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拉修:谢谢你送书给我。
克列奥门尼斯:你喜欢那本书,这真是太好了。
霍拉修:我承认,我曾以为谁都无法说服我去读那本书,但你却非常巧妙地说服了我,而没有任何东西能像那个有关决斗的实例那样使我信服。不用你提起,你提出的论据已经使我非常震动了。一种能够压倒对死的恐惧的激情,不但会蒙蔽一个人的判断力,而且会造成各种其他后果。
克列奥门尼斯:我们能被一种激情塑造成何等古怪、多样、无法解释又互相矛盾的形式,这简直难以置信。那激情若不能被隐藏起来,便不能得到满足。我们被说服而相信那激情已被彻底隐藏起来时,我们会感到最大的狂喜。因此,世上没有任何善心或良好天性,没有任何仁慈厚道的品质或社会美德不能被它伪装出来。总之,那激情能够模仿出人类的体力心智所创造的一切成就,无论好坏。那激情能极大地蒙蔽和迷惑受它支配的人们,这是毫无疑问的。试想,最伟大的天才若承认自己惧怕无端的忧虑、惧怕虚荣的无能之辈(他从未伤害过他们)给他罗织罪名,却并未心存应有的畏惧,即畏惧来自全知全能的上帝的真正惩罚(因为他极大地冒犯了上帝),然后又自称信奉什么宗教,并以此为荣,他还有什么理性力量、判断力和洞察力可言呢?96
霍拉修:可是,你那位朋友注75根本没有做这番宗教反思,实际上,他还为决斗辩护呢。
克列奥门尼斯:怎么,难道就因为他认为法律应当尽可能严厉地惩处参与决斗者,绝不赦免任何犯下那种罪的人么?
霍拉修:他提出的这一点看似能减少决斗犯罪,但他却表明了保持决斗传统的必要性,说它能把大多数社会变得更文雅、更光明。
克列奥门尼斯:你就没看出其中的嘲讽么?
霍拉修:真的没有。他完全是在论证决斗的用途,并提出尽可能完满的例证,以表明若取缔决斗将引起多大的议论。97
克列奥门尼斯:一个人本来在很严肃地讨论一个题目,却忽然半途而废了,你会相信么?
霍拉修:我不记得他是这样做的。
克列奥门尼斯:我这里有这本书,我要找找那段话……请你念念这一段吧。
霍拉修:奇怪的是,一个国家竟不愿看到十二个月当中或许只有五六个人牺牲,而这些人的目的,乃是去获取一些极有价值的赐福,例如举止的文雅、交谈的快乐,以及时时有人陪伴的幸福。人们往往情愿为这些赐福而舍命,有时一个小时就有数千人丧命,却不知道这样的牺牲是好是坏注76。不错,这段话似乎是用一种讥讽的语气说出来的,不过,这段话以前的那些话却非常严肃。
克列奥门尼斯:你说得对,他说决斗(即保留决斗的风尚)有助于使人文雅有礼、使交谈更加愉快。这话千真万确。但是,他那本书却从头至尾地嘲笑和揭露了礼节本身以及那种快乐。
霍拉修:一个人在前一页还一本正经地赞美一件事,下一页他马上就对同一件事大加嘲讽,谁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克列奥门尼斯:他认为,除了基督教信仰,没有任何应当遵循的坚实原则;而真心恪守基督教信仰原则的人为数不多。你若始终从这个角度去看这位作者,就绝不会发现他的话前后不一。每当你看见他的话似乎前后矛盾的时候,就请你再仔细地看看。经过更深入探究,你会发现:他只是在根据别人自称恪守的那些原则,去指出或揭露他们的前后矛盾罢了。98
霍拉修:他心中好像并不缺少宗教。
克列奥门尼斯:不错,他若不是如此,他想写给的那些读者、现代自然神论者注77以及一切上流社会人士,便绝不会阅读他的书。他给那本书确定的读者,就是那些人。对第一种读者,他论证了美德的起源极不充分,指出了他们实践那些美德时的不一致性。对其余的读者,他表明了恶德、快乐、尘世伟大的虚荣,以及牧师们的伪善(他们假装宣扬福音,却随意迁就那些不符合福音律条,甚至与之十分矛盾的东西)都是愚蠢的。
霍拉修:可这并不是世人对这本书的看法。人们普遍认为那本书的目的是鼓励恶德,使国民堕落注78。
克列奥门尼斯:你是否发现其中有这种东西?
霍拉修:凭良心讲,我必须承认我并未发现。那本书揭露了恶德,嘲讽了恶德;只是它又嘲讽了战争和作战的勇气,也嘲讽了荣誉以及其他一切。99
克列奥门尼斯:请原谅,其中并无任何嘲讽宗教的内容。
霍拉修:可是,它若是一本好书,为什么会遭到这么多神职人员的激烈反对呢?
克列奥门尼斯:其理由我已经对你讲过了。那本书的作者的确揭露了这些人的生活,但没有人会说他采取的方式是错的,没有人会说他对教士们太不留情面。人们被某件事情冒犯,却又绝不能抱怨它的时候,会表现得最为恼火。教士们给那本书冠上恶名,是因为他们气急败坏,但他们绝不肯如实地告诉你使他们发怒的真正理由。你若有耐心听,我就给你举个非常相似的例子,它可以说明这种情况。只是我几乎不指望你会有这份耐心,因为我知道你非常赞赏歌剧。
霍拉修:你可以畅所欲言,不必顾虑。
克列奥门尼斯:我一向极为厌恶阉人,这种人的歌唱和表演再完美,也不能消除我这种厌恶。我听到一个女性的声音,自然以为应当看到女人,但一见到那些没有性别的动物,我就会产生莫大的厌恶之情。设想有个人也和我一样厌恶阉人,且富于机智,打算鞭挞那种可恶的奢侈享乐,因为它使人们学会了心地残忍,为了娱乐消遣而去糟蹋男人,仅仅为了嬉戏就把一部分同胞变成废物。可以说,为了抨击这种享乐,他抓住了那种行为本身的一个把柄,他用最不伤人的方式去描述它,讨论它;然后,他又指出人类的知识范围是何等狭窄,我们所能得到的帮助是何等有限,或者具体剖析,或者阐明哲理,或者运用某种数学方法,以便追溯和探究一种a priori注79原因,来说明这种对男人的摧残何以能对其嗓音产生如此惊人的影响。接着,他又证明我们人类的的确确是一种a posteriori注80动物,那种摧残男人的办法不仅显著地影响了咽部的腺体和肌肉,而且影响了气管和肺脏,总之,它彻底影响了血液的性质,从而影响了全身体液和每一根神经纤维。他还会说:世上任何蜂蜜、蜜糖、葡萄干或Sperma Ceti注81,任何乳液、锭剂或其他含清凉芳香剂的药物,任何放血术,任何饮食禁忌,任何对女人、辛辣食品及酒类的禁忌,都不能像那种方法那样有效地保持、润色和加强嗓音。他可能反复强调说:没有任何方法能像阉割那样效果显著。为了掩饰他这个主旨,为了取悦读者,提到阉割术时他大概会说它另有目的,说它是对同性恋罪犯的严惩,还说有些男人为了保健和长寿而自愿接受去势术。他会说:据恺撒的记载,古罗马人认为阉割比死刑还要残酷,morte gravius注82。他会提到阉割有时会被当作一种报复手段,再对那个可怜的阿贝拉注83说上几句同情之词。他还会说去势术有时还会被用作一种预防措施,然后讲讲康巴布与斯特拉托妮丝的故事注84,引述马提亚尔注85、朱文纳尔注86等诗人的诗歌片段。从他讲的关于去势术的上千件赏心乐事中,他会挑拣出最有趣的东西来美化全部内容。他意在讽刺;他要谴责我们对这些阉人歌手(castrati注87)的迷恋;他要嘲讽那样一个时代,其中,一位冒着生命危险、为国效忠的勇敢的英国贵族和将军,其整整十二个月的薪俸,还不如一个无赖出身的意大利流氓平平安安、断断续续地唱一冬的歌所挣的钱多注88。他还会嘲笑上等人对阉人歌手的宠爱和热衷,因为他们对这些最使人恶心的小人滥施亲昵,把仅适于给予上等人的荣誉和礼节,错误地给予了这些生灵,它们根本不是自然的造物,而完全是外科手术的产物;这些再可鄙不过的动物并非不知感恩图报,却用诅咒来报答其制造者。倘若他把这些写成一本名叫《阉人也是人》的书,我即使没看到这本书,而只听到了这个书名,也能知道阉人现在受到了尊重、很时髦、成了大众的宠儿。但想到阉人其实并非男人,我还会把这本书看作对阉人的戏弄,或是对过分重视阉人者的讽刺。不过,皇家歌剧院注89的先生们若对这作者对他们的不恭不敬不满,便会认为;一个无名作者竟胆敢像他们一样去干涉他们的娱乐,这实在是大逆不道。他们若怒不可遏,打算找作者的麻烦,便既不必替阉人歌手辩护,也不必提到作者反对他们那种娱乐的任何言论,只要对世人说此人提倡去势术,并且引用此人的有关语录,让公众注意到他的恶毒言辞就行了。这很容易激起公众对那作者的义愤,很容易使那本书被大陪审团裁决取缔。100-102
霍拉修:这个比喻适用于那个不公的裁决,也适用于那种虚伪的谴责。但是,奢侈确实会使一国繁荣起来,私人的恶德也确实是公众的福分,而去势术保持和加强了人声,这不同样都是事实么?
克列奥门尼斯:在我这位朋友限定的条件下,我相信的确如此,这些情况都一模一样。要保持、修复和加强男青年的美好嗓音,最有效的办法便是去势术了。问题不在于这办法是否可行,而在于它是否合法,在于为使嗓音美妙是否值得蒙受那种损失,在于一个男人宁肯舍弃舒适的婚姻,也要在歌唱上获得满足,也要获得随之而来的种种长处,而他的选择会使他失去享受子女天伦之乐的机会,这样做是否值得?同样,我这位作者朋友也证明:首先,民众向往并企盼的国家之福,乃是财富、国力、荣耀和举世闻名的伟大,乃是国内生活安逸,物质丰富,百业兴旺,以及使外国对该国畏惧、恭敬和尊重。其次,没有贪婪、挥霍、骄傲、嫉妒、野心和其他恶德,便不可能获得上述福气。第二点已经得到了无可置疑的证明。问题不在于这是否正确,而在于为获得这种福气是否值得付出这些必需的代价,在于一国大多数国民若不都邪恶堕落,该国是否能指望享有什么福分。他让基督徒们去思考这个问题,让那些自称弃绝了俗世一切煊赫与虚荣的人去思考这个问题。103
霍拉修:可是,你又如何知道这位作者是在对那些人说话呢?
克列奥门尼斯:因为他那本书是用英文写的,是在伦敦出版的。不过,你通读过它了么?104
霍拉修:通读了两遍。其中的许多地方我非常喜欢,但我对全书却并不喜欢。
克列奥门尼斯:你反对其中的哪些观点呢?
霍拉修:它减弱了我阅读另一本书获得的快乐,那本书要好得多。沙夫茨伯里大人是我最喜欢的作者,我对他那本书起初满怀热情,非常喜欢,可是,一听到你告诉我说我欣赏的究竟是什么,那本书的魅力便马上消失了。既然我们都这么与众不同,我们何不尽量地利用它一番呢?
克列奥门尼斯:我以为你已经下决心更深入地认识自己,并准备细心而大胆地探究你的心灵了呢。
霍拉修:那是件异常艰难的事情。上次见你之后,我已经试过三次了,一直试到我浑身出汗,我才被迫放弃了那种做法。
克列奥门尼斯:你应当再试一次,并且要逐步习惯于抽象地思考,那样一来,这本书便会对你大有助益了。
霍拉修:它会使我不知所措,因为它嘲讽了所有的礼节规矩和良好举止。
克列奥门尼斯:请原谅,先生,这本书只是告诉我们它们究竟是什么罢了。
霍拉修:它告诉我们:良好的举止全都是为了满足他人的骄傲、掩藏我们的自傲。这难道不耸人听闻么?
克列奥门尼斯:但这难道不是事实么?
霍拉修:我一读到那段话就非常震惊,连忙放下这本书,想用至少五十个事例去验证它是否正确,其中既有讲求礼节的例子,也有举止恶劣的例子。我必须承认,每个事例都证明了那段话是对的。105
克列奥门尼斯:你就是验证到世界末日,那段话也永远是对的。
霍拉修:可是,这难道不令人恼火么?我宁肯心甘情愿地付出一百个金币,也不愿意知道这个。看到我自己被如此赤裸裸地揭露,这真让我无法忍受。
克列奥门尼斯:在看重荣誉者当中,我以前还从未见过一个像你这样公开与真理为敌的。
霍拉修:随你怎么刻薄地说我吧。我说的是实话。不过,既然我已经卷入其中,我现在就必须走到底了。我有五十个事例想请教你。
克列奥门尼斯:请列举出来吧。只要我能为你略效微薄之力,我便把它看作我的荣幸。我完全熟悉这位作者的心情。
霍拉修:关于骄傲,我有二十个问题要请教你,但我不知从何说起。还有一点我弄不明白,那就是:为什么说没有自我克制便没有美德?
克列奥门尼斯:古人全都这样认为。沙夫茨伯里爵爷是头一个唱反调者。
霍拉修:可是,世界上就挑不出些好人了么?106
克列奥门尼斯:可以挑出一些好人,不过,那种挑选却是以理性和经验为依据,而并非以天性为依据的,换句话说,它并非以未受过教育砥砺的天性为依据。但是,我往往要极力避免“好”这个字的模糊含义,所以,我们还是把它限制在“具备美德”的意义上吧。这样我便能确认:世上没有一种美德行为不是旨在征服未经雕琢的天性,或获取对这种天性的或大或小的胜利。否则,“美德”这个称谓便名实不符了。
霍拉修:但是,倘若我们年轻时依靠精心的教育而获得了这个胜利,难道我们后来不是自然而然、心甘情愿做出符合美德的行为么?
克列奥门尼斯:不错,倘若我们真的获得了那个胜利的话,那就的确如此。然而,我们究竟是否知道自己取得了那个胜利呢?我们根据什么理由相信那是个胜利呢?从婴儿时期开始,我们并没有极力克制自己的欲望,而是一直在学习如何费尽心机地掩藏它们。我们心里很清楚:无论我们的举止和环境发生什么样的变化,那些激情本身总是存在。这个事实难道不明显么?正如我这位作者朋友所言,“美德不要求任何自我克制”的理论为虚伪敞开了大门。它给人假装热爱社会、假装顾及公众的口实,比那个与之相反的信条所给的借口更明目张胆,使人作伪的机会也更多。那个信条就是:不战胜种种激情,便谈不上任何优点;没有显著的自我克制,也就没有任何美德。我们不妨去问问那些精通世故、深谙人心者:是否发现大多数人对自己的判断都如此公正,乃至从不认为自己比实际更有价值?是否发现大多数人知道自己暗中的缺点错误时(你永远无法让他们相信他们有缺点错误)都如此坦诚无欺,乃至从不压抑或否认自己对它们的恐惧?任何时候都不隐瞒自己的失误,任何时候都不用虚假的外表掩盖自己,心中知道自己最关心的是自己时,绝不装作遵照社会美德和关心他人的原则行事。这样的人,究竟在哪里呢?我们当中最好的人有时也会得到被他们蒙骗者的喝彩,尽管我们同时意识到:我们那些被看作美好的行为,乃是我们天性中一种强大的弱点所造成的结果。那种弱点往往对我们有害,我们也曾上千次地希望自己能够克服它,却屡屡落空。由于人的秉性气质与环境各不相同,相同的动机便可能导致极为不同的行为。家道富裕者可能表现出美德,而同是这些人,若身处贫困,则往往会表现出其自身的弱点。若想了解世界,我们就必须深入地考察它。你十分厌恶底层的生活,但我们若总是停留在地位高贵者中间,不扩大我们的探究范围,那么,这个范围内的事情便不足以使我们获得关于人类天性的全部知识。在环境不佳的中等阶层中,也有些人受过还算过得去的教育,他们最初也具备和上等人一样的美德与恶德,并且和上等人一样有能力,但他们取得的成绩却截然不同。这显然是他们各自的气质秉性不同使然。我们不妨看看两个人的情况,他们都适于从事同一种生意,都赤手空拳,面对世界,最初都曾得到过同样的帮助,也都曾遇到过同样的不利条件。假定这两人除了秉性气质之外,其他一切都完全相同:一个天性进取,另一个则天性懒散。后者尽管其行业能够赚钱,又精通本行,却绝不会靠勤勉而致富。机运或者某个不同寻常的偶然事件,可能成为造成他生活巨变的契机,不然,他便几乎无法使自己跃升到中等阶层。若不是他的骄傲对他产生了非凡的影响,他必定永远受穷,除了一丁点虚荣心以外,什么都不能阻止他沦为贫困。他若有头脑,便会极为诚实,而他心中那点贪婪之念也绝不足以使他放弃诚实。而那个活跃进取者,则很容易融入这个喧嚣忙碌的世界。我们会发现:尽管环境相同,他的表现却大相径庭。一丁点贪念便足以怂恿他去兢兢业业、不辞辛苦地追求其目标。诚挚若不能奏效,他便使用狡计,而此时,微弱的良心不安根本不能阻碍他。为达到目的,即使他的利益迫使他去撒谎欺骗,他也会拼命运用自己的常识,尽可能装出一副诚实的外表。为了让艺术和科学给他带来财富,甚至仅仅为了以它们谋生,仅仅懂得艺术和科学是远远不够的。在合乎礼仪的范围内使自己获得成功,扬名天下,又不自吹自擂,不损害他人,这是一切寻求谋生之道者义不容辞的责任。在这方面,那个懒散者虽然做得很差,力不从心,却很少承认自己的错处,反而责怪公众不利用他、看不到他的优点(虽然旁人看不见那优点,他自己却会以把它隐藏起来为乐)。你极力说服他相信自己犯了错,他甚至不曾理会那些最可靠的求知方式,尽管如此,他还是用表面的美德行为拼命粉饰自己的缺点。说到他过分贪图安逸的气质给他造成的种种缺点,以及对心灵平静的过分热衷,他都一律归因于自己的谦逊节制,说自己痛恨厚颜无耻和自吹自擂。那个和他气质相反的人,则不仅相信自己的长处,不仅利用它去获取最大的利益,而且费尽苦心,尽力让旁人把他的长处了解得清清楚楚,尽力使他的种种能力显得比自己所知道的更伟大。公开说自己比别人卓越,吹嘘自己如何了得,这会被视为蠢举,因此,他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寻找些熟人和朋友,让他们替他吹嘘。为实现自己的抱负,他牺牲掉了自己的其他所有激情。他嘲笑灰心沮丧,对旁人的拒绝习以为常,任何冷淡和反感都无法使他感到难堪。这些总能使此人做到为自身利益而能屈能伸。他能欺骗自己的身体,使之放弃那些必需之欲。他不允许自己的头脑享受片刻安宁。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便能伪装出禁欲、贞洁、怜悯和虔诚,而其中又不包含半点儿美德或宗教信仰。Per fas & nefas注90,他拼命增加自己的财富,永不休止,不知餍足,惟有当着大庭广众行动或有理由惧怕遭到世人谴责时,他才不会如此。在我谈到的这两个不同的人身上,天生气质都会扭曲激情,并把它们塑造成各自偏爱的样式。看到这种情况,实在让人感到有趣。例如,骄傲对这两人的影响就截然不同,几乎可以说是相反。那个进取躁动者的骄傲表现为酷爱精美器物、服饰、家具、马车、华厦,以及比他社会地位高的人们享用的一切事物。但在另一个人身上,骄傲则表现为阴鸷乖戾,甚至表现为孤僻不群。他若很机智,便往往会热衷冷嘲热讽,尽管他本来天性敦厚。每个人的自恋之心总在不断躁动,满足和逢迎着各自珍爱的偏好,并且始终使我们看不到前景中己所不欲的一面。在这种环境下,那个天性懒散者无法从外界找到使自己开心的事情,于是把目光转向了自己内心。在那里,他以恣纵和赞赏的态度看待一切,欣赏自己的长处,无论它们是天生的还是后天获得的。因此,他很容易看不起其他一切不具备他那些美好品质的人,尤其是有钱有势的人,但他从不激烈地痛恨或嫉妒这些人,因为那会使他心绪不宁。他认为难以实现的事情都不可能实现,这使他对改善自己的处境感到绝望。他没有什么财产,其收入仅能让他维持一种低等的生活,因此,他若真像他看上去那么幸福,他的常识势必会使他具备两种品质:其一是节俭,其二是自称根本不把财富放在眼里,因为若不这样做,他便势必垮台,他的弱点也会不可避免地被暴露出来。107-111
霍拉修:听了你这番议论,看到你对人类的这些了解,我很高兴。不过,你自己不也承认过节俭是一种美德么?112
克列奥门尼斯:我并没有这样认为。
霍拉修:一个人若收入很少,他就有理由节俭。在这种情况下,他显然必须自我克制,否则的话,天性懒散、不在乎金钱者便做不到节俭了。我们时常见到不看重金钱的懒散者沦为乞丐,其最普遍的原因就是他们不具备节俭的美德。
克列奥门尼斯:我方才对你说过:那个天性懒散者最初也是一无所有,除了一丁点虚荣心以外,什么都不能阻止他沦为贫困。对羞耻的强烈恐惧,会极大地影响一个天性懒散但有头脑的人,使他产生足够的自我激励,以逃避他人的鄙视,但也仅此而已,这不会使他有其他的作为,因此他才热衷节俭,以节俭为手段,让节俭做帮手,以实现他的summum bonum注91,即他所珍视的安逸心灵的平静。相反,那个进取躁动者只要有一丁点虚荣心,便会无所不为,而不会节俭度日,除非其贪婪迫使他如此。任何源自激情的节俭都绝非美德,而敝屣财富也极少是真心的。我认识一些家财丰厚的人,因顾及子孙后代,或出于正当使用金钱的其他考虑而生活节俭,并且他们更有钱时更小气。但我却从没见过一个不贪婪或不穷困的节俭者。同时,世上还有无数的挥霍者,他们毫无节制,奢侈铺张,只要还有可以挥霍的东西,便似乎根本不把金钱放在眼里。不过,这些坏蛋却最缺少忍受贫困的能力,他们的钱一旦告罄,你便随时能看到:没有钱,他们是何等不自在,何等不耐烦,何等痛苦万状。古往今来,自称蔑视财富的人,其数量其实比一般想象的还要稀少。一个非常富有的人,身体健康,体力和脑力都十分强健,没有抱怨世界和命运的任何理由,却极为鄙视财富和好运,为了一种值得赞美的目标而情愿去过清贫生活,这样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我知道,古代只有一个人的确做到了这一点。113
霍拉修:快告诉我:此人是谁?
克列奥门尼斯:是阿那克萨哥拉注92,在爱奥尼亚。他非常富有,出身高贵,才能出众,受人赞美。他放弃了财产,把它们分给了亲戚,拒绝了为他提供的管理公众事务的职务,而这只是为了有更多闲暇去思索自然的运作,去研究哲学。114
霍拉修:在我看来,没有钱比有钱更难奉行美德。可以不受穷的人却贫困度日,他便是没有理智。能够依法致富的人却有意选择贫穷,我会认为他是精神失常。
克列奥门尼斯:可是,你若看见他卖掉自己的房产,把钱给了穷人,便不会这样看他了。你知道他那么做需要怎样的胸怀。
霍拉修:我们可没有那样的胸怀。
克列奥门尼斯:也许没有吧。不过,对于弃绝世界、放弃我们对它的庄严承诺,你又怎么看呢?
霍拉修:从字面意义上说,这是不可能的,除非我们离开这个世界。因此我认为:弃绝世界仅仅表示不与世上的堕落邪恶者为伍而已。
克列奥门尼斯:对一切基督教美德,财富和权力乃是巨大的陷阱和强大的障碍,这是确定无疑的。尽管如此,我以前并没有想到你的解释会如此严格。不过,大多数人只要还有可以失去的东西,便都会赞同你的观点。若不提圣人和疯子,我们便会随处发现:自称鄙薄财富、总在滔滔不绝地大谈反对财富的人,通常都很穷困,很懒散。可是,谁会去责怪这些人呢?他们那样做是为了保卫自己。若非不得已,谁愿遭人耻笑呢?因为我们必须承认:在贫困造成的种种困难当中,最无法忍受的便是旁人的嘲笑。115
Nil habet infelix Paupertas durius in se ,
Quam quod ridiculos homines faciat。注93
富甲一方,或拥有珍贵物品者,其满足本身就蕴含着一种意味,即对没有这些东西的人们的轻蔑;而除了半是怜悯、半是客气的言行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能掩饰那种轻蔑。谁若否认这一点,就请他扪心自问,看看自己心中那种快乐是否与塞内加注94的相反议论相合吧,因为他说过:nemo est miser nisi comparatus注95。我这里说的轻蔑和嘲笑,无疑是一切有头脑、有教养者都竭力避免或坚决反抗的事情。现在,我们看看面前这两个性格截然相反者的行为,注意他们如何用不同的方式解决这个任务,因为他们会分别按照自己的好恶行事。你看,那个注重行动者会想尽一切办法,以获得quod oportet habere注96;但那天性懒散者却绝不会如此行事:他不能激励自己行动,因为其偶像束缚了他的手脚,所以,他最容易做的事情便是与世人争吵,找出一些理由,去贬低别人以为值得赞美的东西。其实,他也只能如此。
霍拉修:我现在已经懂得:骄傲与常识必会使一个天性懒散的穷人节俭度日。我还明白了它们何以会使他装出一副安贫乐道的模样,那是因为:他若不节俭,便会立即陷入匮乏与穷困;倘若他对财富表现出半点热衷,倘若他生活得更宽裕,他便失去了为他所珍爱的那个弱点辩解的惟一借口,而马上就会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尽量使自己过得更好些。人们还会不断地提醒他,说他错过了许多致富机会。116
克列奥门尼斯:因此,人们虽然嘴上反对一些事情,但其真正原因显然并不总能宣之于口。
霍拉修:可是,无论怎么说,这种十分懒散的气质,即你所说的这种贪图安逸的性格,难道不是我们所直言的“懒惰”么?
克列奥门尼斯:绝对不是。我所说的“懒散”中根本不包含怠惰或好逸恶劳。懒散者尽管并不勤劳,但可能非常勤勉。他会弯腰拾起来到他脚下的东西;他会在阁楼里或其他任何地方工作,远离公众的视线,既耐心,又一丝不苟,可是,他却不知道如何乞求和诱使别人来雇用他,也不知道如何向一个推脱搪塞、诡计多端的主人索取应得的报酬,后者或是难以接近,或是紧攥着自己的钱不放。他若是文人,则会为谋生而努力学习,但通常会以廉价出卖自己的劳动成果,并宁肯把作品卖给一个无名之辈,因为后者肯出钱,也不愿忍受傲慢书商的侮辱,不愿忍受污秽的商业语言的折磨。生性懒散者虽然也会偶然认识对他感兴趣的有身份者,但永远不能以自己的本领去赢得一个保护人。即使有了保护人,这懒散的文人至多也只能得到恩人的主动资助和直截了当的慷慨馈赠。他很不愿意为自己去恳求别人,总是害怕向人求助,因此,对自己得到的收益,他只是表达其心灵要他表达的那些自然情绪,而并无其他感激。那个不断奋斗进取者则研究一切取胜之道,以满足自己的需要。他足智多谋,苦心追寻保护人。得到保护人的恩惠后,他便装出终生感恩戴德的模样。不过,他却把自己以往得到的恩惠统统变成了恳求新恩惠的借口。他彬彬有礼的举止可能很讨人喜欢,其阿谀奉承也可能十分巧妙,但他的心却从未被触动过。他既没有闲情、也没有力量去爱他的那些恩人。为赢得新的恩人,他总是会牺牲掉那个最老的恩人。若不能让恩人们为增加或维护他自己的财富、地位和名声出力,他便不会尊重任何恩人的财富、地位和名声。综合以上这一切,再稍微留意一下人间世事,我们便很容易看破几个现象了:首先,那个注重行动、积极进取的人若遵从其天性行事,必定会比那生性懒散者遇到更多坎坷和无穷障碍。他还会遇到各式各样的强大诱惑,它们会使他背离美德的严格准则,而那生性懒散者却几乎碰不到它们。在许多环境里,他都会被迫做出背离美德准则的行为,为此,尽管他处事圆滑,深谋远虑,他还是当然会被人家看作坏人。经过漫长的一生,他必须依靠大量的好运和万分的精明,才会最终使自己的名声还过得去。其次,那生性懒散者会沉溺于自己的天然好恶,在其环境许可的范围内尽量追求感官享乐,而很少冒犯或搅扰邻人。他过分看重自己心灵的安宁,极不愿意舍弃它,而这势必会有力地遏制其他各种最重要的激情。因此,任何激情都无法强烈地影响他,结果,他的心灵便会腐烂下去。他无须多少心计、也无须经历多少麻烦,便能获得许多讨人喜欢的品德,而那都将表现为社会美德,其实他一如从前。至于鄙视世界,那生性懒散者或许不屑于追索和乞求傲慢的恩惠。最初,那种恩惠会让他心惊,但他也能欣然奔向一位富有的贵族,因为他知道对方会仁慈宽厚地接纳他。他很乐意与这位贵族分享一切优雅舒适的生活,包括这贵族为他提供的最昂贵的享受。你若想进一步试探他,那就给他大量的荣誉和财富吧。倘若他命运的这番变化并未诱发潜藏在他身上的恶德,并未使他变得贪婪或奢侈,他很快便能在上流社会里站稳脚跟。他或许能成为仁慈的主人,溺爱子女的父亲,慷慨大方的邻居并具备使他愉悦的优点,美德的保护人,以及对自己的国家满怀良好期望的人。但在其他方面,他却会去尽情享受一切快乐。他并不压抑自己的任何激情,而是平静地满足它。过上奢华富裕的生活时,他便真诚地嘲笑节俭,而身处贫困时,他又公开蔑视富贵,并愉快地承认:那些炫耀与虚饰乃是徒劳无益的东西。117-119
霍拉修:你已经让我相信:“美德要求自我克制”这个观点更合理,更坚实,而虚伪在其中的余地,则比在那个与之对立的理论中更少。
克列奥门尼斯:任何遵从自己天性好恶的人,即使从不会表现得如此仁慈,如此慷慨,如此宽厚,也从不与任何恶德争执,而仅仅和与自己性格气质相冲突的事情争执。相反,依照美德原则行事的人,则始终以理性为指导,始终在与妨碍他们履行职责的每一种激情作战!那生性懒散者从不否认自己当还的债;不过,倘若那笔债很大,尽管他很穷,他也不会自找偿还债务可能遇到并理应承当的麻烦,至少不会费心去讨好债主,除非债主频频催讨,或威胁说要诉诸官司。他不是个喜欢争执的邻居,也不会在熟人当中挑起不和;但他却绝不会牺牲自己的安逸而为朋友或国家出力。他对穷人并不巧取豪夺、压榨逼迫,也不会为了钱财而做出卑鄙勾当;但他却绝不会去拼命奋斗,吃苦受罪(而那躁动进取者则会抓住一切机会,以养活一个大家族,照管子女,并惠及亲属,使他们也过上好日子)。他所珍爱的那个弱点,不会使他去为造福社会而做上千件事情。而倘若他的气质相反,他本来也有能力、有机会去完成那些事情。120
霍拉修:你的这些见解非常少见,并且,根据我对自己的判断,它们都很正确,很合乎道理。
克列奥门尼斯:众所周知:最经常被伪装出来的美德乃是慈善,而大多数人却很少去思索究竟何为慈善,因此,无论慈善伪装中的欺骗多么显而易见、多么厚颜无耻,世人却每每总是对勘破伪善、揭露骗局者感到气恼和厌恶。由于盲目的命运之神的照拂,依靠经营一种对国家有害的行业,利用一切机会压榨穷人,即使一个卑贱的鞋匠也可能积累起巨额财富。随着时间的流逝,依靠不断的积攒和利欲熏心的节省,这笔财富可能成为一个商人太过分的、前所未闻的财产。我深知这种商人的脾气和行为,他若在自己老朽之年把自己的巨额钱财大部分用于建造大楼,或用于捐助建造一个医院,我是不会称赞他的美德的,尽管他在有生之年舍弃了自己的钱财。若弄清此人在最后的遗嘱里极不公正,不但不回报那些曾给他极大恩惠的人,而且欺骗了另外一些人,而他的良心明明知道自己死时还亏欠着他们,我就更不会称赞他的美德了。我很想请你告诉我:你若知道我所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你会给他这份非同寻常的礼物、即这笔巨额捐款起个什么名目呢?121
霍拉修:我赞成一种看法,那就是:我们邻人的一种举动若可能包含不同的意义,而我们的责任就是支持并相信其中最有益的意义。
克列奥门尼斯:我也衷心希望能找出其中最有益的意义,可是,倘若世上所有的人都不认为它有益,那它还有什么用呢?我指的并不是捐款行动本身,而是它所依据的原则,是促使他捐款的内心动机,因为我只把出于自然起因的行为称作行动。因此,随你叫它什么,请你尽量宽宏地对它做出判断,再做些评论吧。122
霍拉修:他大概有好几种动机,而我并不自称能把它们辨认出来。不过,那捐款毕竟是一种值得称道的方式,因为它对本国的所有后代都极为有益;它是一种高尚的预先关怀,因为它永远都会减轻众多穷人的苦难,给他们无法言喻的安慰;它不仅数额巨大,而且恰逢其时,适得其用,社会正好需要它;在以后的世代里,所有其他人或许已经把这位捐款者遗忘了,但成千上万穷苦不幸的人们却有理由把他永远铭记在心里。
克列奥门尼斯:这一切我都不反对,即使你再说些赞美之词,只要它们所赞美的仅限于捐款行动本身,以及公众乐于从中得到的好处,我也没有异议。但是,你若说那个行为源自此人造福公众的精神,源自他对人类的仁爱慈善的慷慨观念,源自他的慷慨胸怀,或源自任何其他美德或优秀品质(捐款者分明与那些东西毫无瓜葛),那就是一个聪明人的莫大错误了。这些见解只能是由于执意误用自己的判断力,或是由于无知和愚蠢。123
霍拉修:我被说服了。我承认:许多行动都被误认为美德的表现,其实它们并非如此;人们天生气质不同,思想方法不同,因此,同样的激情也对人们产生不同的影响。我也相信:这些激情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属于我们的本性,在我们尚未觉察到的时候,其中一些就已经存在于我们心中,至少是它们的种子已经存在于我们心中了。然而,既然人人都有这些激情,为什么一些人的骄傲会比另一些人的更显著呢?你已经表明的情况势必引出这样一个结论,即一个人比另一个更容易受骄傲的影响;换句话说,一个人身上的骄傲确实会比另一个多得多,无论在工于心计、能巧妙掩饰骄傲者当中,还是在不谙巧饰之道、公开显露骄傲者当中,都是如此。
克列奥门尼斯:我们完全可以说,每个人出生时就或实际,或潜在地具备了属于我们天性的那些东西。但是,那些不是与生俱来的东西,无论是其本身,还是其后来造成的结果,却不能说是属于我们的天性。不过,每个人的相貌和身材不同,同样,人们在其他方面也各不相同,那些方面更远离人们的视线。这一切都取决于不同的体质,即或是固体、或是液体的体内构造。面容上的种种具体缺陷,有些起因于苍白的黏液质,有些则起因于血红的胆汁质。有些人比一般人更好色,而另一些人天生就较一般人更胆小。但总的来说,我赞同一点:像我这位作者朋友对其他动物所做的评论那样,最好的人(我指的是自身构造最佳者,例如那些具备了最完善的天赋才能者)生来便带有最强烈的自傲倾向。但我也相信,人与人之间骄傲程度的差别,却更多取决于环境与教育,而不是身体构造的差异。激情若得到最大满足,若最少受到控制,这放纵便会使它们愈加强烈。相反,有些人克制激情,除了生存基本需要之外,从不胡思乱想,例如无法或没有机会去满足骄傲这种激情,他们通常最少骄傲。然而,无论一个人心中感到的骄傲有多少,他思维愈敏捷,判断力愈强,愈有阅历经验,他就愈容易清楚地看到:所有的人都很讨厌那些显示自己骄傲的人。人们愈早受到礼貌风范的熏陶,便能愈早学会在掩饰骄傲方面做得无懈可击。出身低微、未受教育者会受到极大的制约,因而没有多少机会去放纵自己的骄傲;若有机会对别人发号施令,他们便会产生一种夹杂着自傲的报复心理,而这极容易使骄傲的激情酿成祸患,当这种人身边没有地位更高或身份相同者时,便更是如此,因为当着地位更高者或侪辈,他们不得不把那种可憎的激情掩饰起来。124-125
霍拉修:你是否认为女人天生就比男人更骄傲?
克列奥门尼斯:我并不这么看。不过,女人得自教育的骄傲却比男人多得多。
霍拉修: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富人家中做儿子的,尤其是做长子的,也能像做女儿的那样,自幼便得到许多可以激起骄傲之情的饰物和精美物品。
克列奥门尼斯:但是,在受过同等教育的人们当中,女士得到恭维却会比男士得到的更多,更早。
霍拉修:可是,为什么更鼓励女人的骄傲、而不是男人的骄傲呢?
克列奥门尼斯:我们更鼓励士兵的骄傲,甚于鼓励其他人的骄傲。这两者同出一理,都是为了增加对羞耻的恐惧,而这会使两者都随时留心自己的荣誉。
霍拉修:不过,这两者若要履行各自的本分,女士为什么必须比男子更骄傲呢?
克列奥门尼斯:因为女人最易遇到惑于骄傲之险。女人有骄傲之心,这激情会在她十二三岁时就开始影响她,或许更早;何况,女人还要时刻抵御男人的种种诱惑。女人不得不对我们男性的各种猛攻感到畏惧。口才非凡、魅力无法抗拒的引诱者,会使女人在其本性的怂恿和引诱下无所不为。此外,那引诱者还会信誓旦旦,还会用实实在在的钱物收买女人。这诱惑可能在暗中进行,因为那时没有人在女人身边劝阻她。正派绅士在十六七岁之前很少有机会展示自己的勇气,也很少能如此迅速地展示其勇气。他们并未受到考验,直到他们开始与那些看重荣誉者交往,因为届时其骄傲便会得到肯定。若与别人发生口角,他们会去请教朋友,而世上有那么多关于绅士行为的睿智言论,使他们敬畏,使他们去履行本分,其方法是迫使他们服从荣誉的律条。这一切都共同作用,增加了他们对羞耻的恐惧。只要能使对羞耻的恐惧超过对死的恐惧,他们便算是修成正果了。他们绝不会期望从破坏荣誉准则中获得快乐,再狡猾的引诱者也都无法诱使他们去做懦夫。那骄傲乃是男人崇尚荣誉的起因,它仅仅尊重男人的勇气。只要男人能表现出勇敢,只要他们能依照流行的男子汉荣誉准则行事,他们便可以不受谴责地放纵其他所有欲望,夸耀自己的淫荡了。同样,那骄傲也会激起女人的荣誉感,其对象也惟有女人的贞洁。只要女人珍贵的贞洁完好无损,她们便不会懂得任何羞耻了。温柔和娇嫩乃是对她们的褒扬,只要她们不故意炫耀自己的温柔娇嫩,便不必惧怕任何荒唐的危险。然而,尽管女人体格柔弱,尽管对女子的教育通常是要她们温柔,女人若偶然失足,私自犯下了不贞的罪孽,那么,为了对世人隐瞒这个弱点(教育要她们对这个弱点最感羞耻),什么真正的危险她们不能去冒,什么痛苦她们不能压抑,什么罪行她们不能去犯啊!126-127
霍拉修:的确如此。我们很少听说无耻的妓女杀死自己的婴儿,尽管她们在其他方面是最不要脸的坏女人。我注意到《蜜蜂的寓言》里提到了这一点,那段议论非常出色注97。
克列奥门尼斯:那段话清楚地表明:在同一个人身上,同一种激情既可能造成显著的善行,也可能造成昭彰的恶行,这取决于一个女人的自恋及现实处境的指向;同是对耻辱的恐惧,既会使男人有时表现得极具美德,也会使他们在另一些时候犯下最可怕的罪行。所以说,无论是谁,只要稍微在意自己是哪类人,想必都会十分清楚一点:荣誉并非建立在任何真正美德或真正宗教的原则之上。这些人都是荣誉那个偶像的最热心信徒。荣誉为男女两性规定了不同的义务。首先,崇拜荣誉者都贪恋虚荣,放纵欲望,都恪守世风及时尚,都以煊赫奢华为乐,都尽量享受现世的生活。其次,“荣誉”这个字本身的含义极其变幻无常,根据应用对象的不同特点,根据其对象是男是女,其意义便有惊人的差别,乃至无论是男是女都不能容忍丧失自己的荣誉,尽管两性都有罪,并且都公开吹嘘自己的荣誉,而那些荣誉却是对方最大的耻辱。128
霍拉修:很遗憾我不能说你这些说法有失公正,但它们的确非常古怪,因为你的意思是:以一种完美的教育去鼓励并勤奋地增进人的骄傲之心,会成为使人拼命掩饰骄傲的外在表现的最恰当手段。
克列奥门尼斯:我的这个说法虽然古怪,却是再真切不过的事实。不过,只要如此放纵骄傲,并且如此加意地避免它为一切世人所见,就像看重荣誉的男女所做的那样,若不学会让这种激情自己反对自己,若不允许用毫不相干的人为表现去替代骄傲的天然表征,那么,无论什么人为力量都无法使人们忍受那种约束。129
霍拉修:我知道,你所说的“让这种激情自己反对自己”,意思就是用隐秘的骄傲去掩盖骄傲的赤裸裸的外在表现。可是,我还不能正确地领会你所说的“替代骄傲的天然表征”的意思。
克列奥门尼斯:一个人溺爱自己的骄傲、并放纵这种激情时,他的面容、举止、步态和行为都会带上骄傲的标记,状若昂首阔步的马或趾高气扬的雄火鸡。这些表现都非常令人作呕。人人都依照心中的同一个原则行事,而那原则便是那些表征的起因。此外,人学会了说话,因此,骄傲之情使人想到的所有公开的词句,都势必由于同样的原因而同样令人不快。所以说,只要萌生了一点点礼仪规范的社会,都一致严禁公开表露骄傲;而人们在自己家中便要学会用其他表征去代替赤裸裸的骄态,虽然其他表征与骄态同样明显,却既不那么令人讨厌,也较有益于他人。
霍拉修:它们是什么呢?
克列奥门尼斯:精美的衣服以及其他饰物,一尘不染的外表,要求仆人对他们惟命是从,昂贵的马车、家具、房屋,荣誉头衔,以及人所能获得的、既能使自己受到他人尊敬、又不暴露那些被禁止的表征的一切。他们若是已经满足了这些东西,也允许他们想入非非,反复无常,尽管他们在其他方面都以健康及富于见地而闻名。130
霍拉修:可是,他人的骄傲无论以何种形式出现,都会使我们不快,何况你也说过:那些作为替代的表征与骄态一样明显,既然如此,这番变化又有什么收获呢?
克列奥门尼斯:收获实在是太大了。无论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人还是有教养者,若故意用表情和姿势来表现骄傲,目睹者便都会知道他的骄傲。同样,若用语言发泄骄傲之情,任何懂得那种语言的人也都会知道他的骄傲。这些表情、姿势和语言都是标记和象征,在全世界都相同。无论谁做出这些表现,它们都会为人们所看见并理解。少数做出这些表现的人虽然出于无意,却因此而得罪了他人,每每如此。相反,另一类表征却可以否认其真正的含义,并且,许多引自其他种种动机的借口也能为它们辩护,而同样的礼貌规范则要我们绝不否认那些表现,也不轻易怀疑那些表现。为这些表征提供的那个最重要口实当中,包含着一种纡尊俯就的态度,而这会使我们感到满足和快乐。有些人完全没有机会在被允许的范围内展示骄傲的表征,那么,即使一丁点骄傲之情,也会给他们带来麻烦,尽管他们往往并不自知。因为在这些人身上,骄傲之情很容易转变为嫉妒和恶意,只要受到半点刺激,便会借着这些伪装而迸发出来,因而往往造成残忍刻毒的言行。乌合之众或芸芸众生造成的祸患,没有一种没有这种激情作祟。相反,人们以可靠方式去宣泄和满足骄傲的余地愈多,人们便愈容易隐匿这种激情那些令人厌恶的表现,并愈容易显得完全不受骄傲的支配。131
霍拉修:我很清楚:真正的美德要求战胜未经教化的天性;基督教信仰则要求更严格的自我克制;此外,为了使我们为一种超越一切的力量所接纳,最不可或缺的显然就是真诚;我们还应当做到心灵洁净。不过,若不谈今世的神圣信仰与来生,你不认为人与人之间的这种谦恭有礼和相安共处会给世间带来极大的益处么?你难道不相信:良好风度和文雅礼节,比没有这些礼貌的其他任何方式都更能使人们快乐、使人们的现世生活更舒适么?
克列奥门尼斯:你若不谈我们理应最先考虑、理应最重视的那些事情,人们就会认为那种福分以及心灵的安宁毫无价值,而它们只能来自一种有意为善的意识。的确,在一个伟大的国家里,在财富殷实的民众(其最大的希望似乎是安逸与奢华)当中,没有那些技巧,上层社会的人们便无法享受所能承担的、如此丰富的现世生活。而最需要那些技巧的人,莫过于那些欲壑难填的有才干者,因为他们会把世故的审慎与声色享受结合起来,而把研究最完美的快乐作为主要课题。132
霍拉修:那天你我在我家谈话时,你曾说:没有任何人知道,有关荣誉的律条是什么时候、在哪位国王或皇帝在位时期、在哪个国家、由哪个权威机构最先颁布的。请你告诉我:我们所说的良好礼貌或文雅风度,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或以什么方式问世的呢?究竟是什么道德家或政治家能教导人们以隐藏自己的骄傲为自豪呢?
克列奥门尼斯:人不断奋力满足自己的需要,不断奋力改善自己的现实生活条件,这就使许多有用的艺术和科学得到了完善,而它们的起源时代不得而知,我们只能说:艺术和科学是人类先贤的发明,是许多世代的人们共同劳动的成果,在劳动中,人们一直在竭尽全力地研究和发明各种方法和工具,以满足自己的各种欲求,并尽量弥补自身的弱点缺憾。我们最初的建筑雏形是何时出现的?雕刻与绘画是如何经历了这数百年发展的?是谁教会了各个民族使用现在各自所说的语言?若想追溯一般社会使用的格言或政治发明的起源,我不会费心去寻找最先听到它们的时间或国家,也不去搜集其他人的有关言论;但我却会直奔它们的源头,即人性本身,在其中寻找那发明所匡正或弥补的弱点或缺憾。若情况非常模糊不清,我有时还会利用推测找到出路。133
霍拉修:你曾根据那些推测去证明自己的观点么?
克列奥门尼斯:没有,我只根据人人皆可在人身上清楚看到的东西,即呈现于这个小小世界中的现象,来做推理。
霍拉修:不用说,你早就想到了这个题目。你愿意把自己的一些猜测告诉我么?
克列奥门尼斯:万分乐意。
霍拉修:请允许我在弄不清楚时向你提问。
克列奥门尼斯:我非常想让你这么做,因为这是在帮我的忙。一切动物,至少是那些最完善的动物,都被赋予了用于自我保护的自恋,这是无可争辩的。但是,任何动物都不会去爱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因此每个动物的自赏(Self-liking)都必然胜过对其他一切的喜爱。我认为,这种自赏若不是永远存在,一切动物的自恋便不会像我们所见的那样不可改变了。请你原谅,我这个说法或许很新奇。134
霍拉修:既然动物的自赏已经包含了自恋,你又认为动物的自赏不同于自恋,这有何根据呢?
克列奥门尼斯:我要尽力把我的意思解释得更清楚些。我认为:为了增强动物对自我保护的关注,大自然便赋予它们一种本能,而出于这个本能,每个动物的自我评价都高于其实际价值。在我们身上,我是说,在人类身上,这个本能似乎还伴随着一种不自信,它来自一种意识(或至少可说来自一种领悟),即意识到我们确实过高评价了自己。正是这一点,才使我们如此热衷得到他人的赞许、喜爱和认可,因为它们能巩固和印证我们对自己的好评。这种自赏(请允许我这样称谓它),虽然并不总能在完善程度相同的每个动物身上清晰地观察到,但依然普遍存在。有些动物需要自我美化,因而也需要表现自赏的手段。另一些动物则太愚蠢,太倦怠。同样,我们还应当考虑到一点:始终处在同一个环境中、生活方式变化很小的动物,既没有机会、也没有诱因使它们表现出自赏;动物的活力与生命力愈强,这种自赏的表现就愈明显;在同一类动物当中,动物愈有活力、愈在自己那个物种中出类拔萃,就愈热衷表现自赏。在大多数鸟类中,尤其是在那些能展示格外华丽的羽毛的鸟类中,这一点表现得非常明显。马的自赏表现,比其他任何没有理性的动物都更显而易见,而其中表现最显豁的,要属那些奔跑最快、体格最壮、最健康和最有活力的马。额外的装饰也会使马更喜欢表现出自赏。此外,若马认识的那个人(他为它清洁,照顾它,喜欢它)在场,它也会如此。动物的这种自赏,并非不可能成为动物热爱自己物种的基本原则。牛羊过于愚钝而缺少生机,因而丝毫不能表现出这种自赏。不过,倘若把牛或羊集中起来放牧喂养,因为它们个个彼此最为相像,它们就仿佛都知道它们具有共同的利益和同样的敌人了。我们常能看到结群的牛共同抵御狼群的进攻,常能看到同类羽毛的小鸟一起成群飞翔。我敢说,叫声刺耳的鸱鸮对自己叫声的喜爱,也必定胜过喜爱夜莺的啼啭。135-136
霍拉修:蒙田注98的观点好像与你大致相同,因为他曾设想:若让野兽去描绘它们的神,它们便都会把神画成自己那个族类的模样注99。不过,你所说的“自赏”,显然就是“骄傲”。
克列奥门尼斯:我想它的确就是骄傲,至少它是骄傲的起因。[我也清楚地知道:这自赏若太过分,并且公开表现出来而冒犯了他人,那便会被视为一种恶德,并被称为骄傲了。但是,倘若这自赏并不为人所见……我们对它就无以名之,尽管人们以它为原则行事,而并不以其他任何东西为原则行事。
霍拉修:你所说的“自赏”乃是人们正当的、天生的自重;只要它适度,因而能够激励人们做出良好行为,它便非常值得赞赏,便可以被叫作“对赞美的酷爱”或者“对他人赞誉的渴望”。你何不采用这些名称之一呢?
克列奥门尼斯:因为我不想把结果与原因混为一谈。]注100不仅如此,我还相信:许多动物都表现出了这种自赏,而我们往往视而不见,其原因是我们对那些表现缺乏深入的理解。猫洗脸,狗把自己舔得干干净净,这都是在其所能范围内的自我打扮。野蛮人以坚果橡实充饥,没有任何外表的装饰,其表现自赏的诱因和机会便比文明人少不知多少。尽管如此,倘若上百个男性野蛮人都无拘无束地聚在一起,那么,为使自己超群出众,他们用不了半个钟点,便还是会表现出我们这里所说的自赏,尽管他们都吃饱了肚子。其中最具活力者(无论在力量上、头脑上还是两者兼具)将最先表现出自赏。倘若这些人像我们假设的那样,都没有受过教化,那些自赏表现便会酿成竞争,他们势必要经过激烈的争斗才可能达成一致,除非其中某个人具备大大超过侪辈的明显长处。我之所以说男性和都吃饱了肚子,是因为这些人中若有女人,或他们没有吃饱肚子,他们之间的争执便可能是因其他原因而起了。137
霍拉修:这的确是一种纯理论的思考。不过,若有两三百名单个野蛮人,从未受过任何治理,有男有女,年龄在二十岁以上,互不相识,只是偶然相遇,你认为他们能够建立一个社会、结成一个实体么?
克列奥门尼斯:我想,那情形当与许多马聚在一起相仿。然而,社会可不是以那种方式构成的。几个野蛮人的家族不可能联合起来,各个家族的首领也不可能为了共同的利益而一致赞同建立什么政府。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在他们当中,尽管已经有了尊卑高下之分,每个男人也都拥有了足够的女人,但在这种蒙昧状态下,人们对力量与胆量的重视不知要比对头脑高出多少。我这里指的是在男人当中,因为女人自我赞赏的依据,总是她们身上那些为男人赞赏的东西。由此,我们便可以说:女人往往会自我欣赏,并且彼此嫉妒对方的俊美;丑陋女人,畸形的女人,以及一切最少受惠于自然造化的女人,全都会最迫切地求助于艺术与附加装饰。一旦知道这会使男人更容易悦纳她们,其他女人很快便会去效法;用不了多久,只要环境许可,她们便会拼命彼此竞争;一个长着非常漂亮的鼻子的女子,依然会嫉妒那个鼻子很丑的邻女,因为后者鼻子上穿了一个环。138
霍拉修:关于野蛮人的行为习惯,你说了这么多话,看来这使你非常开心。不过,这与文雅礼貌究竟有什么瓜葛呢?
克列奥门尼斯:它的种子就存在于我已经说过的那种自恋及自赏中。只要想想它们在自我保护中起的作用,想想它们在一种被赋予了头脑和语言、并且会笑的动物身上造成的结果,我们马上便能明白这一点。自恋首先会使这种动物去奋力搜集维持生命的一切所需,使他们穿暖衣服,以抵御空气的伤害,并想尽一切办法确保自身及其幼儿的安全。自赏会使这种动物去寻找机会,通过姿势、外表和声音表现自我尊重,它超过了对其他所有人的尊重。未受教育的人渴望近旁的每一个人都赞同他对自己的最高评价,而只要其胆量允许,他也会对所有不承认其自我评价者发怒。他若认为哪些人对他有好评,便非常愿意与之相处,对当面夸赞、提出好评者,尤其如此。每当见到他人身上有不如自己的地方,他便会笑;只要他自己的憾事能给他借口,他还会笑别人的不幸;他也会侮辱任何一个招惹他的人。139
霍拉修:你说这种自赏被赋予动物,是为了自我保护,而我却认为它会造成伤害,因为它必定会使人们彼此厌恶。我看不出人们从自赏里能得到什么益处,无论野蛮人还是文明人。你说举个例子,说明自赏带来的好处么?
克列奥门尼斯:听你这样问,我很惊奇。难道你忘了:我阐明的许多美德,或许是为了博得赞誉而假装出来的;而一些非常有运气的有头脑者,其好品德完全依靠他骄傲的帮助和怂恿?
霍拉修:请原谅,但你说的都是社会里的人,都是经过了完善教育的人。作为个体的动物,自赏对他有什么益处呢?我很清楚,自恋能驱使他为了自己的生存与安全而劳动,使他喜爱被他认为是有利于其生存的一切;可是,自赏对他到底有什么用处呢?
克列奥门尼斯:我若告诉你,一个人满足了自赏的激情,他内心的快乐与满足乃是能促进他健康的强心剂,你便会笑话我,认为这个说法是牵强附会。140
霍拉修:我或许不会笑话你,不过,我会列举那种激情使人产生的许多刻骨铭心的烦恼和心痛欲裂的哀愁,它们来自羞耻、沮丧和其他不幸,而我相信,它们已经把数百万人送进了坟墓,其速度比人们较少受到骄傲的影响时快得多。
克列奥门尼斯:我并不反对你的说法,可是,说这激情本身对人的自我保护毫无作用,这可不算是证据,而只是告诉我们尘世幸福是何等靠不住,凡人的生存环境是何等凄惨。世间万物,没有一种会永远给人带来福气。雨水和阳光给我们带来了现实的一切舒适生活,但也造成了无数灾难。所有捕食动物及上千种其他动物,都冒着生命危险去追觅食物,其中大部分动物都在猎捕食物中丧生。食物丰饶给一些动物造成的致命危害,并不亚于食物短缺给另一些动物造成的致命危害。说到我们人类,每个富庶的国家都人口众多,人们完全不受其他危险的威胁,却往往自毁于过度的吃喝。尽管如此,饥饿和焦渴会驱使动物去追寻并渴望生存必需之物,因为它们没有那些东西便无法生存。这依然是千真万确的事实。141
霍拉修:我还是看不出这种自赏能给作为个体的人带来什么好处,而那好处应当使我相信:大自然把这种自赏赋予人类,是为了人类的自我保护。你所说的话有些晦涩。你是否能说出个体的人从心中那条原则获得的一种好处,它既要十分显著,又要清晰易懂?
克列奥门尼斯:由于人人都对这种激情感到耻辱,由于人人都不承认自己怀有这种激情,我们便很难见到这种激情的本色,因为它披上了上千种不同形式的伪装。我们往往受它的影响,自己却还一无所知。不过,这种激情却似乎在不断地为我们提供生活的调味品,即使在得不偿失的情况下,也是如此。人们愉悦时,为了获得所要享受的满足,心中时刻都存在着大量的自赏,但自己并不知道。习惯沉溺于那种满足的人若要幸福快乐,这种自赏是必不可少的。没有它,他们便品尝不到丝毫快乐。这就是他们对那种激情的遵从和恭敬,而这能使他们对自然最响亮的召唤也毫不理睬,能使他们去谴责最强烈的欲望,只要听说要满足那欲望,必须以牺牲那种激情为代价。我们兴旺发达时,它会使我们的幸福倍增;而我们身处逆境时,它又会激励我们去战胜沮丧。它是希望之母,是我们最好祝愿的起点和终点。它是抵御绝望的最坚硬的盾牌,只要我们还能喜欢自己的处境,无论是当前的环境还是日后的前景,我们就会照料我们自己。只要自赏尚存,任何人都不会下决心自杀。不过,自赏一旦消失,我们的一切希望也会立即随之消失,这时我们除了希望自己死掉之外,什么希望也不会产生,直到最后我们变得对自己无法容忍,于是,我们的自恋便怂恿我们了结这种状况,到死亡中去寻求庇护。142
霍拉修:你这里说的是“自憎”(Self-hatred),因为你自己就说过:动物不会爱它不喜欢的东西。
克列奥门尼斯:若反过来看,你便说对了。但这只向我们证明了我时常暗示的那一点,即人是个矛盾体。不然的话,有一种情况就会显得再真切不过了,那就是:无论谁选择了自杀,必定都是为了逃避某种东西,他对那种东西恐惧,已经超过了对他选择的死亡的恐惧。因此,无论自杀者提出何等荒谬的理由,所有自杀行为中还是都包含着一种善待自己的明显意图。
霍拉修:我不得不承认,你这些见解使我感到很有意思。我很喜欢你这番论述,我看到它始终闪烁着现实可能性的宜人之光。但是,你若认真考虑自己那个推测,你还没有说出任何可以作证的话。143
克列奥门尼斯:我曾对你说过,我不会根据那个推测去强调任何观点,不会根据它做出任何结论。然而,无论大自然把这种自赏赋予动物是什么用意,无论除了我们人类其他动物是否也被赋予了自赏,有一点都是确定无疑的,即在我们人类这个物种当中,每一个体无不爱自己超过爱其他任何人。
霍拉修:一般地说,可能如此。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根据我自己的经验,这并不是普遍的真实。我时常希望自己能成为泰奥达提伯爵(Count Theodati),你在罗马认识他。
克列奥门尼斯:他这个人的确非常好,极有教养,所以你才希望自己成为另一个他,你只能是这个意思。塞丽娅(Celia)的脸、眼睛和牙齿都很漂亮,但她的头发却是红的,发质也很差,因此,她希望自己有克洛亚(Chloe)的头发和贝琳达(Bellinda)的身材,不过,她依然是塞丽娅。
霍拉修:可是,我的确希望自己就是那个人,就是那个泰奥达提。
克列奥门尼斯:那不可能。
霍拉修:怎么,连希望如此都不可能么?144
克列奥门尼斯:不错,连希望如此都不可能,除非你希望同时化为乌有。我们的美好希望是针对自我的,因此,我们的对自己的任何改变都附带着一个条件,那就是:这个自我本身(τò),即我们的一个部分,希望依然保留我们自己。这是因为,在你希望时,若去掉你对自己的意识,那就请你告诉我:经过你希望的那番改变之后,究竟是你的哪个部分会变得更符合你的希望呢?
霍拉修:我相信你说的是正确的。不喜爱某种事物,谁都不会希望得到它,而倘若完全是另外一个人,那事物的任何一部分便都成了他无法企及的东西。
克列奥门尼斯:不等那番变化完成,他本人,我是说那个希望者,就肯定已经毁灭了。
霍拉修:可是,我们何时才开始讨论文雅礼节的起源呢?
克列奥门尼斯:马上就开始,而我们不必在这种自赏以外去寻找那个起源,我已经证明人人都具有这种自赏。你只要考虑以下两件事就可以了:其一,那种激情的性质必然使我们得出一个结论,即在既不涉及利害、又不涉及尊卑的交谈当中,所有未受教育者总是彼此憎恨,因为倘若双方一切相等,只要其中一个对自己的评价比对另一个稍高半点,尽管后者依然认为前者与自己平等,两人若都知道了对方的想法,他们便都不会满意。不过,倘若这两人的自我评价都稍高于对对方的评价,他们之间的差异就更大;而他们若把自己的感觉宣之于口,那就会使他们彼此无法忍受。在未文明化的人群里,随时都会出现这种情况,因为没有一种既讲究技巧,又很麻烦的混合物,便无法抑制那种激情的外在表现。我请你考虑的第二件事就是:这种自赏可能造成的不便对那种动物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那种动物具备相当高级的智能,酷爱自己最大的安逸,并且奋力追求它。我认为,只要恰如其分地斟酌这两件事情,你便会发现:自赏必然激起的烦恼与不安,无论以何种艰辛而无效的努力来补救,最终都势必造就出我们所说的良好风度和文雅礼貌。145
霍拉修:我想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在这种不受束缚的状态下,每个人都受到自我评价的影响,都展示出你所描述的种种最自然的表征。他们都会感到邻人赤裸裸的骄傲是冒犯。在有理性的动物中,这种状况不会持续太久,但从这种行为中反复体验到的不自在,却会使一些人去思考这种行为的起因,时间一长,他们便会发现:他们自己赤裸裸的骄傲表现也像别人的一样令人厌恶,反之亦然。146
克列奥门尼斯:你所说的,当然是“制定礼节”这种解决措施的哲学理由,它的目的就是约束人类的行为,其对象是文明化了的人。做这一切不必经过深思熟虑,而在一个很长的时期之内,人们其实已经自然而然地渐渐做到了这些事情。
霍拉修:在人们的自我约束中可以见到显著的自我克制,因而必定会给人们造成麻烦,既然如此,人们为什么还能自我约束呢?
克列奥门尼斯:人在追求自我保护的过程中,为了使自己感觉轻松一些,便发现了一种不懈努力,它于无形中教会了人们在危急关头如何避害。人类一旦被置于政府的管理之下,并且习惯于在法律的约束下生活,依靠经验与模仿,他们在交谈中能学会多少精明、手段和计谋,简直无法置信,而他们却丝毫没有意识到那个迫使他们去行动的天然原因,那就是人们内心的种种激情,它们支配着人们的意志,指导着人们的行为,却不为人们所知。
霍拉修:笛卡儿曾把野兽看作纯粹的机器,你也把人看作了纯粹的机器。
克列奥门尼斯:我并没有这个打算注101。不过,我赞成一种见解:人依靠本能发现了自己四肢的用途,这正像野兽依靠本能发现了其四肢的用途一样;即使根本不懂几何学或数学,连儿童也能学会完成一些堪称高难技巧的动作,也能进行具有一定深度的思考,也能做出一些精巧的发明。147
霍拉修:你看这些行为是从何而来的呢?
克列奥门尼斯:来自那些有益的姿势,即在抵御重力、推拉移动重物时所选择的有利姿势;还来自他们扔石头时轻巧娴熟的姿势,也来自其他投掷姿势,来自他们跳跃时所利用的那种惊人的熟巧。
霍拉修:请你解释一下,什么是跳跃的惊人熟巧?
克列奥门尼斯:你知道,人们做远距离跳跃时,往往会先助跑,然后起跳。可以肯定,这个办法可以使人跳得更远,只是比不助跑的跳跃更费力。其原理也十分明显。身体做出了两种运动,并被这两种运动移动。此刻,跳跃赋予身体的速度必定加上了助跑的速度。而跳跃者原地站立时,其身体除了跳跃所要求的肌肉力量运动以外,并无其他运动。你会看到:成千的男人和男孩跳跃时都采用这个计策,但没有一个是因为懂得个中理由才去这样做的。我所说的这个跳跃时利用的计策,我希望你能把它用在解释良好礼貌守则上,数百万人都学会了遵循礼貌守则,却从未思考过礼貌的起源,也没有想过礼貌给社会带来的真正益处是什么。最精明老练、最有心计者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最先学会如何掩饰骄傲这种激情。用不了多久,便没有一个人显出半点骄傲表征了,无论是邀人赞同,还是向人求助,都是如此。148
霍拉修:可以想见,有理性动物不用思索、不用知道自己行为的理由,也都能做到这一点。身体运动是一回事,而运用理智却是另外一回事。因此,悦目的姿势,美妙的举止,泰然自若的风度,总之,一切温文尔雅的外在行为,都是可以学会的,并且或许不假多少思索就能做出来。但是,良好礼貌却要求人们处处遵守,在说话、写作以及吩咐别人去做的行动中,都要遵守。
克列奥门尼斯:有些人从未从那个角度去思考这个问题,对他们来说,礼貌肯定是无法想象的最大不便。依靠心智与实践,依靠不断的努力劳作,再加上多少代人的共同经验,人们可能并且已经创造出了一些礼貌技巧。不过,那些技巧却只能为能力平平者所运用。航行在大海上的第一流战舰,装备齐全,水手满员,是一台何等美丽、壮观而辉煌的机器啊!它的体积和重量都大大超过了人类创造的其他任何运动体,因此,世上再没有任何其他发明能引起如此广泛多样的惊叹与赞美了。英国有许多造船能手的作业队,若有了合适的材料,用不了半年时间,便能够制造装配出一艘头等战舰并使之出海。但有一点却无可置疑,那就是:倘若不把造船作业一步步地划分成更多种不同的劳动作业,那就无法完成造船的任务;同样,那些劳动作业只需要能力平常的工人去完成,这也是确定无疑的。149
霍拉修:你想据此引出什么结论呢?
克列奥门尼斯:有些成就常被我们归因于人的卓越才能与深刻洞察力,其实它们却来自漫长的时间和许多代人的经验。那些成就的其性质与它们包含的睿智,其间差别也很小。制造不同用途船只的技艺,当今已发展得相当完美,为了解其发展必须付出多少代价,我们只要去考虑两点即可:其一,许多显著的技术改进是在近五十年或更少的时间之内完成的;其二,英国人确实在一千八百年以前就制造和使用船只了,从那时至今,他们从未离开过船只。150
霍拉修:这一切都有力地证明当今的造船技艺经历了一个缓慢的发展过程。
克列奥门尼斯:勒瑙勋爵写过一本书注102,其中讲述了舰船航行原理,从数学角度讲述了船只运作及驾驶的方方面面。这本书让我相信:舰船和航海的最初发明者们也好,后来对舰船任何部分做出改进的人们也好,全都没有想到过是什么使他们做出了发明或改进,就像当今最粗鄙无知的文盲做水手一样,尽管不情愿,时间与亲历还是能造就他们。数千这样的人最初被硬拖上船,很不情愿地留在船上,但用不了三年,他们便熟悉了船上的每一根缆绳,每一个扳手,根本无须费力去研习数学,便学会了数学及其使用,其知识比一位从未到过海上的最伟大数学家的毕生所获完备得多。我提到的这本书谈到了不少令人惊奇的事情,其中讲解了船舵与船身必须保持什么角度才能最有效地控制船只。这一点固然有理,不过,一个十五岁少年当年若在平底船上干一年,也能通晓这方面的全部切实有用的知识。他会看到船尾总是随着船舵运动,于是只去注意舵柄,而根本不去思索船舵。一两年后,他的航海知识和驾船能力便会成为一种习惯,使他能像驾驭自己身体一样,凭直觉去驾船。他驾船时可以半睡,或者思考与驾船毫不相干的事情。151
霍拉修:我相信你说的这一切。倘若像你所说的那样,最初发明、后来改进舰船及航海技术的那些人从未想到过依照勒瑙勋爵提出的那些理由去行动,他们便不可能依照那些理由去行动,不会有意识、有计划地把它们当作先验的动机,去引导他们把发明和改进付诸实际。我想,你想论证的就是这一点。
克列奥门尼斯:不错。我还十分相信:最先在艺术、礼貌或者航海方面做出尝试的开拓者们,其实并不知道那些艺术在自然中真正的原因与基础;同样,即使现在这两门艺术已经相当完善,在那些最精通它们、每日都在改进它们的人当中,绝大多数依然像其前人最初一样对其原理知之甚微。但我同时也相信勒瑙先生所讲的道理完全正确,你的见解也像他的一样正确。换句话说,我相信:你对礼貌起源的叙述非常真切确凿,如同勒瑙先生对舰船运作原理的叙述一样。发明和改进各种艺术的人,探究事物来由的人,这两者极少是同一类型的人。探究事物来由的人,大多安逸文静,热衷退隐,憎恶实际生意,以沉思冥想为乐事。相反,在发明及改进各种艺术的人中,最经常成功的是那些积极活跃、躁动进取、辛勤劳作的人,例如那些亲身耕作、亲自试验、全神贯注在所做之事上的人。152
霍拉修:人们通常认为,擅长沉思冥想者最善于做出各种发明创造。
克列奥门尼斯:但这是个误解。制造肥皂、织物染色以及其他行业和奇妙技艺,全都经历过从粗糙低劣的开端到无比完善的发展过程,但是,在对它们的许多改进中,至今仍能被记住的,一般地说都要归功于一些人,他们或自幼研习一行,或长期从事并精通一行,而并不精通化学或其他学问,而人们本会想当然地以为他们精通那些学问。其中一些技艺的操作过程,尤其是给织物染色的操作过程,都极为令人惊叹。依靠火和发酵把各种成分混合起来,便完成了几种操作,而即使最有智慧的自然学家,也无法用任何已知理论去说清那些操作的原理。这就确定无误地表明:那些技艺并不是依照先验的推理发明出来的。一旦大多数人都开始掩藏对自己的高度评价,人们就变得更容易相互容忍了。于是,每天都必须做出新改进,直到其中一些人变得足够厚颜无耻,不但能矢口否认对自己的高度评价,而且能佯称自己对他人的评价高于对自己的评价。这会使人显得谦恭有礼,而阿谀奉承便洪流般地朝他们奔去。他们的不真诚一达到这个高度,便会发现它带给自己的好处,于是自然要把虚伪教给子女。在一切人身上,羞耻这种激情都十分普遍,又早早产生,因此任何民族都不会愚蠢到长期无视它,长期不利用它。可以说,人们也同样地利用了幼者的轻信;即使是为了实现许多善良目的,人们也往往会情不自禁地利用幼者的轻信。父辈的知识,每个人的生活经验,加上自己年轻时学得的东西,都要传授给子孙后代。每一代人由此学会的东西,都必定比前代人学到的既多且精。依靠这样的办法,经过两三个世纪,礼貌规范便必定会达到臻于完美的地步了。153-154
霍拉修:倘若那些人都走到了这个地步,其余的人便容易想见了。我认为,这是由于礼貌规范不断有所改进,如同其他一切艺术与科学也不断有所改进一样。但是,若从野蛮人算起,人类在礼节方面最初三百年间的进步却微乎其微。古罗马人的开端要理想得多,其国家先有六百年的历史,并且几乎统治了世界,而其后才堪称一个文雅民族。最让我惊异、而现在我已经确信的是:这一切成果的基础竟然是骄傲。使我惊异的另一件事情是:你居然会说:一个民族在根本不知道美德或宗教时也能讲究文雅礼貌。我相信,世上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民族。
克列奥门尼斯:请原谅,霍拉修,我根本没有暗示过哪个民族会根本不知道美德或宗教,但我没有理由提到它们。首先,你问我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对文雅礼貌的运用,却抽掉了对未来状态的思考;其次,礼节技巧与美德或宗教毫无瓜葛,尽管它很少与后两者相悖。礼节技巧是一门学问,它始终建立在我们天性中同一条稳固原则的基础上,无论实施于什么时代和什么地方,都是如此。155
霍拉修:既然与美德和宗教毫无瓜葛,又不承认它们,它又怎么称得上与美德和宗教不悖呢?
克列奥门尼斯:我承认,这听起来似乎自相矛盾,但这个说法却千真万确。礼节信条教导人们对一切美德说好话,但在任何时代和任何国家,对美德的要求却都仅仅是流行美德的外在表现而已。在神圣的宗教事务上,人们也无不仅仅满足于符合奉神的外在规矩,因为世间一切宗教都同样赞成文雅礼貌,只要全民都遵守它。请你告诉我:倘若所有人对一位老师的评价都明显相似,我们又根据什么去判断他呢?全世界文雅礼节的规则都具有同一个趋向,即它们全都不过是以各种不同方式使我们自己为他人接受,并尽量把他人对我们的偏见减到最少而已。依靠这种诡计,我们互相协助,享受生活,追求快乐,在享受能得到的一切美好事物时,每一个人借助这种行为所获得的欢乐,会多于不依靠它时的所得。我这里所说的欢乐,其含义是欲望满足的欢乐。回顾古希腊,回顾古罗马帝国,回顾那些在它们之前就繁荣起来的伟大的东方国家,我们会发现:第一,奢侈与礼节总是在共同发展,从未互相分离;第二,地球上文明人士所希求的,始终都是舒适与快乐;第三,他们研究的首要课题,他们最关心的事情,乃是外在的表现,而其目标总是指向获取现世的幸福。因此,用凡人的肉眼看,他们最不关心的,仿佛总是自己来世会变成什么。156
霍拉修:感谢你的这番讲话,我很满意你阐述了我本想提出的许多问题。不过,对你说的其他一些话,我必须先花些时间去思考,然后我才会决定等待你的再次来访,因为我现在已开始相信:大多数关于我们人类自己的知识的书籍,要么就充满缺陷,要么就假话连篇。
克列奥门尼斯:对愿意勤奋研读的人来说,任何书籍都没有人类本性这部书更丰富,更忠实。我真诚地相信:你若事先仔细思考过,你自己本来就能发现我向你揭示的每一件事情。不过,若能为你提供一点儿你认为有趣的消遣,我感到非常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