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列奥门尼斯:它简直超过了其他所有水果。其味厚而不腻。我不知道该把它的味道比作什么。在我看来,那仿佛是汇集了各种不同的美妙滋味,使我想到了好几种美味水果,却又胜过了所有那些水果。
霍拉修:真高兴你喜欢它。
克列奥门尼斯:它的香气也令人回味无穷。我想,你昨天削过它的皮,因为那芳香现在还留在这房间里,沁人心脾。
霍拉修:它的果肉很滑腻,其气味十分怡人。你若拿过它,那香气便会长时间地留在你的手指上,因为尽管现在我已经洗过并擦干了手,那芳香还是要到明天早上才会完全消失。219
克列奥门尼斯:这是我吃到的第三个我们英国自产的菠萝。在北方的气候里生产菠萝绝对是个重要的例证,它表明了人类的勤勉和我们园艺技术的改进。享受温带地区的有益空气,同时又能种植出最成熟的水果,而那种水果天生就需要炙热的阳光,这实在是妙不可言。
霍拉修:取得热气很容易,但技艺的高超,却在于找到并控制好适合菠萝生长的温度。做不到这一点,菠萝便不可能在英国成熟。而借助温度计精确地控制温度,当然是一项了不起的发明……
克列奥门尼斯:我还想喝一点菠萝汁。
霍拉修:请随意;方才我本想提议为一个人的健康干杯,而那并不算不合时宜。
克列奥门尼斯:求你告诉我,那是谁呢?
霍拉修:英国能够种植和生产菠萝这种外邦水果,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我想到的那个人。他就是马太·戴克尔爵士注123。英国第一只成熟的菠萝,或叫凤梨,就是他在里士满注124的果园里种出来的。
克列奥门尼斯:我完全赞成为他的健康用菠萝汁干杯。他是位好心人;我还相信:他也一定非常真诚。220
霍拉修:世上很难找出另一个人能像他那样阅历丰富,能具备他那样的赚钱能力,同时又像他那样处事公道,不伤害任何人……
克列奥门尼斯:你考虑过我们昨天讨论的那些事情了么?
霍拉修:我离开你以后一直在思考那些事情,没考虑过别的。今天早晨,我又把那篇文章看了一遍,并且比读前一遍时更加仔细。我非常喜欢它,但我认为:你昨天读的那一段,以及其他几个类似的段落,其中的话与《圣经》对人类起源的叙述不一致,因为《圣经》上说,人类都是亚当的后裔,因而也都是诺亚及其后代的后裔。既然如此,世界上怎么还会有野蛮人呢?
克列奥门尼斯:我们关于世界远古历史的知识很不完备。我们尚不知道:战争、瘟疫和饥荒曾造成过哪些大破坏,人们曾遇到过什么样的不幸;我们也不知道:大洪水之后,人类究竟是如何分散到世界各地的。
霍拉修:不过,人却始终无师自通、能成功地教育自己的孩子们。我们没有理由认为,作为诺亚之子的文明人会忽视自己的后代。不过,虽然所有的人都是他们的后裔,但一代代人的经验和智慧却不仅没有增加,反而在倒退,人们愈来愈不顾自己的女子,乃至最终退化到了你所说的那种自然状态,这实在令人无法置信。221
克列奥门尼斯:我不知道你这番话是不是讥讽,但你的话根本算不上什么出难题,并不能使人怀疑《圣经》叙述的人类起源史的真实性。《圣经》已经使我们知道了人类奇迹般的起源,知道了大洪水以后有一小部分人类幸存。但它并未告诉我们自那以后人类发生的全部巨变。《旧约》里几乎没有提到任何与犹太人无关的详情。摩西也没有自称能对发生的一切(或人类第一对父母的活动)做出充分解释。摩西既没有提到亚当的女儿们,也没有提到世界之初必定发生过的那些事情。从《圣经》提到的该隐建造一座城注125和其他情况,我们便能清楚地看出这一点。由此可知:摩西从世上第一个人叙述到那些族长的后裔时,除了那些符合他意图的实在情况之外,并没有提到其他的事情。不过,当时世上肯定还存在着野蛮人。欧洲大多数国家的人都曾在世界的几处地方见到过野蛮人的男女。那些人根本不知道文字;在他们当中也完全看不到秩序或者政府。222
霍拉修:我并不怀疑那些人是野蛮人。何况英国每年都从非洲捕到大量的奴隶注126,这表明:世界的一些地方必定存在大量尚未具备多少社会性的人群。但我承认,说明他们都是诺亚儿子们的后裔,这是我力所不逮之事。
克列奥门尼斯:你还会发现,说明古代确实存在过的许多技艺和有用发明何以失传,这也万分困难。不过,我在威廉·坦普尔爵士那篇文章里发现的错误,却在于他对自己笔下野蛮人的特点的描述。他让野蛮人做出那种正确的推理,并且按照那种恰当的方式行事,但这并不符合野蛮人的天性。在野蛮人身上,各种激情必定都非常暴烈,它们不断地竞相争占上风。未开化的人既不能进行有序的思考,也不能始终如一地去努力完成任何一个计划。
霍拉修:你对我们人类的见解非常与众不同。可是,一个人到了成熟时,难道不会天然地具备些是非观念么?
克列奥门尼斯:回答你这个问题以前,我想先请你考虑一个问题:野蛮人之间必定始终存在着巨大的差别,有些野性十足,有些则比较温驯。一切动物天生都热爱自己尚不能独立生活的后代。人类也是如此。但在养育后代方面,野蛮人比处于社会中的人更容易遭到偶然事故和不幸命运的打击。因此,野蛮人的孩子必定会被极频繁地转给他人抚养,因而在成年时,他们几乎不会记得自己曾有过父母。倘若孩子很年幼时(在四五岁之前)就被遗弃或丢失,他们便会死掉。若没有其他动物照顾,他们便或者会死于饥馁,或者会被野兽吞掉。幸存下来的孤儿很早便独立谋生,因此,他们成熟后,必定要比多年在父母养育下生活的人更加野蛮。223
霍拉修:可是,你能想象出的最野蛮的人,难道不会天生就具备某些是非观念么?
克列奥门尼斯:我相信,这样的人会不考虑实际情况,把他能弄到的一切都自然而然地据为己有。
霍拉修:若有两三个这样的人碰到一起,他们很快就会醒悟到并非一切全都属于自己了。
克列奥门尼斯:他们极有可能马上就意见不合,并且争执起来。只是我并不相信他们会醒悟。
霍拉修:照这样说,人便永远不能汇聚成一个实体了。既然如此,社会又是怎样产生的呢?
克列奥门尼斯:我已经对你说过,社会产生于私人家庭,但这个过程的确经历了重重巨大的困难,并且需要许多良机的协助。要经过许多代人,才可能出现形成社会的可能性。224
霍拉修:我们知道人能够形成社会;但是,倘若人人生来就怀着那种错误观念,即认为一切都属于自己,并且永远都不能醒悟,你又如何解释社会的产生呢?
克列奥门尼斯:对这个问题,我是这样看的:要维持生存,所有动物就必须去满足自己的种种欲望,而繁衍物种则永远是健康男人的欲望,甚至在他尚未充分发育成熟以前,就是如此。倘若一对野蛮人男女在很年轻时便相识,并且不受干扰地一起生活了五十年,生存环境气候温和,有益健康,食物又充足,那么,他们便很可能繁育出大量的后代。这是因为,在自然的野蛮状态下,人繁殖后代的速度要比任何有序社会所能允许的快得多。只要条件许可,任何一个十四岁男性很快都会与一个女性一起生活。只要有男性求偶,没有任何一个十二岁女性会拒绝。同样,只要还有男性,任何十二岁女性都不会长期无人求偶。
霍拉修:在这些人里想必不会禁止血亲结婚,因此,一对野蛮人男女的后代大概很快便能达到数百个。我可以肯定这种情况必会发生。然而,他们却是不合格的父母,能教给子女的东西很少,因此,这些子女长大后若都不具备是非观念,又远远没有形成社会,那么,父母便无法管理他们了。你所说的人人都天生具备的那种错误观念,乃是个永远无法克服的障碍。225
克列奥门尼斯:根据你所说的那个错误观念,即认为自己有权占有一切,人们自然会认为自己能得到的一切都属于自己,由此,父母也必然会把子女视为自己的财产,并且以此来利用子女,使子女的行为尽量符合父母的利益。
霍拉修:既然野蛮人并不始终如一地追求什么目标,其利益又何在呢?
克列奥门尼斯:在于当一种激情压倒一切时,就去满足它的要求。
霍拉修:压倒一切的激情时刻都在变化,这样的孩子恐怕很难管教。
克列奥门尼斯:一点不假,但他们还是可以被管理的。换言之,可以控制住他们,迫使他们听从吩咐,至少在他们尚未强大到足以拒绝听话时是如此。天然的关爱会促使一个野蛮人男子去爱护自己的儿子,会使他尽力为儿子提供食物和其他必需品,直到儿子长到十二岁或更大一些为止。但是,这种关爱却不是他必须满足的惟一激情。倘若儿子很不听话,或者做了不允许他做的事,父亲便会感到不快,而那关爱也就暂时停止了。倘若父亲的不快强大到了使他愤怒的地步,他便极可能会把儿子痛打一顿。倘若他把儿子打伤得很重,或者儿子的处境使他动了恻隐之心,他的愤怒就会停息,而那种天然的关爱便会恢复,他会再度宠爱儿子,并对自己做过的事情感到歉疚。可见,若考虑到一切动物都厌恶并竭力避免痛苦,而所有得到爱的动物都能从中获益,我们便会发现这种管理结果是:野蛮人的孩子学会了爱他的父亲,怕他的父亲。这两种激情加上尊敬(对一切远远超过我们的事物,我们自然都会产生尊敬),便极可能造就那种复合的激情,我们把它称为“敬畏”。226
霍拉修:现在我明白了。你打开了我的眼睛。我知道社会的起源了,知道得一清二楚。
克列奥门尼斯:情况恐怕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清楚。
霍拉修:为什么?那些巨大障碍已经被排除了。未开化的人成年之后便永远无法被治理,这千真万确。在政府的优越性并不十分明显的地方,我们的臣服便绝不可能是真心实意的。不过,这两种障碍都已经被排除了。我们年轻时对一个人的敬畏,很容易持续我们的一生;凡在承认权威的地方,凡在人们对权威心怀敬畏的地方,治理众人便不是什么难事。倘若这样的人能对自己的儿子们行使权威,那么,他对自己的孙子们行使起权威来就更容易。这是因为,一个很不尊敬父母的孩子,却很少拒绝去尊重自己父亲所尊重的那个人。何况,人的骄傲之心已经足以激励他去维护自己既得的权威,倘若子女不听话,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借助其他人的帮助,来消除这种忤逆。家中的老人死后,权威便会从他那里转移到其长子,如此代代相传。227
克列奥门尼斯:我看你的结论过于仓促了。那野蛮人若理解事物的本性,天生就具备常识,并像亚当借助奇迹那样,天生就会使用一种现成语言,那么,你所说的那一切便很容易实现。可是,一只无知的动物,除了其自身经历教给他的东西之外一无所知,他根本不适合去治理他人,这就如同他根本不适合去教数学一样。
霍拉修:最初他要治理的至多是一两个孩子,他的经验会随着其家族的增长而逐渐增长。这根本不需要那么高深的知识。
克列奥门尼斯:我没有说那需要高深的知识。受过尚属不错的教育、能力中常的人,已足以进行那种初步的治理了。但是,一个从未学会如何控制自己的任何一种激情的人,却极不适合担负这个任务。子女一旦有了能力,他马上便会让子女们帮助他寻找食物,并且告诉他们如何觅食、到何处觅食。野蛮人的孩子一旦有了力量,便会竭力模仿其眼见的父辈的每一种行为,模仿其耳闻的父辈的每一种声音。但是,他们受到的全部指导,仍然仅限于那些如何获取那些能直接满足生存必需的东西。野蛮人的父母往往会对长大了的子女发无名火;这种情况逐年增多,而那种天然的关爱则逐年减少。结果,子女们往往会无辜而受罚。野蛮人常会发现过去的行为中的错误,却不能给日后的行为制定守则、并在一定时期内自觉地遵守它们。没有预见,这使他们无尽无休地改变决定。野蛮人的妻子也像丈夫一样,看到自己的女儿们怀孕和生产时会非常高兴。孙子女辈会使他们欢乐万分。228
霍拉修:我认为,在一切动物当中,父母的那种天然关爱都仅限于自己的子女。229
克列奥门尼斯:除了人类之外,其他动物都是如此。在所有物种当中,惟有我们人类才如此自欺,以为万物皆属于人类自己。这种自傲人尽有之,它永远使人怀着对万物的占有欲,而无论是野蛮人的孩子,还是帝王之子,无不天生就怀有这种欲望。我们人类对自己的这种好评不仅使人宣布自己享有管理子女的权力,而且以为自己享有管理孙子女的权力。其他动物的幼仔一旦能自立,便马上获得了自由,但是,人类中做父母自称享有的子女管理权却永无终止。从法律里我们可以看到,人心中自然产生的这种永久性权威是何等普遍,何等毫无道理。为了防止滥用父权,为了使子女免受父权侵害,每个文明社会都不得不制定这些法律,把父权限制在一定年限以内。在野蛮人当中,做父母的对其孙子女享有双重所有权,因为他们无疑既拥有孙子女的父母,又拥有孙子女,而所有后代都出自他们自己的儿女,没有混进外人的血统,他们会把整个家族的人都视为自己的奴仆。我还相信:这第一对父母的知识愈多,能力愈强,他们便愈会以为自己对所有后代的统治权是天经地义、无可置疑的,尽管他们至多能活着见到第五六代后代。230
霍拉修:大自然把我们送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时候,尽管我们无不怀着一种追求政府的明显欲望,我们却天生不具备任何适应政府管理的能力,这难道不奇怪么?
克列奥门尼斯:你所说的这种奇怪之处,乃是上帝智慧的一个不可否认的实例。倘若人人生来都不具备这种欲望,每个人也必定终生都不会具备它;倘若一些人不具备这种对治理的渴望,众多的人便永远不能形成社会。动物可能被迫服从暴力,可能学会扭曲自己的天然欲望,使它们从其正当对象上转移到别处去;尽管如此,属于整个物种的那种特殊本能,却永远不能依靠技巧或训导而获得。天生不具备那些本能的动物,必定终生都不具备它们。雏鸭一被孵出便会向水奔去,但你却永远无法使鸡去游水,就像你永远不能使它去吸吮一样。
霍拉修:我很清楚你的意思,倘若骄傲不是所有人天生就具有的,那就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具有野心。至于治理的能力,经验告诉我们:它是后天习得的。不过,对于世界上如何产生社会,我知道的却并不比那个野蛮人更多。你告诉我:在自我治理方面,那野蛮人毫无办法,毫无力量,这使我那些希望差不多完全破灭了,因为我本来以为,从那野蛮人的家庭中会逐渐产生社会。难道宗教信仰对他们毫无影响么?求你告诉我:宗教是如何来到世界上的呢?231
克列奥门尼斯:宗教来自上帝,是借助奇迹来到世界上的。
霍拉修:这实在是Obscurum per obscurius注127。奇迹突然产生,打破了自然的秩序,我实在不懂它们。我更不知道什么en sepit de bon sans注128的事情将要发生,或者已经发生。根据清醒理智和已知经验判断,所有聪明人都会确信一点,即永远不可能发生那些奇迹。
克列奥门尼斯:可以确定,“奇迹”这个字指的是:上帝力量的介入使事物脱离了一般的自然进程。
霍拉修:那些本来易燃的,在烈火中却完好无损,而强健的狮子竭力克制饥饿,不去吃它最渴望吃到的东西注129,这些奇迹全都令人感到太不可思议了。
克列奥门尼斯:否则它们就不会被称为奇迹了。“奇迹”这个字的词源就包含着这层意思注130。可是,人们自称相信宗教,却居然不相信奇迹,这实在无法解释,因为宗教完全建立在种种奇迹上。
霍拉修:可是,我向你提出那个普遍的问题时,你为什么说你的见解仅限于那些受到天启的宗教呢?232
克列奥门尼斯:因为在我看来,任何没有受到天启的信仰,都不配被称为宗教。最早的国教是犹太人的宗教,然后才是基督教。
霍拉修:然而,亚伯拉罕、诺亚和亚当本人虽然都不是犹太人,却都有宗教信仰。
克列奥门尼斯:惟有他们才受到了天启。上帝在我们人类第一对父母面前显现,刚把他们创造出来便给了他们诫命。在至高的存在同犹太人的酋长们之间,也一直在继续着同样的活动。不过,亚伯拉罕的父亲却是个偶像崇拜者。
霍拉修:可是,埃及人、希腊人和罗马人也有宗教,像犹太人一样。
克列奥门尼斯:他们那些粗俗的偶像崇拜和令人厌恶的信仰,我称之为迷信。
霍拉修:你尽可以随意心怀偏见,但他们全都把自己的崇拜称作宗教,正像我们做的一样。你说,人天生除了种种激情一无所有,而我问你宗教如何产生,其实是问:人的本性中究竟有哪些东西并非后天习得、并能使人倾向宗教?使宗教产生的究竟是什么呢?
克列奥门尼斯:恐惧。
霍拉修:怎么!Primus in orbe Deos fecit Timor注131,你赞成那个观点么?233
克列奥门尼斯:世上再没有比我更赞成的了。不过,那则著名的伊壁鸠鲁主义格言却漏洞百出,尽管不信宗教的人非常喜欢它。“恐惧制造了上帝”,这个说法既愚蠢又亵渎神明。你还可以有理由说:恐惧制造了青草,或者恐惧制造了日月。但我若谈的是野蛮人,说他们对真正的神明一无所知,其思考及推理技能也极不健全,因而恐惧这种激情首先使他们有机会窥见一种无形力量的几缕微光,这个说法便既不与常识相左,又不与基督教相悖。后来,依靠实践和经验,野蛮人的思考推理技能逐步熟练,其大脑的运作也日益完善起来;而这种最高机能的锻炼,则必定会使他们获得有关一种无限而永恒的存在的某些知识。野蛮人的知识与洞察力愈提高,那个存在的力量与智慧便显得愈伟大,愈威力无边,尽管其知识与洞察力的精进程度,本应比人类有限的天性可能达到的更高。
霍拉修:请你原谅我对你的疑虑,但我还是乐于给你一个自我解释的机会。恐惧这个字若不加任何修饰,听上去甚为刺耳。即使现在,我也无法设想一种无形的原因竟会成为一个人恐惧的对象,而那个人正如你所说的那样,乃是最初的野蛮人,全未开化。无形的东西不能作用于感官,却居然能对一个野人产生强烈影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234
克列奥门尼斯:所有起因并不十分清楚明显的不幸和灾祸,酷热严寒,造成灾害的暴雨洪水,雷霆闪电(即使它们根本没有造成显著的伤害),黑暗中的声音,晦暗朦胧,以及所有可怖而未知的事物,这些全都能使人心中产生这种恐惧。我们能设想出的最不开化的野人一旦成年,其智力都会使他们知道:水果及其他可吃的东西并不是随时随地便可获得的。这往往会很自然地使他把多余的食物储存起来。他的食物可能被雨水弄坏。他时常看到森林毁坏枯萎,因而并不总能为他提供丰富的食物。他的身体可能并不总是健康,而他的子女也可能生病,且看不到任何伤口或外部力量。此类事故最初并未引起他的注意,或者仅仅使他能力很差的头脑受到了惊吓,而在一定时期内并没有引起他的思索。然而,由于这些事故屡屡发生,他必定会开始怀疑到某种无形的起因。随着经验的增长,他的怀疑便逐渐得到了证实。同样很可能发生的情况还有:各式各样的苦难会使他悟出一些起因。最终还会使他相信:他不得不惧怕的那些起因数量甚多。加剧这种轻信倾向,并使他自然地形成一种信念的,乃是一种谬见。我们自很小的时候便被灌输了那种谬见。婴儿一旦开始依靠眼神、姿势和各种标记使自己能为我们了解,我们便马上会从他们身上看出这一点。235
霍拉修:请告诉我那谬见是什么吧。
克列奥门尼斯:小孩子都仿佛以为,万物都以他们那种方式思考和感觉。并且,他们通常还用这种错误观点去看待无生命事物。每当他们遇到任何不幸,我们便可以在他们的一般表现中明显地见到这一点,而那些不幸其实源于他们自己的野性和鲁莽不慎。在所有此类情况里,你都见到他们对桌子、椅子、地板和其他东西发火,并且打它们。因为似乎是那些东西使他们弄伤了自己,他们还迁怒于自己造成的其他大错造成的结果。我们看到,保姆为迁就小孩子这个弱点,似乎也怀着同样荒唐的情绪,并装出与孩子相同的感情,以平息气急败坏的小淘气们的怒火。因此,你常会见到保姆们非常认真地斥责和敲打一件东西,它或者是使那婴儿愤怒的真正对象,或者是某种其他的东西,它应为发生的事情而受到责罚,只要可能,它甚至还会被扔掉。我们不能以为:一个缺乏任何指导,并且从不与他人交流的孩子,他这种天生的愚蠢会像在社会中成长起来的孩子那样容易治愈;而后者时时都在与比自己聪明的人交流。我相信:野蛮人终生都怀有那种谬见。236
霍拉修:我看人类的智力并不如此低劣。
克列奥门尼斯:既然如此,森林女神注132又从何而来呢?而砍伐甚至仅仅弄伤受人敬畏的巨大橡树或其他高贵的树木,又为什么会被看作亵渎神明呢?古代未开化的异教俗众,都认为河流及泉水具有神性,那神性又来自何处?
霍拉修:来自那些别有预谋的祭司和其他骗子的欺骗。他们编造出了那些谎言,利用神话为自己谋利。
克列奥门尼斯:尽管如此,那也是由于那些人普遍缺少理解力。在小孩子身上可以见到一种特征,它多少会使人想到那个谬见,而它可能(或必定)使人相信那些神话。傻瓜若不确实具有种种弱点,骗子就无法利用那些弱点。237
霍拉修:他们有时会具有那些弱点,但即使如此,你也曾承认:人天生就会感激那些有恩于己者。因此,人在找到了一切可以享受的好东西、又不知道它们的来由时,其感激之心使他产生的又何以最先是畏惧,而不是虔诚呢?
克列奥门尼斯:这有几个重要原因。人视来自大自然的万物为己有。他认为:播种与收割自然应当得到收成;无论他收获的有多么少,他都一律视为己有。每一种艺术,每一种发明,只要为我们所知,马上都会成为我们的权利和财产。由于人类对自己的好评,我们借助那些艺术和发明所做的一切,也统统被看作属于我们自己。我们利用发酵和大自然的所有化学物质,却除了想到那归功于我们的知识,想不到还应当感谢其他任何事物。搅拌牛奶的女人做出了奶油,却不追问究竟是什么力量使稀薄的淋巴微粒被迫分离,从更为油腻的微粒中渗透出来。酿酒、做面包、烹调和我们能做出的其他成就中,艰苦劳作的都是大自然,她想尽了种种办法,完成了最主要的工作。尽管如此,这些成就却依然属于我们自己。从这一切,我们便可以清楚地看到:人天生就把万物视为己有;野蛮状态下的人具有一种强烈倾向,很容易把享用的一切事物看作理所当然,很容易把他参与的每一件事情都看作自己独立取得的成绩。一个处处只能想到自己、没有受过任何教育的人,若要他意识到自己应当感谢上帝,这需要他具备知识,需要他进行沉思,并且必须十分精通正确的思考术。一个人的知识愈少,其理解力便愈肤浅,其扩展观察事物眼界的能力,以及根据少量已知得出结论的能力,都会愈少。处于自然状态、没有知识、未开化的人,其目光只能看到眼前的事物,极少能看到(用俗话说)鼻尖以外的东西。野人若被感激之情驱动,往往会对他采到果子的那棵树表示尊敬,却不会想到感谢那植树者。文明人对自己财产所有权的怀疑,则甚于野人对自己呼吸自主权的疑问。说产生宗教的动机最先是恐惧而不是感激,这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未开化的人从不怀疑那个使他受益的原因也会给他带来伤害,而最先引起他注意的,无疑总是那些坏事。238-239
霍拉修:的确,对自己遇到的一件坏事,人似乎比对自己遇到的十件好事记得更牢。对一年患病的记忆,也仿佛强于对十年健康的记忆。
克列奥门尼斯:在维持生存的所有劳动中,人时时都在避害;而在享受自己喜欢的事物时,人却放松了警惕,甚至会满不在乎。他能一个接一个地吞下一千种快乐,并且丝毫不去追问来由。然而,只要遇到一丁点坏事,他便会刨根问底,以避免之。因此,了解坏事的起因,乃是切合实际的考虑。然而,了解好事(好事总是受人欢迎)的来由,却没有多少实际用处。换言之,了解好事因何而来,这似乎并不能给他的快乐增添什么。一个人一旦意识到存在这样一个无形的敌人,我们便有理由认为:若能找出这个敌人,此人便会乐于姑息他,与他做朋友。同样,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还很可能到处去研究、调查和寻找那个敌人;而若找遍世界各地,其探询都无法得到回答,他便往往会举目仰望天空。
霍拉修:于是,野人便可能经过足够长时期的上下求索之后变得聪明一些。我很容易想象出,一只动物若确实惧怕什么事物,却既不知道它是什么,又不知道它在何处,这动物必会感到万分困惑,进退维谷。我还能想到:一个人虽有充分的理由认为那可怕之物是无形的,他对不可见的之物的惧怕,往往还是甚于对可见之物的惧怕。240
克列奥门尼斯:你所说的这种情况,仅仅表现于不具备完善思考能力的人,表现于那些以最简单的方式、完全致力于继续维持生存的人。在那个过程中,他会排除遇到的各种直接障碍,而那种恐惧可能对他们没有多少影响。不过,若这个人的推理能力还算尚可,并且有闲暇进行思考,那种恐惧便会造就许多奇形怪状的妖魔和臆想。一对野人夫妇若不竭力向对方表达自己对这件事情的想法,便不可能长时间交谈下去。到一定的时候,他们便会发现并一致认同几种东西发出的某些独特的声音,而他们的恐惧感最常因它们而生。所以我才认为:这种无形的原因往往是他们最初能为之命名的事物之一。野蛮男女对自己无助后代的关心并不亚于其他动物,而我们无法想象:他们养育的孩子,尽管没受过教育,在十岁之前竟没有在其父母身上看到过对一种无形原因的恐惧。同样,由于人与人之间在特征、相貌和脾气上如此不同,我们也无法相信所有的人对这种原因都怀着同样的看法。由此我们还可以说:一定数量的人一旦能够互相交谈,互相理解,他们对于那种无形原因的见解便会呈现出差异。对那种原因的恐惧和认同极为普遍,人又总是把自己的激情归因于自己能想象到的一切事物,因此,人人都会小心翼翼地避免那种仇恨和恶意,倘若可能,还会极力去获得这样一种力量的友谊。若考虑到这些事情,考虑到我们所了解的人性,我们就几乎不可能以为:在任何一定数量的人群里,若没有人故意说些关于这种力量的谎言,若没有人自称曾耳闻目睹过它,我们就几乎无法想象这些人能够长期共同交往。无论是以和平方式还是以其他方式交往,都不可能。对无形力量的不同见解,如何能通过骗子们的阴谋和欺骗,引起众人间的致命不合,这很容易解释。倘若我们非常渴望下雨,而有人又使我相信:我们这里没有雨完全归咎于你,那么,仅此一点便足以引起争执了。世上发生的任何事情,只要起因于宗教信仰,无论是神职者的权谋,还是残忍的暴行,无论是蠢事还是令人憎恶之事,都可以用这些理由和这个恐惧原理加以解决或作出解释。241-242
霍拉修:我想我不得不赞成你的见解,即在野蛮人当中,宗教的首要起因乃是恐惧。但你也该赞成我的一个见解,那就是:各个民族为了非凡的恩惠与成就,总是对其神明表示感激(像胜利之后举行的大献祭,以及各种竞赛与节日的习俗);可见,一旦人变得更聪明,更文明,他们的大部分宗教信仰变建立在了感激的基础上。
克列奥门尼斯:我知道,你在尽力证明我们人类的荣耀,但人类却根本没有值得如此自夸的理由。我要向你表明:对人性做一番仔细的勘验,透彻地理解人的本性,这会使我们更没有理由为人类的骄傲而感到欢欣,相反,这倒应当使我们更有理由为人类的谦卑而感到高兴。首先,野蛮人与文明人的天性根本没有区别,两者都天生就具备恐惧之情。倘若他们能感觉到这种恐惧,便都不能活上许多年,除非或早或迟,一种无形的力量渐渐成了他们恐惧的对象。这种情况会发生在每个人身上,无论是单个的野人,还是社会中最有教养的人,都不例外。经验告诉我们:各个帝国、国家和王国可能在技艺、科学、文雅礼节以及所有现世学问方面出类拔萃,同时又奉行最繁冗恶劣的偶像崇拜,信奉一种虚妄宗教的种种自相矛盾的信条。在供奉神明方面,最文明的民族也会像任何野蛮民族一样愚蠢荒唐。文明人常常做出处心积虑的残忍行为,而野蛮人却从未想到过它们。迦太基人曾是个无比繁荣的民族,曾有一个富饶而强盛的国家,汉尼拔注133曾占领过半个罗马帝国;但同时,迦太基人却还是把其显要贵族的孩子作为献祭的牺牲,奉献给他们崇拜的偶像。个人的情况也是如此,有无数实例表明:在一些最文雅的时代里,许多富于理性和美德的人却都对最高的存在怀着最粗劣、最无价值和最放肆的观念。一些人做出的那些行为,必定会使我想到他们对上帝的理解是何等混乱、何等莫名其妙!亚历山大·塞维鲁斯注134继承了亥力奥伽巴鲁斯注135的王位,是革除陋习的伟大改革家,被人们公认为一位好国君,而其前任则被公认为一个坏国君。研究塞维鲁斯的历史学家说:他的宫廷里有个小祈祷室,专门用于他的私人供奉,其中供着阿波隆纽斯注136、奥菲欧注137、亚伯拉罕、耶稣基督等神明的像。你为什么笑?243-244
霍拉修:因为我想到:那些神职者了为了让你相信一个人是好人,便会煞费苦心地隐瞒他的错误。你说的有关塞维鲁斯的那些事情,我以前也听说过。有一天,我在摩莱利编的《历史大辞典》注138里找些材料,偶然看见了有关那位皇帝的一个词条,而其中根本没提到什么奥菲欧或者阿波隆纽斯。我想起拉普里迪乌斯那本书注139里的那段话,便对此感到很惊讶,并想自己大概是弄错了。于是,我又读了一遍那位作者的书,还是读到了那些记载。它们与你讲述的一样,我对此毫不怀疑。可是,摩里埃利却故意对它们只字不提,其目的就在于回报这位皇帝对基督徒的宽怀。他告诉我们,塞维鲁斯曾非常善待基督徒。
克列奥门尼斯:在罗马天主教的国家里,那并非不可能。但另一方面,我想说的却是你提到的那些节日,胜利之后的大献祭,以及各民族对其神明的普遍感激。希望你务必考虑到一点:像在人类一切事务里一样,圣事里也存在着各种祭礼和仪式,也可以看到许多敬奉的实例。从表面看,它们全都来自感激之情;但只要仔细检验一下,你便会发现它们其实都是恐惧造成的结果。我们虽然不知道花神竞技节注140始于何时,但知道它最初绝非每年举行一次,直到某年春天,时令极差,这使罗马元老院颁布了政令,使花神竞技节成了每年一度的节日。要汇聚成真正的敬畏或尊崇,爱和敬也像恐惧一样,都是不可或缺的成分。但仅仅恐惧一项,就已能使人假装出爱和敬了。这就如同对君王表面上毕恭毕敬、内心却诅咒和痛恨他们一样明显。偶像崇拜者对自己崇拜的一切无形原因的态度,就像人们对一种无法无天的专断权力的态度那样,既承认它们蛮不讲理,傲慢自负,不可理喻,同时又认为它们主宰一切,权力无边,又不可抗拒。每当有人怀疑有什么最琐碎的圣事被忽略了的时候,人们便会一次次地重复那些庄重的仪式,其动机何在?你知道同样的闹剧会多么频繁地反复演出,因为每次表演之后,人们总担心有什么疏漏。请你务必查阅一下自己读过的东西,并把它们记在心上。请注意人类对自己抱有的无数种见解,注意人们对那种无形原因(人人都以为它影响着人类事务)的无数种不同看法。请你纵览古往今来的历史,详细地了解每个重要的民族,既要了解它们的胜利与成就,也要了解它们的苦难与灾祸。请你了解一下历史上的伟大将领和其他著名人物们,既要了解他们的成功兴旺,也要了解他们的厄运逆旅。请注意他们的虔诚心何时最为炽烈,神谕何时被最频繁地请教,他们最频繁地提到神明时是出于什么原因。请你务必冷静地思考你能记住的每一件有关迷信的事情,看它是庄重严肃的,是荒谬可笑的,还是应当诅咒的。这样一来,你便可以发现:首先,不信教者以及所有对自己的神明一无所知的人,尽管其中许多人在其他问题上知识渊博,智力过人,其诚实刚正也久经考验,但他们谈论起自己的神明来,却并不说众神是智慧、仁慈、公正和怜悯的,相反,他们说众神性情暴烈,睚眦必报,喜怒无常,无情无义。此外,俗众也早已学会了说:神明也犯过种种极大的恶行,也做过许多重大的败德之事。这自不必再提。其次,人们出于感激而提到一种无形原因的时候,每一种虚假宗教里都会有上千个事例使你相信:对神的崇拜,以及人对上天的顺从,无不来自人们的恐惧。“宗教”这个字本身与对上帝的恐惧,这两者意义相同。人承认上帝若最初建立在爱的基础之上,如同建立在恐惧的基础上一样,那么,那些骗子的计谋便根本无法利用这种激情了。人若真是出于感激才去崇拜那些不朽的力量(他们如此称谓自己崇拜的偶像),那么,骗子们自吹的与男女众神相熟云云,便毫无用处了。245-247
霍拉修:立法者和民众领袖无不受益于(并且熟知)他们期望从那些借口中获得的东西,那就是敬畏。何况你也承认:要产生敬畏,爱与敬也如同恐惧一样不可或缺。
克列奥门尼斯:不过,根据立法者和领袖对人们实行的种种法律,根据他们对违法者的惩处,我们倒很容易看出他们最倚重的是哪一种要素。
霍拉修:我们很难说出:在遥远的古代,哪一位国王或其他伟人既打算治理一个幼稚的民族,又不曾自称能与一种无形力量沟通,那种力量或者由他掌握,或者由其祖先掌握。这些国王或伟人与摩西并无区别,只不过摩西本人就是一位真正的先知,并且的确曾得到了上帝的支持,而其他人则都是骗子。
克列奥门尼斯:你想以此来说明什么呢?
霍拉修:我们不知道我们对那种原因的认识是否正确,而古往今来怀有各种信仰的人们,也都不知道自己对它的见解是否正确。换言之,他们全都认为自己的见解千真万确,而一切不同见解都是错的。
克列奥门尼斯:我们做了最严格的检验,发现没有任何其他原因能经得起检验,或者能经得起最起码的探究,这时我们才诚实而公正地说:我们自己也是如此。这还不够么?一个人能够讲述从未奏效过的奇迹,能够说明从未发生过的事情的起因,但此后一千年,一切认识之士都将一致认为:若不是位伟大的数学家,谁都不能写出伊萨克·牛顿爵士的那部《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Pricipia)。摩西向以色列人讲述上帝对他揭示的道理时,他给他们讲了一个真理,当时,世界上除了摩西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个真理。248
霍拉修:你是说,那真理就是:只有一个上帝,上帝创造了宇宙万物。
克列奥门尼斯:的确如此。
霍拉修:可是,任何一个有头脑的人,难道不能依靠自己的理性来知道这个真理么?
克列奥门尼斯:能做到,但前提是:推理思维的艺术必须达到这数百年之后的完善程度,而他自己又掌握了正确的思维方法。发现了天然磁石的用途并发明了航海罗盘之后,任何一个普通水手都能在海上驾船航行。但在那以前,一想到航海冒险,连最有经验的水手也要不寒而栗。当年,摩西对雅各注141的后代们讲述这个最高的重大真理时,后者已经沦为奴隶,被束缚在其被掳之国的迷信之中。埃及人是他们的主人。那时的埃及人精通许多技艺和科学,并且比其他任何民族都更精通大自然的种种奥秘,尽管如此,他们对神明的观念却最贫乏、最恶劣。在对那种主宰世界的无形力量,即最高存在的认识上,任何野蛮民族都不如埃及人那样无知而愚蠢。摩西教导当时的以色列人,而后者的孩子们不到九岁或十岁时,便懂得了最伟大的哲学家们许多世代之后才凭着天性所领悟的东西。249
霍拉修:推崇古人者绝不会赞成说任何现代哲学家的思维或推理能力比古人更强。
克列奥门尼斯:还是让他们去相信自己的眼睛吧。你说每个有头脑者都能靠自己的理性领会到的那个真理,在基督教诞生初期曾引起过激烈辩论,而罗马最伟大的人们也曾狂热地否定过它。塞尔苏斯、叙马库斯、波菲利、希罗克勒斯注142和其他著名雄辩家,以及一些无疑具备良好头脑的人,都纷纷撰写著作,为异教偶像崇拜辩护,竭力维护他们的多神崇拜信仰。摩西生活在奥古斯都王朝注143的一千五百多年以前。倘若有人非常确定地告诉我:某个地方的人们根本不懂用色和描绘,那里若有个人居然告诉我:他依靠灵感而通晓了绘画艺术,我很可能会嘲笑他,而不会相信他的话。但是,我若看见他当着我的面画出了几幅很好的肖像画,我的怀疑便会烟消云散。我还会认为:再怀疑此人的诚实是非常可笑的。其他立法者及开国者对其神明的描述(他们或其先辈与那些神明沟通),其中包含的思想都无法与那个神圣的存在相提并论。只需依靠天性的引导,便能很容易地证明那些思想必定都是虚假的。然而,摩西向犹太人描述的那个最高存在的形象(即他是惟一的神,他创造了天和地),则能经受一切检验,是一个将比世界还要长久的真理。因此,我想我已经充分阐明了两点:第一,一切真正的宗教都必定是上帝揭示的;没有奇迹,宗教就不可能产生于世;第二,在尚未得到任何指导时,每个人倾向于宗教的那种天生激情乃是恐惧。250
霍拉修:你已经设法使我相信:我们天生都是可怜的动物。不过,我最初听到那些令人羞愧的真理时,还是禁不住要竭力反驳它们。我很想听你谈论社会起源问题,而我却一直在提出些新问题,因而使你迟迟没能谈到这个问题。
克列奥门尼斯:你还记得方才我们说到哪里了么?251
霍拉修:我看我们还没有议论过什么,因为到现在为止,我们只谈到了一对野蛮人男女,还有他们的一些子女和孙子女,而这对野人既不会教育他们,也不会管理他们。
克列奥门尼斯:我认为,那最野性的儿子若与其最野性的父亲一起生活,则必定会对父亲产生敬畏,这一是非常值得重视的一步。
霍拉修:我本来也这样认为,可后来你的那些话,却使我对它的那些希望破灭了,因为你向我证明:野蛮人父母没有能力去利用那种敬畏之情。我看,你我现在像以前一样,离社会起源问题仍很遥远,因此,我希望你谈论那个主要话题之前,先回答一个你还没有回答的问题,即我提出的那个有关是非观念的问题。不听到你对这个问题的见解,我可不会罢休。
克列奥门尼斯:你这个要求非常合理,我要尽量满足你。有头脑、有知识、有阅历的人,只要受过良好教育,总能发现截然相反的事情的是非区别;一些事情总会遭到他的谴责,另外一些事情则总会得到他的赞同。杀死或者抢劫同一个社会中一个并未伤害我们的成员,这总是错的;而治病救人、造福公众的人,则总是会被他看作良好的行为。以己之所欲去待人,会被人们看作一条处世原则。不仅智慧超群者,例如那些通晓如何进行抽象思考者,而且所有在社会中成长起来的能力中常者,全都赞同这一点,在一切国家和一切世代,概莫能外。同样,一切哪怕稍微能运用自己思考机能的社会人(无论那社会是否借助契约作出了劳动分工),似乎都比社会之外的人更确信一点:世上一切人都享有平等的权利。可是,我们所说的那个野蛮人男子若除了那个野蛮人配偶和子女后代之外,没见过其他任何人,你是否认为他也具有与社会人相同的是非观念呢?252
霍拉修:几乎不会如此,他的推理能力很差,这会使他无法进行正确的推理,而他发现自己对子女具有支配力量,这会使他变得极为专断。
克列奥门尼斯:但是,他若不是那样无能,又假设他在六十岁上依靠奇迹而获得了良好的判断力和思考机能,因而也能像最有智慧的人那样做出完美的推理,你是否认为他会改变那个观念(即他能支配的一切都属于他)呢?当他的行为仿佛几乎完全出自本能时,你认为除了那些既有观念之外,他还会对自己和子女抱有其他观念么?253
霍拉修:毫无疑问,因为倘若赋予他判断力和理智,究竟什么会阻碍他像其他人一样地去运用那些机能呢?
克列奥门尼斯:你好像没有考虑到一点:不归纳事实,任何人都无法进行推理;人只能根据已知的或被看作真实的事实作出推理。惟有记得自己曾受过的教育、并生活在社会里的人,才懂得我所说的是非之别;至少可以说:一些人清晰地看到过社会里其他受过教育的人,后者地位与他们相等,或地位高于他们,都与他们毫无瓜葛,惟有这样的人才懂得我所说的是非之别。
霍拉修:我开始相信你的话是对的了。但我又想到,一个怀有正义感的人,若知道一个地方除了自己的妻子和后代没有其他人,为什么就不可能认为自己是那个地方的首脑呢?
克列奥门尼斯:他完全可能那样认为。可是,世界上有上百个这样的拥有大家族的野蛮人,而那些家族从未谋面,也从未彼此听说过,难道不会存在这种情况么?
霍拉修:你若愿意,还可以说这样的野蛮人家族有上千个,因此,世上便存在着众多天然的家族首脑。
克列奥门尼斯:好极了。我想让你注意的是:对一些被大多数人尊为永恒真理的事情,成百上千个具有良好头脑和判断力的人可能一无所知。倘若每个人当真天生就具备这种占有一切的精神,而除了依靠人际交往和事实体验(它使我们相信自己并没有这种权力),人人都无法摆脱它的控制,那该是个什么结果呢?我们不妨察看一个男人的一生,从他的婴儿时期到他的坟墓,看看他两种欲望中的哪一种看上去最为自然,即究竟是那种居于一切之上、将一切攫为己有的欲望,还是那种依照合理的是非观念行事的倾向。我们将会发现:在他幼年时,前一种欲望表现得最为显著;在他接受了某些教育之前,后一种倾向毫无表现;而他保持未开化状态愈久,后一种倾向对他行为的影响便愈少。由此我推断:是非观念是后天获得的,因为它若是与生俱来的,或者它若像那个认识(或确切地说,那种将一切据为己有的天生本能,)一样,在我们很幼小时便能影响我们,那么,世上任何一个孩子也就都不会为得到哥哥的玩具而哭闹了。254
霍拉修:我想,世上最自然、最合理的权利,要算是人对自己子女的权利了。我们永远还不清父母的恩情。255
克列奥门尼斯:对良好父母给我们的抚养和教育,我们当然万分感激。
霍拉修:这是最起码的,是父母给了我们生命。我们可能从上百个其他人那里接受过教育,但没有父母,我们却根本不可能来到这个世界上。
克列奥门尼斯:同样,没有生长大麦的土地,便没有麦芽酒。我不知道世上哪种报恩不是预期的。一个人若看见一包美味的樱桃,便禁不住把它们吃掉,并会因此而感到心满意足。他很可能吞进了几粒果核,而经验告诉我们果核不能被消化。倘若十二月或者十四个月之后,他碰巧看到一块地上生出了一株樱桃幼枝,而谁都没有料到那里会长出它;他若回想起自己以前到过那里,就不见得猜不出那幼枝的真正来由。同样,此人很可能出于好奇而移走并去培育那株樱桃。我完全能肯定:无论那株樱桃后来如何,此人因那个善举而获得的对它的所有权,都与一个野蛮人对其子女的所有权相同。
霍拉修:我认为,这两者之间有很大的不同。樱桃核绝不是他的一部分,也绝不会与他的血液混合在一起。256
克列奥门尼斯:且住,全部差别,无论你认为它有何等巨大,只能是在这一点上,即樱桃核既非吞下它的那个人的一部分,在被吞下后,其数量也没有像那野蛮人吞进的其他一些东西那样,发生那么巨大的变化。
霍拉修:可是,那吞进樱桃核的人并未对它做任何事情,即使它不曾被吞下去,也完全可能像植物那样长出植株。
克列奥门尼斯:此话不假。我也承认,那樱桃幼枝的存在要归因于樱桃核,这一点你说的不错。可是,我也很清楚地谈到了那行为的价值,无论是那吞樱桃核的人,还是那野蛮人,两者的行动都只能来各自其下意识的意图。那野蛮人做出行动时,完全可能并没有打算要个孩子,这正像那个吃樱桃者并未打算种樱桃树一样。人们通常都说:我们的孩子乃是我们自己的血肉,不过这种表达方式却带着强烈的比喻色彩。然而,即使我们承认这说法是对的,尽管修辞学家不曾给它命名,它究竟又能证明什么呢?它能证明我们意图是善良的么?能证明我们对他人的仁爱么?
霍拉修:随你去说好了,但我想:最能使父母对孩子产生亲情的,莫过于父母想到孩子就是他们自己的血肉。257
克列奥门尼斯:我同意你这个观点。它清楚地表明了我们对自己、对一切出自我们自己的值得夸耀之物的最高评价。相反,另外一些事物虽说也是我们自己的,却令人讨厌,因此,为了取悦我们自己,我们会拼命地把它们掩饰起来。一旦那些事物被众人一致看作有失体面,甚至成了我们的耻辱,那么,提到或使人联想到它们便成了不合礼貌的冒犯之举。我们胃里有各种各样的东西,但我们根本无法控制它们,无论它们进入血液还是其他地方,我们依靠知识而对它们做出的自愿行为,惟有把它们吞下去。此后,动物身体机能如何运作它们,人便无法自行支配了,正像人无法支配自己手表的运作一样。这又是一个例证,它表明:我们错误地把一切结果良好的运作都归功于我们自己,而实际上,完成全部工作的乃是大自然,而我们的参与却最少。但是,无论谁赞美自己那些能带来利益的机能,当他患了结石症或者发烧的时候,同样也应当责怪自己身体的某些机能。没有这种与生俱来的极端蠢念,任何有理性的动物都不会既根据自己的下意识行评价自己,同时又接受对分明不是出于自己意志的行为的赞美。生命在一切动物身上都是一种复合的行动,但动物本身在其中的行动却完全是被动的。我们知道呼吸之前,已经不得不呼吸;我们持续存在的触觉感知力,则来自大自然赋予我们的自警本能和她对我们的永久监护。对我们来说,自然之作的每一个部分(我们人类也不例外)都是深不可测的秘密,都无法加以探究注144。大自然亲自为我们提供食物,她也并不信任我们的智慧能使我们产生食欲和咀嚼欲,因此她赋予了我们本能,并且用快感诱使我们进食。这似乎是一种选择行为,我们自己也能意识到这种运作,或许还可以说我们参与了这种运作。但片刻之后,大自然便恢复了她的关怀,再一次不依靠我们的知识,而以一种神秘的方式维持我们的生存,无须我们任何能被感觉到的协助或参与。从此,对我们吃喝之物的管理便一直完全处在大自然的指导之下。而我们从吃喝的排泄物中应当得到什么荣辱呢?它是服务于繁衍的间接手段,还是向植物提供的一种更可靠的帮助呢?正是大自然促使我们去繁衍后代,就像促使我们去吃那样。像其他动物一样,野蛮人依靠本能繁殖族类,并未更多想到或有计划地繁衍其族类,如同新生儿吸吮乳汁而并未想到那是为了维持生命一样。258-259
霍拉修:尽管如此,为了那些原因,大自然还是赋予了野蛮人和动物不同的本能。
克列奥门尼斯:这自不待言。但我的意思却是:各种行为动机都包含着同样的万物之理,我也十分相信:野蛮人女子即使从未见到或想到过任何幼年动物的繁殖,在尚未猜到孩子的真正来由时,也能生下几个孩子;而她若腹痛,则会以为那是她吃了某种美味水果所致,当她腹痛数月、又根本不知道自己怀了孕时,便更是如此。在全世界,孩子的出生都多少伴随着疼痛,因而生育似乎与快乐毫不相干。况且,未受过教化的动物无论怎样善学而专心,都需要几番真切经历,才会相信一个动物能够生育出另一个。
霍拉修:大多数人结婚都是为了要孩子。
克列奥门尼斯:我看并不如此。我相信,许多人并不想要孩子,至少不想那么快就有子女;即使结了婚,不想要孩子的人也与想要孩子的人一样多。但在婚姻以外,在众多陶醉于快乐的偷情中,孩子却被看作最大的灾难。不顾后果的罪恶情爱生出的孩子,还常会被罪恶的骄傲残忍地故意毁灭掉。但这些都是社会中的人做出的事情,他们通晓事物的自然结果。我要强调的是,我这里说的是野蛮人。260
霍拉修:一切动物的两性之爱,其目的都是为了繁衍其物种。
克列奥门尼斯:我已经对这一点表示过赞同了。但我还要重复一遍:野蛮人并非出于繁衍物种的考虑才去爱。野蛮人在并不知道后果时便去交媾,而我也十分怀疑:最文明夫妇最纯洁的拥抱是否出于繁衍物种的真正信念。一个富人会以极大的耐心希望有个儿子来继承他的姓氏和财产。他结婚也许只出于这个动机,并不为别的目的。可是,他憧憬自己有个幸福的后代,并似乎从中得了满足感,那种感觉却只能出自对他的自我欣赏,因为他想到那些后代都来自他本人。无论此人后代的降生如何归功于他,有一点都是确定无疑的,即此人的行为动机都是为了他自己。这里依然存在着想要后代的希望,存在着生育孩子的打算和意图,而任何野蛮人夫妇都绝不会怀着这种意图。尽管如此,野蛮人夫妇的虚荣心还是足以使他们感到自满,因为他们会想到自己的所有子女及后代全都来自他们,只是他们会活着看到自己的第五或第六代后人。261
霍拉修:我从中找不到任何虚荣心。我也认为我自己没有这种虚荣心。
克列奥门尼斯:不错,因为你意识不到它。很显然,他们对其后代的生存毫无贡献。
霍拉修:现在你能保证你的论述并不过分么?
克列奥门尼斯:不,绝不过分;你能看到,即使对他们自己的孩子也不过分。你若同意,我便要说:人的欲望来自大自然。宇宙间只有一个真正的原因,它产生了无穷无尽的惊人结果,造成了自然的全部巨大运作,其中有些能被我们感觉到,有些则是我们无法感觉到的。“父母生育子女”,这个说法既真实又得体,如同说“工匠自己发明和制造的工具是他作品的最具体原因”。 把水抽入铜桶的无感觉的引擎,掺和水与麦芽的无生命的搅拌桶,这些都是酿酒工艺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样,在繁殖动物的过程中,最具活力的雌雄动物也发挥着相同的重要作用。
霍拉修:你把人看作了牲畜和石头。做与不做,难道我们就不能做出选择么?262
克列奥门尼斯:能;是否用我的头去撞墙,这便是我此刻的选择。但我希望你不必费力去猜,也能知道我会不会选择以头撞墙。
霍拉修:可是,我们不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才挪动我们的身体么?一切动作不都是出于意志么?
克列奥门尼斯:一种激情若明显地发挥着支配作用,并严格控制着意志时,那又意味着什么呢?
霍拉修:我们的行动毕竟是有意识的,人毕竟是智能动物。
克列奥门尼斯:在我谈到的那件事情上,人并非如此。在那件事情上,无论我们愿不愿意,我们都会感到内心的强烈驱动,都会情不自禁地协力完成一种运作,并且还渴望参与它。尽管我们反对,我们还是非常乐于从事那种运作,它无限地压倒了我们的理性。我方才做的那个比喻完全正确,合情合理,因为即使你能设想出的最相爱的夫妇(你若愿意,还可以说最具远见的夫妇)对生殖的奥秘也一无所知。不仅如此,即使他们有了二十个子女,对大自然的运作以及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他们也会照样懵懂无知,意识甚少,如同被用于最神秘、最巧妙工作的无生命工具一样。
霍拉修:我不知道有谁能比你更精通追溯人类的骄傲,能比你更苛刻地贬低它。不过,你一谈起个话题便不知道如何打住。我希望你马上就开始谈社会的起源,因为说明社会如何从方才我们谈到的那个野蛮人家庭产生或出现,这是我力所不逮的。那些孩子成年之后,不可能不为了无数的理由而发生争执。人若有三种最明显的欲望需要满足,没有政府,他们便永远无法和平地生活在一起。这是因为,他们虽说还都尊敬父亲,但那做父亲的若毫无远虑,不能为他们的生活制定任何良好的规矩,我便会相信他们始终会生活在不合状态中。后代的人数愈多,那上年纪的野蛮男人便愈会困惑不已,因为他想管理后代,却没有这种能力。后代的人数增加了,他们便不得不扩大自己的活动范围,而不能长久地居住在其出生地。谁都不愿离开自己的家园,那家园若能使他们获得丰饶的收获,便更是如此。我愈是想到这一点,愈是深入考察这样一群人,就愈是无法设想他们如何能形成一个社会了。263
克列奥门尼斯:能使人们具备社会性的,首先是人们共同面临的危险,它能使最敌对的人们联合起来。他们势必要面临这些危险,它们来自野兽(因为凡有人居住的地方都有野兽)和人类天生本没有自卫能力。这个残酷的因素往往会妨碍我们人类数量的增长。264
霍拉修:这么说,这个野蛮男人及其后代并不太可能一起生活上五十年。我很容易设想:我们这个野蛮人家族会因后代过多而困难重重。
克列奥门尼斯:你说的不错。一个没有武装的男人及其后代,根本不可能如此长久地避开那些饥饿的捕食动物,它们靠所有捕到的动物为生;为了觅食,它们会搜遍各个地方,吃尽千辛万苦,尽管这要冒生命危险。我提出这个野蛮男人及其后代可能一起生活五十年,是因为我想向你表明:第一,一个未受任何教化的野蛮人不可能具备威廉·坦普尔爵士赋予他的那些知识与头脑注145;第二,那些与自己的族类交往的子女尽管由野蛮人养大,却还是会变得能被治理;结果,这些子女长大成人之后便能够适应社会,无论其父母可能何等无知,何等不善管理。265
霍拉修:真要感谢你这么说,因为它使我明白了:最近于野兽的第一代野蛮人,已经足以造就出适于社会的后代了。不过,造就出适于从事治理的人,却要具备更多的条件。
克列奥门尼斯:我要回到我方才提出的那个推断上了,那就是使野蛮人具备社会性的首要动机。我们不可能确切知道初民的任何情况,因为他们没有任何文字。但我想,按照常理,那个动机极可能是他们共同面对捕食野兽的危险。像这些随时都准备为自己的幼仔捕食的狡猾野兽一样,人也会去捕食那些毫无自卫能力的动物。一些更大胆的野兽则公开进攻成年男女。使我更确信这个观点的,是我们的一种普遍一致的看法,它可以追溯到最古老的年代,并且产生于不同的国家。在一切民族幼年时期的历史里,充满了有关人兽冲突的叙述。它是最遥远古代的英雄们的主要业绩,他们最英勇无畏的业绩表现在屠龙降怪上。
霍拉修:你相信世上存在过人面狮身怪、怪蛇、飞龙和口中喷火的公牛么?266
克列奥门尼斯:像我不相信现代的女巫一样。但我相信,这些虚构的怪物无不来自那些凶恶残暴的野兽,来自它们造成的种种祸患,来自其他一些使人恐怖的现实。我还相信:倘若任何人都不曾见过马背,我们就永远不会听说肯陶洛斯注146。我们也能断定,其他动物身上也隐藏着一些野蛮动物表现出来的那种巨大力量和暴怒,也隐含着各种有毒动物毒液的那种惊人力量。毒蛇出人意料的突然袭击,毒蛇的种类繁多,鳄鱼的庞大躯体,某些鱼类的奇形怪状,另一些鱼类的翅膀,这些都能激起人的恐惧。说单单是恐惧这种激情使被吓坏的人想象出了喀迈拉注147,这是难以置信的。白天经历的危险往往会在夜里困扰人,这又增添了人的恐惧;而人们记住的梦境则很容易被混同于现实。此外,人天生就是无知的,但又渴求知识,这往往会增加他们的轻信,而轻信则是希望与恐惧所造成的主要后果;另外,绝大多数人都强烈渴望获得喝彩赞美,都极为重视Merveilleux注148,极为重视它的见证人和叙述者。我是说,你若考虑到了这一切,便很容易发现:虽然许多生灵都被谈论,被描述,被正式地描绘出来,而实际上它们却纯属子虚乌有。267
霍拉修:对于妖怪的来源,对于任何神话传说的来源,我并不感到奇怪。但我承认:在你用来说明使人为了共同利益联合起来的那个首要动机的理由当中,我却发现了某种非常令人困惑不解的东西,而我从未想到过它。我想到了你描述的人的生存处境:人赤手空拳,毫无自卫能力,面对着大量动物,它们饥饿、贪婪、嗜血,力量比人大,并且天生具备进攻的武器,因此,我简直无法想象我们人类如何竟会生存下来。
克列奥门尼斯:你这个见解很值得注意。
霍拉修:这实在令人惊诧。狮子和猛虎是何等卑鄙恶劣的野兽啊!
克列奥门尼斯:我倒认为它们是非常完美的动物。最令我赞美不已的,就是狮子。
霍拉修:我们说狮子宽宏大量,知恩图报,这实在是非常奇怪。你相信它们会如此么?
克列奥门尼斯:我并不费心去琢磨狮子,我所赞美的是狮子的筋骨、身体构造以及它的强烈欲望,因为它们都恰当地彼此相应。在大自然的一切作品上,你都能看到秩序、对称和高于一切的智慧。但是,大自然里却没有一台机器能像狮子那样,其各个部分都符合各自在整体中所要达到的目的。268
霍拉修:那个目的就是毁灭其他动物。
克列奥门尼斯:这不假;但这个目的又是何等显著,它毫不神秘,确确实实!葡萄是用来酿酒的,人是用来构成社会的,这些真理在每一个体身上尚不能体现出来;而每一头单个的狮子身上却都带着真正威严的印记。只要一见到狮子,连最强壮的动物也会俯首帖耳,浑身战栗。仔细观察狮子那沉重的利爪,狮爪的巨大尺寸,那上面坚实的肌肉,仔细观察它可怕的牙齿,强壮的颚部,以及同样令人战栗的宽大狮口,我们便会十分清楚其用途何在了。不仅如此,狮子四肢的构造,狮子肌肉筋腱的强悍坚韧,狮子骨骼的坚实,也全都超过了其他动物,而狮子的全身构造及其永不休止的怒气、行动的迅速与灵活,这些无不使它成为野兽之王。若考虑到这一切,而看不到大自然的意图,看不到大自然为狮子这种美丽的动物设计了何等令人赞叹的技能,使之能去进攻和征服其他动物,那便是愚蠢。
霍拉修:你是位出色的画家。但是,你判断一种动物时,何以要以它那些被误解的特性为根据,而不以它的起源、即最初产生它的状况为根据呢?天堂乐园里的狮子本是性情温和而忠实的动物。听听弥尔顿是如何描述狮子在亚当和夏娃面前的行为的吧。269
他们躺在那柔软的、绒毛般的河岸旁,那里铺满了鲜花:
……他们周围,地上的各种野兽在玩耍,
它们来自树林或荒野,森林或洞穴;
狮子在跳来跳去,用爪逗弄着幼仔;
狗熊,老虎,山猫和豹子
全都在他们面前跳跃嬉戏……注149
在乐园里,狮子靠吃什么为生?这些食肉野兽又靠吃什么为生呢?
克列奥门尼斯:我不知道。相信《圣经》的人,谁都不会怀疑:天堂乐园的状况以及上帝与第一个人之间的交流,都是超自然的,如同太初创世一样。因此,我们不能设想能用人的理性去解释它们。倘若能用人的理性去解释它们,那么,摩西就不必去回答那些他无法回答的问题了。他为我们讲述的那些时光的历史极为简明,无可指责,都被包含在其他人对那些讲述的阐释和注解里。270
霍拉修:除了能从摩西的话里得到证实的东西,弥尔顿并未提到乐园里的其他情况。
克列奥门尼斯:从摩西的话里,根本不可能得到证明说那种纯真无邪的状况持续了很久,乃至持续到了山羊或其他任何胎生动物能生养哺育幼仔的时候。
霍拉修:你的意思是,天堂乐园里不可能有动物幼仔。我绝不会对一首那么好的诗如此吹毛求疵。我丝毫没有这个打算。我念这些诗句,意在向你表明:在天堂乐园里,狮子必定是可有可无,无关紧要的;此外,那些自称发现了自然之作的缺点的人,大概会对大自然提出公正的责难,因为她毫无目的地赋予了一种伟大的动物如此众多的卓越特性,而这是挥霍浪费。他们会说,大自然赋予了一种动物何等多样的毁灭性武器!赋予了它何等惊人的四肢及肌腱力量!它们是做什么用的呢?只是为了安抚和逗弄幼仔罢了。我承认:在我看来,这种领域,这种派给狮子的任务,仿佛很不恰当,并且很欠深思熟虑,如同你让亚历山大大帝去当看护一样。
克列奥门尼斯:你若看见狮子在熟睡,你尽可以在它身边走来走去,走多少次都可以。若除了见过公牛在母牛群里安静地吃草,而没有见过其他情况下的公牛,谁都不会认为公牛有机会使用它的犄角。但是,你若见过一头公牛受到狗群、狼群或任何一群天敌的进攻,便会很快发现:犄角对公牛是非常有用的。狮子天生并不是永远生活在天堂乐园里的。271
霍拉修:我同意你这个说法。倘若创造狮子是为了实现天堂乐园以外的那些目的,那么,有一点便十分明显:人的堕落自从创世之初便注定了。
克列奥门尼斯:这是预先就知道的。任何事情都不能瞒过全能的上帝,这是确定无疑的。但我绝不承认它损害或影响了亚当的自由意志也是前定的(predestinated)。“前定的”这个字引起了世人的诸多争论,这个字本身一直是众多重大争论的起因。由于极难对它作出确切解释,我曾下决心绝不参与有关它的一切辩论。
霍拉修:我不能强迫你这么做。但是,你如此赞美的那种事情,却必定要牺牲我们人类的数千条性命。数量很少的人在尚无火器,或至少在尚无弓箭的条件下,居然能够保卫自己,在我看来这简直是个奇迹。要有多少个赤手空拳的男女,才能在与一对狮子的较量中取胜呢?
克列奥门尼斯:尽管如此,我们人类还是生存下来了。在所有文明国家里,人们全都不再会沦为野人了。我们人类超于一切其他动物之上的智力,已经使那些动物感到害怕了。272
霍拉修:我的理智告诉我,一定是如此。不过,我不得不指出:当人类的判断力按照你的意图为你解决什么事情的时候,它总是有准备和充分发展的;而在另外一些情况下,知识与推理论证则是时间的工作,直到许多代之后人才能进行正确的思考。请告诉我,人在拥有武器以前,他的判断力在抵抗狮子方面能派什么用场?究竟是什么没有使人刚一出生就被野兽吞掉呢?
克列奥门尼斯:上帝。
霍拉修:的确,但以理就是被奇迹拯救的注150;可是,又该如何解释其他人的情况呢?我们知道,在不同时代,都曾有大量的人被野兽撕成碎片。我想知道的是:当人类既没有自卫武器,又没有强大的防御工事去躲避残忍狂怒的野兽的时候,人们何以幸存下来,整个人类何以并未被野兽毁灭。
克列奥门尼斯:我已经对你说过了。那是上帝。
霍拉修:你如何证明那是靠了奇迹的帮助呢?
克列奥门尼斯:你说的还是奇迹,但我说的是上帝,或者说是上帝主宰一切的智慧。273
霍拉修:在世界之初,那种智慧也正如现在这样,不依靠奇迹,介入了我们人类与狮子之间,你若能向我证明这一点:那么,Eris mibi magnus Apollo注151。至于现在,我敢肯定:一头凶猛的狮子至少会像扑向一头牛或一匹马那样,迅速地扑向一个赤手空拳的人。
克列奥门尼斯:一切特征、本能,以及被我们称作(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事物性质的东西,都是那种智慧的产物或结果,你不赞成这个说法么?
霍拉修:我从来没有不这样想。
克列奥门尼斯:如此我便不难向你证明这一点了。除了在非常炎热的国度里,狮子从不会在野外生活,这就像熊是寒冷气候的产物一样。然而,人类的绝大多数都喜欢适度温暖的气候,因而最愿生活在温带地区。人可能会不情愿地去适应寒冷的气候,或者以能力和耐力去适应炎热的气候;不过,使人体最感舒适的,还是温和的空气以及介于寒冷与炎热之间的气候。因此,大部分人类都自然地居住在温带气候里。同样的便利条件也使其他一切动物只选择温和的气候生存。这会大大减少人类遇到的困难,它们来自那些最凶残、最不可抵御的野兽。274
霍拉修:可是,热带国家里的狮子和老虎,以及寒冷国家里的熊,究竟会不会仅仅生活在它们各自的边界里,而从不越界、从不四处游荡呢?
克列奥门尼斯:我想它们不会不越界。在远离出生地的地方,人和家畜也常常会被狮子吃掉。任何野兽对我们人类的致命威胁,都不及人类彼此之间的致命威胁频繁。被敌人追击的人们会逃到那些他们绝不愿去的气候或国家里生存。同样,贪婪与好奇也往往会使人情愿去面对不必要的危险。而人们若满足于天性的需求,仅仅为了维持生存而以和其他动物相同的简单方式去劳作,本来是可以避免那些危险的。其他动物没有人那么多的虚荣心,并对自己的处境格外满足。我并不怀疑,在所有这些情况下,人类的大多数都受到过野兽和其他有害动物的危害。我也完全相信:单单由于这一点,在发明弓箭或更好的武器之前,任何数量的人群要定居或生活在炎热或严寒的国度里,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不过,这一切都无法推翻我这个看法,我想证明的是:第一,所有动物都依靠本能选择了使其感到最自然的冷热气候,因此,世界上便没有足够的余地,使人类既能在那里进行许多世代的繁殖,又几乎不必去冒任何被狮子或狗熊吃掉的危险。第二,最纯粹的野蛮人即使不依靠其理性的帮助,也会发现这一点。这便叫作“上帝的工作”,即在对宇宙的和谐配置中,那个最高的存在显示出来的永恒不变的智慧,即那条无法理解的因果链之源,毫无疑问,在那个链条上,一切事件都相生相克,相互依存。275
霍拉修:你对这个问题的表述,比我想象的要好。不过,你所说的那个使社会产生的首要动机,恐怕与它毫无瓜葛。
克列奥门尼斯:不必担心,世上还有一些野兽,而人类若没有武器、若不结成群体,若不互相帮助,便无法抵御它们。在温和的气候下,大多数未开化的国家都必定会存在狼群的危害。
霍拉修:我在德国见过狼。狼的个头和獒注152一样,不过,我当时以为狼的主要猎物是羊。
克列奥门尼斯:任何能被狼捕到的动物都会被它吃掉。狼非常凶残,若是饿急了,不但会捕食羊,而且也会捕食人和牛马。狼长着獒一样的牙齿,但除此之外它还长着用以撕扯的利爪,而那是犬类所没有的。最强壮的人的气力也很难敌过狼。而最糟糕的是,狼经常是成群出动,进攻整个的村庄。狼一窝产仔五六只或更多,人们若不联合起来共同抵御,并把消灭狼群当作大事,狼便会很快遍及全国。同样,野猪也是可怕的动物,而在温带气候下,没有野猪出没的大森林和没有野猪生活的地方是很少见的。276
霍拉修:野猪的獠牙是它们的可怕武器。
克列奥门尼斯:何况,野猪的身躯和力气也比狼大得多。历史中充满了对古代狼患的记载,也充满了关于英勇的人因战胜狼而赢得声誉的记载。
霍拉修:那都是真的。但此前那些与怪物搏斗的英雄却都有武器,至少其中大多数都有。可是,一些身体赤裸、没有任何武器的人,究竟靠什么去和残暴狼群的坚齿利爪搏斗呢?一个人朝野猪长满棕毛的厚皮上打一下,又能给它造成什么伤害呢?
克列奥门尼斯:一方面,我已经列举了人不得不害怕野兽的种种理由,因此,另一方面,我们也不应当忘记那些对人有利的因素。首先,在需要气力、机智和活力的技艺方面,习惯了困难的野蛮人大大超过了文明人。其次,在野蛮状态下,人的怒气能使人比在社会里更迅速地奋起,能更有效地帮助人投入战斗。生活在社会里的人,自幼便要通过各种途径学会自卫。他不得不如此。他必须学会用自己的恐惧,去克制和压抑大自然赋予他的宝贵才能。我们看到:大多数野生动物在其生命(或其幼仔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都会顽强地搏斗到死。只要一息尚存,它们就会拼命争斗,既不顾及对手的数量大大超过了自己,也不考虑自己的处境凶险。我们还看到:动物愈是未经教化,愈是不懂得瞻前顾后,便愈是会受那种最高激情的左右。父母对孩子的那种天生的关爱之情,会使男人和女人为了自己的孩子牺牲自己的性命,为自己的孩子去死。但他们往往因搏斗而死亡。一对警惕的父母尽管赤手空拳,但只要他们下了决心,那么,一只狼便很难叼走他们的孩子。至于说人生来就不具备自卫能力,一个知道自己胳膊的力量的人,竟会长期不熟悉自己的手指关节,至少不知道手指关节的作用,不知道手能抓紧东西的机能,这是无法想象的事情。即使最没有教化的野蛮人,在他成熟以前也已经会使用棍棒和长竿了。人最经常面临的危险来自野兽,因此,人必须最小心、最努力地防范这些危险。为了挫败这些敌人,为了消灭它们的幼仔,人会挖陷阱,还会想出其他一些计策。人发现了火以后,马上就把这种自然要素用于保卫自己,困扰这些敌人。有了火的帮助,人很快就学会了把木头削尖,这使当时的人制造出了长矛和其他砍杀武器。人对来犯、逃窜或飞走之敌产生了足够的愤怒时,往往会把随手抓到的东西投向它们。人有了长矛,自然会马上发明飞镖和投枪。到此,人或许会稍事停留。不过,到了适当的时候,人便会按照同样的思路造出弓箭。木棍和树条的弹性甚为明显,而我也敢说:用兽皮做绳比用亚麻制绳更加古老。经验告诉我们:在任何形式的政府(父母治理其子女的政府除外)产生之前,人类就可能有了以上这一切武器,还可能有了更多的武器,并且已经非常精通它们的使用了。同样,我们还清楚地知道:当野蛮人的数量很多、力量很强大时,即使没有更好的武器,他们也会冒险去进攻,甚至去追击那些最凶猛的野兽,其中包括狮子和老虎。还有一件事情值得考虑,它对人类有利,并涉及动物的本性,而生活在温和气候中的人有理由对它恐惧万分。277-279
霍拉修:是狼和野猪么?
克列奥门尼斯:正是。狼吃掉过大量的人,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但狼最自然的本性却是捕食羊和家禽;而只要狼能弄到死尸或者任何能充饥果腹的东西,它便很少去追击人或其他大型动物。正因为这一点,单个的人在夏季才不必过于担心受到狼的袭击。同样确定的一点是:野猪会追击人,许多野猪的胃囊中都塞满了人肉,但野猪天生却是以橡实、板栗、槲果和其他蔬菜为食物的。只是当偶尔找不到别的食物时,例如在气候极为寒冷、田野一片荒芜、大雪覆盖了一切的时候,野猪才不得不去找肉吃。所以说:除了在严寒的冬季里,这两种野兽对人的威胁显然既不算太大,也不算太直接。何况在温带也很少出现严寒的冬季。然而,它们终归是人类永久的敌人,它们会糟蹋和吞食一切能被人作为食物的东西。因此,我们不仅完全有必要对它们保持高度的警惕,而且必须不断地携手合作,以追踪和消灭它们。280
霍拉修:我已十分清楚:人类若不曾相互帮助,共同对付野兽,便不能生存下来并繁衍众多,并且战胜其他一切有害于人类的动物。人们必须联合成起来,结成群体,这可能就是走向社会的第一步。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完全可以说:你已经证明了你那个主要观点。不过,把这一切都归因于上帝,并认为若没有上帝的许可便一事无成,这似乎不符合我们对这位最高存在的认识,因为我们认为他完美无缺,仁慈宽厚。一切有害的动物身上都可能有一部分对人类有益的东西。在卢坎注153提到过的那些最有害的毒蛇体内,是否并不含有某种尚未被发现的解毒剂或是其他良药,我不想与你争论这个问题。不过,种类繁多的食肉嗜血的动物,它们不仅在气力上超过我们人类,而且显然都具备天生的武器,实际上那些武器就是用来毁灭人类的。当我看到这一切时,便会想到:这些动物除了被用来惩罚我们人类,不知还有什么其他用途。我不知道上帝为什么创造了它们。但我更无法设想,上帝的智慧竟会把它们用作使人类达到文明的工具。在与这些动物的冲突中,肯定已经有数千人被它们吃掉了!281
克列奥门尼斯:在一个漫长的冬季里,十群野狼,每群五十只,会给上百万毫不抵抗的人造成大劫难;但是,其中一半的人都知道:一场瘟疫杀死的人要多于这么多野狼同时吃掉的人,尽管人们用有效的药物和能干的医生顽强地抗击瘟疫,结果仍是如此。正是出于我们与生俱来的骄傲之心,出于人类对自己的高度好评,人类才以为宇宙万物首先都是为了人类使用才创造出来的。这个误解使人类做出了上千种放肆的行径,并对上帝及其工作产生了种种可鄙的、最无价值的看法。狼吃人肉,这并不比人吃羊肉或鸡肉更残忍,更不合情理。野兽被创造出来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为了达到多少目的,这不是我们人类去裁定的事情。但我们知道:它们是被创造出来的,其中一些势必要给任何年幼的民族以及人类安身世界带来灾祸,这一点几乎是确定无疑的。你已经完全同意了这一点。不仅如此,你还进一步想到它们严重地妨碍了我们人类的生存,是人类生存不可逾越的障碍。为了回答你提出的这个难题,我曾对你阐明了按照动物的不同本能与特定性向,大自然提供了数量可观的人类,因此,尽管那些最凶猛的野兽性情暴烈,力大无比,人又赤手空拳、毫无自卫能力,但人还是依靠自己的众多躲避了猛兽,因而能够生存下来,不断繁衍,终于能依靠得自勤劳苦干的才能和武器,进攻和消灭一切野兽,无论人想到世界上哪个地方去开垦定居,都不例外。我们从太阳得到的那种不可或缺的恩惠,连孩子都一清二楚。没有阳光,地球上现有的任何有生命动物都不能生存,这也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太阳若除此之外别无他用,那么,太阳的大小是地球的八十多万倍注154,千分之一的太阳便能给地球提供足够的阳光了,只要它按比例再靠近地球一点。我认为:单从这一点考虑,创造太阳还为了照亮和温暖地球以外的其他行星。283创造火和水有无数目的,其用途也大相径庭。不过,我们接受这些恩惠而仅仅想到自己的时候,在广袤的宇宙体系中,很有可能还有数千种其他事物,其中可能还包括我们人类自己这部机器,正在为某种非常聪明的目的服务,而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根据为地球制定的这个计划(即对政府的设计,它涉及居住在地球上的有生命动物),动物的毁灭和繁衍,同样都是必不可少的。282
霍拉修:我已经在《蜜蜂的寓言》里读到过这个观点了。我相信自己读到的那些话非常正确,那就是:倘若任何一个物种永远不死,到了一定的时候,它便会把其他一切物种统统压成碎片,尽管最先被它毁灭的是羊,稍后才是所有的狮子。但我无法想象:最高的存在要造就社会,何以会以那么多人的生命为代价,而若以较为温和的方式去造就社会,本来可以做得更好一些。
克列奥门尼斯:我们现在谈论的是那些可能已经做过的事情,而不是那些本来能做却未做的事情。毫无疑问,创造鲸的同一种力量,本来可能把人创造成身高七十英尺,并且赋予他相应的力量。然而,那个为地球制定的计划却要求每个物种中的死亡与出生大致相抵,你也承认这是必要的。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又要取消造成死亡的种种工具呢?284
霍拉修:难道疾病、医生和药剂师们还不够么?难道海陆战争还不够么?它们夺去的人类生命,早已不单是多余人口的了。
克列奥门尼斯:不错,它们的确可能如此。但实际上,疾病和战争并不总是足以造成这样的后果。我们看到,在人满为患的国家,战争、野兽、绞刑、溺水,加上成百种偶然事故,再加上疾病及其全部后果,几乎全都敌不过人类的一种无形机能,那就是人类延续自己物种的本能。对上帝来说,一切事情都很容易办到;但从人的角度说,造就这个地球及世上万物时,为毁灭动物而发明各种方法及工具,以及为使动物生存繁衍而发明各种方法及工具,两者所需的智慧和思虑显然一样多。同样显而易见的是:根据对人的身体的设计,人的寿命只有这么长;实际上,按照对某些种类的马的设计,它们的寿命还不及人类的长久。然而,我们对死亡的天生反感却人皆有之。说到死法,人们的观点很不一致。我从未听说过人们普遍愿意采用哪一种死法。
霍拉修:可是,谁也不会选择残酷的死法。被残忍的野兽撕成碎片或者活活吃掉,那种折磨是多么无法形容,多么痛苦万分啊!285
克列奥门尼斯:我可以向你保证,那并不比日日饱受胃痛或者膀胱结石的折磨更糟。
霍拉修:你如何能给我这个保证?你怎么证明这一点呢?
克列奥门尼斯:我的证据就是我们的肌体,即人体本身,因为人体不能忍受任何无比痛苦的折磨。人生中痛苦与快乐的程度都是有限的,并且分别与每个人的体力相适应。凡超出这个范围的痛苦与快乐,都会使人丧失知觉。无论谁只要曾经因遭受极度折磨而昏厥过,若还记得当时的感觉,他便会知道自己究竟能忍受多大的痛苦。凶猛的野兽对人的真正祸害,它们给人类造成的灾祸,还不及人与人之间的残酷虐待和无数致命伤害更烈。试想,你眼前有一个士兵,他在战斗中失去了肢体,又被二十匹马践踏。请你告诉我:无可奈何地躺在地上,大多数肋骨折断,头骨破裂,在死亡的极度痛苦中熬上几个小时,与被一只狮子一口吞掉,这两者哪个痛苦要少些?
霍拉修:两者都糟透了。286
克列奥门尼斯:我们对事物做出选择时,更多是受时风走向和时代习俗的左右,而较少受坚实理性和自身判断力的指导。死于水肿、被虫子吃掉,这并不比掉入海中、葬身鱼腹更舒服。不过,我们狭隘的思维方式里的确存在着某种败坏判断力的东西。不然,一些以趣味高雅著称的人,又何以宁愿躺在讨厌的棺材里腐烂发臭,而不肯在露天被火化为无害的灰烬呢?
霍拉修:我可以坦言,我非常厌恶一切骇人听闻的。违反自然的事情。
克列奥门尼斯:我不知道你说的骇人听闻的事情是什么,但对于大自然来说,动物彼此相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也最符合自然的正常进程。地球上一切有生命动物的全部系统似乎都建立在这个基础上。在我们知道的动物中,没有一种不以其他动物(无论是死是活)为食。大多数鱼类都不得不以其他鱼类为食,而这并非大自然的遗漏疏忽,因为大自然提供了大量的鱼类,其数量明显多于任何其他动物。
霍拉修:你指的是鱼产卵的数量多得惊人。287
克列奥门尼斯:正是;鱼卵在鱼的体内没有繁殖能力,直到被排出后才有。因此,雌鱼腹中便可能充满尽可能多的卵,而鱼卵本身也会比受精后更紧密地挤在一起。不然,一条鱼便不可能每年产下那么一大群鱼。
霍拉修:雄鱼精液能进入整团鱼卵、使每个鱼卵受精,又不像家禽或其他卵生动物那样占据什么地方么?
克列奥门尼斯:首先,鸵鸟便不在此例;其次,其他任何卵生动物的卵子都不如鱼卵挤得紧密。但是,假定每个鱼卵都能受精,倘若所有鱼卵(有些雌鱼体内充满了鱼卵)都在雌鱼体内受精(这是不可能的),那么,尽管雄鱼精液并不占据什么地方,它还是会像在其他一切动物体内那样膨胀,并也会使每个卵子产生程度不同的膨胀。即使如此众多的个体仅仅膨胀一丁点,也会使整团鱼卵变成一大块,其占据的地方势必会比现在鱼腹的容量大得多。这里不是存在着一种无法想象的精心设计么?它服务于一个物种的延续,尽管那物种的每一个体生来就具备毁灭该物种的本能!288
霍拉修:你所说的情况仅仅适用于海里,至少在欧洲大部分的海里是如此。在淡水中,许多种鱼类并不同类相食,却依然按照同样的方式产卵,其数量也像其他鱼类一样多得惊人。在它们当中,惟一给人类造成巨大危害的就是狗鱼。
克列奥门尼斯:狗鱼非常喜欢吃肉。我们看到:水塘里凡有狗鱼的地方,其他鱼类的数量都不会增加。但在河流及一切靠近陆地的水中却有种类繁多的水禽,它们大多都以鱼类为食。在许多地方,此类水禽的数量都很惊人。除此之外,吃鱼的动物还有水獭、河狸等等。在溪水和浅塘里,吃鱼的水禽则有塘鹅与鸬鹚。这些水禽吃掉的鱼,其数量大概并不多。不过,一对天鹅一年吃掉的鱼苗和鱼卵若都活着,却完全能够长成充满一条河的鱼。因此,鱼总是被吃掉,无论是同类相食还是被其他动物吃掉,结果都一样。我想要证明的是:自然造化的任何动物,其数量再多也并不奇怪,但她却创造了足以毁灭它们的工具。在世界的一些地区,昆虫种类繁多,任何不曾仔细考虑过这一点的人,都会对其种类之多感到无法置信。它们的美丽也是种类无穷。但是,它们的美丽和多样,却都不如大自然精心发明的毁灭它们的工具之繁多更令人惊诧。倘若其他一切动物不再注意昆虫,不再毁灭它们,那么,两年之后,地球上人类现在居住的绝大部分地方就会成为昆虫的天下,而在许多国家里,安身下来的也将只有昆虫。289
霍拉修:我听说鲸除了鱼类什么都不吃。被鲸吃掉的鱼必定是不计其数。
克列奥门尼斯:我想这是普遍的看法,因为人们从未在鲸体内找到过任何鱼类,还因为海洋里有大量昆虫,它们漂浮在海面上。鲸这种动物也有助于具体说明我那个看法,即在每个物种数量的产生上,最重要的问题在于必须把它们消耗掉。鲸这种庞大的动物身体太大,无法被吞掉,于是,大自然便大大改变了鲸的机能,使之不同于其他鱼类。这是因为:鲸是胎生动物,像其他胎生动物那样出生,每胎至多生两三条。地球上有种类无尽的动物,为了使每一个物种都得到延续,各个物种被毁灭的数量便绝不能大于其出生的数量。因此,大自然对使动物死亡、使之被消耗的关心,明显地超过了对养育和保存动物的关怀。290
霍拉修:请你证明这个说法。
克列奥门尼斯:每年,大自然的数百万动物都会挨饿,并注定会因没有食物而死掉。但是,每当有动物死去后,总是有大量其他动物来把它们吞掉。然后,大自然便再次提供全数的动物。没有比大自然勉强为动物提供食物更巧妙、更精心的事情了,而大自然的慷慨也最广泛,最不偏不倚。她绝不为其最低贱的动物提供太好的食物,而一切动物对自己能找到的食物都同样欢迎。普通苍蝇身体构造的做工是何等奇妙!其翅膀的敏捷是多么无法模仿!它在热天的一切动作是何等迅速啊!倘若一位毕达哥拉斯派哲学家也精通力学,借助于显微镜,仔细观察苍蝇这种闪亮昆虫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并且恰如其分地考虑它优雅的机能,他便会认为:数十亿个活生生的苍蝇,其做工如此精妙而完美,竟然日日都被那些对人类并无大用的小鸟和蜘蛛吞掉,这实在太令人惋惜了。难道他不会这么认为么?不仅如此,你自己难道不认为:即使苍蝇的数量比现在少,即使世上根本没有蜘蛛,世界照样会秩序井然么?291
霍拉修:那个关于橡实与南瓜的寓言注155,我记得太清楚了,因此我无法回答你。我可不愿费心去捉摸这个问题。
克列奥门尼斯:可是,你却在挑那种工具的毛病,而我认为上帝借助它使人类联合起来。所谓工具,指的就是人类共同面对的来自野兽的危险,尽管你也承认它可能曾是使人类联合在一起的首要动机。
霍拉修:我实在无法相信:上帝对我们人类的重视竟然不及对苍蝇和鱼卵的重视。我也无法相信:大自然居然会像对待昆虫的生命那样,拿人类的命运开玩笑,居然会像对待昆虫那样,随意挥霍人类的生命。我不知道你如何把这与宗教统一起来,你对基督教的细节问题一向都很较真。
克列奥门尼斯:这与宗教毫不搭界。不过,我们头脑中对我们人类、对人类卓越之处的思想实在是太多了,因此没有闲暇去严肃地思考对地球上万物的安排。我指的是地球上有生命动物运作所依据的那个计划。
霍拉修:我谈的不是我们人类这个方面,而是神那个方面。你认为上帝是如此众多的残忍恶毒事物的作者,这难道与宗教毫不搭界么?292
克列奥门尼斯:你使用这些说法,除了指人类不可能指其他,因为我们认为这些说法的意思只能是做事的意图,或者是人类对事情的好恶之情。做事者那里没有任何可被称为残忍恶毒的成分,除非他的思想和计划中有这种成分。从理论上说,大自然里的一切行为全都没有好坏善恶之分;无论一种行为对作为个体的动物如何,在这个地球上,或者在整个宇宙间,死亡与出生都不是罪恶。
霍拉修:这会使人以为:那位万物的终极原因不是个有理智的存在。
克列奥门尼斯:何有此说呢?你就不能设想一位有智慧的甚至是最睿智的存在,他不仅丝毫没有残忍恶毒之心,而且连想都想不到它们么?
霍拉修:这样的一位存在既不可能去做任何恶毒残忍的事情,也不会下这样的命令。
克列奥门尼斯:上帝也不会这样做。不过,这个话题将把我们引进一场有关罪恶起源的争论。这场争论势必要涉及自由意志与前定性的问题,而我已经告诉过你,这个问题是个不解之谜,我永远不想去与它周旋。但我从未说过、也从未想过任何不敬神明的话。相反,我对那位最高存在的看法却重于一切,并且已经尽我所能,是一种无法言喻的观念。因此我宁可相信:他若造成了任何真正的罪恶,他便不复存在了。但是,我很愿意听你讲讲那种你认为可能更完善地产生社会的方式。请告诉我你所说的那种温和方式吧。293
霍拉修:你已经让我彻底相信:我们自称对人类怀有的那种天然的爱,与其他动物对其族类的爱毫无二致。但是,大自然若是真的赋予了我们彼此之间的关爱,那关爱又像父母对无助子女的关爱一样真挚,人类便会选择结合在一起,任何东西都不能阻碍人们联合起来,无论人们的数量多寡,无论人们有无知识,都会如此。
克列奥门尼斯:O mentes hominum caecas!O Pectora caeca!注156
霍拉修:随你怎样惊呼吧;我相信:那种关爱使人们结成的友爱联盟,比他们因共同面对来自猛兽的危险而结成的群体更牢固。你究竟能找出它什么错误呢?互相关爱到底又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害处呢?
克列奥门尼斯:它不符合那个计划,而上帝显然一直很乐于按照那个计划创造并安排宇宙万物。倘若这种关爱在人身上都成了本能,那么,人与人之间便绝不会发生争执,也绝不会存在殊死的仇恨;人们永远不会彼此残忍相待,一句话,世上便永远不会发生持续的战争,为数众多的人也就不会死于人类彼此的敌意了。294
霍拉修:为了文明社会的福祉和延续,你居然会开出战争、暴力和敌意的药方。你会成为一位罕见的国医。
克列奥门尼斯:请别误解我的意思。我可根本没有这样做。不过,只要你还相信上帝主宰世界,你也就必须相信上帝会利用各种工具去实现、展示和执行他的意愿和快乐。举例来说,若要煽动战争,不同国家之间首先要有误解和争端,双方君主、统治者或执政者要意见不合;凡发明此类手段的地方,显然都必定会利用人心。由此我可以做出结论说:倘若上帝真的按照那种被你视为最佳的温和方式安排各种事物,那么,人类即使要流血,也一定会很少。
霍拉修:这又有何不好呢?295
克列奥门尼斯:这样一来,有生命动物便不会像现在这么多种多样了。不仅如此,世界上还不会有人类及其必需之物的安身之地。倘若没有战争,倘若上帝安排的一般进程不像现在这样频繁地被打断,那么,单单我们人类就会充斥地球,出现过剩。因此我认为:这种情况是与上帝的计划截然对立的,它完全破坏了那个计划,而地球显然就是按照那个计划被创造出来的。我这样说难道不对么?你永远不会恰如其分地考虑这一点。我曾对你谈起过这个见解,也曾使你认为动物的毁灭也像其繁殖一样不可或缺。在减少和毁灭一些有生命动物、为那些不断接续它们的动物留下发展余地的精心设计当中,也能看到上帝的智慧,它与使所有动物延续物种的精心设计里的智慧一样多。我们人类只能依靠一种方式来到这个世界上,你认为其理由何在呢?
霍拉修:因为那种方式已经足够了。
克列奥门尼斯:那么,按照相同的理由,我们便应当想:离开这个世界有好几种方式,这是因为仅仅一种方式还不够。所以说,“为了维持地球上各种动物的生存繁衍,动物应当死亡”,这个基本命题其实也像“动物应当出生”的基本命题一样必不可少。你取消了或阻碍了造成死亡的手段,实际上就是关闭了生死两扇大门中的死亡之门,我们看到众多的动物要通过那扇大门进入死亡。难道这比你阻碍动物繁殖更符合那个计划么?难道这对那个计划的破坏更轻些么?倘若世界上永远没有战争,而除了正常的死亡方式之外,也没有达到死亡的其他手段,这个星球就连现在十分之一的人也不会产生,至少是维持不了这些人的生存。我这里说的战争,不仅指国与国之间的战争,而且指国内外的争端、集体屠杀、个人谋杀、毒药、长剑和一切敌对的力量。人们尽管自称热爱同类,但还是依靠这些手段,在全世界彼此杀戮,从该隐杀死亚伯注157的时代至今,一直如此。296
霍拉修:我看,这些灾祸中有记载的,恐怕连四分之一都不到;但根据我们已经了解的历史,因这些灾祸而死的人,其数量是非常惊人的。我敢说,这个人数要比地球上同时存在的人多得多。但你想据此做出什么推论呢?那些人不会永生,即使没有死于战争,战后也必定很快死于疾病。一个六旬老翁在野外被流弹打死,那是命运夺走了他(若待在家里)再活上四年的机会。297
克列奥门尼斯:各国军队里大概都有六旬老兵,但参战的男人通常都很年轻。倘若有四五千人在战斗中丧命,你会发现其中三十五岁以下的人最多。现在请你考虑一个情况:许多男人直到过了有能力生养十到十二个孩子的年龄之后才结婚。
霍拉修:倘若所有被别人杀死的男人都活着,并生养十二个孩子……
克列奥门尼斯:根本不可能如此。我从不假设那些耸人听闻的和未必可能发生的事情。退一步说,即使所有这些被同类故意夺去了性命的人都像其余的人一样活着,其境遇也将与其他没被杀死的人一模一样,他们的后代也是如此。他们都会遇到能夺走性命或缩短寿命的各种意外、疾患、医生、药剂师以及其他事故,只是没有遇到战争和人与人之间的暴力而已。
霍拉修:可是,当地球人满为患时,上帝就不会更经常地派来瘟疫和疾病么?这样一来,幼童便可能死得更多,不孕的女人也可能更多。
克列奥门尼斯:我不知道你说的那种温和方式是否会获得更普遍的欢迎,但你对上帝的看法却与上帝不相称。人们当然可能天生就具备你说的那种本能,但是,这若是能使造物主高兴的事情,其中就必定包含着另外的运作原理。地球上的万物从一开始也可能按照与现在大不相同的方式加以安排。然而,先做个计划,等事实证明它有缺陷时再修改它,这却是有限智慧所为。改正错误、匡正和补救以前的过失、改变那些被经验证明很不恰当的措施,这只属于人的思谋。但是,上帝的智慧却是来自永恒的最高智慧。无限智慧不会有失误,不会犯错误。因此,上帝的一切工作都完美无缺,一切都做得恰如其意。上帝法律及诫命的坚实稳固是永恒的,因此,他的决定也像他的法令一样不可更改,永恒不变。就在不到一刻钟以前,你还把战争列为消除过剩人口的必要手段,为什么现在你又认为这些手段无用了呢?我可以向你证明:大自然造就人类时提供了相应数量的男性,以弥补因战争损失的男性,使男性得到了明显的补充,其方式非常显而易见,就像她提供了足够的鱼类,以补偿鱼类因同类相食而遭到的大破坏一样。298-299
霍拉修:请告诉我,大自然是用什么方式做到这一点的?
克列奥门尼斯:通过向世界上输送多于女性的男性。你很容易赞成我的看法,即男性承受着海洋和陆地上一切困苦和危险的巨大打击,而这意味着男性死亡的数量要多于女性。倘若我们看到(我们也一定会看到)每年出生的婴儿中男婴总是显著多于女婴,难道不会认为大自然已经提供了大量的后备人口,而倘若他们没有被毁灭,则不但是多余的,而且会给各个大国造成有害的后果么?
霍拉修:出生男性的数量明显地超过了女性,这的确非常惊人。我还记得发表过的有关报道,它来自伦敦城市和郊区出生及死亡报表注158。
克列奥门尼斯:那是八十年间的统计注159,其中女性出生的数量始终少于男性,有时甚至会少数百名。为弥补战争和航海造成的男性大量死亡,大自然提供了更多的男性。若想到两个情况,我们很快便会明白:两性数量的差距,比人们仅仅根据那个出生率差别所想象的还要大。首先,女性最容易感染各种疾病,而那些疾病对于男性只是小事。其次,女性往往会因其性别而受到许多失常及苦难的影响,并会因此而大量死亡,而男性则完全不会遇到那些灾难。300
霍拉修:这完全不可能是机会的偶然影响,但倘若没有战争,它就会破坏你从我那个温和计划中获得的结果,因为你不愿想到:人类数量的无限增长完全建立在一个假定上,这些死于战争的男人即使活着也不应当需要女人。从男性多于女性的情况看来,他们显然应当并且必须需要女人。
克列奥门尼斯:你说的很对,不过,我的主要目的却是想让你知道:你要求的那个解决办法与那个计划的其余部分极为格格不入,而事物目前分明是按照那个计划被管理的。这是因为,倘若男多女少的情况恰恰相反,倘若大自然造就人类的时候曾一直悉心弥补在与男人无关的灾难中损失的女性,那么,那些死于同类相残的所有男人若是活着,当然都会有自己的女人。我也说过,若没有战争,地球上便会人满为患。倘若大自然一直像现在这样,换言之,出生的男性一直多于女性,死于疾病的女性也一直多于男性,那么,倘若从未发生过任何战争,世界上男人的数量便始终会大大超过女人。男女人数的比例失调将会造成无数的灾祸,而现在没有任何其他自然因素能够防止那些灾祸,惟有人们对自己物种的轻视,以及人们之间的不和才能做到这一点。301
霍拉修:这种情况造成的灾祸,我看没有比现在更大的了,因为现在没有结婚便死掉的男性数量最多。这是否是一桩真正的罪恶,很值得争论。
克列奥门尼斯:女人永远短缺,男人总是过剩,这会给一切社会造成巨大的不安定,无论人们可能如何彼此相爱,都是如此。女人的价值和价格将会因此而大大提高,乃至惟有家境富裕的男人才买得起她们。你不这样想么?单单这一点就会给我们造成另一个世界。人类永远不可能知道那个最必需、现在又取之不尽的源泉。所有允许使用奴隶的国家,都情愿用一切艰苦而肮脏的劳动从那个源泉不断得到补充。我这里说的那个源泉,指的是穷人的孩子。他们是得自社会的一切短暂幸福中最广大、最重要的成分,文明国家的一切舒适生活都要不可避免地依靠他们。还有许多其他事情能使我们清楚地看到:人对自己物种的这种真爱完全不符合目前的这个计划。世人也必定会失去因嫉妒和竞争造成的全部勤勉。不以牺牲邻国为代价,不被看作可怕的民族,任何社会都不能安享繁荣。所有的人都将去追求平等,政府将成为多余,世界上也不会发生任何大骚乱。仔细考察那些最伟大的古代名人、最著名的古代成就,以及历代上流人士称颂推崇的一切,倘若重复同样的劳动,你认为人的什么素质、大自然的什么帮助才是最恰当的工具?是你要求的那种真正关爱的本能,既不伴随野心,也没有对荣誉的爱慕,还是一种骄傲与自私的顽固信念,它以那种关爱为借口,并被误认为那种关爱呢?我请你考虑一点:任何受这种本能支配的人都会要求他人为他服务,自己却不愿为他人提供同样的服务,于是你便很容易明白,倘若这种现象普遍存在,社会的面貌将会与现在大不相同。这样一种本能可能适合另一个世界,其规划与我们的不同。在那个世界上,你见不到易变的东西,见不到对变化与新奇的不息渴望,而只能看见那里的动物都以满足的宁静精神不断维持着普遍的稳定。那里的动物都怀着与我们不同的欲望,节俭而不贪婪,宽厚而不自傲。它们对未来幸福的强烈渴望在其生活中活跃而鲜明地表现出来,正如我们追求现世的种种享受一样。不过,说到我们居住的这个世界,你若仔细考察各种追求成就与辉煌的方式,以及一切被用来获取凡人幸福的种种动力,便会发现:你说的那种本能必定已经破坏了那些成就和光荣,妨碍了它们的存在,那些成就和光荣是各个人类社会以现世的智慧取得的。302-303
霍拉修:我放弃我那个温和的计划了,因为你已使我相信:倘若所有的人天生都谦逊、善良和富于美德,那么,世上既不会像现在这样躁动不安,五花八门,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美丽了。我相信,各种各样的战争以及疾病乃是防止人类增加过快的天然工具,但我无法想象野兽居然也是为了减少人口而设计的工具,因为若人类数量尚少,因而不是应当减少而是应当增加时,野兽只能作为减少人口的工具;而到了后来,当人类已经很强大时,野兽若仍是为了减少人口而设计的,它们已经无法起到那个作用了。304
克列奥门尼斯:我从未说过野兽是为了减少人口而设计的。我已经表明:许多事物都是为了各种不同的目的而创造的;在对这个地球的计划里,也必定考虑到了许多与人类无关的事物;“宇宙是为人类创造的”,这个想法是荒谬的。我还说过:我们的一切知识都来自对经验事实的归纳,因此,根据事实以外的东西推理乃是轻率之举。世上存在着野兽,也存在着野蛮人,这是事实。凡野蛮人数量很少的地方,野兽便总是必会成为大患,并往往威胁人们的生命,这也确定无疑。想到人类与生俱来的种种激情,想到未开化的人的无能,我找不到任何原因或动机,能像来自野兽的危险那样易于使人们结合在一起,去维护共同的利益。在未开化的国度里,人们必定共同面对那种普遍的危险。他们生活在本身就时常变动的小家庭里,既没有政府,也不互相依靠。我相信,这走向社会的第一步乃是一种结果,而其原因也完全相同,即我们频频提到的那种共同面临的危险。那种危险永远会给生活在这种环境下的人类造成这样的结果。除了我已对你讲到的这个目的之外,我既不自称能断定创造野兽的其他目的是什么,也不能断定创造野兽究竟要达到多少目的。305
霍拉修:但是,无论创造野兽的其他目的是什么,它都与你的观点一致,那就是:使野蛮人联合起来共同自卫,必定是创造野兽的目的之一。在我看来,这似乎与我们对上帝之仁慈的看法相矛盾。
克列奥门尼斯:你若把人的激情归因于上帝,若用人类最浅薄的能力去衡量无限的智慧,那么,一切被我们称为“自然之罪”的事物都似乎与我们对上帝之仁慈的看法相对立。你已经这样做过两次了。我认为我已经对此作出了回答。我也像你一样,不愿把上帝说成罪恶的作者。但我也同样相信:在那位最高存在那里,一切都不是偶然的;因此,只要你认为世界由上帝主宰,你就必须相信:战争以及人类遭受的来自野兽的全部灾祸,连同瘟疫和其他所有疾病,全都处在一种智慧的指导之下,而那种指导则深不可测。有果必有因,所以,任何事情都不能被说成是偶然发生的,只是人们不知道某些结果的原因罢了。我可以举个明显而熟悉的例子,以向你证明这一点。对一个根本不了解网球场的人来说,网球的跳跃和弹回好像纯属偶然,因为他猜不到网球落地以前会朝哪几个方向飞。所以,当网球最终落在分明是预想的那个地方时,他便会认为网球是偶然落在那里的。相反,有经验的网球手却熟知网球的飞行线路,因而会直接跑到必然能接到网球的地方去。没有什么比掷骰子更显得是偶然造成的结果了,但骰子却也像其他任何东西一样服从重力和运动的普遍规律。从骰子给人的印象判断,它们不可能按照别的方式下落。不过,掷一整轮骰子时,人们根本不知道骰子会哪面朝上,我们缓慢的理解力又无法跟上它们呈现的点数的迅速变化,因此,公平竞争中骰子落下后的点数便成了人类的不解之谜。然而,若投掷两个边长十英尺的立方体,其运动方向若与一对骰子、掷匣、接骰子的桌子、掷者手指运动经过的方向相同,两个立方体自被拿起到落定的运动轨迹若也相同,那么,其结果也必定完全一样。倘若确切地知道了运动量(即撞击掷匣和骰子的力),而运动本身又被大大放慢,本来三四秒钟的运动要用一个小时才能完成,人们便很容易找出每次投掷的原因,因而就可能学会确切地预见那立方体的哪面会朝上了。所以说,“偶然”、“碰巧”这些字眼显然没有其他含义,而仅仅表示由于我们缺乏知识、预见性和洞察力而无法把握的现象。我们若仔细思索这一点,便会懂得:人类的能力实在是无限地匮乏,乃至根本不具备最高存在用来一眼洞见一切的普遍直觉。而无论是人类可见的还是不可见的事物,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的事物,最高存在都能凭那种直觉洞察得清清楚楚。306-307
霍拉修:我对你心悦诚服了。你解决了我能提出的所有难题。我必须承认:你对使野蛮人联合起来的首要动机的看法,既不与常识冲突,也不于我们对神性的全部认识矛盾,而是相反,在回答我的反驳时,你证明了你推断的可能性,而你对上帝力量和智慧的表述,也比我以前听过和读过的所有东西都更出色、更明了。上帝的力量和智慧体现在对地球的计划中,既包含在对这个计划的设计里,又包含在对这个计划的实施里。308
克列奥门尼斯:看到你很满意,我很高兴,但绝非因你的谦和赋予了我这么多优点而自喜。
霍拉修:现在我已很清楚:因所有的人都注定要死,故必须有达到这个目的的手段;从那些手段或死因的数量看,我们不可能把人的恶意、野兽的凶暴以及一切有害动物排除在外;倘若那些手段的确是大自然设计出来、并为那个目的服务的,我们便应当没有什么正当理由去挑剔死亡本身的过错,去挑剔众多可怖疾病的过错,显然,它们每日每时都是造成死亡的原因。
克列奥门尼斯:它们都被包括在那个诅咒里,人类堕落之后,上帝理所应当地把那个诅咒降给了整个地球。它们若都是真正的罪恶,我们便应当将其视为那桩罪孽的后果,视为人类应得的惩罚,它是我们的第一对父母给所有后裔招来的惩罚注160。我完全相信:世界上所有的民族,人类的每一个人,无论文明还是野蛮,全都是闪、含和雅弗注161的后裔。经验已经告诉我们:最伟大的帝国也各有寿数,治理最佳的国家和王国也会毁灭,因此,最文雅的民族也会因溃散和困苦而迅速衰落,其中一些民族还因为厄运,从文明开化的祖先最终沦落成了最低等的野蛮人。309
霍拉修:你说自己已经完全相信了这些,倘若这是真的,那么,另一个来自现在依然存在的野蛮人的问题便不证自明了。
克列奥门尼斯:你的意思似乎是,一旦野蛮人被文明化,并生活在各种秩序井然的大型社会里,人类面临的来自野兽的危险便统统不复存在了。但这样一来,你便会看到:我们人类将永远不会彻底摆脱危险,因为人类总是很容易退化成为野蛮人,其理由是:这样的灾难以前的确曾落在了众多人头上,而他们无疑都是诺亚的后裔。因此,说同样的灾难永远不会落在地球上最伟大君主的后代头上,这就错了。野兽或许会在一些高度文明的国家绝迹,但它们会在其他不开化国家大量繁衍。现在,大量野兽已经在许多地方成了主人,而那些地方曾一度驱除过它们。我始终相信:地球上一切有生命物种,都会像最初那样继续受到那被认为创造了它们的同一位上帝的关怀,无一例外。你已经十分耐心地与我作了这番讨论,但我还是乐此不疲。你我已经说清了走向社会的第一步,因此也该歇息一下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310
霍拉修:我欣然从命。我已使你说话太多,但只要你有空,我依然愿闻其余。
克列奥门尼斯:明天我必须去温莎注162吃饭,你若未约定其他事情,我可以带你一起去,而你的光临将受到高度重视。明晨九点,我的马车会备好。你知道我会路过你家。
霍拉修:那将是一次良机,可以让你我闲谈三四个小时。
克列奥门尼斯:没有你,我会很寂寞。
霍拉修:我将和你在一起。我明天等你。
克列奥门尼斯: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