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列奥纳多在《绘画论》一书中写道:
“画肖像,你得有个特殊的画室—— 一个长方形的院子,宽十肘,长二十肘,墙壁涂成黑色,沿着墙顶搭上用布撑起的篷檐,用于遮挡阳光,根据需要,可以收起,也可以张开。只有黄昏或者遇到多云和有雾的天气,作画时才不必撑起布篷。这是最完美的光线。”
为了画肖像,他在自己房东的家里布置了这样一个院子,他这时寄居在皮埃罗·迪·巴尔托·玛尔特利家中,此人是佛罗伦萨的名流,长老议会专员,为人聪明,喜爱数学,对列奥纳多颇有好感,他的家在玛尔特利大街左侧,从圣乔万尼广场往美第奇宫方向数第二栋房子。
1505年春末的一天,天气暖和,宁静,雾蒙蒙的。阳光透过薄薄的雾霭变得暗淡而柔和,仿佛是水下的光线,投下的阴影轻淡,像是消融着的烟雾——这是列奥纳多所喜欢的光线,他认为能赋予女性的面孔以特殊的魅力。
“莫非是不来了?”他想着他正给画肖像的那个女人,这幅肖像差不多已经画三年了,他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坚持不懈的精神,并且付出了极大的努力。
为了接待她,他把画室准备停当。乔万尼·贝特拉菲奥偷偷地观察着他,见他等待得神心不宁而感到吃惊,因为老师一向很稳重,从来没有表现出烦躁不安来。
列奥纳多整理好搁板上各种画笔、调色板、颜料罐——颜料上面的胶脂凝结成一层亮晶晶的硬壳,好像是冻上一层冰;肖像放在一个能够活动的三脚架上,他把罩布从肖像上揭下来。为了让她开心,院子中央修了一个喷泉,他打开喷泉的阀门,泉水从上面流下来,落到一个玻璃的半球体上,使这个半球体旋转起来,并且奏出一种奇特的乐曲。他在喷泉的周围亲手栽种并且精心侍弄她所喜爱的一种花卉——鸢尾花;拿来一个小筐,里面装着切碎的面包,这是给家养的扁角鹿吃的,这只扁角鹿就在这个院子里跑来跑去,由她亲手喂食;放着一把深色橡木做的带扶手的透笼靠背的安乐椅,他整理一下安乐椅前的地毯。一只稀有品种的亚洲白猫已经蜷伏在地毯上它所习惯的位置上,打着呼噜,这只猫也是为了让她开心而专门买来的,它的两只眼睛各有不同的颜色,右眼是黄色的,像是黄玉,左眼是蓝灰的,像是蓝宝石。
安得雷亚·萨拉伊诺拿来了乐谱,开始给维奥拉琴调音。另外一位乐师阿塔兰特也来了。列奥纳多早在米兰摩罗公爵宫廷任职时就认识他。他演奏画家所发明的马头形银诗琴特别出色。
列奥纳多把一些优秀的音乐家、歌手、讲故事的人、诗人和最俏皮的交谈者都请到自己的画室来,其目的是为了给她开心取乐,免得她感到寂寞无聊——通常被画肖像的人都难免寂寞。谈话、讲故事和演奏乐曲,能够引起她的思想感情活跃,便于他在她的脸上研究其思想感情的变化。
后来,这种聚会逐渐少了:他知道不再需要了,因为没有这类聚会,她也不感到烦闷。唯有演奏乐曲还在坚持,这有利于画家和被画的人开展工作,因为她也参与自己肖像的绘制工作。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可是她仍然没有来。
莫非是不来了?他想,今天的光与影仿佛是专门为她而准备的。要不要派人去找她?可是她知道我在等她。应该来的。
乔万尼也看出来他的焦急不安加剧了。
突然,吹来一股微风,把喷泉的水流吹斜;玻璃响起来,白色的鸢尾花瓣在水雾中抖动着。敏感的扁角鹿伸着脖子,警觉起来。列奥纳多仔细地听着。乔万尼尽管什么都没有听到,可是从老师的脸上看得出来,这是她来了。
首先走进来的是卡米拉教妹,她恭顺地行了个礼——这个改宗修女住在她的家里,每一次都陪同她到画家的画室来,她有一种完全不引人注意,仿佛根本不存在似的本领,悄悄地坐到一个角落里,手里拿着一本祈祷书,眼睛也不抬,一句话也不说,因此列奥纳多三年来几乎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
随着卡米拉之后,走进来的就是大家在此等候已久的那位妇女——只见她三十来岁,穿一件普通的深色衣服,深色的刘海垂到前额中央——她就是蒙娜丽莎·乔昆达。
贝特拉菲奥知道,她是那不勒斯人,出身于一个古老的世家,父亲安东尼奥·杰拉迪尼做过高官,从前家财万贯,但1495年法兰西人入侵时破了产。她的丈夫是佛罗伦萨市民弗兰切斯科·德尔·乔昆达,1481年娶了马里亚诺·鲁切拉伊之女为妻。过了两年,妻子谢世,他续娶托玛莎·维拉尼,第二房妻子死后,第三次结婚,娶了蒙娜丽莎。列奥纳多给她画像时,画家已经年过五十,蒙娜丽莎的丈夫乔昆达先生四十五岁。他被选为十二名市议员之一,很快就要当上议长。这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这种人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很多——既非很坏,也非很好,兢兢业业,精打细算,热心于公务和自家的农业经营。年轻美貌的妻子对于他来说是家里最体面的装饰。可是他并不懂得蒙娜丽莎的美丽,而是对新品种西西里牛的优点或者进口生羊皮缴纳关税更有利更精通。据说蒙娜丽莎嫁给他并非出于爱情,只是迫于父命,她的第一个未婚夫失望之余志愿战死在疆场上。也还有些传闻,也许是纯属谣言,涉及她另外一些崇拜者,说他们都很坚决,可是没有一个不绝望的。况且好造谣中伤的人——在佛罗伦萨并不少——每逢谈到乔昆达时却不能说任何坏话。她安详纯朴,信仰虔诚,严格遵守教礼教规,对待穷人仁慈,是个好的家庭主妇、忠诚的妻子,对于丈夫前妻之女——十二岁的迪亚诺拉来说等于温柔的亲生母亲,而不像是继母。
这就是乔万尼关于她所知道的一切。可是蒙娜丽莎每逢来到列奥纳多的画室,他都觉得完全是另外一个女人。
三年来,时间并没有消除这种奇怪的感觉,反而加深了它——每逢她出现时,他都体验到一种类似于恐惧的惊异,仿佛是站在一个透明的物体前似的。他有时这样来解释这种感觉:他已经习惯于看她画像上的那张脸,老师技艺之高,使他觉得活的蒙娜丽莎并不比画布上画得更真实。可是这里也还有别的原因,更加隐秘。
乔万尼知道,列奥纳多曾经有机会在非工作的时间里看见她,当时有别人在场,有时有许多来宾,有时只有跟她形影不离的卡米拉教妹——但从来也不曾单独跟她会面。可是乔万尼却感到他俩有一种秘密,既让他们二人接近,又让他们二人疏远。他也知道,这并非爱情的秘密,或者至少并非由于人们所说的那种爱情而产生的秘密。
他听列奥纳多说过,所有的画家都不由自主地喜欢把自己的身体和面容模拟到被他描绘的人的身体和面容上去。老师认为这原因就在于人的灵魂作为自己肌体的创造者,每逢构思一个新的肌体时,都要在其中重现它已经创造过的——这种爱好如此强烈,有时在肖像中甚至透过与被描绘者外表的相像而显露出画家本人来,即使不是他的肌体,至少也是他的灵魂。
目前在乔万尼眼前发生的一切更加令人惊奇:他觉得,不仅画中描绘的蒙娜丽莎,而且就连她本人都越来越像列奥纳多,正如多年一直生活在一起的两个人有时所发生的那样。况且这种越来越相像的主要力量与其说在于轮廓——尽管近来这种相像有时让他惊异不止——不如说是在眼神和微笑之中。他怀着一种无法解释的惊讶想起来,他曾经多次看见过这种微笑:用手指捅着基督的伤口不相信主能够复活的多马面带这种微笑——那是韦罗基奥以年轻的列奥纳多为模特而塑造的多马雕像,始祖母夏娃在知识树前面带这种微笑——那是老师在其处女作中画的,《岩间圣母》中的天使面带这种微笑,跟化身为天鹅的宙斯在一起的勒达面带这种微笑,老师早在认识蒙娜丽莎之前无论是绘画还是雕塑,凡是刻画妇女形象时多数情况下在她们脸上描绘这种微笑——好像是他一生在自己的一切作品中所寻求的就是反映他个人的美,最后终于在乔昆达身上找到了。
乔万尼长期观察这两个人所共有的微笑,有时不禁感到可怕,甚至像是在奇迹面前那样恐怖:现实变成了梦境,梦境变成了现实,蒙娜丽莎仿佛不是一个活人,不是最普通的佛罗伦萨市民乔昆达先生的夫人,而是一个类似于幽灵的人——是由老师的意志召唤来的,是个变形人,是列奥纳多本人的女性同貌者。
那只白猫是乔昆达的宠物,它跳到她的膝上,她摩挲着白猫,猫身上的毛在她那纤细柔软的手指的摩擦下虽然看不见火星,却能听见噼啪响声。
列奥纳多开始工作了。可是突然把画笔放下,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这张脸上一丝一毫的微小变化都没有从他的目光下漏掉。
“夫人,”他说,“您今天因为什么事情有些不安吧?”
乔万尼也感觉到了,她跟平时不太一样,不像自己的画像。
蒙娜丽莎抬起安详的目光,看着列奥纳多。
“是的,有一些,”她回答道,“迪亚诺拉身体不太好。我一整夜没睡。”
“您或许是累了吧,现在顾不上画像吧?推迟一下好吗?”
“不,没关系。难道您不觉得这样的天气太可惜吗?您瞧,阴影多么淡薄,阳光多么柔和:这正是给我预备的天气!”
“我知道,”她沉默片刻之后补充道,“您在等待着我。假如不是被耽搁了,我应该早一些来——索福尼斯巴太太……”
“这是谁?啊,是的,我认识……说话的声音像是广场上的女商贩,散发着一股气味,好像是从卖香水的商店里出来的……”
乔昆达微微一笑。
“索福尼斯巴太太,”她继续说,“一定要给我讲讲昨天在故宫过节的情形,说行政长官夫人阿简蒂娜太太设晚宴,她一定要讲讲晚宴上吃了些什么,来宾们都是什么样的打扮,有什么人追求什么人了……”
“原来如此!不是迪亚诺拉的病,而是这位长舌妇的喋喋不休败坏了您的情绪。多么奇怪!您是否注意到了,夫人,有时我们从别人那里听到一件鸡毛蒜皮的琐事,哪怕是跟我们毫不相干——不过是人们平平常常的蠢事或者卑鄙下流的行为——也会突然败坏我们的心情,比遭受巨大的痛苦更让人心绪不佳。”
她默默地低下头。看得出来,他们二人早就习惯于相互理解了,甚至无须说话,便心领神会了。
他又准备开始工作了。
“请您讲点什么吧。”蒙娜丽莎说。
“讲什么呢?”
她思索片刻,说道:
“讲讲维纳斯王国吧。”
他有好几个她所喜欢的故事,大部分都是取自他本人的或别人的回忆、旅行记、对大自然的观察、绘画的构思。他讲的时候几乎总是使用相同的话,朴素,单纯,都是在音乐的小声伴奏下讲述的。
列奥纳多做了个手势,于是安得雷亚·萨拉伊诺奏起维奥拉琴,阿塔兰特奏起马头银诗琴,乐曲是事先选定的,能够烘托关于维纳斯王国的故事气氛。列奥纳多开始用他那尖细的女人般的声音讲了起来,好像讲述一个古老的童话,或者像是唱一支摇篮曲:
“住在基利基亚海岸上的船夫们说,凡是注定在汹涌的波涛中丧生的人,有时在最可怕的暴风雨中能够看见塞浦路斯岛——那就是爱情女神的王国。周围波浪滔天,狂风怒吼,可是许多航海者被岛上的美景所吸引,船只在礁石周围的漩涡里被撞坏。噢,撞坏了多少船,淹死了多少人!岸上至今还可以看见被撞坏的船体,里面淤满泥沙,外面挂着海草:有的翘着船首,有的露出船尾,有的裸露着龙骨,好像是腐烂的尸体上的肋骨,有的只剩下破碎的舵轮。有这么多的破船,好像是复活节那天大海送还了所有葬身海底的船只。岛屿的上空——永远是湛蓝的天空,山冈上阳光灿烂,鲜花盛开,空气清新,鸦雀无声,神庙前台阶上的香炉青烟袅袅,升向天空,白色的大理石圆柱和黝黑的柏树影影绰绰,好像是映在平滑如镜的湖水中的倒影。唯有喷泉里的水溢出斑岩的碗形喷头,从上往下淙淙流淌。掉进海里的人们看见了这近在咫尺的宁静的湖水,风给他们带来香桃木树林的芳香——风暴越是可怕,库普里斯 1 王国里越是宁静。”
他沉默了。诗琴和维奥拉琴的琴弦也停息了,笼罩着一片寂静,这是乐曲结束以后的寂静,比任何声音都优美。唯有喷泉的水淙淙流淌,敲击着玻璃的半球体。
蒙娜丽莎被音乐所陶醉,被寂静与现实生活所隔绝——除了画家的意志之外,她对一切都置之不理,直接盯着画家的眼睛,面带充满神秘感的笑容,像是静静的流水,完全透明,但深不可测,不管如何努力窥探,不管如何体察,都无法洞察到底——那也是他本人的微笑。
乔万尼觉得列奥纳多和蒙娜丽莎好像是两面镜子,彼此映照着对方的影像,相互深化到无极无限。
二
第二天早晨,画家在故宫里画壁画《安加利之战》。
1503年,他从罗马抵达佛罗伦萨,接受终身行政长官,当时任共和国最高执政的皮埃罗·索德里尼的邀请,在故宫长老议会大厦新建的会议大厅墙上绘制一幅壁画,描写某一次值得纪念的战役。画家选择了1440年的安加利之战,那是佛罗伦萨人战胜伦巴第公爵菲利浦-马利亚·维斯康蒂的军事统帅尼科洛·比奇尼诺的战斗。
会议大厅的墙上已经画了一部分:四个骑士厮打在一起,为争夺战旗而鏖战,长旗杆顶端的旗帜已经成为一块破布,旗杆被折断。五只手抓着旗杆,狂怒地往各个方向拖拽。空中刀光闪闪,咔嚓咔嚓地相互削砍。人们张着嘴,看样子狂暴的叫喊声从嘴里冲出来。人的面孔扭曲了,比神话中披着铜质铠甲的野兽还凶恶可怕。人们的疯狂感染了战马:它们竖起前蹄,相互交叉在一起,抿着耳朵,睥睨着的眼珠射出怒火,像猛兽一样,龇着牙,相互啃咬着。下面,在马蹄前,一个人在血污里抓着另一个人的头发,把他的头部往地上撞,想要置他于死地,并没有发觉他们二人将要一起倒下去。
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体现出种种恐怖,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残杀,是“最野蛮的愚蠢行为”——“pazzia bestialissima”,用列奥纳多的话来说,“地上不会留下一块平坦之处,没有一个地方不留下斑斑的血迹”。
他刚刚开始工作,空荡的大厅里的砖地上响起了脚步声。他听出来是什么人,没有转过身来,皱起了眉头。
原来是皮埃罗·索德里尼,尼科洛·马基雅弗利讲到像他这样的人时说,他们既不冷也不热,而是温吞吞的,既不是黑的也不是白的,而是灰溜溜的。佛罗伦萨的市民们是发了财的小业主的后裔,爬到显赫的地位,选中索德里尼当共和国的领袖,是因为他跟大家一个样,是因为他完全平平庸庸,对所有的人都不偏不倚而且没有危害,市民们指望他能够成为他们的驯服工具。可是他们错了。索德里尼原来是穷人的朋友,是人民的保卫者。不过任何人对此都没有介意。但他毕竟是太微不足道了:他没有治国安邦的才干,只有当官的热心;没有智慧,只有谨小慎微;没有高尚的美德,只有宽厚的心肠。人人都知道,他的夫人阿简蒂娜太太趾高气扬,高不可攀,并不掩饰对丈夫的轻蔑,每逢提到他,必定称他为“我的大老鼠”。的确,皮埃罗先生真的像是办公室地下室里的大老鼠,区别只在于他让人尊敬。他并不油滑,甚至天生也并不卑鄙,尽管这两种素质是混迹于官场所必备的,犹如机器的轮子需要润滑油一样。他对共和国忠心耿耿,为人冷漠、固执、倔强和像木板一样呆板——清正廉洁,用马基雅弗利的话来说,他“像是刚刚洗过的衣服一样,散发着肥皂味”。他本来想要让大家都听话,可是结果却激怒了大家。他不迎合富人,也不帮助穷人。永远坐在两把椅子中间,掉在两堆火之间。他是个难得的中庸者。马基雅弗利曾经受过索德里尼的庇护,有一次为他写了一篇墓志铭:
皮埃罗·索德里尼死的那天夜里,
他的灵魂刚刚闯进地狱的大门。
冥王向他喊道:“往哪儿去,蠢货?
到中圈去,那才是给小孩子准备的!”
列奥纳多接受订画时必须签署一个条件苛刻的合同,规定稍有延误就应该支付违约罚款。高贵的大人先生们像小商贩一样,对于蝇头小利也都斤斤计较。索德里尼对待各种账目一丝不苟,对于国库支出的每一文钱,都要求列奥纳多准确地说清其用途,搭脚手架,购买油漆、苏达、石灰、颜料、亚麻油以及其他一些小东西,各花了多少钱,都得分文不差地报账。列奥纳多曾经在摩罗和塞萨尔的宫廷供职,可是他为那些“暴君”(最高执政官轻蔑地称呼公爵们为“暴君”)效力时从来也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奴役,而现在他是在自由的共和国里,在公民一律平等的国度里为人民服务,却遭到了这种奴役。最糟糕的是,皮埃罗先生跟大多数人一样,对于艺术本来一窍不通,没有任何才华,可是却有热情给画家提出各种建议。
索德里尼向列奥纳多提出为购买三十五磅亚历山大白铅粉而领取的钱款没有记账的问题。画家承认,白铅粉没有买,他忘记这笔钱干什么花了,提出要交还国库。
“您说哪儿去了,您说哪儿去了,列奥纳多先生!我只是提醒一下而已,为的是遵守规章制度,别出差错。请您别怪罪我们。您也知道:我们是些小人物,是些凡夫俗子。跟斯福尔扎和博尔吉亚那些高贵君王的慷慨大方比起来,我们的节俭在您看来可能是吝啬。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量入为出嘛。我们可不是专制君主,而只是人民的公仆,因此花每一个铜板都得对人民负责,因为正如您所知道的,管理公款是件神圣的事业,这里有寡妇捐赠,也有诚实的劳动者的汗水,也有士兵的鲜血。君王只有一个——而我们却是很多人,我们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是这样的,列奥纳多先生!暴君可能支付给您黄金,而我们只能支付黄铜;可是自由的黄铜比奴役的黄金岂不更好吗?问心无愧的良心岂不是比任何的奖赏都更高尚吗?”
画家默默地听着,做出赞同的样子。他耐心地等着索德里尼把话说完,就像一个行路的人遇到刮得尘土飞扬的风暴,低着头,眯着眼睛,站在大路上等着风暴过去。列奥纳多在这些普普通通的人普普通通的想法里感到一种不可改变的盲目力量,犹如大自然的力量一样,是不能与之争论的,虽然这些人乍一看上去似乎是很平淡无奇,可是稍加仔细地思考一下,他便体验到这样的感觉:仿佛是窥视了一个可怕的让人头昏目眩的无底深渊。
索德里尼越讲越起劲。他想要引起对方争论。为了触及要害处,他谈起了绘画。
“绝妙!无与伦比!你看这肌肉,你看这透视!战马——跟活的一样!”
然后从眼镜上面看了看画家,宽厚而又严厉,好像是一个老师在看着一个很有才华但不够用功的学生:
“可是,列奥纳多先生,我现在还是要说,尽管我已经说过许多次了:如果您最后完成时跟开始一样,这幅画的情节就过于悲惨了,太压抑了,请您不要生我的气,亲爱的,我说得过于直率了,不过我总是当着人的面讲真话——我们预期的可不是这样的……”
“您预期的是什么样的?”画家好奇地问道,心里难免有些怯懦。
“您所画的是我们的英雄们值得纪念的赫赫战功,要使共和国的战争功勋流芳百世,所以,您知道,这才能鼓舞人们的士气,给公民提供热爱祖国和英勇献身精神的良好典范。就算是战争的确真的像您所描绘的那样,可是为什么,请问,列奥纳多先生,为什么不让它变得高尚起来,对它进行美化,至少把某些极端缓和一下,因为凡事都需要一定的限度。也许我错了,可是我觉得,画家的真正使命恰恰在于进行教诲,给民众带来益处……”
他谈起了人民的利益,已经无法止住。他的眼睛闪烁着灵感和智慧的光芒,在他那单调的声音里有一种水滴石穿的坚定不移的决心。
画家默默地听着,完全木然了,只是偶尔清醒过来时,才努力设想这个心地和善的人究竟是如何认识艺术的——他不禁感到不寒而栗,仿佛是他走进一个挤满了人的黑暗狭窄的房间,空气污浊,一刻也不能在这里停留,否则就得窒息而死。
“不能给民众带来益处的艺术,”皮埃罗先生说,“是有闲者的娱乐品,是富人华而不实的追求,或者是暴君们的奢侈品。不是吗,亲爱的?”
“当然,是这样。”列奥纳多表示赞同,眼睛里露出勉强可见的冷笑,补充道:
“可是您知道吗,大人?为了结束我们长期的争论,我看,我们还是这么办吧:在这个会议大厅里召开一次全民大会,让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公民们决定,投掷黑白两种圆球分别表示赞成与反对,根据多数人的意见——来确定我的画能否给民众带来益处。这有双重的好处:首先,像数学一样可靠,因为只消数一数票数就能了解事情的真相。其次,任何一个内行的聪明人,因为他只是一个人,所以就有可能失误,可是一万、两万个无知的或愚蠢的人集聚到一起,便不可能出错,因为民众的声音就是上帝的声音。”
索德里尼没有马上明白。他很崇尚白球和黑球的神圣功效,他连想都没有想到过有什么人竟敢嘲弄这种神秘的方式。可是等到他明白过来以后,他惊讶地盯着画家,几乎是吓坏了,他那双瞎眯眯的小圆眼睛转悠个不停,像是老鼠嗅到了猫的气味似的。
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凭着天生的本性,最高执政官把所有的画家都看成是失去健康思维的人,因此并没有因为列奥纳多的玩笑而恼火。
可是皮埃罗先生毕竟还是很伤心:他认为自己是这个人的恩人,虽然传说列奥纳多背叛了国家,画过佛罗伦萨郊区的军事地图,提供给了祖国的敌人塞萨尔·博尔吉亚,可是索德里尼宽宏大量,接受了他为共和国效力,指望对画家产生良好的影响并使之幡然悔悟。
皮埃罗先生变换了话题,但已经表现出首长的严肃态度,并且向他宣布说,米开朗琪罗·布奥纳罗蒂已经接受了邀请,将在会议大厅对面的墙上画一幅战争题材的画,说完之后,冷淡地告辞走了。
画家望着他的背影,只见他的头发灰白,两条腿弯曲,后背滚圆,从远处看,他更像一只大老鼠。
三
列奥纳多从故宫里出来,在广场上米开朗琪罗的大卫塑像前停下。
这个巨大的白色大理石雕像耸立在佛罗伦萨市政厅门前,好像是一个卫兵,在深色石头的严谨而工整的塔座上显得更加光辉夺目。
这个青年裸露着身体,有些消瘦。右手因拿着投石器而下垂着,因此手臂上的血管隆起来;左臂在胸前抬起,手里攥着一块石头。两道眉毛向上翘起,目光注视着远方,好像是在瞄准。狭窄的前额上,卷发编织在一起,仿佛是形成一个花环。
列奥纳多想起了《圣经·撒母耳记(上)》里的一段话:
大卫对扫罗说:你的仆人为父亲放羊,有时来了狮子,有时来了熊,从羊群中衔一只羊羔去,我就追赶它,向它进攻,将羊羔从它口中救出来。它奔过来要伤害我,我就揪着它的胡子,将它打死。你的仆人曾打死狮子和熊,那些未受割礼的非利士人向永生的神的军队骂阵,也必定像狮子和熊一般。大卫又说,耶和华从狮子和熊的爪下拯救了我,也必定从那些非利士人的手中拯救我。扫罗对大卫说,你可以去吧,耶和华必与你同在。扫罗把自己的战衣给大卫穿上,将铜盔给他戴上,又给他穿上铠甲。大卫把刀挎在战衣外,试试能走不能走,因为素来没有穿惯,就对扫罗说:我穿戴这些不能走,因为素来没有穿惯,于是就脱掉了。他拿起棍杖,又在溪中挑选了五块光滑石子,放在袋里,就是牧人带的囊里。手中拿着甩石的机弦,就去迎战那些非利士人。非利士人也渐渐地迎着大卫而来,拿盾牌的走在前头。非利士人看见大卫就藐视他,因为他年轻,满面红光,容貌俊美。非利士人对大卫说:你到我这里来拿着棍杖和石子,难道我是狗吗?非利士人指着自己的神,诅咒大卫。非利士人又对大卫说:来吧,我将你的肉给空中的飞鸟、田野里的走兽吃。大卫对非利士人说:不,你比狗还要坏。神马上就要把你交到我的手里,我要把你打死,割下你的头,把你的尸体和非利士人军队的尸体都送给天上的飞鸟和地上的走兽吃——整个大地都会知道,以色列有神。 2
萨沃纳罗拉就是在这个广场上给烧死的,他自称先知是毫无根据的;而米开朗琪罗的大卫耸立在这个广场上则比吉罗拉莫更像是先知,是马基雅弗利所期待的那个英雄。
列奥纳多在自己竞争对手的这件作品中感觉到了灵魂,这个灵魂也许是跟他的灵魂相等同,但又永远势不两立,犹如行动与静思默想,热情与冷漠,风暴与寂静一样针锋相对。这种与他格格不入的力量却又吸引着他,唤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想要走得更近一些,彻底地认识它。
佛罗伦萨鲜花玛丽亚大教堂的建筑工地上,曾经放着一大块被一个不高明的雕塑家所糟蹋了的白色大理石:优秀的雕塑师认为它已经毫无用处,拒绝使用它。
列奥纳多从罗马抵达佛罗伦萨的时候,有人建议他用这块大理石雕刻一件作品。可是他一向慢慢腾腾,反复考虑,进行测量和计算,就在这个时候,另外一位画家,比他年轻二十三岁的米开朗琪罗·布奥纳罗蒂抢了过去,以惊人的速度,不分昼夜地工作,终于用二十五个月的时间完成了这件巨型雕塑。列奥纳多当年雕塑斯福尔扎纪念碑时花了十六年的时间,而且那还仅仅是个泥胎,如果用大理石来雕刻像大卫这样的庞然大物,他得花费多少时间——他甚至不敢想。
佛罗伦萨人宣布米开朗琪罗在雕塑艺术领域里是列奥纳多的竞争者。布奥纳罗蒂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挑战。
如今准备在会议大厅里画战争题材的壁画,虽然至今尚未动笔,他又要在绘画领域中跟列奥纳多开展竞赛了,他这种勇敢精神未免轻率和冒失。
布奥纳罗蒂在自己的竞争者身上遇到的是温顺和赏识,可是越是如此,他的憎恨也就越发无情。他觉得列奥纳多的平静是一种轻藐。他怀着病态的痛苦听着种种谣传,寻找借口进行争论,利用每一个机会来刺激对手。
大卫雕像完成以后,长老们邀请佛罗伦萨优秀的画家和雕塑家商讨把雕像安放在何处。列奥纳多附和建筑师朱利亚诺·达·圣加洛的意见,认为应该把巨型雕塑安放在长老议会广场上奥尔康尼敞廊的深处,即中央的拱门下面。米开朗琪罗得悉这一情况以后,宣布说,列奥纳多出于嫉妒想把大卫藏在最昏暗的角落里,阳光从来都照射不到那里,好不让任何人看见它。
有一天,列奥纳多在画室里,也就是在他给乔昆达画像的那个四面围着黑墙的院子里,举行一次通常的集会,出席的有许多画师,其中包括波拉伊奥利兄弟、年迈的桑德罗·波提切利、费利皮诺·利皮、佩鲁吉诺的学生洛伦佐·迪·克雷迪。集会上谈论起哪种艺术高级,雕塑还是绘画——这是当时艺术家们所喜欢争论的话题。
列奥纳多默默地听着。与会者问到他,他说:
“我认为,艺术离开技艺越远,就越完美。”
他又补充道,脸上掠过一丝模棱两可的微笑,让人难于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讥笑:
“这两种艺术的主要区别在于:绘画要求更大的精神上的努力,而雕塑则要求肉体上的。雕塑家为了把蕴藏在粗糙和坚硬的石头里的形象释放出来,用锤子和凿子一下一下地敲击,用大理石把它刻画出来,累得筋疲力尽,像个卖苦力的人似的,汗流浃背,汗水里混合着尘土,弄得肮脏不堪,脸被弄脏了,落满大理石的白色粉末,像是个面包匠,衣服上沾满碎屑,像是落上一层雪,家里堆满了石头,处处是灰尘。可是画家却穿着漂亮的衣服,悠然自得地坐在画室里,用轻巧的画笔涂着让人赏心悦目的颜色。他的房子清洁明亮,安静舒适,挂满美丽的绘画;他一边工作一边欣赏音乐,或者一边谈话,一边听别人朗读,没有锤子的叮当声或别的让人厌烦的声音干扰他……”
列奥纳多的话传到米开朗琪罗的耳朵里,他认为这番话是针对他说的,但压下了怒火,只是耸了耸肩膀,面带恶毒的冷笑,说道:
“达·芬奇先生不过是小酒馆侍女的私生子而已,可是却娇生惯养,四体不勤。我是古老世家的后代,可是并不以自己的工作为耻,不怕流汗,不怕脏,宁愿当个卖苦力的人。至于说到雕塑和绘画的优劣问题,这种争论是荒唐的:各种艺术都是一样的,来自同一个源泉,追求达到同一个目的。如果有人断言绘画高于雕塑,并且谈论起别的艺术种类来也硬充内行,那么他的思想水平未必高于我的洗碗女工。”
米开朗琪罗急急忙忙地在会议大厅里开始狂热地画起来,希望赶上自己的竞争对手,而且认为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他选择了比萨战役中的一个场景:一个炎热的夏日,佛罗伦萨的士兵们在阿尔诺河里洗澡;响起了警报声——敌人出现了:士兵们急匆匆地跑上岸来,他们在清凉的河水里消除了身体的疲劳,从河里钻出来,服从于义务,穿上沾满灰尘的和散发着汗酸味的衣服,披上被太阳晒得很热的铠甲。
米开朗琪罗如此描绘战争,显然是为了反驳列奥纳多,他并没有把战争表现为毫无意义的残杀——“最野蛮的愚蠢行为”,而是表现成英勇的功勋,履行永恒的义务——英雄们为了祖国的光荣和强大而进行的斗争。
佛罗伦萨人像是观看一场热闹的演出似的,饶有兴味地关注着列奥纳多和米开朗琪罗的较量。就像菜肴里不加胡椒和食盐就会淡而无味一样,他们觉得这场竞赛不能脱离开政治,因此匆匆忙忙地宣布说,米开朗琪罗拥护共和国,反对美第奇,而列奥纳多则拥护美第奇,反对共和国。这场争论对于所有的人来说都成了可以理解的了,越来越激烈,从室内移到街道和广场上来,就连那些跟艺术毫不相干的人也都参加进来。列奥纳多和米开朗琪罗的作品分别成了两个敌对营垒的战斗旗帜。
事情弄到这种地步,一些匿名者夜间往大卫雕像上投石块。社会名流说这是民众干的,而民众的领袖们则指责社会名流,艺术家们则认为这是不久以前在佛罗伦萨开办了画室的佩鲁吉诺的学生们干的,而布奥纳罗蒂则在最高执政官面前宣布说,列奥纳多收买了一批歹徒向大卫雕像投石块。
许多人相信了这一说法,起码是装出相信的样子。
有一天,列奥纳多正在给乔昆达画像——画室里除了乔万尼和萨拉伊诺之外,没有任何人——当谈到米开朗琪罗的时候,列奥纳多对蒙娜丽莎说:
“我有时觉得我如果能够跟他当面谈谈,一切误会就自然迎刃而解,这场愚蠢的争论将会不留下任何痕迹:他就会理解我不是他的敌人,没有任何人能够像我这样爱他……”
“够了,能这样吗,列奥纳多先生?他能理解您吗?”
“会理解的。”画家说,“像他这样的人不能不理解!糟糕的是他太怯懦了,没有自信心。他痛苦,嫉妒,害怕,是因为他还不了解自己。这是糊涂和愚蠢!我要是能把一切都告诉他,他就会安下心来。他有什么可惧怕我的呢?您知道,夫人——前几天我看见了他为《洗澡的军人》画的草图,我简直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任何人都想象不出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以及他将成为什么样的人物。我知道,即使是现在他也不仅跟我并驾齐驱了,而且超过了我,是的,是的,我感觉到了这一点,是超过了我!”
她看了看他,乔万尼觉得她那种目光像一面镜子,也反映出列奥纳多的目光。她微微地笑了,笑得很奇怪。
“先生,”她说,“您可记得《圣经》中有一处说:‘先知以利亚从罪恶的亚哈王那里逃出来,跑到荒凉的何烈山,神对他说:你出来站在山上,在我面前。那时耶和华从这里经过,在他面前狂风大作,崩山碎石,耶和华却不在风中。狂风过去之后,发生地震,耶和华也不在其中。地震过去之后,燃起烈火,耶和华也不在火中。烈火熄灭之后,刮起微风,耶和华就在其中。’3 也许布奥纳罗蒂先生就像在神面前刮得山崩石碎的狂风一样强而有力。可是他却没有神即在其中的那种安静。他也知道这一点,他恨您,因为您比他强而有力——犹如安静比狂风更强而有力。”
河对岸老红衣玛丽亚教堂的布兰卡奇小礼拜堂里,有托马索·马萨乔 4 的著名壁画——这对于意大利所有的伟大画家来说都是一所学校,列奥纳多从前曾经向他学习过——就在这座小礼拜堂里,列奥纳多有一天看见一个陌生的少年,他几乎还是个孩子,正在研究和临摹这些壁画。他穿着一件旧的黑上衣,上面沾满颜料,可是衬衣却很干净,但很粗糙,看样子是家里做的。他身材纤长,动作灵活,细长的脖子异常白皙,很像贫血的少女,长圆的卵形脸很美,白净而甜蜜,但让人觉得有些扭扭捏捏,一双大眼睛油黑明亮,像是佩鲁吉诺画圣母像时以其为模特的翁布里亚地区的村女,那双眼睛像天空一样深邃莫测,从中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段时间,列奥纳多在福音玛丽亚修道院教皇大厅里又遇到了这个少年,当时他的素描《安加利之战》正在这里展出。只见这个少年在研究和临摹这幅画,跟研究和临摹马萨乔的壁画一样用心。或许是这个少年如今已经认识列奥纳多,两眼紧紧地盯着他,想要跟他说话,可是又没有这种勇气。
列奥纳多发现了这一点,便向他走过去。这个年轻人激动得涨红了脸,慌慌张张地对他说,他把列奥纳多看成是自己的老师,认为他是意大利最伟大的画家,米开朗琪罗不配给《最后的晚餐》的作者解鞋带。他说这番话有些曲意逢迎的意味,但却表现出孩子般的天真无邪。
列奥纳多后来又有几次遇到这个少年,跟他进行过长谈,也看过他的画,对他了解得越多,就越加坚信,他将出息成一个伟大的画师。
这个少年很敏感,反应很快,就像一切声音的回声一样,像女人一样容易受到他人的影响——他模仿过佩鲁吉诺,也模仿过平土利鸠——他不久前曾在他的锡耶纳藏书楼里工作过,尤其是模仿过列奥纳多。可是,老师在这种不成熟的外表下却看出了感情的清新,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在任何人身上遇到过的。最让他惊奇的是,这个男孩子已经洞察到了艺术和生活最深层的奥秘,这仿佛是无意之中,他本人似乎并没有这种愿望;像游戏似的,轻而易举地战胜了最大的困难。他取得一切成就好像是不费吹灰之力,他在艺术领域仿佛是根本没有进行过永无休止的探索、劳动、努力、彷徨、困惑,而这一切在列奥纳多一生中却成了他的最大苦恼。老师告诉他,必须细致而有耐心地研究大自然,必须把数学的精确规律与绘画的法则结合起来,这个少年一边听着一边盯着他的眼睛,表现出惊诧的和心不在焉的神色,看样子他本来感到枯燥无聊,可是还很注意听,只是出于对老师的尊敬。
有一次,他不假思索地突然说出一句话来,意义之深刻,几乎是让列奥纳多大吃一惊:
“我发现,你作画时,如果不思考,会画得更好一些。”
这个男孩子投入了自己的整个身心,对他来说,列奥纳多一生中不断地寻求的感性与理性、爱与知的统一和完美的和谐——实际上是不存在的,而且也不可能存在。
他性情温驯,不经思考而自明,这让列奥纳多感到更大的困惑,更加担心艺术的未来,更加担心自己一生为之奋斗的事业——这种困惑和担心超过了布奥纳罗蒂的愤怒和憎恨。
“你从什么地方来,我的孩子?”最初见面时,他有一次问他,“你的父亲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我生在乌尔比诺,”少年和蔼地,多少有些做作地微笑着回答道,“我的父亲是画家乔万尼·桑蒂 5 。我的名字——拉斐尔。”
四
这时,列奥纳多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办,不得不离开佛罗伦萨。
佛罗伦萨共和国从很久以前就跟邻近的城市比萨交战——这场战争无尽无休,非常残酷,使这两个城市都耗尽了精力。
有一次,画家跟马基雅弗利谈话时讲了自己一项军事上的构想:让阿尔诺河改道,开凿一条运河,把河水引离比萨使其流进利乌伦沼泽地,从而切断这座被围困的城市跟大海的通道,截断其食品的供应线,从而逼迫它投降。尼科洛一向热衷于非凡的事,对这个构想着了迷,便向最高执政官做了禀报,并且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他,但却隐瞒了这一构想实际所需要的费用和种种困难——皮埃罗先生毫无才干,近来许多人把比萨战争的失利都归咎于他,而马基雅弗利又巧妙地刺伤了他的自尊心,所以他对这个构想也着了迷。最高执政官向十人会议提出这个构想时,差一点儿没有遭到嘲笑。索德里尼生气了,决定证明自己的合理想法并不比别人少,并且开始顽强地行动起来,终于达到了目的,这是由于他的敌人帮了忙,因为他的敌人表示赞成这个议案,他们觉得它十分荒唐——可以借此让皮埃罗先生大丢其脸。马基雅弗利对列奥纳多一直隐瞒着自己的花招,指望日后让他彻底搅进最高执政官的这桩蠢事中去,便可能像个小卒似的随意摆布他,从而能够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一切。
工作的开始还算很顺利。河里的水位降低了。可是不久便暴露出困难,要求越来越多的开销,一向节俭的长老们为了一个铜板都要讨价还价。
1505年夏,一场大暴雨之后,河水出槽,冲毁了一部分堤坝。列奥纳多被召到工地。
出发的前一天,马基雅弗利就此事跟画家进行一番谈话,把一切情况都如实地告诉了他,让画家不禁大吃一惊。列奥纳多离开马基雅弗利,从阿尔诺河对岸往家走,过了圣三位一体大桥,朝着托纳布奥尼大街的方向走去。
时间已经很晚了,行人稀少,唯有河堤上磨坊的流水声打破了黄昏时的寂静。天气炎热。不过天黑前下了一场雨,凉爽起来。卡拉亚桥上散发着夏日河水温暖的潮气。月亮从圣敏亚托山的后面爬上来。右侧,老桥的滨河大道上,一排排低矮破旧的小房以及正面用倾斜的木桩支撑着参差不齐的廊檐,倒映在被拦河坝给截住的平滑如镜的混浊的绿色河水里。左侧,绵延着阿尔巴诺山紫色的余脉,山的上空,有一颗星孤零零地眨着眼睛。
在晴朗的天空衬托下,佛罗伦萨的全景分外鲜明,像是古书发暗的金色封面上的图画——这是他在世界上唯一熟悉的城市的面貌,像是一个活人的面孔。往北,是耶稣受难教堂的古老钟楼,然后是挺拔和谐而严谨的故宫的塔楼和乔托的白色大理石钟楼,鲜花玛丽亚大教堂的红瓦拱顶像是古代徽章上一朵巨大的含苞未放的红百合花。整个佛罗伦萨沉浸在晚霞和月光的双重照耀之中,像是一朵巨大的银灰色的花。
列奥纳多发现,每座城市都跟每个人一样,各有自己的气味:佛罗伦萨有一种湿润的灰尘味,好像是鸢尾花的气味掺和了勉强可以嗅到的新鲜油漆和古画颜料的气味。
他想着乔昆达。
他几乎跟乔万尼一样,对她的生活所知甚少。一想到她有自己的丈夫,他倒不是感到难过,而是感到惊奇:这位弗兰切斯科先生又瘦又高,两腮上蓄着胡须,两道眉毛很浓,是个不错的人,喜欢议论西西里牛种的优点和进口生羊皮新的关税。常常有那样一瞬间,列奥纳多为她的美貌而感到喜悦,这种美高贵而不可企及,遥远而不可触摸,是一种理想的美,但比现实的美更现实;可是也有那样一些时刻,他感觉到了她那活生生的美。
蒙娜丽莎不是那种当时被称作“有学问的女英雄”的妇女。她从来也没有表露过自己的书本知识。他只是偶然得知,她能阅读拉丁文和希腊文。她的言谈举止平平常常,许多人认为她并不聪明。实际上他却觉得,她有一种比智慧,尤其是比女性智慧更加深邃的天赋——富有预见性的英明。她说出一些话来,立刻让他感到她跟他一见如故,比他所认识的一切人都亲切,甚至就是他唯一的挚友和亲姊妹。凡是遇到这种时刻,他都想要跨越过把静观与生活隔绝开的魔圈。然而,他立刻就把这种愿望压制下去,每逢他扼杀了蒙娜丽莎活生生的美,他在画布上所唤醒的那个幽灵般的形象却越来越生机盎然,越来越实实在在。
他觉得,她了解这一点并且屈服了,而且帮助他把自己奉献给她的灵魂——也就是把自己的灵魂贡献给他并且为此而高兴。
把他们二人结合在一起的,就是爱情吗?
当时那种柏拉图式的梦呓、天堂情侣怅惘的叹息、佩特拉克风格的甜蜜的十四行诗,除了苦闷或者讥笑之外,在他的心里没有唤起任何东西。大多数人称之为爱情的那种感情,对于他来说,也更是格格不入的。就像没有吃过肉一样,因为他以为肉不仅禁止食用,而且使他反感,他弃绝女人,因为任何肉体关系,不管是夫妻间的床笫之事还是婚外的通奸,他都觉得虽非罪孽,却也是愚蠢行为。他在解剖学札记中写道:“交媾行为及其使用的器官是丑恶的,假如人的面孔不美丽,进行这种行为的人不进行装饰,没有感情的力量,那么人类的生息繁衍就会停止。”因此,他躲避这种“丑恶”,躲避雄性和雌性的肉欲搏斗,正如躲避吃者和被吃者血淋淋的厮打一样,虽然承认爱情和饥饿搏斗的自然法则,但既不指责它,也不为之辩护,他本人则泰然处之,不希望参与,而只是坚持奉行另一项法则——爱情与童贞并重的法则。
可是如果说他也爱她,希望与其恋人能够更完美地结合,那么在这深刻和神秘的爱抚中——在他们二人创造的不朽形象中,在他们二人创造的新的生命中——这新的生命就是从他们二人身上所诞生的,如同婴儿是其父母所生的一样——这里岂不就有他和她吗?
然而,他却感觉到,即使是在这种纯洁无瑕的结合中也存在着危险,也许比通常的肉体结合更大。他们二人走在无底深渊的边沿上,从来也没有任何人在这里走过——克制着深渊的诱惑和吸引。他们二人之间有过一种默契,秘密已经显露出来,犹如阳光穿过薄雾一样。他有时想:一旦薄雾消散,灿烂的阳光光辉耀眼,秘密和幻影消失殆尽,那将会如何?他或者她一旦按捺不住,越过雷池——直觉变成行动,那将会如何?他有权怀着不动声色的好奇心体验那颗活的灵魂——他唯一的永恒挚友和亲妹妹的灵魂,就像体验力学或数学的规律一样,就像体验被毒化的植物的生命一样,就像体验被解剖的尸体构造一样吗?她不会被激怒吗?不会怀着轻蔑和憎恨把他推开吗?要是换个别的女人,就会把他推开。
他有时觉得,他是在用一种可怕的刑罚慢慢地扼杀她。他对她的驯服而感到吃惊,这种顺服是没有止境的,跟他那温情的和残酷的好奇一样。
只是近来他才在自己的身上感觉到了这种止境,并且明白了,他迟早应该做出决定,她对于他来说是个什么人——是个活人或者仅仅是个幻影——他本人的灵魂在女性美的镜子里映象。他还有一种希望,分手可以暂时把不可避免的决定推迟,因此他几乎是很高兴离开佛罗伦萨。可是现在分手真的到来了,他明白自己错了,分手不仅不能推迟决定,反而要加速决定。
他的头脑里萦绕着这些想法,不知不觉地走进一条偏僻的胡同,他环视一番,没有认出自己置身于何处。只见房盖的上空高耸着大理石的乔托钟楼,由此判断,他离大教堂不远。这条狭长的街道的一侧沉浸在黑黝黝的阴影里,另一侧处在明亮的月光的照耀下。远处闪烁着红色的灯光。那里是佛罗伦萨敞廊——上面棚着慢坡的瓦盖,挺拔的圆柱支撑着半圆形的拱顶,在拐角的平台前,人们戴着黑色假面具,穿着披风,在诗琴的伴奏下唱着小夜曲。他听着。
这是一支古老的情歌,由“豪华者”洛伦佐·美第奇编词,当年举行纪念酒神巴克科斯和阿里阿德涅婚礼的狂欢节时都要演唱——这是一支无限欢快而又悲伤的情歌,列奥纳多很喜欢它,少年时代时常听到它:
Quant’e bella giovinezza,
Che ai fugge tuttavia
Chi vuol esser lieto,sia——
Di doman non c’e certezza——
青春是多么美好呀,
但转瞬即逝。唱吧,笑吧。
得欢乐时且欢乐——
切莫寄希望于明天。
最后一句在他的心中唤起一种模糊的预感。
他如今已经处在老年的门槛前,形影孤单,心头一片阴霾,莫非是命运之神给他送来了一颗亲切的活的灵魂?他要把它推开吗,弃绝它吗?他一生中为了进行自我观照已经多次弃绝了生活。他要再一次为了那遥远的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美而牺牲近在咫尺的活生生的美吗?有两个乔昆达——活的乔昆达和不朽的乔昆达。他应该选择哪一个?他知道,选了一个,必定得失掉另一个,可是二者对他来说都非常珍贵。他也知道,必须做出选择,不能再迟疑了,不能再拖延了。可是他意志薄弱。而且他也不愿意并且不能决定何者为好:为了那个不朽的乔昆达而扼杀活的乔昆达,还是为了那个活的乔昆达而扼杀不朽的乔昆达——扼杀实际存在的那个还是扼杀永远留在画布上的那个?
他又过了两条马路,走近了自己房东马特利的家。
大门已经上了锁,已经熄了灯。他拿起挂在铁链上的榔头,敲击门上的铸铁拉手,看门人没有回声——可能是睡着了或者外出了。敲击声在石头楼梯下面引起了隆隆的回音,然后消失了。一片寂静,月光仿佛是又加深了寂静。
突然响起了缓慢而匀称的金属声——邻近钟楼上响起了钟声。这声音无言地说明时间不留情面地飞逝而去,过去的已经一去不复返,黑暗的孤独的老年已经近在眼前。
最后一个声音延续了很久,忽而减弱,忽而加强,声波颤动着,在月光下的寂静中不断扩散开,仿佛是在重复:
Di doman non c’e certezza——
切莫寄希望于明天。
五
第二天,蒙娜丽莎按照通常的时间来到他的画室,她是第一次一个人来的,没有带一向陪同她的卡米拉教妹。乔昆达知道,这是他们二人最后一次见面。
阳光灿烂,光辉耀眼。列奥纳多撑开布篷——围着黑墙的院子里笼罩着一片柔和的暗淡的光亮——透明的暗影仿佛是水下的光线,赋予她的脸以最大的魅力。
只有他们二人在场。
他默默地工作着,全神贯注,心里平静,忘记了昨天想到即将分手和不可避免的抉择时的心情,对于他来说,仿佛是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时间停滞了——她仿佛是总要这样坐着,并且将永远坐在他面前,面带安详的奇怪的微笑。他在生活中所办不到的,他在内心里却办到了:把两个形象合而为一了,把现实与映象,把活的她和不朽的她结合在一起了。这给他带来了无限的喜悦,让他感到如释重负。他现在不可怜她了,也不惧怕她了。他知道,她将彻底屈从于他——她将接受一切,忍受一切,死了也不会气愤。他不时地看看她,流露出一种好奇心,仿佛是观看押赴刑场的死囚,观察他们脸上最后的痛苦的颤动。
他突然感觉到,她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仿佛是呼吸在镜子表面留下的雾气,这是跟她格格不入的,并非他引起的,也是他所不需要的。为了保护她——重新把她吸引进自己的魔圈,驱逐这种阴影,他开始给她讲故事,那声音婉转动听,但带有命令的口气,像是魔法师在念咒语,讲的是一个童话,像谜语一样神秘莫解,他有时把这类故事记在日记里。
“我希望看到大自然鬼斧神工造化出来的不为人知的新的形象,我没有力量抗拒这种愿望,因此长期以来,在崇山峻岭里奔波,最后终于发现一个山洞,我困惑不解地停在入口前。可是,我还是下了决心,低着头,弯着腰,把左手放在右腿的膝盖上,用右手遮着眼睛,以便习惯于山洞里的黑暗,便走了进去,向前迈出几步。我皱着眉头,眯缝着眼睛,注意观看,不断地变换路线,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忽而向东,忽而向西,摸索着前进,努力想要有所发现。可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在洞中待了一段时间之后,不由得产生两种感情,相互进行斗争——恐惧和好奇——考察黑暗山洞的恐惧和好奇——那里面有没有某种奇异的秘密?”
他沉默了。她脸上那道与她格格不入的阴影仍然没有消失。
“这两种感情中,哪一种战胜了?”她说。
“好奇。”
“您了解到了山洞的秘密吗?”
“凡是能够了解的,都了解到了。”
“您要说给人们吗?”
“不能全部,而且我也不会说。不过我很想把好奇心的力量传授给人们,以便让它总能唤起他们的恐惧。”
“假如仅仅有好奇心还嫌不够,列奥纳多先生,那将如何?”她说,眼睛里突如其来地射出光芒,“假如还需要别的什么东西才能够洞悉山洞里最后的,也许是最奇异的秘密,那又将会如何?”
她盯着他的眼睛,露出一种他在她的脸上从来没见到过的微笑。
“还需要什么?”
她沉默不语。
这时,一缕耀眼的阳光从两个布篷的缝隙里射进来。水下的昏暗变得明亮了。她的脸上那种如遥远的乐曲声的魅力,那种明亮的“暗影”和“暗光”被破坏了。
“您明天要走吗?”乔昆达说。
“不,晚上就走。”
“我也很快要走了。”她说。
他聚精会神地看着她,想要补充一句,可是没有说出来:他猜测到,她所以要离开佛罗伦萨,是因为不愿意当他不在的时候留在这里。
“弗兰切斯科先生,”蒙娜丽莎说,“要到卡拉里奥去料理事务,去三个月,一直待到秋天,我要他把我带去。”
他转过身去,皱起眉头,懊丧地看了看毒辣辣的刺眼的阳光。喷泉里本来无色透明的喷水,如今在阳光的照耀下,变成五彩缤纷的彩虹——开放出生命之花。
他突然感觉自己复归到生活中来了——怯懦而软弱,既可怜别人又让人可怜。
“没关系,”蒙娜丽莎说,“撑开布篷。还不晚。我也不累。”
“不,反正一回事。够了。”他说着,放下画笔。
“您永远也画不完这幅肖像吗?”
“为什么?”他急忙地反驳说,好像是吓了一跳,“难道您回来以后不再到我这里来了?”
“会来的。可是过了三个月,我也许会变成另外的样子,您会认不出我来。您也说过,人的面孔,特别是女人的面孔,变化得很快……”
“我想要画完,”他慢条斯理地说,仿佛是自言自语,“可是我不知道。我有时觉得,我想要做的,却不能办到……”
“不能?”她很惊奇,“我听说,您从来不把一幅画画完,因为您所追求的是不可能实现的……”
他在她的话里听出来,或者只是感觉到无限温柔的责备。
“是这样。”他想,他觉得很可怕。
她站了起来,像平时一样,简单地说了一句:
“到时间了。再见,列奥纳多先生。祝您一路平安。”
他抬起眼睛看着她——在她的脸上又感觉到了责备和祈求。
他知道,这一瞬间对于他们二人来说是无可挽回的,将永远铭记在心,犹如死亡一样。他知道,在这个时刻里不能沉默不语。可是他搜肠刮肚,却找不到应该说的话,他越发感到他们二人之间的那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在加深,而他自己却变得更加软弱无力。而蒙娜丽莎则向他微笑着,那笑容跟从前一样安详和开朗。可是他却觉得这种安详和开朗很像死人的微笑。
无限的怜悯刺痛了他的心,让他难以忍受,他感到更加软弱无力了。
蒙娜丽莎把手伸过来,他默默地吻了一下这只手,自从他们相识以来这是第一次——就在这一瞬间,他感觉到,她迅速地弯下腰,用嘴唇接触一下他的头发。
“让上帝保佑您。”她说,仍然是那么平凡。
当他清醒过来以后,她已经不在了。周围笼罩着夏日午后的宁静,比黑沉沉的半夜更加威严。
传来缓慢的金属撞击声——那是邻近塔楼上的钟声,听起来跟夜间一样,但更加威严和雄浑。这声音在诉说着时间飞快的流逝,可怕的孤独的老年的临近以及从前时代的一去不复返。
最后一个声音震颤了很久,最后终于消失了,仿佛是在重复着:
Di doman non c’e certezza——
切莫寄希望于明天。
六
列奥纳多同意参加把阿尔诺河水引离比萨的工程,因为他坚信这项军事措施日后或迟或早必定带来更重要的和平效益。
他早在青年时代就曾幻想开凿一条运河,让阿尔诺河从佛罗伦萨直到比萨入海口的一段能够通航,修建灌溉水网,扩大良田的面积,把托斯卡纳变成一个繁花似锦的大花园。他在札记中写:“如果普拉托、皮斯托亚、比萨和卢卡都参加这项工程,每年就能提高二十万杜卡特的经济收益。谁能够支配阿尔诺河里的水,他就能把每公顷土地变成一个聚宝盆。”
列奥纳多一生都为君主效力,并没有向人们真正地显示出科学在自然界面前的权威,现在,当他行将步入老年之际,命运之神也许会给他最后一个机会,让他在为民众的服务中实现这一任务。
马基雅弗利向他承认欺骗了索德里尼,隐瞒了这一构想的实际困难,让他相信似乎只需要三四万个劳动日。列奥纳多不愿意承担责任,决定把全部真实情况都告诉最高执政官,向他提交了预算报告,证明开凿两条引水渠——至利沃伦沼泽,深度为七码,宽度为二十至三十码,总面积为八十万平方肘,需要不少于二十万个劳动日,也许还要多一些,这取决于土质。长老们大吃一惊,纷纷指责索德里尼:他们不明白,他怎么会产生这样一个荒唐的想法。
尼科洛仍然还抱着一线希望,四处奔波,耍阴谋施诡计,连篇累牍地书写报告,说得天花乱坠,让人相信业已开始的工程的效益是毋庸置疑的。可是,尽管庞大的经费支出日益增加,工程进展却每况愈下。
尼科洛先生好像是在劫难逃:不管他接触什么——全都事与愿违,不管什么事情,一旦到了他的手里,就化为泡影,变成嘴里说的空话,变成头脑里的抽象思想,变成恶意的玩笑,受到损害最大的还是他本人。画家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的一些往事:他谈起赌场上赢钱的方法时总是信心十足,头头是道,可是实际操作起来,他却经常输得精光;还有,他曾提出营救玛丽娅的方案,结果却没能成功;他夸口会排列马其顿式步兵方阵,结果却遭到惨败。
这个奇怪的人物不可遏制地渴望行动,可是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能力,他是个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是一只天鹅,但只会在陆地上蹒跚而行,既不会飞翔,也不会游泳——列奥纳多在他身上认出了自己。
他在给最高执政官和长老们的报告中建议:要么立即放弃这项工程,要么不惜任何庞大开支,把它进行到底。可是共和国的统治者们按照自己的惯例,认为采取中间道路更好一些。决定把已经掘好的运河当成注水战壕,当成阻挡比萨军队前进的障碍,因为任何人都不相信列奥纳多那些过于大胆的想法,于是从佛罗伦萨另外请来一批水利和掘土专家。可是,正当佛罗伦萨进行争论,相互指责,在各种场合、集会和会议上对这个问题争执不下,用黑白两色的圆球进行表决的时候——敌人却等得不耐烦了,用大炮的圆弹把已经完工的堤坝摧毁殆尽。
画家终于对这项措施感到厌恶了,一谈起它来,他就不能不产生反感。他已经无须留在工地上,可以返回佛罗伦萨了。可是,他偶然得悉乔昆达先生将于十月上旬离开卡拉布里奥,于是列奥纳多决定晚回去十天,以便在佛罗伦萨能够遇上蒙娜丽莎。
他数着天数。现在,他一想到分离的期限还要延长,一种迷信的恐惧和怅惘便袭上他的心头,因此他努力不去想这件事,跟任何人都不谈起它,也不打听,担心别人回答说她不能按时返回。
他终于在一天清晨回到了佛罗伦萨。
这是一个阴晦的秋天早晨,空气潮湿——他觉得特别亲切,因为这让他想起了乔昆达。阳光透过蒙蒙的雾色,宁静而朦胧,像是水里的光线一样,赋予女性面孔以特殊的魅力。
他已经不再问自己,他俩将如何见面,他对她说些什么,怎么办才能以后永远不再跟她分开,让乔昆达先生的夫人成为他唯一的永远的挚友。他知道,一切事情都自有其自然的结局——难于办到的将会轻而易举,不可能办到的将会成为现实——需要的只是见面。
“主要的是不去想,自然会有好的结果,”他重复着拉斐尔的话,“我问她。她当时没有来得及说的话,现在也不会说:为了洞悉山洞里最后的和最奇异的秘密,除了好奇心之外,还需要什么?”
这种喜悦之情充溢了他的心灵,仿佛他如今并非五十四岁,而是年方十六,仿佛他的一生才刚刚起步。只是在内心的深处,思想的光辉根本没有照射到那里,这种喜悦之情掩盖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先去找尼科洛,要把有关的文件和掘土工程图纸转交给他。他准备第二天上午到乔昆达先生家去,可是他没能按捺得住,决定当晚从马基雅弗利那里回来经过隆加尔诺大街他们家的时候,向马夫、仆人和看门人打听一下主人是否回来了,他们是否一切都平安。
列奥纳多沿着托纳布奥尼大街向圣三位一体大桥走去——这条路恰好跟他启程前一天夜里所走路的方向相反。
傍晚时突然变天了,这在佛罗伦萨的秋天是常有的。从蒙奥内山峡谷里吹来北风,像穿堂风一样猛烈。穆杰洛山的峰顶被霜染成白色,好像一个老人的白发。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突然,地平线上的云层破裂开,露出一条狭窄的蓝天,夕阳向泥泞的马路上、屋顶上和行人的脸上洒下黄铜色的冷光。雨滴好像是黄铜的粉末。远处窗户上的玻璃闪闪发亮,好像是烧红的火炭。
桥头圣三位一体教堂的对面,滨河街与托纳布奥尼大街的拐角上耸立着斯皮尼宫,这栋高大的建筑物用未经雕琢的灰褐色石头建成,窗户上镶着栏杆,墙顶上建有雉堞,很像中世纪的城堡。大墙下面,像佛罗伦萨许多古老的宫殿一样,排列着一家挨一家的店铺,也都是石头建筑物,都很宽敞,佛罗伦萨的市民不分年龄和社会地位,随时都坐在这里进行骰子赌博,传播新闻,谈论正事,冬天晒太阳,夏天则躲在阴凉的地方休息。宫殿朝着阿尔诺河的一面,搭着篷瓦盖的敞廊,里面摆着长椅。
列奥纳多经过敞廊时看见一些相识的和不相识的人在这里集会。有人站着,也有人坐着。他们谈话很热烈,根本不理会风和蒙蒙细雨。
“先生,列奥纳多先生!”有人喊他,“请您过来一下,评评我们的争论。”
他停下来。
争论的是《神曲·地狱篇》第三十四歌里的几句谜一般的诗:诗人讲到巨人狄斯,说他站在可恶之井的底上,上半身露在冰的外面。这是被推翻的天使大军的首领,“悲哀之国的皇帝”。他有三个脸孔——黑的、红的和黄的——好像是三位一体神的魔鬼形象的折射。每一张嘴里用牙齿咀嚼着一个罪人:黑脸咀嚼着出卖了耶稣的犹大,红脸咀嚼着谋害罗马皇帝恺撒的布鲁图,黄脸咀嚼着同样也是谋害恺撒的卡西乌 6 。人们争论的是为什么阿利吉耶里要处罚起来反抗人神的人——谋杀尤利乌斯·恺撒的人和起来反抗神人的人,即最大的叛逆者——而且给他们施加的是同样的刑罚,因为全部差别只在于布鲁图的双腿在狄斯的嘴里,头露在外面,而犹大的双腿露在外面,头在嘴里。一些人解释说,但丁是基伯林党,维护皇权,反对教皇在人世的统治,认为罗马帝国跟罗马教会同样神圣和为拯救世界所必需。另外一些人不赞同这看法,认为这种解释是离经叛道的异端邪说,不符合最虔诚的诗人的基督教精神。越是争论,诗人的秘密越加捉摸不透。
一位年岁很大的呢绒富商详细地向他解释了争论的症结,列奥纳多由于风吹而略略眯起眼睛,朝着远处望去,只见沿着隆加尔诺滨河大街走来一个人,他迈着难看的沉重步子,像是一头熊,走得漫不经心,衣着很寒酸,拱肩驼背,骨瘦如柴,大脑袋,一头坚硬的黑色卷发,生着稀疏的打绺的山羊胡子,一双招风耳,一张扁平的脸上颧骨很高。这是米开朗琪罗·布奥纳罗蒂。他早在青年时代被一个雕塑方面的竞争对手恶毒的玩笑激得发了疯,跟他打起架来,结果鼻子被对方一拳头给砸扁,这给他增添了特殊的丑陋,甚至让人厌恶。一双黄褐色的小眼睛有时充血而射出奇怪的目光。肿眼皮总是通红,几乎没长睫毛,因为他不满足于短促的白天,经常熬夜。头上顶着一盏圆形的小灯笼,这使他很像独眼巨人——前额中央长着一只发出火光的眼睛,在地下的黑暗中蹒跚而行,像熊一样发出低沉的叫声,用铁锤愤怒地跟石头搏斗。
“您怎么看,先生?”争论的人们问列奥纳多。
列奥纳多一直希望他跟布奥纳罗蒂的争执能以和平的方式结束。他在离开佛罗伦萨期间很少想到这场争执,几乎是把它忘了。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平静而开朗,他准备向自己的竞争对手说些好听的话,他觉得米开朗琪罗不能不理解他。
“布奥纳罗蒂先生是阿利吉耶里的研究专家,”列奥纳多面带安详的笑容,很有礼貌地指着米开朗琪罗说,“他能比我更好地向你们解释这个地方。”
米开朗琪罗像平时一样,低下头,没有向两侧看,因此没有注意到集会的人群。他从列奥纳多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便停住脚步,抬起了眼睛。
他腼腆和怯懦到了野蛮的程度,对人们的目光不能容忍,因为他从来也没有忘记自己的丑陋,为此而感到痛苦难堪:他觉得人人都讥笑他。
他出乎意料地遇到这样一个场面,一瞬间感到不知所措:皱着眉头,以怀疑的目光看了看大家,两只黄褐色的小眼睛由于阳光和人们的目光而病态地眯缝着,绝望地眨巴着充血的眼皮。
他的竞争对手脸上露出开朗的笑容,两道洞察一切的目光从上面俯视着他,因为列奥纳多的身材比米开朗琪罗高大——像他经常发生的那样,怯懦立刻变成了疯狂。他很长时间不能说出一句话来。他的脸忽而发白忽而变红,面颊上布满大小不一的斑点。最后,他终于尽了最大的努力,用低沉压抑的声音说:
“你自己来解释吧!你书不离手,是个最聪明的人,取得伦巴第那些阉鸡的信任,一尊黏土雕塑搞了十六年,最后还没来得及铸成青铜的——应该感到可耻而放弃这一切!”
他感到说了不应该说的,为了贬低竞争对手,他要寻找足以伤害人的字眼儿,可是没有找到。
大家都静了下来,把好奇的目光集中在这两个人身上。
列奥纳多沉默不语。两个人默默地相互看了一阵——一个人仍然面带以前那种温顺的微笑,但现在很惊奇和悲哀;另一个人面带轻蔑的冷笑,但他做得很不得体,脸由于抽搐而变了形,更加丑陋了。
在布奥纳罗蒂的疯狂面前,列奥纳多那种安详温柔的美变成了无限的软弱。
列奥纳多曾经画过一幅画,描绘了两个怪物——龙和狮子的搏斗:长着翅膀的凶龙是空中之王,战胜了没有翅膀的地上之王。
如今在这两个人之间无意识地不自觉地发生的一切,很像是那场搏斗。
列奥纳多感觉到,蒙娜丽莎是正确的:他的竞争对手永远都不会饶恕他那种“比狂风暴雨还厉害的安静”。
米开朗琪罗本想还要补充几句,但只是把手一挥,迅速地转过身向前走去,迈着难看的像熊一样的步子,驼着背,仿佛他的肩上压着难以置信的重负。他很快消失不见了,仿佛是消融在蒙蒙细雨与不祥的夕照混合而成的红黄色的混沌之中了。
列奥纳多也继续走自己的路。
在桥上,一个参加斯皮尼宫旁集会的人追赶上他——此人行动敏捷,相貌丑恶,很像犹太人,尽管他是血统纯正的佛罗伦萨人。画家不记得这个人是谁,他叫什么名字,只是知道他心地恶毒,喜欢散布流言蜚语,拨弄是非。
桥上的风更猛了,在耳边呼啸着,像冰凌一样扎着脸。河水朝着远处落日的方向流淌,天空低垂而昏暗,像石头一样沉重,仿佛是地狱里熔化的铜液做成的天幕。
列奥纳多走在桥面一条狭窄干爽的小路上,没有留意那个追上来的同行者——他在泥泞中连蹦带跳,像条狗似的蹿到了前面,盯着画家的眼睛,谈起了米开朗琪罗。看样子他想要从列奥纳多嘴里掏出一句话来,以便立刻转达给竞争对手并且在城里散布。可是列奥纳多却沉默不语。
“请问,先生,”这个人死乞白赖地不肯落后一步,“您大概还没有画完乔昆达的肖像吧?”
“没画完,”画家回答道,不禁阴沉起来,“跟您有什么关系?”
“不,没啥,只不过是问问而已。画一幅肖像整整花费了三年的时间,可是还没有画完。在我们这些外行人看来,现在已经完美无缺了,我们想象不出来还要画成什么样!”
他讨好地笑了。
列奥纳多厌恶地看了看他。这个相貌丑恶的人突然变得让他痛恨起来,假如他不克制自己,定会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扔进河里去。
“那么怎样处置这幅肖像呢?”这个多嘴多舌的人继续说,“也许您还没有听说吧,列奥纳多先生?”
他看来是故意卖关子,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他是有所考虑的。
画家对自己的同路人突然透过厌恶感到一种恐惧——他的躯体仿佛是滑溜溜的,像泥鳅一样,不停地乱动。也许这个人嗅到了什么,他更加像犹太人了;双手不停地颤抖,眼睛一个劲儿地眨巴。
“咳,我的上帝呀,也难怪,您今天早晨才从外地回来,还不知道哩。您想想,多么大的不幸呀!可怜的乔昆达先生第三次丧偶了。丽莎太太被上帝召去已经一个月了……”
列奥纳多两眼一片漆黑。顷刻之间,他觉得要摔倒。那个人带刺儿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
可是画家经过难以想象的努力终于控制住自己——他的脸只是有些苍白,仍然没有表露出任何异样:起码是同行者没有察觉出任何变化。
他彻底绝望了,走到弗雷斯科巴迪广场上,陷进没脚脖子的烂泥里,他落在后面了。
列奥纳多清醒过来以后,第一个念头是那个喜欢传播流言蜚语的家伙在说谎,故意编造出这个消息,以便试探一下他会做出什么反应,然后到处去讲,好给关于列奥纳多与乔昆达的爱情关系的谣言添油加醋。
死亡的消息虽然真实可靠,但往往乍一听起来,都不可信。
可是,就在这天晚上,他了解到了一切:弗兰切斯科先生在卡拉布里奥的商务活动开展得很顺手,从那里向佛罗伦萨发出一批生羊皮,归途中在偏僻的小镇拉戈内罗,蒙娜丽莎·乔昆达突然病故了,有人说是死于沼泽寒热症,另一些人说死于传染性喉病。
七
把阿尔诺河水引离比萨的工程以丢人的失败告终。
秋季洪水泛滥,冲毁了已经开始的工程,把鲜花盛开的低洼地变成一片泽国,腐草烂泥滋生了瘟疫,工人们由于传染病而死亡。大量的劳动、金钱、人的生命—— 一切都付诸东流。
费拉拉的水利专家们把责任推到索德里尼、马基雅弗利和列奥纳多身上。熟人在街上遇到他们赶紧扭过头去,根本不打招呼。尼科洛由于面子过不去和痛苦而生了病。
列奥纳多的父亲两年前去逝了。他在日记里像通常一样简洁地写道:
“1504年6月9日,星期三,凌晨七时,我的父亲,公证人塞尔·皮埃罗·达·芬奇于波德斯塔病殁,享年八十,身后留下十男二女。”
塞尔·皮埃罗先生在有见证人在场的情况下,不止一次表示打算给自己非婚生的长子列奥纳多跟其他的子女一样留下一部分遗产。可是他本人在临死前改变了主意,或者也许是他的儿子们不愿意执行死者的遗嘱,他们宣布说,列奥纳多作为非婚生子,无权参与分割家产。画家曾经以将要得到的遗产作抵押向一个放高利贷的犹太人借钱,此人很机灵,提出要购买他与弟兄们诉讼的权利。不管列奥纳多如何惧怕家庭的争吵和诉讼的口舌,但他这时经济拮据,因此也就同意了。为了三百佛罗伦而开始诉讼,但却拖延了六年。弟兄们利用社会上对列奥纳多普遍的不满,火上浇油,指责他不信神,给塞萨尔·博尔吉亚供职时犯有叛国罪,实施魔法,挖掘基督教徒的坟墓,解剖尸体,并且重提二十五前早已埋葬了的关于他违背自然的罪过的谣言,侮辱他已故的母亲卡塔琳娜·阿卡塔布里加的声誉。
除了这一切令人不愉快的事之外,又增添了会议大厅里壁画的失败。
列奥纳多习惯于慢腾腾地作画,这在用油彩画壁画是允许的;他讨厌水彩要求的匆匆忙忙,尽管画《最后的晚餐》时已经有了前车之鉴,但他画《安加利之战》时仍然决定使用油彩,虽然这是另一种油彩,他认为已经得到改进,可是毕竟还是油彩。等到画完一半的时候,他用铁火盆在画前拢起了火,以便用他新发明的方法加速颜料渗进石灰里去;可是很快就证明,热量只能对画的下面部分起作用,而上面的部分离火很远,油漆和颜料久久不干。
经过许多次无益的努力,他彻底明白了,第二次油彩壁画试验跟第一次一样是失败的:《安加利之战》也跟《最后的晚餐》一样,将要毁灭,用布奥纳罗蒂的说法,他“应该感到可耻而放弃这一切”。
会议大厅里的壁画比比萨运河工程和跟弟兄们的诉讼更叫他心灰意冷。
索德里尼不断地折磨他,要求他像办理公务那样准确地履行合同,催促他在规定的期限画完,威胁他向他索取违约罚金,看到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便公开地指责他进行欺骗,占用公款。列奥纳多从朋友处借到一笔钱,想要把领到的公款如数归还给他,可是皮埃罗先生却拒绝接受,而这时,经布奥纳罗蒂的朋友们之手在佛罗伦萨传阅最高执政官给佛罗伦萨驻米兰代表的一封信,说画家要前去谒见法兰西国王在伦巴第的总督查理·丹布亚斯。
信中写道:“列奥纳多的行为很不体面。他事先把大笔金钱据为己有,刚一开始画就撂下,在这件事上,他的行为就是对共和国的背叛。”
冬季一天夜间,列奥纳多一个人坐在工作室里。
狂风吹得炉灶的烟囱呼呼地响。房子的墙壁被狂风吹得抖动;悬挂在木头横梁上的一只展开翅膀的鸟的标本不停地摇晃,这是用来研究飞翔的,已经被蛾子蛀了;房间一角,书架上放着自然考察家普林尼 7 的书,上面有一只蜘蛛在网上惊惶地爬来爬去。雨水,或者是融化了的雪水敲打着窗户上的玻璃,仿佛是有人在轻轻地敲着窗户。
经过一天的忙碌,列奥纳多感觉很疲倦,好像是做了一夜噩梦之后,感到浑身瘫软无力。他本想捡起早就开始的一项研究工作——物体在斜面上的运动规律,可是并没有动手;后来又想要画一幅漫画:一个老太婆生着朝天鼻子、猪眼睛,上嘴唇异常大,往下耷拉着,可是也没有动笔;他试着读读书,但是读不下去——什么事情都办不成。可是又不想睡觉,如何熬过这漫长的黑夜!
他看着一摞摞积满灰尘的旧书、烧瓶、蒸馏甑、用酒精浸泡着畸形胎儿的玻璃瓶子、铜质象限仪、天体仪、力学、天文学、物理学、水力学、光学、解剖学等方面的仪器——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恶之感袭上他的心头。
墙角里堆放着散发着霉味的书籍、人体骨骼和一些没有生命的机器部件——那只蜘蛛就在这个黑暗的角落里爬来爬去,他本人不也是这样吗?他在有生之年还有什么事要做,还有什么东西把他跟死亡隔开?不就是那堆上面写着任何人都不认识的符号的破纸吗!
他想起了童年,他在阿尔巴诺山上听着鹤群的鸣叫,呼吸着充满焦油味和青草芳香的空气,眺望笼罩在紫色雾霭中的佛罗伦萨,只见这座城市仿佛是紫水晶做成的,是那样小巧,一棵小树的两个开满金黄色花朵的树枝之间的空隙就容纳下了它——春天,这种花开遍整个山坡——他当时有多么幸福,无忧无虑,无所用心。
难道他一生的劳动只不过是欺骗,伟大的爱不是伟大的认知之女吗?
他倾听着狂风的怒吼。他不由得想起了马基雅弗利说过的一句话:“生活中最可怕的不是操劳,不是贫困,不是痛苦,不是疾病,甚至也不是死亡,而是——寂寞。”
夜间的狂风发出非人的声音,诉说着人的心灵能够理解的、它感到亲切的和不可避免的事——在可怕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在远古的混沌——万物之父的怀抱中那种最后的孤独——人世上无边无际的寂寞。
他站起来,拿起蜡烛,开开隔壁房间的门,走了进去,走近放在三条腿支架上的那幅画——画上蒙着的罩布打了许多褶子,像是白色的尸衣——他把罩布揭下来。
这是蒙娜丽莎·乔昆达的肖像。
自从最后一次画这幅画以来,也就是自从最后一次跟她见面以来,他一直没有把罩布揭下来过。现在他觉得他是第一次看见这幅肖像。他在这张脸上感觉到了生命的力量,他在自己的作品前感到一种恐惧。他想起了关于魔画的迷信故事,如果用针扎画上的肖像,就会给所画的人带来死亡。他想,在这里则是相反:他摄取了活人的生命,把这生命赋予了死的画。
画面上一切都清晰而准确——直到最后一个衣褶,直到白皙的胸脯上深色衣服边缘刺绣花纹的细密的十字形针脚。仿佛是如果聚精会神地观看,就能看出这个胸脯在一起一伏地呼吸,喉咙下面凹洼处的血管在跳动,脸上的表情在变化。
但是与此同时,她又是个幽灵,非常遥远和陌生,她虽然永远年轻,可是又非常古老,比画面背景上显现出来的山崖上原初的玄武岩还古老——那蓝色的山崖若隐若现,状如钟乳石,好像不是本地的,而是早已消失的世界的遗存。山崖间蜿蜒的小溪很像她那双永远挂着微笑的嘴唇的曲线。头发如同深色的烟雾,上面层层的波纹像水上的波浪一样,也服从于神圣力学的法则。
只是现在——仿佛是死亡才使他睁开了眼睛——让他明白了蒙娜丽莎的美原来就是他在自然界中贪婪好奇地寻求的一切,让他明白了世界的奥秘原来就是蒙娜丽莎的奥秘。
已经不再是他在考验她,而是她在考验他。这双眼睛的目光反映了他的心灵,而在她的脸上如同映照在镜子里一样,深化到无极——这意味着什么?
她在最后一次见面时没有说完的话:仅有好奇心还嫌不够,还需要别的更重要的东西才能够洞悉山洞里最后的,也许是最奇异的秘密——她能够把这番话再说出来吗?
也许这是一种能够洞察一切的冷漠的微笑吧?也许是死人面带这种微笑观看活人吧?
他知道,她的死并非偶然:他要是愿意,本来可以拯救她。他觉得,他从来也没有如此面对面地正视死亡。在乔昆达冷漠而又和蔼的目光下,一种难以忍受的恐怖之感让他的心灵冻结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无底深渊面前胆怯了,不敢向里面窥视——他不愿意知道那里面是什么样子。
他像个小偷似的,急急忙忙用那块带褶的如同尸布一般的罩布把她的脸盖上。
春天,他应伦巴第的法兰西总督查理·丹布亚斯的邀请,在佛罗伦萨请了三个月的假,到米兰去了。
他很高兴离开故乡,作为一个无家可归的被放逐者,看见了耸立在伦巴第绿色平原上的阿尔卑斯山的雪峰,如同二十年前一样。
注解:
1库普里斯,阿佛罗狄忒的别名。
2《圣经·撒母耳记(上)》第十七章第三十四至四十五节。
3《圣经·列王记(下)》第十九章第十一至十三节。
4原名托马索·迪·乔万尼(1401—1428),佛罗伦萨画派的画家。
5乔万尼·桑蒂(?—1494),拉斐尔的父亲,也是他的蒙师。
6卡西乌(?—公元前42),古罗马刺杀恺撒主谋之一。
7指老普林尼(23—79),古罗马作家,著有《博物志》37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