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子带着阿芙罗西妮娅月夜在那不勒斯湾里荡舟。

他体验到一种类似音乐所产生的感情:音乐——就在这洒满水面的金色月光之中,它好像是一条从波济里波直到天边的火路;音乐——就在大海的低诉之中,就在这微风吹拂之中,就在这略带咸味的海上清新的空气之中,就在这从岸上索伦托飘来的柑橘和柠檬树的芳香之中,就在这月色朦胧中维苏威火山蔚蓝色的轮廓之中,只见它云雾缭绕,闪耀着红色的光芒,好像是死而复活之后重又死去的诸神的祭坛。

“我的心肝宝贝,多么美好呀!”皇太子低声说。

阿芙罗西妮娅观看这一切十分冷漠,无异于观看涅瓦河和彼得保罗要塞。

“很暖和,水面上也不潮湿。”她回答道,压下要打的哈欠。

他闭上眼睛,想起了维亚节姆斯基在小鄂霍塔府上的前厅;春天黄昏时分斜射的阳光;女仆阿芙罗西卡穿着长长的裙子,从下面掖起来,赤着脚,低低地弯着腰,在擦地板。一个最普通的村姑,小伙子们谈到这类姑娘时只是说,瞧,多么健壮,阿芙罗西卡又白又胖,像个洗得很干净的芜菁。但是他看着她有时想起在彼得戈夫看到的父亲收藏的一幅古老的荷兰绘画——《圣安东尼的诱惑》:隐者面前站着一个裸体的红发女妖,腿上有毛,生着山羊蹄子,像是罗马神话中的森林和田野之神法俄诺斯。阿芙罗西妮娅的脸上——嘴唇非常圆润,鼻子略略向上翘起,明亮的大眼睛蒙着一层薄翳,眼稍微斜而长——有一种山羊的野性和幼稚的无耻。他也想起古书中关于女人魔鬼般的美的箴言:女人是罪恶的渊薮,男人因女人而亡;女人和火是同样的深渊。

这是怎么发生的,他自己也不清楚,但对她几乎是一见钟情,对她的爱是粗野的,温情的,强烈的,如同死亡。

她在那不勒斯湾,也还是当年在小鄂霍塔的小屋里那个阿芙罗西卡,她在这里也还是跟当年过节时与其他仆人一起坐在墙根土台上一样,嗑着榛子(因为没有葵花子),把壳吐到洒满金色月光的波浪里:区别只是身着流行的法国时装,贴着俏皮膏,穿着鲸须架式筒裙,看上去更加妖媚和幼稚无耻。难怪恺撒的那两个护兵和年轻英俊的艾斯捷尔加济伯爵都瞪着眼睛瞧她,后者一直陪伴着皇太子出入圣艾尔摩城堡。阿列克塞厌恶这种男人,他们像苍蝇见了蜂蜜一样,总是把目光盯着她。

“怎么,小伊索,你对这里的生活腻烦了,想要回家吗?”她用懒洋洋的唱歌般的声音对坐在她一旁的那个身材矮小相貌丑陋的人说,他是舰船见习生阿寥什卡·尤罗夫,“小伊索”是开玩笑给他取的绰号。

“阿芙罗西妮娅·费奥多罗芙娜,我们在这里过的日子简直就是灾难。科学是如此玄奥,虽然我们天天拼命地学习科学,可就是弄不懂——不明白,不懂语言,就学不会科学。而在威尼斯,我们吃不饱,饿得要死——一天只给三戈比的伙食,没有吃的,就得喝凉水,没有衣裳穿,光着身子,丢人现眼。我们这些可怜的人要像牲口一样死掉,也没有人管。更糟的是我有病,不能出海。我不是航海的料!要是上帝不发慈悲,我就得死。就是步行,我也高兴回彼得堡去,只是别让我出海。途中可以乞讨,就是不能走海路——这全凭陛下的意旨了。”

“呶,老弟,逃出虎口,又要陷入狼窝:在彼得堡,你要挨皮鞭的,因为你逃学——沙皇禁止这么干。”

“小伊索,你的事情不妙啊!你可怎么办呢?”阿芙罗西妮娅说。

“那么我上哪儿去呢?要么远走高飞,要么到雅典去当僧人……”

阿列克塞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情不自禁地把这个逃亡水手的命运跟逃亡皇太子的命运进行比较。

“没关系,老弟,上帝会保佑的,我们会一起太太平平地返回祖国!”他和善地笑着说。

他们驶离洒满金色月光的大海,返回黑黝黝的岸边。山脚下有一座废弃的别墅,这是文艺复兴时期在古代维纳斯神庙的废墟上建造的。

一道破旧的台阶直通大海,台阶两侧耸立着高大的柏树,像是送葬队伍中打火把的人,蓬乱的尖树冠被海风吹弯,永远阴郁地低垂着头。神祇的石像在黑影里泛白,像是幽灵。喷泉的流水也使人觉得是白色的幽灵。桂树下面的萤火虫发着亮光,像是坟头的蜡烛。木兰花的香气使人想起给死人涂抹的香料。一只栖息在别墅里的孔雀被人语声和嘈杂声闹醒,情绪高昂地走下台阶,舒展开尾巴,在月光下像是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大扇子。雌孔雀的哀鸣如哭丧妇刺耳的号啕声。泉水从悬崖上顺着头发丝般又细又长的草一滴一滴地落到海里,好像是无声的泪,大概是自然女神在山洞里为自己死去的姊妹们而哭泣。整个这座阴郁的别墅使人想起阴魂居住的乐土,冥界的树林,死而复活之后又死去的诸神的坟墓。

“你相信吗,仁慈的夫人,我已经三年没有洗蒸汽浴了!”小伊索继续抱怨道。

“噢,那新鲜桦树枝条的笤帚,洗完以后再喝上一杯樱桃蜜水!”阿芙罗西妮娅颇有感慨地说。

“一喝这里的酸汤,就想起伏特加来,就要哭!”小伊索哼唧着说。

“能吃上点儿鱼子酱嘛!”阿芙罗西妮娅接过来说。

“还有咸鱼干!”

“别洛焦尔斯克的胡瓜鱼!”

他俩一唱一和,加重了彼此心灵的创伤。

皇太子听着他们说话,望着别墅,不禁笑了起来:这些日常的梦想和幽灵般的现实之间的矛盾真是奇怪。

在海面那条火路上,还有另一条船在划动,在金色月光中留下黑色的印迹。传来曼陀铃和一个女人的歌声:

Quant è bella fiovenezza,

Che si fugge tuttavia.

Chi vuol esser lieto,sia—

Di doman non c’è certezza.

这是一支情歌,是洛伦佐·美第奇为佛罗伦萨欢庆巴克科斯和阿里阿德涅节而写的。皇太子听着,不明白歌词;但乐曲却使他的心充满忧伤和甜蜜。歌词大意是:

啊,青春是如何美丽,

但转瞬即逝!唱吧,笑吧,

想要幸福者皆能幸福,

切莫指望明天。

“呶,太太,唱支俄国歌吧!”小伊索说,甚至想要跪下,但身体一摇晃,差点儿没掉到水里:他站立不稳,因为一直在喝“酸汤”,由于不好意思而把酒瓶子藏在衣襟底下。裸着上身晒得黝黑的漂亮的桨手明白了,向阿芙罗西妮娅笑了笑,又向小伊索挤挤眼,把吉他递给他。他像调三弦琴那样调弦。

阿芙罗西妮娅微微一笑,看了看皇太子,突然高声地唱起来,好像是春天黄昏时在小溪旁白桦林里跳环舞时唱的一样。那不勒斯(古称帕耳忒诺佩)的海岸响起了回声:

啊,我的雪橇呀,我崭新的雪橇,

是用槭木做的,上面装着栏杆!

外国歌声里可以听出对过去的无限哀伤:

Chi vuol esser lieto,sia—

Di doman non c’è certezza.

想要幸福者皆能幸福,

切莫指望明天。

而在俄国歌声里则可听出对未来的无限哀伤:

飞吧,我的小鹰,飞得高高的和远远的,

高高的和远远的,飞向故乡!

在那遥远的故乡,住着严厉的爸爸,

他可真够严厉,从不发慈悲。

这两支歌,一支本国的和一支外国的,合而为一了。

皇太子强忍住眼泪。好像是他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爱俄国。但他是以一种新的感情来爱俄国的,他爱全世界,也包括欧洲:他把别的国家当成自己的国家来爱。像这两支歌一样,对祖国的爱和对别国的爱合而为一了。

奥地利恺撒为皇太子提供保护,为了瞒住他父亲,让他伪装成一个匈牙利伯爵,用皇太子本人的说法,装成一个囚徒,住在艾伦贝格要塞,这座要塞位于上蒂罗尔山一个高高的悬崖顶上,是一个真正的鹰窠,虽然处于菲森至因斯布鲁克的大道边,但却孤悬一隅,外人无法接近。

恺撒给要塞司令的手谕中说:“接到此信之后,立即为主要人物准备两个房间,安上牢固之门和带有铁栏杆之窗。晓谕士兵及其妻子们,不准离开要塞,违者严惩不贷,甚至处以极刑。主要囚犯如想要和汝谈话,可满足其愿望,其他方面亦该如此,例如:彼如要读书,或者进行其他娱乐活动,甚至想要邀汝一道进午餐或参与某种游戏等等,皆可允之。此外,汝尚可允许彼在室内散步或到要塞院内呼吸新鲜空气,但随时皆须严防彼走脱也。”

阿列克塞在艾伦贝格住了五个月——从12月到4月。尽管防范甚严,沙皇的暗探,近卫军上尉鲁勉采夫带领三个军官秘密受命不惜一切抓获“要犯”并把他解往梅克伦堡,探听到皇太子住在艾伦贝格的消息,便来到上蒂罗尔,秘密进驻艾伦贝格山下的莱特村。

维谢洛夫斯基公使对恺撒声言:“吾皇听到奥地利诸大臣以恺撒之名义回答云,该犯似乎没在恺撒之国土,必将非常恼怒,因为奉派而来的信使已在艾伦贝格见到该犯的下人,证明该犯确实由恺撒豢养。不仅鲁勉采夫上尉,而且全欧洲皆知,皇太子就在恺撒之属地。假如奥地利王子弃绝其父王,到俄国皇上之领土寻求避难,并且被秘密接待,那么恺撒将会如何痛心!”

彼得修书给奥地利恺撒:“陛下,您可想象,吾之长子不听吾言,未经吾之允许而出走,接受他人庇护或监管,吾身为其父,实感痛心疾首,绝不能容忍此种状况,故望得到陛下对此之解释。”

皇太子得到通知说,恺撒建议他返回俄国,或继续接受他的保护,但在后种情况下认为有必要将他移往别的更远的地方去,即那不勒斯。同时还让他感觉到,恺撒希望他把自己的下人留在艾伦贝格或者完全把他们打发掉,因为他的父亲在信中提到这些人时深表不满,为了杜绝俄国沙皇进行责难的口实,恺撒不准备保护这些无用人员。这是暗示阿芙罗西妮娅。的确,已故夏洛塔是恺撒皇后的妹妹,以她的名义请求恺撒庇护阿芙罗西妮娅,皇太子确实感到为难,因为早已盛传,他早在其妃在世时就已跟这个“不体面的姑娘”发生了关系。

他宣布,准备去恺撒命令去的地方,准备生活在所吩咐的地方,只求不把他交给他父亲。

4月15日夜里三点,皇太子不顾暗探的监视,以恺撒的一名军官的身份离开艾伦贝格。他只带一名随从人员——装扮成少年侍从模样的阿芙罗西妮娅。

护送皇太子的申鲍伦伯爵禀报说:“我们的朝圣者已平安抵达那不勒斯。一有可能,将派秘书前去详细汇报此次旅行令人难以想象的开心情况。我们的少年侍从原来是个女人,但没有正式结婚,看来已失去贞操,因为说是姘妇,是健康所必需的。”申鲍伦伯爵的秘书汇报说:“我采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制止我们的同行者经常无度地酗酒,但枉然。”

他们途经因斯布鲁克、曼图亚、佛罗伦萨、罗马。1717年5月6日抵达那不勒斯,下榻于“三王”旅馆。翌日黄昏,乘坐一辆雇佣的马车出城,到了海滨,然后通过秘密通道进入总督宫,两天之后,又从那里转移到位于那不勒斯城外高山上的圣艾尔摩要塞,此处经过整顿,特别安静。

尽管他在这里也还是个“囚徒”,但已不感到寂寞,不再觉得是在监狱里:大墙越高,要塞的壕沟越深,就越保险,更不易被父亲得悉。

房间的窗户面向大海,还有一条暗道直通海上。他整天在这里消磨时光:他像从前过圣诞节那样喂鸽子,这些从四面八方飞来的鸽子很快就被他驯熟;他阅读历史和哲学书籍,唱赞美诗和圣歌,观看那不勒斯、维苏威火山口上如蓝宝石般的蓝色火焰、卡普里岛,但更多则是观看大海——看也看不够。他觉得好像是第一次看见大海。北方的灰色大海是船舶局和彼得堡海军部的大海,用于商业和军事目的,父亲喜欢那种大海,它不像南方这种蔚蓝色的自由自在的大海。

有阿芙罗西妮娅跟他在一起,当他把父亲忘却的时候,他几乎是幸福的。

尽管费了很大劲,但他终于获准让阿寥什卡·尤罗夫出入圣艾尔摩,当然要受到严格监视。小伊索成了一个不可缺少的人:阿芙罗西妮娅寂寞时能安慰她,跟她一起玩纸牌和下棋,说笑话,讲故事和寓言给她开心取乐,像是真正的伊索。

他最乐意讲的是他在意大利旅行的情形。皇太子也饶有兴味地听他讲,重新体验自己获得的印象。不管小伊索如何想要回俄国,不管他如何怀念俄国的蒸汽浴和伏特加,看来他也跟皇太子一样,爱上了这异国他乡,就像爱自己的故乡一样,用一种新的全世界的爱来把俄国和欧洲合在一起来爱。

“阿尔卑斯的山路险峻难行,”他描绘翻越阿尔卑斯山时的情景说,“路面非常狭窄。一侧是高耸入云的大山,另一侧是万丈深涧,涧底流水湍急,不停地哗哗响,好像是磨坊发出的声音。看着那深不见底的山涧,人会惊恐万分。山顶上终年积雪,因为阳光从来都照射不到……

“山上还是冬季,可是山下已是盛夏季节。道路两边生长着葡萄、柠檬、橙子以及许许多多别的果树,树旁有非常好看的柳条编的小房。你想啊,整个意大利——就是一座大果园,跟天堂一样!3月7日就看见了果实——成熟的柠檬和橙子,更多的是绿的,也有刚结的果和花——都在同一棵树上……

“那边山脚下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建有一栋房子,称作别墅,真有气派,建筑设计精美。房子周围——是美丽的花园和果园:人们在里边散步和乘凉。花园里栽的树横竖成行,树枝修剪得整整齐齐。花草都栽在花盆里,摆放得很艺术。景致美极啦!那些花园里还有喷泉,流水清澈。路的两侧安放着大理石的男女神像:巴克科斯、维纳斯,还有其他一些异教的神,雕塑得极好,像活的一样。这都是古代的,是从地下挖出来的……”

关于威尼斯,他讲了一些非常奇异的事情,阿芙罗西妮娅很长时间不相信,把威尼斯跟俄国童话里提到的“冰糖城”混淆在一起。

“你瞎说,小伊索!”她笑了,但仍然贪婪地听着。

“整个威尼斯建在海上,大街小巷——都是海水,处处行船。没有马,也没有别的牲口;也没有马车,至于雪橇,根本没有听说过。夏天的空气不好,腐水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就像我们彼得堡的封丹河一样,里面全是垃圾。全城有许多载客的船,叫作‘贡多拉’,样式很独特:又长又窄,像是独木舟,船头和船尾都是尖的,船头高高翘起,中间有篷,带着小玻璃窗,挂着织花麻布窗帘;有些‘贡多拉’是黑色的,蒙着黑布,很像棺材;桨手——一个在船头,另一个在船尾,站着划桨,同时掌握方向,没有舵,但航行得很好……

“威尼斯的歌剧和喜剧极好,描写技巧极其完美,全世界无论哪里都没有这么美妙的歌剧和喜剧,没有人能写得出来。上演这些歌剧的剧院很大,都是圆形的,称作‘意大利剧院’。这些剧院里有许多包厢,共有五排,全都是贴金的。歌剧演的是古代历史的著名英雄和爱琴或罗马时期的神祇,喜欢历史的人都可去剧院看这种戏。许多人看歌剧都戴着假面具,好让别人认不出来。狂欢节,也就是谢肉节期间,人们也都戴着假面具,穿着奇怪的衣服;自由自在地游逛,不受任何限制,可乘坐‘贡多拉’,奏乐,跳舞,吃糖和朱古力,喝各种饮料。在威尼斯,人们经常举行娱乐活动,他们不愿意没有娱乐活动,而在娱乐活动中也作孽,戴着假面具聚会,许多妇女和少女拉着外国人的手,跟他们一起放荡,毫无羞耻地寻欢作乐。威尼斯的女人可真漂亮,高高的个头儿,苗条秀丽,打扮整洁,她们不愿意做女红,靠兜风糊口,总是喜欢放荡和寻欢作乐,靠这个挣钱,而没有任何其他营生。许多姑娘住在单独的房子里,不惜犯罪,不知羞耻,把自己当成商品来出卖,而另一些人没有自己的住房,住在专门的街道上,狭小的地下室里,每个地下室都有门通向马路,看到有人过来,每人都极其殷勤地为自己招徕,某人某一天嫖客最多,这就是她最幸运的一天;她们因此也就患上了时髦病,而嫖客们却也很快就把自己的财产挥霍光。宗教界人士指责她们,但并不强制她们改邪归正。在威尼斯治疗时髦病非常昂贵……”

像讲威尼斯的寻欢作乐一样,他饶有兴味地讲了教会的各种奇迹和圣骨。

“我有幸看见一个十字架;这个十字架的玻璃下面安放着基督的一部分圣骨。另一个十字架里放着施洗者的一小部分鼻子。我在巴尔城看见了显灵者尼科拉涂着香膏的圣骨:可以看见他的脚,上面涂着圣油,圣油的样子很像纯净的奶油,任何时候都不会干燥;前来朝拜的人每天都带走许多圣油;但是它从来也不减少,就像泉水似的无尽无休地往外流:全世界都因这种圣油而变得神圣。我还看见过圣徒雅努阿里的血和圣徒受难者拉甫连季的圣骨——安放在水晶棺里,你吻一下水晶,叫人惊奇的是,一股热气便透过水晶冒出来……”

他还描述了科学的奇迹,更加令人惊叹不已。

“帕多瓦学士院里,一些涂着香膏的婴儿,有的是弃儿,有的是从死去的母亲腹中取出的,在玻璃容器里浸泡在酒精中,一千年也不会腐烂。我在那里的图书馆看见过地球仪和天体仪,制造得在数学上极其精确……”

小伊索是个古典派。他觉得中世纪的东西野蛮。他对仿古建筑赞不绝口——认为工整、线条清晰、匀称——他在刚刚兴建的彼得堡就已看得习惯了。

他不喜欢佛罗伦萨。

“房屋非常美,但匀称的不多;佛罗伦萨的房子清一色是现代建筑;有高层的,也有三层、四层的,但建造得很普通,不讲究艺术造型……”

最令他惊叹的是罗马。他讲到罗马时怀着一种虔诚的,几乎是迷信的感情,这座永不衰败的城市给蛮族带来的就是这种感情。

“罗马是个伟大的地方。如今所说的是指罗马的城郊——当年罗马的宏伟难以言表;有些地方是古代的市中心,而现在则是田野,种小麦和葡萄,放牧牛群和其他牲口,这些田野上有很多古代的石头建筑物,由于年代久远已经倒坍,但不难看出当年非常宏伟壮观的风姿和高超的建筑技巧,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建造这样的建筑物了。从山上一直到罗马,可以看到古代建筑物带着过梁的石柱,有些石柱的顶上有水槽,清澈的泉水从山上流淌下来。这些石柱叫作‘高架渠’,田野则叫作‘罗马市郊’。”

皇太子看见过罗马,但只是一闪而过;现在他一边听着,一边回忆——一道“难以言表的宏伟”的阴影从他头上掠过。

“在田野上的罗马废墟中间有一条路通向山洞。当年基督教徒们受到迫害,就躲藏在这些山洞里,如今在那里找到许多受难者的骸骨。某些山洞称作‘地下受难所’,非常大,据说有地下通道通向大海;另一些通道难以解释。那些‘受难所’的近处,有一个小教堂,里面放着巴克科斯的棺材,用斑岩刻成,非常大,但棺材里空空如也。据说古时候里面装着一具不朽的尸体,美丽得无法形容,具有魔法,模样像是巴克科斯。圣徒们把这个异教的尸骨毁掉,在这个地方建造一座教堂……

“后来我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叫作‘库里济’,古罗马皇帝迫害基督教,折磨信奉基督的人,把这些圣受难者扔给野兽吃掉。那个地方是圆形的——一个庞然大物——上边有十五俄丈;墙壁是石头砌的,那些折磨者在上面观看野兽如何撕咬受难者们。墙根的地下修有暗穴,供豢养野兽用。圣徒伊格纳季就是在一个‘库里济’里被野兽给吃掉的;那里的土地都被受难者们的鲜血染红……”

皇太子想起童年时人们对他说的话:全世界唯有俄国才是神圣的土地,而所有其余的民族都是异教徒。还记起了他本人有一次对宫廷女官阿伦海姆说的话:“基督只和我们在一起。”可是他现在却想:“够了,是这样吗?”假如基督不只是在俄国,也在他们那里,那么整个欧洲岂不也是神圣的土地吗?那个地方的泥土全被受难者们的鲜血染红。这样的土地能是异教徒的吗?

老人们常把莫斯科叫作第三罗马,可是莫斯科与第一个真正的罗马相距甚远,同样,彼得堡处处效仿欧洲,但与欧洲也相距甚远,他如今已经亲眼证实了这一点。

“没听说过莫斯科是怎样开始的,”小伊索说,“西方有许多国家都比莫斯科古老而贞洁……”

他在描述威尼斯狂欢节时最后说了这样一番话,使皇太子铭记在心:

“他们寻欢作乐时从来不彼此猜疑,绝不会有什么人惧怕什么人:每一个人都按照他自己的意志做他所愿意做的事。威尼斯任何时候都有自由,威尼斯人经常都生活得安宁自在,没有恐惧,没有伤害,没有沉重的赋税……”

没有说出来的想法是显而易见的:我们俄国可不是这样,任何人对于自由连提都不敢提。

“欧洲各国人民的秩序特别值得赞扬,”小伊索有一次说,“子女和父母与老师之间没有任何因循守旧的关系,不受他们虐待,即使受他们惩罚,但善意的尖锐的批评多于体罚,注重培养个人意志和勇敢精神。古时候,莫斯科人了解到这一点,根本不把子女送到国外去学习科学,害怕他们了解到外国的信仰和风俗以及自由,放弃自己的信仰,投靠别人,担心回家后失去保证。如今虽然派子女出来学习,但收益甚微,因为科学离开自由,犹如鸟儿离开空气一样,是不可能发展的;而我们那里是用老规矩学新东西:棍子不会说话,却给人以智慧;没有任何方法比扇耳光更奏效的……”

他们二人,一个逃亡的航海学生和一个逃亡的皇太子,朦胧地感觉到,彼得所引进俄国的那个欧洲——数学、航海术、筑城术——还不是全部欧洲,甚至不是它最主要的:真正的欧洲有一种最高的真理,这是沙皇所不了解的。而没有这种真理,即使有一切科学——那么取代莫斯科野蛮行为的也只不过是新的彼得堡的无赖行为。皇太子本人是否想过这种自由,呼吁欧洲来评判他和父亲的是与非呢?

有一次,小伊索讲了《俄国水手瓦西里·科里奥茨基和美丽的佛罗伦萨女王普拉克丽娅的故事》。

听的人或许跟讲的人一样,只是神秘而好奇地听听而已,都不明白这个故事的意思:俄国水手与佛罗伦萨公主结合,后者象征着文艺复兴的春天大地——欧洲自由之花——整个故事寓意着人们尚未知晓的未来俄国与欧洲的结合。

皇太子听了这个故事,想起父亲从荷兰带回来的一幅画:身穿水手服的沙皇拥抱一个健壮的荷兰少女,阿列克塞情不自禁地笑了,心想,这个红发女郎与“像太阳般美丽的”佛罗伦萨女王相距甚远,同样,俄国所学到的欧洲与真正的欧洲也相距甚远。

“你的那个水手大概是没有返回俄国吧?”皇太子问小伊索。

“他在那里什么没见过?”小伊索回答道,突然对俄国表现出冷漠来,他不久前还热烈向往俄国,“到了彼得堡,根据关于逃亡者的命令,他得给剥了皮,给流放到罗格尔维克去,而佛罗伦萨女王——给流放到纺织作坊去,变成一个下贱的女奴!……”

可是阿芙罗西妮娅却突然说:

“呶,你瞧,小伊索——你那个水手却通过科学达到了某种地位,要是逃避学习,跟你一样,他就不可能见到佛罗伦萨公主,就像不能看见自己的耳朵一样。你称赞自由干什么,乌鸦的嘴可是叨不出麻子来。给你们自由——你们就得完全累垮。既然你们这些傻瓜不愿意好好干,怎能不用棍棒教育你们?得感谢沙皇。对于你们就得这样!”

静静的顿河哟,

我们的亲爹河,

你给我洗浴吧。

潮湿的大地哟,

我们的亲娘,

你把我掩埋吧。

阿芙罗西妮娅在圣艾尔摩要塞里坐在皇太子房间窗前的桌子旁,一边唱着,一边撕下土色男式坎肩的红塔夫绸里子;她宣布再也不打扮成让人嘲笑的小丑了。

她穿一件很脏的绸睡衣,纽扣已经脱落,赤脚穿着一双已经穿旧的绣银布鞋。她面前放着一个铁皮箱子——里面杂乱无章地放着一些五颜六色的碎布头、带子、扇子、手套、皇太子的情书、用纸包着的熏香、圣长老给的乳香、圣奥诺雷街著名理发师弗里森给的马列沙尔牌香粉、雅典的念珠、巴黎的俏皮膏和唇膏。她一连好几个小时涂脂抹粉,这根本不需要,因为她面孔的颜色本来就很漂亮。

皇太子坐在桌旁写信,准备暗中寄往彼得堡,送给高级僧侣们和元老们。

诸位元老大人阁下:

诸位以及百姓对于敝人离开俄国并且下落不明定会疑惑不解。迫使敝人采取此种行动者,并非其他,而实属无奈:父皇经常无缘无故向吾发怒,更有甚者,去年初——几乎强制吾衣黑袈裟,众所周知,敝人无任何过失。然而,大慈大悲之主、安慰苦难众生之圣母助吾解脱,并予以机会令吾逃离可爱之祖国以自救,若非此种情况,吾绝不离开。如今,吾在某一伟大皇帝庇护下平安与健康而生,直至主保佑吾重返俄国,故恳请诸君切莫把吾遗忘。如有人散布流言,企图在百姓中间消除对吾之记忆,声言吾已不在人世云云,恳请诸君切莫相信,并教百姓勿信。上帝保佑,吾将长久活在世上,入棺以前一直衷心祝愿诸位大人与祖国安康。

阿列克塞拜上

他从开着的门向大海望去。北风劲吹,蔚蓝的大海雾气沉沉,汹涌咆哮,白浪滔天,被风鼓满的白帆倾斜着,像是白天鹅。皇太子觉得,这正是俄国民歌所歌颂的蔚蓝的大海,正是英明的奥列格当年率领大军远征君士坦丁堡时经过的那个大海。

他拿出几张叠在一起的纸,上面是他亲手用德文写的幼稚的大字。空白处补写了几句:“请勿怪罪吾写得不好,吾不能写得更好。”这是写给奥地利恺撒的一封长信,是一篇声讨父亲的檄文。他早就动手了,不断修改,涂了又写,怎么也不能完成:头脑里想好了的,却不能用语言正确表达出来;思想和语言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障碍——最主要的思想不能用任何言辞表达出来。

他重新读了某些段落:“皇上应拯救吾。吾在父皇面前是无辜的;吾根据上帝教诲,经常听从他,爱他,尊重他。吾深知吾实乃软弱无能者。然缅希科夫如此培养吾者也:未教吾任何本领,经常使吾疏远父皇,视吾如奴仆,如猪狗焉。故意让吾饮酒,由于醉酒和迫害,吾精神萎靡不振。况且,父皇从前对吾甚佳。委吾以治国安邦之重任,一切顺利——彼甚满意。然而,自从吾妃生育子女,而新皇后亦生一子之后,便对吾与吾妃不佳,迫使她如女仆般辛苦操劳,她终于痛苦而亡。皇后勾结缅希科夫煽动父皇反对吾。彼二人凶恶异常,毫无良心,不敬仰上帝。就沙皇个人而言,彼心地善良而公正;然而彼被恶人所包围,况且彼生性暴躁,发怒时残暴异常,自认如上帝对人拥有生杀之权。无辜之血流淌者多矣,彼甚至常常亲自严刑拷打犯人或亲手处决。如皇帝陛下将吾交还父皇,即将吾送往死路矣。即使父皇饶恕,继母和缅希科夫亦将令吾醉死或将吾毒死,否则绝不心安也。强制吾放弃皇位;吾不愿进修道院;吾有足够之智慧,足以胜任管理国家之事。吾以上帝之名义发誓,吾从未想要煽动百姓作乱,尽管这并非难事,因为百姓爱吾,憎恨父皇,由于其皇后不称其位,其宠臣作恶多端,教会和古老习俗被践踏,还由于彼实乃暴君,不吝惜金钱和血汗,实属人民之敌人也……”

“人民之敌人?”皇太子重复一遍,思考片刻,把这句话涂掉:他觉得这说得不对。他深知,父亲爱人民,尽管这种爱有时不免比任何敌对都残酷:吾所爱者,吾亦杀之。少爱一些,反而更好。他也爱儿子。要是不爱,就不会如此折磨他。现在他重读这封信时,跟任何时候一样,他朦胧地感到,他在父亲面前是正确的,但又不完全正确;“不完全正确”和“完全不正确”之间只有一步之差,他责难自己时,经常都情不自禁地迈出这一步。他们二人各有各的真理,而且这两种真理永远互不相容,彼此敌对。必定是其中的一个把另一个消灭。可是,不管是谁取得胜利,有过错的总是胜利者,而败北者——则是正确的。

这一切,他只能说给自己听,而不能说给别人。有谁能理解?有谁能相信?除了上帝,谁能充当儿子和父亲之间的裁判者?

他怀着沉重的感情把信放到一边,暗自希望把它销毁,注意听着阿芙罗西妮娅唱歌,她已经把衣服拆完,在镜子前试贴法国俏皮膏。这轻轻的歌声是在监狱里感到寂寞时唱的,而她是不由自主地唱出来的,好像是小鸟在笼子里啼鸣:她唱着,像呼吸一样,她自己几乎没有注意到是在唱歌。一方面忙于贴法国俏皮膏,另一方面唱着故土的哀伤的歌,皇太子觉得这是一种奇特的矛盾:

潮湿的大地哟,

我们的亲娘,

你把我掩埋吧。

松林里的夜莺哟,

为我唱支歌吧。

树林里的布谷鸟哟,

你是我林中的姊妹,

为我唱支歌吧。

白色的小桦树哟,

你如年轻的女人,

为我喧响吧。

要塞里的通道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哨兵们的呼喊声、打开锁头和门闩声。值勤的军官敲门,报告那不勒斯总督秘书魏因哈特大人驾到,他用俄语把“总督”说成“松督”。

一个胖子低垂着头,气喘吁吁地走进屋来,只见他脸色通红,犹如鲜肉,耷拉着下嘴唇,两只猪眼睛泪汪汪的。像许多狡猾的人一样,他外表很朴实。小伊索说他是个“最肥胖的日耳曼人——最狡猾的骗子”。

魏因哈特带来一箱陈酿法隆和摩泽尔葡萄酒送给皇太子,为了保守机密,当着外人称皇太子为伯爵;送给阿芙罗西妮娅一筐水果和鲜花,吻了她的手——他对女性有特殊的好感。

还转交了来自俄国的信件,并且口头传达了来自维也纳的委托。

“维也纳方面很高兴得悉,伯爵大人贵体健康和事事如意。眼下尚须忍耐一个时期。报告大人一个新消息:皇太子失踪的传闻已经开始在世上广为流传。一些人认为他是由于逃避父亲的凶残而出走;据另一些人的意见,他已被夺去生命:有些人认为他是在途中被凶手杀害的。但任何人都不确切知道他在何处。这是普莱耶尔公使给恺撒的报告的复本,如果伯爵大人有兴趣了解彼得堡就此事说了些什么,可供他阅读。恺撒陛下亲自吩咐:应建议尊敬的皇太子注意保守机密,因为他的父皇返回彼得堡之后,将要进行大规模的明察暗访。”

他伏在皇太子耳朵上低声补充道:

“您尽管放心,殿下!我有最可靠的情报:皇上无论如何都不会抛弃您,一旦您的父皇死去,遇到机会,愿意动用武力帮助您登上皇位……”

“噢,您说哪儿去了!您说哪儿去了!别说了……”皇太子制止了他,心情沉重,跟刚才收起写给恺撒的信时一样,“上帝保佑,不会到那种地步,不会由于我而打仗。我请求的不是这个——只是请求庇护我!而这个则是我不希望的……况且我感激。主会报答恺撒对我的仁慈!”

他让人从送来的箱子里拿出一瓶摩泽尔葡萄酒,打开为恺撒的健康干杯。

他到隔壁的房间里去拿几封所需要的信件,回来时见到魏因哈特正在彬彬有礼地向阿芙罗西妮娅解释(与其说是用语言,不如说是用手势),她不该不再穿男装——男装很适合她的脸形:

“小爱神阿穆尔也未必能给自己提供这样的美!”他用法语结束道,他那双猪眼睛射出一种特别的目光盯着她,使皇太子很厌恶。

阿芙罗西妮娅在魏因哈特走进来时就在那件肮脏的睡衣上面披上一件新的华丽的双面塔夫绸男式外衣,而在没经梳理的头发上——戴上一顶昂贵的布拉班特花边帽,抹了香粉,甚至在左侧眉毛上面贴上俏皮膏,正如她在罗马狂欢节广场上见到的一个从巴黎来的少女那样。寂寞的表情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她活跃起来,尽管对法语和德语一窍不通,但未经说话,却已明白了这个日耳曼人关于男装所比画的,她狡黠地笑了,装作脸红了,用衣袖遮起来,像是个村姑。

“这个猪猡!呸,上帝饶恕吧!这下子可找到人卖弄风情了,”皇太子懊恼地看了他俩一眼,“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是个新来的,她便觉得好。噢,夏娃的女儿,夏娃的女儿!女人和魔鬼半斤八两……”

魏因哈特走后,他开始读信。

最重要的是普莱耶尔的报告。

“大部分由贵族组成的近卫军和别的军队一起在梅克伦堡达成秘密协议,要杀死沙皇,把皇后及其小皇子和两个公主囚禁到前皇后所在之修道院,解救前皇后,并把皇位交给她的儿子——合法的继承者。”

皇太子一口气喝了两杯摩泽尔葡萄酒,站起来,在室内来回走动,嘴里嘟哝着,挥舞着双手。

阿芙罗西妮娅沉默不语,聚精会神而又木然地盯着皇太子。魏因哈特走后,她的脸上又恢复了平时那种寂寞无聊的表情。

最后,他站到她面前,惊喜地说:

“呶,你不久就能吃上别洛焦尔斯克的胡瓜鱼!好消息。上帝给我们机会,可以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他详细地对她讲述了普莱耶尔的报告;最后一段话是用德语念的,看样子,并不使他高兴:

“彼得堡人人都准备叛乱。人人都抱怨,名门显贵被降到平民百姓的地位,不管什么人都得去当兵和水手,由于建设城市和建造舰船,乡村破产。”

阿芙罗西妮娅默默地听着,脸上还是那样木然和寂寞无聊,只是等他读完时才用她惯有的懒洋洋的拖长的声音问道:

“怎么,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如果把沙皇杀死并且来人接你回去,你就加入叛乱者一伙吗?”

她斜睨了他一眼,假如他不过分地陶醉于自己的想法,或许会大吃一惊,甚至在这个问题里感到暗含着的刺儿。

“不知道,”他思索片刻,回答道,“如果爸爸死后派人来接我,我也许会加入……事先瞎猜什么。听凭上帝的意旨吧!”他仿佛是醒悟过来,“我只是说,阿芙罗西尤什卡,你瞧,上帝怎么办:爸爸做他自己那一套,而上帝则另有安排!”

他兴奋得累了,一头坐到椅子上,又说起来,不看阿芙罗西妮娅,好像是自言自语:

“报纸上有消息说,瑞典舰队向芬兰湾沿岸驶去,运送人员登陆。如果这是真的,那可就糟了:我们彼得堡那里,缅希科夫跟元老们不和。我们的军队主力很远。他们彼此发怒,不会相互帮助——瑞典会给造成巨大的灾难。彼得堡就在身边!我们远征哥本哈根,可别把彼得堡丢了,像亚速海那样。彼得堡不会长久地归我们所有:要么是瑞典给占领去,要么是毁掉。将成为一片废墟,成为一片废墟!”他重复说,好像是在重复着姑妈玛尔法·阿列克塞耶芙娜的诅咒和预言。

“眼下那里很平静——但这种平静并不是无缘无故的。你看舅舅阿甫拉阿姆·洛普欣是怎么写的:各个阶层的人,从上到下,都在谈论我,要求并且希望拥戴我,莫斯科周围已经动乱起来。伏尔加下游老百姓也动荡起来。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事到如今,怎么还能忍耐下去?不会就这么完结的。我想,忍耐不下去,就要有所举动。在梅克伦堡这里会有叛乱,还有瑞典人,恺撒和我!四面八方都将揭竿而起!处处都叛乱,动荡不安。一旦倾覆——就将成为灰烬。地动山摇,哈哈!爸爸可是不妙啊!……”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强而有力,让父亲害怕。当年彼得患病时,在那个值得纪念的夜里,结冰的窗子外面,蓝色的暴风雪仿佛是燃起蓝色火焰,令人陶醉,如今——他又跟那时一样,兴奋得喘不过气来。他继续喝酒,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但兴奋的心情比酒更醉人,他自己几乎是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望着蔚蓝的大海,仿佛是这大海也在燃烧着蓝色火焰,也是醉醺醺的而且也醉人。

“德国报纸上说:我的小弟弟彼简卡今年夏天在彼得戈夫差一点儿被雷击毙;妈妈抱着他,他勉强活下来,而护兵则丧命了。这孩子从那时起就日趋衰弱起来——看来要不久于人世了。对他真可说是关怀备至了!可怜的彼简卡!孩子的灵魂在上帝面前是无辜的。主哇,发发慈悲吧,救救他吧!但是,我要说,这是上帝的意旨,是奇迹,是预兆!爸爸怎么还不醒悟呢?可怕,落入永生的上帝手中真可怕!……”

“元老中有谁能拥护你?”阿芙罗西妮娅突然问道,她的眼睛里又闪烁着奇怪的火花,又立刻熄灭了——好像是在帷幕后面蜡烛被拿走了。

“这关你什么事?”皇太子惊奇地看了她一眼,好像是完全把她忘了,只是现在才想起来她在听他说话。

阿芙罗西妮娅不再问了。但是一个难以捕捉的使人生分的阴影在他俩中间掠过。

“虽然并非所有的人都是我的敌人,但是人人都干罪恶勾当,迎合爸爸,因为他们都是胆小鬼,”皇太子继续说,“我不需要任何人。我蔑视所有的人——黎民百姓都拥护我,这就够了!”他把自己所喜欢的那个词又重复一遍,“等我当上沙皇,将要起用所有的老人,而对新人则要根据自己的意旨挑挑选选。要减轻百姓的沉重负担——让他们休养生息。减少一些大贵族的数量,不让他们吃得发胖——我要关心农民,关心弱小的和无依无靠的人们,关心基督的小兄弟。建立教会和地方自治会,由全体人民选举产生:让大家都能向沙皇说真话,让他们无所畏惧,言论自由,沙皇和教会靠着民众的建议和圣灵能随时改正自己的缺点!……”

他说出了这个梦想,而梦想则愈加朦胧模糊,像是神话。突然,一个不祥的想法好像牛虻一样蜇痛了他的心:什么都没有,你是在说谎,山雀吹嘘,并没有把大海点燃。

他觉得,他跟父亲肩并肩,父亲是个巨人,在用铁锻造一个新的俄国——而他只有自己的梦想——是个吹肥皂泡的孩子。他怎能跟爸爸争胜负呢?

可是他立刻就驱逐了这个想法,像是哄赶讨厌的苍蝇一样,摆脱了它:一切都听凭上帝的意旨,就让爸爸打他的铁吧,他做自己的事,而上帝则自有安排;只要上帝愿意——就连铁也会像肥皂泡一样破灭。

他更甜蜜地陷入幻想之中。已经感到自己不是个强者,而是个弱者——但这种软弱令人很愉快——更加温顺地微笑着,醉醺醺地听着大海的喧响,他觉得在这喧响中有一种熟悉的东西,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东西——是祖母为他唱的催眠曲,或者是天堂里的美人鸟在唱沙皇的歌儿。

“然后,我要建设国家并减轻人民负担,率领大军和舰队去征讨君士坦丁堡。消灭土耳其人,把斯拉夫人从异教徒的桎梏中解放出来,把十字架立在圣索菲亚大教堂上。召开全球大会,把各国教会联合起来。给全世界以和平,于是各国人民便如潮水一般从世界各个角落涌向神智圣索菲亚的荫庇之下,涌向这神圣的千秋万代的国度,迎接未来的基督……”

阿芙罗西妮娅早就不听他说话了,不断打哈欠,在嘴前画十字,终于站起来,伸伸懒腰,挠挠头。

“我有点儿犯困。午饭以后由于等那个德国人而没有睡足。我要去躺一会儿,彼得罗维奇,行吗?”

“去吧,睡一会儿吧。我也可能来,但得等一会儿——得喂喂鸽子。”

她到隔壁的卧室去了,而皇太子——去了前廊,鸽子已经纷纷飞来,等着通常的喂食。

他抛撒一些面包屑和谷粒,和蔼地轻轻叫着:

“咕,咕,咕。”

像在罗日杰斯特温诺一样,鸽子咕咕地叫着,集聚在他的脚下,在他的头上盘旋,落到他的肩上和胳膊上,把全身都遮盖了,好像是用翅膀给他穿了一身衣服。他从高处远眺大海,在翅膀扇起的风中,他觉得自己也仿佛是在展翅高飞,掠过蓝色大海,飞向无边无际的远方,飞向光辉灿烂如太阳的神智圣索菲亚。

飞翔的感觉很强烈,他觉得心怦怦地跳,头昏目眩。他很害怕。他眯起眼睛,痉挛地用手抓住栏杆:感到他已经不再飞翔,降落下来了。

他迈着不坚定的脚步,走回屋里。阿芙罗西妮娅也匆忙地从卧室里出来,她已经把衣服全脱了,只穿着一件内衣,赤着双脚,爬到椅子上去,点燃圣像前的神灯。这是皇太子所喜爱的悲苦众生圣母像:他无论走到哪里都随身携带,从不离开。

“真是罪过呀!明天是圣母升天节,可我却给忘了。不然圣母就会没有神灯,彼得罗维奇,你读日课经吗?要准备读经台吗?”

每个重大节日前夕,由于没有神甫,他都亲自做弥撒,读日课经和唱圣诗。

“不,黑天前准备好就行。我有些累了,头疼。”

“你还是少喝点酒吧。”

“不是由于喝酒,我想是——由于用脑过度:消息真让人高兴!……”

她点着神灯以后,回到卧室,站到桌子前,从那个日耳曼人送来的水果筐里挑选一个最熟的桃子:她每逢睡前都喜欢吃点儿甜食。

皇太子走到她身边,拥抱了她。

“阿芙罗西尤什卡,我心上的朋友,你不高兴吗?你要当皇后了,而银子……”

“银子”——是婴儿的代号,他想,阿芙罗西妮娅应该生个儿子:她怀孕已经两个多月了。“你是我的金子,儿子就是银子。”他在这柔情蜜意的时刻对她说。

“你当皇后,银子就是继承人,”皇太子继续说,“我们给他取名叫瓦尼奇卡——就是全俄国的至高无上的独尊的大皇帝约安·阿列克塞耶维奇!……”

她从他的怀里轻轻地挣脱出来,回头看看神灯是否正常燃着,咬了一口桃子,最后心平气和地说:

“你只顾开玩笑。我这个女奴往哪儿摆,怎能当上皇后呢?”

“我跟你正式结婚,你就能当上了。爸爸也是这么做的。继母卡捷琳娜·阿列克塞耶芙娜也不是出身于名门宦族——跟楚赫纳女人们一起洗衣裳,只穿着一件衬衣给俘虏了,可是现在却当上皇后了。你阿芙罗西妮娅·费奥多罗芙娜也将要当上皇后,你并不比别人差!……”

他想要把自己的全部感受都告诉她,可是不会表达:他所以爱上她,也许正因为她是个女奴,他虽然是皇族血统——但也是个平平常常的人,不喜欢大贵族的妄自尊大,而喜欢平民百姓。他在给平民百姓当皇帝,以恩报德:平民百姓让他当皇帝,他就要让平民出身的女奴阿芙罗西妮娅当皇后。

她沉默不语,垂下目光,根据她的脸色可以看出来,她只想要睡觉。可是他拥抱她越来越紧,透过一层单薄的衣衫,感觉到了她那裸露的躯体的弹性和清新。她抗拒着,把他的双手推开。他突然绝望地把那件半敞着的只挂在她肩上的内衣往下拽。内衣完全解开了,滑下来,落到她的脚下。

她浑身一丝不挂地站在他的面前,红发闪着金色的光辉。左眼上面的俏皮膏既奇特又诱人。在那长长的吊眼梢里有一种山羊的野性。

“松开,松开,阿寥申卡。羞死人了!……”

可是如果说她觉得害羞,但并不厉害:只是略略转过脸去,跟平时一样,露出懒洋洋的仿佛是轻蔑的笑容,像平时一样,冷漠地对待他的爱抚,还是那样无邪,甚至贞洁,尽管她的肚子已经几乎很明显地鼓了起来,说明她有了身孕。在这个时刻里,他觉得她的躯体从他手中滑脱了,融化了,成了幽灵。

“阿芙罗西妮娅!阿芙罗西妮娅!”他低声说着,努力抓住这个幽灵,突然跪在她的面前。

“羞死人了,”她重复着,“这是在过节前。神灯亮着呢……罪过,罪过!”可是立刻又冷漠起来,泰然地把咬过一口的桃子举到嘴边,鲜红的嘴唇半张着,跟水果一样鲜艳。

“是的,罪过,”在他的头脑里一闪,“女人是罪恶的渊薮,我们大家都因她们而死……”

他也不由自主地看了圣像一眼,突然想起,在那个雷雨之夜,在夏园里,也是这样一幅圣像从父亲手里掉到地上,在彼得堡的维纳斯——白色魔鬼的脚下摔得粉碎。

门朝着蓝色的大海敞开着,她的身躯在门的四边形框架衬托下,好像是刚从大海深处泛起的白色浪花泡沫。她一手拿着水果,另一只手下垂着,贞洁地掩盖着那个裸露着的地方,真的像是诞生于大海泡沫中的阿佛罗狄忒。蔚蓝的大海在她的身后嬉戏,沸腾,像是祭神的圣物,大海的喧嚣声好像是众神永恒的笑声。

这正是那个农奴出身的女仆,一个春日的黄昏,在小奥赫塔维亚节姆斯基家里,撩起裙子,弯着腰在擦地板。这是女奴阿芙罗西卡,也是女神阿佛罗狄忒——是二者的合一。

维纳斯,维纳斯,白色魔鬼!皇太子心里想,由于迷信而感到惊恐,准备跳起来逃走。可是这个罪恶的但仍然无邪的躯体像是一朵盛开的花,向他散发着他所熟悉的那种令人销魂但又叫人害怕的香味,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干什么——他在她面前更低地垂下身去,吻着她的脚,看着她的眼睛,像祈祷似的,低声说:

“女王!我的女王!……”

神灯暗淡的光亮在神圣而悲苦的圣母前闪烁着。

那不勒斯总督达翁伯爵邀请皇太子于9月26日晚到他的总督宫去会晤。

近日来,空气中可以感觉到西洛可风的临近,这种风称作焚风,从非洲撒哈拉沙漠深处刮来,带来炽热的黄沙。风暴可能在高空大气层中已经开始肆虐,但下面却是死一般的沉寂。棕榈树和金合欢的叶子一动不动地悬垂着。只有大海掀起没有泡沫的巨浪,浪涛撞到岸边,摔得粉碎,发出隆隆声。远方覆盖着朦胧的雾霭,太阳高悬在无云的天空,暗淡无光,好像是蒙上一层乳白色的烟雾。空气中弥漫着细小的尘埃。这尘埃渗到各处,甚至钻进门窗紧闭的室内,把白纸和书页蒙上一层灰尘,使人觉得刺眼和呛嗓子。天气发闷,越来越闷。自然界就像人体化脓了似的。人和动物辗转不安,心情烦躁。百姓们等待着灾难降临——战争、瘟疫或者维苏威火山喷发。

的确,9月23日夜间,托雷德里格列科、雷济那和波蒂奇的居民感觉到了地震。出现了熔岩。岩浆顺着山坡往下流淌,已经快要到最高处的葡萄园了。为了平息主的愤怒,人们手持蜡烛,低声唱着歌,高声哭喊着,自我谴责——这是在举行忏悔仪式。可是上帝的愤怒并没有平息。维苏威火山白天冒着滚滚黑烟,好像是一座熔铁炉,这浓烟形成长长一片乌云,从卡斯特拉摩尔一直延伸到波济里波,而夜里则火光冲天,像是地狱里的大火,映红了天空。众神的祭坛变成了欧墨尼得斯 1 的威严的火炬。终于在那不勒斯也听到了地震的隆隆声,好像是地下的雷鸣,仿佛是古代的提坦诸神复活了。全城陷入一片惊慌之中。人们想起了所多玛和蛾摩拉城的末日。夜间,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在窗户的缝隙里,在门底下,或者在炉灶的烟囱里便响起了尖细的呼叫声,好像是被捉到的蚊子在嗡嗡叫:这是西洛可风唱起了自己的歌。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强,好像是马上就要变成疯狂的怒吼,可是突然间停息了,中断了——又开始了死一般的寂静,更加死气沉沉。仿佛是妖魔鬼怪在天上和地下遥相呼应,决定着世界末日的到来。

皇太子这些天一直感到自己好像生病了。可是医生却安慰他说,这是由于不习惯西洛可风所致,给他开了一种使人兴奋的酸药水,他服了之后确实好了许多。在规定的那天,他准时启程去总督宫会见总督。

在前厅里,值班军官迎接皇太子,转达了达翁总督的歉意,说大人尚须在客厅里稍候几分钟,因为总督有重要的事情不能脱身。

皇太子走进空阔的客厅,只见里面的布置陈设是清一色西班牙式的,很豪华,但给人以阴森的,甚至不祥的感觉:墙上贴着血红色的绸子,乌木雕花的镶金柜橱十分笨重,像口棺材似的,镜子昏暗,好像是只能照出幽灵来。墙上挂着的巨幅宗教画出自古代名家之手:一群罗马士兵像是屠夫,有的焚烧,有的鞭打,有的用刀割,有的用锯锯,有的用其他方法折磨基督教受难者:这使人联想到宗教裁判所的屠杀或刑讯。天棚四边有涡形和贝壳状装饰,中央画着——奥林波斯众神:这是提香和鲁本斯的混合,可以看出文艺复兴晚期的风格——在纤细娇柔中流露出野蛮和粗放:一大堆富有肉感的裸体——肥胖的脊背、鼓起的肚子、劈开的双腿、下垂的女性乳房。这些男女神祇都好像是肥猪的胴体,小爱神则好像是粉红色的小猪崽,奥林波斯山上的诸神都和牲口一样,供基督教屠宰,供宗教裁判所严刑拷打。

皇太子在大厅里来回踱着,过了很长时间,他终于累了,便坐下来。黄昏的黑影爬上了窗户,房间的角落里都笼罩上灰色的影子,好像是蜘蛛结的网。只有托着圆桌碧玉或孔雀石台面的镶金狮子爪和狮身鹰首怪兽闪闪发亮,特别醒目,还有盖着薄纱的吊灯上面垂着的水晶饰物,如挂满露珠的巨大虫茧,晶莹透亮。皇太子觉得西洛可风带来的闷热由于这许许多多肥胖的富于肉感的裸体而加剧,上面——是异教神祇的躯体,下面——是基督教受难者的躯体。他那漫不经心的目光在墙上扫来扫去,落到一幅与众不同的画上,只见它在所有的画中如一个明亮的光点,上面画着:一个裸露着上半身的少女,一头红发,乳房还是童贞的,一双黄色的眼睛异常明亮,脸上泛着无意义的笑容,嘴角微微翘起,眼角细长而稍稍倾斜,这幅肖像里有一种山羊的野性,奇怪而又令人生畏,让人想起少女阿芙罗西卡。突然间,他朦胧地感到,在这笑容和肆虐的西洛可风闷热之间有着某种联系。画并不高明,是伦巴第画派达·芬奇的学生的学生一幅古老绘画的临摹。在这无意义的但仍然神秘莫测的笑容里反映了那不勒斯高贵女公民蒙娜丽莎·乔昆达的最后一夜。

皇太子感到奇怪的是,一向彬彬有礼的总督何以让他等待这么久:魏因哈特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这么寂静——整座宫殿都好像是凝滞了?

他想要站起来,叫人拿蜡烛来。可是他却奇怪地僵住了,仿佛是被墙角上的黑影——蜘蛛结的网给包裹住,缠住了,懒得动,眼皮发黏。他努力睁大眼睛,免得睡过去。可是他仍然睡了一小会儿。当他醒来时,他觉得过了很长时间。

他梦见了可怕的景象,但想不起梦见了什么。只是心里留下一种说不出的沉重感,他感到,在这可怕的梦、那个红发女郎无意义的笑容和西洛可风肆虐的闷热之间有着一种联系。当他睁开眼睛时,在自己面前看到一张苍白的幽灵般的面孔。他很长时间不能明白:这是什么。后来终于明白了,这是他自己的脸在对面墙上昏暗的镜子里的映象,他是坐在镜子对面的椅子上睡着了。在镜子里看到恰好在他身后的门开了,出现一个可怕的景象,这正是他方才在梦中见到的,而又想不起来的那副景象。

门无声地开了。出现蜡烛的光亮和几张面孔。他仍然看着镜子,没有回过身来,但也认出了第一张、第二张、第三张面孔。他跳了起来,转过身,向前伸出双手,希望这只是他在镜子里所看到的,但是他实际上所看到的却正是在镜子里所看到的——无限惊惧的叫声从他的胸中冲了出来:

“他!他!他!”

假如不是魏因哈特从后面搀住皇太子,他定会一头栽倒在地上。

“拿水!拿水来!皇太子病了!”

魏因哈特小心翼翼地扶他坐到安乐椅上。阿列克塞在自己的头上看见了俯下身来的老达翁伯爵那张和善的脸。他抚摸着他的肩膀,让他闻闻酒精。

“放心吧,殿下!为了上帝,放心吧!什么坏事都没发生。最好的消息……”

皇太子喝水,牙齿碰到杯沿上。他两眼紧盯着门,浑身不停地瑟瑟发抖,好像是患了寒热症。

“他们来了几个?”他小声地问达翁伯爵。

“两个,殿下,总共两个。”

“第三个呢?我看见了第三个……”

“您大概是发生了错觉。”

“不对,我看见了他!他在哪里?”

“他是谁?”

“父皇!……”

老人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西洛可风所致,”魏因哈特解释道,“头部有些涌血。常有的事。我今天从一大清早起总觉得有一些蓝色的小兔子在眼前跳来跳去。放放血——马上就好。”

“我看见他了!”皇太子重复说,“以上帝名义起誓,这不是梦!我看见他了,伯爵,就跟现在看见您一样……”

“咳,我的上帝呀,我的上帝!”老人真诚地伤心了,惊叫道,“我要是知道殿下不太舒服,说什么也不会放他们进来……可以把会见再推迟一些时候吗?……”

“不,不必——反正是一样。我想要知道,”皇太子说,“让老人一个人来见我。别让那个和另外一个进来……”

皇太子痉挛地抓住老人的手:

“看在上帝的面上,伯爵,别放那个人进来!……他——是杀人凶手!……您瞧,他是怎样看人的……我知道:他是皇上派来杀我的!”

皇太子的脸上现出惊惧的神色,总督心想:“谁了解这些野蛮人,也许是真的?……”他想起了皇上给他手谕中的话:

“安排会见应谨慎,不得让任何一个莫斯科人(彼等皆亡命之徒,无所不为也!)袭击皇太子,不得动他一指,朕不期望发生此类事情。”

“殿下尽管放心,以我的生命和名誉担保,他们绝不会对您做出任何坏事。”

总督向魏因哈特耳语一阵,让他加强警戒。

这时,彼得·安得烈耶维奇·托尔斯泰以最恭敬的样子,低低地弯着腰,蹑手蹑脚地向皇太子走来。

他的同行者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鲁勉采夫近卫军上尉是沙皇的侍从,身材魁梧,相貌英俊,既像个罗马军团士兵,又像是俄国傻子伊万努什卡,他根据总督的手势,留在门外的远处。

“最仁慈的皇太子殿下!父皇的御书,”托尔斯泰说,腰弯得更低了,左手几乎触到衣服的下摆,右手送上信件。

皇太子只凭写在信皮上的“儿”字就认出了父亲的笔迹,用颤抖的手拆开信,读了起来:

吾儿!

众所周知,汝蔑视和违背吾之意旨,一向不遵从吾之教诲,最后一次分手之际汝以上帝名义赌咒发誓,借以迷惑吾,此后汝所作所为若何?远走异国他乡,寻求外人庇护,实乃叛徒也!此种行为在吾子中,甚至在吾显赫之国民中闻所未闻。汝令为父者伤心矣,给祖国造成耻辱矣!兹向汝寄出最后一函,要求汝按照吾之意旨行事,托尔斯泰君和鲁勉采夫将向汝转述。汝如惧怕吾,吾则以上帝名义保证,汝如能听吾之言,迅速归来,将不受任何惩罚,吾将对汝表现出最美好之爱。汝如不照此办理,为父者以上帝赋予之权力,永远诅咒汝,吾身为国君,将宣布汝为叛徒和毁父者,上帝将认可吾之所为。汝尚须牢记,吾从未对汝实施暴力;何时采取此举,皆取决于汝。吾欲何为,即可为之。

彼得

皇太子读完信以后,又看了看鲁勉采夫。他鞠了一躬,想要走过来。可是皇太子脸色煞白,浑身发抖,在椅子上欠起身来,说道:

“彼得·安得烈伊奇……彼得·安得烈伊奇……别让他走过来!……不然我就要走……马上就走……伯爵也说不让他……”

鲁勉采夫根据托尔斯泰的手势,站住了,那张英俊但愚蠢的脸上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

魏因哈特递过一把椅子。托尔斯泰凑近皇太子,毕恭毕敬地坐到紧边上,弯下腰,用信任的目光看着他,说起话来好像没有发生任何特殊的事,他俩走到一起是为了进行愉快的谈话。

这还是那位优雅的大人先生,枢秘顾问官和善于向女人献殷勤的彼得·安得烈耶维奇·托尔斯泰:毛茸茸的黑眉毛,绵软的目光,亲切的微笑,温柔的说话声——一切都软绵绵的,但是里面却包藏着刺儿。

皇太子记得爸爸有句名言:“托尔斯泰——是个聪明的人,但是跟他谈话时应该怀里揣块石头。”尽管如此,他还是高兴听他说话。这番聪明而又实际的话使他放下心来,解除了他的恐惧,使他回到现实来。在这番话里,一切都和缓了,平息了。好像是可以办得到:既让狼吃饱肚子,又让羊完好无损。他说话时像是一个富有经验的年老的外科医生,让患者相信最难的手术也是轻而易举的,甚至是令人愉快的。

“软硬兼施,可设法规劝,亦可威胁恫吓。”沙皇在手谕中说。假如沙皇能听到他,必定会很满意的。

托尔斯泰在谈话中论证了信里所说的——如果皇太子能够回国,将会得到完全的宽恕和仁慈。

然后他引用了沙皇给他托尔斯泰的手谕中关于与恺撒会谈的原话,而在他的声音里除了原先那种和蔼可亲的语调,还可听出坚决的语气。

“假如恺撒声言吾儿寻求彼之庇护,不能违背其意愿而将其交出,或宣布其他种种借口和稀奇古怪的担心,彼欲评断朕与吾儿之是非,吾等绝无接受之理,汝当告之曰,根据吾国之法律,国民中任何个人皆无权评断父子之是非:为子者理所当然应服从父之意旨。本专制君主无须在任何方面服从恺撒,不可对彼退让,彼应将太子遣返;朕既身为皇帝,又为其生父,根据父母之义务,将会仁慈地接待彼,宽恕其过失,将教诲彼改过自新,奉行朕之意图;彼将取得为父之爱心;彼皇帝陛下如能表现出宽厚,必将荣获上帝之奖赏,亦可得到吾等感激之情;尤其吾儿必将永远对彼感恩不尽,尽管彼如今似一囚徒或恶人羁留彼处,冒名某叛乱者,匈牙利伯爵,有损于朕之名声。如恺撒拒绝,可向彼宣布,吾等视此为断然决裂,定将举世声讨之,为吾等遭受之奇耻大辱而设法报仇雪恨。”

“胡说!”皇太子插嘴道,“父皇绝不会由于我而和恺撒打仗。”

“我想不会打起来,”托尔斯泰表示赞同,“但即使不打仗,恺撒也会把你交出来。他不会得到任何好处,但你住在他的国土上,会给他带来更多的麻烦。他已经履行了对你的诺言,充当了你的庇护者,但你父皇对此也已原谅,既已原谅,恺撒便没有过错,而如果继续收留你,就很可能酿成与沙皇的战争,然而他目前正在同两方面作战。一方面同土耳其人,另一方面又同西班牙人:你大概清楚,西班牙舰队目前正停泊在那不勒斯和撒丁岛之间,准备进攻那不勒斯,而本地贵族密谋欲摆脱恺撒的统治,希望接受西班牙政权。你要是不相信我,可问问总督:他已接到恺撒的手谕,要求他尽一切方法劝你回到父亲身边去,最低限度,不管你到何处去,但必须离开他的国土。如果好言相劝不成,那么皇上准备动用武力把你抢回去,当然,为此而驻军于波兰,以便可以迅速将其调到斯莱济亚冬营地:从那里到恺撒的领地就不远了……”

托尔斯泰更加亲切地看了看皇太子,轻轻地触动他的手,说道:

“太子殿下,听从你父皇的规劝吧,回到父亲身边去吧!沙皇说‘朕将宽恕彼,仁慈宽厚地接待彼,保证彼享有充分自由和丰富的物质条件,不受任何迫害和斥责’,这是陛下的原话。”

皇太子沉默不语。

“他说,如果他不愿意,就以我的名义向他宣布,他如不听劝说,必将遭到父亲和教会诅咒,我将向全国宣布他为叛徒,让他好好想想,他将过什么样的生活。不要让他以为他很安全:莫非他要永远被囚禁,受到严格看管不成?此生肉体遭受折磨,来世灵魂受磨难。我们不放弃寻求一切办法惩罚他,甚至动用武力迫使恺撒把他交出来。让他好好想想,这会是什么结果。”

托尔斯泰沉默了,等待着回答,可是皇太子也默不作声。最后,他终于抬起眼睛,凝视着托尔斯泰。

“你多大年纪了,彼得·安得烈伊奇?”

“不在女士们面前说,已经年过七十。”老人亲切地笑着说。

“根据经书所说的,七十岁好像是人生的极限。彼得·安得烈伊奇,你一只脚已经迈进棺材里,怎么还干这种事?我还以为你爱我呢……”

“爱,亲爱的,上帝看得见,爱你!直到最后一口气都高兴为你效力。我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促成你与父亲和解。这是件神圣的事,人们常说:促成和解的人是幸福的……”

“别撒谎了,老家伙!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鲁勉采夫被派来干什么吗?他是个强盗,对他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可是你,安得烈伊奇!……竟然向未来的沙皇和专制君主举起手来!杀人凶手,你们两个都是杀人凶手!你们是爸爸派来杀我的!……”

托尔斯泰惊恐地摊开双手。

“上帝是你的裁判者,皇太子!……”

他的脸上和说话的声音里流露出真诚,不管皇太子如何了解他,仍然想:是否错怪了他,是否伤害了老人?可是他立刻大笑起来——甚至怒气都消失了:这种谎言有一种质朴的,无辜的,差不多是迷惑人的东西,就像女人的狡黠和伟大演员的表演一样。

“呶,你可真狡猾,彼得·安得烈伊奇!但是,老兄,什么样的狡猾也休想把羊诱骗到狼的嘴里去。”

“你说的狼是指你父皇吗?”

“是狼也罢,不是狼也罢,反正我要是落到他的手中——连根骨头都不会剩下!我们俩为什么相互找麻烦?我想你也是知道的……”

“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咳,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你可以不相信我的话,可是陛下的亲笔手书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以上帝的名义保证。你听啊,用上帝发誓!难道沙皇会在全欧洲面前违背自己的誓言不成?”

“誓言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皇太子插嘴道,“即使是他自己不允许这么干,可是费多斯卡也会让他这么干。高级僧侣说话不算数。决策的是宗教会议。俄国的专制君主就是这么回事!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像神一样——莫斯科沙皇和罗马教皇: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安得烈伊奇,别白费口舌了。活着,我决不妥协!”

托尔斯泰从衣袋里掏出金烟盒,上面画着一个牧童正在解睡熟的牧女的腰带,他不慌不忙地用手指所习惯的动作,捏了一点儿鼻烟,低下头,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若有所思地说:

“好吧,看来就是如此了。随你的便吧。不听我这个老头子的——也许能听父亲的吧。我想他本人不久也会到这里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胡说些什么,老头子?”皇太子说,脸色煞白,回头看着那可怕的门。

托尔斯泰跟先前一样,不慌不忙地把鼻烟塞进一个鼻孔,然后又塞进另一个鼻孔——吸了一下,用手帕抖掉胸前花边上的烟末,说道:

“虽然没让宣布,但是看来反正是一回事儿,说走嘴了。前几天,我接到皇帝陛下的亲笔手书,说他马上要来意大利。他本人到达以后,谁能禁止父子见面?你切莫以为不能这样做,这没有丝毫难处,只要取得沙皇政府允许即可。你自己也很清楚,皇上早就打算赴意大利,如今正是时机,名正言顺。”

他把头垂得更低了,他突然皱起眉头,脸更加苍老了,好像是他想要哭——甚至好像是流出了眼泪。皇太子再一次听到时常听见的话:

“你躲开父皇跑到什么地方去?就是钻到地里去,他到处都能找得到。沙皇的手很长。我为你惋惜呀,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惋惜呀,亲爱的。”

皇太子站起来,又像会见开始时那样浑身颤抖着。

“等一下,彼得·安得烈伊奇。我要对伯爵说两句话。”

他走到总督面前,抓住他的手。

他俩到隔壁房间去了。确信门已锁上,皇太子向他讲了托尔斯泰说的一切,最后用冰冷的双手抓住老人的一只手,问道:

“如果父亲动用武力要我,我还能够指望恺撒的庇护吗?”

“您尽管放心好了,殿下!恺撒有足够的力量保护他所庇护的人,在任何情况下……”

“我知道,伯爵。但我现在并非把您当成恺撒的总督,而是当成一位高尚的绅士,当成一个善良的人。请您说出全部真相,什么都不要瞒着我,看在上帝的面上,伯爵!不要什么政治!请讲真话!……噢,主哇!……您看,我有多么难呀!”

他哭了起来,看了他一眼,好像是被捕获的野兽。老人情不自禁地垂下眼睛。达翁伯爵身材又高又瘦,面孔细长,脸色苍白,和堂吉诃德有些相像,他为人善良,但性格软弱,优柔寡断,具有双重的思想方式,他一方面是个骑士,另一方面又是一个政治家,永远在老派非政治的骑士风度和新派非骑士的政治中间摇摆不定。他可怜皇太子,但同时又担心搅进这个非同小可的事件中去——像是一个桨手被一个落水者抓住一样,胆战心惊。

皇太子跪到他面前。

“我用上帝和一切圣徒的名义祈求恺撒不要抛弃我!我一旦落到父亲手里,会是如何,想起来都害怕。谁都不了解这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知道……可怕,可怕!”

老人向他弯下身去,眼里含着泪水。

“请起来,请起来,殿下!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对您说的全是真话,没有任何政治考虑:据我的了解,恺撒绝不会把您交给您父皇;这样做,会有损于凯撒的名望,也违背世界公法——是野蛮的标志!”

他拥抱了皇太子,吻他的前额,表现出慈父般的爱抚。

当他们回到客厅时,皇太子的脸煞白,但安详而坚毅。他走到托尔斯泰面前,没有坐下,也没有让他坐下,看来是要他明白,会见就此结束,说道:

“回到父亲那里去是危险的,他发怒时去见他,不无恐惧,因此我不能回去,我将就此写信禀报我的庇护人恺撒陛下。也可能写信给父亲回复他,那将是我最后的答复。现在我什么都不能说,需要认真考虑一下。”

“如果殿下,”托尔斯泰又很和蔼地说,“有什么条件,尽管向我提出来。我想你父皇都能答应。也会允许你和阿芙罗西妮娅结婚。想想吧,亲爱的。早晨比晚上聪明。好吧,我们还有时间再谈谈。这不是最后一次见面……”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彼得·安得烈伊奇,也没有必要再见面。你要在这里待很久吗?”

“听命令。”托尔斯泰轻声地说,看了皇太子一眼,他觉得好像是父亲通过他的眼睛看他,“命令我不带你回去,不能离开此地,假如把你转移到别处——那我也得跟随你去。”

然后他更加小声地补充道:

“你父皇不会放弃你的,一定要得到你,不是活的,就是死的。”

从绵软的爪子里露出了骨头,但立即又藏了起来。他像进来时一样,深深地鞠了一躬,甚至想要吻皇太子的手,但他把手拿开了。

“我是最仁慈的殿下的最忠实的仆人!”

他和鲁勉采夫从进来的那道门走了出去。

皇太子用目光送他们,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道门,仿佛是他面前又闪过了令人惊惧的幻觉。

终于坐到椅子上,用手捂住脸,蜷曲着身子,仿佛是背负着可怕的重担。

达翁伯爵把手放到他的肩上,想要说句话安慰他,可是感到无话可说,然后沉默不语地向魏因哈特走去。

“恺撒坚持,”对他耳语道,“让皇太子离开跟他同居的那个女人。我今天没有勇气把这件事告诉他。你找个机会告诉他。”

注解:

1古希腊神话中的复仇三女神,又名厄里倪厄斯。

托尔斯泰往维也纳给维谢洛夫斯基公使写信:“吾之事陷入极大困境。处于庇护中之小儿如不感到绝望,彼永不思归也。故望阁下尚须努力,以向彼表明,绝不会为保护彼而动用刀兵,而彼恰恰寄希望于此也。吾等应感激此地总督对吾等之尽心尽力,然而仍不能摧毁彼之冥顽不化与倔强。目前不能多书,吾当去找该畜生,而信使将立即启程矣。”

托尔斯泰曾经不止一次陷入困境,但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出水一身干。他青年时期曾参加火枪兵叛乱——所有人全都被处死了——他却得救了。他五十岁那年位居乌斯秋日纳军事长官要职,却奉召和其他一些“俄国少年”到外国去学习航海术——并且学成归国。他在君士坦丁堡任大使时三次被关进七塔城堡的地牢,但三次都活着出来,因此得到沙皇的赏识。有一次,他的秘书密告他挥霍公款,可是还没来得及把告密信寄出便突然暴亡,而托尔斯泰对此解释说:“书吏季莫什卡结识了土耳其人,想要成为穆斯林,上帝帮助我识破他的阴谋;我秘密地把他召来,开导他,把他锁在卧室里,而夜间他喝了一杯葡萄酒,很快就死了:上帝就这样解除了他的灾难。”

他曾钻研过《佛罗伦萨大伟人尼科洛·马基雅维里的政治训诫》并把它译成俄文,看来没有白费力气。托尔斯泰自我标榜为俄国的马基雅维里。沙皇谈到他时说:“你的脑袋要不是如此聪明,我早就下令把它砍下来了!”

托尔斯泰眼下担心的是他的聪明脑瓜可别在皇太子的事件中变得愚蠢起来,俄国的马基雅维里——变成傻瓜。他做了所能办到的一切:给皇太子撒下一张严密而结实的网,暗地里散布流言蜚语,说所有的人都希望把皇太子交出来,但又都羞于违背自己的诺言,因此相互推托:恺撒皇后——推托给恺撒,恺撒——推托给首相,首相——推托给总督,总督——推托给秘书。托尔斯泰给了秘书一百六十枚金币贿赂,并且答应还要多给,如果他能让皇太子相信恺撒不会再给他庇护。可是一切努力撞到“冥顽不化与倔强”上全都白费了。

最糟糕的是此行是他本人主动要求的。他常说:“应该知道自己的命运。”他觉得,他的“命运”就是捉住皇太子,这可以保证他在宦海中飞黄腾达,他将因此而获得安得烈绶带和伯爵封号,成为新的托尔斯泰伯爵家族的族长,这是他一生梦寐以求的。

可是如果他两手空空而回,沙皇会怎么说呢?不过他眼下所考虑的却不是绶带和伯爵封号:作为一个真正的行家里手,他忘却了世上的一切,想的只是别让那个畜生跑掉。

与皇太子第一次会见以后过了几天,托尔斯泰坐在“三王”旅馆豪华客房的凉台上喝早朱古力,这家旅馆坐落在那不勒斯最繁华的维亚托雷多大街。他身穿睡衣,没有戴假发,露出秃头顶,只有后脑勺上还残存一些白发,他显得很苍老,甚至是很衰老。他年轻的时候曾把奥维德的《变形记》译成俄文,这本书和他本人的变形器具——化妆品罐子、描眉笔、如焦油般乌黑的卷曲假发——一起放在化妆室里镜子前的小桌上。

心里如猫挠的一般。但是,像平时深思政治事务时一样,他表现出无忧无虑的样子,几乎是轻松自在;只见马路对面凉台上也坐着一位漂亮的女人,淡褐色的脸,黑亮的眼睛,显然是个西班牙女人,用小伊索的说法,她“不愿意做女红,而靠着兜风挣钱”;托尔斯泰跟她挤眉弄眼,彬彬有礼地向她微笑,尽管这微笑让人想起骷髅的微笑;他吟诵着自己模仿阿那克瑞翁的情歌《致少女》:

你看到我的白发,

切莫离我而去,

你身上的美色

焕发着春天的气息,

切莫蔑视我的爱情。

你看看那花环,

它有多么鲜艳,

红色的玫瑰花

与白色的铃兰,

合在一起才匹配!

鲁勉采夫上尉向他讲述自己在那不勒斯的风流艳遇。

用托尔斯泰的说法,鲁勉采夫“生性欢快,对人和蔼可亲,尤其是合群,但他更适于追求幸福,而不善于从事崇高的事业——只有一个好兵的蛮勇”——简单地说,就是个傻瓜蛋。但他并不因此而看不起他,相反,经常听取他的意见,有时甚至听从他——彼得·安得烈伊奇的意见是:“世界就靠着傻瓜而存在。罗马顾问官卡顿说过,聪明人需要傻瓜,胜过傻瓜需要聪明人。”

鲁勉采夫骂一个名叫卡米尔卡的妓女,因为她跟他睡了一个星期,竟然捞去他一百多枚银币。

“此地的妓女对待我们弟兄都是强盗!”

彼得·安得烈耶维奇想起了他自己多年前在那不勒斯的一段艳史;他每逢谈起那段艳史,都重复着同一番话:

“我爱上了弗朗切斯卡夫人,并且终生把她当成自己的情人。我是如此爱她,一刻也离不开她,她两个月花掉了我一千金币。跟她分手时,我非常难过,这种爱情至今也没能从我的心中离去……”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向对面那个女人莞尔一笑。

“我们那个畜生如何?”他突然漫不经心地问道,好像这是他最后一桩事。

鲁勉采夫向他讲了昨天和航海学生阿寥什卡·尤罗夫,即小伊索的谈话。

托尔斯泰曾经威胁尤罗夫说,要把他抓起来,作为一个逃犯遣返彼得堡。尤罗夫虽然对皇太子忠心耿耿,但却被托尔斯泰的威胁吓破了胆,因此同意充当特务,随时汇报他在皇太子家里听到和看到的一切。鲁勉采夫从小伊索那里得悉了很多有关皇太子对阿芙罗西妮娅过分依恋的情况,这些情报很有意义,对于托尔斯泰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这个女人在爱情上占有很大优势,夜里寻欢时可主宰他,他在她面前连一声都不敢吭,完全随她摆弄,对她言听计从。他想要跟她结婚,但找不到神甫,否则早就举行婚礼了。”

鲁勉采夫靠着小伊索和魏因哈特的帮助,在皇太子不在时背着他跟阿芙罗西妮娅见了面,他也讲了会见的情形。

“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各个方面都是如此——只有头发是红的。外表上看很安静,好像是不能把水搅浑,可是很有胆量——不起波浪的水潭里才栖息着小鬼。”

“你觉得如何,”托尔斯泰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问道,“对爱情可有爱好吗?”

“也就是说,让我们那个畜生戴上绿帽子吗?”鲁勉采夫冷冷一笑,“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她会很高兴的。可是找不到人……”

“那就跟你好啦,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像你这样的美男子,任何一个女人都求之不得!”托尔斯泰狡黠地挤挤眼睛。

上尉笑起来,扬扬得意地捋捋两撇向上翘起的小胡子,他故意模仿皇上,蓄了这种猫式胡须。

“我有一个卡米尔卡已经够受的了!我怎能对付得了两个?”

“上尉先生,你可知道,歌里是怎么唱的:

切莫抗拒炎热酷暑:

你的心里容得下两个姑娘。

切莫为双份的爱情悲伤,

可以同时把两个侍奉好;

丢开第一个,再丢第二个,

再找上十个——我说也不多。

“大人,你可是真大胆!”鲁勉采夫是个名副其实的侍从,听罢哈哈大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胡须出现了白的,肋骨里才有鬼主意!”

托尔斯泰用另外一支歌来反驳他:

女人们对我说:

“阿那克瑞翁,你老了。

拿起镜子照照自己,

前额上头发没有了。”

我不知道,头发

长在头上还是已脱落,

但只知道一点——

老年人更需要及时行乐,

切莫虚度年华。

因为死期业已临近。

“听我说,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他继续说,但已不再开玩笑,“你跟卡米尔卡鬼混没有任何好处,最好还是跟这个了不起的女人风流一番。这对事情大有好处。可以给我们的孩子戴上禁锢,叫他哪儿也不能逃,自投罗网。对于我们这些男士来说,没有任何东西比女人更有诱惑力!”

“你这是怎么说的,彼得·安得烈伊奇?你可饶了我吧!我以为你是在开玩笑,可是你却当真了。这种事可是最敏感的。等他当上皇帝,知道了这桩风流艳史——我的脖子也就不够挨斧子砍了……”

“唉,净胡说!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当皇帝比登天还难,连点影儿都还没有,可是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将要奖赏你,那可是确定无疑的。再说那可不是一般的奖赏!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你就给我个面子吧,我永远忘不了你!……”

“可是,大人,这种事我真不知道如何下手?……”

“让我们一起来!事情并不难。我来教你,你只要听我的……”

鲁勉采夫又推托了许久,最后终于同意了,于是托尔斯泰向他讲述了行动计划……

他走了以后,彼得·安得烈耶维奇陷入了沉思,唯有俄国的马基雅维里才配得上进行这种沉思。

他早就朦胧地感到,只有阿芙罗西妮娅一个人才能说服皇太子回去,只要她愿意这么做——夜里的布谷鸟白天也可以咕咕地叫——最低限度,最后的指望——只能寄托在她身上。他给皇上写信说:“皇太子对这个姑娘的爱和关怀是无法描述的。”他也想起了魏因哈特的话:“他最害怕回到父亲那里去,就是因为怕让他离开这个姑娘。我现在想要吓唬吓唬他,就说,假如他不回到父亲那里去,马上就要把这个姑娘带走,虽然我没有命令不能瞎说,可是我们将会看到后果如何。”

托尔斯泰决定立刻去见总督,要求他吩咐皇太子把阿芙罗西妮娅赶走,就说这是恺撒的谕旨。再加上鲁勉采夫的风流韵事——他想道,心中充满希望,心竟然怦怦地跳起来——“维纳斯女神呀,助我一臂之力吧!聪明人在政治上办不到的事,傻瓜在风流韵事上却可以办到。”

他完全兴奋起来了,望着马路对面的那个女人,欢快地唱了起来,这种欢快可不是装出来的:

你看看那花环,

它有多么鲜艳,

红色的玫瑰花

与白色的铃兰,

合在一起才匹配!

而那个放荡女人用扇子遮住脸,从黑色裙子下边伸出一只好看的小脚,穿着银绣鞋,袜子上用金线绣着羽状花纹,只见她使了个眼色,抿嘴一笑——仿佛是罗马神话中的幸福和机运女神福尔图娜通过这个姑娘的形象,又在向他微笑,保证他成功,稳拿安得烈绶带和伯爵封号,这在他一生中已经有过许多次了。

他站起来,想要进屋去穿衣服,向马路对面给了一个飞吻,彬彬有礼地微微一笑:这好像是一具骷髅朝着放荡的福尔图娜不知羞耻地微笑。

皇太子怀疑小伊索在进行特务活动,跟托尔斯泰和鲁勉采夫保持秘密联系。他把小伊索赶走了,并且不准他再来。

可是,有一次,皇太子突然从外面回来时,在楼梯上遇到了他。小伊索看见皇太子,脸色立刻变得煞白,浑身发抖,好像是一个被捉到的小偷似的。皇太子明白了,他是在偷偷地去找阿芙罗西妮娅,负有秘密使命,于是一把拽住他的衣领,把他推下楼梯。

在他颠簸过程中,从衣袋里掉出一个他精心藏匿的圆铁盒。皇太子拾了起来。这是一个装着法国朱古力饼干的盒子,盖子下面藏着一个纸条,开头是这样写的:

仁慈之阿芙罗西妮娅·费奥多罗芙娜殿下:

敝人之心绝非铁石,降生人世即已怀有最缠绵之感情矣……

结尾是几行诗:

我没有力量熄灭心中之火,

我的心疼痛,何以解脱?

总是分离——离开你寂寞难熬;

不认识你也罢,何必如此痛苦。

你要是拒绝,我就跳进维苏威。

落款只有两个字母:A.P.——“亚历山大·鲁勉采夫”。

他找到了勇气不向阿芙罗西妮娅披露这一发现。

就在那一天,魏因哈特通知他说,接到恺撒的谕旨——如果皇太子希望还能得到庇护,就应立即把阿芙罗西妮娅打发走。

实际上没有这样的谕旨。魏因哈特只不过是在履行对托尔斯泰的承诺:“我只是想要吓唬吓唬他,虽然我没有接到谕旨不得瞎说,但是我们将会看到后果如何。”

10月1日夜间,西洛可风终于刮了起来。

在圣艾尔摩的高处风暴刮得尤其厉害。

城堡里面,甚至门窗紧闭的室内,风的呼啸声也很强烈,好像是身在遭受风暴袭击的船舱里。在这风暴的呼啸声中——忽而听到狼嗥声,忽而听到婴儿啼哭声,忽而听到万马奔腾的蹄声,忽而听到巨鸟扇动铁的翅膀的声音——大海的狂涛汹涌澎湃,如远处隆隆的炮声。好像是大墙外面一切都坍塌了,世界末日已经来临,笼罩着无边无际的混沌。

皇太子的房间里又潮又冷。但又不能在炉中生火,由于狂风,烟不能从烟囱里冒出去。风吹透了墙壁,因此室内有穿堂风,蜡烛的火苗不停地抖动,熔化的蜡油流淌下来,又凝结成长长的针状。

皇太子在室内快步流星地前后走来走去。他那有棱有角的黑影在白色的墙上晃动,忽而缩短,忽而伸长,顶到天棚上,在墙与天棚衔接处弯曲了。

阿芙罗西妮娅裹着皮袄,屈膝坐在安乐椅上,一声不响地用眼睛盯着他。她的脸色好像很冷漠,只是嘴角略略颤抖着,无意识地动着手指,把皮袄上的一根金丝扣带忽而解开,忽而扣上。

一切都跟一个半月以前他收到令人高兴的消息时那样。

皇太子终于站到她面前,低声说道:

“没办法,亲爱的!准备上路吧。明天到罗马去找教皇。这里的红衣主教告诉我,教皇会为我提供庇护……”

阿芙罗西妮娅耸耸肩。

“别瞎说了,太子!连恺撒都不愿意收留一个不体面的姑娘,更何况教皇。他由于在教会中的地位而不可能。没有军队,怎能谈得上保护,既然你父皇要动用武力来要你。”

“那该怎么办,那该怎么办,阿芙罗西尤什卡?……”他绝望地把两手摊开,“接到恺撒的谕旨,要求立即把你打发走。未必能同意等到明天早晨。说不定要采取强制行动。得逃跑,尽快逃跑!……”

“往哪儿跑?跑到哪儿都得被抓住。说来说去,只有最后一条道——回到你父亲那里去。”

“你也这么说,阿芙罗西妮娅!看来都是托尔斯泰和鲁勉采夫向你吹的风,而你就听得入迷了。”

“彼得·安得烈伊奇希望你好。”

“好!……你想到哪儿去了?你闭嘴吧,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你以为不会给你上刑吗?甭想。他们可不看你的肚子大小:姑娘在拷刑架上生孩子,这在我们那里可不是新鲜事儿!”

“你父皇不是答应开恩吗?”

“我了解,了解爸爸的开恩。你瞧,他要往哪儿开恩!”他指着自己的后脑勺说,“教皇要是不接待——就去法国,去英国,去找瑞典人,去找土耳其人,去找长着两只角的魔鬼,就是不去找爸爸!你从今以后永远也别向我提起这种事,阿芙罗西妮娅,听见了吗,你别再提!……”

“随你的便好了,太子。可是我不跟你去找教皇。”她小声说。

“怎么不去?你又想出了什么鬼主意?”

“就是不去,”她照旧心平气和地说,盯着他的眼睛,“我已经向彼得·安得烈伊奇说过:不跟皇太子到任何地方去,除非去见他父皇,让他一个人随便到什么地方去好啦,我可不去。”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阿芙罗西尤什卡?”他说,脸色煞白,声音突然变了,“基督保佑你,亲爱的!可是难道……噢,主哇!难道我能离开你吗?……”

“随你的便,太子。我可是不去。你也别要求我。”

她把扣套拽了下来,把带子扔到地板上。

“你犯傻了,怎么的?”他叫道,攥紧拳头,突然发怒了,“我硬是要你去,你就得去!你想要自由,太过分了。你忘了自己是什么人吗?”

“以前是什么人,现在还是什么人:是皇帝陛下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的忠实女奴。皇上让上哪儿去,我就上哪儿去。我决不违背他的意旨,决不跟你一道去反对父亲。”

“你竟然是这样,这么说!……竟然跟托尔斯泰和鲁勉采夫一个鼻孔出气,他们可是我的敌人呀,是杀人凶手!……你辜负了一切,辜负了我的一片好心,辜负了我的爱情!……你是一条毒蛇!无赖,孬种……”

“你随便骂吧,太子!这顶什么用?我怎么说的,就怎么做。”

他惊恐起来。甚至火气都消了。他浑身无力,疲惫不堪,坐到她身旁的安乐椅上,抓起她的手,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

“阿芙罗西尤什卡,亲爱的,我心上的人儿,这是怎么了?主哇!难道是吵架的时候吗?你为什么这样说话?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在这倒霉的时候,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你不可怜我,还不可怜‘银子’吗?……”

她没有回答,没有看他,也没有动一动——好像是个死人。

“要么就是你不爱我了?”他继续说,这是温柔的祈求,是恋人狡黠的哀求,“那好吧!既然如此,你就走吧。上帝保佑你。我不强留你。但你得告诉我,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她突然站起来,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他惊恐万分,心好像是停止了跳动。

“你以为我爱你吗?当初是你粗暴地侮辱了这个不懂事的姑娘,奸污了她,用刀子逼着,你那时候倒是应该问问我,是不是爱你!……”

“阿芙罗西妮娅,阿芙罗西妮娅,你说些什么呀?你不相信我的话吗?我要跟你结婚,用婚礼来赎罪。现在你就等于是我的妻子了!……”

“我非常感激你的仁慈,殿下!这岂止是仁慈!堂堂的皇太子竟然要跟一个女奴结婚!可是这个傻瓜蛋——却不高兴拥有这种荣耀!我忍受着,忍受着——再也没有力量忍受了!上吊也好,跳河也好,全都是因为你这个讨厌鬼!莫不如当时你就把我杀了,宰了!你说我要当皇后——瞧,你多会哄人。少女的羞耻和自由对我来说不是比你那皇位更宝贵吗?我已经看够了你们的皇族——你们都不要脸,干尽了下流的勾当!你们的宫廷里跟狼窝里一样:相互监视,这个恨不得咬断那个的喉咙。你爸爸——是一头大野兽,你——就是一头小的:大野兽要把小野兽吃掉。你跟他上哪儿讲理去呢?皇上剥夺了你的继承权,做得好。这种人也配当皇帝?到教堂去当个小差事吧,好祈求饶恕罪过,伪君子!把老婆折磨死了,把子女抛弃了,跟一个不合法的女人搞上了,不能离开她!窝囊废,完全是个窝囊废,软弱无能,龌龊不堪!就拿现在来说吧,一个女人指着鼻子破口大骂,可是你却能一声不吭,连个屁都不敢放。唉,真是不知羞耻!你就是一条狗,我把你打个半死,然后只要哄哄,给几句好话——又耷拉着舌头跟在我屁股后跑起来,就像公狗跟在母狗后边一样!你也想要爱情!难道这样的人也有人爱?……”

他看着她,认不出了。她的脸在一头红发的光辉照耀下,叫人感到害怕,但也非常美丽,从来都没有这么好看过。女妖!他想,突然觉得,墙外的风暴——跟她是多么和谐,风暴的怒吼给她愤怒的讲话伴奏:

“你就等着瞧吧,我会让你知道,我是怎样爱你的!我会为这一切而大哭!我自己要走上断头台,可是却不能够为你抵罪!我要把一切都讲给你的父皇——你是如何请求恺撒动用武力向沙皇发动战争,你是如何因军队哗变而幸灾乐祸,你是如何想要加入叛乱的一伙,你是如何盼望父亲死去,你这个恶鬼!我全都禀报,你逃脱不掉了!皇上会给你施加酷刑,用皮鞭抽你,而我将要看热闹,还要问你:我亲爱的阿寥沙,我心上的人儿,你还记得阿芙罗西妮娅是怎么爱你的吗?……你的‘银子’,等那个狗崽子一生下来,我就亲手掐死……”

他闭上眼睛,堵上耳朵,不看也不听。他觉得,一切都坍塌了,他自己也垮了。突然间,他完全明白了,从来还都没有像现在这么清楚,没救了——不管他怎么挣扎,不管他怎么办——他反正是完了。

等皇太子睁开眼睛时,阿芙罗西妮娅已经不在屋里了。卧室的门关得不严,从门缝里透出一道光亮。他明白了,她在卧室里,于是走过去,往里面看了看。

她正在急急忙忙地收拾东西,包一个包袱,好像是立即就要离开他。包袱很小:衣服不多,只有两三件常穿的连衣裙,那是她自己缝制的,还有一个姑娘用的旧匣子,上面的锁头坏了,盖上画着一只鸟,在叨葡萄串,画面的颜色已经剥落——那是她特别值得纪念的,她当年在维亚节姆斯基府上当使女时就已经用这个匣子积累嫁妆了。凡是他赠送的衣服和别的物品,全都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边,很显然,她不想拿他的礼物。这比她那番恶毒的话更让他伤心。

收拾完毕以后,她坐到桌子前,修了修鹅毛笔,写了起来,写得很慢,很困难,好像是描花一样,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写。他踮着脚,走到她身后,弯下身看去,只见前面几行是: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

皇太子想要去找教皇,我劝说他别去,可他不听,还大发脾气,恳请大人速派人来接我,最好是你亲自来,免得他硬拉我走,我想,没有我,他哪儿都不会去。

地板木块嘎吱吱地响了。阿芙罗西妮娅迅速转过身,惊叫着跳起来。他俩默默地站着,一动不动,脸对着脸,彼此盯着眼睛,好像当年他用刀子威胁着向她扑上去一样。

“你真的要找他去吗?”他嘶哑地小声说。

“我愿意找他——就去找,愿意找别人——就去找。用不着请示你。”

他的脸抽搐着,扭曲了。他一只手抓住她的喉咙,另一只手抓住头发,把她摔倒,动手打了起来,又拖拽,又用脚踩。

“畜生,畜生,畜生!”

她当初装扮成少年侍从时曾佩带匕首,刚才用它从一大张纸上裁下四分之一来写信,现在这把匕首锋利的刀刃在桌子上闪闪发亮。皇太子抓过去,挥动起来。

他体验到一种疯狂的亢奋,犹如当年用暴力占有她时一样,他突然明白了,她一向欺骗他,一次都没有属于他,尽管有时表现出最热烈的柔情蜜意,只有现在把她杀死,他才能真正占有她,以满足自己的渴望。

她没有叫喊,没有呼救,一声不响地挣扎着,敏捷而有耐力,像猫一样。搏斗过程中,他撞到桌子上,放在上面的蜡烛掉下来,熄灭了。屋里立刻陷入黑暗之中。他的眼睛里出现了火轮,在迅速旋转。风暴就在近处,好像是在他的耳边咆哮着,响起了疯狂的笑声。

他突然一抖,仿佛是从沉睡中醒来,刹那间感到,她躺在他的胳膊上,一动不动,好像是死了。他松开那只还抓着她头发的手。她的躯体倒在地板上,发出一个短暂的没有生命的声音。

他惊恐起来,觉得头发竖了起来。

他把匕首远远地抛出去,跑进了隔壁的房间,抓起一个亮着蜡烛的蜡台,回到了卧室,只见她躺在地板上,伸着双臂,脸色煞白,前额上流着血,闭着双眼。他本来想要跑出去呼救,可是他觉得她还在呼吸,于是他就跪下去,弯腰把她给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

然后在房间里折腾起来,自己也不记得都做了些什么:忽而给她闻酒精,忽而想起羽毛灰可以使休克的人苏醒过来,便寻找鹅毛笔,忽而往她的头上浇水。他忽而伏到她身上哭泣,吻她的手、脚和衣服,呼唤她的名字,用头撞床角,揪自己的头发。

“把她杀死了,杀死了,杀死了,真该死!……”

他又祷告。

“主哇,耶稣,圣母,为了她,把我的灵魂带去吧!……”

他的心收缩得疼痛,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去。

突然,他发现她睁开了眼睛,只见她看着他,露出奇怪的笑容。

“阿芙罗西妮娅,阿芙罗西妮娅……你怎么样,亲爱的?……是不是去请医生?……”

她继续看着他,一声不响,仍然面带莫名其妙的笑容。

她挣扎着要坐起来。他帮助她坐了起来,突然觉得她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脸上,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天真的信赖的柔情:

“怎么,吓坏了吧?以为把我杀死了?胡思乱想!女人可不是这么容易打死的。我们像猫一样富有生命力。挨了情人的打——体重就增加!”

“原谅我吧,原谅我吧,亲爱的!……”

她盯着他的眼睛,微笑着,以母亲般的温存抚摸着他的头发。

“咳,你可真是个孩子,我的傻孩子!我看你——完全是个小孩子。对我们女人的脾气一窍不通,什么都不懂。咳,真是个傻瓜,我说不爱,你就信以为真了?过来,我伏在你耳朵上说句话。”

她把嘴凑近他的耳朵上,小声而热烈地说道:

“爱你,爱你,像爱自己的灵魂一样,我的心肝,我的欢乐!在这个世上我怎能没有你,离开你,我怎么活呀?我宁肯让我的灵魂离开肉体。不相信吗?”

“相信,相信!……”他幸福得又是哭,又是笑。

她紧紧地贴在他身上,越来越紧。

“噢,我亲爱的,我的阿寥申卡,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想什么,我就想什么,你说什么,我就说什么——你说的话,也就是我想的!我整个人都听凭你的意旨……要说我的苦楚,只有一点:我们当女人的都愚蠢,凶恶,而我更甚。既然上帝让我这个不幸的人生到世上来,那我有什么办法呢?他给了我一颗永不知足的贪婪的心。我看到你爱我,可是我还觉得不够,我还想要什么,自己也说不清。心想,我亲爱的为什么这么安详和温顺,连句顶撞的话都不说,从不发脾气,不教训我这个蠢材?没挨过他一个手指头,没听过他一句斥责的话。常言道:打是亲,骂是爱。莫非是他不爱我?好吧,让我试探一下,气气他,看他会怎么样?……可是——你原来竟是这样,差一点儿把我杀死!完全像你爸爸。没把我的魂儿吓掉了。好吧,这可是今后的教训,永远牢记,永远爱你,就是这么回事!……”

他仿佛是第一次看见这双燃烧着严肃之火的眼睛,这双半张着的滚烫的嘴唇,这个如蛇一般滑腻的颤动着的躯体。她原来是这样的!他幸福而又惊异地想道。

“你以为我不会亲热吗?”她仿佛是猜到了他的想法,微微一笑,使他热血沸腾,“等着吧,我会更亲热的……但是你得满足我这颗愚蠢的心,按照我的要求去做,好让我知道你是像我爱你一样爱我——至死不变!……噢,我的命根子,我的爱,我的亲亲!你能做到吗,能做到吗?……”

“一切都能做到!上帝在上,世上没有我做不到的事。就是连死我都能去——只要你说一声……”

她不是在耳语,而是在轻轻地叹息:

“回到父亲那里去!……”

又像方才一样,他的心吓得好像是停止了跳动。觉得从那只温柔的手下面伸出了父亲那只钢铁的手,在抓他的心。“她说的不是真心话!”在他的头脑里出现一道闪电,“由她说好了,只要是她爱我就行!”他又心安理得地补充一句。

“我很痛苦,”她继续说,“咳,我要死了,真痛苦——和你非法同居是罪孽呀!我不愿意当个不体面的姑娘,想要在人们和上帝面前当一个正派的妻子!你说:我反正跟你的妻子一样。得了吧,算是哪份妻子呀?野地里举行的婚礼,小鬼给唱的圣歌。我们的儿子,‘银子’一出生就是个私生子。你要是回到父亲身边,就能正式结婚。托尔斯泰说:让皇太子向他父皇提出条件——等他回去以后,允许他结婚;他说,你父皇还要为此而高兴呢,只要是皇太子放弃皇位,隐居乡下。跟一个女奴结婚,这和戴上僧帽是一回事——他反正当不成沙皇……我亲爱的,阿寥申卡,我所需要的也正是这样。亲爱的,我最害怕你当沙皇,比什么都怕!你一旦当上沙皇——就顾不上我了。头就晕了。沙皇根本没有时间爱女人。我不愿意当那令人厌恶的皇后,只想永远都当你的爱妻!我的爱——就是我的皇上。我们到乡下去,或者是波列茨科耶,或者是罗日杰斯特温诺,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我和你,还有‘银子’——什么事情都牵涉不到我们……噢,我的心肝,我的命根子,我的宝贝!……你不能做到吗?还是舍不得皇位?……”

“你问什么,亲爱的,你自己知道——我能做得到……”

“回到父亲那里去?”

“回去。”

他觉得,现在他们二人之间的状况跟从前正好翻转过来了:不是他占有了她,而是她用暴力占有了他;她的亲吻让他受了伤,她的亲热温存——犹如把他杀死了。

突然,她全身僵住了,轻轻地推他,又叹息一声:

“你发誓!”

他像一个要自杀的人在最后一分钟已经举起刀来那样,犹疑起来。但毕竟还是说了:

“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

她熄灭了蜡烛,拥抱他,表现出无限的柔情蜜意,那么深沉,又那么可怕,犹如死亡一样。

他觉得,她是一个女妖,是一个白色的魔鬼,跟她一起乘着风暴,向黑暗的无底深渊飞去。

他知道,这是走向毁灭,一切都将结束,不过他为这种结果而高兴。

第二天,10月3日,托尔斯泰往彼得堡给沙皇写了一封信:

最仁慈之皇帝陛下!

卑职向吾皇禀报,陛下之子,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皇太子殿下本日宣布自己之打算:放弃从前一切抗拒,遵从陛下谕旨,将顺从地和吾等一起赴彼得堡谒见陛下,并就此亲笔手书一信上呈陛下,该信交与吾等之时并未加封,特以御用信封装一抄件上呈陛下,原件则留在吾等之处,以防万一丢失。彼提出条件有二:

其一,允许彼居住在彼得堡附近之乡下;其二,准许彼与现在身边之女结婚。当初吾等为诱使其回归陛下,曾允诺上述条件,非此彼皆不考虑归来。彼最为忧虑者乃吾等代为陛下允诺抵达彼得堡之前与该女结婚。虽国家条件极为严格,臣竟斗胆未得谕旨而允之。

就此,臣欲向陛下陈述一孔之见:

望陛下不加反对,而允之,彼定会将己之处境公之于天下,扬言迫使其出走之原因绝非他故,实仅为该女也;其二,恺撒将会异常恼怒,永远不相信彼矣;其三,可免除彼与大家闺秀结亲之危险,后者不无危险也。如蒙陛下应允各项——恳请赐函晓谕,吾可将此函示之,而非予之也。如陛下认为上述各项不妥,陛下予彼以开恩之希望,此举勿在异邦,而在本国进行之,令彼怀有希望,而莫作他想,无所怀疑。尚恳请陛下就皇子回归一事暂且保守机密,此消息一经传开,亦不无危险,对此反感者可能引诱彼改变其初衷矣(上帝保佑)。另恳请陛下为军队指挥官颁布命令,吾等持此谕旨 ,可在沿途得到所需之护兵也。

吾等拟于六日,或不晚于七日从那不勒斯启程。然而,皇子欲先赴巴尔瞻仰圣徒尼科拉之圣骨,吾等将与彼同行。山路艰难险阻,虽不耽搁,亦不能早日到达。该女有孕在身,已三月或四月有余,此亦吾等缓慢而行之原因也,因彼而不可急行:太子爱彼,关怀备至,难以描述。

奴才恭顺地向陛下致以崇高敬意。

彼得·托尔斯泰

又及:臣托上帝之福抵达彼得堡之际,称赞意大利已无危险,不会因此而罚酒矣。休言实际旅行,仅赴意大利之打算亦可为陛下和全俄国带来良好之效果矣。

他在给维也纳维谢洛夫斯基公使的信中写道:

“务请保守机密,因担心某一魔鬼会写信给皇太子,恫吓彼,使之拒绝此行。所遇之困难唯有上帝知道!有关吾等之奇迹,不能详尽描述矣。”

彼得·安得烈耶维奇夜间独自一人在“三王”旅馆客房里坐在写字台前的蜡烛下。

写完给皇上的信之后,又把皇太子的信抄录一份,拿起火漆,要把这些都封在一个信封里。可是他又放下了,再一次阅读了皇太子的原信,高兴地深深叹了一口气,打开金烟盒,捏了一捏鼻烟,把它摊在手上,微笑着陷入沉思。

他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幸福。今天早晨他还处于绝望之中,当时收到皇太子一张便笺:“急需与你谈话,此举不无好处。”他不想去见他,“他想用谈话来拖延时间”。

可是突然之间,“冥顽不化的倔强”仿佛不曾有过似的——他全都同意了。

“奇迹,真正的奇迹!除了上帝和圣尼科拉,谁都办不到!……”难怪彼得·安得烈耶维奇特别崇敬尼科拉,指望奇迹创造者的“保佑”。如今他很高兴跟皇太子一起去巴尔。“有理由给有求必应的神明献上一支蜡烛!”当然,除了圣尼科拉,维纳斯女神也帮了忙,这也是他所热心崇拜的:她没让我丢脸,救了我!今天告别时,他吻了阿芙罗西妮娅姑娘的手。不错,吻手算得了什么——他会给她下跪的,就像给维纳斯女神下跪一样。这个姑娘可真有两下子!她是怎样让皇太子进入圈套的!他也并不是个傻瓜,不能不看见自己是往什么上走。问题就在于他太聪明了。托尔斯泰想起了自己的一句名言:“这里需要总筹划,聪明的人容易欺骗,虽然他们见多识广,但对生活中寻常的事却不了解,不知什么是最需要的;人的智慧和习惯——是了不起的哲学,了解人比背熟许多书都困难。”

今天,皇太子无所顾忌,轻松愉快地宣布说,要见他父亲去。他好像是没睡醒或者喝醉了:一直都在笑,笑得可怕,而又叫人可怜。

“咳,可怜的,可怜的!”彼得·安得烈耶维奇难过地摇晃着头,吸了鼻烟,擦去眼里涌出的泪水,这泪水不知是由于鼻烟的缘故还是由于怜悯。“像个没有眼睛的羊羔,显然是得当牺牲品。主哇,帮帮他吧!”

彼得·安得烈耶维奇有一颗善良的心,甚至多情善感。

可是他又立刻安慰自己:“是很可怜,可是没法子,梭子鱼之所以游向大海,就是让鲫鱼不打瞌睡!友谊归友谊,职责归职责。”他托尔斯泰毕竟是在为沙皇和祖国任职,没有丢脸,不愧为尼科拉·马基雅维里的门徒,使自己的宦途生辉:如今幸运之神已经向他走来,将给他的胸前佩戴上安得烈勋章,托尔斯泰家族的子子孙孙都将成为伯爵,他们定会记起彼得·安得烈耶维奇来!眼下,主哇,宽恕你的奴隶吧!

这些思想顽皮而活跃地充满了他的心。他突然感到自己很年轻,仿佛是四十年的光阴倒转回去。好像是他跳起舞来,胳膊和腿上都长出了翅膀,像是罗马的使者之神墨耳库里乌斯。

他拿着火漆在蜡烛的火苗上烤。火苗抖动着,光秃头颅的巨大黑影——他夜间摘下了假发——在墙上不停地跳动,好像是在跳舞,在扮丑角的鬼脸,在狞笑,如同一具骷髅。火漆熔化了,一滴一滴地流淌下来,好像鲜红的血。他轻轻地吟诵起自己所喜欢的一首情歌:

丘比特,射出你的箭吧。

我们已经不是没有伤痛,

然而,被爱情之箭射中,

即使溃烂也都感到甜蜜,

你那金色的爱情之箭

让我们人人全都折服。

皇太子给沙皇的信也由托尔斯泰寄去,信中写道:

最仁慈之父皇陛下!

儿臣通过托尔斯泰和鲁勉采夫两位先生收到陛下最仁慈的御书,儿从中——也从彼等之口头传达中——得到父皇陛下之恩德,儿甚感不该随意出走,将返回故国,乞求宽恕;儿将跪在陛下脚下,感激涕零,儿臣罪恶深重,任何惩处皆不为过也,但仍含泪乞求陛下开恩。期望陛下之所允,寄托于陛下之意旨,儿臣近日即将随同陛下所派之使臣一道从那不勒斯启程,回彼得堡叩见陛下。

无用之奴才和不肖之子

阿列克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