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拉修:你我昨天的讨论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你谈到的一些事情非常令人愉快,其中的一些我是不会轻易忘记的。我不记得自己以前可曾像昨晚离开你以后那样审视过自己。

克列奥门尼斯:诚实无欺地审视自己,这个任务比通常想象的还要困难,还要艰巨。昨天我曾问你:我们在哪里、在什么人当中才能找到你所说的那种人,即所谓依照美德原则行事的人。你回答说,有一个等级的人就是如此。我已经在那些人身上找到了人的一些非常讨人喜欢的特征,但那些人也都有缺点。若能抛开这些不谈,而能从在一些人身上见到的不同美德中挑选出一些最好的,那么,这番集美德于一体的情景就会成为一幅非常美好的图画。45

霍拉修:把这幅画完成得十全十美,那将是个杰作。

克列奥门尼斯:我可不敢去做这个尝试。但我想,为它画一幅小小的速写并不算太难。它依然应当高于自然,并且是个可供效法的范本,比任何一个活人的榜样都好。我想画画看,一想到这个,我就浑身是劲儿。一位美德俱全的君子的肖像该多么迷人!一个出身高贵而富有的人,自然创造他时绝不吝啬,他懂得这个世界,他一直养尊处优,他的形象该多么令人销魂!

霍拉修: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也这么看,不管你这话是开玩笑还是正经的。

克列奥门尼斯:他那些最大的缺点被掩盖得多么彻底!虽说金钱是他的偶像,虽说他心中觊觎着钱财,他内心的贪婪还是要被迫服从他外在的全不计较,他的行为无不闪耀着慷慨仁厚的光辉。

霍拉修:你错就错在这里。这也是你让我受不了的地方。

克列奥门尼斯:有什么不妥么?

霍拉修: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给我画的,将会是一位君子的漫画像,而你却谎称你在给他画肖像。46

克列奥门尼斯:你误解我了。我根本没这个意思。

霍拉修:可是,人的天性为什么就不可能是善良的呢?你不但不隐去人的缺点,反而给他添上了不少缺点,它们都毫无根据,毫无色彩。对外在表现无懈可击的事物,你根据什么断定败絮其中呢?你怎么知道那个人的缺点全被掩盖起来了呢?你既然承认那君子从未显露过爱财之心,并说他的行为无不闪耀着慷慨仁厚的光辉,为什么你还会设想他内心贪婪、以金钱为偶像呢?这实在是荒谬透顶。

克列奥门尼斯:我对任何人都没有做出过这样的假设。我要和你分辩几句:我所说的话除了作为评论,没有其他的意思;无论一个人如何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内心的弱点和天生的缺憾,他都具备获得常识及良好风度的能力,并且即使没有其他任何帮助,他也足以能让自己的弱点和缺憾不为人所知。不过,你这些问题提得很及时。既然你提到了这些问题,我就要对你开诚布公。首先我想对你讲讲我马上要做的那番描述的用意,讲讲那番描述的用途。一句话,我要向你证明:最美丽的上层建筑也可能建立在腐朽恶劣的基础上。你马上就会进一步了解我的意思了。47

霍拉修:但是,你既然全然见不到,又怎么知道支撑大楼的基础即将腐朽呢?

克列奥门尼斯:别急。我向你保证:不经你本人认可,我绝不把任何事物说成是绝对的。

霍拉修:我不要求别的,但愿你严守这个承诺。好吧,请你把想说的告诉我。

克列奥门尼斯:骄傲与虚荣心真正关心的,乃是他人的观点。一个人最大的愿望,能占据整个人心的愿望,乃是自己被全体世人看作很好,乃是获得全体世人的喝彩和赞美,不仅在当前,而且直到后世永久。这种激情通常会破灭,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尽管人们的环境和志趣各不相同,这种激情的力量却造就了,并且可能继续造就多少非凡而彼此迥异的奇迹!首先,依靠骄傲之情,一个人便不把任何巨大的危险放在眼里,便不惧怕任何形式的死亡。同样,有了自傲之心,一个人会追求危险和死亡,而倘若他的体格坚韧强健,他还敢于欣然承当危险与死亡。其次,世上没有西塞罗曾提到的任何良好职能或义务,无论是对他人还是对我们自己,也没有沙夫茨伯里爵爷提到的任何仁爱、人道或其他社会美德的先例;但是,具有常识和知识的人,其虚荣心若强大得足以压倒其他一切激情(那些激情妨碍和干扰着他的打算),那么,哪怕仅仅出于虚荣心,他们也能把常识和知识付诸实施。48

霍拉修:你说,我会相信你说的这一切么?

克列奥门尼斯:会的。

霍拉修:什么时候?

克列奥门尼斯:在你我分手之前。

霍拉修:好极了。

克列奥门尼斯:具备一定才能的人,若生活环境优越,受过良好的教育,性格又并非与众不同,其行为举止就很少不是彬彬有礼的。这种人愈是自傲,愈是看重他人的尊重,便愈是会去钻研他人的尊重,以使自己为所有与之交谈者所悦纳。他们会不辞辛苦,千方百计地掩藏和扑灭心中常识告诉他们不应被别人见到或了解的一切。

霍拉修:我不得不打断你的话,因为我不能让你照此说下去了。你说这些,不就是重弹那个老调么?它说人人都有骄傲之心,我们所看到的无不是伪善。这些说法毫无根据。世界上再没有比你说的这些更荒谬的话了。因为按照你这些话,最高尚、最英勇、处境最好的人便都是最骄傲的。这和我们的日常经验极为冲突,因为日常生活中的情况恰恰相反。暴发户、白手起家的无家世者,以及没受过什么教育、因发财而趾高气扬的最平凡之辈,一旦超出中等水平,从低贱的位置跃升到荣耀的位置上,其骄矜和傲慢便表现得再普遍不过了。相反,一般地说,地球上没有任何人比那些出身高贵者更有礼、更人道、更斯文了,他们都拥有大量的财产和祖先的著名房产。因世袭血统而显赫者,自幼就习惯了辉煌的场面和荣耀的头衔,受的是与其身份相应的教育。我不知道世上哪个民族,只要不是野蛮人,其年轻男女没有受到特别的教育,要他们力戒骄傲或自高自大。你是否知道哪个学校、老师或父母不是一直谆谆教导其教育对象要懂礼貌和听话的?不仅如此,“有礼貌”(Mannerly)这个词本身不也恰恰包含着这个意思么?49

克列奥门尼斯:求你了,咱们还是平心静气,用准确的语言说话吧。良好礼貌的准则给我们灌输了上千条训诫,要我们避免骄傲的种种外在表现,但是,没有一条规矩是反对骄傲这种激情本身的。

霍拉修:怎么会是这样?

克列奥门尼斯:的确没有,没有一条规矩是反对这种激情本身的。绅士教育从来不提要克服骄傲,而是不断激励他们的荣誉感,要他们始终保持强烈的荣誉感,要他们在紧要关头内心务必重视自己的价值。50

霍拉修:这一点很值得深思,并且值得花时间去仔细考察一下。可是,你要画的那位完美君子到底在哪儿呢?

克列奥门尼斯:我已经准备好了。我想从他的住处说起:虽说他在好几个国家都拥有漂亮的房产,我却只说说他那座主要的家族府邸,那上面镌刻着他家族的名号,是家族的光荣。这座府邸宏大壮观,令人赞美不已。他的花园十分宽广,里面有无数种令人心旷神怡的事物:它们被划分成许多区域,用于不同目的;虽然对自然的精心改进随处可见,但每个部分都井井有条,独具匠心;虽然所有的局部都被营造得堂皇悦目,但整体布局却能发挥最大的优势。室内的一切器物都能显示出主人的高贵与品位。一切花费都用在营造美和居处之便上,因此你见不到任何不恰当的挥霍浪费。他的所有餐具和家具都极其考究,你只能见到那些最高级的器用。室内的绘画全都出自最出色的画家之手,的确都是精品杰作。他根本不收藏没有价值的琐屑之物,也绝不会让你看到他家中有什么令人憎恶的摆设。他的几套收藏品无不既令人愉悦,又超凡脱俗,重在价值而不在大小。不过,他的古董和财宝并不仅仅局限在他的收藏柜里,室内上上下下地展示的大理石和雕刻本身就是个宝藏。在室内的许多地方,你都能看见大量令人叹为观止的镏金装饰和精美无比的雕工。大厅和走廊里的陈设想必更是价值不菲,其客厅和过道也毫不逊色。这些厅堂都十分宽敞而华美,全是品位最高的建筑师的杰作,其装修布置无不令人惊叹。整个府邸都呈现出融为一体的精雅,栩栩如生的装饰千姿百态,处处气度恢弘,又一尘不染,连最漫不经心、最不善观察的人也会对它们十分嘉许。同时,其中最平凡的器物的每个部分也都呈现出精确的做工,给人一种更实在的满足感,连最好奇的人也会为之陶醉。然而,这个完美样板最大的优点却是:即使在最普通的房间里也没有一件无用的东西,连最短的过道都装修得十分美观。而在最辉煌的厅室里,同样丝毫没有铺张的陈设,没有任何充斥着烦冗装饰的部分。51-52

霍拉修:这真是一幅苦心绘制的图画,糟糕的是我并不喜欢它。请说下去。

克列奥门尼斯:我承认,我原先也不喜欢它。他的马车和侍从数量众多,都经过了精挑细选。他的一切用品都以理性为向导,无不将技艺和支出的效用发挥得淋漓尽致。他本人总是显得心情愉快,其心胸也仿佛像他的表情一样开朗。在府里,他最乐于照顾别人,从不给别人添麻烦。他的全部快乐似乎就在于使朋友们感到愉快。即使在最兴高采烈的时候,他也从不对任何人失礼,从不用简称去称呼人。即使对地位最低微的客人,他也从不用不讲礼节的亲昵态度去对待他们。对每一个和他说话的人,他都注意地倾听,除了对他款待客人的饮食的赞美之外,他不忽略任何谈话。除了对他的赞美之外,他从不打断任何谈话。对属于他的东西的所有赞美,他很少去随声附和,即使那些东西最当之无愧,也是如此。在国外,他从不打听那些失误和舛错;遇到不称心的事情,他或者缄口不语,或者尽力把事情引向最好的结局,以消除旁人的抱怨和不满。然而,他离开一个住处之前,却每每总要衷心地赞美那里的长处,他的谈吐虽然一贯活泼幽默,但又永远是既慎重又有趣的。即使是只包含一丁点污秽下流意味的话,他也从来不说。他更不开伤人的玩笑。53

霍拉修:好极了!

克列奥门尼斯:他不盲从,不迷信,避免一切有关宗教的争论。但他经常去教堂,并且很少缺席家族的祈祷仪式。

霍拉修:该君子已然几近神明了!

克列奥门尼斯:我原知道你我会在一点上有分歧。

霍拉修:我不是在挑错。请说下去吧。

克列奥门尼斯:由于他本人非常博学,他就积极促进艺术和科学的发展。他亲近有功者,奖励勤勉者,又一贯坚决反对败德者和压迫者。他的饮食虽说比任何人的都要佳良丰美,酒窖也比任何人的都好,他却能节制饮食,从不过量饮酒。虽说他的口味非常考究,但他总是选择有益健康的食品,而不喜欢仅仅是好吃的东西;对一切可能损害健康的东西,他从不暴饮暴食。

霍拉修:这实在堪称嘉许!54

克列奥门尼斯:像在其他所有事情上一样,他也非常讲究服饰,常添新装。在自己的衣着上,他视整洁重于华丽,但他的仆从却都有漂亮的服装。除了在十分重大的场合,并为了表示对他人的尊重以外,他本人很少佩戴金银饰品。为了表明这些豪华的习惯除此之外别无他用,他每次穿的衣服都不同。一套服装穿过一天以后,第二天他就不再穿了。他的衣物全是最上乘的,其装束也堪称奇特,但他却让别人去照管它们。世上再没有比他穿着更好而像他那样不在乎衣着的人。

霍拉修:一点儿不错,对有身份的人来说,衣着得体乃是必需,但过分热衷,却有失身份。

克列奥门尼斯:因此,他雇用了一位品位高雅、很有眼光的管家,此人使他免除了衣着上的麻烦。同样,他的饰带和亚麻内衣则由一位巧手的女人负责。他的语言温文尔雅,亲切自然,且易于理解,既不轻描淡写,又不夸夸其谈,既不卖弄学识,又不粗俗土气。他的举止无不彬彬有礼,毫不造作。他的风度稳重泰然,而不轻率浮躁。他举止高贵,因为虽然他一向平易近人,谦和纡就,没有人比他更少妄自尊大,其举止中却依然流露出某种尊贵典雅的东西。他谦逊但不卑微,高贵却不傲慢。55

霍拉修:这真令人叫绝!

克列奥门尼斯:他对穷人宽厚仁慈,他的房子从不对陌生人关门,他把邻人都看作朋友。他待佃户如慈父,认为他们的安康与自己的利益密不可分。对小小的冒犯,没有人比他更处之泰然;对无心的侵害,没有人比他更容易原宥。他能把被其他地主视为侵害的事情变为有益的事情。无论损失大小,他都记在自己的账上,无论是由于他自己的疏忽还是其他原因,他都加倍补偿。他力求尽早知道这些损失,往往不等它们引起抱怨,便予以补救。

霍拉修:哦,珍贵的人类啊,提防上当!

克列奥门尼斯:他虽然从不责怪自己的仆从,却能得到他们最好的侍奉。虽然他的家用开支一应俱全,家庭成员也很是众多,但家中却秩序井然,这像其家族的富有一样闻名遐迩。他的吩咐必须严格照办,但其命令却一贯合情合理。哪怕是对最穷困低贱的脚夫,他也从不颐指气使,不加体恤。仆人的格外勤勉以及一切值得称道的行为,他全看在眼里,并时常予以当面夸奖;对他不喜欢的仆人,则留给管家去责备或是除名。56

霍拉修:他很有头脑。

克列奥门尼斯:无论哪个仆人侍奉他,他都悉心照顾,无论是患病还是健康。他给下人的工钱是其他主人的两倍以上。对那些格外殷勤周到、尽力为他服务的仆人,他还时常馈赠礼物。不过,他却严令下人不得接受来访客人的哪怕一文赏钱,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仆人的许多错误,只要是初犯,他都会视而不见或予以原谅;但再犯同样错误的仆人,一经发现,便立即会丢掉饭碗。此外,他还奖励揭发错误的人。

霍拉修:我想,这是我听到的唯一会招人非议之举。

克列奥门尼斯:我倒不这么认为。请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看?

霍拉修:首先,这样一条命令很难强制人去服从;其次,即使它能被执行,也没有多大用处,除非大家都这样去做,而那是不可能的。因此我想;贯彻这个家规的尝试是绝无仅有、很不现实的。它只会使悭吝之辈感到高兴,他们家中绝不会效法此例。但它却会使慷慨者失去显示其慷慨仁厚品德的机会。何况,它显然还会使你的家向各色人等过分开放。57

克列奥门尼斯:或许能找出防止这些弊病的办法。但对那些有才能、受过教育的人来说,执行这个家规却是件好事,因为这能使他们获益匪浅。这些人没有多少钱,而对其中的不少人来说,赏给下人的这点儿钱乃是个非常沉重的负担。

霍拉修:我承认,惟有你说的这一点才堪称重要。但我还是要请你原谅我打断了你的话。

克列奥门尼斯:他的一切商业来往都精确而公正。他的不动产很多,因此他雇用了几位能干的经理去照料它们。不过,尽管他的账目全都记得清楚整洁,他还是把亲自监督账目视为己任。他从不滥付任何商人送来的未经查实的账单,虽然不愿亲自干预现金的支出,付起账来却既及时而欣然,又精确而守信。唯一的例外是:他从不愿在新年那天欠账不还。

霍拉修:我很欣赏这一点。

克列奥门尼斯:他和蔼友善,周到体贴,平易近人,从不大吵大闹。总之,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像他那样显得不因处境而沾沾自喜。他虽然成就斐然,财产甚丰,但他的谦逊也和他的其他骄人之处一样多。他虽然地位显赫,超群出众,但从不显得以自己的伟大为乐,而仿佛对自己胜过他人的优点毫不在意。58

霍拉修:这个人物实在值得赞叹,他使我格外愉快。但我还是想冒昧地告诉你:若事先不知道你的意图,不知道你的用意,我本来会对你这番描述更觉愉快万分。我想,你的意图其实很不厚道,那就是:建起这座如此完美而优雅的大厦,却完全是为了推倒它。这是在煞费苦心地显露你恶作剧的本事。我已经注意到:你这番话里留着几处余地,其作用是使你得以借题发挥,得以削弱你为这座大厦建造的基础,它们就是:其心胸也仿佛像他的表情一样开朗、从不显得以自己的伟大为乐。我深知你使用“仿佛”、“显得”之类的字眼儿时,总是有其用意的。你把它们当作许多后门,以便溜出来。你若是没有事先让我知道你的意图,我本来绝不会注意到这些东西。

克列奥门尼斯:我的确利用了你提到的这些伏笔,但我这么做只是为了逃避正义的检查,为了不使你说我的话是错的,不使你怀着过多成见去作出判断,倘若事后证明这位君子是在遵照一种恶劣的准则行事的话。我承认,我打算让你相信他其实就是如此。不过,考虑到这会让你很不开心,我想仅仅在描述中为你提供一些小小的娱乐,我便满足了。至于其他,我并不计较,任你去误解好了。59

霍拉修:何必如此呢?我想,你创造这个人物的本意就是为了开导我。

克列奥门尼斯:我可没有自诩要开导你。我本想只给你列举一些事实,请你自己去判断,但我错了,现在我已经把自己这个错误看得一清二楚。昨晚和今天你我开始讨论的时候,我都以为你是按照另外一种思路去思考问题,和我所见的有所不同。你提到过人们对你的一种印象,提到过审视自己,此外还有其他一些暗示,而我却太大意,竟然把它们误解成了对我有利的东西。不过,我也因此而发现:对我承认自己怀有的那种情绪,你仍然像以前一样激烈反对。因此,我会打消自己的这个误解。我并没指望从什么胜利中取乐,也不知道有什么会比想到得罪你更使我痛苦。求你,你我还是用对待另一个重大问题的那种办法去对待这个问题吧,那就是永远不再提它。有远见的朋友之间,本该回避他们已经知道存在着根本分歧的一切话题。请相信我,霍拉修,我有能力使你感到开心,有能力给你任何快乐,为此我绝不会有任何怨言。但使你感到不自在,却绝不是我有意所为。对于昨天和今天我说了这么多的话,我请你加倍地原谅。你听说有关直布罗陀市的消息了么注59?60

霍拉修:看到我的缺点和你的谦恭,我深感惭愧。你并没有误解你提到的那些暗示,你所说的话当然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也曾极力地审视过自己。然而,正如你所说:诚实无欺地审视自己,这是项艰巨的工作。我衷心希望你说话时不抱任何目的,这样一来,你我便可以讨论这些事情了。得罪你的是我,我该为自己的失礼请你原谅。但你知道我一向坚持的那些准则是什么,我不可能一下子就放弃它们。我虽然知道这非常困难,但我却能时时瞥见真理,这使我开始改变观点。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心中在斗争,但我已经太习惯把一切真正美好的行为都看作出于值得称颂的动机,因此,一旦我按照原先的思维方式去看问题,它便会使我得出以前的那些结论。请原谅我的动摇不定吧。我十分喜欢你描述的这位完美君子,我承认:我不知道如此完美无缺、毫无自私之心的完人,若不是依照美德与虔诚的准则行事,何以能在各个方面都表现得如此超群出众。世界上可有这样一位地主么?我若错了,我很愿意你给我释惑解疑,指点迷津。请告诉我吧,请你畅所欲言。我保证会耐心倾听。请你开诚布公,尽情表达你的思想吧。61

克列奥门尼斯:以前你也曾要我畅所欲言,可一旦我这么做了,你却显得不高兴。不过,既然你又要我这么做,我就再试一次吧……世界上是否存在或有过我所描述的那个人,这并不十分重要。大多数人都会认为,一道如此洁净的水流,其源头却可能龌龊不堪,满是污泥;而设想出这样一条水流,这要比把它想象为对赞美的过分渴望、对最老练评判者的普遍喝彩的过度希冀更容易。尽管我很容易赞成这种看法,有一点还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才能出众、家财丰厚的人可能将这些美德集于一身,其身体与常人无异,并受过良好的教育;世上还有许多人,其天性并不比众人更好,但依靠我提到的那些帮助,却有可能获得那些优秀品德并取得成就,条件是他们必须下定决心,使自己的全部欲望和才能都服从于那种最强烈的激情。那种激情若能得到持续不断的满足,便总是会主宰人的其他一切激情,必要时甚至会征服它们,概莫能外,即使在最困难的情况下,也是如此。

霍拉修:探讨你所说的这种情况是否可能存在,这大概会引起长时间的争论。但我认为:这种可能性显然是微乎其微。即使真有这样一个完人,那么,说他的行为出于他的优秀本性,因为其中包含着众多的美德和罕见的天赋,这个说法要比说他的一切美好品德都来自种种不道德的动机更可信。若说骄傲可能是这一切美好行为的起因,那么,其他人身上有时也能表现出骄傲的影响。按照你的理论,世人骄傲的表现绝不罕见。全欧洲都有才能出众、家财丰厚的人,其中却找不到几个你为我们描绘的这种典范供人效法,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们很难见到集众多美德和优秀品质于一身的人呢?62

克列奥门尼斯:世上虽然有许多许多家财丰厚的富人,但其中鲜有行为如此完美者,这种情况存在着几个非常明显的原因。首先,人的气质各不相同,有人生性活跃,忙忙碌碌,有人生性懒散,温和好静;有人大胆无畏,有人则怯懦腼腆。其次,还应当考虑到:气质的养成多少是有意而为之的,因为一类气质会被教育所抑制,另一类则受到鼓励。最后,这两类气质分别建立在人们不同的幸福观上,根据这些观念,人们对荣耀的热爱便决定了人们的不同行为方式。有些人认为主宰和统治他人是最大的幸福;有些人则把临危不惧视为最珍贵的品德;还有些人认为学识渊博、成为名作家是最大的幸福。因此,尽管人们都热爱荣耀,但获取荣耀的方式却各不相同。然而,一个人若是讨厌喧嚣忙碌,天生好静,喜欢悠然安逸,而教育也鼓励了他的这种气质,他便很有可能认为:具备良好的绅士风度乃是最值得向往的。我敢说,他若有了这样的想法,其行为便一定会十分接近我所描绘的那个人。我说“十分接近”,是因为我可能看错某些事情,并不是个万事通。有些人会说我没有提到几种不可或缺的品质。但我相信:一般地说,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国家和这个时代,我列举的那些品质一定能使人获得我认为他所渴望的声誉。63

霍拉修:毫无疑问。对你最后说的那句话,我根本不会怀疑。我以前也告诉过你:你描绘的那个完人堪称嘉许,使我格外愉快。我之所以注意到你极力把这位君子描述得如此近乎神明,是因为这种人太罕见了。不过,我并没有把它看作现实的反映。我在一个问题上曾与你看法不同,但那只是由于你我的思路不同而已。我考虑了你的回答,因此不知道自己是否想错了,因为这样的人若真的并不罕见,我便肯定会相信自己错了。我会特别敬重这样一位天才,并且随时准备承认他能力过人。不过,骄傲普遍存在,但其影响却并不更为普遍,我认为,你用来解释这种现象的理由还不够充分。说人们因天性不同而被鼓励去追求不同的目标,我完全赞成这一点。但是,世上也有大量的富人,其天性同样是喜欢安静和悠闲,并且非常渴望被看作谦谦君子。基督教国家里有那么多人出身高贵,财产丰厚,受过最好的教育,他们学习、旅行、历尽辛苦,以使自己达及完美,但若不加奉承,你却只能说:其中没有任何人具备所有的优秀品德和你列举的全部美德。何以会如此呢?64

克列奥门尼斯:成千上万的人都向着这个目标努力,其中不止一个达到了那个高度,这非常可能。在一些人身上,主宰的激情可能不够强烈,不足以彻底抑制其他的激情:爱欲和贪婪可能使其他激情产生变化,例如酗酒和赌博就能拉走不少人,战胜他们的决心。这些人或可能不具备坚持不懈地实现自己意图的力量,无法始终如一地追求同一个目标,或可能对有识者推崇的东西缺乏真正的趣味与了解,或可能其天赋并不足以使他们在所有紧要关头都能把自己掩饰起来。这是因为:空谈作伪很容易,但实际作伪却难上加难。任何一个这样的障碍都足以毁掉一切,使这幅假像无法画成。65

霍拉修:我不想和你争论这个问题。不过,到现在为止,你既没有证明任何问题,也没有提出一丁点理由,说明你为什么认为一个有品行的人,其外在表现如此灿烂美好,而其行为却出于卑劣的动机。不说出你为什么怀疑他,你就不能去谴责他。

克列奥门尼斯:那当然;同样,我不会说出任何心怀恶意或有失宽宏的话。因为我并没有说过:我若发现了一位具备我提到的一切好品质的君子,便会像你那样认为他得天独厚,并认为他的完美无缺全都来自对荣誉的格外热爱,别无其他。我想证明并始终坚持的是:一个人表现出的这些行为,有可能全都来自我所列举的那些原因,此外没有其他考虑,没有其他的帮助。不仅如此,我还相信:一位如此完美的君子,尽管知识丰富,才能超群,但仍然可能觉察不到自己行为的动机,至少是对此没有十分把握。66

霍拉修:这是你所说的最无法让我理解的话。为什么你设置了一个又一个难题,却一个也不解决?请你先澄清一下你最后那个自相矛盾的说法,然后再往下说吧。

克列奥门尼斯:要满足你这个要求,我就不得不让你先回想一下我们的早期教育,即幼儿所接受的最初教育、服从别人吩咐的行为选择,以及对他们好恶的规定。简单地说,就是要听话,别无其他。要达到这个目的,便不能没有赏罚,还必须利用其他许多不同方式。不过,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事实证明,要实现这个目的,更常使用并行之有效、能对儿童产生更大影响的东西,莫过于用羞耻心做成的把柄。羞耻心虽然是一种自然的激情,但我们若不在儿童能说话或行走之前就刻意地唤起他们的羞耻心,他们便不会如此迅速地感觉到它。儿童的判断力很弱,唤醒了他们的羞耻心,我们便有可能教会他们对我们感到愉快的事情感到羞耻,只要我们发现他们多少有了几分羞耻心即可。然而,只要存在哪怕一丁点骄傲,对羞耻的畏惧便不值一提了,因此,羞耻心增长,骄傲之心必会相应增长。

霍拉修:我本该想到,骄傲之心的增长会使儿童变得更任性,更不听话。67

克列奥门尼斯:你的判断不错,的确会如此,这必定会成为养成良好礼貌的巨大障碍,直到经验告诉人们:骄傲之心是无法用强力克服的,人们可以利用计谋来控制它;控制骄傲的最佳办法就是让这种激情自己制服自己。因此,精明的教育便允许我们在巧妙掩饰骄傲的同时,又随意保持尽可能多的骄傲。我们对这种自我掩饰感到自豪,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做这种自我掩饰时,我们不可能感觉不到明显的困难,并且,它最初会使我们感到很不自在;但随着我们的成长,这种不自在会逐渐减少。当一个人的行为已经变得和我所描述的一样谨慎,长期遵照最严格的良好教养准则生活,因而获得了所有相识者的尊重,当高尚与文明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这是有可能的)时,他便会忘掉自己那些行为准则,而不会想到那个隐藏的源头,它赋予他的所有行为以生命和动力。至少他不会觉察到那个源头。

霍拉修:经你一说,我愿意承认骄傲之心非常有用,倘若你愿意这么说的话。但我还不满足,我想知道:一个人既然具备了如此的理智、知识和洞察力,对自己的了解又如此透彻,为什么看不到自己的心灵,觉察不到自己的行为动机?除了他可能健忘之外,究竟是什么理由使你相信这一点呢?68

克列奥门尼斯:我有两个理由,我打算严肃地加以考虑。第一个理由是,在和我们有关的问题上,尤其是在有关我们自己的价值和长处的问题上,骄傲之心既能蒙蔽其他人,也能蒙蔽那些有理智、有才能的人;我们对自己的合理评价愈高,我们就愈容易囫囵吞下对我们最大的阿谀奉承,尽管我们在其他事情上都很有知识,很有能力。亚历山大大帝就是如此。尽管他具有巨大的天才,他还是真心地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神。我的第二个理由将使我们相信:这里说的这个人若能检视自己(而他极不可能这样去做),因为我们必须确认一点:要审视我们自己,我们就必须愿意并且有能力这样去做。而我们有世上的全部理由认为:一个如此完美、又非常骄傲的人最加意避免的事情,莫过于做这样的自我审视。其原因是:他的其他自我克制的行为,都能从他所珍视的那种激情里得到补偿,惟独自我审视才能真正使他苦恼,惟独这种行为才会毁掉他的平静,他无法弥补这种损失。倘若最优秀、最诚挚的人都是腐败和欺诈的,他们的处境必定不堪设想,只因他们要在连续不断的伪善中度过一生!所以说,自我审视、大胆探究自己的内心,这是一个人能想到的最使他心惊胆寒的任务,因为他最大的快乐乃是在心中暗自赞美自己。进行自我审视,这实在有失风度,但这项任务的艰巨性……69

霍拉修:别再说了,我同意你的说法,尽管我承认:我不知道你从中会获得什么益处,因为这非但不能消除你正要论证的巨大难题,反而会使它难上加难。那难题就是:你所描述的这位完人,其行为何以会出于卑劣的动机?倘若这不是你的本意,我便看不出你究竟想说什么了。

克列奥门尼斯:我已经告诉过你:那正是我的本意。

霍拉修:你探究深奥事物的非凡睿智,肯定在其他人之上。

克列奥门尼斯:我知道,你想弄清我是根据什么冒称自己具有这种最深刻的洞察力、自称我比一个足智多谋的精明人本人更了解他自己;你还想知道我为什么敢于自称能深入并探究人心,而我又已经承认那颗心被彻底隐藏了起来,不为世人所知。严格地说,我不可能具备这般手段,因此惟有纨绔子弟才会自吹有此本事。

霍拉修:你如何看待自己,悉听尊便,我可没有说过这些话。不过我承认;我渴望看到你能证明这一点,证明你具备这种能力。对你描述的那个完人,我依然记得一清二楚,尽管如此,你还是事先在他身上埋下了许多伏笔。我曾对你过:只要事物的外在表现无懈可击,你就没有任何正当理由去怀疑它们。我还是坚持这个看法。你描述的完人是个整体,你不应当改变他身上的任何东西,无论是给你赋予他的优秀品质打折扣,还是给他增添一些其他的品质,它们或者与你已经赋予他的品质互相冲突,或者与之不相适应。70

克列奥门尼斯:这两种事情我都不想做,我也没有做那种决定性的考验。通过那种考验,一个人的行为究竟是出于内心良善和宗教原则,还是仅仅出于一种爱慕虚荣的动机,自会一清二楚。倘若是后者,那便有一种百试不爽的方法,能把这个潜藏的恶魔从他最幽暗的洞穴里揪到光天化日底下,在那个地方,全体世人都会认识他。

霍拉修:我想,我在辩论方面不是你的对手,但我很愿意做你那位君子的辩护人,与你那屡战屡胜的辩术较量一番。我一生中还从来没有像这样喜欢一项事业。来吧,我就做他的辩护人,来反驳你能提出的所有假定,只要这些假定是合理的,并与你以前说的话一致。

克列奥门尼斯:太好了。我们先设想一下这个最文雅、最谨慎、最有教养的人可能遇到的情况。设想这位完美君子当众与另一个人争论,此人的出身和品质和他相同,只是不像他那么能控制自己的外在表现,也不那么注意约束自己的行为。倘若在争论中,那对手心怀恶意(mal a propos),言辞越来越激烈,似乎不再顾及对那君子应有的尊重,开始一语双关地诽谤那君子的名誉。你说,那君子这时该怎么做呢?71

霍拉修:马上要求对方对自己的话做出解释。

克列奥门尼斯:对这个要求,那个情绪激动的对手冷笑着表示不屑一顾,或者干脆拒绝做出解释。那君子势必会要求对方决斗,两人的争吵更在所难免。

霍拉修:你太草率了,因为这场争论碰巧是当众进行的,在这种情况下,在场的朋友或者任何一位绅士都会进行干预。他们会密切关注争论的进展,威胁性言辞一出现,便会被有礼貌地加以制止。不等发生语言上的冲突,两人就会得到友善的劝解;可能的话,他们还会被众人分开。然后,人们可能会用最动听的辞藻去赞美荣誉,以促成双方和解。

克列奥门尼斯:我不需要如何避免争吵的指导。你说的这些,人们或者会去做,或者不会去做。朋友的好心干预或许能成功,或许不能。我的意图是在最大可能性的范围内提出种种假设,因此,那些假设都是合理的,并且与我描述的那位君子的性格相符。这两人所处的情境,使你亲自建议那位君子向对手提出决斗,难道我们不可以这样假定么?72

霍拉修:不用说,有可能出现这种情。

克列奥门尼斯:这就足够了。因此,势必发生一场决斗。在决斗中,即使提其他必定发生的情况,我们也可以说:那位完美的君子肯定会表现出最大的英勇无畏。

霍拉修:倘若我们期望或设想他不会如此,那就太不合情理了。

克列奥门尼斯:因此,你便看到了我是多么公平。不过,请你告诉我:一个温文尔雅、脾气和善的君子,为了这么一丁点冒犯,何以会如此突然地决定用一种最剧烈的暴力行为来寻求补偿呢?而最重要的是:使他奋起、支持他去战胜对死亡的恐惧的,到底又是什么呢?你知道,战胜对死的恐惧,乃是最困难的事情。

霍拉修:那就是他天生的勇气和大胆,它们以他的纯洁生命和正直做派为基础。

克列奥门尼斯:但是,一个如此正义而且谨慎的人,心怀为社会造福的诸多愿望,为什么又会明知故犯、违抗自己国家的法律呢?

霍拉修:他严格遵从的是荣誉所规定的律条,那些律条高于其他一切法律。

克列奥门尼斯:看重荣誉的人若想言行一致,便全都应当是罗马天主教徒。

霍拉修:请告诉我这是为什么?73

克列奥门尼斯:因为他们认为:口头传说比用文字记载的一切法律都更重要。因为没有任何人能告诉我们:有关荣誉的律条是什么时候、在哪位国王或皇帝在位时期、在哪个国家、由哪个权威机构最先颁布的。那些律条居然有这么强大的力量,这实在是非常奇怪。

霍拉修:它们书写或铭刻在每一个看重荣誉者的心上。这是毫无疑问的。你自己就能够意识到它们。每个人心中都能感觉到它们。

克列奥门尼斯:让它们书写或者铭刻在什么地方,随你的便好了。但它们都与上帝制定的法律截然对立,互不相容。我描述的那位君子的信仰若像他表面看上去一样真诚,他的观点必定会与你的相反;因为各个教派的基督徒都会一致赞成一点:上帝的法律远远高于其他一切法律;其他一切考虑都应当服从上帝的法律。一个有理性的基督徒,究竟会用什么借口,才能服从或赞同那些允许报复、鼓励杀人的律条呢?他信奉的宗教法规早已明确规定:禁止报复和杀人。

霍拉修:我可不是诡辩家。但你知道,我说的是真话。在看重荣誉者当中,一个人若有这样的顾虑便会受到嘲笑。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在可以避免时却杀死一个人,这是重罪;一切谨慎的人都应当尽力防止这种情况发生。最该谴责的是先冒犯和公开侮辱别人者。出于轻率而率先犯人者,或出于放肆而故意寻衅者,全都应当被吊死。除了蠢人,谁都不会那样去做。尽管如此,倘若侮辱被强加在你头上,那么,世上的一切道理也都无法教你如何置之不理。你知道,我就遇到过这种情况。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时我向对方提出决斗时心中是多么不情愿。可是,必定要发生的事情是不承认任何法律的。74

克列奥门尼斯:就在那天上午,我看见过你。你显得很平静,丝毫没显出气恼的样子。你本来可以不顾及什么。

霍拉修:那个时候显示气恼,这非常愚蠢。不过,我最清楚自己当时的感受。我心里的激烈斗争简直难以言喻。那太可怕了,当时,我宁肯放弃自己的一大部分财产,也不想让强加在我头上的那件事情发生。不过,倘若次日我又遇到不那么严重的挑衅,我仍然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克列奥门尼斯:你可记得当时你考虑最多的是什么?

霍拉修:这还用问?我考虑的,是我一生中发生的最重要的事情。我当时绝不是个孩子。那时,我们刚从意大利回来,我当时已经二十九岁了,结交了不少好友,他们待我也不算不好。一个那样年龄的人,身体健康,精力充沛,有七千英镑年金,将来还会成为英国贵族,没有任何理由去和世上什么人吵嘴,也没有任何理由希望自己离开这个世界。对男人来说,提出决斗是巨大的冒险,何况,倘若不幸杀死了对手,你还会终生懊悔不安。你不可能在思索这些事情的同时(尽管还有其他更重要的考虑),又毫无顾虑地决定去冒决斗之险。75

克列奥门尼斯:你对那桩罪恶只字未提。

霍拉修:毫无疑问,对那桩罪恶,我当然想的很多;不过,其他的事情本身也非常重要,因此,一个处在那种时刻的人若不慎重思索,便会进退两难。

克列奥门尼斯:你现在有个极好的机会,霍拉修,可以让你审视自己的内心,并且通过我的一点儿帮助,去检查你自己。倘若你肯纡尊如此,我保证你一定会有重大的发现,并且会相信那些你现在不愿承认相信的真理。你热爱正义,心地诚实,你这样的人不应当总抱着那种思路不放,因为它总是强迫你闪烁其辞,使你不敢面对光明或理性。你愿意我向你提几个问题、并且平心静气、直言不讳地做出回答么?76

霍拉修:愿意,我毫无保留地愿意。

克列奥门尼斯:你还记得热那亚注60沿海一带的那场风暴么?

霍拉修:就是那场吹向那不勒斯注61的风暴么?我记得很清楚。我一想到它就浑身发冷。

克列奥门尼斯:你当时害怕么?

霍拉修:一生中从未那样怕过。我讨厌变幻无常的天气,我也受不了大海。

克列奥门尼斯:你当时害怕什么呢?

霍拉修:这还用问么?难道你想不到:当时我二十六岁,在那场风暴来临的时候,我最怕的就是被淹死?当时,船长自己都说我们很危险。

克列奥门尼斯:可是,无论是那船长还是其他的水手,在你那个年龄上都没有当时你一半的恐惧和焦虑。

霍拉修:正像你说的那样。当时,船上的水手们没有一个像我那样惊慌失措,何况他们早就习惯了大海,风暴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而那以前我从未到过海上,偏偏那个倒霉的下午我们从多佛尔注62坐船去加莱注63。

克列奥门尼斯:缺乏知识和经验,这会使人在毫无危险的地方想象出危险。然而,那些真正的危险,当人们已经知道了它们的危害时,却是对所有人的天然勇气的考验,无论人们是否习惯了它们。水手也像其他人一样不愿意送命。

霍拉修:我承认自己在海上是个大懦夫,对此我并不感到羞耻。若是在Terra Firma注64上,我就会……77

克列奥门尼斯:你参加那场决斗的六七个月之后,我记得你患了天花。当时你很害怕自己死掉。

霍拉修:那并非毫无道理。

克列奥门尼斯:我听你的医生说,当时,你对死的恐惧使你坐卧不安,夜不能寐,高热增加。它对你的祸害毫不亚于那热病本身。

霍拉修:那段时间实在是万分可怕。我很高兴它终于过去了。我的一个姐妹就死于天花。我没染上它的时候,总在害怕它。有好几次,我只要一听到它的名字就浑身不自在。

克列奥门尼斯:天生的勇气就是一副对抗死之恐惧的铠甲,无论那勇气表现为何种形式,Si fractus illabatur orbis注65,都是如此。它会在风暴肆虐的海洋上支持你,也会在烫人的高热中支持你。它会使你保持冷静,无论是在攻取城池的时候,还是在与对手的决斗中。

霍拉修:怎么!你想让我相信自己没有勇气么?

克列奥门尼斯:绝非如此。怀疑一个男人的勇敢是毫无道理的,而你已经不止一次、非常出色地显示过你的勇敢了。我想知道的是你的勇敢是否属于天生的那种。你知道,天生的勇敢与人为的勇敢,两者有极大的差别。78

霍拉修:我可不想钻进你设下的这个圈套。不过我并不赞成你的观点,你以前说过:人们并不要求一位君子显示自己的勇敢,除非事关他的荣誉。倘若他敢于为了他的国王、朋友、情人以及与他名声有关的一切去战斗,那么,他的其他行为就随你去想好了。另外,在患病和遇到其他危险时,在困苦中,你都能够清晰地看见上帝的援助之手,因此勇敢与无畏都是不虔诚、不恰当的。惩戒他人时的无所畏惧乃是一种反叛行为:这是在与上天作战,而惟有无神论者和自由思想家才会犯这样的罪。惟有那些人,才会因为不肯悔改而扬名,才会谈到死亡而不忏悔。其他一切人,只要稍微具备宗教的意识,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都会渴望做最后的忏悔,我们当中最好的人也不能像我们希望的那样永生不死。

克列奥门尼斯:听到你的信仰如此虔诚,我非常高兴。不过,你难道还没有看出你的话前后不一么?一个诚心要忏悔的人,却情愿把自己投入一桩重罪中,其行为对他性命的威胁比几乎其他一切行为都更大、更直接,而谁都没有强迫他做出那种行为;他也并非必须那么做。这怎么可能呢?

霍拉修:我已经一次又一次地向你承认过决斗是一桩罪了。我还相信,除非一个人出于不得已而参与决斗,否则,决斗便更是一桩重罪。但我的情形并非如此。所以,我希望上帝会宽恕我。让人们把决斗当作娱乐好了。然而,倘若一个人做出某个行为是极不情愿的,那么,他所做的便是无法避免的。我认为,我们可以公正地说:他是不得已而为之,是出于必须。你可以指责有关荣誉的严苛律条,指责强大的习俗力量,但你若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就必须服从它们。难道你自己不想这么做么?79

克列奥门尼斯:别问我想做什么。问题在于每个人应当怎么做。一个人信奉《圣经》,同时却又信奉一个暴君,它比魔鬼还要狡诈,还要恶毒,还要残忍,还要没有人性;或者相信一个比地狱还要坏的祸首;或者相信那些痛苦,它们或者比那些无法言状、却永不止息的酷刑还要剧烈而持久。这可能么?你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请想一想其罪何在,然后告诉我你信奉的到底是什么阴暗的东西。你若不在乎那些律条,藐视那个暴君,又有什么大灾难会降临到你头上?请让我知道那些最值得我害怕的东西吧。

霍拉修:你想被别人看作懦夫么?

克列奥门尼斯:为了什么?就因为我不敢违背那些讲人道的、无比神圣的法律么?

霍拉修:严格地说,你的说法是正确的,那个问题确实无法回答,可是,谁会那样看问题呢?80

克列奥门尼斯:所有好基督徒都会如此。

霍拉修:那么,他们到底在哪里呢?你知道,全人类都会蔑视和嘲笑提出那些顾虑的人。我听说过、也见到过那些神职人员自己当众表示对懦夫的轻蔑,无论他们布道时谈到什么,赞美什么。彻底离弃这个世界,同时断绝与世上一切有价值者之间的交谈,做出这个决定是一件万分可怕的事情。你想变成人们街谈巷议的对象么?你愿意屈尊成为小酒馆、公共马车和菜市场的众人嘲笑讥讽的对象么?难道一个人就注定应当面对挑衅而拒绝战斗,或毫无怨恚地默默忍受么?克列奥门尼斯,请你千万要公正:难道应当避免回击挑衅么?难道一个人非要成为众人的笑料、被人在街上指指点点、甚至成为孩子们取笑的对象、成为杂役和出租马车夫们取笑的对象不可么?想到这些,你还能平心静气么?

克列奥门尼斯:你现在认真考虑的这些东西,大概都是俗众的看法,而在其他情况下你是很瞧不起他们的。你到底是怎么了?

霍拉修:这些话都是推理论证。你也知道你的说法经不起论证。你说话怎么会如此伤人呢?

克列奥门尼斯:在揭露和承认那种激情的时候,你为什么如此怯懦呢?那种激情分明是所有这一切的起因,是我们一想到自己被蔑视就感到不自在的原因,它实实在在,绝无仅有。81

霍拉修:我可丝毫没有这样的感觉。我可以告诉你:我说番话时,心中感觉到的只有理性和荣誉准则,别无其他。

克列奥门尼斯:你是否认为:最低贱的群氓以及人类的渣滓也会按照荣誉准则行事?

霍拉修:不,当然不是。

克列奥门尼斯:你是否认为:出身最高贵的婴儿在两岁以前就受到了荣誉准则的影响?

霍拉修:那太荒唐了。

克列奥门尼斯:倘若这两种人都不会受到荣誉准则的影响,那么,荣誉观念便或者是非继承性的,是从文化中获得的;或者,即使那些出身高贵者的血液中包含着荣誉观念,那也要直到他们具备辨别力的时候才能被觉察到。这两种荣誉观念都不能被看作我所说的那种荣誉准则,即那种明显的原因。这是因为,我们看得十分清楚:一方面,连最穷困潦倒的倒霉鬼也不会容忍讥讽和嘲笑,世上没有一个乞丐会卑贱到从不对轻蔑动怒;另一方面,人类很早便受到羞耻观念的影响,儿童若遭到嘲笑或者戏弄,即使他们还不会说话,他们也会哭闹喊叫。所以说,无论这条重大的准则是什么,它都是与生俱来的,属于我们的天性。难道你不知道那个准则恰切的、纯正的、尽人皆知的名字么?82

霍拉修:我知道你把它叫做“骄傲”。我不想和你辩论万物起源和种种原理,但是,看重荣誉者对自身的高度重视(它正是来自我们天性的尊严),当得到良好的培养以后,就成了他们个性的基础,能支撑他们去经受一切艰难困苦,因此对社会大有用途。同样,人人都渴望获得他人的好评,渴望得到赞扬,甚至渴望获得荣誉,这种渴望也有利于公众。这个观点的正确性,也能从其反面被揭示出来。没有羞耻心的人无不是寡廉鲜耻,根本不在乎别人对他们的说法和看法。我们看到,谁都不会信任这些人。他们没有原则,只要能够避免死亡、痛苦和刑罚,便随时都能作奸犯科,无所不为。他们的私自之心和任何一种禽兽般的欲望,都会激励他们去如此行事,毫不顾忌他人的评价。这种人是名副其实的“没有行为准则者”,因为他们心中没有任何力量能激励他们做出勇敢的、符合美德的行为,没有任何力量能约束他们,使他们不去做邪恶卑鄙的事情。

克列奥门尼斯:只要那种高度重视、那些渴望被保持在理性的范围内,你这番话的前半部分便非常正确。不过,你这番话的后半部分却错了。那些人,我们称之为“没有羞耻心的人”,他们的骄傲并不少于那些比他们好的人。请想想我议论教育及其力量的那番话吧。你还可以加上天然性向、知识和环境;因为在这些方面,人人都各不相同,所以他们会受到各种不同激情的影响和熏陶。人能学会对世上任何一种事物感到羞耻。同是骄傲,既能使有教养者和谨慎官员为自己展示出来的荣誉和福分暗自赞美自己,也能使浪子和恶棍去吹嘘自己的恶行,炫耀自己的无耻行径。83

霍拉修:我弄不懂,看重荣誉的人与毫不在乎荣誉的人,这两种人为什么会按照同一个准则去行事。

克列奥门尼斯:这毫不奇怪,正如自恋(Self-love)也能使人自毁一样,都是再真切不过的事实。同样,一些人做出无耻行为,恰恰是在放纵自己的骄傲,这也是毫无疑问的。要了解人的本性,就必须研究和实际分析人心,必须具备洞察力和睿智。一般地说,一切动物被赋予的激情和本能,全都服务于某种明智的目的,往往趋向于其自身或其物种的生存繁衍和幸福。我们的任务,就是防止那些激情和本能危害社会,防止它们损害社会的任何部分。但是,我们为什么要对具备这些激情和本能感到羞愧呢?每个人都高度评价自己,这种本能乃是一种非常有用的激情。不过,尽管它是一种激情,尽管我可以证明:没有它,我们人类将是一种不幸而粗鄙的生灵,但倘若它太过分,还是常常能成为无数灾祸的起因。84

霍拉修:不过,在有教养的人身上,这种激情从不过分。

克列奥门尼斯:你的意思是说,在那些人身上,过分的骄傲从不公开表现出来。然而,我们绝不可根据我们所见到的那种激情本身去判断其程度和力量,而要根据它所产生的影响去判断。它被掩藏得最多的地方,往往就是它最强烈的地方,而若要使骄傲增长,对它产生影响,天下没有任何事情能超过所谓“精良的教育”,以及与Beau monde注66之间的不断交往了。惟一能够克服或多少遏制骄傲的办法,乃是恪守基督徒的信仰。

霍拉修:你如此坚定地认为这条原则、人对自己的这种评价是一种激情,这是为什么呢?你为什么把它叫做“骄傲”,而不称为“荣誉”呢?

克列奥门尼斯:我有非常充分的理由这样做。首先,说人类本性中存在着这个原则,这就排除了所有的歧义。谁是看重荣誉者?谁又不是?这个问题往往引起争论。在可以被称为“看重荣誉者”的人当中,每个人遵守荣誉规则的严格程度又各有不同,这就使荣誉原则本身产生了极大的差异。但一种与生俱来的激情却是不可改变的,它是我们精神的一个组成部分,无论它是否张扬自己,都是如此。问题的本质依然是:我们教人们把它引向何处。荣誉无疑是骄傲的子孙,但同一个原因并不总是会导致同样的结果。粗俗之辈、儿童、野蛮人以及其他许多毫不具备荣誉感的人,无不怀有骄傲之心,这一点表现得十分明显。其次,说人类本性中存在着这个原则,还可以帮助我们解释出现在争吵和对抗中的一些现象,解释在这些场合下那些看重荣誉者的行为,因为不可能用任何其他方式去解释它们。不过,我那种说法的最主要原因却是:一旦人们渴望满足自我尊重,一旦人们被鼓励自我尊重,这条自我尊重的原则便具有异常惊人的力量,便能发挥非同寻常的作用。你还记得当年你参与决斗时的那些考虑么?还记得你是如何不情愿地参与决斗的么?你本来知道决斗是罪恶,也对它极为反感。既然如此,究竟又是什么隐秘的力量征服了你的意志,战胜了你对决斗的那种极端的不以为然呢?你把它叫做“荣誉”,说你参与决斗是出于无法避免的过分恪守荣誉准则。但是,人们除了与种种激情斗争之外,从不会对自己施加如此的暴力,那些激情是固有的,是与生俱来的。荣誉观念则是后天获得的,荣誉规则也是后天习得的。在我们心中,没有任何外来的东西(有些人具备它们,而有些人不具备)能掀起如此激烈的战争和极度的骚动。因此,无论其原因是什么,能使我们如此激烈地与自己斗争、并已经把人类本性一分为二的东西,必定是人类精神的一个组成部分。直言不讳地说,当时你胸中的斗争,就是对羞耻的恐惧与对死亡的恐惧之间的斗争。倘若你当时对死的恐惧不那么强烈,你的内心斗争就不会那么剧烈。不过,即使如此,你对羞耻的恐惧依然主宰着你,因为它最为强烈。但是,你对羞耻的恐惧若不及对死的恐惧,你便会做出另外一种推论,并且找出某种方式去避免决斗了。85-86

霍拉修:这实在是对人性的一种奇怪的剖析。

克列奥门尼斯:不错。由于人们没有使用这种剖析方法,不少人都不能正确地理解我们正在讨论的这个题目,而人们关于决斗行为的讨论也往往自相矛盾,前后不一。有位牧师写过一篇抨击决斗之风的对话,其中说道:参与决斗者误解了荣誉的概念,是依照错误的荣誉准则行事。对此,吾友正确地嘲讽道:你认为提出决斗和接受挑战违反了真正的荣誉原则,这等于说,你否认自己看到人人都在穿的衣服就是时尚注67。此人若了解人的本性,便不会犯下这个大错了。不过,他一旦确信荣誉是一条正义而完善的原则,又不去探究它来自哪种激情,他便无法说明一个基督徒为什么自称依照这个原则去参与决斗。因此,在另外一处,基于同样的正义感,他又说:接受决斗挑战者没有立遗嘱的资格,因为他并不是处于compos Mentis注68的状态注69。他若说接受决斗挑战的人中了邪,他的话可能会显得更有道理。87

霍拉修:为什么这么说呢?

克列奥门尼斯:因为失去理智的人会胡思乱想,其行为和语言也支离破碎,这十分常见。但是,一个清醒的人,一个丝毫没有表现出精神不稳的人,其言行便无不出于理性,与平日毫无二致;何况,即使依靠最巧妙、最苛刻的推论,我们也不可能把他说成一个傻子或疯子。但是,这样一个人面对一桩最为重大的事件时,其行为却恰恰与其自身利益截然对立(这连小孩也看得出来),他有意自寻毁灭。看到这些,相信他被邪恶精灵的力量驱使者便会以为他一定是中了邪,一定是受制于人类之敌,而不会想到他言行的明显荒谬。然而,没有那种奇特剖析的帮助而单凭这样的假设,也不足以解决那个难题。这是因为:无论其行为中了哪种符咒和魔法,一个有理性、有头脑的人,居然会把一种子虚乌有的义务误当作不可推卸、必须履行的责任,即使为此放弃一切真正的责任,也在所不辞,究竟是什么符咒或巫术的迷惑了他呢?然而,我们且抛掉一切宗教信仰及人类法律的束缚,并假定我们所说的那个人是坚定的伊壁鸠鲁注70主义者,根本不考虑来世,这样一个人与世无争,祥和安静,既不习惯与困难周旋,天生又并不勇敢,但他却放弃了自己珍爱的自在与平安,并似乎情愿不顾性命,去投身冷血的决斗,还悠然地想到:惟有彻底击败对手,自己的生命才能得到最可靠的保障。迫使他这样做的,究竟是哪种强大的邪恶力量呢?88

霍拉修:有地位的人几乎不必害怕有关的法律和惩罚。

克列奥门尼斯:法国的情形并非如此,七省联盟也并非如此注71。不过,在看重荣誉者当中,属于最高等级者也和属于低得多的等级者一样热衷决斗。即使在英国,我们也能看到许多大胆者因参与决斗或被流放,或被绞死的实例。看重荣誉者必定是无所畏惧的,你一定要想想这条自我尊重的原则分别克服的一个个障碍,然后告诉我:这条原则是否必定不仅是魔法,只要被它迷惑,一个具有良好趣味和判断力、身体健康、充满活力,又正值盛年的人也会受到诱惑,毅然舍弃爱妻的拥抱及充满希望的孩子们的爱戴,舍弃文雅的交谈和富于魅力的友人,舍弃最骄人的财产和一切现世幸福的快乐享受,去投入一场不合法的决斗,而人们终会看到:其中的获胜者或者会可耻地死去,或者会被永久放逐。89

霍拉修:我承认,若从这个角度去看事情,它们便的确是无法解释的。不过,你的理论能对它们做出解释么?你能澄清自己的意思么?

克列奥门尼斯:这再便当不过了,就像太阳一样鲜明。你只要注意两个情况就行了。它们必定会随后出现,并在我已经说过的话里有所反映。第一个情况就是:对羞耻的恐惧,其表现往往是多种多样的,它会随着时风和习俗而变化,并可能被固定在不同的对象上,这取决于我们接受的不同教导,取决于熏陶我们的不同戒律。正因为如此,这种对羞耻的恐惧,无论其多寡好坏,有时会造成非常好的结果,有时会导致最严重的罪恶。第二个情况是:虽说羞耻是一种真正的激情,但对羞耻的恐惧却完全是想象的产物,除了基于我们自己对他人评价的顾虑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根据。90

霍拉修:但是,一个人若在荣誉问题上行为不当,便的确会给自己招来许多真正的、实实在在的灾祸。这会毁掉他的好运和一切晋升希望。若是官员,则会因为容许对他的公开侮辱而垮台。没人愿与懦夫共事。谁会任用懦夫呢?

克列奥门尼斯:你强调的这些全都不着边际,至少在你自己那件事情里是如此。当时你不害怕别的,只顾虑别人会对你怎么看。另外,对羞耻的恐惧一旦超过了对死的恐惧,它便能压倒其他一切考虑,这已经得到了充分的证明。可是,倘若对羞耻的恐惧尚未强烈到足以遏制对死的恐惧,那么,其他一切便都无法压倒对死的恐惧了。对死的恐惧若超过了对羞耻的恐惧,那么,每当生命受到威胁时,便没有任何考虑能使一个人投入殊死战斗,或者遵照任何一条荣誉准则行事了。所以说,无论是谁,只要是因为害怕羞耻而提出或接受决斗的挑战,他都必定会意识到:第一,他若不服从那个暴君,他所担心的灾祸只能是他自己思想的产物;第二,若有人设法说服他减少对自己的那份高度尊重和评价,他对羞耻的恐惧也会明显减弱。从这一切看来,我们正在追寻的这种巨大焦虑的根本起因,这个魔法无边的巫师,不是别的,而分明就是骄傲,是过分的骄傲,是极度的自尊(有些人可能就是因为自幼接受某种精明的教育,而养成了这种极度的自尊),以及对我们人类、对我们卓越本性的那些永恒的恭维。这就是那位巫师,他能转移其他一切激情的自然对象,能使一个有理性的生灵对最受其天性欢迎的东西感到羞耻,也对其职责感到羞耻。参与决斗者都承认自己对它们感到羞耻,承认自己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91

霍拉修:人是一种多么奇妙的机器!人是一种多么错综复杂的综合体!你几乎把我说服了。

克列奥门尼斯:我并不想取得什么胜利,而只希望为你效劳,使你醒悟。

霍拉修:在同一个人身上,对死的恐惧在患病或遇到风暴时表现得如此鲜明昭彰,而在决斗或所有军事活动中却被掩饰得如此彻底,这是什么原因呢?请解答一下吧。

克列奥门尼斯:我尽力而为吧。在所有事关名誉的危急关头,看重荣誉者心中都会被有效地唤起对羞耻的恐惧,而他们也会顿生骄傲之心并以它为帮手,集中全力地掩饰对死的恐惧。依靠这种非凡的努力,对死的恐惧便完全被扑灭,至少是不会为人所见和不为人知了。但是,在其他一切被看作并不涉及名誉的险境中,看重荣誉者的骄傲之心便会处于蛰伏状态。于是,对死的恐惧便不受任何约束,毫不掩饰地表现了出来。因此我们便能看到:看重荣誉者显然是根据不同的处境做出不同的行为,这取决于他们自命信奉基督教还是受到了非宗教思想的玷污,因为这两类人都存在。你将看到,在同样的危险下,你所说的Esprits forts注72,以及那些往往被看作不相信来世的人(我指的都是看重荣誉者),至少是大多数都会表现得最镇定自若,最无所畏惧,而其中谎称笃信基督教的人,却表现得最惊慌失措,最胆小如鼠。92

霍拉修:但你为什么要说他们是“谎称笃信基督教的人”呢?果真那样的话,看重荣誉者当中便没有一个基督教徒了。

克列奥门尼斯:我不知道那些人何以是真正的信教者。

霍拉修:你为什么会这么看呢?

克列奥门尼斯:在清教国家里,或者更准确地说,在其他任何国家里,罗马天主教徒不会成为永远可靠的良好臣民。惟有在罗马天主教国家中,他们才有可能如此。倘若一个人承认自己还崇拜地球上另外一种至高的权力,那么,任何君主都不会放心地信任这个人对他表示的忠诚。我肯定这一点,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93

霍拉修:我太明白了。

克列奥门尼斯:你可以使一位荣誉受禄牧师去和一位骑士结伴,并把他们放进同一间小屋里去,但荣誉和基督教信仰却根本水火不容,nec in unâ sede morantur注73,这就像尊严与爱情互不相容一样。请回顾一下你自己的行为,你会发现:你关于“上帝的援助之手”那番话只不过是个托词,是个借口,其用途乃是服务于你当时的目的。而在另外一个场合,昨天你还说过:“上帝监督和主宰着一切,无一例外。”注74因此,想必你已经知道:在生活的平常事件和灾祸中,也像在另一件并不更非同寻常的事情中一样,都可以看到上帝的援助之手。一场严重的疾病,或许还不如两个敌对党派之间的轻微冲突那么致命。在看重荣誉者当中,常会发生一些毫无价值的争吵,其危险程度并不亚于最猛烈的暴风雨造成的危险。所以,一个有理性的人若恪守一种实实在在的原则,便不可能在面临一种危险时把不表现畏惧看作不敬神,而在面临另一种危险时却因为被认为心存恐惧便感到羞耻。请你想想自己的前后不一吧。在一种场合下,为了证明你在没有骄傲之心的情况下怕死是合理的,你突然变得十分虔信宗教;当时,你的良心是那么战战兢兢,谨小慎微,担心会受到全能上帝的惩罚,而你把这看作无异于与上天作战。但在另一种场合下,当荣誉攸关的时候,你却不仅敢于故意而情愿地破坏上帝那条最绝对的戒命,而且敢于承认:在你看来,能降临在你头上的最大灾难,乃是世人都以为(或至少是怀疑)你对那条戒命不敢稍有违抗。我谴责那些聪明人蔑视神圣的上帝。否认上帝的存在,与承认上帝存在后再蔑视他,前者的勇敢还不及后者的一半。任何无神论……94

霍拉修:请打住,克列奥门尼斯。我已经无法继续拒绝真理的力量了。我决心今后更深入地了解自己。请允许我做你的学生吧!

克列奥门尼斯:千万别取笑我,霍拉修。我并未自称去开导一个具备你这般知识的人。不过,你若能听从我的建议,就请你仔细而大胆地对自己检视一番。你若有空,就去读读我推荐给你的那本书吧。

霍拉修: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会去读的。我还会非常乐于接受你那件漂亮的礼物,昨天我拒绝过它。请你派仆人明天上午把它送到我那里去吧。

克列奥门尼斯:那礼物不足挂齿。你最好现在就让一个仆人跟我去取。我马上就坐车回家。

霍拉修: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也好,就按照你的意思去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