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兴建彼得堡的时候就曾有人提醒过沙皇,这个地方经常洪水泛滥,一向无人居住,十二年前,整个地区,直到尼因山茨,全都被水淹没,类似的灾难差不多是每五年重复一次。涅瓦河口最初的居民不建造坚实的住房,只造小小的茅屋,出现洪水泛滥的预兆时就把茅屋拆毁,用原木和木板扎成木筏,把它捆绑在大树上,而他们自己则爬到杜杰罗夫山顶。可是彼得却觉得这座新的城市就是“人间天堂”,正是因为这里河流纵横,湖泊星罗棋布。他本人喜欢水,也指望在这里比任何别的地方都能更快地把自己的国民训练得谙悉水性。

1715年10月末,开始流冰排,下过一场雪之后开始跑雪橇,人们指望着冬季迅速到来。可是突然出现了解冻。一夜的工夫,冰雪消融殆尽。风从海上吹来浓雾,黄蒙蒙的潮气令人感到气闷,人们因此而生病。

一位年老的大贵族写信给莫斯科说:“愿上帝让我离开这糟糕透顶的鬼地方。我真害怕生病。解冻以后就有一股香脂的气味,并且浓雾弥漫,不能到屋子外面去,在这个‘人间天堂’里,有许多人由于这种空气而死掉。”

一连刮了九天西南风。涅瓦河水位上涨,泛滥了好几次。

彼得颁布谕旨,令居民把什物搬出地下室,备好船只,把牲畜赶到高地上去。但是每一次洪水泛滥都很快消退了。沙皇觉得谕旨使居民惊慌不安,便根据唯有他一个人才清楚的特殊征兆做出结论,认为不会有大的洪水,于是决定不再留意水位上涨了。

11月6日,海军大臣费奥多尔·马特维耶维奇·阿普拉克欣在官邸举行首届冬季大型舞会,该官邸坐落在河滨街海军部对面,紧挨着冬宫。

前一天夜里河水又上涨了。内行的人预言说,这一次免不了要遭灾。禀报了种种预兆:宫廷里蟑螂从地窖爬上阁楼;老鼠从面粉仓库里跑出来;皇后梦见彼得堡被大火吞没,梦中火灾主洪水。她分娩后尚未完全康复,不能陪同丈夫参加舞会,也请求他不要去。

古谚云:“等着苦难从海上来,灾害从水里来。有水的地方就有灾;皇上也阻止不住洪水。”彼得瞪大了眼睛读着这句恐水的谚语,他和自古以来的恐水症斗争一生,全都白费了。

各个方面都向他发出警告,纠缠他,最后终于让他厌烦了,于是他禁止再谈洪水。警察总监杰维耶尔差一点没有挨一顿棍子。有一个庄稼人预言说,大水将淹没涅瓦河岸上三位一体教堂旁那棵高大的赤杨,把全城的人吓得惶惶不安。彼得下令把赤杨砍倒,就地用皮鞭惩罚那个庄稼人,敲着鼓,“明令告诫”百姓。

舞会开始之前,阿普拉克欣晋见沙皇,奏请准许在主楼里举行舞会,而不在侧楼里,尽管以前常常在那里举行,可是那个把侧楼与主楼连接起来的狭窄玻璃长廊在水位突然上涨时会有危险的:客人们有可能被洪水隔绝,无法通过楼梯到达楼上安全之处。彼得思索片刻,决定坚持己见,在通常举行舞会的侧楼里集会。

谕旨解释说:

“舞会为自由之集会,非但娱乐,况亦工作之需也。

“主人无迎送和款待客人之义务。

“参加舞会时可自由就座、走动和游戏,任何人皆不得干涉或妨碍他人,也不得在伟大双头鹰的荫庇下擅自要求他人遵守起立、迎送等繁文缛节。”

两个房间——一个供就餐和饮酒用,另一个供跳舞用——都很宽敞,但天棚非常低矮。一个房间里的墙壁像荷兰的厨房里一样,铺着蓝色瓷砖,餐具架上摆着锡质餐具,砖铺的地板填充着沙子,彩色瓷砖的大火炉烧得很热。放着三张长桌,其中一张摆着各种小吃——彼得所喜欢的弗棱斯堡牡蛎、渍柠檬、波罗的海鲱鱼。另一张桌子上摆着跳棋和象棋。第三张桌子上放着几袋烟草、装有陶瓷烟斗的筐子和几捆吸烟点火用的松明。油脂蜡烛半明半暗,青烟袅袅。低矮的房间里挤满了人,使人觉得好像是置身于普利茅斯或鹿特丹拥挤的商船货舱里。由于有许多英国和荷兰造船技师在场就更加重了这种印象。他们的妻子脸色红润,身体肥胖,仿佛是被磨光过似的,把脚伸在保温器里,一边编织着袜子,一边闲谈,看样子感到是在自己家里一样。

彼得用短陶瓷烟斗抽着克纳斯特烈性烟草,嘬着弗林——一种兑有白兰地和柠檬汁的冰糖热啤酒,跟修士大司祭费多斯卡一起下跳棋。

警察总监安东·曼奴伊洛维奇·杰维耶尔胆战心惊地蜷缩着,像一条闯了祸的狗一样,悄悄地走到沙皇面前,他既不像个葡萄牙人也不像个犹太人,长着一张女人般的面孔,露出甜蜜和懦弱的表情,唯独在南方人的脸上有时才能见到这种表情。

“水位在上涨,陛下。”

“涨了多少?”

“两英尺五英寸。”

“风向呢?”

“西南偏西。”

“胡扯!我刚刚亲自测过:西南偏南。”

“换了风向。”杰维耶尔申辩说,那副样子仿佛是他对风向负有责任似的。

“没关系,”彼得断定说,“很快就会减弱。湿度计表明风力在减弱。那恐怕不会出错!”

他相信湿度计准确无误,就像相信任何机械一样。

“陛下!没有什么谕旨吗?”杰维耶尔悲戚地说,“否则本职不知该如何办理。下面非常惊慌。内行的人都说……”

沙皇盯了他一眼。

“我在三位一体大教堂附近已经鞭挞了一个内行的人,你要是不住嘴,也会得到同样的处置。滚吧,傻瓜!”

杰维耶尔更加蜷缩成一团,像一条温顺的巴儿狗要挨棍子打似的,顷刻间消失了。

“你听说这奇怪的钟声是怎么响的,神父?”彼得转向费多斯卡,重新谈起不久前接到的一项禀报来,据说诺甫哥罗德的教堂里每天夜间大钟都不敲自鸣。谣传说,这钟声预示着一场大的灾难。

费多斯卡捋一下稀疏的胡子,摆弄起胸前挂着的双面十字架——一面是基督受难图,另一面是沙皇肖像——斜睨了阿列克塞皇太子一眼,只见他坐在一旁,眯缝着一只眼睛,仿佛是在瞄准,突然间,他那张如蝙蝠般的小脸闪耀起狡黠的光辉。

“钟声不会说话,能给人以什么教益,每个有头脑的人都能做出判断,显然是来自敌人:魔鬼哭泣,是因为它的诱惑已经从俄国人民身上驱逐出去了——从分裂教派和信奉仪式的长老们狂喊乱叫中驱逐出去了,陛下为了改正他们已费尽了心机。”

费多斯卡把谈话引到他所喜欢的题目上来,议论起僧侣制度之害处来。

“僧侣都是些寄生虫。逃避捐税,以便白吃面包。这对社会有什么好处?他们不把自己的社会地位归功于任何人,反而给社会带来麻烦——有一句谚语:剃度为僧的人,从前为人间的皇帝工作,而如今则为天上的皇帝工作。他们在荒原里过着畜生般的生活。有人说,俄国由于气候严寒而不可能有真正的荒原,是否正确姑且不论。”

阿列克塞明白,谈论信奉仪式的教徒——这是往他的菜园里抛石头。

他站起来。彼得看了他一眼,说道:

“坐下。”

皇太子顺从地坐了下来,垂下眼睛——如他自己所感到的,做出“伪善”的样子。

费多斯卡谈兴正浓;沙皇掏出记事本,为将来颁布谕旨而记下札记。费多斯卡受到沙皇这种关注所鼓舞,一个又一个地提出新的措施,似乎是为了改正,但皇太子却觉得实际上是为了在俄国彻底消灭僧侣制度。

“在男子修道院,按规定为退役龙骑兵开办医院以及算术和几何学校;在女子修道院,开办残疾儿童教养院,修女们可为纺织作坊纺织,借此养活自己……”

皇太子尽力不听,可是一些话却传到他的耳朵里,像是威严的叫喊:

“在教堂里出售蜂蜜和油脂必须杜绝。在教堂以外的圣像前点蜡烛,必须严加禁止。小教堂全都拆毁。不准供奉圣骨。不可杜撰任何显灵奇迹。把乞丐关押起来,无情地责以棒刑。”

窗户外面的护板被风吹得抖动起来。室内刮起一阵微风,吹得蜡烛的火苗晃动起来。仿佛是有一种无法估量的敌对力量向门前台阶走来,撞到房子上。阿列克塞在费多斯卡的话里感到了那种邪恶力量,那种来自西方的狂飙。

在第二个供跳舞用的房间里,墙壁上挂着粗毛线织成的墙帷,窗间墙上挂着镜子,烛台上点着蜡烛。乐队在一个不大的平台上用吹奏乐器奏出震耳的乐曲声。天棚上画着寓意画《爱情岛之旅》,天棚低矮,生着胖胖小腿的裸体小爱神差不多碰到人们头顶上的假发。

女士们不跳舞的时候,坐在那里,像是哑巴一样发呆,感到枯燥无味;而跳起舞来,则像是上足了发条的玩偶,跳得很欢,回答问题只是简单的“是”和“不”,听到恭维的话时,羞答答地环顾左右。女儿们好像是缝在母亲的裙子上,片刻不离开她们身边;而在母亲们的脸上好像是写着:“宁可把姑娘们抛到水里去也不要把她们带到舞会上来!”

威廉·伊万诺维奇·蒙斯向娜斯简卡说着从一本德国小册子里翻译过来的恭维话,正是这个娜斯简卡爱上一个海军学校的学生,维纳斯节那天在夏园里为一封柔情蜜意的便笺而落泪。蒙斯说:

“经过频繁的观察之后,我终于获得了结识您这位美丽天使的希望,我不能再隐瞒了,而不得不以崇敬的心情向您表白这种希望。我由衷地希望,我尊贵的小姐,您能成为敝人精巧的伴侣,以便敝人能以自己的习俗和愉快的谈话让您称心满意,我尊贵的小姐;但是敝人天生笨拙,因此尚请小姐赏识敝人的耿耿忠心和甘愿效犬马之劳的决心……”

娜斯简卡没有听——那单调的嗡嗡声使她昏昏欲睡。后来她向自己的姑妈抱怨自己的舞伴说:“他说俄语也好像不是那个味,我不管怎么费劲,简直是一个词儿也听不懂。”

尤什卡·普罗斯库罗夫本是莫斯科书吏的儿子,但长期生活在巴黎,并且在那里变成了monsieur Georg’a(乔治先生),如今是法国大使的秘书,衣着举止完全模仿法国人,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纨绔子弟,风流倜傥,他为女士们演唱一首关于理发师佛里松和妓女铎登的流行歌曲:

铎登对佛里松说:

好好给我梳头,

我要以我的魅力

唤起人们的柔情。

卷上头发,打扮起来!

他还朗诵了一首关于美妙的巴黎生活的俄文诗:

亲爱的塞纳河畔,美丽的地方,

村夫俗子不敢到那里去,

因为那里一切都高雅异常——

你是为男女众神准备的——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天堂,

哪怕我是生活在人间!

年老的莫斯科大贵族们都是新风俗的敌人,因此坐得远远的,在炉旁烤火,含沙射影地攀谈着,如猜谜一般:

“阁下,你觉得彼得堡的生活如何?”

“让您和您的生活全都见鬼去吧!小玩意儿,德国的自鸣钟!这里的恭维话和屈膝礼以及舶来的珍馐美味,弄得人眼花缭乱。”

“有什么办法呢,老弟!你飞不到天上去,也钻不到地里去。”

“还没进棺材,就得挺着脖子干。”

“挺着也罢,不挺着也罢,你得把头低下。”

“哎哟,腰好疼啊,两边的腰子都疼,躺也躺不下。”

蒙斯伏在娜斯简卡耳朵上低声吟诵刚刚作的一首诗:

没有爱情,没有情欲,

这样的日子真无聊:

为了品尝爱情的甜蜜,

日日夜夜苦苦思念。

既然不能爱,

为什么要活着?

她突然感到天棚像是发生地震时一样晃动,那些裸体的小爱神直接落到她的头上。她叫了一声,威廉·伊万诺维奇安慰她说:这是风。贴在天棚上的画布在晃动,像是一张被风鼓起的帆。窗外的护板又抖动起来,这一次竟然使所有的人全都惊恐地向四周看去。

但是奏起了波罗乃兹舞曲,成双成对的舞伴们旋转起来——乐曲把风暴压了下去。只有怕冷的老人们在炉边取暖,听到了呼啸的风声,小声耳语着,叹息着,摇着头。他们透过乐曲声听到了风暴呼啸声,觉得更加不祥:“等着苦难从海上来,灾害从水里来。”

彼得继续跟费多斯卡谈话,向他了解莫斯科圣像破坏运动参加者理发匠福姆卡和医师米季卡的异端邪说。

这两个异教首领鼓吹自己的邪说时援引沙皇不久前的训令,他们说:“如今我们莫斯科,上帝保佑,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地选择信仰,愿意选择什么就选择什么,愿意信仰什么就信仰什么。”

“按照福姆卡和米季卡的邪说,”费多斯卡说,意味深长地冷笑着,让人无法明白,他是在谴责还是同情异教徒,“正确的信仰是靠着经书和善举而获得的,而不是由于人的奇迹和传说而被认识的。根据使徒的话,所有的信仰都可以救世:在任何民族中从善的人都是上帝所需要的。”

“非常有意思。”彼得指出,僧侣的冷笑也同样反映在沙皇的冷笑中:他俩无须言语就相互明白了。

“他们说,圣像是人手的产物,是人为的偶像,”费多斯卡继续说,“涂了颜色的木板何以能够创造奇迹?把它扔到火里去,让它像普通的木头一样烧掉吧。应该崇奉的不是地上的圣像,而是天上的上帝。是谁给了他们这些上帝的奴仆那么长的耳朵,让他们能从天上听到地上的祈祷?既然用刀子杀死或者用棍子打死了儿子,那么死者的父亲还怎么能爱这刀子或木棍呢?同样,上帝怎么可能爱他儿子被钉死在上面的那棵树?他们问,为什么要如此崇拜圣母呢?她不过是一条装满宝石和珍珠的空口袋,如果把宝石都从口袋里倒出来,那么这条口袋还有什么价值和荣耀呢?关于圣餐仪式的神秘性,他们是这样议论的:怎么能到处都把基督分割成小块分发给人们,并且在祈祷仪式上被人吃掉,而在全世界同一个时刻里不知要举行多少祈祷仪式?况且一块面包怎么能通过神甫的祈祷就可变成主的肉体呢?神甫里面什么样的人都有——有酒鬼,有骗子,也有恶人歹徒。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们说,我们因此才对此表示怀疑:用鼻子一闻,就知道是面包味;血也是这样,根据我们的感官证实,只不过是红葡萄酒而已……”

“我们是正教徒,听异教徒这些胡说八道感到不体面!”沙皇制止了费多斯卡。

他沉默了,但是笑得更加放肆和更幸灾乐祸了。

皇太子抬起眼睛偷偷地看了父亲一眼。他觉得彼得很窘迫:他已经不再笑了,他的脸色严肃,几乎是很气愤,但同时又是无可奈何和不知所措。难道不就是他刚才还承认异教徒的理由很有意思吗?既然接受了理由,怎能不接受其结论呢?禁止是容易做到的,可是如何反驳呢?沙皇很聪明,可是僧侣岂不是更聪明吗?他竟然牵着沙皇的鼻子走,像是一个凶恶的引路人把盲人牵到深坑里。

阿列克塞这样想着,费多斯卡的冷笑已经不再反映到父亲的冷笑里,而是反映到儿子的冷笑里:皇太子和费多斯卡现在也无须说话就相互明白了。

“对于福姆卡和米季卡来说没什么可值得大惊小怪的,”在普遍局促不安的沉默中,米哈伊洛·彼得罗维奇·阿甫拉莫夫突然说道,“奏什么曲,就跳什么舞;牧人往哪儿赶,羊群就往哪儿去……”

狠狠地盯了费多斯卡一眼。他明白了这个眼神,气得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一瞬间,窗外的护板哐啷地响起来——仿佛有数千只手在敲打——然后呼啸起来,好像是号叫和哭泣,最后在远处消失了。那种敌对力量更加威严地向门前台阶走来,撞到房子上。

杰维耶尔每隔一刻钟都要跑到外面去了解水位上涨的情况。消息不佳。米亚和封丹两条小溪已经出槽。全城处于一片惊慌之中。

安东·曼奴伊洛维奇失去了主宰。不断地走到沙皇面前,注视着他的眼睛,尽量让他察觉到,可是彼得却忙于谈话,根本没有注意到他。杰维耶尔终于忍耐不住,不顾一切地下了决心,凑到沙皇的耳朵上轻声地说:

“陛下,水……”

彼得一声不响地向他转过身来,飞快地,仿佛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他一记耳光。杰维耶尔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只是觉得很疼——这是习以为常的事。

彼得的“小鸟们”往往说:“挨这样的皇上打,感到很荣幸,因为他在打的同一时刻里也赏赐。”

彼得脸色平静,仿佛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转向阿甫拉莫夫,问道,为什么至今还没有印刷哈金斯的著作《世界观或关于天体的见解》。

米哈伊洛·彼得罗维奇感到很窘迫,可是立刻就恢复了常态。他直接看着沙皇,果断地回答说:

“这本书是跟上帝最敌对的,不是用墨水写的,而是用地狱的炭写的,唯一简单的处理办法就是付之一炬……”

“它是怎么敌对的?”

“认为地球围绕着太阳旋转,并且存在着许多世界,所有这些世界好像是跟我们地球一样,那上面也有人,有田野、草地、森林和野兽等等,跟我们地球上一样。它巧妙地处处颂扬和肯定自然界,认为那里有着独特的生命。损害造物主和上帝的威望,认为不存在……”

开始了争论。沙皇证明,“哥白尼的天体运行图能够轻而易举地解释各个行星的存在”。

有了沙皇和哥白尼做保护伞,纷纷发表更加大胆的想法。

“如今整个哲学都变得机械了!”海军部顾问官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基金突然宣布说,“如今都相信,整个世界一直都是那么大,钟一直是那么小,其中的一切都在进行着固定的运动,这取决于原子有序的组合。处处都只有机械……”

“疯狂的无神论议论!孱弱的和不牢固的理性基础!”阿甫拉莫夫惊惧地说,但是没有人听他的。

大家都开始发表自由思想,相互炫耀。

“古代哲学家迪采亚赫说过,人的本质就是肉体,而灵魂只不过是离奇的空洞的名字,不说明任何问题。”副首相沙菲罗夫说。

“通过显微镜观察雄性动物的精子,发现很像青蛙或蝌蚪。”尤什卡·普罗斯库罗夫幸灾乐祸地冷冷一笑,意思很显然:灵魂是没有的。他以巴黎的花花公子为榜样,也有自己的“小哲学”(une petite philosophie),他阐述得十分轻松而且很风流,就像唱理发师之歌“卷上头发,扮起来!”一样。

“据莱布尼茨的意见,我们只不过是会思维的液压机而已。牡蛎比我们愚蠢……”

“胡说,并不比你愚蠢!”有人说,可是尤什卡只管不慌不忙地继续说:

“牡蛎比我们愚蠢,灵魂贴在硬壳上,它不需要五个感官。也许在别的世界上有的动物具有十个或者更多的感官,比我们完善,他们看到牛顿和莱布尼茨会大吃一惊,犹如我们看到猿猴和蜘蛛的行动一样……”

皇太子听着,他觉得,人们的思维在这场谈话中所发生的事就像彼得堡的雪在解冻天气所发生的情况一样:在潮湿的西风吹拂下不断地融化,渗透到泥土里,最后变成稀泥。怀疑一切,否定一切,肆无忌惮地、无拘无束地增长,犹如涅瓦河里的水被风所阻截,将泛滥成灾。

“好啦,又胡扯起来了!”彼得站起来,总结说,“不信仰上帝的人都是疯子,都是天生的傻瓜。明眼人应该根据造物认识造物主。不信神的人使国家蒙受耻辱,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因为他们破坏法律的基础,效忠政权的誓言则正是建立在这些基础之上的。”

“违背法制的原因,”费多斯卡忍耐不住,插嘴道,“更多是在于兽性的嫉妒,而不在于不信神,因为无神论者也提倡在百姓中间宣扬上帝,否则百姓就会不尊重政权……”

这时,由于风暴的袭击,整座房子都不断地微微颤动。不过大家对这种声音已习以为常,所以没有留意它。沙皇的脸色很平静,他那副沉着的神情使所有的人都安下心来。有人放出风声说,风向变了,水位有希望很快下降。

“你们可都看到了?”彼得高兴了,说道,“本来就没什么可害怕的。湿度计不会骗人的!”

他到隔壁的大厅去参加跳舞。

凡是沙皇高兴的时候,他都把自己的高兴心情感染给所有的人。他跳舞时忽而跃起,忽而跺脚,忽而屈膝——“腾跃”——神采奕奕,就连最懒的人也都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

跳英国对舞时,每个第一对的女舞伴都想出新的动作。切尔卡斯卡娅公爵夫人亲吻了自己的男舞伴彼得·安得烈耶维奇·托尔斯泰,把他的假发拉到鼻子上,所有的舞伴都应该随着她重复这个动作,而男舞伴则像木桩似的,一动不动地站着。开始了嬉闹、哈哈大笑和恶作剧。大家都像小学生一样活跃。彼得比所有的人都快活。

只有老头们仍然坐在角落里,听着呼啸的风声,低声说着话,叹息着,不断地摇头。其中一个人想起了古代圣书中对跳舞的揭露,说道:“女人跳舞,浑身扭动,引诱人们离开上帝,把他们引向地狱。乐极生悲,开心的笑变成了悲痛的哭,跳舞的人被绞死……”

沙皇走到老人们跟前,邀请他们跳舞。他们推托说不会跳,或者患有各种疾病——腰腿疼、气喘、痛风——可是推托也白费,沙皇不听任何理由,坚持让他们跳舞。奏起了格罗斯法尔舞曲。老人们——给他们指派了最活跃的年轻女舞伴——开始时动作艰难,磕磕绊绊,舞步混乱,并且影响别人;可是沙皇威胁说要罚饮几大杯令人恐惧的胡椒酒,于是便蹦得比年轻人还欢。然而一场舞跳下来之后,全都倒在椅子上了,累得半死不活,呼哧呼哧地喘息,呻吟,唉声叹气。

没有来得及休息过来,沙皇又下令开始跳更难的链舞。三十对舞伴用手绢连起来,跟在一个乐手的后面跳——这个乐手是个小驼子,在最前面一边跳一边拉着小提琴。

首先经过侧楼的两个大厅,然后穿过游廊,进入主楼,跳舞的队伍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从一个楼梯到另一个楼梯,从一个卧室到另一个卧室,喊叫着,呼啸着,哈哈地笑着,舞遍了整座楼。小驼子在小提琴上拉出嘎吱吱的声音,狂蹦乱跳,扮着鬼脸,好像是在受着小鬼支配。沙皇在紧随他之后的第一对里,其余的人皆尾随沙皇之后,因此他成了领队,好像是在引导着一群缚着的战俘,而身材高大的沙皇本人则由一个矮小的小鬼引导,并受着他的摆布。

返回侧楼的途中,在游廊里看见一些人迎面跑来。那些人挥动着手,惊慌地叫喊着:

“洪水!洪水!洪水!”

前面的几对停下来,后面的由于狂奔而撞到前面的人身上。大家乱成一团。拥挤,跌倒,挣脱捆绑着他们的手绢。男人叫骂。女人号哭。链条挣断了。大部分人和沙皇一起从游廊的出口涌进主楼。另一小部分留在最前面的人离对面侧楼的门较近,便向那里奔去,但是还没来得及跑到游廊中部,一扇护窗板哗啦一声掉下来,玻璃碎片洒落满地,大水咆哮着向窗户里面涌来。这时,一股强大的气流从地窖里冲出,只听轰隆一声,如放炮一般,地板被鼓起来,破裂了。

彼得从游廊的另一端向落在后面的人喊道:

“后撤,撤到侧楼去!我派船来接你们!”

话音没有听清,但看清了手势,于是停了下来。

只有两个人还在被水淹没的地板上乱跑。其中一个是费多斯卡。他差不多就要跑到门口了,沙皇正在那里等着他,可是破裂的地板突然间塌陷下去。费多斯卡掉下去了,开始下沉。一个胖女人,荷兰船长的妻子,拽着裙子下摆,从僧侣的头上跳过去:黑色僧帽的上面闪动着两条套着红袜子的肥胖的腿。沙皇奔过去救他,一把抓住他的肩部,把他拖了上来,像是拉一个小婴儿似的,只见他浑身发抖,挥动着往下淌水的袈裟,像是一只湿淋淋的大蝙蝠在挥动着翅膀。

拉提琴的小驼子跑到游廊的中间,也掉了下去,消失在水中,后来又浮了上来。可是这时中间部分的天棚塌下来,把他压在废墟里。剩下的一群人——有十来个人的样子——看到去主楼的通道已彻底被大水切断,便调头往侧楼奔去,把它当成最后一个避难所。

可是大水已经淹到这里了。只听见波涛在窗下哗哗地响。窗外的护板发出嘎吱吱的响声,马上就可能从折页上脱落下来。水渗进破裂的玻璃缝隙,哗哗地顺着墙壁往下淌,淹没了地板。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了。只有彼得·安得烈耶维奇·托尔斯泰和威廉·伊万诺维奇·蒙斯还保持着镇静。他们在墙上发现一个被帷幕遮着的小门。门外有一个小楼梯通向阁楼。大家都向那里跑去。男士们,哪怕是那些最彬彬有礼的,如今面对着死亡,也不再关心女士了,骂她们,推搡她们。每个人都只想自己。

阁楼里漆黑不见五指。在原木、木板、空木桶和木箱中间摸索着前进,终于到达最远的一个角落,这里炉子的烟筒还很暖和并且把风挡住了,于是大家都贴近烟筒,在黑暗中坐着,惊魂未定,呆若木鸡。女士们穿着单薄的舞衣,冻得上牙打下牙。最后,蒙斯决定下去看看能否找到救援。

下面,马夫们走在齐腰深的水里,把在停马场险些淹死的主人家的马匹牵进大厅里。舞会大厅变成了马厩。镜子里映出马的头。撕破的《爱情岛之旅》画布碎片从天棚上垂下,呼啦地抖动着。裸体的小爱神们仿佛是受到死前的惊恐,转来转去。蒙斯给马夫们一些钱。他们给弄来一盏灯笼、一瓶烧酒和几件羊皮袍子。他从他们那里得知,侧楼没有出口,游廊已被冲毁,院子被水淹没,他们也得逃到阁楼上去;本来在等着来船,但是看样子一时是等不到的。后来弄清,沙皇派来的船只没能驶抵侧楼:院子是由很高的栅栏围起来的,唯一的大门被倒塌的房子堵塞。

蒙斯回到阁楼上去找坐在那里的人。灯笼的亮光给他们带来一些鼓舞。男人们都喝了酒。女人们裹上皮袍子。

黑夜无尽无休。他们的脚下,整座楼房由于波涛的冲击而晃动,好像是一条摇摇晃晃的船马上就要沉没。他们的头上,狂风暴雨呼啸着席卷洪水而来,如一群猛兽,奔腾咆哮,如一群巨鸟,掀掉房顶上的瓦片。有时让人觉得,它马上就要掀掉房盖,把一切都席卷而去。在暴风雨声中,他们听到了溺水者的号叫。他们每时每刻都等待着整座城市倒塌下来。

一位女士,丹麦公使夫人由于惊吓而腹中剧痛——她怀着身孕——这个可怜的女人像刀按在脖子上一样号叫。大家担心她可能流产。

尤什卡·普罗斯库罗夫在祈祷:“主哇,显灵者尼科拉!圣徒谢尔基!发发慈悲吧!”不能叫人相信,这就是那个自由思想者,他刚刚还在证明没有灵魂。

米哈伊洛·彼得罗维奇·阿甫拉莫夫也很害怕,但同时又幸灾乐祸。

“跟上帝切莫争论!他的愤怒是公正的。这座城市要从地面上消失,像索多玛 1 和蛾摩拉 2 一样。上帝俯视下界,见它已腐化堕落,因为任何一个人都不走正路。于是上帝说:让每个人的结局都展现在我的面前。我将使人间洪水泛滥,消灭地上现存的一切……”

人们听着这些预言,感到新的前所未有的惊恐,仿佛是世界末日已经来临。

从天窗里看到,黑黝黝的天空里闪现出火光。在暴风雨的呼啸声中传来了钟声。这是报警的钟声。从下面上来的马夫们说,邻近的海军部里工人住房和绳缆仓库起火了。虽然水近在咫尺,但由于风势很大,这大火就尤其可怕,燃烧着的木头被风吹遍全城,随时都可能从各个角落燃起大火。这座城市将毁于两种自然力之中——同时被焚和被淹。应验了预言:“彼得堡将成为废墟。”

天亮时风暴停息了。头戴假发的男士们,满身灰尘和蜘蛛网,身穿“凡尔赛款式”鲸须架式筒裙的女士们,披着羊皮袍子,脸冻得发青。他们在阴暗的白天,在蒙蒙的灰色中,一个个像是鬼魅。

蒙斯从天窗往外看去,只见城市那边一片汪洋,成了无边无际的泽国。大水汹涌澎湃,仿佛不仅是水面,而且一直到底,都在沸腾和翻滚,好像是架在猛火上的锅里的水一样。这片汪洋的大水就是涅瓦河——好像蛇腹部的皮一样,彩色斑斓,有黄,有黑,掀起白浪,它有些疲惫了,但仍然还很狂暴,在跟大地一样的灰色的低矮的天际下,更加令人惊惧。

波涛席卷着破碎的平底船、倾覆的小船、原木、木板、房盖、整栋房架、连根拔起的大树和动物的尸体。

在这不可一世的自然力中,人和生命的痕迹显得特别渺小。有些地方的水面上露出塔尖、教堂的尖顶和被淹没的房屋的顶盖。

蒙斯在远处彼得保罗要塞对面涅瓦河面上看见几条划桨的大桡战船和独桅帆船。他拾起一根放在阁楼地板上赶鸽子用的长竿子,把娜斯简卡的红头绫子拴在上面,然后把竿子伸出窗外,摇晃起来,打出了求援的信号。有一条船离开了其余的船,穿越涅瓦河,向开办舞会的房子驶来。

沙皇的大桡战船由几条小船护卫。

彼得一整夜没有休息,忙于从水中和火中救人。他像一个普通消防队员那样钻进燃烧着的建筑物里,大火烧焦了他的头发,他险些没有被倾落下来的大木头轧死。他帮助穷人从地下室的住宅里抢救不值钱的家当,站在没腰深的水里,冰凉刺骨,浑身直打哆嗦。他跟所有的人共赴艰险,鼓舞了所有的人。凡是有沙皇出现的地方,干起活来都热火朝天,同心协力,水和火甘拜下风。

皇太子跟父亲同在一条船上,可是每一次想要帮他忙的时候,彼得都拒绝了帮助,好像是出于爱护他。

等到大火熄灭,大水开始消退时,沙皇才想起该回宫看看妻子了,她一整夜都为丈夫担惊受怕。

回家的路上,他想要到夏园去看看洪水对那里的洗劫。

涅瓦河畔的长廊处于半毁状态,但维纳斯完好无损。雕像的基座泡在水中,因此看上去好像是女神直接站在水面上,“泡沫中诞生的”刚从波浪中走出来,不过这波浪可不像从前那样是蓝色的和温顺的,而是威严的,混浊的,如铁一般沉重,是斯梯克斯河 3 的波涛。

大理石像的脚上有个黑色的东西。彼得用望远镜望去,发现是一个人。原来根据沙皇的谕旨,这个贵重的雕像日夜派士兵站岗守护。这个士兵遇上洪水,又不敢逃跑,便爬上维纳斯的基座,紧紧地抱着她的两条腿,可能是就这样坐了个通宵,冻得全身僵硬,疲惫得半死不活。

沙皇急忙前去营救他。他站在舵旁,驾驶着大桡战船乘风破浪前进。突然迎面掀起一个巨澜,河水铺天盖地地扑到甲板上,船体倾斜,仿佛马上就要倾覆。但彼得是个经验丰富的舵手。他两脚牢牢地站在船尾上,用全身的力量压向舵轮,战胜了狂涛巨澜,用坚强的手驾驶着船只驶往目的地。

皇太子瞧了父亲一眼,突然想起一次“狂饮”时从自己的老师维亚节姆斯基那里听来的话:

“费多斯卡常常和唱诗班一起在你父皇面前唱:上帝想到何处去,那里的自然力必定被战胜——诸如此类的诗句,这么唱是为了讨好你的父皇:把他跟上帝相提并论,他很高兴,可是却不考虑,不仅是上帝,而且魔鬼也会战胜自然力:魔鬼也时常创造出奇迹来!”

身材高大的舵手穿着一件普通的船长服和高筒皮靴,头发被风吹散——帽子刚才被风吹掉了——注视着被洪水淹没的城市——他的脸上没有惊惶,没有恐惧,也没有怜惜的表情,而是平静的,坚毅的,仿佛是石头雕刻出来的——的确,在这个人身上确实有一种非人的,超越于人和自然之上的威严而强有力的东西。人可能驯服,风可能平息,波涛可能后退,而城市将永远屹立在他下令兴建的那个地方,因为自然力是可以战胜的,只要他想要……

“谁想要?”皇太子问自己,但没敢继续问:“是上帝还是魔鬼?”

几天之后,平时彼得堡的面貌差不多已经掩盖了洪水的痕迹,彼得以诙谐的口吻写信给自己的一个“小鸟”:

“上周,西南偏西风刮来一场大水,据说是前所未有过的。我的宫殿里地板上面水深达到二十一英寸,花园里和对面沿街可以自由行船。看着人们爬到屋顶和大树上,真叫人开心,仿佛是在挪亚时代,不仅有男人,而且还有女人。水势虽然很大,但没有造成大的灾害。”

信的下面签署着:寄自人间天堂。

注解:

1索多玛为约旦河谷的一座古城,因居民作恶淫乱,耶和华派天使将其毁灭。

2蛾摩拉是西订河谷的五座城池之一,由于居民作恶多端而被耶和华焚毁。

3古希腊神话中九条冥河之一,水中有毒。

彼得生病了。洪水期间,他帮助从地下室里抢救穷人的家当时,站在没腰深的水里,着了风寒。起初,他对疾病没有留意,勉强支撑着,可是到了11月25日便卧床不起了,御医布留蒙特罗斯特宣布说,沙皇的生命处于危险之中。

在这些日子里,决定了阿列克塞的命运。10月28日太子妃出殡那天,彼得从彼得保罗大教堂返回儿子家吃回丧饭的路上交给他一封信,“晓谕吾儿”,要求他立即痛改前非,否则他必将大发雷霆并剥夺其继承权。

“我不知该怎么办,”皇太子对其近臣说,“接受贫困,暂且与乞丐为伍,还是躲进修道院去,跟教会执事们相伴,或者远走异国他乡,到一个能接待过路者并且不把他出卖给任何人的国家去?”

“你去当修士吧,”海军部顾问官亚历山大·基金建议说,他很早就是阿列克塞的同党和心腹,“僧帽就是用钉子也固定不到脑袋上:可以摘下来嘛。你会得到安宁的,能摆脱开一切……”

“我把你从你父皇的断头台上解救下来,”瓦西里·多尔戈鲁基公爵说,“现在你应该高兴才是,你的事情糟不到哪儿去。像那种不吉利的信件哪怕是交来一千封,也用不着害怕。也许还会有更糟的事在后头呢。有句古谚说得好:蜗牛虽然走得慢,早晚能达到目的地。这封信并不是不可更改的了……”

“你并不想要继承权,这很好,”尤里·特鲁别茨科伊安慰说,“你想想看,金钱岂不也是不幸的原因吗?……”

皇太子多次跟基金商谈过逃往异国的想法,“留在那里,什么都不干,只是安安静静地住在那里,摆脱开一切”。

“要是能有机会,”基金建议道,“你可以到维也纳去找奥地利恺撒。他不会出卖你。恺撒说过,他会把你当成儿子来接待。要不然就去找教皇,或者到法国宫廷去。就连国王都能在那里得到庇护,至于你嘛,那对于他们来说,更算不得什么大事……”

皇太子听着建议,但对任何一项都下不了决心,于是就一天一天地混日子,“等着上帝的意旨”。

突然一切都变了。彼得之死不仅会威胁到俄国的命运,而且将影响到全世界的命运。这个人昨天还想要去隐居于乞丐中间,可是明天却可能登上皇帝宝座。

一些不期而至的朋友把他包围起来,聚到一起,嘁嘁喳喳,窃窃私语。

“等着瞧吧,看看会怎么样。”

“抽个签——就应验,应验了——就躲不掉。”

“我们也该唱自己的曲了。”

“老鼠也能把猫拖到坟场去。”

12月1日夜里,沙皇感觉自己不好,让人把忏悔师修士大司祭费多斯卡叫来,举行忏悔和领圣餐仪式。叶卡捷琳娜和缅希科夫一刻也没有离开病人的房间。各国使节、俄国大臣和元老们都在冬宫的内室里过夜。早晨,皇太子前来询问皇上的病情,皇上没有接见他,但是人们,尤其是继母和特级公爵,见到他都突然沉默不语,急忙为他闪开路,对他低三下四地鞠躬,一个个的眼色若有所寻,脸色苍白。阿列克塞根据这种种迹象明白了,他一直觉得非常遥远的,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就在眼前了。他的心悬起来了,喘不过气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由于什么——是由于高兴还是由于害怕。

那天晚上,他拜访了基金,单独跟他进行了长谈。基金住在城边上,奥赫金屯对面,离斯莫尔尼宫不远。他从那里往家走。

雪橇在荒凉的松林里和宽阔的街道上飞驰,这街道也同样荒凉,很像是林中通道,只有一排被大雪覆盖的黑暗的木克楞房子隐约可见。看不见月亮,但处处洒满耀眼的月光。天上没有下雪,但地上却被风卷起雪柱,飞扬的雪花像烟雾一样。在这明亮的月夜里,弥漫的风雪在模糊不清的蓝色天空衬托下,好像是杯子里泛起的葡萄酒泡沫。

他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感到是一种享受。他心情欢快,仿佛是这弥漫的风雪也在他的心中嬉戏,热烈奔放,像是喝醉了一样,同时也让人心醉。这风雪的后面有月亮,同样,他心情欢快的后面有一个想法,他自己还没有看见这个想法,并且也害怕看见它,但是他却感觉到,他由于这个想法而感到陶醉和欢快,同时也感到恐惧。

房子的窗户上都结满了霜,上面房檐上挂着冰溜子,这些窗户像是白眉毛下面的醉眼,在朦胧的夜色里闪耀着暗淡的灯光。他望着窗户,心中想道:“也许是屋里正在为我,为俄国的希望而干杯畅饮!”他感到更加欢畅了。

回到家以后,他坐到火炉旁,只见里面的炭火尚旺,他吩咐听差阿芳纳西伊奇准备热糖酒。屋里黑暗,蜡烛还没有拿来。阿列克塞喜欢摸黑。在红黄色的炭火中突然蹿出一股酒精般的浅蓝色火苗。风雪弥漫中的月亮透过结满霜花的窗户把蓝色的光辉洒进屋里,好像是在这光辉的后面也蹿起一股巨大的令人心醉的蓝色火苗。

阿列克塞向阿芳纳西伊奇讲了自己跟基金的谈话:那是一项完整的阴谋计划,假如逃跑,那么等父亲死后——他想这会很快,据说沙皇的病是癫痫,这种人不会长命——他立刻从异国返回俄国:各位大臣和元老——托尔斯泰、戈洛甫金、沙菲罗夫、阿普拉克欣、斯特列什涅夫、多尔戈鲁基兄弟——这些全都是他的朋友,其余的也都会追随他——波兰的鲍乌尔、乌克兰的修士大司祭彼切尔斯基、主力军中的舍列麦捷夫。

“边境直抵欧洲的整个俄国便都是我的啦!”

阿芳纳西伊奇听着,像平时一样,露出倔强而又忧郁的神情:你倒是唱得好听,可是往哪儿坐呀?

“可是缅希科夫呢?”等皇太子说完,他问道。

“把缅希科夫插到铁扦上去。”

老人摇了摇头:

“太子殿下,你为什么说得这么莽撞?要是有人听了去,告了密,可怎么办?你在良心上切莫诅咒公爵,在卧室里切莫诅咒有钱人,因为天上的鸟会禀报……”

“你唠叨个鬼!”皇太子懊丧地把手一挥,但是那种不可遏止的欢快之情仍然不减。

阿芳纳西伊奇生气了:

“我不是唠叨,而是说正经事!等到梦应验了之后再赞扬它。殿下,请你建造几座西班牙式城堡。你不听我们小人物的劝。你轻信别的人,他们会欺骗你的。托尔斯泰是犹大,基金不信神——他们都是叛徒!可要小心呀,殿下,吃他们亏的你可不是第一个……”

“我蔑视所有的人:黎民百姓都拥护我!”皇太子高声说,“等父皇下世之后,我对高级僧侣们悄悄一说,高级僧侣们说给教区的神甫们,教区的神甫们再说给教民。到那时,即使是不愿意,也都会让我当上皇帝!”

老人一声不响地听着,仍然还是露出那种倔强而又忧郁的神情:你倒是唱得好听,可是往哪儿坐呀?

“怎么不吱声?”阿列克塞问道。

“我有什么可说的,太子?你随便吧,说到离开你父皇逃跑,我可不建议这么干。”

“为什么呢?”

“为的是:成功便好,可是失败了,你会向我发怒的。本来就受了你的种种罪。我们愚昧无知,脑瓜皮儿薄……”

“可是,阿芳纳西伊奇,你得留意呀,这事可不能对任何人说。只有你听我说过,再就是基金知道。你要是说出去,别人也不会相信你;把我给关起来,也要拷打你……”

关于拷打,皇太子只不过是说了一句玩笑,他想要刺激一下老人。

“那又怎么样,殿下,等你当上皇帝的时候,你还会这么说话,还会这样办事——用拷打来吓唬你的忠诚仆人吗?”

“别怕,阿芳纳西伊奇!我如果当上皇帝,必定会用荣誉来报答你们大家……只是我当不上皇帝。”他小声补充说。

“会当上,会当上!”老人不赞成地说,深信阿列克塞又会高兴得精神振奋起来。

窗下传来铃铛声、雪橇轧雪声、马嘶鸣声和人说话声。阿列克塞和阿芳纳西伊奇彼此看了一眼:这么晚了,还有谁能来呢?莫非是宫廷,父皇派人来了?

伊万跑进门斗去。这是修士大司祭费多斯卡。皇太子看见他,心想是父皇死了——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虽然室内昏暗,修士还是注意到了,为他祝福时略略发出冷笑。

当只剩下他们二人时,费多斯卡在火炉旁皇太子的对面坐下来,一声不响地看了他一眼,仍然是带着那种难以察觉的冷笑,伸出冻僵的手到火上去烤,他那像鸟爪子似的弯曲的手指一会儿伸展,一会儿又弯曲。

“怎么,父皇如何?”皇太子打起精神来,终于开口道。

“不好,”修士深深叹了一口气,“非常不好,我想是不会留在人世了……”

皇太子画了一个十字:

“主的意旨……”

“看人时像是看黎巴嫩的香柏树,”费多斯卡拉长声调说,像在教堂里一样,“看不准——神志不清。他的气一断,就要回归大地了:到那一天,他的一切思维也全都完了……”

可是突然停住了,把那张布满皱纹的小脸凑近皇太子的脸,以讨好的语调,快速地向他窃窃私语:

“上帝等得久,就要打得痛。皇上的病是致命的,由于酗酒和女色过度所得,此外,他想要消灭僧侣制度,对它蓄意侵害,因此这也是上帝对他的报应。只要是对教会专横跋扈,就别想有好事。这算是什么基督教?想要建立土耳其式的信仰,可是就连土耳其人自己都做不到。我们的国家完了!……”

皇太子听着,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知道费多斯卡什么卑鄙的事都做得出来,可是这番话却万万没有料到。

“可是你们这些高级教士都是俄国教会的管理人员,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不管呢?不是你们,那又是谁来维护教会?”他眼睛盯着费多斯卡,说道。

“算啦,太子!我们算是什么管理人员?我们这些高级教士都给扣上夹板了,任凭人往何处牵。不过是些衙役而已,得听从人家的。指望谁,就得为谁唱赞歌。好好歹歹地对付。不是什么高级教士,而是一些窝囊废……”

他低下头,补充说,好像是自言自语——阿列克塞在这个教士低声的话语里听到了永恒的声音:

“我们曾经是雄鹰,可是却成了夜间飞行的家蝙蝠!”

他头戴黑色僧帽,身穿肥袖黑色袈裟,生着一张难看的很尖的小脸,被炉中将要熄灭的红色火光从下面照射着,的确是很像一只大蝙蝠。唯有那双聪明的眼睛里闪耀着的暗淡的目光,才与雄鹰相匹配。

“这话不该你说,也不该我听,教士大人!”皇太子终于忍耐不住,大叫道,“是谁让教会屈服于沙皇的?是谁劝说沙皇向民间灌输路德派习俗,拆毁小教堂,辱骂圣像,消灭教士礼仪的?这一切都是谁允许他干的?……”

突然停住了。修士看着皇太子,目光犀利,让他感到不寒而栗。这一切莫非都是耍手腕,都是圈套?费多斯卡莫非是缅希科夫,或者父皇亲自派来当特务的?

“你可知道,殿下,”费多斯卡开口道,眯缝起一只眼睛,露出无限狡黠的笑容,“你可知道逻辑学中所说的归谬法吗?我所做的正是这个。沙皇向教会进攻,但明目张胆地控制它却不敢,只是悄悄地破坏它,一点点儿地使它腐烂。而照我来说,要毁坏,那就毁坏吧!不管要干什么,那就快点儿干。直截了当的路德教派要比拐弯抹角的东正教好一些,直截了当的无神论要比拐弯抹角的路德教派好一些。越坏,就越好!我就要这样。沙皇开始做的,我把它做完;他在耳边窃窃私语的,我要向百姓大喊大叫。我要用他本人来揭露他:让人人都知道上帝的教会是如何遭到践踏的。处熟了,习惯了——就会爱上的,要是不爱上——那就等到了时候,我们自己从洞里出来。耗子为猫流泪!……”

“巧妙!”皇太子笑起来,几乎是欣赏着费多斯卡在做戏,对他的话一句都不相信,“你可真狡猾,神父,像个小鬼……”

“你别用小鬼来鄙弃我,殿下。小鬼为上帝效力,但并非心甘情愿……”

“你把自己跟小鬼等同起来,教士大人?”

“我是政治家,”教士谦虚地反驳道,“跟狼在一起生活,就得像狼那样嗥叫。不只是政治导师们为我们做出玩弄权术的范例,就是上帝也教我们政治:犹如渔夫用蚯蚓把鱼钩包住一样,主把自己的精神裹在神子的肉体里,把钓竿甩到世界的大海里,使了一个计策,就把敌人魔鬼钓上钩了。多么英明的诡诈!天上的政治!”

“怎么,圣父,你不信仰上帝?”皇太子又盯了他一眼。

“离开教会的政治,殿下,算是什么政治?离开上帝的教会,算是什么教会?权力不是来自上帝,那又是来自何处……”

他奇怪地,既不狂妄,也不怯懦地嘻嘻一笑,补充道:

“你本来也很聪明,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比你的父皇聪明。你的父皇虽然也聪明,可是却不了解人——我们时常牵着他的鼻子走。可是你会更好地了解人……亲爱的!……”

突然间,他弯下腰去,吻了皇太子的手,迅速而又灵巧,使得皇太子没来得及把手拿开,他只是浑身一抖。

他虽然感觉到,这个教士的阿谀逢迎,是抹在刀刃上的蜜糖,但是这蜜糖毕竟是甜的。他满脸绯红,为了掩饰窘迫之感,他故作严肃地说:

“你瞧,费多斯卡老兄,切莫疏忽大意!瓦罐常到井里去汲水,总有一天会在井边给打碎。你说,对待父皇像是猫用爪子能把狗熊抓伤,可是狗熊一旦转过身来,就会把你压死——你可就一命呜呼了!……”

费多斯卡的小脸像是牙痛似的皱起来,两只眼睛却睁大了,环视着周围,仿佛是有人站在他的背后一样,窃窃低语起来,跟刚才一样,说得很快,但不连贯,好像是在说谵语:

“噢,亲爱的,噢,真可怕哟!我经常想,我早晚得死在他手上。我年轻的时候跟另一个小贵族一起到了莫斯科,我们被带进宫,得到皇恩,叩见你的伯父约安·阿列克塞耶维奇沙皇,可是等到叩见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沙皇时,我是如此害怕,吓得我两腿发颤,站都站不稳,我从那时起就一直盘算着,我早晚得死在这个人手里!……”

他现在还吓得浑身发抖。但是憎恨却比恐惧更有力量。阿列克塞觉得,费多斯卡谈起彼得来好像不是在说谎,或者不完全是在说谎。他在他的想法中看出了自己关于父皇那些最隐秘的危险的想法:

“人们常说,伟大的君主!他伟大在何处?靠着专横残暴的习俗进行统治。用斧头和皮鞭来推行教化。皮鞭起不了多大作用。斧头——虽是铁器——但也并非初次见到:就给两个银币!一直寻找阴谋和暴乱。可是他却看不到,暴乱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本人就是头号的暴徒。杀戮,砍头,可是全都没有用。有多少人被处决,流了多少鲜血!可是劫掠却有增无减。人的良心是捆绑不住的。鲜血不是白水,必定高喊报仇。上帝的愤怒很快,很快就要降到俄国头上,一旦开始内讧,那就从大人到小孩,人人都将看到:无尽无休的动荡不安,人头纷纷落地——咔嚓——咔嚓——咔嚓……”

他用手比画着喉咙,“咔嚓”,模仿着斧头的声音。

“到那时,将建成上帝的教会,经过鲜血的洗涤,比雪还白,犹如那个身披阳光的妇人,统治着所有的人……”

阿列克塞看着他的脸,只见恶狠狠的脸已经变形,两眼燃烧着凶恶的火光,他觉得,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疯子。他想起了大修道院一个修士的话:“费奥多西神父有时心情忧郁,受着魔鬼的折磨,趴到地上,做些什么事,自己也记不得了。”

“我期望什么,就努力去办,”教士最后说,“看来是觉得可怜。上帝在俄国头上:把沙皇处死,对人民施恩。把你给我们派来,你是我们的解救者,是我们教会的太阳,是我们虔诚的皇上,是全俄国的君主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殿下!……”

皇太子惊恐地跳了起来。费多斯卡也站了起来,一头扑到他的脚下,抱住他的双腿号叫起来,激动而坚决地祈求说,仿佛是在威胁:

“开开恩吧,可怜可怜你的奴隶吧!我要把一切,一切的一切全都奉献给你!没有献给你的父亲,我想要当宗主教,可是现在不想当了,我不需要,什么都不需要!……一切——都给你,亲爱的,我的太阳,我心坎上的朋友,光明的阿寥申卡!我爱你!……你当沙皇,同时又当宗主教吧!你把天上的与人间的集于一身,戴上康士坦丁皇冠,白色僧帽,同时也戴上莫诺马赫皇冠!比人间所有的皇帝都伟大!你是——天下第一,你是——天下唯一!你,也是上帝!……而我是你的奴隶,你的忠犬,你脚下的一条虫。渺小的费多斯卡!殿下,我像拥抱上帝一样抱着你的腿,给你叩头!”

他给他叩头,袈裟的两个肥大袖子伸展开,像是家蝙蝠的两个巨大翅膀,悬挂在胸前的镶嵌宝石刻着沙皇肖像的十字架碰到地上,发出响声。皇太子心中充满了厌恶之情,一股寒气浸透他的全身,仿佛是有一只癞蛤蟆跳到他身上。他要把他推开,打他一记耳光,向他脸上吐唾沫,可是却动弹不得,好像是被噩梦缠身。他觉得,伏在他脚下的并不是无赖,“渺小的费多斯卡”,而是另一个强大而威严的,主宰一切的人——他曾经是只雄鹰并且成了夜间飞行的家蝙蝠,岂不就是那个屈于皇权的教会吗?透过那种厌恶和惊恐,可以看出,他头脑中萦绕着的是对权势狂热的渴求。仿佛是有人用那两只巨大的翅膀把他高高托起,让他看到统治世界的权势和荣耀,并且说:你要是给我叩头,我就把这一切都赐给你。

炉中的炭在灰烬下面闪出微弱的火光。酒精般的蓝色火苗更加微弱。窗外风雪弥漫中的蓝色月光已经暗淡。仿佛是有人用暗淡的目光往窗里窥视。玻璃上的霜花闪耀着白光,像是花朵的幽灵。

等皇太子清醒过来时,屋里已经没有任何人了。费多斯卡消失了,仿佛是钻进地里或者消散在空中了。

他胡诌了些什么?他说了些什么谵语?阿列克塞想,好像是从梦中醒来。白色僧帽……莫诺马赫皇冠……发疯了,精神失常了!……他怎么知道父亲要死?从哪儿说起的?有过多少次都以为不能活了,可是上帝大发慈悲……

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一次谈话中基金所说的话:

“你父皇的病并不严重。故意举行忏悔和领圣餐仪式,想要让人们看到他病得不轻,这一切都是虚张声势,是在考验你和别的一些人,想看看等他不在时你们会如何。你可知道,有一篇寓言,说的是:老鼠们准备给猫送葬,高兴得又蹦又跳舞,可是猫却突然跳起来,蹿上去一扑——舞也就停了……什么领圣餐,那是他有自己的打算,而不是为了老鼠……”

那番话像一根针一样刺得他心痛,让他感到羞愧和厌恶。可是故意把它当作耳旁风,权当没有听见:他特别欢快,什么都不去想。

“基金是对的!”他现在做出了决定,好像是有一只死人的手压迫他的心,“是的,全都是虚张声势,是欺骗,是政治家的鬼花招,是猫捉弄老鼠。等他一跳起来,就会扑上去……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曾有过。关于自由的一切期望、兴奋和幻想,都只不过是一场梦,一场白日梦,头脑发昏……”

蓝色火苗闪动最后一下,熄灭了。黑暗降临了。只有灰烬下面的炭火眯缝着眼睛,狡黠地眨动着,现出笑容。皇太子感到恐怖。仿佛是费多斯卡还没有走,他还在这里,躲在一个角落里——暂时躲了起来,不声不响,可是马上就会像家蝙蝠那样在他的头上张开黑色的翅膀,不停地扇动,同时伏在他的耳朵上小声说:我给你统治一切的权力和所有的光荣,因为这权力已经交给了我,我愿意给谁就给谁……

“阿芳纳西伊奇!”皇太子叫道,“点灯!快点儿点灯!”

老人气哼哼地咳嗽起来,嘟哝着,从热炕上爬下来。

“你有什么可高兴的?”皇太子问自己,近几天来第一次头脑如此清醒,“莫非?……”

阿芳纳西伊奇赤着脚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支蜡烛,上面结了烛花。烛光直接照到阿列克塞的脸上,他由于在黑暗中待了很久而感到光线刺眼。

他的心里好像是也亮堂了:他突然看到了他不愿意看而且不可能看到的东西——父亲死掉的可能性,他因此感到很欢畅。

“你可记得,殿下,当年在主易圣容村,我在你的卧室里,在神圣的福音书前是如何问你的:你将来会把我当作你的精神之父,当作上帝的天使和使徒,当作你一切事务的裁判者而加以崇拜吗?你会相信,我这个罪人拥有基督赐给使徒的那种神权吗?我可以利用这种权力约束一切和决定一切吗?你当时回答说:相信。”

这是皇太子的忏悔师、克里姆林宫上斯帕斯大教堂大司祭,雅科夫·伊格纳季耶夫神父对他说的,这位神父是在阿列克塞跟费多斯卡见面以后三个星期从莫斯科来到彼得堡的。

十年前,雅科夫神父对于皇太子来说,无异于宗主教尼康对于他的祖父“最安静的”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孙子履行了祖父的遗训:“你们要把神职高高举在自己的头上,对他们言听计从,不可有任何异议;神职高于皇位。”在普遍辱骂和践踏教会的情况下,皇太子却匍匐在温顺的僧侣雅科夫脚下,为此感到甜蜜。他在牧师身上所看到的是主,并且相信,主——是一切首脑之首脑,王者之王。雅科夫神父越是专横,皇太子就越发俯首帖耳,而且越发感到这种俯首帖耳的甜蜜。他所给予精神之父的全部爱,是他所不能给予肉体之父的。那是一种友情,热忱,温柔,犹如恋情一样强烈。他在国外时写信给雅科夫神父说:“我真心地以上帝的名义做证,我在整个俄国没有一个像圣父那样的朋友。我本来不想说,可是还得说:愿上帝保佑您健康长寿;可是万一您从此世移居到彼世去,那么我就非常不希望返回俄国了。”

可是突然一切都变了。

雅科夫神父有个女婿,当书吏的彼得·安菲莫夫。根据忏悔师的要求,皇太子录用了安菲莫夫,把自己在下城边区阿拉托尔州的波列茨克领地交给他管理。书吏独断专行,把农民们弄得倾家荡产,几乎酿成暴乱。他们多次向沙皇告状,指责彼季卡是窃贼。可是他却出水一身干,什么事都没有,因为雅科夫神父包庇和维护自己的女婿。最后,农民们听说自己的同乡和老友伊万·阿芳纳西耶维奇给皇太子当听差,便派代表到彼得堡来找他。伊万亲自赴波列茨克领地侦查案情,回来之后禀报说,彼季卡的种种胡作非为和为非作歹皆属事实,而更主要的是,雅科夫神父对这些恶行都一清二楚。这对皇太子是一个严厉的打击。起来维护的不是他自己和自己的农民,而是上帝的教会,他觉得教会通过不称职的牧师而被败坏了声誉。他很长时间不想见到雅科夫神父,隐藏着自己的委屈,默不作声,可是最后终于按捺不住了。

大司祭使用绰号“地狱的神父”,跟“土匪”“饭桶”“花花公子”以及其他一些酒友一起参加皇太子的“酗酒大联欢”,这种集会说是“大”,但比起父皇的大集会来,只是小巫见大巫。一次小酌时,阿列克塞揭露俄国神甫,称他们为“叛徒犹大”“基督的出卖者”。

“等到新的伊里亚先知降临,打断你们的脊梁,巴尔神的祭司们 1!”他盯着雅科夫神父的眼睛,叫道。

“你说了不该说的话,太子,”雅科夫严厉地说,“你不应该这样责备和愤恨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神的祈祷者……”

“我们了解你们的祈祷,”阿列克塞打断了他,“‘主哇,宽恕我吧,放我到贮藏室去吧,帮帮我吧,帮我拿出去吧。’我的父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做对了——主保佑他健康——他减少了你们的毛,剃掉了你们的长胡子!你们这些法利赛人和伪君子,你们还嫌不够,还需要狠毒,粉饰的棺材!……”

雅科夫神父从桌子后面站起来,走到皇太子跟前,严肃地问道:

“你指的是谁,殿下?不是指我们这些温顺的人吗?……”

此时此刻,“上斯帕斯的大司祭,最神圣的神父”很像是尼康宗主教,可是彼得之子却已经不像“最安静的”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了。

“也有你,”皇太子回答道,也站了起来,像以前一样紧盯着雅科夫神父,“也有你,神父,不能把你从众人中剔出!你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了,你寻找耶稣并非为了耶稣,而是为了一小块面包。你摆什么架子?想要当宗主教?老兄,不是那个时候了。酒徒到过圣彼得节还早着哩!你等着瞧吧,主定会把你从祭坛上推下来,你在上斯帕斯大教堂里将会大头朝下,两脚朝上,直接掉到——烂泥里!……”

他又加了几句不堪入耳的骂人话。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雅科夫神父两眼发黑。他也醉了,但与其说是由于喝酒,不如说是由于愤怒。

“闭嘴,阿寥沙!”他喊道,“闭嘴,狗崽子!……”

“既然我是狗崽子,那么你就是公狗!”

雅科夫神父满脸通红,浑身颤抖,把两只手举到皇太子的头上,声嘶力竭地叫喊,他当年在圣母报喜教堂当大辅祭时站在讲经台上就用这种声音诅咒异教徒和离经叛道者:

“我要诅咒!我要诅咒!我要运用我的权力,这是主通过使徒彼得给我的……”

“怎么,教士,别喊坏了嗓子!”皇太子恶意地嘲笑说,“你应该可怜的不是使徒彼得,而是书吏,窃贼,你自己的亲姑爷彼得·安菲莫夫!他就在你身上,通过你而号叫——这个无赖彼季卡,魔鬼彼季卡!……”

雅科夫神父伸出手,给了皇太子一记耳光——“堵住了渎神者的嘴”。

皇太子向他扑过去,一只手抓住他的胡子,另一只手去摸桌子上的刀。阿列克塞两眼射出愤怒的火光,脸色苍白,由于全身抽搐而变形,一瞬间与彼得的脸十分相像,令人毛骨悚然,使人觉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幽灵。皇太子很少发火,可是一旦发起火来,什么坏事都干得出,现在就是这样一个时刻。

酒友们都跳了起来,向打架的两个人奔过去,抓住他们的胳膊和大腿,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把他们拉开。

这场争吵,像所有的类似争吵一样,最后是不了了之,如通常所说的:谁活一辈子还不兴喝醉,司空见惯的事,喝醉了,打一架,酒醒了,就和解了。他俩也和解了。可是从前那种爱却没有了。尼康在孙子手里倒了,恰如在祖父那个时候一样。

雅科夫神父是皇太子和整个秘密联盟之间的联络人,这个联盟由彼得和彼得堡的敌人组成,进行阴谋活动,他们集聚在失宠的皇后阿芙多季娅的周围,尽管她是被囚禁在苏兹达尔的“修女”。当传来沙皇病危的消息时,雅科夫神父匆匆忙忙赶到彼得堡,他肩负着苏兹达尔委派的使命,因为那里的人都在期待着重大的变革,等待着阿列克塞登基。

可是等到大司祭到达之际,一切都变了。沙皇康复了,非常迅速,要么是他的病愈是个奇迹,要么就是他的病是假装的。基金的预言应验了:老猫跳起来——老鼠停止跳舞,四处逃散,又都躲到洞里去了。彼得达到了目的,了解到皇太子的力量如何,假如他这个皇上真的死掉,将会如何。

阿列克塞得到传闻,知道父亲对他极其恼怒。一定是有特务——不就是费多斯卡吗?——向父皇嘀咕说,皇太子听到父皇的病大为高兴,容光焕发,像过命名日那样兴奋。

所有的人又都立刻把他遗弃了,犹如躲避瘟疫那样躲着他。他又从皇帝宝座上跌到断头台上。他也知道,现在他已得不到宽恕,随时随地都在等待着跟父皇的可怕会见。

但是,憎恨和惊惶却压倒了恐惧。他觉得这场欺骗,“政治权术”,猫的狡猾,装死的鬼把戏,很卑鄙。也想起了父皇的另一项“政治权术”:那封威胁剥夺他的继承权的信函,“晓谕吾儿”,是1715年10月22日太子妃死的那一天交给他的,但落款却是10月11日,也就是皇后生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之子的前一天。当时他没有留心日期的变动。可是现在明白了,这有多么狡猾:父皇生了儿子之后,他就不能不在“晓谕”中提到他,有了新的继承人,就不能威胁他无条件地剥夺其继承权。伪造日期可以赋予违法以合法的形式。

皇太子想起父皇一向喜欢装成公正的人,他不禁苦笑起来。

他本来可以宽恕父皇的一切——所有大的谎言和恶行,唯独不能饶恕这个小小的诡计。皇太子正在这么想的时候,雅科夫神父来了。

阿列克塞正感到很孤独,很高兴他的到来,正如高兴任何一个活人到来一样。但是,大司祭身上的尼康精神太强烈了:感觉到皇太子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他的帮助,便决定向他提起一次旧的委屈。

“太子殿下,”雅科夫神父继续说,“当年在主易圣容村你在神圣的福音书前给我们的保证,你现在竟然撕毁了,把它当成了儿戏,或者变成了玩笑。你没有把我当成上帝的天使和基督的使徒,当成你一切事务的裁判者,可是你却审判起我们来了,用恶言秽语中伤我们。由于我们的姑爷彼得·安菲莫夫跟波列茨克农民的案件,你给我们家带来了不断的哭声。我是你的精神之父,可是你却拽我的胡子,你既然敬畏上帝,我为什么不应该得到你的仁慈。我尽管有罪而且低贱,但毕竟是主的最圣洁的血和肉的侍奉者。等到第二次降临之日到来的时候,孩子,那时已不再存在私情,我和你在王者之王面前是有账可算的。等到人间的权势疲惫不堪之时,那里就会出现穷人唯一的沙皇……”

皇太子一声不响地抬起眼睛看他,表情不是忧伤,不是绝望,而是无动于衷,像死了一样木然,竟然使雅科夫神父立刻把嘴闭上。他明白了,现在不是算老账的时候。他是个善良的人,阿列克塞爱他像爱自己的亲人一样。

“上帝宽恕,上帝宽恕,”他把话说完,“朋友,你也原谅我这个罪人吧……”然后他看着他的脸,惊惶不安地补充道:

“我给你带来一件礼品,”雅科夫神父欢乐而神秘地微微一笑,“母后的信。我到修道院去了。那边非常高兴,又出现了预兆,都说,很快,很快就会应验……”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

“不要,”皇太子制止了他,“不要,伊格纳季伊奇!最好是别给我看。有什么用呢?没有这个已经够难过的了。再带来——父皇会知道的。监视我的人很多。你今后别再到修道院去了,也别再给我带信来。不需要……”

雅科夫神父看着他,又是很长时间,全神贯注。到了什么地步了,他想,儿子弃绝了母亲,骨肉之情都没有了!

阿列克塞挥了挥手,把头垂得更低了。

雅科夫神父全都明白了。泪水在老人的眼圈里转来转去。他向皇太子弯下腰,把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上,另一只抚摸着他的头发,和蔼地小声说,像是对一个生病的小孩说话一样:“你怎么了,我的太阳?你怎么了,我亲爱的?主与你同在!要是心里有什么,别隐瞒,说出来会轻松一些,让我们一起商量商量。我是你的父亲。虽然我罪孽深重,可是也许主会给我智慧……”

皇太子仍然沉默不语,转过身去。可是他突然紧锁眉头,嘴唇哆嗦起来。他低沉地干哭着,趴到雅科夫神父的脚下:

“我痛苦,圣父,痛苦哇!……不知道该怎么办……再也没有力量了……我对父皇……”

他没有把话说完,好像是自己被他想要说的话给吓住了。

“到圣像室里去!快走!到那儿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我想要忏悔。圣父,你在主面前审判我和父皇吧!……”

圣像室是一个紧挨着卧室的小房间,四面墙上挂满镶金嵌银、锁满宝石的古老圣像,这都是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的遗产。白昼的光亮一丝也透不到这里来,永不熄灭的神灯在永世的昏暗中半明半暗地亮着。

皇太子跪到读经桌前,桌上放着一本福音书。雅科夫神父披上袈裟,好像是完全换了一副模样,庄严肃穆。他的脸从近处看,是最普通的庄稼人的脸,由于衰老而变得麻木和松弛,可是从远处看,仍然文雅端庄,很像古代圣像上基督的脸。他拿着十字架,说道:

“孩子,基督站在这里,虽然我们看不见,他在接受你的忏悔。别怕羞,也别畏惧,别对我隐瞒,直截了当地说出所做的一切,聆听我们的主耶稣基督的教诲。”

按照忏悔的程序,忏悔者一件件一桩桩说出自己的罪过,然后忏悔师逐个询问,忏悔者一一回答,他便会逐渐地越来越轻松,好像是有一个强有力的人从他的灵魂上一个又一个地拿掉重轭,有一个轻而又轻的人用手轻轻地触动他良心的创伤,它们便愈合了。他感到既甜蜜又恐惧,心里在燃烧,站在他面前的仿佛不是雅科夫神父,而是基督本人。

“告诉我,孩子,你是否有意或无意地杀死过人?”

“我有罪,圣父,”他说得声音极低,勉强可以听见,“不是行动,也不是言语,而是思想。我对父皇……”

又像刚才一样,停住了,好像是自己被自己想要说的话给吓住了。可是那洞察一切的目光却深入到他心灵最隐秘的深处。任何事都不可能瞒过这目光。

他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出了一身冷汗,后来经过努力,终于说道:

“父皇有病的时候,我曾经希望他死掉。”

他蜷缩成一团,垂下头,闭上眼睛,以便不看他。他站在他面前,惊呆了,仿佛是在期待着响起如天上的轰雷一般的话语——如世界末日的最后审判中的起诉词或辩护词。

突然间,雅科夫神父发出了所熟悉的普普通通的人的声音:

“上帝宽恕了你,孩子。我们所有的人也全都希望他死。”

皇太子抬起头,睁开眼睛,看见一张熟悉的普普通通的人的脸,丝毫都不让人害怕——一双善良而又有些狡黠的褐色眼睛,周围布满细细的皱纹,胖乎乎的圆脸上长着一个赘疣,上面有三根毛,棕红色的胡须已经花白——他那次喝醉酒打架时拽的正是这部胡须。修士不愧是修士——他泰然自若,好像全然无事似的。可是假如皇太子头上真的响起轰雷,那么他惊讶的程度也许不会大于那句普普通通的话:“上帝宽恕了你,孩子。我们所有的人也全都希望他死。”

神甫好像全然无事似的,按照圣礼书的规定,继续询问:

“告诉我,孩子:你是否吃过死牲畜,被压死的,或被狼咬死的,或死于猛禽的牛?你是否违犯过圣规从而变得不洁?或者在大斋节,星期三或星期五吃过奶油或奶酪?”

“圣父!”皇太子说,“我的罪孽深重,上帝知道,深重……”

“可是在斋期吃过荤?”雅科夫神父不安地问。

“我指的不是这个,圣父!我指的是父皇。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是他的亲生儿子,亲骨肉。儿子盼望父亲死。盼望别人死的人就是他的杀手。是思想上的凶手。可怕呀,伊格纳季伊奇,可怕。圣父,我对你就像对基督一样进行忏悔。你想想看,帮帮我吧,发发慈悲吧,主哇!……”

雅科夫神父看了看他,起初感到吃惊,后来就生气了。

“反对肉体上的父亲,你可以忏悔,至于反对精神上的父亲,你是否可以把它忘掉?说到精神比肉体重要,那只能是精神之父比肉体之父重要……”

他又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全是按照书本,空空洞洞,归纳起来只是一句话:“要把神职高高地举在自己的头上。”

“孩子,你太固执了。像是一只发狂的山羊,向着我咩咩地叫。上帝不会听到你的这种话,因为这不是你说的,而是魔鬼通过你来作践我,魔鬼把你当成一匹瘦马来驾驭,骑在你身上耀武扬威,像是骑着一头猪,据圣父们的预兆,想上哪儿就上哪儿,直到彻底灭亡……”

他说着说着,又扯到波列茨克的农民和自己的女婿彼得·安菲莫夫身上来了。

一种灰蒙蒙的东西像蜘蛛网似的遮住了皇太子的眼睛,使眼皮发黏。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的脸仿佛是在雾中膨胀起来,仿佛是从这张脸的后面又出来一张脸,也是很熟悉的:尖尖的红鼻子总是嗅着什么气味,一双瞎乎乎泪汪汪的小眼睛狡黠而又凶恶——这是书吏彼季卡的脸,仿佛是在“上斯帕斯的大司祭,最神圣的神父”那张文雅端庄,很像古代圣像上基督的脸上,混进了窃贼彼季卡、无赖彼季卡那张令人厌恶的脸。这张脸跟主的面容结合在一起,是对神的亵渎,是可怕的。

“吾主耶稣基督宽宏仁慈,以其爱人之心宽恕了你和你的一切罪孽,我的孩子阿列克西斯,”雅科夫神父用法衣上的长巾盖着皇太子的头部,说道,“我作为一个不称职的神甫,运用主给我的权力,宽恕你,并且解脱你的一切罪,为了天父、神子和圣灵,阿门。”

阿列克塞的心里一片空虚,这些话,他听起来,空空洞洞,没有权威,没有不解的秘密,不给人以恐惧。他感到,这里宽恕了,可是那里并没有宽恕;在人间解脱了,可是在天上并没有解脱。

那天天黑之前,雅科夫神父到浴室去洗了个澡。回来以后,坐到壁炉前,跟皇太子面对面地喝起热蜜水来,热气腾腾的红铜锅锃明瓦亮,映出了大司祭那张红铜一般的脸膛。他不慌不忙地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不时地用方格大毛巾擦着汗。他在浴室里已经发过汗了,现在喝热蜜水仿佛是在履行某种仪式。他慢酌慢饮,就着酥脆的甜面包圈,那种气魄文雅庄重,跟他祭神时一样,可以看出祖传的遗风,可以听出东正教古老的遗训:一动不动,如大理石柱,毋左歪,毋右斜。

皇太子听着他的议论:洗蒸汽浴时用什么样的笤帚抽打更舒服;浴室里用薄荷还是用小黄菊来熏香最佳;讲述大司祭夫人冬天过尼科拉节时洗蒸汽浴出汗过多,差点儿没有死了。还话赶话地提到圣父们传下来的教诲和训言:“心地坦然,才能扬眉吐气;聪明者必不做,把力气看作虫豸;智慧要长,怒气要息……”

说着说着又扯到波列茨克的农民身上来了,当然也少不了谈到彼季卡·安菲莫夫。

皇太子很想睡觉,有时觉得不是他面前的那个人在说话,而是一头牛在反刍,咀嚼一会儿,吐出口哺,然后又无休无止地咀嚼起来。

昏暗更浓重了。外面在解冻,下着肮脏的黄雾。窗户上的白色霜花融化了,滴着水。从窗户可以看见天空,也是肮脏的,瞎乎乎,泪汪汪的,很像书吏彼季卡那双狡黠而卑鄙的小眼睛。

雅科夫神父坐在皇太子的对面,三个星期之前修士大司祭费多斯卡就坐在那个位子上。阿列克塞情不自禁地把这两个神职人员进行比较,他俩一个是新派,一个是旧派。

“不是高级教士,而是两个坏蛋!‘我们曾经是雄鹰,可是却成了家蝙蝠。’费多斯教士说过。雅科夫教士也可能说:‘我们曾经是雄鹰,可是却成了戴上枷板的牛。’”

费多斯卡的身后是个永远的政治家,是个旧派的魔鬼,雅科夫神父的身后也是个政治家,却是个新派的魔鬼——无赖彼季卡。二者旗鼓相当,新和旧半斤八两。莫非这两个人物,过去的和未来的,身后是一个统一的第三者——整个教会吗?

他看了看肮脏的天空,又看了看大司祭通红的脸。这里和那里都有一种赤裸裸的卑鄙而又卑鄙,永远卑鄙的东西,它无时无刻不在,但毕竟比古怪的梦呓更一目了然。心里一片空虚,寂寞无聊,像死亡一样可怕。

像平时一样,又传来了钟声,由远而近,越来越响亮。

皇太子听着,突然全身都警觉起来。

“有人,”雅科夫神父说,“不是到这儿来的吧?”

传来了马蹄踏在雪水里的啪哒啪哒声、雪橇轧在光秃秃的石头上的嘎吱嘎吱声,然后从门前台阶上传来人语声,接着是门斗里的脚步声。门开了,走进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只见他那张好看的脸上显现出一副愚蠢相,是古罗马士兵和俄国傻子伊万努什卡某种奇怪的混合物。这是沙皇的听差,主易圣容近卫军上尉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鲁勉采夫。

他交给皇太子一封信。皇太子当即打开读了:

“吾儿。明朝前来冬宫。彼得。”

阿列克塞没有吃惊,也没有感到奇怪,好像是早就料到了这次会见——因此他毫不介意。

那天夜里,皇太子做了一个梦,他时常做这样的梦,跟平时一模一样。

这个梦跟他童年听到的一个故事有关。

大搜捕火枪兵时期,彼得沙皇下令把大贵族伊万·米洛斯拉夫斯基的尸骨挖掘出来,他曾是索菲娅的朋友,主要的叛乱者,死后安葬在斯托普的尼科拉教堂西侧厅里,在那里已经躺了十七年。打开盖的棺材用猪给拉到主易圣容村的刑场,放在那里的断头台下面,上面砍叛乱者的头,鲜血流到死者的尸骨上,然后把尸骨剁成数块,就地埋在刑场拷刑架和断头台底下。谕旨说:“让窃贼们不断增加的血永远淋到窃贼米洛斯拉夫斯基污秽的碎尸上,用圣诗的话来说:主憎恶嗜血和诡诈的人。”

阿列克塞在这个梦里起初好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是听见关于阿寥努什卡妹妹和伊万努什卡哥哥的童话里一支可怕的歌,他童年时祖母,皇太后娜塔丽娅·基里洛芙娜·纳雷什金娜,彼得的母亲时常给他讲这篇童话。伊万努什卡哥哥变成了小山羊,召唤阿寥努什卡妹妹。但是在梦中听到的不是“阿寥努什卡”,而是“阿寥申卡”——这两个名字的谐音带有预见性,让人害怕:

阿寥申卡,阿寥申卡!

熊熊的火烧得正旺,

锅里的水翻滚沸腾,

他们正在磨刀霍霍,

准备要把你杀掉。

后来,他看见一条偏僻而荒凉的街道,正在融化的雪,一排黑色的木桩,斯托普的尼科拉教堂铅灰色的圆顶。清晨像晚上一样昏暗。天边上有一颗巨大的“扫帚星”——彗星,像血一样鲜红。几口奇异的猪,肥胖,浑身没有毛,黑色中间带有粉红色的斑点,拖着一辆小丑用的雪橇。雪橇上放着一具开着盖的棺材。棺材里放着一个滑腻腻的黑色东西,好像是树窟窿里的烂树叶子。教堂的圆顶在彗星的照耀下变成血红色。春天水坑里的薄冰在雪橇的碾轧下发出嘎吱的响声,黑色的泥浆像鲜血一样溅出来。万籁俱静,犹如在世界末日的前夕,天使长吹起号角之前。只有猪咴咴地叫着。有一个灰胡子的小老头,身披褪色的绿袈裟,很像是阿寥沙小时候见到过的圣德米特里·罗斯托夫斯基,伏在他耳朵上小声说:“主憎恶嗜血和诡诈的人。”皇太子知道,嗜血的人,正是彼得。

他醒了,像平时做这种梦一样,惊恐万状。窗外已是清晨,但跟晚上一样昏暗。万籁俱静,犹如在世界末日的前夕。

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和阿芳纳西伊奇睡意蒙眬的气哼哼的声音:

“起床吧,起床吧,太子!该去见你父皇了!”

阿列克塞想要叫,可是却起不来。他浑身各个器官仿佛都脱落了似的。他觉得自己的躯体是在天上,好像是别人的。他躺在那里像个死人似的,他觉得梦还在继续,他是在梦中醒来的。与此同时,他却听到敲门声和阿芳纳西伊奇的声音:

“到时候了!该去你父皇那儿了!”

祖母用那衰老的颤颤悠悠的声音在他的头上轻轻地唱着那支可怕的歌,好像是羊在咩咩地叫:

阿寥申卡,阿寥申卡!

熊熊的火烧得正旺,

锅里的水翻滚沸腾,

他们正在磨刀霍霍,

准备要把你杀掉。

注解:

1巴尔为古代闪族的司农业和丰收之神,后又被认为是皇权的保护神;“巴尔神的祭司”喻想发财致富的人。

彼得对阿列克塞说:

“跟瑞典人的战争一开始,咳,吃了大败仗,是由于我们没有掌握战争的技艺,我们痛苦而又有耐心地上完了这所学校,如今应该看到,这个敌人曾经让我们发抖过,可是现在却在我们面前发抖了!我和俄国其他的真正儿子付出了劳动,得到了收获。现在我们根据上帝给我们老祖宗亚当的命令,靠着自己脸上的汗水吃饭。像挪亚当年造方舟一样,我们尽力工作,只有一个想法:让俄国名扬全世界。我看到了上帝给予我们祖国的荣耀,展望未来,高兴的同时也感到悲哀,因为发现你极不适于掌管国家大事……”

阿列克塞登上冬宫的楼梯,走过在沙皇办公室门旁站岗的近卫军士兵身边,像他每次谒见父皇之前一样,体验到一种毫无意义的本能的恐惧。两眼发黑,上牙打下牙,两腿打战;他担心会跌倒。

可是等父皇以平静的声音像背书一样发表起早已准备好的长篇大论以后,阿列克塞便镇静了。他好像是僵住了,他又采取了满不在乎的态度,仿佛父皇不是在跟他谈话,谈的不是他。

皇太子像个士兵一样,笔挺地站着,双手下垂,漫不经心地听着,偷偷地打量着屋子,只是怀着一种冷漠的好奇心。

镟床、木匠工具、星盘、水准仪、罗盘、地球仪和其他一些数学、炮兵、筑城工程器具在这间狭小的房间里摆得满满的,使这个房间很像是船舱。墙壁灰皮剥落,露出黑色的橡木,上面挂着彼得所喜爱的荷兰画师亚当·西洛的海洋风景画,“有益于了解航海术”。所有的物品皇太子从童年起就很熟悉,唤起了他一连串的回忆:荷兰自鸣钟上垫着一张报纸,上面摆着一副大而圆的铁框眼镜,用蓝绸子缠着,免得戴上时擦破鼻梁,紧挨着,一顶白色花条棉布的睡帽,带有一个绿色丝穗,阿寥沙有一次玩耍时由于不经心而给弄掉,可是当时父亲并没发火,而在集中精力起草圣谕,这需要他亲自执笔。

桌子上堆着各种文件,彼得坐在桌子后面一把高背皮椅上,他身边的火炉烧得很热。他穿着一件浅蓝色长袍,皇太子早在波尔塔瓦战役之前就记得它,现在已经穿得很旧并且已经褪色,上面被烟斗烧了一个窟窿,现在用更浅色的布打了一块补丁;红毛线衣上钉着白色骨质纽扣,其中一个破碎了,只剩下一半,他认出了这颗纽扣,便数了起来,不知为什么,每次听父亲那冗长的斥责训话时,他都这么做——那是从下面数第六颗纽扣;里面穿的是一件蓝色粗线毛衣;脚上是已经穿旧的灰色粗毛线袜和旧布鞋。皇太子看了这些细小的物品,他觉得习以为常了,既熟悉又陌生。唯独没有看见父皇的面孔。从窗户往外面望去,只见涅瓦河面铺上一层皑皑的白雪,一缕冬季的黄色阳光从窗子斜射进来,落在他俩的中间,又长又细,尖尖的,像是一把长剑。这缕阳光把他俩分开,把他俩相互隔开。紧靠着沙皇脚下的地板上照着四方窗框形的太阳影,他的宠物,棕红色的母狗利泽塔蜷曲成一团,正在那里睡觉。

沙皇说话声音平稳而单调,由于咳嗽而有些嘶哑,他好像是念一道写好的谕旨,说道:

“你的无能并非上帝的过错,因为他没有剥夺你的理性,也没有剥夺你结实的体魄,尽管你不是非常结实,但也并非虚弱;最主要的是你对军事业务连听也不想听,可是我们恰恰是由于拥有军事力量才摆脱了对世界的一无所知,并且本来对我们一无所知的世界现在却因此而尊敬我们。我并非教唆人没有合法的理由而好战,可是热爱军事,尽可能地学习和掌握它,这却是治理国家的两项必不可少的事业中的一项,这两项就是治理内务和国防。轻视战争必定造成亡国的后果,希腊帝国的灭亡就是最明显的例证:只讲爱好和平,贪图安宁的生活,从而放下武器,对敌人妥协退让,而敌人却把他们的安宁变成了遭受暴君无尽无休的奴役,他们不就是这么亡国了吗?假如你认为将军们可以根据命令去掌管这一切,那可不成为其理由,因为每个人都用眼睛盯着最高统帅,以便效仿他的榜样:最高统帅爱好什么,他们大家也都爱好什么;他厌恶什么,别人也就不敢热心。况且你一无所好,一无所长,根本不懂军事。不知道你怎么能够掌管军事,对他们的事情一窍不通,怎么能奖优罚劣?你是只雏鹰,就不得不看着人家的脸色行事。你要借口说体质虚弱,受不了军事的艰苦吗?但这也不是理由。我希望你的并不是艰苦,而是爱好,这是任何疾病也不能消除的。你想过没有,许多人并不亲自参战,但有这种爱好,如已故的法国国王路易,他亲自参加战争并不多,可是他有强烈的爱好,因此建立了卓绝的功勋,被称为世界战争的舞台和学校——不只是对战争,也包括对其他事情和工业的爱好,从而使自己的国家名扬四海!我在评价你的时候首先考虑的是第一项。因为我是个人,所以也得死……”

把他们俩隔开的那缕阳光后退了,阿列克塞看到了彼得的脸。这张脸大变样了,自从他最后一次看见父皇以来,过去了仿佛不是一个月,而是许多年;当时彼得风华正茂,血气方刚,如今却成了个老人。于是皇太子明白了,父亲的病不是装出来的,可能他的确是濒临死亡了,当时他是这样想的,大家也都是这样想的。在光秃秃的前额上,头发向前耷拉着,在眼睛下面的眼袋中,在向前翘起的下颏上,在整个蜡黄的浮肿的仿佛是浇铸出来的脸上有一种沉重的呆滞感,仿佛是从死人的脸上拓下来的面具。唯有那双凸起的大眼睛好像是被捉的猛禽,射出火焰般的明亮的光芒,还跟从前一样,保持着青春的朝气,但已显现出无限的疲惫和虚弱,几乎是叫人可怜。

阿列克塞也明白了,虽然他关于父亲的死想过许多,期望和盼望他死,可是从来也没有理解这死亡,好像是不相信父亲真的会死。只是现在才第一次突然相信了。这种感觉很莫名其妙,同时还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惧,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而恐惧:对于这个人来说,死亡应该是什么?他将怎样死呢?

“因为我是个人,所以也得死,”彼得继续说,“我要把这个根据上天的安排所开始的并且已部分完成的事业留给谁呢?留给跟福音书中那个懒惰的奴隶很相似的,把自己的才华埋进地里,把上帝所赏赐的一切全都抛弃了的人吗?我还要提醒一点,你养成了多少恶习和固执。为了这一点,我骂过你多少回,不仅仅是骂,还打过,况且,你数一数,有多少年不跟你说话了。可是这毫不顶用,一无所成,全都白费力气,一切都付诸东流,你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做,只是躲在家里过舒服日子,经常不断地寻欢作乐,况且你那另一半的生活也令人厌恶!你一方面有皇室的高贵血统,可是另一方面却打着渺小的算盘,好像是个最低贱的奴才中间的最低贱者,经常跟那些无用的人鬼混,你从他们那里什么都不能学到,除了作恶和丑事。你用什么来回报父亲对你的养育之恩?你已经长大成人,可是在我遇到难以忍受的悲苦和困难时,你帮助过我吗?丝毫也没有!这是人所共知的。更有甚者,你憎恨我的事业,我做这些事是为了人民,不惜损害自己的健康,而你必然会葬送这些事业!我痛苦地思考了这一切,看出来了,怎么也不能使你变好,于是决定向你宣布最后的遗嘱,并且再稍稍等待一个时期,看看你是否会阳奉阴违。假如不是,那么你就……”

他说到这里咳嗽起来,咳嗽了很长时间,很痛苦,这是他病后遗留下来的。脸色通红,目光发直,前额冒汗,血管涨起。他憋住气了,想要咳嗽出来,但经过一番激烈的努力,仍然白费劲,憋得更厉害了,好像是不会咳嗽的婴儿。这种孩子般的老人举动既可笑又可怕。

利泽塔睡醒了,抬起头,用聪明的目光盯着主人,仿佛很可怜。皇太子也在看着父亲,突然间有个什么尖尖的东西刺痛了他的心,好像是蜇了似的:“狗会可怜,可是我……”

彼得终于咳嗽出来了,吐了一口痰,像平时一样,用不堪入耳的话骂了一句,用手绢擦去脸上的汗和泪,马上接着原先的话茬继续往下说,声音更加嘶哑,但像以前一样平静,不露声色,好像是念一道写好的谕旨一样:

“我再强调一遍,为了让你……”

手绢无意中从他的手里掉到地上,他想要哈腰拾起来,可是阿列克塞制止了他,自己奔过去,拾起来,递给了他。这一微不足道的效劳使他想起他从前对父亲所怀有的那种怯懦的温柔的爱恋。

“爸爸!”他叫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声音使得彼得盯了他一眼,但立刻就垂下目光,“上帝可以做证,凭良心说,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住你的事。我清楚自己的软弱,自己也不希望要继承权,不希望承担力所不及的事。我没有能力!难道我,爸爸……对不住你……噢,主哇!……”

他的话中断了。他无意中抽搐着把双手举起,好像是要抓住头,可是停住了,嘴上露出奇怪的不知所措的微笑,脸色煞白,浑身发抖。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是感到有个什么东西在胸里增长,升起,终于以一种不可遏止的力量冲了出来。只要父亲说出一句话,使一个眼神,做一个手势,儿子就会一头扑到他的脚下,抱住他的双腿,泪流满面地痛哭起来,于是他俩之间那道可怕的墙壁就会倒塌,就会像太阳底下的冰一样,融化殆尽。他就会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他就会找到恰当的话让父亲原谅他,让父亲明白他一生都爱他,只爱他一个人,现在也还是爱,爱得比以前更强烈——他什么都不需要——只是求他允许爱他,为他而死,只希望能有一次机会表示悔改,能像他童年时常常把他抱在怀里那样对他说:“阿寥沙,我亲爱的孩子!”

“丢开你那套孩子气吧!”彼得说,声音粗鲁,但好像是故作粗鲁,而实际上则是窘迫,并且竭力掩饰这种窘迫,“不要寻找任何借口。用行动来向我们证明,说空话,没人相信。经书上说得好:邪恶之树不可能结出善良之果……”

彼得避开阿列克塞的目光,向一旁看着,可是他的脸却哆嗦起来,仿佛是透过那死人的面具露出了活人的脸,皇太子十分熟悉这张脸,并且觉得它很亲切。可是彼得控制住了自己的窘迫。他说起话来,脸上的表情又变得死气沉沉,声音也越发强硬和不近情理:

“如今游手好闲之徒太多了。白吃面包而不给上帝、沙皇和祖国做好事的人,像寄生虫一样,只干害人的勾当,败坏一切,而不能给人们带来丝毫好处。使徒说:不劳者不得食,游手好闲者当受到诅咒。你就是个无所事事的人……”

阿列克塞几乎是没有听见这些话。可是每个声音都使他的心灵受了伤,刺得他的心灵疼痛难忍,犹如尖刀刺进了他的肉体。这跟杀害是一样的。他想要叫喊,想要制止他,可是感到父亲什么都不会明白,什么都听不进去。他们二人之间又竖起一堵墙,又出现一道鸿沟。父亲每说一句话,都离开他远了一步,越走越远,一去不复返了,就像死人离开了活人一样。

终于停止了疼痛。他又木然了。他又毫不在乎了。只是听着这死人般的声音感到昏昏欲睡,这声音已经不能使他受伤了,只是像一把很钝的锯,在锯他。

为了尽快结束,以便走开,他选择父亲沉默的时刻,说出了一个深思熟虑过的回答,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声音也跟父亲一样,死气沉沉:

“仁慈的父皇!儿臣别无禀报,只恳请陛下鉴于儿臣之无能而撤销儿臣继承俄国皇位之权利,听凭圣上旨意。还要恭请陛下更改初衷,儿臣已看到自己无能和无用,各种疾病缠身,智力和体力衰竭,如儿臣这般腐朽之人,不适于治理黎民。为此,圣上百年之后,儿臣原本没有兄弟,可是感谢上帝,如今已有兄弟,愿上帝保佑他健康——俄国皇位应由他继承。儿臣现在不觊觎皇位并且事先保证,将来也永不觊觎,上帝可为此做证,空口无凭,儿臣准备亲笔写一保证书。儿臣将子女交给圣上抚养,只为自己恳请死前的衣食。”

沉默起来。在这冬季中午的一片寂静中,只能听到墙上挂钟的钟摆均匀的嘀嗒声。

“你的拒绝只是拖延时间,而不是出自内心!”彼得终于开口了,“既然现在你不害怕而且也不看重父亲的宽恕,那么等我死后你怎能履行自己的保证呢?你立下保证书有什么用,不能相信那一套,因为你心肠太狠。这儿用得上大卫的话:任何人都说谎。即使是你自己想要遵守保证,可是那些僧侣、长老却可能使你低头,强迫你留起长胡子,他们游手好闲,但现在还没有捞到好处——你太偏爱他们了。为此,现在,如你所希望的那样,模棱两可,不彻底解决,是不可能的。但两条出路:一是你痛改自己的习气,不阳奉阴违,用自己的行动来取得皇位继承人的地位,因为不这样,你的灵魂就不能得到安宁,尤其是现在,你的健康状况不佳;另一条是你去当僧侣……”

阿列克塞垂下眼睛,沉默不语。他的脸现在也跟彼得的脸一样,好像是从死人脸上拓下来的面具。面具对着面具,二者突然间奇怪地变得非常相像——处于对立中的相似。阿列克塞那张瘦削的长脸仿佛是彼得那张宽大的胖脸反映在凹镜上,奇异地变窄了,拉长了。

彼得也沉默不语。可是他的右腮、嘴角和眼角,整个右半边的脸,迅速地抖动着,抽搐着,逐渐加剧,变成痉挛,并且影响到整个脸、脖颈、肩膀、手和脚。许多人认为他患有处于潜伏期的癫痫,甚至患有精神病,这种痉挛是发病的先兆。阿列克塞在这种时刻里看着父亲不能不产生恐惧。可是现在他却很平静,仿佛是包裹在看不见的厚厚的铁甲里。父亲还会对他怎么处置?杀死?由他去好了。难道他刚才所做的不比杀死他还坏吗?

“你怎么不说话?”彼得突然喊道,用拳头猛击桌子,这一痉挛的动作引起他全身发抖,“当心,阿寥什卡!你以为我不了解你吗?了解,我已经把你看透了!你竟然反到你老子头上来,狗崽子,盼望你亲爹死掉!……表面上一声不响,装成个圣徒,可恶透顶!大概是从僧侣和长老那里学会了这套政治手腕的?难怪救世主吩咐使徒们什么都别怕,而对他们说:可要当心伪善,僧侣的伪善——就是耍花招……”

皇太子低垂的目光中闪耀着恶意的讥笑。他想要问父亲:“晓谕吾儿”中更换日期——10月22日改成10月11日——意味着什么?父皇是从何处学来了这种花招?只有书吏彼季卡,无赖彼季卡,或者“披着神职外衣的狡猾之徒”善于玩弄“天上权术”的费多斯卡才会使用这种鬼把戏。可是他强忍住了,没有问。

“最后再提醒一点,”彼得又以从前那种平静的几乎不动声色的语气说了起来,他用坚强的毅力克制住了痉挛,“你仔细考虑一下各个方面,做出决定以后马上给我答复。否则,你清楚,我定要剥夺你的继承权。譬如说,我的手指上生了坏疽,尽管这是我的身体的一部分,可是难道我不应该把它割掉吗?我对你就是这样,要像是个患了坏疽的肢体一样割掉!你不要以为我这么说只是为了吓唬你:我会真的做得到的。为了人民和祖国,我曾不惜自己的性命,怎么会可惜你这个没用的货呢?宁肯要别人的好的,也不要自己的没用的。我再强调一遍,两条道由你选:要么痛改前非,要么剃度为僧。如果你不照办……”

彼得站了起来,现出了高大的身材。他又痉挛起来,头抖动着,手脚哆嗦着。那张死人面具般的脸扭曲成丑角的脸形,两眼充血,目光呆滞,令人生畏。说话声音如同野兽吼叫。

“你要是不这么办,我就要把你当成恶人歹徒,加以惩处!”

“儿臣希望出家为僧,恳请仁慈的陛下恩准。”皇太子用低沉而坚定的声音说。

他在说谎。彼得知道他在说谎。阿列克塞也清楚,父亲知道。皇太子由于进行报复而心里充满恶意的高兴。他那无限的驯服中却有着无限的倔强。如今儿子比父亲强大,弱者胜过了强者。儿子剃度为僧,对于沙皇有什么好处呢?“僧帽并非用钉子固定在头上,也可以摘下来。”昨天是僧侣,明天就是沙皇。从地里把父亲的尸骨翻腾出来,儿子要侮辱父亲——把一切都毁掉荡平,把俄国葬送。不剃度为僧,那就要把他杀死,消灭,彻底铲除。

“滚吧!”彼得疯狂而又无力地呻吟道。

皇太子抬起眼睛,盯着父亲:像是一只狼崽子看着老狼,龇着牙,竖着毛。二人的目光相遇在一起,好像两把决斗中的长剑——父亲的目光低垂下,好像是长剑碰到坚硬的岩石上,折断了。

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一样,又吼叫起来,嘴里骂着娘,把两只拳头高举到儿子的头顶,准备奔过去痛打他一顿,把他打死。

突然间,一只温柔而有力的小手落在彼得的肩上。

皇后叶卡捷琳娜·阿列克塞耶芙娜早就在门外窃听了,并从钥匙眼往里面看。卡简卡很好奇。像平时一样,在丈夫最危险的时刻里前来救驾。门无声地开了,她踮着脚从他身后悄悄地走过来。

“彼简卡!亲爱的!”她说,一副温顺的样子,有些可笑,故作姿态,好像是和善的保姆在跟固执的孩子说话,或者看护妇在跟病人说话,“别打扰自己,彼简卡,别让我心里难过,我的太阳。你太累了,又得病倒躺下……太子,你走吧,亲爱的,快走吧,上帝保佑你!你瞧,皇上欠安……”

彼得转过身来,看见了卡简卡平静的几乎是愉快的脸,突然明白过来。举起来的双手像是两条皮鞭,落下来,庞大而沉重的躯体像一棵从根部被砍断的大树,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阿列克塞还像先前那样盯着父亲,弓腰驼背,好像野兽面对野兽时竖起毛一样,慢慢向门口退去,只是到了门槛才突然转过身来,开开门,走了出去。

卡简卡坐到椅子扶手上,抱住彼得的头,把它贴在自己胸前,她那一对乳房正是哺乳的母亲的乳房,又圆又大,绵软得像枕头一样。卡简卡红润的脸上长着一个毛茸茸的小黑痣、好看的小疙瘩和酒窝,两道高高的眉毛,一头黑发精心地卷成发卷,低垂在前额上,一对凸起的眼睛,总是现出笑容,这张脸和彼得那张苍老的蜡黄的病恹恹的脸放在一起,还显得很年轻。她与其说是像皇后,不如说是像德国酒馆里的女招待或者俄国士兵妻子——如沙皇所称呼的,洗衣妇——这个女人一直伴随着“老头子”参加所有的远征,亲手为他“洗洗涮涮”和“缝缝补补”,当他犯心绞痛时,给他做泥敷,用布留蒙特罗斯特的药膏擦肚皮,还给他“催泻”。

近臣们都非常害怕沙皇发怒时那种疯狂劲儿,除了卡简卡,谁都不能缩短他发作的时间。

她用一只手搂着他的头,另一只抚摸着他的头发,不断地说着同一句话:“彼简卡,我的太阳,我的心肝!……”她像是一个为病儿唱着催眠曲的母亲,像是一个爱抚着野兽的驯狮女郎。在这种平静的爱抚下,沙皇安静下来,闭着双眼,好像是睡着了。痉挛已经减轻。只有脸上那张死人的面具还不时地抽搐着,好像是丑角在做怪脸。

跟着卡简卡,进来一个猴子,这是一个荷兰船长送给小公主丽赞卡的礼物。淘气的猴子跟在皇后身后,捕捉她的衣服下摆,好像是毫不知羞耻,大胆地要掀起下摆来。可是它看见利泽塔,吓坏了,一下跳到桌子上,又从桌子跳到哥白尼天体仪上,这个小动物把上面的细铜丝压弯,球形的宇宙发出咝咝的响声,后来,它越跳越高,跳到红木玻璃门的英国立式钟的顶上。夕阳的余晖照在钟上,钟摆摆动着,上面的反光犹如闪电。猴子很久没有见到太阳了。它惊奇地看着陌生的冬季苍白的落日,眯缝着眼睛,好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抽搐着可笑的脸,仿佛是在模仿彼得脸上的抽搐。一个小动物和一个伟大的沙皇——这两张脸都扭曲得如小丑所做的怪脸,相似得惊人。

阿列克塞回到家里。

他有一种好像是一个人被割掉了手或脚的那种感觉:他清醒过来以后,习惯地摸摸原来长着手或脚的那个地方,可是却发现没有了。皇太子感觉到,他心里原来装着对父亲的爱的那个地方,现在已经没有这种爱了。他想起了父亲的话:“要像一个患了坏疽的肢体一样割掉!”好像是一切都与爱一起被抽掉了。他身上空空如也——没有期望,没有恐惧,没有悲伤,没有高兴——空虚得很轻松,但也很可怕。

他感到吃惊的是,竟然这么迅速而简单地实现了他的希望:父亲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