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列奥门尼斯:霍拉修,你总是这么来去匆匆么?
霍拉修:我不得不请你原谅,我非走不可了。
克列奥门尼斯:究竟是你的事情比以前多,还是你的脾气变了,我说不清,但我知道:有什么事情已经改变了你,我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世上我最看重的,是你的友谊;世上我最愿结交的朋友也是你。尽管如此,我还是从未如愿。我承认,有时候我想你是有意回避我。
霍拉修:抱歉,克列奥门尼斯,我大概对你失礼了。每个星期,我都不断地到你这里来,即使来不了,我也会派人来问候你的健康。2
克列奥门尼斯:没有任何人比霍拉修更注重礼节了,但我有时想:你我交往日久,友情日深,因此除了问候和礼节之外,你我间本来还应当有些其他的东西。说到礼节,我从未对你苛求过,但你不是出国就是有事缠身。而我有幸在这里见到你时,你也只是逗留片刻。这次请原谅我的冒昧,请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情使你不能与我一起待上一两个钟点呢?我表妹说她要出去走走,所以我始终会独自在家。
霍拉修:我深知,最好别去剥夺你独自思索的好机会。
克列奥门尼斯:思索!天哪,思索什么呢?
霍拉修:以你近来如此感兴趣的那种精妙方式,思索我们人类的卑劣呀。我把它叫作“畸形理论”。持这种理论的人,首先就是想使我们天性中的一切都尽可能显得丑陋可鄙。他们还不避千辛万苦地去说服人们,让人们相信人都是魔鬼。
克列奥门尼斯:等你说完了,我马上就让你信服这一点。
霍拉修:求你,别来说服我吧。我已经下了决心,已经被彻底说服了。我相信:世界上既有恶,也必定有善;守信、诚实、仁爱以及人道,甚至包括慈善,皆非空洞的声音,而是真实的存在,尽管《蜜蜂的寓言》里说并非如此。我坚决相信一点:尽管人类堕落,世道邪恶,当今仍有确实具备那些美德的活人。3
克列奥门尼斯:可你并不知道我要说什么,我想说的是……
霍拉修:我可能不知道,不过,你说的我连一个字也不会听信。你能说的一切都对我毫不奏效。你若不给我说话的机会,我现在就走。那本该死的书让你着了魔,使你否认那些为你赢得了你朋友们尊重的美德。你知道,我平素并不这样说话。我讨厌出语伤人。不过,把每一个人都看作自傲又卑鄙,嘲笑美德和荣誉,称亚历山大大帝为疯子,对国王和君主也像对最下等的人一样毫不留情,对这样一个作者,你又该如何表示尊敬呢?他那套理论的意图与纹章局注33的截然相反。那套理论总是为下等人竭力寻找高贵不凡的族谱,同样,你这位作者也一直在探究高尚而光荣的行为,凭空罗织它们卑劣可鄙的起源。我愿意聆听你的见解。4
克列奥门尼斯:且慢。我同意你的见解。我原想说服你相信:我已经完全摆脱了你所说的那种愚蠢,你对它的揭露非常正确。我已经脱离了那个错误。
霍拉修:你这是认真的吗?
克列奥门尼斯:没有人比我更认真了。谁都没有我这样坚信社会的种种美德。我想知道是否有沙夫茨伯里爵爷注34的哪个崇拜者会比我走得更远!
霍拉修:你能耐下心来听我说话,我该对此感到高兴。克列奥门尼斯,看到你那种恣纵的辩论方式为你树了多少敌,你想象不出这使我多么悲伤。但凡你是严肃的,就该告诉我你这番变化从何而来。
克列奥门尼斯:首先,我越来越厌倦让人人都和我作对;其次,在另外那种社会理论当中,创造的余地更多。赞成那种社会理论的诗人和演说家,有许多许多施展其才能的机会。
霍拉修:对你自诩的复原,我非常怀疑。你是否真的相信另一种理论是错的?你大概很容易知道它是错的,因为你看到人人都在反对你。
克列奥门尼斯:肯定是错的。不过,你提到的那些却根本不是什么佐证,因为倘若人类的大多数都不反对那种“畸形理论”(你的叫法很正确),不真诚便不会如此普遍了,而那个理论就认为大多数人都不真诚。但是,由于我的眼睛已经能看得更清楚,我就发现了一点:真实与可能性乃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东西。它们毫无用处,在趣味高雅者(de bon gout注35)当中,尤其如此。5
霍拉修:我原以为你已经彻底改变了主张,可是现在看来,一种什么样的新疯狂在支配着你啊?
克列奥门尼斯:根本不是疯狂。我现在对世人说,并且以后还要坚持说:最纯粹的真实乃是非常不合理的;在适于趣味高雅者考察的艺术和科学当中,大师所犯的最不可原宥的错误,莫过于拘泥真实或为真实所累。而人们所说的真实,也只不过是令人愉快的东西罢了。
霍拉修:这实在是至理名言……
克列奥门尼斯:看看荷兰人画的那幅《耶稣降生图》吧。画面上的颜色有多么迷人!线条有多么漂亮!画上那些精心描绘的轮廓线有多么准确!可是,把干草垛、稻草、牛,以及马槽和架子也画了上去,那作画的家伙又是多么愚蠢啊!他居然没有把婴儿基督画上去,这实在是个奇迹。
芙尔薇娅:婴儿基督?我想就是圣婴吧。他为什么应该在马槽里,难道不该么?历史不是告诉我们圣婴被放在了马槽里么注36?我对绘画一窍不通,但我能看出画上画的像不像真的。那里面要是画上一只牛头,就再合适不过了。所以,一幅画上的艺术若能骗过我的眼睛,使我毫无保留地以为自己看见了画家极力再现的真实事物,它就能使我感到愉快。我一向认为它是一幅值得赞许的作品。的确,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它更近似自然了。6
克列奥门尼斯:近似自然!那就更糟。表妹,我的确很容易看出你对绘画一窍不通。画上应当表现的并不是自然,而是令人愉快的自然,是La belle Nature(美的自然)。一切卑鄙、粗俗、令人惋惜和低劣的事物,都应当小心地加以避免,不使它们为人所见;因为在真正具备趣味的人看来,这些事物非常令人厌恶,就像那些令人恶心、污秽不堪的事物一样。
芙尔薇娅:按照这个标准,圣母玛利亚怀孕和我们救世主的降生,就绝对不该被画出来了。
克列奥门尼斯:你错了。这个主题本身是高尚的,我们到下一个房间去吧,我会向你们表明两者的区别何在。请看那幅画,它画的是同一段历史。那上面画了漂亮的建筑,画了一个柱廊。什么事物能比这更宏伟呢?画家巧妙地把那头驴子画得多远!把那头牛画得多么不起眼!请注意它们都被放在了画面的暗部。那幅画被挂在了强光下,不然的话,你对它的评价可能还要高十倍,并且察觉不到驴子和牛。请看这些按照柯林斯风格建造的廊柱,它们高高耸起,效果多么强烈,空间多么华美,场景多么开阔!每一种东西都显得无比崇高,都与表现这个崇高题材的恢弘相符,震撼心灵,使人顿生敬畏与赞美之情!7
芙尔薇娅:请告诉我,表兄,你所说的具备真正趣味的人评价绘画的时候,是否也表现出良好的常识?
霍拉修:夫人!
芙尔薇娅:先生,如果我的话过于唐突,还要请你原谅。不过,在我看来,说这位画家把乡下客栈的马厩描绘成了富丽堂皇的宫殿,这样称赞一位画家,听起来似乎很奇怪。这比斯威夫特注37对菲力门和巴乌希斯的变形更糟糕注38。
霍拉修:夫人,乡下的马厩里除了不适于观看的龌龊、令人作呕、污秽不堪的东西以外,什么都没有。那些东西至少无法使上等人感到愉快。
芙尔薇娅:下一个房间里的那幅荷兰绘画丝毫没有令人不快的地方;不过,即使是未经赫拉克勒斯打扫的奥吉亚司牛圈注39,也并不比那些带凹槽的廊柱更让我恶心,因为只要与我的判断力相拗,任何人的作品都无法取悦我的眼睛。我想让一个人画出一段重要的历史故事,而人人都知道:那段故事就发生在一个乡下客栈里,而那个画家却因为懂得建筑,竟然给我画出一个可被用作任何一位罗马皇帝的大厅或宴会厅的房间,这不是对我的肆意欺骗么?何况,我们的救主来到这个世界时,选择了这个贫穷凄苦的地方,而这就是最真切的历史环境。这里包含着反对浮华的绝佳寓意,是对谦逊的最有力教诲,而在意大利,谦逊的品德已经几乎荡然无存了。8
霍拉修:夫人,经验的确和你的看法不一致。有一点千真万确:即使在粗俗者当中,描绘卑污粗劣的事物也毫不奏效,尽管这些人都很熟悉那些事物,因为它们或者会酿成轻蔑,或者毫无意义。相反,宏伟的廊柱、轩昂的建筑、非凡的高屋顶、令人叹为观止的装饰,以及一切趣味高雅的建筑物,却最适于用崇敬和宗教的敬畏,激励人对拥有这般恢弘建筑之地的虔敬。在这方面,世上哪个会议厅或者马厩堪与一座华丽宏伟的大教堂媲美呢?
芙尔薇娅:我相信,在愚蠢而迷信的人们当中,存在着一种人为唤起虔诚的方法;不过,你只要深入思考上帝的工作,我就敢肯定……9
克列奥门尼斯:表妹,求你别再为你的趣味不高辩解了吧。那位画家与历史的真实毫不相干,他的任务是表现这个题材的高尚,取悦其观众,并且绝不该忘记我们人类的卓越。他的艺术和良好感觉都必须用来将人类提升到最高境界。伟大的画家并不为普通人作画,而是为具备完美理解力的人们作画。你所抱怨的,乃是这画家的良好风度和迎合观众对画面的影响。他画圣婴和圣母的时候,想的是只要稍微描绘一下那头牛和那头驴子,就已经足以使人想起那段历史了。至于那些还需要更多教导和解释之辈,那画家根本没打算让他们去看这幅画。对于其余的人,他只用那些高尚的、值得引起关注的东西去取悦。你看,那画家精通建筑,精通绘画透视学,让你看他在描绘廊柱的明暗上是何等纯熟,让你看如何在平面画布上描绘出空间的深度和高度。此外,他描绘光影奥秘的技巧简直难以想象,他凭借这些技巧向你一一展示了光影的奇迹。
芙尔薇娅: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谎称绘画是对自然的模仿呢?10
克列奥门尼斯:初学者才从描摹所见事物的样子入手。可是,大师在独自创作时,我们却可以指望:他虽然通晓自然的完美之处,却并不按照自然本来的样子去画它,而是按照我们希望自然应有的样子去画。宙克西斯注40画女神,选择了五位美女作模特,萃取她们各自最美之处,合为一体。
芙尔薇娅:他画出的所有美丽之处,依然都取自自然。
克列奥门尼斯:不错,但他舍弃了自然里的垃圾,只取其中最好的东西,而这种做法使他综合起来的那位女神高于自然中的一切。德米特利乌斯因为过分忠于自然而受到过批评;而狄奥尼索斯也因为把人画成像我们一样而受到过责难。更晚近一些的米开朗琪罗注41被视为过于模仿自然,而当年列西普斯注42因为把人雕塑成了自然中所见的样子,也遭到过那种老套的责难,即被说成是平凡的雕刻家。
芙尔薇娅:这些都是真的么?
克列奥门尼斯:你可以自己去读读戈莱汉姆《绘画艺术》那本书的前言注43。那本书就在楼上的书房里。
霍拉修:夫人,或许你很不熟悉这些事情,但它们对公众却大有用处。我们把人类的卓越看得愈高,那些美丽的形象便愈会让高尚者想到自己的尊贵,这些理念价值无比,经久不衰。因此,那些美丽的形象几乎总是能够激励高尚者去陶冶美德,做出英雄的行动。事物中包含的壮丽应当被表现出来,那种壮丽远远超过了简单的自然中的各种美。夫人,你能从观赏歌剧中获得愉快,对此我毫不怀疑。你肯定注意到了歌剧超越自然的高尚风格与庄严宏伟,其中的一切都无不如此。即使表现最喧闹的场面,其风格也非常柔和,其动作也非常轻盈而庄重。歌剧的题材往往是高尚的,因此,演员所做的姿势都既严肃深沉,又赏心悦目,令人愉快。倘若歌剧里的动作与普通生活中毫无二致,它们就会破坏歌剧的崇高感,同时又剥夺了你的愉悦。11
芙尔薇娅:我从不指望在歌剧院里看到自然里的任何事物。不过,有地位的人也去歌剧院,并且人人都身穿盛装去那里,所以,观看歌剧就成了一种义务。我很少错过一场歌剧,因为去歌剧院看歌剧是一种风尚。何况,皇族以及君王本人也常常光临歌剧院,使歌剧平添荣耀,因此观看歌剧几乎已经成了他们的一种责任,就像去皇宫一样注44。使我开心的是歌剧的观众、灯光、音乐、场景以及其他各种装饰。不过,我只能听懂几个意大利语单词,所以无法欣赏宣叙调注45里那些最值得赞美的歌词,这使歌剧的动作部分在我眼中显得相当滑稽……12
霍拉修:滑稽?夫人!看在老天的份上……
芙尔薇娅:请原谅我这个说法,先生。我平生从不嘲笑歌剧,不过我要承认:说到娱乐本身,一出好戏带给我的愉悦更多得无法形容。我喜欢一切诉诸我理解力的娱乐,胜于喜欢我的眼睛和耳朵所能享受的所有消遣。
霍拉修:听到您这样一位具备常识的太太做这样的选择,我很遗憾。夫人,您对音乐就毫无鉴赏力么?
芙尔薇娅:我把音乐看作我消遣的一部分。
克列奥门尼斯:我表妹的羽管键琴弹得很好。
芙尔薇娅:我喜欢听美妙的音乐,但它不能使我达到那种陶醉的境界。我听别人说起过那种境界。
霍拉修:当然,没有任何东西比一个美好的和声更能提高人的心灵境界了。它就像使灵魂脱离了肉体,把灵魂送入了天堂。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才最能接受不同寻常的印象。乐器停止演奏时,我们的情绪就缓和下来,美妙的动作与娴熟的声音结合,在我们面前凝成一片超凡脱俗的光明,展示出我们所赞美的英雄业绩,展示出歌剧这个字所包含的意义注46。富于魅力的声音与富于表现力的姿势有力融合,和谐一致,占据了我们的心灵,有力地唤起我们的高尚情操,而即使最富于表达力的语言,也几乎无法使我们相信那些情操。只有很少的喜剧能为人容忍,其中最好的,即使表情的轻浮没有使世风堕落,主题的卑劣也必定会败坏世风,至少会败坏那些高尚者的品质。相形之下,悲剧的风格更崇高,其主题通常很伟大;然而,一切激烈的感情,甚至对这些激情的表现,都会惊扰头脑,使人不安;此外,演员竭力强烈地表达事物时,其表演往往非常接近真实生活,于是,祸根便往往是那些形象;而演员动作的失败,也往往由于它们过于接近自然。经验告诉我们:那些悲怆的表演,常能在毫无戒备的头脑里燃起火焰,使人对美德产生偏见。剧场本身没有魅力可言,观众本身就更没有魅力,至少大部分常去剧场看戏的观众是如此,其中有些简直就是最下等的人。即使是最欠优雅的人士,也能够感到这些人身上许多令人厌恶的东西:除了恶劣的气味和不体面的外表,你还会见到满不在乎的浪子和厚颜无耻的荡妇,他们花钱买了票,便自以为眼光高于一切人。你往往不得不去听诅咒、脏话和恶意嘲笑,却不能对它们动怒。上等人和下等人古怪地混杂在一起,都参与相同的消遣,而并不顾及衣着和地位。这一切都使人非常厌恶。与形形色色的人等混在一道,其中一些人的地位还在中等以下,并且互不尊重,这使上流人士很不自在。在歌剧院里,每一种事物都富于魅力,一同营造完美的快乐。首先是甜美的声音,其次是动作的庄重镇定,都有助于缓解和平息各种激情。正是柔和的声音与动作,正是头脑的平和宁静,才使我们和蔼友善,才把我们带到最接近天使般完美的境界。相反,激烈的感情中却包含着许多败坏心灵的成分,它们会废黜我们的理性,使我们更接近野蛮人。我们极喜欢模仿,这简直无法置信!我们不知不觉,按照摆在面前的模型和范例被塑造出来,被改造成型,这实在奇怪!在歌剧中,你看不到使表情扭曲的愤怒,也看不到妒忌;你看不到有害的激情火焰,而它们代表的爱情,则无一不是纯洁而仅次于撒拉弗注47的;在它们当中,你不可能找到任何能够玷污想象的东西。还有另外一类观众。剧场本身成了和平安宁和每个观众荣誉的庇护所。你不可能给这样的剧场冠以其他的名称。在这里,风华正茂的天真与无法抗拒的美丽几乎无须护卫。在这里,我们可以相信:你绝对见不到暴躁言行和粗俗举止,绝对听不到露骨的下流话、放肆的俏皮话以及讨人厌的讽刺。相反,你若注意的话,却能看到剧场灯火通明,装饰得富丽堂皇,观众的服装绚丽华美,身穿这些服装者气度不凡,宽敞的剧场里五彩缤纷,流光溢彩。另一方面,剧场里的观众举止端庄,人人脸上都流露出彼此尊重的意愿。你不得不承认: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娱乐比歌剧更令人愉快了。夫人,请相信我,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像歌剧院那样,男女在其中能有这么多机会尽情吸收高尚的情操,使自己脱离粗俗。世上也没有其他任何消遣或聚会能像观赏歌剧那样,使有教养的年轻人有望培养自己的风度,有望受到强烈持久的美德习惯的熏陶。13-15
芙尔薇娅:霍拉修,你对歌剧的赞美,比我以前听到和想到过的还要多。我想,每个热爱这种消遣的人都会万分感激你。我相信,这种高雅趣味尤其有助于你这番颂词,其中,粗野的话已经被严格地过滤掉了,而且你还特别令人惊奇地深入考察了事实。16
克列奥门尼斯:芙尔薇娅,你现在对自然和常识有何见解?它们不是还没有被抛弃么?
芙尔薇娅:我还没有听到什么能以常识使我改变原先看法的事情。你暗示说自然似乎并不是绘画模仿的对象。这是一种观点。可我必须承认,到现在为止,与其说我赞成这个观点,不如说我很钦佩它。
霍拉修:夫人,我从来不愿赞美不符合常识的任何事情,但是,克列奥门尼斯扮演他假装已经选定的角色时过分积极,这必定有他自己的意图。他关于绘画的那些说法千真万确,无论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不过,他的话和他最近维护的那个观点截然相反,而人人都知道他所坚持的那个观点。因此,我便不知道该怎么去看他了。
芙尔薇娅:你们已经让我相信我的头脑很狭窄了。我现在要去拜访几个人,我和那些人的见识更接近一些。
霍拉修:夫人,请允许我送您上马车吧……克列奥门尼斯,请告诉我: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克列奥门尼斯:什么也没想。我方才告诉过你:我已经彻底抛弃了我的愚蠢想法,很少有人能像我做的这么彻底。我不知道你对我如何嫉妒,但我发现自己更适应这个社会体制了。原先我以为:国家重臣们以及一切手握权柄者的行为原则都是贪婪和野心;他们殚精竭虑地为自己牟利,即使在承担为公众谋利的苦役时,也无不怀有个人的目的;他们心底的快乐补偿了他们的疲惫,而他们都不愿意承认那种快乐。就是在不到一个月前我还想:所有大人物内心都对自己怀着关切和真正的热忱;要发财,要获得荣誉头衔,要使自己的家族声名赫赫,还要有机会展示自己对全部优雅舒适生活的明智设想,并且丝毫不必自我克制,便确立自己的名声,被众人看作智慧、人道和宽厚,这些就是除了身居高位的满足和治理众人之乐以外,高官重臣们所要求的东西。当时我的头脑是那样狭隘,无法想象一个人如何竟会不为自己打算,而情愿屈身为奴。可是,我现在已经放弃了那种偏狭的判断方式。在政治家的所有施政策略中,我清晰地看到了公众的利益;在他们的每一步行动中,我看到了社会的美德在闪光。我还发现,国民的利益乃是一切政治家行动的指针。17-18
霍拉修:我虽然不能完全同意你这些看法,但世界上的确有过这样的人,有过爱国者,他们丝毫不考虑自己,为造福自己的国家,吃尽了千辛万苦。不仅如此,即使现在也还有愿意这样做的人,倘若他们得到任用的话。我们已经看到:一些君王放弃了自己的安逸和快乐,牺牲了自己的安宁,去促进王国的繁荣,增加王国的财富和荣耀。除了自己臣民的幸福,他们不考虑其他一切。
克列奥门尼斯:求你别表示不满了。或许你比我更清楚过去和当今的区别,在位者与不在位者的区别。但你知道,正是多年以前,你我曾互相约定:永不参与党派之争。我想让你注意的,是我的自新和我心中产生的巨变,你好像在怀疑我这种改变。以前,我对大多数国王和其他高级当权者的宗教信仰的评价不高,但现在,我却根据他们对自己臣民谈宗教时所说的话,来衡量他们的虔诚。
霍拉修:这再好不过了。
克列奥门尼斯:过去,我总把事情往坏处想,对于对外战争,我曾有过愚蠢透顶的见解。我当时认为:许多战争的起因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而政治家为达到自己的目的,故意夸大了那些起因;国家之间最具毁灭性的误解,大概产生于一个人隐藏的敌意和愚蠢,或者产生于一个人的突发奇想;许多战争都起因于参战各国重臣之间的个人争执、恼怒、憎恶和高傲;各国君王之间的所谓“个人仇恨”,最初极少会不是两国君王之间或公开或秘密的仇恨。可是,现在我已学会找出对外战争的更重要的起因了。同样,我也和奢侈和淫荡和解了,以前它们很让我恼火,因为现在我坚信:大多数富有者的金钱被他们挥霍出去,这完全符合社会促进艺术和科学的意图,而富人们最昂贵的开销,其主要目的乃是为了使穷人有工作可做。19
霍拉修:你的确走得够远了。
克列奥门尼斯:我非常讨厌讽刺,并且像你一样对它憎恶之极。我认为:在理解世界、洞察人心方面,最富于启发性的作品是讲话、碑文和献词,而先于一切的是专利证书的导言,我大量收藏了这类东西。
霍拉修:一项大有用处的事业!
克列奥门尼斯:请你务必放弃对我这番转化的一切疑虑,我要告诉你几条简单易行的规则,那是我为年轻的初学者们制定的。20
霍拉修:该怎样做?
克列奥门尼斯:用沙夫茨伯里大人的美妙理论去判断人们的行为,就是用和《蜜蜂的寓言》截然相反的理论去判断。
霍拉修:我不懂你的意思。
克列奥门尼斯:你马上就会懂了。我虽然把它们称为“规则”,但严格地说,它们只是些能够从中引出规则的事例而已。举例来说,设想我们看见一个勤劳的贫穷女人,她长期勒紧裤带,衣衫褴褛,为的是省出四十个先令,用这些钱去让她儿子在六岁上就当上烟囱清扫工。按照社会美德理论、以宽宥的态度去判断这女人的做法,我们就必须想象到:尽管她一生中从来没有为清扫烟囱而付钱,经验却告诉她:倘若缺少这种必不可少的清洁,肉汤就会常常会被煮坏,许多烟囱就会起火。因此,为了尽己所能,造福同代人,她舍弃了自己的一切,既舍弃了后代,又舍弃了钱财,以帮助别人避免一些灾祸,大量被人忽视的煤烟往往会酿成那些灾祸。此外,她还毫无自私之念,牺牲了自己的独生儿子,让他去干那个最悲惨不幸的行当,以为公众造福。
霍拉修:我看,你并不怎么赞同沙夫茨伯里大人关于臣民高尚美德的理论。21
克列奥门尼斯:在一个星光闪烁的夜晚,我们怀着赞美之情,仰望天穹的光芒。没有任何事物比夜空更能清晰地说明一点:整个的宇宙,美丽的大千,都必定是一位力量无比强大、睿智无比惊人的伟大建筑师的杰作。很显然,宇宙万物都是一个完整结构的组成部分注48。
霍拉修:你也打算拿这个开玩笑么?
克列奥门尼斯:绝非玩笑。它们始终千真万确,我对它们坚信不疑,就像我坚信自己的存在一样。不过,我却要列举沙夫茨伯里大人从中引出的一些结论,以向你证明:我皈依了这位大人的教导,并且恪守它们;而在我对那个贫穷女人的行为做出的判断里,丝毫没有完全背离那种宽宏的思维方式的东西,那种思维方式是《性格论》提出并推荐的。
霍拉修:一个人读过了这样一本书,却没有把它派上更好的用场,这可能么!请你列举一下你所说的那些结论吧。
克列奥门尼斯:无数闪亮的星体,无论其亮度、速度以及各自的轨迹有多么不同,统统都是宇宙的组成部分。因此,我们居住的这个地球,同样是空气、水、火、无机物、植物和动物的综合体。尽管这些事物在自然本性上彼此差异极大,它们还是共同构成了这个水陆形成的星球。22
霍拉修:对极了。我们全体人类是由许多不同宗教信仰、不同政府形式、不同利益和风俗的民族构成的。这些民族分别居住在地球的各个地方。同理,每个民族的文明社会也是由无数男女构成的,虽然在年龄、体质、体力、性格、智力和天赋方面,他们彼此间的差异极大,但他们还是共同构成了一个政治实体。
克列奥门尼斯:我原想说的,恰恰是这些话。先生,现在请告诉我:人们让自己结成这样的社会,其伟大目的难道不是为了共同的幸福么?换句话说,如此结合在一起的个人,难道不都是为了使自己比过另一种生活更舒适么?那种生活像其他动物那样,没有维系和依靠,是一种自由的野蛮状态下的生活。
霍拉修:这当然不但是人们结成社会的目的,而且是各个政府和社会在不同程度上所想达到的目的。
克列奥门尼斯:所以,接下来的结论必定就是:人们用显然是危害文明社会的手段去追求私利和快乐,便永远是错误的;如此行事的,必定是思想狭隘的人,目光短浅的人,自私自利的人。相反,聪明人若不考虑到全体,则从不把自己看作个体。在数量上,他们只是全体当中一些微不足道的组成部分。他们无法从妨害公众福祉的事情中得到任何满足。倘若这个道理是无可置疑的,那么,一切个人私利难道不应当服从这种整体利益么?每个人的努力难道不该都是为了增进全体公众的共同幸福么?此外,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个人难道不该竭尽全力,使自己成为自己所属的那个整体的、能为公众服务的有用成员么?23
霍拉修: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克列奥门尼斯:我那位贫穷女子在我所说的那种境况下,其行为难道不是与这种社会理论完全相符么?
霍拉修:一个贫困的、没有思想的倒霉鬼,没有理智,没受过教育,居然能本着这些如此慷慨的原则行事,哪个有理智的人能想得出来呢?
克列奥门尼斯:我已经告诉过你,那女人很穷,我也不能说她受过什么教育;不过,要说她没有思想或没有理智,那就请原谅我对你说:这只是你的诽谤,你根本无法证明你的说法。根据我对她的叙述,你只能说她是一位善解人意、具备美德和智慧的贫女,此外得不出任何结论。24
霍拉修:我想,你必须让我相信你是认真的。
克列奥门尼斯:我正求之不得。我再说一遍:在我举的这个例子中,我亦步亦趋地踩着沙夫茨伯里大人的脚印,严格地遵循着他的社会理论。我若是在哪里出了错,请给我指出来好了。
霍拉修:那位作者提到过这么低贱可鄙的事情么?
克列奥门尼斯:高尚之举里不可能存在任何卑鄙的事情,无论这高尚之举是何人所为。然而,倘若粗俗者个个都不认同社会美德,那么,《性格论》嘲讽上帝启示的所有宗教信仰,尤其是基督教时,占人口大多数的劳苦穷人又该去遵守什么规则或教诲呢?但你若蔑视那些贫穷和不识字的人,我也能用同样的方法去判断那些身居高位的人。请反对那种社会理论的人注意看看那位令人尊敬的评议员吧:他最近已经因其财富而出了名。他虽然年岁已高,却还是不断地忙于出庭,审理疑难案件。为了竭力确保他人财产不受损失,他顾不上改变自己那种会缩短他的寿命饮食方式。还有,那位敬业的医师的善心是多么引人注目!他从早到晚都去出诊;他备有好几套马车,以此使自己能为更多的人服务;甚至在他完成自己生存必需的那些活动注49时,也在抱怨浪费了时间!同样,那位不知疲倦的教士已经掌管了一个非常大的教区的事务,却还是满腔热忱,兢兢业业,竭力争取去再掌管一个教区,尽管其五十位失业同行也在做着同样的努力。25
霍拉修: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你不畏辛苦,说出了这段变了味道的颂词,其实是想从中提出一些反证。你的揶揄的确非常精妙,倘若说得恰逢其时,就可能使人发笑。可是,这样一来,你就必须承认:那些惨淡经营的赞颂却经不起严肃的检验。我们若认为穷人的最终追求和永恒挂虑就是满足其生存必需,不使自己被饿死;我们若认为穷人的子女是他们的沉重负担,他们都在这样的重负下抱怨,并且想尽一切办法摆脱这个重负,而这又和自然赋予他们对子女的那种低级的、下意识的关爱并不冲突;当我们考虑到这一切的时候,你那位勤勉女人的美德就很容易得到解释了。同样,为公众服务的精神,那些慷慨仁慈的原则,也显得可望而不可即了。你的睿智已经在你方才列举的三种行业里发现了它们,人们靠它们来谋生。众所周知,名声、财富和伟大乃所有律师和医生追求的目标,这无疑都是很重要的事情。其中许多人以难以置信的耐心及一丝不苟的精神,竭尽全力地从事自己的行业,每个时代都有这样的人。但是,无论他们付出了多少劳动,忍受了多少疲惫,其动机依然像其职业一样明显。26
克列奥门尼斯:他们不是对人类有益、对共公众有用么?
霍拉修:我不否认这一点。我们常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不可估量的益处,这两种行业里的佼佼者则不仅对社会有用,而且是社会不可或缺的。不过,虽然有些人为了自己的职业牺牲了全部个人生活和一切舒适,但倘若不能获得与现在相同的金钱、声誉和其他好处,那么,便不会有一个人去吃哪怕现在四分之一的苦。那些金钱、声誉和其他好处是其服务对象出于尊重和感激而回报给他们的。我不相信,若向他们提出这个问题,他们当中会有哪个佼佼者不承认这一点。所以说,倘若野心和爱财是已被公开承认的人类行事原则,那么,认为人类具备美德就是愚蠢的,而人们都假装不敢说自己具备美德。不过,你对那位教区牧师的赞颂倒是最令人发笑的。我听说过为那些贪婪神甫开脱的不少借口,其中一些非常琐屑无聊。但是,你在他们的赞美词里分辨出来的,却是我所见到的最不寻常的东西。在你面前,即使是最偏袒、最崇拜教士圣职的人,从那些追求扩大会众的教士身上也绝不会看到任何美德;因为那些教士已经生活得安逸舒适,而另外一些教士却正要被饿死。27
克列奥门尼斯:不过,若说那种社会理论里还有点儿符合现实的东西,那就是:倘若各行各业的人都遵照那些慷慨仁慈的原则行事,那将更有益于公众。倘若这三种行业的大多数人都比现在更多关心别人,更少关心自己,你就会同意说:这样一来,受益的是社会。
霍拉修:我对此一无所知。考虑到一些律师和医生们所承担的苦役,我倒很想知道;倘若大量钱财的不断贿赂和刺激不能持续地激励敬业的可贵激情,而无助于满足人的天性,那么,即使他们愿意,他们是否还能以同样的方式去兢兢业业。
克列奥门尼斯:的确如此,霍拉修。用这个论证去反驳那种社会理论,比用你猛烈抨击的那个作者所说的任何话都更有力量,更容易驳倒它。28
霍拉修:我可不这么看。有些人自私自利,但我不能以此便做出结论说别的人身上就不具备美德。
克列奥门尼斯:那位作者也不这么看。你若是认为他这么看,你就大大地误解了他。
霍拉修:对那些不值得称赞的人,我拒绝评论。可是,人类或许很坏,但他们身上仍然是既有恶德,也有美德,只是美德更罕见罢了。
克列奥门尼斯:谁都不反对你方才最后一句话,但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沙夫茨伯里大人不是竭力为善,倡导社会美德么?我做的事情不是和他做的一模一样么?即便我提出的那些关于思考的有益指导是错的,至少我还是希望人们更重视公共福祉,少热衷个人私利,并且对邻人要比现在更宽厚一些。
霍拉修:这只是希望而已,但实际上可能如此么?
克列奥门尼斯:倘若这是不可能的,那么,讨论这个问题,证明美德的卓越之处,便是世上最无用的事情了。人们若不能去热爱美德,赞颂美德之美又有什么意义呢?29
霍拉修:美德若从未受到过赞颂,人们或许会比现在还糟糕。
克列奥门尼斯:根据同样的道理,倘若更多地赞颂美德,人们便可能比现在更好。不过,我完全明白你为什么利用这些托词和借口反驳你自己的观点了:你发现自己不得不同意我那番颂词是正确的(你把它们叫做“颂词”);或者,你大概在沙夫茨伯里大人的大多数言论里也发现了同样的错误。只要你还有其他办法,你就既不愿赞成我的颂词,也不愿去挑沙夫茨伯里大人的错。这位大人以人们喜欢结伴、不愿独处为由,去证明人热爱同类,对同类怀有天生的友爱之心。你审视我对那三种行业所说的一切时很严格,但是,你若用同样严格的眼光去审视沙夫茨伯里大人的结论,我相信你也会得出完全相同的可靠结果。但我还是要坚持我原来的话,并且要站出来为社会美德理论说几句公道话:提出那种社会理论的高尚作者怀着对人类最仁厚的见解,以出色的方式讴歌了人的尊贵;然而,我模仿他的做法,却被叫做开玩笑,我认为这毫无道理。他出于善意而写作,并且极力用精妙的观念和从宗教里提取的为公精神去激励读者。世人虽然享用了他的劳动果实,但是,在他赞美的为公精神没有被最卑鄙的商人接受之前,他的著作理应带来的益处却绝不会被众人感觉到。当然,你会竭力说那些最卑鄙的商人既不具备慷慨仁厚的情操,也不崇尚那些已经体现在许多人身上的高尚原则。我现在想到了两类人,他们彼此非常需要对方,却几乎不曾见面。这种不幸势必会在社会肌体上造成一个巨大的裂痕,倘若对公共利益的最深切重视和高尚的仁爱之心不能影响并迫使后一类人(在前一类人眼里,后一类人完全是陌生人)以及那些没受过多少教育的普通人,去协助前一类人完成其善良的职能,制止那裂缝的进一步扩大,那么,任何深邃的思想,任何发明带来的幸福,都不能填补那道裂缝。许多有才能的工匠蜗居偏僻的陋室,尽管勤劳,也会被饿死,而这完全由于若没有前一类人的消费,他们便不知道该把自己的劳动产品卖给谁。同样,那些富有而挥霍的人每天都用多余的小饰物和精致的小玩意儿来装饰自己,五花八门,不计其数。发明那些小东西,无一不是为了满足不必要的好奇心,或者为了满足声色之欲及蠢念。倘若那些人从来没有见过那些小东西,或不知道哪里能买到它们,便永远不会想到它们,更不会需要它们了。所以说,社会的玩具商用一生的大部分时光,满足了社会上这两个不同等级的人的欲望,这给公众的利益带来多少福分啊!这些商人给了亟待救助的穷人饭碗和衣裳,还去勤勉地搜寻技艺最佳的工匠,谁都不能生产出比那些一流工匠更好的工艺品。他还以自己老练的殷勤和稳重的面容,去愉悦那些最不熟悉的人,常常是先和这些人寒暄,然后善意地提出些问题,以揣摩他们需要什么。这些商人不但在营业时间内工作,而且在那些人休闲时也开着铺子,整日都在耐心等待着顾客上门。无论是炎热的夏日,还是严寒的冬天,这些商人会都心情愉快地去耐受。这是一幅多么美好的景象!它说明了人类天生相亲相爱!这是因为:倘若玩具商们按照另外一种原则行事,只为我们提供生活必需品,他们当然表现了对人类更高的爱与宽容,但人们却连一刻都不会受累想到那些最异想天开的爱与宽容,而要人们不去幻想,甚至不去幻想那些最不必要的东西,恐怕连一个小时都不行。30-31
霍拉修:你的确把你的幻想发挥到了极致,可是,你就不对自己这些蠢话感到厌烦么?
克列奥门尼斯:你究竟在我这些善意的指导里发现了什么错的地方?难道它们背离了我们人类的尊严了么?
霍拉修:我赞赏你的独出心裁。我还承认,你过分使用了你那种言过其实的方式,你已经把那种社会理论放在了一种不利的角度下,我以前从来没有从那个角度去考虑过它。但你知道,即使最好的事情也会遭到嘲笑。32
克列奥门尼斯:无论我是否知道这一点,沙夫茨伯里大人已经断然否定了它,并认为玩笑和揶揄是证明事物价值的最好、最有效的试金石注50。在他看来,任何玩笑都无法束缚真正伟大和美好的东西。这位爵爷大人利用这块试金石去检验福音书和基督教信仰,并且由于它们似乎经不起玩笑而揭露它们。
霍拉修:他揭露了教给粗俗之辈的有关上帝的迷信和错误观念,可是,没有一个人对最高存在和宇宙的信念比他的更崇高。
克列奥门尼斯:你已经相信我对他的指责是正确的。
霍拉修:我并不自称要捍卫那位高贵爵爷写下的每一个字。他的文风很可爱,他的语言很文雅,他的推理也很有力。他的许多思想都表达得很完美,而他使用的绝大部分形象也非常独特而完美。我会很欣赏一位作者,而不会迫使自己去回答对他的所有吹毛求疵。说到你所说的你对他的模仿,我对嘲讽式的模仿根本没有兴趣。不过,你可能引起的笑声大概会使你少给自己找些麻烦。请告诉我:你那些艰苦而肮脏的劳动,补充了乌合之众暴饮烈啤酒之外的消遣;你想到这一点的时候,难道没发现板车车夫也具备社会美德么?33
克列奥门尼斯:是的,我发现了。我在一匹拉板车的马身上也发现了社会美德,至少像我在一些大人物身上发现的一样。他们最自私的行为,只要社会能从中获得一丁点好处,大多来自他们遵循美德的种种原则,来自他们对公众的仁厚关爱,我们若不相信这一点,大人物们就会非常恼火。选择教皇的时候,红衣主教们最信赖和最依靠的乃是圣灵的影响,你相信么?
霍拉修:和我相信基督变体注51差不多。
克列奥门尼斯:不过,你若是自幼接受的是罗马天主教的信仰,你就会两个都信了。
霍拉修:我不知道是否会是那样。
克列奥门尼斯:你若像成千上万的信徒那样虔诚地相信那个宗教,你就会相信,而那个信仰并不缺乏理性和常识,就像你我一样。
霍拉修:我对此没有什么要说。世上有许多事物虽然无法理解,但仍然是真的,而它们恰恰就是信仰的对象。所以,当事情超出了我的能力,并且确实超过了我的理解力,我便沉默不语,万分谦卑地屈从它。但是,我若已经清楚地意识到某个事物与我的理性相左,并和我的判断力相冲突,我就绝不轻易接受任何事情。34
克列奥门尼斯:你若相信上帝,你又有什么实际证据去表明:在一件对所有基督教世界比对其他世界都更重要的事务上注52,上帝并没有对人做出指导呢?
霍拉修:你这个问题是个圈套,并且很不公平。上帝监督和主宰着一切,无一例外。要说明我对教皇选举的否定是对的,要说明对我不相信它的理由,我只要证明一点就够了,那就是:教皇选举里使用的器物和方式分明是人为的,全都属于世俗世界,其中许多是不正当的和邪恶的。
克列奥门尼斯:并非所有的方法都是如此,因为他们每天都在祈祷,都在郑重地恳祈上帝的帮助。
霍拉修:但是,从他们的其他行为当中,你却很容易判断出他们祈祷的重点是什么。罗马教廷无疑是个最大的高级政治学府,是研习如何策划阴谋的最好学校,在那里,那些惯用的狡诈和众所周知的计谋都显得平淡无奇,并且穷尽人类心智,精心策划着种种种密谋。在那里,才干必须服从谋略之道,就像力量必须服从摔跤术一样。一些人运用某种技巧来掩饰自己的能力,不使旁人了解他们。那种技巧对这些人的用处,比真知和深刻的理解力的用处不知要大多少。在这所神圣的学院里,一切都是auro venale注53,而真理和正义的价值最低。红衣主教帕拉维奇尼注54和其他坚决拥护教皇权威的耶稣会派教士,已经虚伪地承认了Politia Religiosa della chiésa注55,并且并不向我们隐瞒那些惟有在Purpurati注56眼里才有价值的美德和成就。他认为:无论以什么手段,使教皇权力得以向世俗权力的延伸,乃是无上的光荣,而被敌手智胜,即使是被最卑劣的诡计战胜,则是奇耻大辱。尤其在红衣主教们(Conclaves)的会议上,不玩弄阴谋诡计就一事无成。人心是个深渊,奇深莫测,黑暗异常,以至最巧妙的掩饰有时也会被揭穿,人人都满脸伪善,尔虞我诈。这个团体的每一个成员,心中想的除了满足私欲,就是维护自己一党的利益,无论它是对是错,以及粉碎一切与之作对的派别。在这样一个团体的种种计谋、策划、派系倾轧和阴谋手段当中,你会相信存在着神圣、虔诚,或者对宗教精神的半点畏惧么?35
克列奥门尼斯:你这些感慨,印证了我时常听到的那个说法,那就是:叛教者是最不留情的劲敌。36
霍拉修:难道我曾是罗马天主教徒么?
克列奥门尼斯:我是说,你叛离了那种社会美德论。你曾经最激烈地支持过它。现在,任何人都不能像你这样严格地以观其行来断其人,并且对待那位可怜的红衣主教也的确都不如你这么不吝言辞。我几乎没想到:一旦我放弃了那个“畸形理论”,竟会发现你这样一位魔鬼。不过,在我看来,你我原先的见解似乎都改变了一些。
霍拉修:我想,是你我更相像了。
克列奥门尼斯:不仅如此。谁会想到:在听我对事物做出天下最仁厚的阐释的同时,又会听到你对它们的最激烈抨击呢?
霍拉修:人们实在是太无知了,对你我都毫无了解。我不知道他们会做什么。不过,从你我的辩论里却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一点:你极力揭露了与你见解对立的见解的荒谬之处,从而维护了你的见解;而我维护自己见解的办法是:让你看到我们并不像你所说的那么蠢。我曾经下决心永远不和你辩论这个话题。但是你看,我已经违背了这个决定。我讨厌被人看作不讲礼节。我完全是出于礼节才和你辩论的。不过,我对你我这番长谈并不后悔,因为我发现你的见解并不像我原想的那样危险。你已经承认:世上存在着美德,世上也有以美德为行为准则的人。我原以为你会否认这两点。但是,我可不想让你自以为用五颜六色的幌子欺骗了我而沾沾自得。37
克列奥门尼斯:我的伪装并没有厚到让你看不破,我也不会和任何其他容易上当的人讨论这个话题。我知道你具有良好的头脑和深刻的判断力。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万分诚恳地希望你听我对自己做一番解释,听我对你说明你我之间的差别有多小。你本来大概以为你我有云泥之别。世人当中,惟有你最不愿把我看作坏人,但我非常害怕得罪你,因此我不得到你的许可便绝不和你讨论这些问题。看在你我的交情上,请你为了我暂且屈尊去读一读《蜜蜂的寓言》吧。那本书做得很漂亮。你喜欢书籍。我有一本《蜜蜂的寓言》,装帧极为精美。请你务必让我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你。
霍拉修:克列奥门尼斯,我虽然不是个固执己见的人,但很看重荣誉,你知道什么是严格意义上的荣誉。那本书备受嘲笑,我讨厌听人提到它的名字;谁想让我接受其中哪怕一丁点观点,我马上就会火冒三丈。迄今为止,荣誉是一个社会最坚固、最高贵的纽带。因此请相信我:绝对不能平白无故地拿荣誉开玩笑。荣誉是实实在在的,是令人敬畏的,同时也是严肃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作为消遣取笑的对象。任何别出心裁的诙谐,任何机智俏皮的玩笑,只要是针对荣誉,都使我无法忍受。或许世界上只有我才如此;你若愿意,可以说我这种态度是错的。随它去吧,我只能说:Je n’entens pas Raillerie la dessus注57。所以,你若还当我是朋友,就千万别送我《蜜蜂的寓言》。对那本书,我听得够多了。38
克列奥门尼斯:请告诉我,霍拉修,世上可有不讲正义的荣誉?
霍拉修:谁说有不讲正义的荣誉?
克列奥门尼斯:难道你没承认:尽管你现在发现我在骗你、但你原先把我想得更坏么?不经过深入考察,任何人或任何人的著作都不应当被指责为异端或纯粹的臆断,更不该被看作敌人或充满敌意的指控。
霍拉修:你说的完全正确。我诚恳地请你原谅我对你的误解。请畅所欲言,我会耐心地听下去,只要你的话不像方才那么骇人听闻就行。不过,求你千万要正经一点儿。
克列奥门尼斯:对你,我没有什么不中听的话要说,更没有什么骇人听闻的话要说。我只想让你相信:我对人类的看法并不像你认为的那样,其实它们并不那么充满歹意,也不那么吹毛求疵;你只要仔细考察就会发现:我对事物价值的看法,其实也和你的差不太多。请想想你我方才做的事情吧:我一直竭力从我能想到的、最宽厚的角度去看待一切事物,以揭露那种社会理论的荒谬之处。我承认的确如此。现在,再请你回想一下你自己是怎么做的:你一直在揭露我惨淡经营出来的那番“颂词”的愚蠢,把事物还原到正常的视角下,你做得很对,因为你知道人们当然会以从正常的角度去看这些事物。你做得很好,只是你的做法和你自称要维护的那种理论恰恰背道而驰。你若用同样的方式去评判所有的行为,那种社会理论便彻底完了,至少有一点会十分明显:那种理论无法付诸实施。你说大多数人都具备那些美德,可是,我们谈到具体的个人时,你却连一个也找不出来。我曾经到处去验证你这种的观点,但我不但在最底层的人们那里所获寥寥,而且在最高层人士那里也是如此,而你又认为把中层人士想得更好是很荒唐的。你赞成一种美好的意图,难道同时又承认它并不美好或者永远无法付诸实施么?按照那些美德原则行事的人究竟是哪种人?我们究竟要到哪里才能找到他们呢?39
霍拉修:各国都有一些出身高贵、家境富裕的人。他们并没有接受提供给他们的那些利益优厚的位置。他们只关心那些伟大和高尚的事情,别无其他。难道不是么?40
克列奥门尼斯:不错。但仔细检验他们的行为,仔细观察他们的生活,并且用你看待那些红衣主教、那些律师和医生时那种不那么宽容的眼光,去查看他们的行动,看其美德使其行为比那个贫穷女人的到底高多少。一般地说,颂词里包含的真实要少于讽刺里包含的真实。当我们的感官都镇定下来、身心没有受到任何搅扰、没有遇到任何使我们不快的事情时,我们便会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愉快。而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最容易把外在的表现误认为真实,我们对事物的评判也更宽容一些。霍拉修,请记住,半小时以前你赞美歌剧时是多么满腔热情。你想到自己看到了歌剧的许多迷人之处时,你的心灵仿佛得到了升华。我不打算说些什么话来反驳你对歌剧、对歌剧观众文雅风度的赞美,但是,你想到这些可爱的意念,并指出歌剧院是陶冶强烈持久的美德习惯的最佳工具时,恐怕已经迷失了自己。你是否相信在同样数量的人里,去歌剧院者的真正美德,要多于去动物园者的美德?
霍拉修:好一个恰当的比较!41
克列奥门尼斯:我是非常严肃的。
霍拉修:狗吠、牛鸣和熊吼,那声音有多么和谐无比呀!
克列奥门尼斯:千万别误解我的意思。你很清楚,我所比较的,并非这两种地方给人们带来的不同快乐。你提到的那些事是最不该抱怨的。在精雅的耳朵听来,那些持续不断的诅咒声和咒语声、频繁重复的虚假歌词和其他更龌龊的词句、声嘶力竭、跑了调的人声的众多低沉噪音,乃是最残酷的折磨。那个地方的霉臭味以及各种恶劣气味永远令人作呕。不过,在下等人聚会的一切场所里……
霍拉修:L’odorat souffre beaucoup注58。
克列奥门尼斯:总的来说,这种娱乐方式很令人厌恶,它让你所有的感官受罪。我承认这一切。油腻腻的脑袋,其中还有些是血红色的,不协调的衣裳,令人生畏、粗野、可怖的相貌,你在那些永无休止的聚会上见到的这些情景,一定会使你非常震惊。因此,你在一群衣衫褴褛、浑身龌龊的粗人当中能见到的其他一切,也无不使你震惊。那帮人的种种消遣里,没有一种行为不令人作呕。然而,粗野和没有举止风度,却不该和恶德及罪恶的东西混为一谈,这就像讲究礼节、举止文雅不能和美德及虔诚混为一谈一样。为了恶作剧而揭露预谋的谎言,其罪过比教人去说假话更大。暗中敌人低声窃语的诽谤对一个人的伤害乃至毁损,会比其最吵闹敌手全部可怕的诅咒谩骂给他的打击更大。在所有基督教国家,高级人士也像粗俗之辈一样有淫荡与通奸的行为。但是,若说粗俗者比有教养者更容易染上某些恶德,那么,后者则比前者更容易染上另外一些恶德。在宫廷里,嫉妒、诽谤以及报复心比在草舍中更肆虐、更容易酿成灾祸。穷人当中不存在过分的虚荣和有害的野心;穷人很难染上贪婪的恶德,更不会去反对宗教信仰。穷人掠夺公众的机会比富有者小得多。你熟悉那些聚会上的大部分卓越人士,但我希望你先严肃地回想一下其他人的生活,尽可能想到更多的人,然后再去想歌剧院观众的种种美德。42
霍拉修:你让我发笑。你所说那些人身上,美德实在是多极了。你已经说服我相信:闪光的东西不一定是金子。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43
克列奥门尼斯:由于你让我说了话,并且如此耐心地听,我便想抓住这个机会,对你讲些关系重大的事情,或许你从未从这个角度考虑过它们。而你会承认:应当从这个角度去看那些事情。
霍拉修:对不起,我真的要走了。我今晚真的有件事情非办不可。它关系到我的一场官司。我在你这里的时间已经超过了我原先的打算。不过,倘若你明天能到我家来吃点儿羊肉,到时候只有我一个人,你愿意谈多久都行。
克列奥门尼斯:这再好不过了。届时我会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