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木的棺材

是为我造的。

我将躺在里面,

等着吹起号角。

这是一首入棺派分裂教派的歌。他们说:“创世七千年之后,基督第二次降临,而假如不降临,我们就把福音书焚烧,别的书也没什么可信的了。”他们每天夜间抛开房子、土地、牲口、财产,到田野和树林里去,身穿白布尸衣,躺到原木凿成的棺材里,给自己做过安魂祈祷,然后就等待着号角声——“迎接基督”。

在涅瓦河和小涅瓦河形成的地角对面,河流的最宽处,加加林码头货场附近,在木筏、驳船、平底船和浮动船中间,停泊着皇太子阿列克塞的橡木筏,这是从下城边区流放到彼得堡给海军部造舰船用的。夏园里举行安放维纳斯雕像庆祝活动的那天夜里,这些木筏中的一张,舵旁坐着一个老船工,虽然这是炎热的季节,他仍然穿着破烂的羊皮袄和树皮鞋。人称他傻子伊万努什卡,认为他傻气或者疯癫。他每天都彻夜不眠,迎接基督,不停地唱着入棺派的那支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天天如是,已有三十余年。他坐在漂浮水面的光滑原木上,弓着背,双手抱膝,以期待的心情看着乌云空隙中露出的金黄发绿的天空。他那蓬乱的白发下面射出呆滞的目光,木然的脸上充满惊恐和期望。他慢吞吞地左右摇晃,用拖长的凄凉的声音唱着:

松木的棺材

是为我造的。

我将躺在里面,

等着吹起号角。

天使凿出棺材,

把我给唤醒,

我去接受上帝审判。

通向上帝的路有两条,

宽敞而且漫长。

一条道路——

通向天国,

另一条道路——

通向黑暗的地狱。

“伊万努什卡,过来吃晚饭!”有人从木筏的另一端向他喊道,那里在石头搭的灶膛里燃烧着篝火,上面用三根木棍吊着一口铁锅,煮着鱼汤。伊万努什卡没有听见,继续唱着。纤夫和船工们围火而坐,谈着话。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分裂教派长老科尔尼利,他曾从波莫瑞徒步走到伏尔加左岸的凯尔仁涅茨森林传教,鼓吹自焚;他的门徒有莫斯科的逃亡学生吉洪·扎波尔斯基;还有阿斯特拉罕的逃亡炮手阿列克塞·塞米萨仁内伊;海军部逃亡水手,填缝工伊万之子伊万·布德洛夫;书吏拉里翁·多库金;女长老维塔丽娅是云游派教徒,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过着鸟儿般的生活,永远四处流浪——她四海“为家”,任何地方也不久留,似乎是因此,人称维塔丽娅 1 ;她的永不分离的旅伴基里凯娅·鲍萨娅是个狂叫症患者,“肚子里有魔鬼的魔力”;其他一些门徒,来自各行各业,有各种头衔和名分,但也都是“隐姓埋名的人”,由于逃避无法承受的捐税、兵役、树条鞭刑、苦役、挖鼻、剃光头、二指拧劲以及别的“反基督的酷刑”而逃亡。

“我太忧愁了!”维塔丽娅说,这个老太婆精神还挺旺盛,行动敏捷,满脸皱纹,但气色红润,如秋天的苹果,扎着头巾。“忧愁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天气这么阴沉,太阳也不像从前那么明亮。”

“最近一个时期,很凄惨:反基督的恐怖遍布世界,因此也就有了忧愁,”科尔尼利解释说,这个精瘦的小老头儿长着普通庄稼汉子的脸,长满麻子,好像是跟瞎子差不多,但实际上眼力极其敏锐,能洞察一切,仿佛是能钻到他人心灵的深处;他头上戴着分裂教派帽,跟僧帽相像,身穿褪色的黑法衣,腰间扎着一条带有皮念珠的皮带;一条苦行僧的枷锁——由铁十字架做成的三普特重的锁链扎进躯体里,每活动一下都发出轻微的响声。

“我也能领悟这一点,科尔尼利神父,”女流浪者继续说,“如今剩下的时间不长了。听说是,再过一些时候,等到第八个一千年中期就是世界末日了,对吗?”

“不,”长老自信地反驳道,“用不了这么长时间……”

“上帝呀,发发慈悲吧!”有人深深地叹息说,“上帝知道,而我们只是知道上帝会发慈悲的!”

大家都沉默了。乌云把天空的空隙遮盖上,天空和涅瓦河都变得黑暗了。闪电开始越来越亮,在每一次浅蓝色的闪光中,彼得保罗要塞浅黄色的细长尖塔都映照到涅瓦河里。五角形的石头棱堡和仿佛是凹陷下去的平坦的河岸以及岸上货仓和军需库等光滑的抹泥建筑物都变黑了。河对岸的远处,透过夏园的树木,闪烁着彩灯的灯火。从凯乌萨里岛,即白桦岛上传来暮春最后的气息——云杉、白桦和山杨的气味。木筏由于有通红的火焰照耀而略略显得发黑,上面坐着一小伙人,在雷雨乌云和黑色的河面中间,孤零零的,好像是被遗弃了,孤悬在两重天际,两重深渊之间。

大家都沉默下来,变得如此寂静,原木下面潺潺的流水声听得清清楚楚,从木筏另一端沿着水面传来伊万努什卡凄凉的歌声,还是那支歌:

松木的棺材

是为我造的。

我将躺在里面,

等着吹起号角。

“怎么,小鹰们,”狂叫症患者基里凯娅开始说话了,她还是个年轻的女人,面孔温柔而有光泽,仿佛是蜡制的,但带有冻伤的疤痕——她经常赤着脚走路,甚至是在最严寒的天气——两只脚黑得吓人,像是老树的根,“我不久前在这儿,在彼得堡的小吃市场听说:如今俄国没有皇上,现今的那个皇上不是嫡传,不是俄国种,不是沙皇血统,而是德国人,德国人的儿子,要么就是换来的瑞典人,这可是真的?”

“不是瑞典人,不是德国人,而是个可恶的犹太人,出身于但支派 2 。”科尔尼利长老宣布说。

“唉,上帝呀,上帝!”又有人深深地叹息说,“你瞧,皇上的家族原来是狂暴好战的!”

争论四起,彼得是个什么人——是德国人,瑞典人,还是犹太人?

“鬼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谁晓得他是妖妇孵出来的还是在潮湿的澡堂子里长出来的,但只是知道,他是个变形人。”逃亡水手布德洛夫认定说。这个青年人三十来岁,脸色很聪明,表情清醒而严肃,当年可能是很漂亮,但在服苦役时前额上留下一道黑疤并且被挖掉鼻子,这损坏了他的相貌。

“老少爷们,我了解,真正了解皇上的一切,”维塔丽娅接过话茬说,“我在凯尔仁涅茨听一个流浪乞讨的女长老说过,莫斯科沃兹涅先斯克修道院的修士们也都这么讲过:我们的沙皇,虔诚的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从前到过海外,生活在德国人中间,在德国土地上漫游,也到过玻璃国 3 ,而在德国土地上,掌管这个玻璃国的是一个姑娘,这个姑娘把皇上痛骂一顿,把他放进热锅里,然后又装进带有钉子的木桶,扔进大海里。”

“不对,不是装进木桶,”有人更正说,“而是捆在柱子上。”

“呶,装进木桶也罢,捆在柱子上也罢,反正是失踪了——杳无音信。从海外来了一个出身于但支派的可恶的犹太人,取代皇上的位置,他是个不贞洁的姑娘所生。那个时候,任何人也没有认出他来。他很快到了莫斯科——做一切事都按照犹太人的方式:没有接受宗主教的祝福;没有去朝拜莫斯科显灵圣徒的圣骨,因为他知道——神力不准他这个罪大恶极的人到圣地去;从前那些沙皇的陵寝也没有去祭祀过,因为他们对他来说是外人,他非常憎恨他们。皇上家族中的人,无论是皇后还是太子和公主都不见,害怕他们揭穿他,对他这个罪大恶极的人说:‘你不是我们的人,你不是皇上,而是个可恶的犹太人。’新年那天也没有见老百姓,觉得老百姓会像揭穿格里什卡·拉斯特里加那样揭穿他,在各个方面都像拉斯特里加那样行事:不遵守斋戒,不到教堂去,每个星期六也不在浴室洗浴,跟罪恶多端的德国人一起过荒淫的生活,所以如今德国人在莫斯科都成了大人物,现在一个最不中用的德国人也都高于大贵族和宗主教。他,这个可恶的犹太人公开地讨好淫乱的德国人;他饮酒不是为了颂扬上帝,而像酒馆里的酒鬼一样丑恶和伤风败俗,喝醉了就在地上打滚和胡言乱语:对自己的酒友各个加封,称其中一个为宗主教,称另一些为都主教和大主教,而称自己为大辅祭,把一切下流的话跟圣词圣语混杂在一起,扯着大嗓门狂呼乱叫,以此来给自己的德国人开心取乐,甚至还谩骂基督教的一切圣徒和圣物。”

“这也就是先知达尼伊尔所预言的圣地的荒凉!”科尔尼利长老总结说。

人群中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被囚禁在苏兹达尔的皇后阿芙多季娅·费奥多罗芙娜说:要坚强,坚持基督教信仰——这不是我的沙皇,而是别人。”

“他想要让皇太子适应他的处境,可是皇太子不听他的。沙皇因此想让他知道,叫他当不上沙皇。”

“噢,上帝呀,上帝!你看这是什么样的命运呀。上帝的安排,父亲攻击儿子,儿子攻击父亲。”

“他算是他的什么父亲!皇太子自己说,他不是我父亲,也不是沙皇。”

“皇上喜欢德国人,而皇太子则不喜欢德国人;他说,给我点时间,我会收拾他们的。有一个德国人来见他,不知对他说了些什么,皇太子就把他身上的衣服烧了,把他本人也烧伤了。这个德国人去找皇上告状,皇上说:你为什么要到他那儿去?只要我还活着,你们就能过好日子。”

“是这样!老百姓都这么说:等我们的皇太子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殿下登上皇帝宝座,到那时,我们的皇上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就得滚蛋,他的一切也都跟他一起滚蛋!”

“真的,真是这样!”一个欢快的声音肯定地说,“他皇太子的灵魂里燃烧的是古代。”

“他是个寻神的人!”

“俄国的希望!……”

“如今在老百姓中间也流传着许多女人的闲话,不能全信,”伊万·布德洛夫开始说,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听他那心平气和严肃认真的谈话,“我还得说:他究竟是瑞典人,还是德国人,或者是犹太人——鬼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可是有一点却是明摆着的,自从他当了沙皇,我们一天好日子也没有见到过,生活沉重,连口气都不能喘。就拿我们这些当差的哥们来说吧:跟瑞典人打仗一打就是十五年,什么地方也没有做过坏事,不惜流血,可是如今却不得安生;夏天和秋天在海上航行,在石头堆里过冬,饿的饿死,冻的冻死。他使全国一贫如洗,有些地方庄稼人那里连头羊都找不到。听说,他头脑聪明,头脑聪明!要是头脑真的聪明,就能判断出人们这种贫困。我们在什么地方看到了他的智慧?颁发了一部民法,建立了元老院。可是有什么好处呢?只是领取很多俸禄。你去问问告状的人,有一起官司不拖拖拉拉,能够直截了当地做出判决吗?有什么可说的!……对待全体老百姓肆无忌惮!这样治理国家,让基督教在我们灵魂中没有丝毫地位,耗尽了最后的生机。上帝怎能忍受这种残酷无情?可是这种事绝不会白白地过去,定会得到报应:或迟或早,终有一天鲜血会淋到他们的头上去!”

一个叫阿莲娜·叶菲莫娃的女人,生着一张很平常和善良的脸,她一直一声不响地听着,这时却突然为沙皇辩解。

“我们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低声地,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只说一句:让上帝使沙皇信奉我们的基督教信仰!”

可是响起了不满的声音:

“他算是什么沙皇!狗屁沙皇!他已经精疲力竭。昏头昏脑。”

“变成了犹太人,不喝血就不能活。哪天喝够了血,那天就快活;哪天不喝血,那天连面包也吃不下!”

“吸血鬼!把整个世界全吃光了,可是这个酒鬼还嫌不够。”

“让他下地狱吧!”

“你们这些傻瓜,这些狗崽子!”炮手阿列克塞·塞米萨仁内伊突然喊道。这是个身材魁梧的红头发的年轻汉子,生着一张既非野兽般的又非孩子般的面孔。“你们这些傻瓜,为什么不会维护自己的脑袋!因为你们灵魂和肉体都堕落了:你们像是白菜上的蛆一样任人砍杀。我会把他抓过来剁成碎块,把他的身体撕得粉碎!”

阿莲娜·叶菲莫娃只是无力地长出一口气,画个十字;她后来承认,听了这番话,她像是给扔进火堆里。别的人也都惊恐地看着塞米萨仁内伊。可是他的眼睛里充满血丝,凝视着一点,他攥紧拳头,若有所思地轻声补充说,但这轻声比愤恨更让人害怕:

“我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到现在为止没有人把他弄死。他夜间或早或晚人少的时候外出,有五把刀就可以把他砍成肉泥。”

阿莲娜满脸煞白,想要说什么,但只是无声地动着嘴唇。

“有三次想要杀沙皇,”科尔尼利长老摇着头说,“可是没能杀死:有魔鬼跟随着他,保护他。”

彼季卡·日兹拉是个逃亡的终身义务兵,这个浅色头发的小个子士兵还完全是个孩子,傻头傻脑,枯瘦的脸上表现出病态,他开始发言,匆匆忙忙,结结巴巴,颠三倒四,以抱怨的语气和孩子般嘶哑的声音说:“噢,弟兄们哪,弟兄们!”他报告说,用三条船从海外运来给人刺印的刺印器,不让任何人看见,放在科特林岛上,戒备森严,有士兵放哨,不换班。

那是根据彼得的命令给应征士兵刺的特殊记号,沙皇在1712年就此写信给钦命全权将军雅科夫·多尔戈鲁基公爵:“至于为应征士兵刺记号一事——亦即用针在其左手上刺成十字形,然后敷以火药揉之。”

“刺过印的人发给面包,没有印记的人不发给面包,就得饿死。噢,弟兄们哪,弟兄们,真可怕呀!……”

“为了填饱肚子,大家都把儿子送去遭罪,然后再向他致敬。”科尔尼利长老证实说。

“有些人已经给刺了印,”彼季卡继续说,“也有我,弟兄们哪,弟兄们,我这个该死的也给刺了……”

他用左手艰难地把无力下垂着的像树皮一样的右手抬起来,凑近光亮处,指给大家看大拇指和食指中间用钢针刺的壮丁官印。

“刺了以后,手就开始枯萎。现在完全枯萎了。先是左手,后来右手也枯萎了:我想要画十字——抬不起手来……”

大家都惊恐地看着他的手,只见那只手像死人的一样,没有血色,上面有一个好像是由天花瘢组成的黑色疤痕。这是官家在人的身上给刺的十字形印记。

“这个印记就是,”科尔尼利长老断定说,“就是反基督的印记。据说是:给他们手上打上印,谁手上有印,他就无权把这手上的十字记号遮盖起来,他的手上虽然没有镣铐,但是等于他起过誓了——这种人是不准翻悔的。”

“噢,弟兄们,弟兄们哪!他们给我做了些什么呀!……我要是早知道,就是死了也不会同意他们。把人给毁了,像是给牲口烙钢印一样,给人刺了印!……”彼季卡颤抖着用嘶哑的声音说,眼泪从他那张孩子般的悲戚的脸上哗哗地流下来。

“我的亲爹呀!”狂叫症患者基里凯娅轻轻地拍着双手,仿佛是被一个突然出现的想法所震惊,“这一切,这一切都只怪一个人:沙皇彼得……”

她没有说完,那个可怕的字眼儿停在嘴边儿上了。

“你以为怎么的?”科尔尼利长老用锐利的专注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他也就正是……”

“不,别怕。还没有他呢。难道他的预言……”多库金企图反驳。

可是科尔尼利站直了身子,他身上那条铁十字架组成的锁链哗啦地响了,他举起手来,捏着两个指头,慷慨激昂地说道:

“听我说,正教徒们,什么人当皇上,什么人自从1666年夏天开始统治你们,这是个野兽的数字。起初,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和宗主教尼康 4 一起背离了信仰,成了野兽的先驱,在他们之后,沙皇彼得则彻底丢掉了信仰的虔诚,不任命宗主教,把整个教会和神权窃为己有,起来反对我们的主耶稣基督,自己成了教会唯一的首脑,独裁的大牧首。经书里讲到基督时说:我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可是他嫉妒主的至高无上,自封为‘彼得一世’。1700年1月1日,在这个古罗马的伊阿努斯 5 神的新年,玩火娱乐,在盾牌上铭刻上:我的时代业已到来。他庆祝波尔塔瓦战争中对瑞典人的胜利时,在教堂唱赞歌之前,宣布自己为基督。在他驾临莫斯科的欢迎仪式上,在凯旋门和游行中,让小孩子们穿上白色衣服,为了颂扬自己,让他们唱赞美歌:奉主之名而来的,是应当称颂的!奥莎那就在上苍!主将降临吾侪!就像以色列的孩子们迎接我们的主耶稣基督进入耶路撒冷时,按照神的吩咐,为神子唱赞美歌一样。他给自己加了各种尊号,超过了至高无上的上帝。先知预言:反基督是高傲的世界之王,假冒西门-彼得 6 到了罗马。我们这个彼得是死亡之子,上帝的辱骂者和反对者,亦即反基督,如今到了俄国,也就是第三罗马。如经书中所说:谄媚者处处模仿神子,而我们这个谄媚者自我吹嘘说:我是孤儿们的父亲,我给流浪者们提供住所,我给穷人们救助,我为受伤害者解除伤害;为病人和老人建立了医院;为儿童开办了学校;使不懂政治的俄国人民在很短的时间懂得了政治,在一切知识领域中与欧洲人民并驾齐驱;扩大了国家的版图,把丢掉的找了回来,把散失了的集中起来,给被糟蹋的恢复了名誉,使陈旧的焕然一新了,把沉睡的人唤醒,创造了未曾有过的。我——善良,我——温顺,我——仁慈。我是永生的神,力量强大,所有的人都来吧,向我致敬吧,因为我——就是上帝,除我之外,再没有别的上帝了!这头野兽就是这样假仁假义地夸耀自己的善行,经书中说:这头野兽很可怕,什么都不像;狡猾的狼就是这样披着羊皮隐蔽起来,捕捉一切,把它吞食。正教徒们,听一听先知的话吧:走吧,我的人,离开巴比伦吧!自救吧,因为在城市里活人不会得救,从城市里逃跑吧,受迫害者,正派的人们,逃到森林和荒野里去吧,穷苦的和寻找未来的人们,按照神的指示,躲藏到大山里和山洞中,躲藏到地窖里,因为兄弟们,你们自己会看到,我们正处在无数的灾难之中——反基督要来了,

我们这个时代因他而要结束。阿门!”

他沉默了。闪电耀眼的光辉把他从头到脚全都照亮;在这闪光中观看他这个小老头的人,觉得他是一个巨人;一声沉闷的雷鸣好像发自地下——成了他讲话的回声,充溢着天和地。他沉默了,大家也都默不作声。又是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原木下面潺潺的流水声和从木筏另一端传来的伊万努什卡拖长的悲伤的歌声:

棺材呀,我的橡树独木棺,

你们是人人永久的住宅。

白昼结束,傍晚临近,

叶落终究要归根呐,

最后的时代已来临。

由于这支歌,寂静变得更加深沉和更加威严。

突然,一声轰鸣,一束焰火腾空而起,在黑暗的夜空中雨点儿般地撒落下彩虹似的繁星;它们映照在涅瓦河里,在它那面黑色的镜子里加大了一倍——也燃起了焰火。燃起了带有透明画面的木牌,转动起火的轮子,火的喷泉火花四溅,从白炽如阳光的火焰中展现出一个个庙宇般的建筑物。维纳斯已经耸立在涅瓦河畔的长廊里,从那里沿着水面传来饮宴者的欢呼声:“万岁!万岁!万万岁!伟大的彼得,祖国之子,全俄国的皇帝!”响起了乐曲声。

“兄弟们,这是最后的征兆!”科尔尼利长老兴奋地喊道,伸手指着焰火,“正如圣伊波里特所证明的:人们用不可理解的歌声和不断的欢呼声与激烈的狂叫声来赞颂他这个反基督。光辉,胜过一切的光辉笼罩着他,他本是黑暗的最高长官。他把白天变成黑夜,把黑夜变成白天,把太阳和月亮变成鲜血,把火从天上驱走……”

在燃烧着的宫殿中出现了彼得的形象,像巨人神普罗米修斯一样的俄国雕塑师。

“所有的人都向他顶礼膜拜,”长老结束说,“欢呼:万岁!万岁!万万岁!这头野兽像什么人?谁能跟他战斗?他给了我们天火!”

大家看着焰火都惊呆了。当被彩虹般的五彩焰火所照亮的烟团中出现一个巨大的海怪,长着有鳞片的尾巴、带刺儿的鳍和翅膀,只见它顺着涅瓦河从彼得保罗要塞向夏园飘来——他们觉得,这也就是启示录中所预言的那头从深渊里出来的野兽。他们一分钟一分钟地等待着,以为会看见魔鬼反基督在水中向他们走来而“不湿鞋”,或者在雷电中扇动着火的翅膀向他们飞来,所向披靡。

“噢,弟兄们,弟兄们呀!”彼季卡像一片叶子似的浑身发抖,上下牙齿不停地碰撞,“可怕……我们正在谈论他,可是他不是就在这里,就在近处吗?你们看,我们吓成什么样了!”

“我真不知道你怎么会像女人这样胆小。一根山杨木桩塞进喉咙里,事情也就完了!……”塞米萨仁内伊开始鼓起勇气,可是坐在他身旁的狂叫症患者基里凯娅却突然尖叫一声倒下去,一边叫喊着一边抽搐起来——他也脸色变白,浑身发抖。

基里凯娅是在童年时坐的病。她自己讲过,有一次,继母给她盛了一碗菜汤让她吃,并破口大骂:吞去吧,鬼东西!——打那儿以后过了两个星期,基里凯娅就生病了,听见肚子里有个东西像小狗似的咕咕叫;别的人也都听见了这种咕咕叫声;的确是在她的肚子里——有魔鬼的魔力,用人的舌头和野兽的声音说话。把她关押起来,根据皇上关于狂叫者的谕旨,她受到审讯,挨了笞杖和鞭打。她保证“今后不再狂叫,一旦再犯,必将受重罚,挨鞭打和流放到纺织作坊去终身做工”。可是鞭子并没能把魔鬼赶跑,她照旧继续狂叫。

基里凯娅说:“噢,恶心,恶心!……”又哭又笑,狂叫不止,时而像狗,时而像羊,时而像青蛙,时而像猪,或者像别的动物。

木筏上的守夜狗被这种奇怪的声音吵醒,从狗窝里钻出来。这条狗由于饥饿而瘦骨嶙峋,肚皮塌陷,肋骨隆起。站在它旁边的伊万努什卡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继续唱自己的。狗扬着头,尾巴夹在后腿中间,向着焰火哀怨地吠着。狗吠和基里凯娅的狂叫汇成一个声音。

往基里凯娅身上泼完水,长老向她俯下身去,念着驱赶魔鬼的咒语,往她的脸上又是吹,又是吐,又是用红色的皮念珠抽打。她终于静下来,像是昏迷了似的,睡着了。

焰火熄灭了。木筏上的篝火也已快要成为灰烬。黑暗降临了。什么也没有发生。反基督没有来。没有什么令人惊惧的。可是悲伤却向他们袭来,比惊惧还令人惊惧。他们照旧坐在木筏上,在这漆黑的天和漆黑的水之间,形成孤零零的一小堆,被遗忘了,犹如孤悬在这两重天际中间的空中。万籁俱静。木筏一动不动。然而,他们却觉得好像是在迅速地飞翔,坠入黑暗——漆黑的无底深渊,那头野鲁的巨口,走向无法逃脱的末日。

在这个漆黑闷热的夜里,唯有蓝色的闪电不时地闪动,从夏园传来小步舞曲柔和的声音,也从维纳斯的王国里传来令人陶然欲醉的爱情的叹息,只听牧童达甫尼斯一边解着牧女赫洛娅的腰带,一边低吟道:

丘比特,射出你的箭吧。

我们已经不是没有伤痛,

然而,被爱情之箭射中,

即使溃烂也都感到甜蜜,

你那金色的爱情之箭

让我们人人全都折服。

注解:

1这个名字与俄语动词“居住”同根。

2据《圣经·旧约》,但支派为以色列人的一支,十分好战,有时过着无法无天的强盗生活。

3“斯德哥尔摩”在俄语中读音接近玻璃一词,因此老百姓有时把瑞典叫作玻璃国。

4尼康(1605—1681)俄国东正教宗主教,在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的支持下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致使教会内部发生分裂。

5古罗马的时间之神,新年就是祭祀他的节日。

6耶稣的使徒之一,曾随耶稣外出传道;原名西门,耶稣为他改名彼得。

涅瓦河上,紧挨着皇太子的木筏,停着一艘从阿尔汉格尔斯克开来的大平底船,上面堆放着的陶瓷器皿像一座小山一样。船主是富商普什尼科夫,他是北方沿海的分裂派教徒,在自己的船上窝藏逃亡的隐姓埋名的旧教派人物。船尾甲板下面有一些跟仓房一样的小型木板船舱,农妇阿莲娜·叶菲莫娃就在其中的一个栖身。阿莲娜是个农家女,莫斯科制币匠、圣像破坏运动的拥护者马克西姆·叶列梅耶夫的妻子。圣像破坏运动的主要导师——理发匠福姆卡被焚时,叶列梅耶夫抛下妻子,跑到下游的城市去了。她本人既不是分裂派教徒,也不是东正教徒;捏着两个指头画十字,这是一个长老教她的,那个长老来到她那里,对她说“不要捏着三个指头向上帝祷告”;可是她却到东正教教堂去,向东正教的神职人员忏悔。虽然听到过有关彼得的可怕传闻,但她相信他真的是俄国沙皇,并且喜欢他。她祈求上帝能让她亲眼见见皇帝陛下。于是就来到彼得堡想要看看皇上。她一直有个想法:祈求上帝让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悔过,回到自己父辈的信仰上来,停止对旧教派信徒的迫害,能让那些人也跟东正教教会联合起来。阿莲娜自己专门编了一篇祈祷词,好让不同的信仰联合起来,她本来想要把这篇祈祷词告诉给神父,但是一直没敢这么做,“因为编得不好”。她云游过许多修道院;她在沃兹涅先斯克修道院和喀山圣母教堂为长老们念了六个星期的沙皇颂歌;她自己每天为他叩头两千,或三千。然而这些她还觉得不够,最后,她不顾一切,想出一个办法:让自己的侄儿、十四岁的男孩瓦夏把她编的关于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以及各种信仰联合的祈祷词写了一份,缝在一个小口袋里,挂在小十字架下面,然后交给乌斯宾斯基大教堂的神父,并没有告诉他秘藏的祈祷词。

在木筏上听了那番谈话之后,阿莲娜回到平底船上自己的单人居室,当她想起这天晚上所听到的关于皇上的一切,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怀疑:关于沙皇的种种议论莫非都是真的,能为这种沙皇向上帝祈祷吗?

她在黑暗气闷的板棚里一动不动地躺着,大睁着双眼,一身冷汗,这样躺了很长时间。后来,她终于起来了,点燃一个小蜡头儿,把它放在墙角悬挂在木隔板上悲苦众生的圣母像前(这幅圣母像跟彼得在维纳斯雕像基座前拿给人看的那幅是一样的),跪下,叩了三百个头,开始祈祷,眼含热泪,一边叹息着一边绝望地祷告,祈祷词就是缝在乌斯宾斯基大教堂小十字架底下布袋里的那一篇:

“你听着,神圣的大教堂及其整个二级天使和六翼天使的供桌、先知和祖宗、逢迎者和受难者、福音书和福音书里所有的圣训——全都想想我们的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吧!你听着,神圣的使徒大教堂及其所有的圣像和有灵验的小十字架、所有使徒的书和神灯、枝形大吊灯和蜡烛、供桌罩布和袈裟、砖墙和铁栏、繁茂的树和鲜艳的花!噢,我也祈求美丽的太阳:向天上的沙皇为我们的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祈祷吧!噢,月亮,你这第二盏明灯,和所有的星辰!噢,苍天和云彩!噢,大雷雨的阴云和狂暴的飓风与旋风!噢,天上飞的鸟儿!噢,蓝色的海洋和江河湖泊!向天上的沙皇为我们的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祈祷吧!海里的鱼儿、田野里的牲口和橡树林里的野兽、田野和森林以及地上生长的一切,都向天上的沙皇为我们的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祈祷吧!”

一道木板墙把女人阿莲娜的小单间跟隔壁那间宽敞一些的净室隔开,科尔尼利长老带着他的门徒吉洪住在那里。吉洪在木筏上一言没发,只是听别人谈话,听得比任何人都精神集中。大家散去之后,长老乘一条独木舟上岸去会见其他一些分裂派教徒,和他们谈论将要发生在伏尔加河左岸凯尔仁涅茨森林里的一起集体自焚,将有一千多受迫害的旧教派信徒参加。吉洪独自一人回到那间浮在水上的净室,躺下了,但是也跟隔壁小单间里的女人阿莲娜一样,没能入睡,思索着那天夜里所听到的事。他感觉到,这些思想会决定他今后的前途,将会出现一个时刻,像一把刀一样把他的生活切成两半。“我现在就像是坐在刀刃上,”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倒向哪一边,就向着那一边走去。”

他的过去也跟着未来一起展现在他的眼前。

他出身于扎波尔斯基公爵家族,这个家族以前曾显赫一时,但早已衰败没落。吉洪是个独生子,是这个家族最后的苗裔。父亲曾经是火枪兵的首领,参加了反对彼得的叛乱,站在米洛斯拉夫斯基一边,拥护旧的俄国和旧教派信仰。1698年大搜捕期间,他在主易圣容军团的监狱里受到审讯,在红场的克里姆林宫里被处决。八岁的吉洪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由年迈的仆人叶美里扬·帕霍梅奇照管。这个孩子虚弱消瘦;患有癫痫症,不时地发作;他热烈而温情地爱着父亲。老仆担心孩子的健康,隐瞒了父亲之死,对吉洪说,父亲到遥远的萨拉托夫领地办事去了。可是孩子哭了,很伤心,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游荡,像个幽灵,心里感到了灾难。他终于忍受不住了。有一天,经过长时间的仔细询问之后,从家中逃了出来,想要到克里姆林去,他的伯父住在那里,向他打听父亲的情况。可是当时伯父已经不在人世,他和吉洪的父亲一起被处决了。

孩子在斯帕斯门附近遇到几辆大马车,只见上面满满地装着被处决的火枪兵的尸体,这些半裸的尸体都是随随便便扔到车上去的,像是从屠宰场拉出来的杀死的牲畜。这些尸体是运往义冢去的,也就是一个屠宰坑,把这些尸体跟一切脏东西一起一股脑儿地抛进去:沙皇就是这样下令的。从克里姆林宫城墙上的炮眼里伸出木杆,上面悬挂着无数的尸体,像是“肉柈子”——像是阿斯特拉罕咸鱼一捆捆地挂在太阳底下晾晒一样。

沉默无言的老百姓整天聚集在红场上,不敢走到刑场的近处,只能从远处观望。吉洪挤过人群,在宣谕台附近的血坑里看见几根又长又粗的原木,这是用来搭断头台的。死囚们相互拥挤着,有时是三十多人为一批,把头放在那上面,排成一行。那时,沙皇正在宫里饮宴,宴会厅的窗户朝着广场,他身边的一些大贵族、弄臣和宠宦在把人头砍下来。沙皇不满意他们的工作——不熟练的刽子手们的手发抖了——下令把二十名死囚带到他饮宴的餐桌前,在这里亲手把他们处决:在一片欢呼万岁声和乐曲声中,他喝一杯酒,砍一颗头;酒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砍头声一声接着一声地响;酒和血流到一起,酒中掺了鲜血。

吉洪也看见了绞刑架,呈十字架形的绞刑架是用来处决火枪兵中的神甫的,打扮成宗主教的弄臣尼基塔·卓托夫亲自把他们绞死;还见到许多车裂刑具,只见车轮上绑着被车裂者的四肢;铁扦和尖木桩上插着半腐烂的头颅:根据沙皇的谕旨,不到完全腐烂,不准把它们摘下。空气充满臭味。乌鸦一群一群地在广场上空盘旋。

孩子仔细观察着一颗头颅。它在透明的蓝天和金色与玫瑰色的浮云衬托下变成了黑色:远处——克里姆林宫里大教堂的圆顶仿佛是在燃烧,闪着红光;传来晚祷的钟声。突然间,吉洪觉得,仿佛一切——天空、教堂的圆顶、他脚下的土地——都在晃动,他本人陷进深渊。那颗插在铁扦上的头颅被挖掉了眼睛,只剩下两个黑洞,他认出那是父亲的头。响起了鼓声。从拐角后面走出一连主易圣容近卫军,押解一些拉着新的牺牲者的大车。死囚们穿着白色尸衣,手执燃着的蜡烛,脸色平静。最前面有一个高个子的人骑着马。他的脸色也很平静,但令人恐怖。

这是彼得。吉洪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可是现在立刻认了出来。这个孩子觉得,已死的父亲的头颅正在用那双空洞洞的眼窝紧紧盯着沙皇的眼睛。就在这一瞬间,他失去了知觉。要不是一个名叫格里高利·塔里茨基的老人注意到他,他定会被惊恐拥来的人群给踩死。这个老人原来是帕霍梅奇的多年好友,他把吉洪抱起来,带回家。那天夜里,吉洪犯了癫痫,从来没有这么厉害。他勉强活过来。

格里高利·塔里茨基是个默默无闻的人,很穷,靠着抄写古书和手稿为生,他是第一批开始证明彼得是反基督的人中间的一个。后来在大搜捕中指控他“以反对反基督的狂热和值得怀疑的恐惧在老百姓中间用恶毒的语言辱骂皇上”。他写了一部题为《论反基督降临和世界末日》的书,想要把这部手稿付印,并“把这些书无偿地抛到老百姓中间去”。格里高利经常到帕霍梅奇那里去,跟他谈论沙皇——反基督和近期发生的种种事情。科尔尼利长老当时住在莫斯科,也参加了这些谈话。小吉洪听过三个长老谈话,这三个人像三只不祥的乌鸦,黄昏时聚集在一座空房子里,呱呱地叫道:“世界末日快要到了,一个凶残的时代来了,艰难的岁月来了:没有了真正的信仰,没有了石头墙壁,没有了坚实的柱子,基督教的信仰被扭曲了。反基督就在近期内降临:整个大地都将燃烧,并且由于我们无法无天而烧到地下六十肘 1 深。”他们讲道,看见了“一条令人厌恶的和极其可怕的黑蛇,它在尼康派 2 教堂举行祈祷仪式时趴在大主教的肩上取代了他们的披肩,一边爬一边咝咝地叫;或者夜间蜷曲在皇宫墙边,把头和嘴伸进皇宫里面,向沙皇耳语”。凄凉的谈话变成更加凄凉的歌声:

天上的王基督说:

唉,你们,我的子民

你们赶快跑进荒原,

跑进森林和山洞里。

分散开,我可爱的人们,

像棕黄色的沙粒一样,

像沙粒,像灰烬一样,

你们死去,我可爱的人们,

你们要是不死而复生,

就无法走进天国!

吉洪特别贪婪地听那些关于伏尔加河左岸密林和平原里秘密居民的故事,关于亮峪湖上的隐形城基捷日的故事。那个地方好像是荒无人迹的森林。可是那里也有教堂和房舍,也有修道院和居民。夏天的夜里,湖面上可以听到钟声,清澈的水中映出教堂的圆顶。那里是真正的人间天国:安宁、寂静、永远快乐;圣父们在那里像百合花一样盛开不衰,像柏树和椰枣一样永远常青,像珍珠一样宝贵,像天上星辰一样永世长存;出自他们嘴中向上帝的不断祈祷,像神香一样芳香,像手提香炉一样卓绝;而每逢夜幕下垂,他们的祈祷有时可以看得见,如火星四射的火柱;光辉明亮,不点蜡烛也可读书写字。主爱他们,像是保护眼珠一样保护他们,伸出自己的手掌把他们遮盖,让别人看不见他们,直到世界终结。他们不知道来自反基督那头野兽的痛苦和悲伤,只是为我们这些罪人日夜忧伤——因为我们和整个俄国都退却了,竟使反基督统治着俄国。通向这个隐形城市只有一条小径,称作拔都路,穿过不见天日的林莽,周围有各种妖魔鬼怪和吓人的毒蛇猛兽,而且任何人都找不到这条小径,唯有上帝亲自引导,才能走向这个安宁的栖身之处。

吉洪听着这些故事,向往到那里去,到茂密的森林和荒原去。他怀着无法形容的悲苦和甜蜜,跟随着帕霍梅奇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关于青年隐者亚瑟王子的古老诗句:

美丽的荒原母亲哟!

我要穿过森林,越过沼泽,

我要翻过高山,钻进洞穴,

我,年轻的王子亚瑟,

将搭一个小小茅舍,

在翠绿的橡树林中游荡,

乐得个逍遥自在。

布谷鸟儿在林中鸣叫,

射出那动人的目光,

对我进行谆谆教诲。

荒原呀,我的亲娘,

你那里有腐烂的倒木——

对于我却是天堂的食品,

又香又甜,丰美而可口;

处处都有冰凉的河水——

那是比蜂蜜还甜的饮料。

吉洪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不时地,尤其是在癫痫病发作前夕,出现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什么都不像,既令人恐惧得无法忍受,同时又很甜蜜,经常都是既新鲜又熟悉。这种感觉里既有恐惧和惊奇,也有回忆——仿佛是对另一个世界的回忆,但更多的是好奇,是希望,希望应该发生的事尽快发生。他从来都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种感觉,而且也不会用任何言语来表述这种感觉。后来,当他已经开始思考和认识世界的时候,这种感觉在他身上跟世界末日、第二次降临的思想融为一体。

那三个老人最不祥的呱呱叫声有时也使他漠不关心,而一些偶然的、瞬息间的东西——色彩、声音、气味——却以一种突如其来的力量唤醒了他的这种感觉。他家的房子坐落在莫斯科河南岸麻雀山的山坡上;花园直抵悬崖,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莫斯科——只见一堆堆黑色的房子,使人想到砍断的原木,在这一切的上方是克里姆林宫的白石围墙和无数的教堂金色圆顶。吉洪往往站在悬崖上长时间地观望壮丽而又可怕的落日景象,这经常发生在暴风雨的晚秋季节。在死气沉沉的蓝色的、紫色的、黑色的,或者火红色的,好像是被鲜血染成的云彩中,他觉得,时而出现一条巨蛇,把莫斯科盘了起来,时而出现一头长着七只脑袋的怪兽,一个淫荡的女人骑在上面痛饮下流无耻之杯,时而出现天使的大军,在驱赶魔鬼,用火焰击毙它们,结果是天上血流成河,时而出现光辉灿烂的锡安山 3,由未来的主率领降临人间的隐形城。某些日常生活琐事也能在他身上唤起这种感觉,例如闻见烟草味;再如看见第一本落到他眼里的根据彼得的谕旨在阿姆斯特丹用新发明的“活字”印刷的俄文书;看见德国人集居区里新开店铺的某些招牌;奇特的假发发型,打着一绺绺可笑的发卷,长得像犹太人的长鬓发,或者像狗耳朵;不久以前还是大胡子的年老的俄国人,刚刚把脸刮光,面部表情异常奇特。八十岁的老爷爷叶列美伊奇住在他们家的果园里养蜂,有一天在城关卡被沙皇的警察抓去,被强行剃掉胡子,长袍也按照一定尺度给剪短,剪到膝盖处。老人回到家,像个孩子似的大哭一场,不久就病倒,最后一命呜呼。吉洪很喜欢这个老头,很可怜他。但是看见胡须被剃掉和衣服被剪短的老人号啕大哭,他却止不住笑,这笑声如此奇怪和不自然,帕霍梅奇吓了一跳,以为他又犯了癫痫。在这笑声中有一种末日的恐怖感。有一年冬天,出现了彗星——拖着大尾巴的星星,如帕霍梅奇所说的。这个孩子早就想要看看这颗怪星,可是却不敢瞅它;故意扭过脸去,眯起眼睛,以便不看见它。可是却偶然间看见了,当时是晚上,帕霍梅奇抱着他去浴室,穿过一条被积雪给封住了的胡同。在胡同尽头,在黑色房子中间,在白雪覆盖的大地上空,在蓝黑色的天际边缘上闪耀着一颗巨大的亮星,稍稍有些倾斜,仿佛是奔向无限广阔的空间。它并不可怕,而是令人亲切,使人觉得可爱,是人所希望的,他看着这颗星,看也看不够。那种熟悉的感觉比任何时候都强烈,使他兴奋和惊恐,心都收缩了。他的整个身躯向着这颗星伸去,好像是刚刚睡醒,脸上露出朦胧的笑容。就在这一瞬间,帕霍梅奇感到他的身体一阵痉挛。从孩子的胸部发出一声叫喊。他的癫痫病第二次发作了。

当他年满十六岁的时候,像其他贵族子弟一样,被送进“数学和航海技艺学校”。学校设在苏哈列夫塔里面,雅科夫·勃留斯将军在那儿从事天象观测,此人被认为是魔法师和巫师:一个在第二市民街卖渍苹果的斜眼女人看见,一个冬夜,勃留斯骑着望远镜从他那个塔顶上直接往月亮飞去。假如不是把孩子们强行拉去,帕霍梅奇说什么也不会让吉洪到那个鬼地方去。

这些贵族青年从自己的庄园给押解到学校,关在里面与外界隔绝,有的已经结婚,三十,甚至四十岁,和真正的孩子同坐一张书桌,同背一本书,书中有一幅图画,画着一个先生用一束树条抽打一个趴在凳子上的学生,文字说明是:每人皆应安心学习。所有的启蒙课本都装饰着这一类的诗句:

上帝呀,为这些小树祝福吧,

他们靠着树条抽打才能成材。

白桦树条能打动小孩子的心,

橡木棍棒能使成年人更坚强。

沙皇的谕旨规定:“从近卫军退役兵丁中挑选优秀者,每室配备一人,令其在学习时间手持树条;学生中有胡作非为者,皆应受到鞭打,不论犯过失者出身何种家庭。”

然而,往脑袋里灌输科学——小孩子用树条抽打,成年人用皮鞭和棍棒——可是不管如何,他们都同样学习很糟。他们有时在绝望时刻唱着“巴比伦囚歌”。岁数大的人用不规范的嘶哑的男低音开始唱道:

学校的生活我们受不住,

一天之内要挨五次鞭打。

岁数小的人用尖声细气的童高音接着唱:

咳,命苦,倒霉!

天天都要挨鞭打。

童高音和男低音汇成和谐的大合唱:

柳条抽打大腿,

板子敲打双手。

无缘无故挨嘴巴,

脊背剥下一层皮。

几何得学好呀,

稀菜汤也得喝。

咳,命苦,倒霉!

天天都要挨鞭打。

叫人讨厌的墨水!

我们的心被吸干。

纸呀,还有笔,

把我们全给毁了,

要是有个英雄好汉,

就能把学校砸乱。

咳,命苦,倒霉!

天天都要挨鞭打。

要不是有一个姓格留克的教师注意到吉洪,他会学不到很多东西。格留克是柯尼斯堡的德国人,天主教牧师,向一个逃亡的波兰僧侣学会半通不通的俄语,来到俄国教授莫斯科少年,“把他们当成柔软的可以随意捏成任何形状的黏土”。但他很快就失望了,与其说是对这些少年本身,不如说是对俄国的训练方法,“训练他们就像训练茨冈马一样”,用鞭子往他们头脑里抽打科学。格留克虽然是个酒鬼,但为人聪明和善良。他忧伤就喝酒,因为不仅俄国人,就连德国人也认为他是个疯子。他绞尽脑汁写文章,给牛顿的《启示录》注解写了注解,根据不久前出版的牛顿的《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所阐述的万有引力定律,用最精确的天文统计数字证明了基督教关于世界末日的预言。

他在自己的学生吉洪身上发现了非凡的数学才华,像爱自己亲儿子一样爱他。

老格留克本人在心灵中也是个孩子。他跟吉洪谈话时,尤其是喝得微醉的时候,把他当成自己唯一的成年知心朋友。给他讲解新的哲学学说和假说,讲到培根的《伟大的复兴》,斯宾诺莎的伦理学,笛卡儿的“旋风”,莱布尼茨的单子,但是讲得最振奋人心的则是——哥白尼、开普勒、牛顿的天文发现。这个孩子有许多东西不理解,可是却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来听他讲述各种科学奇迹,犹如听那三个老者讲述隐形城基捷日一样。

帕霍梅奇认为德国人的科学,尤其是那些“星象术”“机智术”都是违背神意的。

“可恶的哥白尼,”他说,“跟上帝对抗:把沉重的大地举到空中去。只有他才在梦中看见太阳和星辰不动,而大地旋转,违背《圣经》。神学家都嘲笑他!”

“真正的哲学,”格留克牧师说,“对于信仰不仅有益,而且是需要的。许多神父通过哲学科学而达到完美的境界。自然科学并没有背离基督教的律法;努力研究自然科学的人,也了解上帝,崇奉上帝;关于生物的科学议论会弘扬造物主,如经书中所写的:天空宣扬主的荣耀。”

可是吉洪却以其模糊的敏感猜测到,在科学与信仰的这种一致中并非一切都像格留克所想的那么简单,有一些他本人也不明白,尽管他努力去想。难怪老人醉酒后就世界的多元性、宇宙空间的不可思议等问题和自己进行学术争论的末尾,有时竟然忘记学生在场,好像是疲惫不堪,把秃头伏在桌子边上,假发滑向一侧——他觉得头特别沉重,与其说是由于酒劲,不如说是由于那些令人晕头转向的形而上学思想,他低沉地呻吟着,重复着牛顿的一句名言:

“噢,物理学,帮我摆脱开形而上学吧!”

有一次,吉洪——他当时已经十九岁,在学校已经毕业,能流利地阅读拉丁文——偶然打开放在老师桌子上的从荷兰带来的手抄本斯宾诺莎书信集,读了首先映入他的眼帘的几行:“在人与上帝的本质中间很少有共同之处,犹如在大犬星座和作为会吠叫的动物的狗之间一样。如果三角形能说话,它就会说,上帝不是别的,不是完美的三角形,而是圆——上帝的本质是最圆的。”另一封信里——谈到圣餐仪式时说:“噢,没有头脑的少年!是谁把你们迷惑了,你们竟然遐想,似乎可以把神圣和永恒吞进肚里,神圣和永恒似乎就是在你们的肚子里?你们教会的神秘主义有多么可怕:它们与健康的思想相矛盾。”吉洪合上书,不再读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由于思想而体验到那种感觉——世界末日的恐怖,以前只是由于外在印象才能体验到。

雅科夫·威廉莫维奇·勃留斯在苏哈列夫塔里有个丰富的图书馆和一个办公室,收藏有数学、力学和其他的工具仪器,还有各类实物——动物、昆虫、植物的根、各种矿物、古董复制品、古代钱币、奖章、石雕、面具和国内外的各种奇珍异物。勃留斯委托格留克牧师整理所有的物品和图书并登记造册。吉洪协助他,整天关在图书馆里。

有一次,一个晴朗的夏日傍晚,吉洪在图书馆里坐在带轮子的折叠式移动梯子的最顶端,面部朝墙,梯子从上到下全都摆满了书,他往书脊上贴编号标签,把新的登记账跟旧的进行核对,旧的登记账里错误百出,所有的外文图书的书名全是用俄文字母拼写的。高高的窗户上铅色的窗格里镶着小块圆形玻璃,跟古老的荷兰房子里一样,阳光透过窗户上的玻璃斜射进来,形成一道充满灰尘的光柱,落到一架架闪闪发亮的铜质机器上——有天球、星盘、罗盘、矩尺、两脚规、比例尺、水平尺、望远镜、显微镜,落到各种野生动物和鸟类标本上,落到巨大的猛玛头骨、面目狰狞的中国偶像和爱琴时代诸神美丽的假面具上,落到一排排无尽头的摆满单调的皮面图书的书架上。吉洪喜欢这项工作。在这里,在图书的王国里,舒适而宁静,犹如在森林里或者在被人遗弃的受到阳光宠爱的古老坟地。只有从马路上传来的晚祷钟声,使人想起基捷日的钟声,还可听到从隔壁房间敞开着的门里传来的格留克牧师和勃留斯谈话的声音。他们吃过晚饭以后,坐在那里一边抽烟喝茶,一边闲谈。

吉洪刚刚给一些四开本和八开本的书贴完新的编号,在旧的登记账里编号473的下面写着:“弗朗西斯·培根的哲学,英文,三卷”;编号308:“笛卡儿的哲学原理,荷兰文”;编号532:“艾萨克·牛顿的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他把这些书放到书架上,在书架的里边摸到一本躺倒的八开本书,便抽出来,原来是一本很古老的书,被老鼠啃过,编号461,“列奥纳多·达·芬奇论绘画,德文”。这是l582年在阿姆斯特丹第一次出版的德文译本,原文是:Trattati della pittura。书中有单幅插页,木刻的达·芬奇像。吉洪仔细观看这张奇怪而陌生的面孔,但同时又仿佛是很熟悉,在一次难忘的梦中见到过,他觉得在空中飞翔的西门-玛格大概也正是生着这样一副面孔。

隔壁房间里谈话的声音更响了。勃留斯就什么问题跟格留克争论起来。他们讲的是德语。吉洪在牧师那里学会了这种语言。有些个别的词使他震惊;他好奇地听了起来,手里还拿着达·芬奇的那本书。

“当牛顿写作《启示录》的注释时,他的思想不健全,我尊敬的,您何以看不清这一点?”勃留斯说,“况且就连他本人在1693年9月13日写给本特莱的信中都承认这一点:‘我失掉了思想的联系,感觉不到从前那种坚定的理性。’很简单,就是说,垮了。”

“阁下,我倒是希望和牛顿一起发疯,觉得胜过跟其他的两条腿动物在一起!”格留克兴奋地说,从杯子里喝了一大口。

“关于趣味是不能争论的,可爱的牧师,”雅科夫·威廉莫维奇继续说,干笑起来,那笑声激烈,好像木头发出的声音,“可是更有意思的是:就在艾萨克·牛顿先生写作自己的注释的同时,在世界的另一端,具体来说,就是此处,在我们这里,在莫斯科,一些被称为分裂派的狂热教徒却也写自己的《启示录》注释,几乎是跟牛顿得出了同样的结论。等待着世界的末日和第二次降临,他们中间一些人躺进棺材里,给自己唱挽歌,另外一些自焚。他们因此受到迫害,被追逐;可是我却要用哲学家莱布尼茨的话来谈论这些不幸者:‘我不喜欢悲剧性事件,希望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生活得好;至于那些平静地等待着世界末日的人的迷误,我则觉得这种迷误完全是无辜的。’我说,这也就是最有意思的:在这些启示录式的妄想中,西方和东方走到一起来了,最大的开化和最大的愚昧也走到一起来了,这也许确实会使人产生一个想法,世界末日在临近,我们大家都得很快见鬼去!……”

他又笑起来,笑声还是那么激烈,好像木头发出的声音,然后补充一句,但吉洪没有听清,显然是思想很偏激的,因为格留克平时每逢吃完晚饭,总是假发滑向一边,脑袋里轰轰地响,可是现在却突然愤怒地跳了起来,把椅子推向一旁,想要从屋里跑出去。但雅科夫·威廉莫维奇制止住了,说了几句好听的话就使他安静下来。勃留斯是格留克唯一的保护人。他由于格留克无私地热爱科学而喜欢他和尊敬他。然而,他是个怀疑论者,甚至如许多人所断定的那样,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因此不能不看见可怜的牧师扮演“天文学界的堂·吉诃德”角色,不能不戏弄他,不能不嘲笑他那部招灾惹祸的《启示录》注释和把科学与信仰的调和。勃留斯认为必须二者选一——要么是要信仰,不要科学;要么是要科学,不要信仰。

雅科夫·威廉莫维奇把格留克的杯子斟满,为了让他开心,开始询问牛顿的《启示录》的详情细节。老头起初不太高兴回答,可是后来却入迷了,于是转述了牛顿在1680年跟朋友们关于彗星的谈话。有一次,人们问牛顿关于彗星的问题,他没有回答,而是翻开自己的《原理》,指着一处,只见那里写着:恒星由于彗星的陨落而恢复。“您为什么关于太阳没有像关于星星那样开诚布公地论述过?”“因为太阳跟我们的关系更密切,”牛顿回答道,然后又笑着补充说,“对于那些希望了解的人来说,我说得够多了!”

“彗星陨落到太阳上,就跟飞蛾扑进火里一样,”格留克激动地叫道,“由于这一陨落,太阳的温度就要升高到这种程度,地球上的一切都烧焦!经书中说:天轰隆地降下,大自然燃烧起来而毁坏,地和地上的一切东西都将烧毁。到那时,两个预言都将应验——信仰宗教的人的和从事科学的人的。”

“我不想编造假说!”他兴奋地重复着牛顿的伟大名言。

吉洪听着——于是很久以前那三个未卜先知的老者乌鸦般的呱呱声,对于他来说,与科学最精确的结论吻合起来。他闭上眼睛,看见了那条偏僻的被积雪给封住了的胡同以及出现在胡同尽头黑色房子中间白雪覆盖的大地上空蓝黑色天际边缘上的那颗巨大亮星。跟童年一样,那种熟悉的感觉压迫他的心,兴奋和惊恐得使他难以忍受。达·芬奇的书从他手中掉下去,把星盘上的管子碰到地上,发出哐啷的响声。格留克跑过来。他知道吉洪患有癫痫症。看见他在梯子顶上浑身发抖,脸色苍白,便向他奔了过去,一把抱住他,搀扶着他,帮他爬下来。这一次没有发病。勃留斯也过来了。他们关切地询问吉洪。可是他沉默不语:感觉到不能跟任何人谈及此事。

“可怜的孩子!”雅科夫·威廉莫维奇把格留克领到一旁,对他说,“我们的谈话把他吓坏了。他们这里人人都是这样——只想世界末日。我发现,最近一个时期,某种疯狂像传染病一样在他们中间流行。上帝知道,这个不幸的民族最后结果会是如何。”

吉洪离开学校以后,本来应该像所有贵族子弟一样去军队服役。帕霍梅奇逝世了。格留克准备受勃留斯委托去瑞典和英国采购数学器具。他邀请吉洪与他同行,吉洪这时忘记了童年时的恐惧和帕霍梅奇的警告,越加热爱数学,潜心研究。他的身体健康了,癫痫没有复发。早就具有的好奇心吸引他到远方去,到“玻璃国”去,他觉得那个国度几乎是跟隐形城基捷日一样神秘。由于雅科夫·威廉莫维奇的奔波,航海学校的学生扎波里斯基和另外一些“俄国青年”一起根据沙皇谕旨被派往海外深造。他们和格留克一起于1715年6月初抵达彼得堡。吉洪年满二十五岁;他跟皇太子阿列克塞同年,但看起来还像个孩子。几天之后一艘商船从喀琅施洛特起航,他们应该驶往斯德哥尔摩——“玻璃国”的都城。

突然发生变化。彼得堡的面貌完全不同于莫斯科,使吉洪大为震惊。他整天在马路上闲逛,一边观看一边感到惊奇:无尽头的水渠、笔直的大马路、排列整齐的房舍——这些房子都建在打进沼泽地泥淖里的木桩上,排列成行,根据命令,“行列之外不得有任何建筑”——树林中和空地上简陋的抹泥小屋按照楚赫纳人的方式用草皮和树皮篷盖,“普鲁士风格”的宫殿建筑独出心裁,凄凉的驻军营房、仓库、带有荷兰式尖顶和自鸣钟的教堂——所有这一切都平淡无味,庸俗不堪,单调无聊,同时又很像是梦。有时在阴暗的早晨,在肮脏的黄色雾霭中,他觉得整个这座城市与雾一起腾空而起,像梦一样飘散。在基捷日城,存在的东西——看不见,而在这里,在彼得堡则相反,看见的却是没有的;但这两座城市同样都是透明的。于是他重又产生了那种可怕的感觉——末日感,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了。可是这种感觉跟以前一样,没有使他产生兴奋和惊惧,而是以无限的忧伤压迫着他。有一天,他在三位一体广场“四艘三桅战舰”咖啡屋附近遇到一个身穿皮衣的高个子荷兰船长。当年在莫斯科红场宣谕台附近插在铁扦上的父亲的头颅曾经用那对空洞洞的眼窝紧盯着沙皇的眼睛,现在也正是这样——吉洪立刻认出了他:这是彼得。令人生畏的面孔仿佛是向他解释清这座可怕的城市:这个人和这座城市打着同一个印记。

那一天,他也遇到了科尔尼利长老,很高兴,把他当成亲人,以后便寸步不离。他在长老的净室里过夜,在木筏上,在平底船里和那些逃亡的隐姓埋名的人一起度过一个个白天。听他们讲述在遥远的北方,在波莫瑞、奥涅加和奥隆涅茨森林里修行的伟大神父们的生活,科尔尼利长老曾经离开莫斯科在那里住了多年,听他们讲述那里可怕的数千人集体自焚。科尔尼利长老来自那里,现在要到伏尔加河的凯尔仁涅茨去宣传“红死”。

吉洪的学习没有白费。这些人相信的许多事情,他并不相信;他的想法跟他们不一样,但感觉却是相同的。最主要的——末日感——是他和他们共有的。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的事,有学问的人中间无一人能够理解,而他们却理解——他们正是靠着这个而生的。他很小的时候从帕霍梅奇那里听到的一切,如今在他的灵魂里突然以新的力量复生了。森林、荒野、隐秘的修行地、“宁静的避难所”重新又强烈地吸引着他。在涅瓦河广阔的水域上,在白夜里,随着荷兰自鸣钟的响声,他又听到了基捷日的钟声。他又怀着悲伤和甜蜜之感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关于亚瑟王子的诗句:

美丽的荒原母亲哟!

我要穿过森林,越过沼泽,

我要翻过高山,钻进洞穴……

必须做出决定,必须在两条道路中选择一条:一条是永远回到世俗世界去,像所有的人那样生活,为杀害他父亲的那个人服务,这个人也许将要使俄国毁灭;另一条是永远离开世俗世界,当乞丐,流浪者,逃亡的隐姓埋名者中的一员,“不要真正的城市,追求新的未来”。是跟随格留克到西方去——到玻璃国去,还是跟随科尔尼利长老到东方去——到隐形的基捷日城去。他要选择哪一条路,到何处去?他自己还不知道,犹豫不定,迟迟不能做出最后的决定,仿佛是在期待着什么。可是这一天,在木筏上听了关于反基督彼得的谈话之后,他感到不能再拖延了。赴斯德哥尔摩的船明天就起航,科尔尼利长老受到被告密的威胁,明天应该逃离彼得堡。他叫吉洪跟他一起走。

“我现在仿佛是在刀刃上,”他又想,“倒向哪一边,就往那一边去。一边是生,一边是死。一步迈错,第二步已无法挽回。”

然而,他同时又感到没有力量做出决定,两种命运如同死亡绳索的两端合拢在一起,紧紧地勒着他,使他喘不过气来。他站起来,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圣伊波里特关于第二次降临的预言》,为了休息一下,什么都不想,在圣像前亮着的神灯的灯光下开始看书中的插画。其中的一幅画着:左面神坛上坐着反基督,身穿主易圣容近卫军的绿军装,红色翻领,铜纽扣,头戴三角帽,腰挎佩剑,脸型很像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一只手指向前方。右侧,在他面前是主易圣容和谢苗诺夫近卫军排成一排向黑暗森林中间的修道院走去。上面是一些修士在带有三个山洞的山顶上祈祷。士兵由蓝色魔鬼率领沿着山坡往上攀登。底下是文字说明:“往山里和洞穴里派遣魔鬼的军队去寻找那些躲开他的人,并把他们带来向他跪拜。”另一幅画上是一些士兵开枪射击被绑着的长老:“倒在魔鬼的枪弹下。”

隔板墙那边的板棚里,女人阿莲娜还在叹息和哭泣,为沙皇彼得向天上沙皇祈祷。吉洪放下书,跪倒在圣像前。可是却不能祈祷。悲伤向他袭来,他还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悲伤。燃尽的神灯闪动最后一次,熄灭了。一片黑暗。有一个东西在黑暗中向他爬来,用热乎乎和毛茸茸的大爪子抓住他的喉咙。他喘息起来。出了一身冷汗。他又觉得是在迅速地飞翔,飞向漆黑的无底深渊——那头野兽的大口。“随便,”他想,他的头脑里突然像出现一道耀眼的光辉,闪现一个思想:随便他在两条道路中选择哪一条,走向何方——东方还是西方;这里,那里,东方或西方——都是一个感觉,一个想法:末日很快到来。即使是闪电出现在东方,可是在西方也能看得见,人子就要降临。仿佛是在他身上闪耀着这最后一道闪电。“看哪,我主耶稣!”他惊叫道,就在这一瞬间,在净室的一端,闪现一道可怕的白光,响起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仿佛是天塌地陷。正是这道闪电吓坏了彼得,他不由得把手中的圣像扔在维纳斯的基座下。女人阿莲娜透过暴风雨的呼啸声和隆隆的雷声听见了令人恐怖的非人的叫喊声:吉洪的癫痫病发作了。

他犯病的时候被人抬出气闷的净室,等到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船尾。已是清晨。上面是蓝色的天空,下面是白色的雾霭。东方有一颗星透过晨雾在闪闪发亮,这是金星。在彼得堡区凯乌萨尔岛的大贵族街上,在布屠尔林居住的房子穹隆下面,巴克科斯的漆金雕像在晨曦的照耀下,像一颗火红的血红的星在雾中闪耀,仿佛是天上的星和地上的星在交换着神秘的目光。雾霭变成玫瑰色,仿佛给那些白色幽灵的躯体注进了活的血液。涅瓦河畔中央长廊里维纳斯女神的大理石躯体变得温暖了,成为玫瑰色,仿佛是活了。她为太阳发出永恒的微笑,好像是为太阳在这极北的半夜中升起而高兴。女神的躯体也像雾霭一样轻柔,也是玫瑰色的;雾霭——也像女神的躯体一样——成为活的和温暖的。雾霭是她的躯体——一切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她也在一切之中。

吉洪想起了自己夜里的想法,心中感觉到了平静的决心:不回到格留克牧师那里去了,跟随着科尔尼利长老逃跑。

他所在的这艘平底船被暴风吹动,船尾直抵夜间进行关于反基督的谈话的那个木筏。伊万努什卡已经睡醒,仍然坐在夜间坐的那个地方,还是唱着那支歌。传来乐曲声,或者说只是乐曲的幻影——被雾霭给压低了的小步舞曲的声音:

丘比特,射出你的箭吧。

我们已经不是没有伤痛——

这歌声跟伊万努什卡那凄凉的拖长的歌声汇到一起,他望着东方——那一天开始的地方,向着永恒的西方——白天结束的地方唱道:

棺材呀,我的橡树独木棺,

你们是人人永久的住宅!

白昼结束,傍晚临近,

太阳在西方就要落山,

叶落终究要归根哪,

最后的时代已来临!

注解:

1古代俄国的长度,自肘部至中指尖,约合半米。

2东正教总教主尼康在教会改革后创建的新教派。

3《圣经·旧约》中的山冈,位于耶路撒冷的南端,所罗门王曾在山顶建造王宫。

涅瓦河岸上,悲苦众生教堂附近,紧挨着阿列克塞皇太子府邸,坐落着皇后玛尔法·马特维耶芙娜的府邸,她是彼得同父异母哥哥、前沙皇费奥多尔·阿列克塞耶维奇的寡妻。费奥多尔驾崩时,彼得只有十岁。十八岁的皇后和他一起仅仅过了四个星期的夫妻生活。丈夫死后,她悲痛欲绝,三十三年来一直过着幽禁的生活。闭门不出,不和任何人交往。外界认为她早已谢世。她从自己家的窗中恍惚见到的彼得堡——抹泥的建筑物、按照荷兰和普鲁士风格建造的尖顶教堂、往来航行着快速帆艇的涅瓦河、水渠——这一切,她觉得是一场可怕的和荒诞的梦。她想象自己是住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宫里,住在绣楼里,往窗外一看就能见到钟王“大伊万”。可是她从来也没有往外看过,因为害怕白天的阳光。她的木屋里永远都是黑暗的,垂挂着窗帘。她在烛光下过日子。永远垂落的帘幕为人们的眼目遮盖住了最后一位莫斯科皇后。“上面”保持着沙皇庄严和奢华的规矩。仆役“没有理由”不得越过门厅。时间在这里停滞了,一切都永远不动——犹如处在“最安静的”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那个时代。在她那有病的头脑里编织了一个愚蠢的神话,似乎她的丈夫费奥多尔·阿列克塞耶维奇还活着,住在耶路撒冷,在主的棺椁旁,为俄国祈祷;反基督率领由无数波兰人和德国人组成的军队进攻俄国;俄国已经没有沙皇,现在的沙皇不是真的;他是冒牌皇帝,是变形人,是格里沙·奥特列庇耶夫,逃亡的铸炮工匠,库库耶夫斯克村的德国人;但现在主没有完全怪罪正教徒;费奥多尔才是全俄国唯一的沙皇,贤明的君主,是明亮的太阳,时间一到,他就会率领威严的大军,耀武扬威地返回自己的国家,那些异教徒的军队就会望风而逃,在他面前就像黑夜在太阳面前一样,于是他和自己的皇后一起坐上祖父传下来的宝座,在自己的国家里恢复法统和真理;全体人民拥到他面前,向他鞠躬致敬;反基督及其德国人将被推翻。世界很快就到末日了,基督将第二次降临。这一切都已临近,就在门口。

夏园里举行庆祝维纳斯的活动过后两个星期,玛丽娅公主邀请皇太子阿列克塞到玛尔法皇后的府邸来。他们在这里已经不止一次进行过秘密会见。姑妈向他传达了他母亲的消息,并且转交了她的信件,他的母亲阿芙多季娅·费奥多罗芙娜是彼得的前妻,被废黜的皇后,被他强制剃度为尼,法名叶莲娜,现幽禁在苏兹达尔-波克罗夫斯克女修道院里。

阿列克塞走进玛尔法皇后的府邸,在黑暗的木制通道、门厅和贮藏室里,在楼梯上走了很长时间。处处都散发着焦油、破旧衣物和家什的气味,这些东西好像是长期覆盖着灰尘并已腐烂多年。处处是小净室、仆役室、密室、耳房、仓房。那里面住着上了年纪的大贵族夫人和女儿、仆妇、奶妈、管家、洗衣工、毛皮女工、御前侍臣、疯修士、乞丐、女流浪者、皇上的祈祷者、男女傻子、孤女、百岁女说书人——她们在三弦琴的伴奏下演唱勇士歌谣。一个年老体衰的奴仆身穿褪色的毛纺长袍,蓬乱的白发像是头上长满苔藓,抓住皇太子的衣襟,吻他的手和肩。瞎子、哑巴、瘸子都因年老而须发皆白,追随着他,在黑暗的过道里贴着墙乱挤乱爬,好像潮湿墙缝里的潮虫。迎面遇到的傻子沙梅拉,永远嘻嘻地笑着,跟女傻子曼卡相互揪打。孙杜莉娜·瓦赫拉梅耶芙娜在女大贵族中年纪最大,是皇后所宠爱的,也跟她一样是个疯子,身体肥胖,全身脂肪,像肉冻似的不停地颤动,她一头跪倒在皇太子面前,哼哼唧唧地叫起来,仿佛为死人哭诉一样,向他哭诉着。皇太子感到惊惧,不由得想起了父亲的话:“玛尔法皇后的宫殿由于她的虔诚而成了残疾人、痴呆者、伪君子和骗子们的客栈。”

他走进一间空气新鲜和明亮一些的房间,轻松地喘了口气,他的姑妈,玛丽娅·阿列克塞耶芙娜正在那里等着他。窗户朝着宽阔的涅瓦河,只见河上阳光灿烂,舰船来来往往,只有屋角神龛前的神灯发出微弱的光亮。沿墙摆着长凳。坐在桌子旁的姑妈站了起来,温柔地拥抱了皇太子。玛丽娅·阿列克塞耶芙娜穿着老式衣装,头戴软帽,身穿丧服,即深色小花的毛背心。她的脸不漂亮,苍白而浮肿,像是年老的女尼一样。薄薄的嘴唇露出凶相,聪明的目光锐利而又咄咄逼人,果敢坚毅和威风凛凛的神色使人想到索菲娅公主——“米洛斯拉夫斯基家族凶残的种子”。她跟索菲娅一样,憎恨弟弟及其一切事业,“心里燃烧着古代”。彼得宽恕了她。可是却把她叫作乌鸦,因为她总是向他呱呱乱叫。

公主把母亲从苏兹达尔捎来的信交给了阿列克塞。不久前他曾给母亲写了一封干巴巴的短信:“母亲大人,安康!望祈祷时勿忘汝子。”这封信就是对那封便笺的回复。阿列克塞开始辨认这封笔体幼稚难看、文理不通的信,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皇太子,安康!吾在痛苦中苟延残喘,汝把吾遗弃,置吾于痛苦中而不顾,忘却吾为生汝养汝之艰辛。汝甚快把吾遗忘。时至今日,吾暗中所为皆为汝也。如若不为汝,已不在世上历尽灾难,受此贫困之煎熬矣。吾生计艰难,痛苦万分!悔于生到世上。不知为何受苦。吾未尝忘记,时时祈求圣母佑汝平安。寄上一圣像,此乃来自喀山圣母教堂之圣物,该教堂根据圣母显灵而建。为汝之健康,吾曾将此圣像悬挂室内,夜间系于吾肩上。吾于五月二十三日做一梦。圣洁之天女皇向其子,上帝吾主祈求将吾之愁苦换为欢乐。吾闻彼言:‘汝应器重吾之像,将其送往吾庙,吾给汝以荣耀,佑汝子安康。’亲爱之阿寥申卡,望回函,纵然一行文字,足以止吾哭泣和泪痕满面,吾得以解脱悲苦。怜惜汝母与女奴,望回函!向汝鞠躬。”

等阿列克塞把信读完,玛丽娅公主交给他几件来自修道院的礼物——圣像、修女叶莲娜亲手绣的手帕,还有两只“饮酒用的”椴木杯子。这些可怜的礼品比信更使皇太子感动。

“你把她忘了,”玛丽娅公主说,直盯着他的眼睛,“不给她写信,什么东西也不给她带。”

“我害怕。”皇太子说。

“怕什么?”她激烈地反驳说,两眼的目光好像是把他刺痛,“你就是吃点儿苦头又能怎样?算得了什么!是为了母亲,而不是为了别人……”

他沉默不语。于是她伏在他耳朵上小声讲道,她听来自苏兹达尔修道院的癫僧米哈伊尔·鲍索伊说:那里的人都兴高采烈,不断做梦,看见征兆,听到预言,听到神的声音;诺甫哥罗德的约伯大主教说:“你在彼得堡情况会很不妙;只有上帝能解救你;你将看到会发生什么事。”在雅罗斯拉夫城外隐居的维萨里昂长老听到神的启示,说很快就要发生变革:“皇上将死,彼得堡将毁灭。”圣德米特里王子向罗斯托夫斯基主教多西菲见到显灵,预言说,将有骚乱,并且很快就会发生。

“很快!很快!”公主结束道,“许多人呼叫:主将报复,定将发生,事情就会到头!”

阿列克塞知道,一旦发生,就意味着父亲死亡。

“记住我的话!”玛丽娅预言道,“彼得堡不会长期是我们的。它将荡然无存!”

她看了看窗外的涅瓦河和散落在绿色沼泽中间的白色房子,幸灾乐祸地重复说:

“荡然无存,荡然无存!陷进烂泥里见鬼去!是毒蘑,一长出来就让它烂掉。异教徒,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这只老乌鸦呱呱地叫起来。

“无稽之谈,”阿列克塞绝望地挥了挥手,“我们听的预言还少吗?全都是胡诌八扯!”

她本来想要反驳他,可是突然又用那锐利的和咄咄逼人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太子,你的脸色怎么如此难看?不舒服吗?喝酒了?”

“是喝酒了。他们强给灌的。前天船舶下水时像个死人似的给抬出来。我宁愿到苦役地去,或者生寒热病,也比在那里好!”

“你该吃点儿药,装出生病的样子,不参加下水仪式,你也知道你父亲的习惯。”

阿列克塞沉默片刻,然后深深地叹口气。

“咳,玛丽尤什卡,玛丽尤什卡,我痛苦呀!……我已经稍许了解自己。要是没有神力相助,人未必一心想……我倒是很高兴躲到什么地方去……躲开一切!”

“你到什么地方能躲开你父亲!他的手很长。到什么地方都找得到。”

“我很后悔,”阿列克塞继续说,“当初没有像基金劝说的那样做,本来应该到法国去,或者投奔恺撒去。在那里我会过得比在这里好,只要是上帝允许。许多我们的人逃跑了,才获救了。可是我却没有办法走开。我不知道我会如何,姑妈,我亲爱的!……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只盼望能给我自由,谁也别碰我。或者放我去修道院。我放弃继承皇位,远离一切,安安静静地生活,到自己的乡下去,在那里结束残生!”

“够了,够了,彼得罗维奇!皇上是个凡人,不会长生不死:只要是上帝的意旨——他就得死。人们都说,他患有癫痫症,这种人活不长。但愿能发生事变……我想,不会拖得很晚……听我说,你等着吧,我们有机会唱自己的歌儿。老百姓喜欢你,为你的健康举杯,把你称作俄国的希望!继承皇位非你不可!”

“继承个什么,玛丽尤什卡!我应该剃度为僧,不是现在因为父亲,而是等他死后,我也期望这样:瓦西里·隋斯基剃度之后给捉住了。我的生活很糟……”

“怎么办呢,我的小鹰?忍耐一时,受用终生。忍耐吧,阿寥沙!”

“我忍耐很久了,再也不能忍耐了!”他以不可遏止的激情惊叫道,脸色煞白,“但愿结束这一切!疲惫比死亡还难受……”

他本来还要补充一句,可是却停住了。他低沉地呻吟着:“噢,主呀,主呀!”把双手放到桌子上,把脸埋在两只手中,用手指抓着头,好像是由于难以忍受的疼痛而全身蜷缩着。他抽泣着,没有眼泪,全身痉挛地发抖。

玛丽娅公主向他俯下身去,把一只手放到他的肩上;这只手虽然很小,但很坚硬而且很有威风;索菲娅公主的手也正是这样的。

“不要灰心,太子,”她慢慢地说道,外表上平静而温柔,但流露出严厉的神情,“不要让上帝生气,不要抱怨。记住约伯的话:幸福就是寄希望于主,因为如今我们的全部生活和行动都在上帝手中,他给敌人安排的结果有利于我们。上帝跟一个人在一起,他为上帝做什么呢?虽有军队向我进攻,我的心都不跳。主定会奖励我!全都指望基督吧,阿寥申卡,我心爱的朋友:他不容许什么力量进行诱惑。”

她沉默了。皇太子也默不作声,听着这番从童年开始就很熟悉的祈祷用的话语,感到亲切,对放在肩上的那只手感到温暖。

有人敲门。那是孙杜莉娅·瓦赫拉梅耶芙娜来了,她是玛尔法皇后派来请他们的。阿列克塞把头抬起来。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可是差不多已经平静了。他看了一眼圣像和暗淡的神灯,画个十字,说道:

“你说得对,玛丽尤什卡!让上帝的意志来唤醒一切吧!向圣母和所有的圣者祷告吧!上帝将完成一切并且决定我们的命运,我曾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这里,今后仍然这样。”

“阿门!”公主说。

他们站起来,向皇后的寝宫走去。

虽然这天阳光灿烂,可是室内却像夜里一样漆黑,因此点着蜡烛。窗户上都钉着毡子,挂着厚厚的帘幕,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浑浊的空气里发散着安息香和大蒜芥酒的气味,放进炉膛里熏香的烟味。屋子里摆满各种家具——小餐柜、柜橱、首饰箱、钱匣、柳条箱、打着镀锡铁带的衣箱、小木匣、柏木箱,里面装着各种皮衣、外衣和白内衣。屋子中央高高地立着皇后的卧榻,上面罩着宝盖,四面挂着大红金线织锦的幔帐,用金线绣着浅色花草,床上放着金线锦缎貂皮被,用白鼬皮镶边。这一切都非常豪华,但已陈旧,腐烂,仿佛是一旦接触到新鲜空气就要化成灰烬。从开着的门可以看见隔壁供着圣像的房间,满屋被圣像前神灯的光辉所照亮,圣像披着金银衣饰,上面镶着宝石。这里还供奉着各种圣物——有十字架、圣母小像、装着圣骨的小匣、安息香、用蜂房盛着的灵蜜和圣水、用小碟装着的决明、用铅器盛着的圣油、用天火点燃的蜡烛、约旦河的沙子、一段烧不坏的灌木、一段幔利橡树 1 、最纯洁的圣母的乳汁、拉撒路之石——“基督站在空中”,石头用布裹着,“散发出不祥的芳香”——波罗夫的帕弗努季的包脚布、伟大的安提尼的牙齿——能治牙痛,伊万雷帝打死儿子之后从他的财物中拣出据为己有。

玛尔法·马特维耶芙娜皇后坐在卧榻旁一把漆金的安乐椅上,这把椅子像是“沙皇宝座”,椅背上刻着双头鹰和“冠形纹章”。虽然绘有锯齿花纹的绿色涂釉炉子烧得很热,可是这个患病的老太婆很怕冷,还穿着花布面的北极狐皮坎肩。盾形帽上的珍珠头饰珠翠垂到她的前额上。脸庞并不衰老,可是却像死人的或石刻的一样;按照莫斯科皇后古老的规矩涂上厚厚一层白粉和胭脂,这张脸的死气似乎就更重了。有活力的唯有那双明亮的眼睛,但是目光却一动也不动,仿佛是什么都看不见;夜间出来觅食的鸟类就是这样观看的。一个矮小的僧侣坐在她脚下的地板上,在讲述着什么。

当皇太子和姑妈走进来的时候,玛尔法·马特维耶芙娜亲切地向他们问候,邀请他们听听这个游方僧的讲述。这是个小老头儿,生着一张孩子般的愉快的脸;他说话的声音也是愉快的,像唱歌一样,很受听。他讲述了自己的流浪生活以及雅典和索洛夫基岛上的隐修生活。将二者加以比较,他认为希腊的修道院比俄国的好。

“那个雅典修道院叫作‘圣母之园’,圣母在天上经常俯视它,保佑它永远平安。在圣母的神助下,它健壮成长,并且开花结果,果实有内在和外在两种,外在的——是红色的,内在的——拯救灵魂的。每个进入该园的人,都好像是走进天堂的门口,看到它的善和美,不再愿意返回了。那里空气轻柔,山高林密,气候温暖,阳光充沛,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果树,距离圣地耶路撒冷很近,永远快乐。而索洛夫基岛则凄凉而阴森,冷酷而黑暗,像地狱一样寒冷。岛上有一种有害于灵魂的东西:栖息着许多白色的鸟——海鸥。整个夏季在这里繁殖,生儿育女,在地上筑窠,僧侣们去教堂的路边全是鸟窠。这些鸟给修士们造成很大的麻烦:第一,失去了宁静;第二,每当看见它们打架和戏闹,有时求偶,思想便被俘虏,产生情欲;第三,妻子、少女、女修士常到这个修道院去。而在雅典山上则没有这些诱惑:海鸥不飞来,妻子也不来。唯一的妻子,展翅飞翔的鹰——神圣的教堂——住在那个幸福的修道院里,直至实现主的意旨和他所掌握的时代到来。荣耀永远属于主。阿门。”

他结束了讲述,皇后要求所有的人,甚至包括玛丽娅在内,都离开这间屋子,只让皇太子一个人留下。

她差不多不认识他,不记得他是谁,是她的什么亲属,甚至连他的名字都忘了,只是简单地称他为孙子,然而却很喜欢他,以一种奇怪的同情心怜悯他,仿佛是知道他的命运,尽管连他本人都还不知道。

她长时间地一声不响,只用明亮而又呆滞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好像是蒙上一层薄膜,好像是夜间外出觅食的鸟的目光。然后突然悲哀地笑了,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面颊和头发。

“你是我可怜的孤儿!没爹,也没妈。没有人能保护。残暴的豺狼要吃掉小羊羔,黑色的乌鸦要啄伤小白鸽。咳,我真可怜你,亲爱的!你是个活不长的人……”

这位末代皇后从古老莫斯科来到这彼得堡,像是个悲戚的幽灵,发出疯狂的呓语,这个温暖宁静的房间里的一切虽然豪华,但已腐烂,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滞了,一股死亡的阴冷与早期童年那种爱抚一起向皇太子袭来。他的心疼痛起来,悲哀而又甜蜜。他吻了那只像死了一般苍白的枯瘦的手,沉甸甸的古老的沙皇戒指从那细长的手指上脱落下来。

她低下头,好像是陷入沉思,摆弄着珊瑚念珠:不洁净的灵魂见到这种珊瑚便要避而逃跑,“因为珊瑚长成十字形”。

“全都乱套了,全都乱套了,糟透了!”她又像是在说梦话,越来越惊惶不安,“你在经书中可读过,孙子:孩子们,最后的年代了。你们可听见了,即将来临的,已经在世上存在了。这说的是他,是毁灭之子。他已经来到大门前。很快,很快就进来了。不知我是否能等到,是否能看到,心头的朋友,我的红太阳,贤明的沙皇费奥多尔·阿列克塞耶维奇?哪怕是只看上一眼,看到他如何耀武扬威地回来,跟那些背信弃义的人作战,取得胜利,登上陛下的宝座,全体人民都来向他鞠躬致敬,高呼:奥莎那!主保佑,未来是幸福的!”

她的眼睛几乎是放射出光芒,可是立刻又蒙上从前那种模糊的薄膜,像是火炭覆盖上灰烬。

“不,我等不到了,看不见了!我有罪,激怒了主……咳,心里感觉到不妙。我气闷,孙子,有些气闷。如今总是做一些不吉祥的梦,有预兆的……”

她担心地环视一下,把嘴凑到他的耳朵上,悄悄地说:

“你知道,孙子,前几天我梦见什么了?是在梦中还是在预兆中,我不清楚,但确实他亲自来找我,正是他,而不是别的任何人!”

“谁,皇后?”

“你不明白?听着,我是怎么做的那个梦?也许这样你就能明白。我躺着,仿佛就是在这个床上,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突然间门开了,他走了进来。身材魁梧,粗壮结实,长袍截短了,德国式的;嘴里叼着烟斗,抽着烟;脸上刮得光光的,留着猫胡子。走到我跟前,看着我,不说话。我也不吱声,心想,会怎么的。我开始烦闷起来,无聊,这样无聊——我的死亡……想要画个十字——手抬不起来,念一段祈祷词——舌头动不得。躺着像是死了一样。他抓住我的手,抚摸着。我的脊背上冷一阵热一阵。我看了看圣像,我觉得圣像一会儿变个样儿:好像不是救世主的模样,而是个可恶的德国人,脸又肿又青,跟淹死鬼一样……可是他还在朝着我。你生病了,他说,玛尔法·马特维耶芙娜,病得很厉害。我打发我的御医过来,你愿意吗?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不认识啦?——我说,我怎能不认识你呢?认识。像你这样的人我们见过不少!既然认识,那你说说看,我是什么人?我说,谁都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是个德国人,德国人的儿子,士兵,鼓手。他龇牙咧嘴地笑起来,眼珠子朝着我乱转,像一只乖戾的猫。‘看来你是发疯了,老太婆,完全疯了!我不是德国人,不是鼓手,我是正式加冕的俄国沙皇,你已故丈夫的同父异母弟弟。’这时我愤恨极了。真想朝他脸上吐口唾沫,向他大叫:你是条狗,是个狗崽子,冒牌皇帝,是格里什卡·奥特列庇耶夫,遭天杀的,这就是你!我想,让他见鬼去吧。我跟他骂什么呢?连吐他都不值得。我这只是在做梦,上帝降灾让我做这种闹鬼的白日梦。吹口气,就消散了,破灭了。我说:‘既然你是沙皇,那么你的名字怎么称呼?’他说:‘彼得,这是我的名字。’他刚一说了‘彼得’,我马上就画了个十字。唉,我想,原来就是你呀!等着瞧吧。但愿我不是个傻子,即使不能用嘴,那么在心里,我也要进行神圣的诅咒:‘撒旦是敌人!离开我,到荒野去,到密林中去,到地洞中去,到无底的大海里去,到荒山野岭中去,该死的嘴脸!离开我,到地狱去,到阴森的冥界去,到阴间的火海里去。阿门!阿门!阿门!破灭吧!我向你吹气,吐唾沫。’我刚一念完咒语,他就消散了,好像是钻到地底下去了——他没有留下丝毫的踪影,只有一股难闻的烟味。我惊醒了,大叫一声,瓦赫拉梅耶芙娜跑过来,给我身上洒了圣水,熏了乳香。我起来,到祈祷室里去,跪在弗拉赫林的圣母像前,回忆起这一切,仔细思考一阵,也就明白了这是谁。”

皇太子早就明白了,父亲到她这里来过,这不是做梦,而是真事儿。同时也感觉到,这个疯女人的梦呓也感染了他,传给了他。

“这究竟是谁,皇后?”他怀着贪婪而又令人恐怖的好奇心重复道。

“你不明白?还是忘了叶甫列姆在书里说的:‘将以西门-彼得的名义出现在世上的高傲之王——反基督。’他的名字——就是彼得。正是他!”

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目光盯着他,呼吸困难地向他耳语道:

“正是他。彼得——就是反基督……反基督!”

注解:

1据《圣经·旧约》,耶和华在幔利橡树那里向亚伯拉罕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