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特·惠特曼说过——这话是夹在大声怒吼与绷紧肌肉发出的陈词滥调之间说出来的——如果想要有伟大的诗人,那么也必须要有伟大的读者。如果连沃尔特·惠特曼都理解这一点,那么,在今天这个无线电收音机的时代,很明显,应该让我们以及那些所谓高品位的杂志知道,我们应该懂得这一点了;至于文学讲坛上的个人接触,那就更不用说了。但是,期刊和教授们在培养我们的伟大读者或是伟大作家这个方面,又做了什么呢?这些西比尔[1]有没有轻轻拉着新入门者的手,向他传授文学趣味的基本原理呢?他们甚至都没有试着去向新手们灌输对基本原理神秘之处的崇敬心理(这就连批评的情感上的价值都给剥夺了——但是不通过情感,你又怎么能控制住那群新手呢。莫非世上还有什么讲道理的暴民吗?),于是,我们便没有了传统,没有了团队精神;能否参加进文学批评队伍的唯一条件就变成你有没有一架打字机了。

他们甚至都不试着去为新手塑造见解。诚然,替任何一个人塑造见解都几乎是不值得的,不过,为了一个人的灵魂,把他的见解从一种谬误引导到另一种谬误,那也未尝不是一种娱人的消遣呢。美国批评家,像个变戏法的,试着去发现自己到底能让观众看到多少东西,而且还可以从舞台上一溜了之——这就是障眼法的妙用了。他以用一种乐器弹奏机巧的艰深琵音的办法来检验这篇作品。这也未免太大学生二年级水平,太无用场了吧;好像短号手等乐队来齐时玩儿几下“让耳朵走钢丝”的技艺。但是不同之处还是有的:短号手吹了一会儿之后觉得累了,便停下了。可是批评家却孤芳自赏起来了,这岂非咄咄怪事呢。他们是不是还会捧起别的批评家的文章,互相交换对读呢?这令人不禁想起理发师互相为对方刮胡子的有趣景象。

美国批评家不仅使他的读者,而且也使他自己连最重要的基本事实都视而不见。他的行业成了一种精神上的体操表演:他成了快乐回忆中穿插表演里的乱翻筋斗,让乡巴佬们看得心醉神迷,不是因为他说的内容而是因为他表达的方式。在连眼睛都看不过来的烟花艳俗表演的面前,他们都不会思考了。谁没有听到过这样的交谈呢?

“你读到上一期的……(随便填个名字便是)?琼斯·布朗这回写得够棒够锋利的;他……呃,那是本什么类别的?是本小说吧,我想是……都来到舌尖了……就是那老小子写的呀。总之,琼斯说他是美学上的童子军。文章写得棒极了:你不可不读呀。”

“是的,我会读的:布朗一向写得挺棒的,你记得他是怎么说那谁的吗:‘一只既不能飞连骂人都没学会的鹦鹉?’”

可是,当你问到那本书作者叫什么名字,书名是什么,或者内容是什么时,他竟然都没法告诉你!他要就是根本没有读过,要就是不仅还未被它打动而且还在等布朗的评论帮他形成意见。可是布朗什么样的意见都没有提供。也许布朗自己也拿不出任何意见。

在英国,他们做这类事情可要比美国的做法强得多了!自然,在美国,也有同样清醒、宽容与修养到家的批评家,但是除了少数几位之外他们都没有什么地位;确定调子的刊物没有把他们看在眼里;或者是,这几位发现条件不尽如人意,他们干脆不理这些刊物往国外一走了之。在最新一期的《星期六评论》里,杰拉尔德·古尔德先生在评艾尔弗雷德·诺伊斯[2]的《隐藏的祈祷者》时,这么说:

“一般人不这么说话……记录下普通人的普通话语是不可行的;那通常会变得很死板……提供死气沉沉的细节会引人误入歧途。”这才是深得批评的真髓呢。如此公正、清楚而且完整:再没有旁的什么可以说的了。这样的批评,不但是公众,连作家本人读了也同样会获益匪浅。可是什么样的美国批评家会这样从轻发落呢?我们的文学权威中有谁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不给诺伊斯先生起个“美学童子军”,或是同样轻慢人的外号呢?而我们什么样的读者才能在捡起这本书时,心中不存偏见,不居高临下与不怀有隐隐约约的怜悯感呢?……倒不是对于这本书,而是对于诺伊斯先生。恐怕是一百个当中只有一个吧。而什么样甘愿受苦,甘愿让牛虻般的批评家叮咬的作家,能够从被称作美学童子军中获得任何益处与营养呢?怕是连一个都没有吧。

心志健全,这才是应该尊崇的那个词儿。得自己活也得让别人能活嘛;应该按评判的标准来批评,而不是用俏皮话。英国书评家批评的是书,美国批评的却是作者。美国的批评家胡乱塞给读者公众一个扭曲的丑角形象,在他的影子里,形形色色毛边本的书名朦朦胧胧地浮现出来。的确,倘若有两种行业内部不应存在职业性嫉妒的话,那么它们就是娼妓业与文学创作了。

可是现在的情况却是,竞争成了相互残杀。作家可没法重起炉灶去与批评家一比高低,他写自己的作品还忙不过来呢,而且他天生就不宜去从事这种竞争。而且即使他有时间也适当地武装了自己,那也会是不公平的。批评家,一旦为读者习惯于倾听,就会被他们认为是不可能犯错误的;而且他与读者的接触很直接,足以使他成为最后的发言人。对于美国人来说,最后的话总是最有分量,那会起关键性的作用。说不定因为它给了批评家一次机会,自己来说一些话。

(原载《两面人》,一九二五年一至二月号,后收入卡维尔·柯林斯编的《威廉·福克纳:早期散文与诗歌》。此处文本根据的即为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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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西比尔(Sybil),古希腊传说中的女预言家。

[2] 艾尔弗雷德·诺伊斯(Alfred Noyes,1880—1958),英国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