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列奥纳多在佛罗伦萨郊区菲埃索莱山冈上有一个葡萄园。邻居想要霸占这块土地,跟他打起官司来。画家身在罗马涅,便把这起诉讼委托乔万尼·贝特拉菲奥办理,1503年3月末把他召到罗马。
乔万尼顺路到奥尔韦埃托参观路加·西诺列利 1 的壁画,这幅画绘在大教堂里,不久前才完成,但已遐迩闻名。
反基督的面孔让乔万尼大为震惊。他起初觉得很凶恶,可是仔细观看了之后,发现并不凶恶,而只不过是无限痛苦罢了。炯炯有神的眼睛闪烁着充满痛苦的温顺的目光,反映出遭到上帝摈弃而产生的彻底绝望。虽然生着丑陋的山羊式的尖耳朵,弯曲的手指让人想起兽的爪子——但他却是美丽的。在乔万尼面前,这张脸跟他从前发高烧说胡话时见到的那张神圣的脸异常相像,他想要认出那张脸来,可是没有办到。
这幅画的左部画着反基督的毁灭。他借助于看不见的翅膀向天上飞去,想要向人们证明他是人子,踏着云彩降临人间,裁决活人和死人的是与非,但他是天主的敌人,被天使打败,坠入无底深渊。这次惨败的飞翔,人的翅膀,唤起了乔万尼关于列奥纳多那些熟悉而可怕的想法。
跟乔万尼一起参观壁画的还有两个人:一个五十来岁的肥胖的修士及其同伴——此人身材细高,很难说出他的年龄,面部表情很愉快,身穿游方僧的衣服,古时候把这种人叫作流浪学究或者出亡僧侣和流浪艺人。
他们二人跟乔万尼相识以后,便与他结伴同行。修士是来自纽伦堡的日耳曼人,奥古斯丁修道院的图书管理员,学识渊博,名叫托马斯·施威尼茨。他到罗马去解决教会产权纠纷问题。他的同行者也是日耳曼人,名叫汉斯·普拉特尔,萨尔茨堡人氏,不知是施威尼茨的秘书,还是他的马夫和消愁解闷者。
他们途中谈论教会的事务。
施威尼茨以科学的明确性心平气和地论证了教皇关于赎罪教条的无聊,声称过不了二十年,整个日耳曼就会揭竿而起,将要推翻罗马教廷的统治。
“这个人绝不会为信仰而献身,”乔万尼端详着纽伦堡修士保养得很好的圆脸,暗自想道,“绝不会像萨沃纳罗拉那样跳进火堆里去。不过要知道,对于教会来说,他也许更加危险。”
到达罗马以后不久的一天晚上,乔万尼在圣皮埃特罗广场上遇见汉斯·普拉特尔。这个流浪学究把他带到附近的西尼巴尔迪胡同——那条街上有许多日耳曼人为朝圣者开的旅馆——把他领进一家小酒店,这是捷克人瘸腿扬开的,字号叫“银刺猬”,店主是个胡斯派信徒,很乐意用上等佳酿款待自己的志同道合者——教皇的秘密反对者,日益增多的自由思想者,他们希望对教会进行重大改革。
小酒店的第一间屋子是公用的,接待普通顾客,但扬在里面还有另一间屋子,唯有经过挑选的人才能进去。这里正在集会,座无虚席。托马斯·施威尼茨坐在桌子上首的贵宾席上,背靠着酒桶,两只肥胖的手交叉着放在肥胖的肚子上。他那张浮肿的脸没有任何表情,脖颈堆出一个双下颏,两只小眼睛难以睁开,显出困倦的神色——可能是因为喝得过量了。他不时地朝着蜡烛的火苗举起酒杯,欣赏着水晶玻璃杯里浅黄色的琼浆玉液——莱茵葡萄酒。
马丁诺修士是个外来的僧侣,对罗马教廷的盘剥满腹牢骚,像连珠炮似的发泄着不满:
“你们瞧瞧吧,一而再,再而三,依我说呀,得知道人格,可是得了吧,这算是什么事儿呢?宁可落到强盗手里,也别遇上这里的高级僧侣。这是光天化日下的抢劫!不是赦罪官,就是教皇法庭总书记官,还有看门人、马夫、厨师以及给枢机主教大人情妇倒污水的人,让天主宽恕吧!正像歌谣里唱的那样:新的犹大一大批,他们把基督出卖。”
汉斯·普拉特尔站起来,摆出严肃认真的样子。大家都肃静下来,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这时,汉斯·普拉特尔模仿教会诵经的语调,拖着长腔,有板有眼地宣布道:
“教皇的门徒们,枢机主教们晋见教皇,提问道:为了得救,我们应该怎么办?亚历山大说:你们问我吗?经书里写得明明白白,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你要全心全意地爱金银财宝,像爱自己一样爱有钱的人。如果能做到这一点,你们就能生活幸福。教皇坐到宝座上,说道:有钱人是幸福的,因为他们能够看见我的圣容;献牲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他们被指定为我的儿子;为了金银财宝而来到人世的人是幸福的,因为罗马教廷将要拥有这些金银财宝。穷人遭殃,因为他们两手空空,要是给他们脖子绑上磨盘,把他们投进大海里,那么他们就会好一些。枢机主教们回答道:我们一定这么办。教皇说:孩子们,我要给你们树立一个榜样,让你们看看如何进行劫掠,你们就照着这样去劫掠活人和死人。”
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管风琴工匠奥托·玛普尔格是个须发皆白的小老头,仪表文雅端庄,面带天真的笑容,一直默默地坐在角落里,这时从衣袋里掏出几张精心折叠着的纸,这是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收信人保罗·萨维利是位高官显宦,为逃避教皇的迫害而投奔马克西米连皇帝去了,但实际上这是一份传单,以书信的形式对亚历山大六世进行讽刺,以大量抄本在罗马秘密流传,玛普尔格刚刚收到,建议当众宣读。信中列举大量事实,揭露和抨击了罗马教皇家族里发生的种种恶行丑闻,从卖官鬻爵到塞萨尔弑兄和教皇跟自己亲生女儿卢克莱西娅的乱伦。信的结尾规劝欧洲各国君主和统治者联合起来消灭“这些败类,这些披着人皮的野兽”:
“反基督降临了,因为在上帝的信仰和教会的历史上还从来不曾有过像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及其儿子塞萨尔这样的敌人。”
宣读完毕以后,大家纷纷议论起来,讨论教皇是否真的是反基督。
众说纷纭,见解不一。管风琴工匠奥托·玛普尔格承认这些想法早已使他不安,他以为真正的反基督并不是教皇,而是他的儿子塞萨尔,许多人认为他在父亲死后将要成为教皇。马丁诺修士援引《以赛亚升天记》 2 中的一处,证明反基督具有人的相貌,实际上并不是人,而只是一个没有形体的幽灵,因为用圣徒亚历山大的基里尔的说法,是“毁灭之子,在黑暗中降临,被称作反基督,并非其他,实际上就是撒旦,大蛇,彼列 3 ,降临人世的世界公爵”。
托马斯·施威尼茨摇了摇头,说道:
“您错了,马丁诺教兄。口才卓越的约翰 4 直截了当地说:‘这是谁?不是撒旦吗?——绝对不是。而是个人,接受了他的全部力量,因为他身上有两种属性,一种是魔鬼的,另一种是人的。’因此,无论是教皇还是塞萨尔都不可能是反基督:他应该是贞女的儿子……”
施威尼茨摘引了伊波里特的《世界末日论》一书中的一段。
还引证了叶甫列姆·西林 5 的一段话:“魔鬼荫庇但支派中的一个贞女,淫荡的蛇进入她的腹中——她便受孕,后来分娩。”
大家纷纷向施威尼茨提出问题,表示困惑不解。修士引经据典,援引了耶罗尼姆、基普里安、伊列涅伊等许多基督教早期贤哲的说法,向他们讲解了反基督的身世。
“一些人断言,反基督跟基督一样,也诞生在加利利,另一些人认为他诞生在一个大城市,可以象征性地称作巴比伦,或者所多玛和蛾摩拉。他的脸跟变形人的一样,许多人觉得很像基督的面容。他创造了许多预兆。他对大海说话,大海便寂静下来;他对太阳说话,太阳便暗淡无光;高山移位,石头变成面包。他让饥饿的人吃饱,让有病的人痊愈,让哑人说话,让盲人看见光明,让软弱无力的人有了力气。是否能让死人复生,我不知道,因为《第三预言书》中说:能让死人复生。不过圣父们怀疑此说。叶甫列姆说:‘他没有能力主宰灵魂——non habet potestatem in spirtus.’玛各国的歌革人 6 乘着天上四面八方的风向他涌来,于是大地上架满帐篷而变白,大海上处处是船帆。他把这些人召集起来,让他们占领了耶路撒冷,对他们说:我是万能者,我是神子和神父。”
“唉,这条老狗!”马丁诺修士按捺不住,用拳头猛击桌子,吼叫道,“谁能相信他?托马斯教兄,我认为他只能哄骗不懂事的小娃娃。”
施威尼茨修士又摇了摇头:
“会相信的,许多人都相信,马丁诺教兄,受神圣的假面具所迷惑,因为他扼杀了自己的肉体,保持贞洁,不跟女人干不洁净的事,不吃肉食,爱惜一切,不仅爱护人,而且凡是活物,凡是会喘气的东西全都爱护。像林中雷鸟用模仿的鸣叫声呼唤别的鸟的小雏一样,说道:到我这儿来吧,困苦的和身负重轭的人们,我将给你们安慰……”
“既然如此,”乔万尼插嘴说,“有谁能认清他,有谁能揭穿他呢?”
修士用深邃而敏锐的目光瞧了他一眼,回答道:
“人不可能做到——只有神才能做到。就连最严守教规的人都认不清,因为他们的头脑昏聩了,他们的思想分裂了,因此他们看不见哪里光明,哪里黑暗。大地上笼罩着人们的将是沮丧和困惑,开天辟地以来都没曾有过这种沮丧和困惑。人们对高山说:你们崩塌吧,把我们压在底下吧。他们等待着灾难将降临宇宙,惊恐得喘不过气来,因为上天的力量动摇了。于是在神庙里坐在神座上的至高无上者说道:‘你们为什么惊慌不安,你们想要什么?羊群难道认不出牧人的声音!噢,你们不忠诚,你们狡猾!你们想要得到预兆——会给你们显示预兆的。你们将看到人子站在云端审判活人和死人。’于是长出巨大的翅膀,显现出魔鬼的狡猾,在雷鸣闪电中往天上飞升,在其门徒们前簇后拥之下,变成天使的形象——飞翔起来……”
乔万尼听着,脸色煞白,眼睛一眨不眨,目光充满惊恐:他想起了路加·西诺列利的壁画——被天使所推翻的反基督肥大宽松的衣服,也想起了列奥纳多·达·芬奇站在阿尔巴诺山荒凉的顶峰上万丈深渊的边沿,也穿着同样肥大宽松的披风,被风吹向背后,伸展开,犹如鸟的巨大翅膀。
这时,从隔壁那间接待普通顾客的房间传来叫喊声、姑娘们的笑声、忙乱声、椅子翻倒声、摔杯子声:那是汉斯跟一个漂亮的侍女胡闹而发出来的声音。这个流浪学究早就钻到那个房间去了,因为他不喜欢冗长的学术性的谈话。突然间,寂静下来——可能是汉斯已经抓住了这个侍女,亲吻她,把她抱在怀里。
在琴声的伴奏下,唱起一支古老的歌谣:
小酒店的姑娘哟,
像一朵盛开的玫瑰,
欢乐吧,我放声歌唱。
Virgo gloriosa!
美丽的姑娘哟!
酒店老板是个骗子,
如狐狸般狡猾——
我仍然喜欢你的酒店,
胜过上帝的教堂。
高高的僧帽和面纱,
手里的念珠和头上的僧发
隔不开阿佛罗狄忒的情网,
也阻挡不住阿摩耳的爱箭。
为了甜蜜的一吻,
走上断头台也心甘。
把我的酒杯斟满,
我是个心地善良的僧侣。
我不惧怕严厉的圣父,
我们了解教规戒律:
繁华的罗马歌声不断——
却无人诵读经文。
罗马是一座淫窟,
是通往地狱的平坦大道。
教皇是上帝教会的栋梁,
但只是可耻的栋梁。
来吧,姑娘,亲个嘴!
Dum vinum potamis——
尽情地喝吧,一醉方休——
我们为巴克科斯干杯:
Te deum laudmus!
酒神呀,把你赞颂!
托马斯·施威尼茨听着这歌声,他那张肥胖的脸绽开幸福的笑容。他举起酒杯,杯子里的莱茵葡萄酒泛着金黄色的光辉;他用颤颤悠悠的声音唱起来,跟那些流浪学究、出亡僧侣和流浪艺人相呼应,他们是第一批反叛罗马教廷的叛逆者,唱着那支古老的歌谣:
Te deum laudmus!
酒神呀,把你赞颂!
二
列奥纳多在圣斯皮里托医院进行人体解剖。贝特拉菲奥给他充当助手。
有一天,老师发现学生总是闷闷不乐和愁眉不展,希望让他散散心,便提出跟他一起到教皇宫殿去。
这时,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因瓜分克里斯托弗·哥伦布不久前发现的新土地和岛屿而发生争端,于是请求教皇予以裁决。教皇应该最后明确划定瓜分地球的界线,十年前最初传来发现美洲的消息时他本来已经划过一条界线。教皇邀请了列奥纳多和其他一些学者,希望与他们一起商议此事。
乔万尼起初不愿意去,可是后来好奇心占了上风:关于教皇,他已经耳闻了许多,如今想要亲眼见识一下。
第二天早晨,师徒二人去梵蒂冈,经过教皇大厅——亚历山大六世给塞萨尔颁发金玫瑰的仪式就是在这里举行的,然后进入内部的房间——被称作基督和圣母大厅的接待室,最后来到教皇的工作室。拱顶和墙壁上拱门之间的圆穴都画着平土利鸠 7 取材于《新约》和圣徒传的壁画。画家在这些拱顶上并排描绘了多神教的神秘传说。朱庇特之子——太阳神俄西里斯从天上来到下界,与大地女神伊西斯订婚。他教导人们耕地,采集野果,栽植葡萄。人们把他杀死。他死而复生,从地下走出来,以白牛——贞洁的阿皮斯的形象重新出现。
这里十分奇怪,罗马教皇的房间里取材于《新约》的画与以阿皮斯形象出现的博尔吉亚家族徽章中的金牛崇拜为邻——生活的欢乐把两个神秘传说——耶和华之子和朱庇特之子调和起来:纤细的小柏树仿佛被来自荒凉的乌姆布里亚山冈的风给吹弯,天空飞翔的鸟儿正处在春天的发情期,相互追逐嬉戏;另一边是圣伊丽莎白拥抱着圣母,向她祝贺:“你腹中所怀的胎是有福的。” 8 ——一个少年侍从在训练一条狗用两条后腿站立;在俄西里斯与伊西斯的订婚仪式上,也有一个这样的淘气鬼,浑身一丝不挂,骑在一只大雁的背上:一切都洋溢着生活的欢乐。在所有的装饰图案、花纹、手执十字架和香炉的天使、手执神杖和托着果篮跳舞的长着山羊蹄子的浮努斯中间,出现一只红色的兽,神秘的公牛——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金光灿灿,这只牛洋溢着生活的欢乐。
这是什么?乔万尼想,是亵渎神明还是孩童的天真无知?伊丽莎白腹中的胎儿在嬉戏,她的脸上流露出神圣的激情,这跟伊西斯为被切成碎块的俄西里斯而恸哭时的面部表情岂不是一样的吗?亚历山大六世跪在从棺材里走出来的基督面前,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埃及祭司们迎接被人杀死后以阿皮斯形象复生的太阳神时,脸上岂不也是露出同样的表情吗?
人们为之顶礼膜拜、唱赞歌和在祭坛上焚烧神香的那位神祇,变成金牛犊的博尔吉亚家族徽章上的那头公牛,跟罗马教皇本人一样,被诗人们给神化了:
Caesare magna fuit,nunc Roma est maxima:Sextus
Regnat Alexander,ille vir,iste deus.
罗马在恺撒时代是伟大的,如今更加伟大:
这里主宰一切的是亚历山大:他是人,他是神。
乔万尼觉得比任何矛盾都让人可怕的是如此明目张胆地把神与兽调和起来。
大厅里坐满高官显宦和主教们,他们在等候着教皇,乔万尼一边观看壁画一边听着他们谈话。
“贝特兰多,您从何处来?”阿博雷亚枢机主教向费拉拉使臣问道。
“从大教堂来,大人。”
“怎么样?圣上如何?没有劳累吧?”
“毫无倦意。他唱日祈赞美诗,唱得不能再好了。庄严、神圣、华美,跟天使无异!我觉得我不是处在人间,而是在天堂里,置身于上帝的侍者中间。当教皇举起圣餐碗的时候,不只是我一个人,许多人都哭了……”
“米凯雷枢机主教是生什么病死的?”不久前刚刚来到罗马的法兰西使臣表现出好奇心。
“由于吃了或者喝了有害胃肠的食物。”教廷财务总管唐·璜·洛佩斯小声回答道,他像亚历山大的大多数近臣一样,是西班牙人。
“听说,”贝特兰多说,“星期五,就是米凯雷死后第二天,圣上拒绝接见西班牙使臣,尽管这位使臣十分焦急地等待着接见——其原因是枢机主教之死给圣上带来极大的悲痛和操心事。”
这场谈话除了明确说明的意思之外,还暗含着一层意思:米凯雷枢机主教之死给教皇带来操心事,让他没有闲暇时间,因为他整天忙于清点死者的金钱;有害主教大人胃肠的食物,就是博尔吉亚的著名毒药—— 一种有甜味的白色粉末,能够在预定的期限内逐渐地杀死服用的人,或者是一种酊剂,用焙干的西班牙蝇磨碎过筛后浸泡而成。教皇发明了这种便捷的弄钱方法:他精确地关注着各位枢机主教的收入,他觉得有谁已经暴富,便把他打发到另一个世界去,宣布自己是其继承人。据说丰盛地款待枢机主教们,就像给肥猪催肥是为了屠宰一样。担任司仪的日耳曼人约翰·布尔哈德在日记里除了记述教会的礼仪之外,还不时地简洁而又无动于衷地记下某些主教的突然死亡:
“喝了一杯。——Biberatt calicem.”
“听说蒙雷亚勒枢机主教昨天夜里病了,可是真的?”教廷侍从佩德罗·卡兰萨问道——他也是西班牙人,“各位大人,这是真的吗?”
“有这种事?”阿博雷亚惊奇地问道,“他怎么啦?”
“确切的不知道。听说是恶心,呕吐……”
“噢,天主哇,天主!”阿博雷亚深深叹了一口气,扳着手指数起来,“枢机主教奥西尼、菲拉利、米凯雷、蒙雷亚勒……”
“是不是这里的空气,或者也许是蒂布尔河水具有有害僧侣健康的成分?”贝特兰多狡黠地指出。
“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接着一个!”阿博雷亚脸色煞白,嘀咕道,“一个人今天还活得好好的,可是明天……”
大家都沉默了。
又有一群高官显宦、骑士、禁卫军在教皇的侄孙唐·罗德里格斯·博尔吉亚的率领下走进来,随后,教廷侍从、寝宫总管、财务总管以及教廷的其他官员从隔壁其他大厅涌进这间屋子。
“圣父,圣父!”人们嘁嘁喳喳一阵,然后寂静下来。
人群骚动起来,疏散开。门开了,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博尔吉亚走进接待大厅。
三
教皇年轻时很英俊。据说只要向女人扫上一眼,就足以使她欲火中烧,仿佛是他的目光里有一种力量能吸引女人,犹如磁石吸引铁一样。直到现在,虽然他已经发福,大腹便便,仍然保留着优雅的仪表:脸色黝黑,头顶光秃,只有后脑勺上残存着白发,鹰钩鼻子很大,下颏两边的皮肤往下耷拉着,一双小眼睛充满少有的活力,厚嘴唇向前凸起,表情富于肉感,阴险狡猾,同时又几乎像孩子一样天真纯朴。
乔万尼在这个人的外貌上寻找让人恐惧的或者残忍的东西,可是白费力气。亚历山大·博尔吉亚拥有高超的社交天赋——天生的优美素质。他的言谈举止不管在任何时候和在任何场合都恰到好处,十分得体。
一位使臣写道:“教皇年过七旬,却日益焕发出青春的朝气;即使是最大的痛苦,在他那里也绝不会拖过一天一夜;他天性欢快;不管他着手做什么事,总是能收到相应的好处,况且他每时每刻所考虑的仅仅是自己子女的荣耀和幸福,此外任何别的事都不能干扰他。”
博尔吉亚家族的先世是卡斯蒂利亚的摩尔人,起源于非洲,的确,亚历山大六世皮肤的颜色黝黑,嘴唇很厚,目光火辣辣的,根据这些来判断,他的血管里一定流着非洲人的血液。
平土利鸠的这些壁画描绘了古代阿皮斯——太阳神之子的光荣,乔万尼想,对于亚历山大来说,不能想象比这再好的荣耀了。
老博尔吉亚尽管年过七旬,但健壮有力,如一头壮牛,难怪其家族的徽章上是一头血红色的公牛,他的确是太阳神的后代,是享乐、交媾和生殖之神的后代。
亚历山大六世走进大厅,跟犹太人金匠所罗门·达·塞索谈话,正是这个金匠在瓦伦蒂涅公爵的宝剑上雕刻了尤利乌斯·恺撒的光辉形象。他在一大块翡翠上模仿古代石像雕刻了裸体的维纳斯,得到教皇特殊的恩宠。教皇特别喜欢维纳斯,竟然下令把这块宝石镶嵌在十字架上,每逢在圣彼得大教堂举行宗教仪式时都用这个十字架为百姓祝福,他亲吻耶稣受难十字架时,实际上亲吻的是美的女神。
然而,他毕竟不是不信神的人:不仅履行教会的一切仪式,而且在心里也暗暗地信神;他特别崇敬贞洁的圣母玛丽亚,把她当成自己的保佑者,认为她一向热情地在上帝面前为他祈求。现在,他让犹太人所罗门给制造一盏神灯,这是卢克莱西娅小姐生病时他向民众玛丽亚教堂许的愿。
教皇坐在窗前,观看各种宝石。他喜爱宝石达到了狂热的程度。他用漂亮的细长的手指轻轻地触动和摆弄宝石,噘起厚厚的嘴唇,脸上露出甜蜜的和淫荡的表情。
他特别喜欢一块很大的绿玉髓,只见其色彩比翡翠更深,闪烁着紫红色的光芒,里面又透露出神秘的金黄。
他下令从他自己的宝库里把装珍珠的小箱子拿来。
每逢他打开这个小箱子,他都情不自禁地想起他那可爱的女儿卢克莱西娅,因为她就很像是一颗璀璨而洁白的珍珠。他用目光在高官群里搜寻费拉拉公爵阿芳索·德斯特的使臣,把他叫过来——费拉拉公爵是他的女婿。
“你得注意,贝特兰多,不要忘了给卢克莱西娅公爵夫人准备一件小礼品。从叔叔这里回去两手空空地见她,你可不好交代。”
他自称“叔叔”,因为在正式文件中,卢克莱西娅小姐不是被称作圣上的女儿,而是称作他的侄女:罗马教皇不可能有合法的子女。
他在小箱子里翻来翻去,挑出一颗巨大的粉色印度珍珠,只见它是椭圆形的,有山核桃那么大,是无价之宝,价值连城。他把这颗珍珠拿到光亮处,欣赏起来:他想象这颗珍珠佩戴在卢克莱西娅黑衣的深胸口里,在她那粉白的胸脯衬托下该是多么光彩夺目,他觉得犹疑不决起来:把这颗珍珠送给费拉拉公爵夫人还是送给贞女玛丽亚?可是他思索片刻,马上认定从天后手里夺走所许诺的礼品是有罪的,于是把这颗珍珠交给了犹太人,让他把珍珠镶在神灯最醒目的地方,镶嵌在绿玉髓和苏丹赠送的红榴石之间。
“贝特兰多,”他又对使臣说,“你见到公爵夫人时,代我告诉她,让她衷心向天后祈祷,以便保佑她身体健康。你看,我们感谢天主和贞女玛丽亚的一贯保佑,身体无病无灾,完全健康,我们给她带去教廷的祝福。至于小礼品,今天晚上打发人送到府上去。”
西班牙使臣走到小箱子前,不失尊敬地发出惊叹: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多珍珠!起码有七升吧?”
“八升半!”教皇骄傲地纠正道,“引以为荣的是:这都是上品。我花了二十年的时间才积累了这些珍珠……”
他眯缝起左眼,以一种奇怪的声音笑起来。
“这个小滑头知道对她很相宜。我希望,”教皇郑重地补充道,“等我死后,卢克莱西娅能拥有全意大利最好的珍珠!”
他把两只手都伸进珍珠里面,捧起一捧,珍珠从手指的缝隙里洒落出去,他欣赏着一颗颗晶莹的珍珠闪着粉红色的光,唰唰地落下。
“一切,一切都是给她,给我亲爱的女儿准备的!”他重复着,高兴得喘不过气来。
突然在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掠过一种令人恐怖的神情,一股寒气侵入乔万尼的心头——他不禁想起关于老博尔吉亚对自己亲生女儿兽性的情欲的传闻。
四
下人向教皇禀报塞萨尔驾到。
圣上有要事找他:公爵对佛罗伦萨共和国怀有敌对的企图,而佛罗伦萨受法兰西的最高保护,因此法兰西国王通过自己在梵蒂冈的使臣对此表示不满,指责亚历山大六世怂恿自己的儿子实施这种阴谋。
教皇得知儿子到来以后,偷偷地向法兰西使臣扫了一眼,走到他跟前,抓起他的手,伏在他的耳朵上说着话,仿佛是无意之中把他领到通向另一个房间的门前,塞萨尔就在那个房间里等候他。然后他走进那个房间,又仿佛是无意之中没有随手把门关上,于是站在门口的人,包括法兰西使臣在内,都能听见那个房间里说话的声音。
很快就从那个房间里传出教皇愤怒的叫喊声。
塞萨尔平静而有礼貌地反驳他。可是老头子向他跺起脚来,狂暴地叫起来:
“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这个狗崽子,你这个婊子养的!”
“噢,我的上帝呀!您听见了吗?”法兰西使臣向威尼斯特使安东尼奥·朱斯蒂尼雅尼耳语道,“父子二人打起来了,他要揍塞萨尔!”
朱斯蒂尼雅尼只是耸了耸肩膀:他知道,如果说有人要挨打,那么将要挨打的与其说是儿子,倒不如说是父亲。自从塞萨尔杀死他的哥哥甘迪亚公爵以来,教皇在塞萨尔面前一直战战兢兢,尽管作为父亲爱他更深了,这种爱掺和着迷信的恐惧和骄傲。大家都记得,年轻的侍从官佩莱托为了逃避大发雷霆的公爵而藏到教皇的衣服里,塞萨尔拔刀刺进他的胸部,血溅到教皇的脸上。
朱斯蒂尼雅尼也猜到了,现在父子二人的争吵不过是一场骗局:他们要哄骗法兰西使臣,向他证明,公爵即使对佛罗伦萨共和国怀有敌对的企图,可是教皇并没有参与其事。朱斯蒂尼雅尼常说,这父子二人总是相互帮助,相辅相成:父亲从来不履行说过的话,儿子从来不说要做的事。
公爵走了,教皇仍然怒气未消,威胁要对他进行父亲的诅咒和革除他的教籍。等到教皇回到接待室的时候,只见他气得浑身发抖,呼吸困难,脸涨得通红,擦着脸上的汗水,只是眼睛的深处闪烁着喜悦的火花。
他走到法兰西使臣面前,又把他领到一旁,这一次是把他领到通往贝尔韦德雷庭院的大门里。
“圣上,”法兰西人彬彬有礼地开始表示歉意,“我不希望成为您愤怒的原因……”
“难道您听见了?”教皇天真地表示惊异,没有等他醒悟过来,便带着慈父般的柔情用两个手指端起他的下颏——这标志着特殊的关怀——怀着难以遏制的激情,流畅自如地谈起自己对法兰西国王如何忠诚和公爵的企图绝无恶意。
使臣尽管几乎掌握了确凿的证据足以证明这是一场骗局,可是听着教皇的话,感动至深,迷迷糊糊,如腾云驾雾一般,不知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是应该相信教皇的面部表情和说话的声音。
老博尔吉亚撒起谎来十分自然,他从来不需要事先想好谎言,每当需要的时候谎言都脱口而出,如此流畅自如,就像他跟女人做爱一样。他一生中不断地训练自己的这种本领,终于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虽然人人都知道他在说谎,用马基雅弗利的说法,“教皇越是不愿意做某件事情,他越是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做”——但是仍然相信他,因为这种谎言的奥秘就在于他本人也相信自己,犹如一个艺术家沉醉于虚构一样。
五
亚历山大六世结束了与使臣谈话,跟自己的总秘书官,佩鲁贾枢机主教弗兰切斯科·雷莫利诺——此人当年曾参与过对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修士的审判和处决——谈了起来。总秘书官手里拿着一份准备好的关于对图书建立宗教审查制度的训谕等候教皇签字。教皇本人亲自构想和拟定了这份训谕。
训谕中说:“兹认为印刷机为有益的,此项发明可以使真理永世长存,让人人皆有可能接受它,然而必须防止出现有损于教会的鼓吹自由思想和蛊惑人心的邪恶著作,特此宣布:非经教会首长——教区主教或副主教允许,严禁印刷任何书籍。”
教皇听罢训谕,扫视了各位枢机主教,像通常一样,问道:
“Quod videtur?诸君以为如何?”
“除了印刷的书籍之外,”阿博雷亚发表不同意见,“是否还应该采取措施禁止手写的著作,诸如致保罗·萨维利那样的匿名信?”
“我知道,”教皇打断了他的话,“伊雷达拿给我看了。”
“既然圣上已经获悉……”
教皇直盯着枢机主教。枢机主教窘迫得不知所措。
“你想说:我为什么没有开始侦查,没有揭露肇事者?噢,我的孩子,既然我的指控者所说的话全是真的,别无其他,那么我为什么要缉捕他呢?”
“圣父!”阿博雷亚大吃一惊。
“是的,”亚历山大六世严肃认真而又感人肺腑地继续说,“我的指控者是正确的!最后一个罪人就是鄙人——鄙人既是窃贼,又是盘剥者,同时还是杀人者!我胆战心惊,不知在人类的法庭上把我的脸藏到何处——而在基督的可怕的法庭上即使是恪守训诫的人都难以得到辩护,那又将如何呢?然而天主是有生命的,我的灵魂是有生命的!为了我这个罪大恶极的人,我的上帝头戴荆冠,脸上挨打,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只消用他的一滴血就足以把我这样的人洗刷得比雪还洁白。指控者们呀,你们都是我的弟兄,你们中间有谁体验过上帝博大的仁慈,谈到罪人时能够说:他受到了惩罚?虽然恪守训诫者得到法庭的宽恕,但我们毕竟是罪人,只能恭顺和悔罪,因为我们深知,没有罪孽就没有悔罪,不悔罪就不能得救。我造孽,然后悔罪,再造孽,然后再赎罪,像是收税人 9 和荡妇一样。天主呀,我像是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强盗一样,颂扬你的名字!既然不仅人们,也许是跟我一样的罪人,而且就连天使,天上一级、二级和三级天使都谴责我,摈弃我——那么我就不能沉默,绝不停止向我的保佑者圣洁的贞女哭诉——我知道,她定会宽恕我,宽恕我!”
他抽泣起来,肥胖的身躯不停地颤抖,双手伸向大厅门顶上平土利鸠壁画里的圣母。许多人认为画家根据教皇本人的愿望在这幅壁画里让圣母与美丽的罗马女人朱莉娅·法涅泽 10——亚历山大六世的情妇,塞萨尔和卢克莱西娅的母亲十分相像。
乔万尼看着和听着,却不能理解:这是什么——是滑稽表演还是信仰?也许是二者兼而有之吧?
“我还要说一点,我的朋友们,”教皇继续说,“辩护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颂扬天主。写信给保罗·萨维利的那个人把我叫作异端。我以上帝的名义证明——我是无辜的!你们自己……不,你们当着我的面不说真话,可是,伊雷达,我知道,你是爱我的,你看到了我的心,你不是谄媚者——弗兰切斯科,你告诉我,我在上帝面前是异端吗?”
“圣父,”枢机主教怀着深厚的感情说道,“我怎能责备你呢?就连你的最凶恶的敌人如果读过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著作《神圣罗马教会之盾》,都应该承认你绝对不是异端。”
“你们可都听见了,听见了吗?”教皇指着伊雷达,像个孩子似的,认真地说道,“既然他把我解脱了,那么就是说,上帝也会宣布我无罪。我有罪过,可是我的罪过并不在于当今的自由思想、大逆不道的智慧,而在于别的方面!我不曾产生过一个反叛上帝的念头,不曾产生过丝毫的怀疑,借以玷污自己的灵魂。我的信仰是纯洁的,坚定不移的。就让这项关于书刊审查的训谕成为上帝教会新的金刚石的精神之盾吧!”
他拿起笔来,在羊皮纸上写下一行幼稚难看的大字:
“Fiat.照此办理。Alexander Sextus episcopus servus servorum Dei.亚历山大六世,大主教,天主的奴仆的奴仆。”
教廷印刷物委员会的两名西多会 11 派修士在羊皮纸上打一个洞眼,穿上一条丝带,绑上一个铅球,用钳子夹扁,上面压出教皇的名字和一个十字架。
“如今我们把你的奴仆放出去!”伊雷达小声说道,向天上抬起那双凹陷的眼睛,燃烧着疯狂的嫉妒之火。
他的确相信,如果把博尔吉亚的一切罪恶放在天平的一端,而另一端放上这道关于宗教审查的训谕——那么天平这一端的分量会更重。
六
教廷寝宫秘密总管走到教皇身边,伏在他耳朵上说了几句。博尔吉亚表现出很担心的样子,穿过隔壁的房间继续往前走,经过一个用壁毯掩饰着的小门,来到一条狭窄的拱形走廊,这里被火炬照得通明,给蒙雷亚勒枢机主教下毒药的那个厨师等候着他。毒药分量不足,病人在康复,这个消息已经传到亚历山大六世的耳朵里。教皇详细地询问了厨师一切细节,最后终于相信,虽然枢机主教的健康状况暂时有所好转,但他过两三个月之后必定死亡。这样更有好处,因为能够排除各种怀疑。
“可是毕竟,”他心想,“很可怜这个老头!他为人欢快,随和,是教会的好儿子。”
他伤心地叹了口气,低下头,纯朴地噘起那双绵软的厚嘴唇。
教皇并没有说谎:他的确很可怜枢机主教,假如不伤害他而能够夺取他的钱财——他会很幸福的。
返回接待室的时候,他来到自由艺术大厅,这里有时充作举行小型友好午餐会的餐厅。他看见餐桌已经铺上桌布,感到饿了。瓜分地球的事推到午餐之后。教皇邀请来宾们到餐厅去入席。
餐桌上摆着水晶瓶,里面插着白色的鲜花,这是百合花,是圣母报喜之花,教皇特别喜欢,因为这种花的贞洁之美让他想起卢克莱西娅。
菜肴并不奢侈:亚历山大六世在饮食方面是很有节制的。
乔万尼站在教廷侍从堆里,听着餐桌上的谈话。
教廷财务总管唐·璜·洛佩斯提起今天圣上与塞萨尔争吵的事,仿佛根本没怀疑这是装出来的,尽力为公爵辩护。
大家都附和他,纷纷称赞塞萨尔的德行善举。
“咳,不,不,别说了!”教皇故作不满的样子摇着头,“我的朋友们,诸位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他惹出什么祸来。请记住我的话,他得让我们大家都跟着遭殃,而他自己得捅出大娄子……”
可是他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当父亲的骄傲。
“他究竟像谁?诸位都了解我:我可是为人纯朴,实实在在。头脑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可是塞萨尔,上帝才了解他——他一直保持沉默,总是掩掩藏藏。先生们,诸位可相信,我有时向他叫喊,骂他,可是自己也害怕,是的,是的,害怕自己的儿子,因为他很有礼貌,甚至过于有礼貌了,他突然看着你,你觉得心像刀割的一样……”
来宾们更加起劲地维护公爵。
“好了,我知道,知道,”教皇狡猾地微笑着说道,“诸位爱他,把他当成亲生的儿子,可是也别伤害我……”
“诸位一直说他如何如何,”老头子继续说,眼睛已经流露出不可遏制的喜悦之情,“但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诸位:你们任何人就连做梦都想不到塞萨尔是个什么东西!噢,我的孩子们,请听我说——我要向诸位敞开我心中的秘密。我在他身上看到的并不是我的荣耀,而是某种最高的天意。——曾经有过两个罗马。第一个靠着利剑的权势把各国人民收拢在一起。可是靠着利剑得到的东西却毁于利剑,所以罗马灭亡了。世界上统一的政权不存在了,各国人民散了,像是没有牧人的羊群。可是世界不可能离开罗马而存在。于是新的罗马想要用宗教精神把各国人民聚拢在一起,然而各国人民并没有去找它,因为据说主教将用铁的权杖放牧他们。宗教的权杖对于世界没有权威。在历任教皇中间,我是第一个为上帝的教会提供这种利剑的,这种铁的权杖,可以用它来放牧各国人民,把他们聚拢在一起,使之成为一个统一的羊群。塞萨尔就是我的利剑。于是两个罗马,两把利剑结合在一起,教皇将成为恺撒,恺撒将成为教皇,宗教精神的王国以利剑王国为基础,将建成最后一个永恒的罗马!”
老头沉默了,抬起眼睛望着天棚,那上面血红色的兽像太阳一样,金光灿灿。
“阿门!阿门!一定会实现!”罗马教廷的高官显宦们和枢机主教们附和着说。
大厅里变得气闷起来。教皇有些头晕,与其说是因为喝了酒,不如说是因为陶醉于儿子的伟大。
大家走到凉台上——朝着贝尔韦德雷庭院的那个凉台。
下面,教皇的马夫正在把牡马和牝马从马厩里牵出来。
“喂,阿隆索,放开缰绳!”教皇向马夫长喊道。
马夫长明白,下了命令。牡马和牝马的交配是教皇最喜欢的开心活动。
马厩的大门开了,长鞭子响起来,整个庭院响起马欢快的嘶叫,马群分散在院子各处,牡马追逐着,并且爬到牝马的背上。
教皇在教廷的高官显宦和枢机主教们的簇拥下,长久地欣赏着这一景观。
可是他的脸色逐渐地阴沉起来:他想起了几年前跟卢克莱西娅一起观赏这种娱乐活动时的情景。女儿的形象出现在他的眼前,像活的一样:浅头发,蓝眼睛,略略肥厚的肉感的嘴唇——很像父亲,鲜花一般美丽,珍珠一般柔和,无限温顺,安详,作恶而不知恶,虽造孽但纯洁无瑕。他也想起了她现在的丈夫费拉拉公爵阿芳索·德斯特,不禁感到愤恨和憎恶。他为什么要把她嫁给他呢,他为什么同意这门婚事呢?
…………
他深深叹了口气,低下头,仿佛是突然感到背上压着老年的重轭,然后教皇返回接待室。
七
这里已经准备好地球仪、地图、两脚规、罗盘,以便从亚速尔和佛得角群岛往西画出一条长度为370葡萄牙里的长纬线。选择这个地点,因为如哥伦布所断定的那样,这里正是“地脐”,即梨形地球的突出部分,很像女人的ru头——那是一座山,山顶抵达天上的月球,他根据第一次航行时罗盘磁针偏斜而断定这座山的存在。一方面从葡萄牙的西部极点,另一方面从巴西海岸,标出到纬线的相等距离。等以后,再由领航人员和天文学家按照航海的天数更精确地计算出这些距离。
教皇进行了祈祷,为地球祝福,用的正是那个镶嵌着刻有裸体维纳斯的十字架。然后,他把笔蘸上红墨水,从北极到南极在大西洋上画了一条长线:这条线以东所有已发现的和尚待发现的岛屿归西班牙所有,以西归葡萄牙所有。
这样,他用手的一个动作就把地球分成两半,像切苹果似的,在基督教的各国人民中间把它瓜分了。
乔万尼觉得,亚历山大六世在这一瞬间庄严而壮丽,意识到了自己的威力,很像他所预言的那个主宰世界的恺撒式的教皇,把两个王国——人间的和天上的世界合成一体。
那天晚上,在梵蒂冈宫里,塞萨尔设宴款待教皇和各位枢机主教,出席宴会的还有五十位最美丽的罗马“高贵的荡妇”——meretrices honestae.
饭后,关上护窗板,锁上门,从餐桌撤下巨大的银烛台,把它们放到地板上。塞萨尔、教皇和各位来宾向荡妇们抛掷炒板栗,她们全身一丝不挂,用四肢在地上爬来爬去,穿梭于无数的蜡烛中间,拾取板栗;相互厮打,跌倒在地,哈哈大笑,尖声大叫;很快在地板上,在教皇的脚下便有一堆裸露着的肉体在蠕动,残烛的亮光照到这些肉体上,只见其中有的黝黑,有的雪白,有的粉红。
七十高龄的教皇像个小孩子似的,非常开心,把一捧捧板栗抛撒出去,拍着手,把这些高等妓女叫作“娇嫩活泼的小鸟儿”。
可是他的脸却渐渐地阴沉下来,罩上阴影,正如午餐后在贝尔韦德雷庭院的凉台上一样:他回想起1501年圣徒节前夜跟亲爱的女儿卢克莱西娅一起观赏这种抛板栗游戏的情景。
庆祝活动的最后,来宾们下楼进入圣上本人的房间,天主和圣母玛丽亚大厅。这里将举行高等名妓跟罗马涅公爵身强力壮的保镖做爱竞赛,优胜者一一获得奖赏。
梵蒂冈就这样庆祝了罗马教廷值得纪念的一天,这一天发生了两个伟大事件——瓜分地球和建立宗教审查制度。
列奥纳多参加了这次晚宴,看到了一切。受邀请参加这种庆祝活动,被看成是最大的恩宠,不可能拒绝参加。
那天夜里,他回家以后,在日记中写道:
“塞内加说得对:每个人身上都是神与兽并存,而且二者紧紧地锁在一起。”
接下去,挨着解剖学插图写道:
“我觉得,那些灵魂下贱的人具有卑劣的情欲,不配有如此美好而复杂的机体,可是他们的机体却是跟具有伟大理性和智慧的人相同的机体,对于他们来说,一具皮囊足矣,只消有两个洞眼:一个吃食,一个排泄,因为他们的确不过是酒囊饭袋,造粪的机器,坟坑的充填物。只不过是脸和声音像人而已,其余一切方面,比兽还坏。”
早晨,乔万尼发现老师在画室里画圣以罗尼姆。
像狮子窠穴一样的山洞里,一个隐士跪在地上,望着基督受难十字架,用石块猛击自己的胸部,用力之大,使一头趴在他脚下的驯养的狮子盯着他的眼睛,张着口,可能是在发出凄凉的吼叫,声音拖得很长,仿佛是野兽很可怜人。
贝特拉菲奥想起了列奥纳多的另一幅画——贪淫好色的女神,雪白的列达跟白天鹅在一起——这幅画被萨沃纳罗拉的一把火给吞噬了。乔万尼曾经数次问过自己,如今再次问自己:这两个截然相反的深渊中,哪一个更接近于老师的心——抑或是他对二者感到同样亲切?
八
夏季到了。邦蒂沼泽的恶性热病——疟疾在城里肆虐起来。7月末8月初,教皇的近臣中间没有一天不死掉一两个。
近日来,教皇惊惶不安,情绪沮丧。不过折磨他的倒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很久即已开始的对卢克莱西娅的思念。他以前也曾产生过某种不可遏制的强烈渴望,那是一种盲目的和无法消除的欲望,类似于疯狂的精神状态,因此他很害怕这种精神状态:他觉得假如他不能立刻满足这种欲望,他就要被窒息而死。
他给她写信,哀求她来看他,哪怕是只待上几天也好,指望等她到来之后强制她留下来。她回信说,她的丈夫不放行。为了铲除最憎恨的最后一个女婿,老博尔吉亚本来可以不惜采取任何暴行,就像他已经铲除了卢克莱西娅另外那几个丈夫一样。可是费拉拉公爵却非同小可:他拥有全意大利最优秀的炮兵。
8月5日,教皇到阿德里安枢机主教在城外的别墅去了。晚餐时,尽管医生有所警告,他仍然吃了他所喜欢的富有刺激性的菜肴,喝了浓烈的西西里葡萄酒,晚上在外边欣赏夜景的时间过长,罗马晚上的空气虽然很清新,但也很有害。
第二天早晨教皇感到身体不舒服。后来,他走到开着的窗前,同时看见两起出殡—— 一起是他的一位侍从,另一起是胡利埃莫·赖蒙多。两个死者都是肥胖的人。
“一年的这个季节对于我们肥胖哥们来说是很危险的。”教皇说。
他刚说完,一只斑鸠飞进窗里,撞到墙上,撞蒙了,掉到教皇的脚下。
“不祥之兆!不祥之兆!”他嘀咕道,脸色煞白,立刻回到卧室去了。
夜间,他感到恶心,呕吐了。
医生们对疾病做出不同的诊断:有人认为是三度热病,有人认为是胆汁溢出,还有人认为是“中风”。全城流传着教皇中毒的传闻。
他日渐衰弱起来。8月16日,决定采用最后的治疗方法——服用由捣碎的宝石调配的药。可是病人服过这种药之后病情更加恶化。
一天夜里,他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开始在衬衣里摸索。亚历山大六世多年来一直佩戴着一个小巧的球形金质圣餐盒,里面装着“天主的血和肉”。占星术士为他占卜,说他只要随身佩戴它,就不会死。是他本人把这个圣餐盒丢失了,还是他身边有人希望他死而把圣餐盒偷去了——始终是个谜。他知道在任何地方都无法找到圣餐盒了,便合上眼睛,绝望而又温顺地说:
“就是说,我得死了。”“当然是!”
8月17日早晨,他感到濒死前的虚弱,让所有的人都退下,把他所宠爱的医生瓦诺泽主教叫过来,提醒他一个犹太人发明的疗法,医生曾经用这种方法给英诺森八世治病,这种疗法就是将三个婴儿的血液注入濒死者的血管里。
“圣上,”主教表示不赞同,“您清楚试验的结果如何?”
“清楚,清楚,”教皇嘟哝着说,“可是,没有成功也许是因为那些孩子已经七八岁了,据说得要最小的吃奶婴儿……”
主教没有回答。病人的眼睛暗淡了。他已经在说呓语:
“是的,是的,最小的……白白的……他们的血液干净,鲜红……我喜欢孩子……Siniteparvulos ad me venire.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不要禁止他们……”12
基督全权代理人嘴里发出的这种呓语,甚至让最沉着的对一切都习以为常的主教感到全身一阵抽搐。
教皇单调地移动着手,仿佛是一个落水者绝望而疯狂地挥手求救,不过他是在胸前摸索,寻找丢失了的装着“天主的血和肉”的圣餐盒。
教皇患病期间一次也没有提到子女。他得悉塞萨尔也濒于死亡之后,无动于衷。问他是否希望向儿子或女儿转达他的遗愿——他默默地转过身去,仿佛是他终生如此喜欢的那些人对于他来说已经不存在了。
8月18 日,星期五的早晨,他向自己的忏悔神父卡里诺拉主教皮埃罗·甘保进行忏悔并且领了圣餐。
黄昏时念了倒头经。濒死者数次想要说话或者做个手势,可是不管如何努力,都没能办到。伊雷达枢机主教向他俯下身子,根据从他嘴里发出的十分微弱的声音,总算明白了教皇说的话:
“快……快……向保佑者圣母念诵祈祷词……”
虽然按照教会的礼仪,不应该给死者念诵这种祈祷词,可是伊雷达还是履行了朋友最后的遗愿,念了Stabat Mater Dolorosa《悲痛的圣母站在十字架下》:
圣母呀,你在各各他 13 山上,
站在十字架的脚下,
你的儿子被钉死在这上面——
让人震惊,死亡痛苦的利剑
把悲痛母亲的灵魂刺穿。
他死了,你那温柔的儿子,
孤苦伶仃,孤立无援,
你的眼睛已经看见,
…………
贞女呀,你别抛弃我,
让我站到这十字架下,
这鲜血淋漓的十字架下,
你看见,我的心渴望受苦,
像你的儿子受苦一样,
圣洁的贞女呀,爱之源泉,
让我尽饮伤痛的苦难,
享受十字架上的痛苦。
分担你儿子的苦难,
以便燃烧着爱情之火,
死的时候受着熬煎,
我能在吾主死亡中
看见天堂的光荣!
亚历山大六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难以表达的感情,仿佛他在眼前看见了自己的保佑之神玛丽亚。他尽了最后的努力,伸出双手,全身颤抖着,把上半身抬起来,用僵硬的舌头重复道:
“贞女呀,你别抛弃我!”一头倒在枕头上,他死了。
九
这个时候,塞萨尔也处于生与死的边缘上。
医生——加斯帕莱·托雷拉主教给他实施了非同寻常的治疗方法:让人剖开骡子的腹部,把打着寒战的患者放进血淋淋热气腾腾的内脏里;然后再把他浸在冰水里。与其说是因为治疗,不如说是由于难以置信的毅力,塞萨尔战胜了疾病。
在那些可怕的日子里,他保持了完全的平静;关注着发生的各种事件,听取汇报,口授信函,下达命令。教皇逝世的消息传来以后,他下令通过梵蒂冈的秘密通道把自己抬到圣安琪儿要塞去。
城里散布着有关亚历山大六世之死的各种传闻。威尼斯特使安东尼奥·朱斯蒂尼雅尼向共和国汇报说,教皇临死的时候看见一只猿猴在房间里跳来跳去,逗弄他。一位枢机主教建议把猿猴捉住,教皇惊恐地大叫道:“别动它,别动它:这是魔鬼!”另一些人说,他重复道:“我走了,我走了,只是再稍等一下!”这些人解释说,当年英诺森八世逝世以后选举新教皇时,罗德里戈·博尔吉亚——未来的亚历山大六世与魔鬼签约,魔鬼让他当教皇十二年,条件是他把自己的灵魂交给魔鬼。还说,在他死的那一刻,他的床头出现了七个小鬼;他刚一死,尸体就开始腐烂,嘴里往外冒着白沫,就像生着火的锅里一样翻滚沸腾,尸体膨胀,鼓得像一座小山,完全失去了人的模样,变得发黑,“像是煤炭,或者黑布,而脸则变得像是黑人的脸”。
按照惯例,罗马教皇安葬之前,应该在圣彼得大教堂举行十天的安魂弥撒。可是教皇的遗骸让人感到无限恐惧,没有任何人愿意参加弥撒。尸体的周围没有蜡烛和神香,也没有诵经人、守灵人和祈祷者。很久没有找到掘墓人。最后终于找到六个无赖汉,他们为了一杯葡萄酒无所不干。棺材不合适。于是从教皇的头上摘下三重冠,用一块破毯子代替盖尸布,踹了几脚才勉强把尸体塞进又短又窄的棺材里。还有人说,根本没有弄到棺材,在脚上拴上绳子给拖进坟坑里,就像掩埋患鼠疫而死的人的尸体一样。
可是掩埋了尸体以后也没得安宁:百姓中间的恐惧日益加强。罗马城里本来笼罩着疟疾致命的气氛,这时又增加了一种新的前所未有的更让人厌恶的臭气。圣彼得大教堂里,出现一条黑狗,以异常快的速度转着规整的圆圈不停地跑。城里的居民天一黑就不敢走出家门。
许多人坚信,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死于非命——将要复生,重新坐上教皇的宝座——到那时就开始反基督统治的王国。
关于这些事件和传闻,乔万尼在胡斯教派捷克人瘸腿扬在西尼巴尔迪胡同开的那家小酒店里了解得很详细。
十
这期间,列奥纳多远离一切人,安安静静地画一幅画,这是他很久以前根据玛丽亚仆人会 14 僧侣的预订给佛罗伦萨圣玛丽亚领报教堂而开始画的,后来在给塞萨尔·博尔吉亚供职期间又继续画,像通常那样进展缓慢。画的是圣安娜和贞女玛丽亚。 15 在荒凉的高山牧场上,可以看到远方蓝色的山峰和水波不兴的湖泊,贞女玛丽亚按照古老的习俗坐在母亲的怀里,扶着圣婴耶稣,耶稣抓着一只小羊羔的耳朵,要把它按在地上,敏捷地抬起一条腿,想要骑上去。圣安娜很像永远年轻的女先知,眼睛下垂,薄嘴唇有些弯曲,脸上露出难以察觉的笑容,充满神秘感和魅力,如一潭清澈的深水——这是一种显示智慧的微笑,让乔万尼想起列奥纳多本人的微笑。与她并排的是玛丽亚那张天真而开朗的脸,洋溢着纯朴。玛丽亚是完全的爱,安娜是完全的知。玛丽亚通晓一切,因为她爱一切;安娜爱一切,因为她通晓一切。因此乔万尼觉得,看着这幅画,他第一次懂得了老师说的话:伟大的爱是伟大认知之女。
这个时期,列奥纳多绘制了各种各样的机器草图,如庞大的卷扬机、抽水机、拔铁丝机、切割最坚硬的石头用的锯、铁杆钻孔机床,还有纺织机、剪毛机、制绳机、制陶机。
乔万尼感到惊奇的是老师把这两方面的工作——设计机器和绘制《圣安娜》结合在一起。可是这种结合并非偶然。
他在《力学原理》中写道:“我肯定,力是一种精神上的,看不见的;说它是精神上的,因为它的生命是无形体的;说它是看不见的,因为产生力的形体不改变重量和外形。”
他怀着相同的喜悦心情观察着,力通过机器的各个部件——轮子、杠杆、弹簧、弧形铁、传动带、无数的螺丝、螺钉、螺杆、大轴辊和小齿轮、轮辐、沟刨——而运动和传递;同样——爱作为一种精神力量,推动着世界运动,它流动,从天上流到地上,从母亲流给女儿,从女儿流给孙子,传给神秘的羔羊,于是完成着永恒的轮回,重新回到自己的原初。
列奥纳多的命运随着塞萨尔的命运而决定了。虽然塞萨尔保持着平静而且具有勇敢精神——可是用马基雅弗利的说法,他毕竟是“精通命运的伟大行家”,感觉到幸运已经背叛了他。得悉教皇逝世和公爵患病的消息以后,他的敌人联合起来,占领了罗马的坎帕尼亚地区的土地。普罗斯佩罗·科隆纳兵临罗马城下;维特利向齐塔城堡发起进攻,吉安-保罗·巴利奥尼进攻佩鲁贾;乌尔比诺发生暴乱;卡梅里诺、卡利伊、皮翁比诺相继陷落;新教皇选举委员会要求塞萨尔公爵撤出罗马。众叛亲离,树倒猢狲散。
不久以前对他还战战兢兢的那些人,如今则嘲弄他,对他的失败表示庆幸——墙倒众人推。诗人们写了讽刺诗:
“不是粪土就是恺撒!”如果二者都是呢?
你已经是恺撒,很快就要成为粪土。
有一天,列奥纳多在梵蒂冈宫里跟威尼斯特使安东尼奥·朱斯蒂尼雅尼谈话——此人在公爵得势的日子里就曾预言,公爵“将像一堆干草燃烧之后灰飞烟灭”——谈起了尼科洛·马基雅弗利。
“他是否向您谈过自己关于国家科学的著作?”
“当然,不止一次谈过。尼科洛先生喜欢开玩笑。他永远都不会出版自己的书。难道有人写这种问题吗?给统治者出主意,在民众面前揭露政权的秘密,证明任何国家都是用司法的假面具掩盖着的暴力,而非其他——这无异于向母鸡传授狐狸的狡猾,给绵羊镶上狼的獠牙。但愿上帝保佑我们远离这种政治!”
“您认为尼科洛先生迷误了,会改变自己的想法吗?”
“丝毫没有这个意思。我完全同意他的见解。正如他所说的,需要的是行动,而不是空谈。假如他出版这本书,除了他本人之外,任何人都不会受到损害。上帝是仁慈的,绵羊和母鸡就像在此之前相信自己合法的主宰者狼与狐狸一样,今后也还会相信它们,它们倒是要谴责他那套魔鬼政治——狐狸的狡猾和狼的残忍。因此一切将跟以前一样。起码足够我们这个时代享用的了!”
十一
1503年秋,佛罗伦萨共和国的终身最高行政长官皮埃罗·索德里尼邀请列奥纳多前去供职,准备派遣他到比萨前线去当军事机械师,建造围城用的器械。
画家在罗马度过最后的日子。
一天晚上,他在皇宫山上散步。当年这里曾经耸立着历代皇帝——奥古斯都、卡里古拉、塞普提米阿·塞维鲁的宫殿——如今却只有风在废墟里呼啸,从灰色的油橄榄树中间传来吃草的羊群咩咩声和蚂蚱的唧唧鸣叫。根据许多白大理石圆柱残骸判断,地下长眠着无比美丽的神像,如死人一样期待着复活。
傍晚的天空晴朗。拱门、拱顶和墙壁的残骸在夕阳的照耀下,在深蓝色天空的背景下,显得像火焰一样红。秋天树叶的金黄和紫红比起当年装饰着罗马皇帝的辉煌宫殿的金黄和紫红更加宏伟壮丽。
在山冈的北坡上,离卡普罗尼克花园不远的地方,列奥纳多跪在地上,拨开青草,聚精会神地观察刻着细腻花纹的古代大理石残片。
一条小径上,有一个人从树丛里走出来。列奥纳多扫了他一眼,站起来,又看了看,走过去,惊叫道:
“是您吗,尼科洛先生?”没有等到回答,便拥抱了他,像是对待亲人似的吻了他。
佛罗伦萨国务秘书的服装比在罗马涅时更旧了,更寒酸了:看得出,共和国的统治者们跟从前一样,没有娇惯他——待他很不好。他瘦了,刮得光光的面颊凹下去了,细长的脖子显得更长了,鸭子嘴式的扁平鼻子向前突起得更尖了,眼睛里闪烁的兴奋火光更加明亮了。
列奥纳多询问他,在罗马要停留很久吗?带着什么使命?当画家提到塞萨尔时,尼科洛转过脸去,躲避开他的目光,耸耸肩膀,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冷淡地回答道:
“由于命运的安排,我一生中成了这样一些事件的见证者,早已见怪不怪了……”
看样子他希望改变一下话题,也问列奥纳多将要干什么。听说画家将为佛罗伦萨共和国供职,马基雅弗利只是挥了挥手:
“您可不要高兴!上帝知道像塞萨尔这样英雄的恶行更好,还是像我们共和国这样蚁群的善举更好,二者不过半斤八两而已。您要是问我,我可以说:我了解人民管理国家的优越性!”他痛苦地佯笑了。
列奥纳多向他传达了安东尼奥·朱斯蒂尼雅尼的话,说他马基雅弗利想要向母鸡传授狐狸的狡猾,想要给绵羊镶上狼的獠牙。
“的确如此!”尼科洛纯朴地笑了,“我惹恼了那些笨鹅——由此看出,正派的人准备把我投进火堆里烧死,因为我第一个谈论了大家所做的事。暴君们宣布我是人民的叛乱者,人民认为我是暴君的走狗,圣徒们说我是不信神的人,善人说我是恶人,恶人最憎恨我,因为他们觉得我比他们还凶恶。”
他又凄凉地补充道:
“列奥纳多先生,您可还记得我俩在罗马涅的谈话?我时常思索这些谈话,我有时觉得我们二人是相同的命运。新的真理的发现,以前是,将来也还是危险的,跟新土地的发现一样。我们二人无论是在暴君与群众那里,还是在小人物和大人物那里——处处都是格格不入的,多余的,是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是永远的被放逐者。凡是不同于众人的人,都单枪匹马地反对所有的人,因为世界是为群氓而创建的,那里除了群氓之外,没有任何人。事情就是这样,我的朋友,”他继续说,声音更小了,更加若有所思了,“我说,生在世界上真寂寞呀,生活中最糟糕的也许不是操劳,不是疾病,不是贫困,不是痛苦——而是寂寞……”
他们默默地走下皇宫山的西坡,从一条肮脏狭窄的街道向着坎比多里奥山 16 脚下的农业神萨图耳努斯的神庙废墟走去——那个地方当年是罗马的集议场。
十二
古代神圣大街的两侧,从塞普提米阿·塞维鲁的凯旋门到弗拉维露天马戏场,全是一些破烂不堪的旧房子。据说其中许多房子的基础是用珍贵石雕的残骸,奥林波斯诸神的肢体垒起来的:数百年来,古罗马集议场成了采石场。多神教神庙的废墟上,凄凉而畏葸地拥挤着基督教的教堂。马路上的垃圾、尘土、粪便,使土壤层增高了十肘。不过有些地方仍然耸立着古代的圆柱,有的上面还带着框缘,随时都可能倾塌。
尼科洛向同行者指出罗马元老院、市议会、人民会议的地址。这里如今称作牛马市,进行牲口交易。一些直角公牛和黑水牛趴在地上;猪在水塘里咴咴地叫,小猪崽叫声尖利刺耳。倒下来的大理石圆柱、刻着模糊不清的铭文的石板,沾满牲口粪便,浸在黑乎乎的烂泥里。紧挨着狄度·韦斯巴芗的凯旋门,是一座旧的骑士塔楼,那是当年弗兰吉帕尼伯爵的强盗巢穴。凯旋门前,有一家小酒馆,是为来此进行牲口交易的农民开设的。从窗户传出女人的叫骂声,飞出一块块变质有味的奶油和炸鱼。绳子上晾晒着破烂衣服。一个年老的乞丐坐在石头上,脸上露出极度疲惫的神色,用破衬衣缠裹着肿胀的病腿。
凯旋门里面的两侧,刻有两幅浮雕:一幅是狄度·韦斯巴芗皇帝,耶路撒冷的征服者,参加凯旋庆典,他站在套着四匹马的战车上;另一幅是披枷戴镣的犹太俘虏,还有胜利者的成功标志物——耶和华的祭祀食品、所罗门庙里陈设的饼和七支烛台;上面拱顶中央,刻着一只展翅的鹰,朝着被神化了的恺撒的奥林波斯山飞去。尼科洛在门楣上读了一段保存完好的铭文:“Senatus populusque Romanus divo Tito divi Vespasiani filio Vespasiano Augusto.全体人民和元老院为神圣的狄度,神圣的韦斯巴芗之子,韦斯巴芗·奥古斯都而立。”
太阳从坎比多里奥山方面穿过凯旋门的下面,以其血红色的余晖照亮了皇帝的凯旋庆典,天空却缭绕着气味难闻的浅蓝色的炊烟,仿佛是袅袅的神香。
尼科洛最后看了一眼罗马集议场,看见玫瑰色的晚霞映照在解放者玛丽亚教堂门前三根孤零零的白色大理石圆柱上,他的心不禁疼痛得一阵抽搐。有气无力的晚祷钟声显得很凄凉,像是给古罗马集议场敲响的哀婉的送葬曲。
他们走进科洛西姆大马戏场。
“是的,”尼科洛看着马戏场断墙残壁上巨大的石块,说道,“能够修建这种建筑物的人,是我们无法与之相比的。只有在这里,在罗马,你才能感觉到我们跟古人之间有多大的差距。我们远远不能与他们进行竞争!我们甚至无法想象这是一些什么样的人……”
“我觉得,”列奥纳多慢腾腾地说,仿佛是想要努力摆脱深思,“我觉得,尼科洛,您说得不对。如果说现代人的力量不小于古代人,只是另外一种……”
“岂不是基督教的恭顺吗?”
“是的,也可以说是恭顺……”
“也许吧。”马基雅弗利冷淡地说。
他们在半坍塌的大马戏场下部的台阶上坐下来休息。
“我认为,”尼科洛突然满怀激情地说,“我认为人们应该或是接受基督或是弃绝他。我们所做的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我们不是基督教徒,也不是多神教徒。离开了一个,却没有跟上另一个。我们没有力量成为善者,又害怕成为恶人。我们既不是白的,也不是黑的,而是灰的;既不是冷的,也不是热的——只是温吞吞的。我们如此习惯于说谎,如此怯懦,模棱两可,在基督和彼列 17 之间摇摆不定,如今就连自己也不知道我们想要什么,我们往何处去。古代人起码是知道并且做事善始善终——不假仁假义,当有人打他们左脸时,他们绝不把右脸送过去让人打。可是,人们相信为了到天上去享福而应该忍受地上的一切的谎言,自从那时起,就给恶棍们开拓了一条宽阔的没有危险的大道。不就是这种新的学说让世界变得软弱无力,让世界成了恶棍们的牺牲品吗?”
他的声音颤抖了,眼睛燃起近于疯狂的憎恨之火,脸扭曲了,仿佛是遭受了无法忍受的痛苦。
列奥纳多沉默不语。他的心里产生一种明确的天真的想法,如此简单,他不会把这种想法表达出来:他透过大马戏场墙壁的缝隙望着蓝天,想道,除了断墙残壁的缝隙之外,在任何地方都看不到这种永远年轻的和欢快的苍天。
当年罗马的征服者北方蛮族不会从地下开采矿石,便从科洛西姆大马戏场墙壁里抽出连接石块的铁系条,用古罗马的铁锻造新的剑。鸟儿在抽出系条的洞穴里造了窝。列奥纳多观察着黑色的寒鸦欢快地叫着归窠过夜,他想道,主宰世界的恺撒们建造了这个建筑物,蛮族拆毁它时完全没有想到,他们付出劳动,原来是为了这些鸟:它们既不播种,也不收割,也不仓储,天父养活它们。18
他没有反驳马基雅弗利,觉得尼科洛不会理解,因为对于他列奥纳多来说是欢乐的,而对于尼科洛来说却是悲伤的;他的蜜糖是尼科洛的苦胆;强烈的憎恨才是伟大认知之女。
“您可知道,列奥纳多先生,”马基雅弗利说,按照习惯,希望用笑话结束这场谈话,“我现在才看到,凡是认为您是异端和不信神者的人都大错特错了。请您记住我的话:在末日审判那天,我们都将被分别定为善人与恶人,您将跟基督的温顺羔羊在一起,您将跟上帝的仆人一起进入天堂!”
“也还跟您在一起,尼科洛先生!”画家笑着接过来说,“如果我能进入天堂,那么也少不了您。”
“不,驯服的仆人!我事先把我的位置让给那些希望进入天堂的人。人世间的寂寞让我受够了……”
他的脸突然泛出和善的喜悦。
“请听我说,我的朋友,我有一天做了一个有预言性的梦:我仿佛是被领到一群饥饿和肮脏的流浪者中间,他们是僧侣、妓女、奴隶、弱智的残疾者,关于这些人,宣布说:精神贫乏的人是幸福的,因为天国是他们的。然后又把我带到另一个地方,我在那里看到了一大群伟人,像是在古代元老院里一样。这里有统帅、皇帝、教皇、立法者、哲学家——荷马、亚历山大大帝、柏拉图、马可·奥勒留,他们在谈论科学、艺术、国家大事。告诉我,这是地狱和罪人的灵魂,他们遭到上帝的惩罚,因为他们喜欢独立思考和标新立异,而这在天主面前恰恰是愚蠢行为。问我希望到哪里去,进入天堂还是坠入地狱?我回答道:‘当然是坠入地狱,跟智者和英雄们在一起!’”
“是的,如果真的像您梦见的那样,”列奥纳多说,“我恐怕也不反对……”
“不,为时已晚!如今您躲不开了,要强迫拖去。由于您施了基督的善行,将要奖励您,把您送进基督的天堂。”
他们离开科洛西姆大马戏场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一轮黄色的明月从康斯坦丁交易场黑色拱顶的后面冉冉升起,月光把透明的珍珠贝云切成数块。从狄度·韦斯巴芗凯旋门到坎比多里奥山,弥漫着灰蒙蒙的烟雾,玛丽亚·利贝拉特里齐教堂门前三根孤零零的白色大理石圆柱在月光下犹如幽灵一般,显得更加美丽了。教堂黄昏祈祷的钟声仍然有气无力,听起来更加凄凉,好像是给罗马集议场敲的丧钟,为它的死亡而哭泣。
注解:
1路加·西诺列利(1441或1450—1523),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的画家,代表作是《圣布里卓礼拜堂全组壁画》,包括《反基督的毁灭》《天堂》《地狱》和《死者的复活》。
2《以赛亚升天记》,基督教“启示文学”作品,属伪经,由早期基督教人将两部来源不同的书合并而成。
3《圣经·哥林多后书》第六章第十五节中提到彼列,注云:彼列就是撒旦的别名。
4约翰,四世纪拜占庭著名的传教士,因其口才卓越而得名。
5叶甫列姆·西林(约306—378),基督教早期的神学家,著作甚多,其中包括《圣经》注释等
6古代以色列人把亚述人称作玛各国的歌革人,见《圣经·以西结书》第三十八章第二节。
7平土利鸠,即贝尔纳迪诺·迪·贝托(约1455—1513),意大利画家,1492至1495年间应亚历山大六世之约在梵蒂冈绘制壁画。
8《圣经·路加福音》第一章第四十二节。
9古罗马的收税人利用征税的权力作恶多端,见《圣经·路加福音》第十八章第十节。此处指罪大恶极的人。
10朱莉娅·法涅泽,弗兰切斯科·奥西尼的妻子,后成为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情妇。
11西多会,天主教隐修院修会之一,1098年创立于法国第戎附近的西多旷野,故名。
12《圣经·路加福音》第十八章第十六节。
13各各他,传说中古犹太人的刑场,位于耶路撒冷城西北一座骷髅形的小山丘上,据《圣经·马太福音》说,耶稣在此被钉在十字架上。
14玛丽亚仆人会,天主教修士团体,1240年创建于佛罗伦萨。
15此画名为《圣安娜》,画于1501—1507年,现藏于巴黎卢浮宫。
16坎比多里奥山,罗马的七小山之一,古代建有朱庇特神庙。
17彼列,撒旦的别名。
18《圣经·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六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