故事。我会望着他们,那些小小的卑贱的生命,消失在一片广大与无时间的空洞里,那里充塞着莫名其妙的引擎的声音,在其中狂暴的流星飞驰在没有中介碰撞的乌有空间中,既不停止亦不陨落,永远地自毁与相互毁灭,没有爱甚至也没有永远重新开始的交合。

(曾发表于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号的《美国水星》,见该书第一九三至一九七页。后来,本书编者找到了福克纳的打字稿,发现已发表的曾经大段删节,连标题也被改动。此处文本曾发表于一九八〇年夏季号的《密西西比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