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塞萨尔·博尔吉亚·德·弗兰恰浴上帝之恩典,领罗马涅公爵、安德里亚大公、皮昂比诺的统治者等衔,兼任神圣罗马教廷旗官和最高军事长官。
晓谕各总督、要塞司令、军事长官、雇佣兵队长、教职人员、全体官兵和国民:持本执照者为本宫廷最著名与最受宠幸之总建筑师列奥纳多·芬奇,务须友好接待之,予彼及其同行之全体人员以免税通行之权利——彼携带之任何物品在各要塞与城堡可依照彼之愿望免于检查,彼如需要人力,应立即提供之,尚应尽心尽力予彼以一切帮助与照顾。本公爵赋予彼上述权利,同时委派彼视察本公爵管辖之各要塞与城堡,特命令其余各建筑师凡事皆得与彼商议之。
耶稣纪元1502年,本公爵在罗马涅执政第二年8月18日于帕维亚发此执照。罗马涅公爵塞萨尔。Cesar Dux Romandiolae.
这是列奥纳多将来视察各要塞的通行证。
塞萨尔·博尔吉亚在罗马教皇和法兰西基督教国王的庇护下,无恶不作,采用各种欺骗手段,这时已经占领了古代“教会地区”,据说这是历任教皇接受与使徒等同的康斯坦丁皇帝的礼品。从合法的君主——十八岁的亚斯特雷·曼弗莱迪手中夺取了法恩扎城,从卡塔琳娜·斯福尔扎手中夺取了弗利城——这两个受害者一个是小孩子,另一个是妇女,他们轻信了他的骑士忠诚精神,被他给投进了罗马圣安琪儿监狱。他跟乌尔比诺公爵结成同盟,其用意在于解除他的武装,背信弃义地向他发起进攻,犹如强盗在大路上袭击过往行人是为了抢劫他们一样。
1502年秋,他决定向波洛尼亚的统治者本蒂沃利奥进军,以便占领这座城市以后好用它充当新国家的首都。附近的各个统治者都惊慌起来,他们明白,他们中间的每一个人迟早都将依次成为塞萨尔的牺牲品,他幻想着——消灭一切敌手之后,宣布自己是整个意大利唯一的专制统治者。
9月28日,瓦伦蒂涅的敌人——枢机主教保罗、格拉文诺公爵奥西尼、维特洛佐·维特利、奥利韦拉托·达·菲莫、佩鲁贾的统治者吉安·保罗·巴利奥尼和锡耶纳的统治者潘多尔福·彼特鲁奇的特使安东尼奥·乔达尼·达·韦纳夫罗在卡尔皮边境上的马乔内城集会,结成反塞萨尔的秘密同盟。维特利像当年汉尼拔一样发誓——在一年之内消灭共同的敌人,或者把他俘获关进牢狱,或者把他驱逐出意大利。
马乔内密谋的消息刚刚传播出去,无数受到塞萨尔伤害的君主纷纷参加结盟。乌尔比诺公国动荡起来,最后垮台了。他自己的军队背叛了他。法兰西国王迟迟不肯救援。塞萨尔处在灭亡的边缘上。可是,他虽然被出卖和被遗弃,几乎失去了战斗力,但他仍然还很可怕。他的敌人相互埋怨和纷纷动摇,错过了有利的时机,本来能够消灭他,却跟他进行谈判,竟然同意和解。他使用各种狡猾手段,威胁和利诱敌人,对他们进行诓骗和分化瓦解。他本来就掌握了假仁假义的高明手腕,用殷勤迷惑了一批新的朋友,把他们召到刚刚投降的西尼加利亚城,目的似乎是不只在口头上,而且在行动上,即通过联合进军来表明自己的忠诚。
列奥纳多是塞萨尔·博尔吉亚的主要近臣之一。
他根据公爵的委派,在被占领的城市里建造富丽堂皇的建筑物,宫殿、学校、藏书楼,从而美化这些城市,同时还在遭到破坏的博洛尼埃斯要塞旧址上给塞萨尔的军队建造宽敞的兵营,建造切塞纳蒂诺港,这是亚得里亚海西岸最好的港口,通过一条运河把它跟切泽纳连接起来;在皮昂比诺建造了最坚固的要塞。他制造战斗器械,绘制军事地图,处处跟随着公爵,凡是塞萨尔建立血腥战功的地方,他都到场,其中有:乌尔比诺、佩扎罗、伊莫拉、法恩扎、切泽纳、弗利。他按照习惯记下简短而准确的日记,可是这些日记里没有一句话提到塞萨尔,仿佛是没有看见或者不愿意看见周围发生的事。他记下了旅途中遇到的每一个细节:切泽纳农民用吊藤把果树连接起来的方法、锡耶纳大教堂里敲钟的杠杆装置、里米尼市内喷泉水柱降落时发出的乐曲声。他在乌尔比诺城堡对鸽子窝和带螺旋形楼梯的塔楼做了写生,倒霉的奎多巴多公爵被塞萨尔洗劫一空,从这里逃跑时,用同时代人的说法,“只穿着一条短裤”。在罗马涅,列奥纳多观察亚平宁山麓下的牧民为了加大号角的音量如何把号角的大头从一个小孔插进很深的山洞里,发出的声音如同雷鸣,响彻山谷,回声不断,号角的声音如此响亮,在最远的山头上吃草的羊群都能听见。在皮昂比诺,他一个人站在荒凉的海滨,整天观察后浪推前浪的波涛,把碎石、木屑和水草忽而推到岸上,忽而卷进海中。列奥纳多在日记里写道:“波涛为了争夺战利品而相互战斗,战胜者就能获得战利品。”与此同时,在他的周围,人的公正的法则遭到严重践踏——他对此却不闻不问,既不谴责,也不为之辩护,他只是在观察波涛的运动,这种运动看起来好像是偶然的和古怪的,但实际上却是一成不变的和有规律的,他从中看见了“第一推动力”所确定的铁面无私的力学法则的神圣不可侵犯。
1502年6月9日,在罗马附近的台伯河里发现了法恩扎年轻的君主亚斯特雷及其弟弟的尸体,他们是被勒死的,脖颈上绑着绳子和石头,从圣安琪儿监狱给抛到河里。据同时代人说,这两具尸体很美,“在成千上万具尸体中也没有遇到一具这样的”,保留着违反自然的暴力的印迹。民众的舆论认为这件暴行是塞萨尔所为。
这个时候,列奥纳多在日记里写道:
“在罗马涅,使用四个轮子的车辆:前面两个轮子小,后面的两个大;这种构造很荒唐,因为按照物理学原理——参见我的《自然要素论》第五节——全部重量都压在前面的轮子上。”
他对践踏精神平衡的法则无动于衷,只字不提,而对罗马涅车辆构造违反力学法则却不能容忍。
二
1502年12月中旬,瓦伦蒂涅公爵的宫廷和军队从切泽纳迁到法诺城——这座城市位于亚得里亚海岸上,亚西勒河由此入海,距西尼加利亚二十海里,塞萨尔决定在西尼加利亚会见原来参加过密谋的奥西尼、奥利韦拉托·达·菲莫和维特利。月底,列奥纳多离开佩扎罗前去谒见塞萨尔。
他早晨启程时,以为天黑以前能够抵达目的地。可是突然起了风暴。满山遍野被大雪覆盖,无法通行。骡子不时地摔倒。蹄子在结冰的石头上打滑。山路狭窄而陡峭,左侧的下边就是亚得里亚海,汹涌澎湃,波涛涌到白雪皑皑的崖岸上摔成碎末。向导的骡子看见山杨的枯枝上悬挂着一具受绞刑者的尸体,猛然蹿到一边,让向导大受一惊。
天黑了。只好碰运气,放松了缰绳,听任识途的牲口凭着经验往前赶路。远处闪烁着灯光。向导认出了一家车马店,它坐落在诺维拉拉镇郊外的山里,恰好是在从佩萨罗到法诺去的半路上。
车马店的大门钉着铁钉,很像要塞的城门,他们敲门不得不花了很长时间。最后终于有一个睡眼惺忪的马夫打着灯笼走出来,后来旅店的主人也出来了。他拒绝接客,说所有的房间皆已客满,甚至连马厩都满满登登——这天夜里没有一张床不是睡三四个人,所有客人都是名流——或是军人,或是公爵的侍从。
列奥纳多自报了姓名,拿出盖着公爵印玺并有他亲笔签字的通行证,店主看过之后一再表示歉意,说了许多好话,提出要把自己的房间倒给他,只不过是这个房间暂时还由法兰西同盟部队的三位长官占用,他们喝够了酒,现在睡得正酣,而店主本人带着妻子只好睡在铁匠炉隔壁的贮藏室里。
列奥纳多走进一个充当餐厅和厨房的房间,跟罗马涅所有的旅馆一样——这里烟熏火燎,肮脏不堪,墙上的泥已经剥落,布满发霉的斑点,几只母鸡和珍珠鸡蹲在横梁上打盹,小猪崽在猪栏里咴咴地叫着,天棚黑乎乎的横梁上挂着一排排金黄色的葱头、血红色的香肠和火腿。一个大炉灶上面立着砖砌的烟囱,炉灶里面生着火,烤肉架上有一只猪的胴体发出咝咝啦啦的响声。火焰红色的反光映到客人们的身上和脸上,他们坐在长桌子旁,有的喝酒进餐,有的吵吵嚷嚷进行争论,有的掷骰子,有的下棋,有的玩纸牌。列奥纳多在炉灶的近处坐下来,等待着订好的晚餐。
画家在邻座的客人中间认出了一些熟人,其中有公爵麾下的长矛兵老队长巴达萨雷·希皮奥内、宫廷财务总管亚历山德罗·斯帕诺基和费拉拉公使潘多尔福·科列努乔,一个陌生人挥舞着手,用尖细的嗓音异常激动地说道:
“先生们,我可以从古代史和近代史上找出许多事例来证明这一点,像数学一样精确!请想一想那些在军事上有过辉煌战绩的国家——罗马人、拉塞达埃蒙人、雅典人以及阿尔卑斯山北麓的许多部族。所有伟大的征服者都从自己本国人民中间招募兵员:尼恩从亚述人中间,居鲁士从波斯人中间,亚历山大从马其顿人中间……诚然,皮洛士和汉尼拔曾经利用外国雇佣兵取得过胜利;可是这里问题已经完全在于领袖的高超技巧,他们善于调动起外国士兵的英勇善战和民兵的自我牺牲精神。况且请诸位不要忘记军事科学的一个主要原理,它的基本要点:军队的决定性力量,依我说,在于步兵,而不在于骑兵,也不在于火器和火药——这已经是近代才发明的荒唐玩意儿!”
“您未免太激动了,尼科洛先生,”长矛兵队长很有礼貌地微笑着表示不敢苟同,“火器可是越来越具有更加重大的意义。不管您如何评价斯巴达人和罗马人,我认为当今的军队在装备上远远超过了古代。法兰西的骑兵队,或者拥有三十门‘崩塌’巨炮的炮兵队,别说您的罗马步兵,就是一座悬崖也能给轰塌,我这样说,但愿没有伤害阁下!”
“诡辩!诡辩!”尼科洛先生发火了,“我认为您的话是一种有害的迷误,先生,当代的优秀军人在它的影响下会歪曲真理。您就等着瞧吧,北方蛮族的大军将要让意大利人清醒过来,他们将会看到雇佣兵的无能,将会相信骑兵和炮兵在训练有素的步兵面前一钱不值——可是为时已晚……显而易见的道理,可是人们为什么要反对呢?应该想一想,卢库尔 1 指挥一支数量微不足道的步兵,击溃了梯格兰 2 十五万骑兵,其中的精锐骑兵跟当今法兰西骑兵队完全一样!”
列奥纳多好奇地看了看这个人,他谈论卢库尔的胜利时,好像亲眼看见了似的。
这个陌生人穿着一件深红色呢绒长袍,款式很庄严,上面打着直褶,佛罗伦萨共和国那些很有地位的国务活动家以及外交使团的秘书一般都穿这种长袍。不过此人身上的这件长袍已经穿旧了:一些不太显眼的地方有弄脏的痕迹,袖子磨得光亮。衫衣领子扣得很紧,围着脖颈露出窄窄的一圈,根据这露在外面的边缘来判断,衫衣未必是新的。虬筋盘结的大手上沾着墨水,中指上磨出了茧子,经常书写的人的手都是这样的。此人年纪不算太大,四十来岁,外貌上能够引起人尊敬的深孚众望气派并不多,身材瘦削,肩部很窄,脸形棱角分明,很有生气,但表情却十分奇特。谈话时偶尔仰起很小的头部,扁平的长鼻子朝上翘起,很像鸭子嘴,眯缝着眼睛,下唇向前噘起,现出一副沉思的模样。他看着交谈者头部的上面,仿佛是注视着远方,好像是一只目光敏锐的鸟注视着远处的一个目标,伸着细长的脖子,全神贯注。高高的颧骨和黧黑的面颊上神经质地现出红晕,尤其是那双灰色的大眼睛聚精会神地看人,透露出内心里的烈火。这双眼睛有时故作凶恶,可是透过冷冰冰的痛苦表情和刻薄的讪笑却掠过一种怯懦的和凄凉的感觉。
尼科洛先生继续发挥自己关于步兵的战斗实力的想法,列奥纳多感到惊奇的是,这个人的谈话中真理与谬误、无比的勇气与对古人的亦步亦趋混合在一起。他在证明火器的无益时提到,大口径火炮很难瞄准,圆弹不是射得过高,从敌人头顶上飞过去,就是射得过低,没有达到敌人的阵地。画家很重视这种敏锐和准确的观察,他本人根据试验得知,当时的“崩塌”巨炮的确不完善。可是紧接着,尼科洛却发表了这样一种见解,认为要塞不能保卫国家,并且援引根本不建造要塞的罗马人和不允许给斯巴达城建造城墙的拉塞达埃蒙 3 居民为证,说他们只是把公民的英勇无畏当成堡垒,并且说古人所作所为和所思所想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他引用了斯巴达人关于雅典城墙的一句名言——“假如城里住的全是妇女,城墙也许是有益的”。
列奥纳多没有听见争论的结局,因为店主把他领到楼上准备住宿的房间去了。
三
第二天早晨,暴风雪更加肆虐起来。向导拒绝启程,说在这样的天气里,好人连狗都不往房子外面撵。画家不得不再逗留一天。
由于无事可做,他开始给厨房的炉灶安装他自己发明的自动旋转烤肉机——这是一个大轮子,上面斜安着许多叶片,由一根管子里的热气吹到叶片上面推动轮子旋转,从而使烤扦转动。
“有了这个机器,”列奥纳多向感到惊奇的观众解释说,“厨师就不必担心把肉烤焦了,因为热量始终很均匀:如果热量加大,烤扦的转动便加速;热量减少,转速则放慢。”
画家饶有兴致和满腔热情地安装着这个完美的烤肉机。
也是在这个房间里,尼科洛先生向几名年轻的法兰西炮兵军官——他们都是疯狂的赌徒——讲解他在抽象的数学定理中发现的掷骰子必定赌赢的秘诀,用他的说法,定能战胜“淫荡的命运女神”的任性。他把这个秘诀讲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可是每一次实际应用时——他都大输特输,他自己也感到非常奇怪,而听者则幸灾乐祸,但他却能够找到自我安慰,说秘诀是正确的,只是应用时出了差错。赌博结束时,尼科洛不得不多花费许多口舌,觉得很不愉快:到了往出拿钱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钱袋空空如也,他只好把输的钱变成债务拖欠。
晚上很晚的时候,来了一位女客,带着大量包裹和箱子,跟随着众多仆人、侍从、马夫、小丑、阿拉伯家奴和各种宠物,这就是威尼斯著名的交际花列娜·格里法,被称作“高贵的荡妇”,正是她当年险些遭到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修士的儿童军团的袭击。
两年前,列娜小姐效仿许多同行姊妹的先例,离开交际场,摇身一变成了忏悔的马格达琳娜 4 ,剃度为尼,以便日后抬高自己的身价,在著名的《名娼价目一览》(又名《外国名流旅游指南,威尼斯名娼简介,附价目与老鸨名单》)中能占据显赫地位。果然,从修道院的蛹里孵出一只美丽的蝴蝶。列娜·格里法很快就步步高升:根据高等娼妓的成功经验,这个威尼斯的马路“姑娘”为自己编造了一个名门望族的家谱,证明她出身高贵,是米兰公爵、枢机主教阿斯卡尼奥·斯福尔扎的弟弟的私生女。就在这个时候,她当上了一个老朽的已经糊涂了但腰缠万贯的枢机主教的首席情妇。列娜·格里法现在是从威尼斯来,要到法诺城去,她的姘夫正在塞萨尔·博尔吉亚的宫廷里翘首以待。
店主很为难:拒绝接受像枢机主教情妇这样一位显赫的女宾投宿,他没有这种胆量;可是确实又没有空闲的房间。最后,他跟安孔纳的几个商人商议妥,答应结算宿费时给以优惠,以此为条件,让他们搬到铁匠房去住,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名娼的随从们。他要求尼科洛先生与其同屋的几名法兰西骑兵把房间让给这位高贵的女宾住,而他们可跟商人们一起住到铁匠房去。
尼科洛大为恼火,发起脾气来,问店主是不是发疯了,明白不明白是在跟什么人打交道,竟敢如此放肆无礼,为了一个荡妇而如此对待体面的人物。老板娘是个嘴尖舌快的好斗女人,“能把犹太人的嘴给堵上”,这时插进来。她向尼科洛先生指出,吵架和捣乱之前应该先把自己的酒饭钱、仆人和三匹马的食宿费用结算清楚,而且还得偿还她丈夫由于心地善良而在上个星期五借给他的四个杜卡特。她祝愿专门骗别人的钱花的人过个倒霉的复活节,这种人在大路上游逛,冒充大人物进行招摇撞骗,白吃白喝,这还不算,还要对正派的人找碴儿,无理取闹。她说这番话时好像是自言自语,但声音很大,为了让所有在场的人都能听得见。
这个女人说的话也许道出了一部分实情,起码是尼科洛突然不言语了,在她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下耷拉下脑袋,看样子是在思索着怎样退却才能更体面一些。
仆役们把他的东西从房间里搬出来,列娜小姐的宠物,那只无法无天的猴子在旅途中冻得半死,现在又活跃起来,抽搐着那张怪脸,蹿到桌子上,那上面摆着尼科洛先生的文稿、鹅毛笔和书籍,其中有提图斯·李维和普卢塔克 5 的《名人列传》。
“先生,”列奥纳多面带亲切的笑容,向他说,“如果您肯赏光与我同住一个房间,我为能为阁下提供这一微不足道的效劳而深感荣幸。”
尼科洛惊奇地向他转过身来,更加窘迫起来,可是很快也就恢复了常态,并且不失身份地向他表示感谢。
他们二人来到列奥纳多的房间,画家急忙给这位新的伙伴腾出最好的地方。
画家越是观察他,这个奇怪的人就越发对他产生了吸引力,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尼科洛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和头衔——尼科洛·马基雅弗利,佛罗伦萨共和国九人委员会的秘书。
三个月以前,狡猾而谨慎的长老们派遣马基雅弗利去跟塞萨尔·博尔吉亚谈判,打算施巧计战胜他,同意接受他的建议,跟他结成防御同盟,反对共同的敌人本蒂沃利奥、奥西尼和维特利,以此向他表示虚情假意的和模棱两可的友好。实际上共和国害怕公爵。既不把他当成敌人,也不把他视为朋友。尼科洛·马基雅弗利先生没有任何实权,给他的任务只是设法为佛罗伦萨商人取得经过公爵的领地在亚得里亚海沿岸通行的权利——这件事对于商务来说也很重要,况且商业是“共和国的养育者”——长老议会下达的启程通知中是这样说的。
列奥纳多也自报了姓名以及在瓦伦蒂涅宫廷担任的职务。他们二人谈得很投机,轻松自然,相互信任,尽管他们性格截然相反,但都很孤独,并且喜欢思考。
“先生,我当然是听说过,您是位伟大的画师。可是我应该预先告诉您,我对绘画一窍不通,甚至不喜欢,”尼科洛承认,画家倒是很喜欢这种坦率的态度,“尽管我认为这门艺术也可能像但丁那样回答我:但丁当年在街上遇到一个爱嘲笑人的人,此人握住拳头,从食指和中指中间向他伸出拇指来,诗人回答他道:‘我的一个不换你的一百个。’不过我也听说,瓦伦蒂涅公爵认为您是军事科学的专家,我也正想找时间跟阁下聊聊这方面的问题。我经常觉得,这个问题所以重要并且值得注意,是因为国家的强盛依赖于军事力量的强大,常规军的数量和质量,我在那本关于君主国和共和国的书中将要说明,人类必将准确无误地找出那些决定任何一个国家的生活、成长、衰落和死亡的自然法则,就像数学家确定数的定理,自然科学家确定物理学和力学的定理一样。应该对您说,迄今为止,所有谈论过国家的人……”
可是,他说到这里停住了,和善地微微一笑:
“对不起,先生!看样子我滥用了您的盛情:也许您对政治不怎么感兴趣,犹如我对绘画一样?”
“不,不,相反,”画家说,“不过,尼科洛先生,我坦率地告诉您吧。我的确不喜欢人们通常那种关于战争和国家大事的议论,因为那些谈话都是虚假的,毫无价值。可是您的高见却不同于大多数人的意见,是如此新颖和非同一般,请您相信,我非常乐意听您发表高见。”
“噢,请您小心点儿,列奥纳多先生!”尼科洛更加和善地大笑起来,“您可别后悔哟,您还不了解我!这好比是我的一匹马——我骑上去以后可就不下来了,直到您亲自下令让我沉默才行!可以不给我面包吃,但是得让我跟聪明人谈论政治!然而糟糕的是上哪儿去找聪明人呢?我们那些高贵的长老什么事都不想了解,只知道羊毛或丝绸的市场价格,可我,”他自豪而又痛苦地补充说,“看样子我生来就是这种命,不会议论亏损和盈利,羊毛和丝绸生意。要么保持沉默,要么谈论国家大事,必须二者选一。”
画家再一次请他放心,他的确对谈话发生了兴趣,为了恢复谈话,他问道:
“您刚才说,先生,政治应该是一门准确的学问,就像以数学为基础的各门自然科学从试验和对大自然的观察中获得可靠性一样。我是不是应该这样理解您的意思?”
“正是,正是!”马基雅弗利说道,拧起眉毛,眯缝着眼睛,看着列奥纳多头部的上面,全神贯注,好像是一只目光敏锐的鸟伸着细长的脖子,注视着远处的一个目标。
“也许我做不到这一点,”他继续说,“可是我想要告诉人们的却是以前任何人谈论人间事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谈到过的。柏拉图在其《共和国》里,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里,圣奥古斯丁 6 在其《论上帝之城》里——所有论述过国家的人都没有谈到过最主要的——支配一切民族生活并且处于人的意志之外、处于善恶之外的自然法则。大家都谈到过什么是善与恶,高尚与低贱,想象中的政府应该是什么样的,可是实际上却没有而且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政府。我想要说的不是应该是什么,也不是好像是什么,而只是它实际上是什么。我想要研究被称作共和国和君主国的机体的本质——排除爱与憎,赞扬与否定,就像数学家研究数目的本质,解剖学家研究人体的构造一样。我知道,这很困难而且很危险,因为人们在任何领域里都不像在政治领域里那样害怕真理,为它而进行报复,可是我仍然要把真理告诉给他们,哪怕是他们过后要把我投进火堆里烧死,就像烧死吉罗拉莫修士那样!”
列奥纳多面带不由自主的微笑,注视着马基雅弗利的眼睛里那种果敢的眼神,只见它闪烁着奇怪的几乎是疯狂的光芒,是预言家式的,同时又很轻率,仿佛是小学生式的,他心中暗自想道:
“他谈论平静的事有多么激动,谈论冷漠的事有多么热情!”
“尼科洛先生,”画家说,“您如果能实现这个构想,那么您的发现所具有的意义就不亚于欧几里得的几何学或者阿基米德的力学研究。”
列奥纳多听着尼科洛先生的议论,的确为其新颖的观点而惊奇。他回想起早在三十年前完成那本描绘人体内脏器官的带插图的书之后,在书中空白处写了如下的话:
“让至高无上的上帝帮助我研究人的本质、他的习惯和习性吧,就像我研究人体的内脏器官一样。”
四
他们二人畅谈了很长时间。列奥纳多问他,昨天晚上他跟长矛兵队长谈话时怎么能够否定要塞、火药和火器的战斗意义呢;这是否只是开玩笑?
“古代斯巴达人和罗马人,”尼科洛表示不同意,“都是战争艺术无可挑剔的老师,可是他们对火药却没有任何概念。”
“可是试验和对大自然的认识,”画家惊讶地说,“不是为我们发现了许多东西吗,而且每天还都在继续发现古人连想都不曾想到过的吗?”
马基雅弗利固执己见:
“我认为,”他肯定地说,“近代人在军事上和国家大事上回避对古人的效仿,这是个极大的错误。”
“这种效仿是可行的吗,尼科洛先生?”
“为什么不可行?难道人和自然力,天空和太阳改变了运动、秩序和自己的力量,跟古代不一样了吗?”
任何理由都不能说服他。列奥纳多看出来了,他在其他一切方面都很大胆果断,可是有时却突然变得迷信和怯懦起来,只要一谈到古代,他就成了一个一知半解的小学生。
“他的构想是伟大的,可是如何实现这些构想呢?”画家心里想,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马基雅弗利掷骰子时的情景,他讲起抽象的规则时,说得头头是道,天花乱坠,可是每一次试图用行动来证明这些规则时,却总是输得一塌糊涂。
“您可知道,先生?”尼科洛在争论中惊叫道,眼睛里闪烁着按捺不住的喜悦的火花,“我越听您讲,越发感到奇怪——简直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请您想一想,我和您萍水相逢,好比两颗星星来到一起,是多么难得!我说,人的智慧可以分成三类:第一类——自己能够看见和猜出一切;第二类——别人给指出来的时候能够看见;最后一类——别人给指出来的时候仍然看不见。第一类——是优秀的,极其少见;第二类——是好的,居中间;最后一类——平平庸庸,毫无用处。我把阁下归作第一类……为了不让人怀疑过于谦虚,恐怕还得把本人也归作第一类。您笑什么?难道不对吗?随您的便好啦,可是我相信,命运之神做如此安排并非无缘无故,对于我来说在生活中不会很快再遇上今天您我这样的相逢,因为我知道,世上的聪明人太少了。为了永远纪念我们今天的谈话,请允许我读一段李维说过的美妙绝伦的话,然后您再听听我的解释。”
他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书,往自己面前移动一下淌了许多蜡油的残烛,戴上眼镜——眼镜的铁框已经坏了,用线精心地缠着,玻璃片又大又圆——脸上露出庄严肃穆的表情,如同做祈祷或做弥撒一样。
可是他刚刚翘起眉毛和举起食指,准备寻找那一章——从中可以看出,胜利和征服会使管理不善的国家更快地走向灭亡,而不是走向强盛——并且开始念诵李维那些慷慨激昂的话,发出如蜜一般甜美的声音。恰在这时,门轻轻地开了,悄悄地溜进屋来一个驼背的满脸皱纹的小老太婆。
“先生们,”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喃喃地说,“请原谅,打扰了。我的女主人列娜·格里法小姐的一只宠物逃走了——那是一只家兔,脖子上系着一条蓝色的带子。我们东找西找,查遍了整座房子,腿都跑断了,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它跑到哪儿去了……”
“这里没有什么家兔,”尼科洛气哼哼地打断了她的话,“走开吧!”
他站起来,想要把老太婆赶出去,可是突然透过眼镜仔细地看了看她,然后把眼镜又架到鼻子尖上,从镜片的上面再一次看看,然后举起双手轻轻一拍,叫道:
“阿尔维吉娅太太!是你吗,老家伙?我以为小鬼早就用钩子把你拖进火焰地狱里去了呢!”
老太婆眯缝着瞎眯眯贼溜溜的眼睛,咧开掉了牙齿的嘴笑了,她也变得更加丑陋了。她用微笑来回答亲昵的谩骂:
“尼科洛先生!多少年了,冬去春来!真是没有料到,没想到上帝让我们再次见面……”
马基雅弗利请求画家原谅,邀请阿尔维吉娅太太到厨房去好好聊聊,回忆一下从前的美好时光。可是列奥纳多让他相信他们并不妨碍他,于是拿起一本书,坐到一旁去了。尼科洛叫来仆人,让他拿葡萄酒来,看他那副样子,好像是在家里招待最尊贵的客人似的。
“告诉这个骗子店主,别让他再给我们喝前几天给我的那种酸酒,因为我和阿尔维吉娅太太不喜欢劣质葡萄酒,据说阿尔洛塔神父举行领圣餐仪式时,要是遇到用劣质葡萄酒做的圣餐,他就不跪下,认为这种葡萄酒不能变成主的血!”
阿尔维吉娅太太把家兔忘到脑后去了,尼科洛也忘了提图斯·李维,他们二人像老朋友似的用陶罐喝起葡萄酒来。
列奥纳多从他们的谈话中明白了,老太婆当年也曾当过妓女,后来在佛罗伦萨开过妓院,在威尼斯当过老鸨,现在是列娜·格里法小姐的大管家。马基雅弗利询问了一些共同熟人的情况,首先提到的是十五岁的蓝眼睛阿塔兰塔,说她有一次谈到情爱作孽时,天真地笑着说:“这难道是对圣灵的亵渎吗?修士和神父们愿意宣传什么,随他们去好了——我可从来都不相信给可怜的人带来愉快也是罪大恶极!”还谈到美丽的里切伊夫人,当人们把她背叛丈夫的行为告诉了她的丈夫时,这个男人竟然无动于衷地声称:妻子好比是家中炉灶里的火,你愿意送给邻居多少就送多少,反正不会因此而遭受损失。他们还回忆起肥胖的红头发的玛米利娅,说她对宗教很虔诚,每次满足嫖客的要求时,都把圣像前的帘子放下来,“别让圣母看见”。
尼科洛讲起这种淫秽下流的事来,看来是得意扬扬,如鱼得水。堂堂国家栋梁,佛罗伦萨共和国的秘书,本来谈话时安详持重,思想深邃,可是却摇身一变而成为一个放荡的寻花问柳之徒,淫窟的常客,列奥纳多对此感到震惊。然而,马基雅弗利并没有感到真正的欢乐,画家在他那种无耻的笑声中感到有一种隐秘的痛苦。
“是呀,大人!年轻人在成长,老年人在衰老,”阿尔维吉娅太太说,感到无限伤感,摇晃着头,像是掌管爱情盛衰枯荣的命运女神老帕耳卡,“年华似流水,往事不堪回首……”
“你说得不对,老妖精!”尼科洛狡猾地挤挤眼睛,“不要怨天尤人。当今过好日子的不是别人,而正是你们姊妹。凡是美貌的女人,丈夫不可能不嫉妒和值得可怜,她们要是能够跟像你这样的师傅交上朋友,日子可就过得快活了。最傲慢的先生们一见到钱也都心甘情愿地屈服——全意大利已经淫荡成风,找不到一个清白的人。怎样区分放荡的女人跟良家妇女,难道凭着黄色标志不成……”
他所提到的黄色标志,是一种特殊的头巾,红里透黄的颜色,法律明文规定卖淫妇必须扎这种头巾,以示与良家妇女的区别。
“噢,先生,您就别说了!”老太婆伤心地说,“如今怎能跟早些年相比?就拿法兰西病来说吧:不久以前在意大利还没有人听说过——我们好像是生活在基督的怀抱里一样。再说这黄色标志吧——我的天哪,这简直是灾难!您相信不,上个狂欢节,我家的女主人险些被关进监牢。请您想一想,列娜小姐佩戴黄色标志那成何体统?”
“她为什么可以不戴?”
“您说什么,那怎么能行,可饶了我吧!如此高贵的小姐难道能跟街头卖笑妇相提并论吗?能随随便便跟那些下流坯搅在一起吗?大人是否清楚,她床上的被褥比教皇过复活节时穿的袈裟还华丽?至于说到智慧和学问,我认为波洛尼亚大学的博士都望尘莫及。您就听听她是怎样议论佩特拉克、劳拉、天国的爱情的吧!”
“那还用说,”尼科洛冷笑着,“不是她,又是谁能了解天国的爱情呢!”
“您就嘲笑吧,先生,真是的,您想要让我这个老婆子没脸面离开这里:前几天,她读了一首赠答诗,是写给一个可怜的青年的,建议他养成良好的美德,我听着听着感动得哭了起来,那可真是动人心弦,就跟在鲜花圣玛丽亚大教堂里听吉罗拉莫修士布道一样,上帝保佑他的在天之灵。真正是新时代的图留斯·西塞罗!难怪那些社会名流听她关于柏拉图式爱情奥秘的一席谈话,赏给她的钱比跟别人睡一夜给的钱还多两三个金杜卡特。可是您却说什么黄色标志!”
阿尔维吉娅太太最后讲了自己的年轻时代:她当年也美如天仙,追求她的人数不胜数;她的愿望没有不能实现的;她应有尽有,没有没做过的事情。有一次在帕杜亚城,在大教堂的法衣室里,她把大主教的法冠摘下来,给自己的女奴戴上了。可是岁月不饶人,逐渐年老色衰,追求者也就纷纷离去,她不得不靠着出租房间和为人洗衣度日。更倒霉的是还病了一场,到了乞讨的地步,站在教堂门前台阶上要小钱,好购买毒品解解毒瘾。可是贞洁的圣母却把她从死亡的边缘上拯救出来:一个年老的修道院长爱上邻居铁匠的妻子,阿尔维吉娅太太全靠他才走上平坦的大道,干起了比洗衣服更有利的营生。
圣母是她的保护者,给了她奇迹般的帮助,可是她正讲到此处,突然被列娜小姐的侍女给打断,侍女跑来说,女主人向女管家要冻疮药膏,好给猴子冻伤的爪子涂抹,“名娼”还要薄伽丘的《十日谈》,她每天临睡前必定读上几页,然后跟祈祷书一起藏在枕头底下。
老太婆走后,尼科洛拿出纸来,削了鹅毛笔,开始给佛罗伦萨的长老们写汇报,报告瓦伦蒂涅公爵的打算和行动——这封信虽然文风诙谐,但内容讲的却全是国家大事,充满高明的见解。
“先生,”他突然抬起目光,看着画家说,“我本来正在谈论最伟大的和重要的问题,谈论古代斯巴达人和罗马人的德行,可是突然转换话题,跟老鸨扯起窑姐来,您对此不感到奇怪吗?请您不要过于严厉地责备我,请您想一想,阁下,大自然本身永远都是相辅相成的,变化万千的,因此也教育我们应该丰富多彩。不是说吗,主要的是在一切方面都要无畏地遵循大自然!况且为什么要装腔作势呢?我们大家都是人。您知道有一个古老的故事,讲的是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疯狂地爱着一个淫荡的女人,有一次,这个无耻的女人当着他的学生亚历山大大帝的面要求他用四条腿在地上爬,并且脱光了衣服骑在贤哲的背上,像骑骡子似的。当然,这只不过是个寓言,可是其意思却非常深远。既然亚里士多德为了一个长得不错的小妞而自己同意干这种蠢事——那么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怎能经得起这种诱惑呢?”
夜已经很深了。大家都入睡了。一片寂静。只有蟋蟀在墙角里唧唧鸣叫,还能听见木板墙那面隔壁房间里阿尔维吉娅太太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在给猴子被冻伤的爪子涂抹药膏。
列奥纳多躺下了,可是很长时间不能睡着,看着马基雅弗利,只见他手里拿着鹅毛笔在勤奋地工作。在残烛的光亮下,他那棱角分明的头部把巨大的影子投到光溜溜的白墙上,下嘴唇向前噘起,脖颈又细又长,鹰钩鼻子显得更长了。他写完关于塞萨尔的政策的报告,用火漆把信封加上封印,在加急邮件上写上:cito,citissimo,celerrime!(急,特急,万分火急!)的字样。然后,他打开提图斯·李维的书,埋头于他所喜欢的并且已经从事了多年的工作——为《历史》编写注释。
“尤尼乌斯·布鲁图 7 故意装成傻瓜,”他写道,“获得了比最聪明的人还大的荣誉。纵观他的一生,我可以得出结论说,他进行活动时尽量避免遭到怀疑,从而能够比较容易地推翻暴君,给一切弑君者提供了一个值得效仿的榜样。如果他们公开举行起义,这当然会高尚一些。可是当力量不足以进行公开斗争的时候,就应该进行秘密活动,迎合君主的欢心,不惜一切来取得他的信任,跟君主一起作恶,成为他的荒淫生活的同伙,因为这种接近,第一,能拯救叛乱者的性命;第二,使之有可能在适当的时机杀死君主。因此我说,应该像尤尼乌斯·布鲁图那样故意装成傻瓜——赞扬、反对和肯定的都跟你心里所想的正好相反,以便把君主引上毁灭的道路,使自由回归祖国。”
列奥纳多观察着,在行将熄灭的蜡烛的光亮下,白墙上的那个影子在跳舞,那张无耻的面孔抽搐着,但是佛罗伦萨共和国的秘书却保持着庄严沉着的神态,好像是强大的古罗马的反光。只是在他眼睛的深处以及那双弯曲的嘴角上流露出一种模棱两可的表情,那是一种苦笑,既狡猾,又无耻,就像跟老鸨谈论窑姐时一样。
五
第二天早晨,风停雪住。车马店小窗户的玻璃上结了一层白霜,阳光照在上面闪闪发亮,现出蒙蒙的绿色,如同浅色的翡翠。田野和山冈白雪皑皑,像是铺了一层绵软的羽绒,在蓝色天空的衬托下,更加光辉耀眼。
等到列奥纳多睡醒的时候,同屋的旅伴已经不在了。画家下楼来到厨房。这里炉灶里的火燃得正旺,在新安装的自转式烤肉架上,烤肉发出咝咝的声音。店主看着列奥纳多的机器,赞不绝口,一个来自偏僻山村的老太婆瞪着眼睛看着烧烤的全羊,只见它像活的一样,一边旋转着,一边变成红黄色,而且没有烤焦,不禁产生一种迷信般的惊恐心情。
列奥纳多吩咐向导把骡子备上鞍子,然后坐下来吃饭,准备上路。尼科洛先生坐在一旁,异常激动地跟两个新到的旅客谈话。其中之一是佛罗伦萨的信使,另一个是个青年人,相貌无可挑剔,那张脸跟所有的人一样,既不愚蠢,也不聪明,既不凶恶,也不善良,是那种见过之后无法记住的面孔——列奥纳多后来得知,他是卢乔先生,社会名流弗兰切斯科·韦托里的堂侄,他的叔叔跟马基雅弗利交往密切,对他甚为友好,他们叔侄是最高执政官皮埃罗·索德里尼的亲戚。卢乔因家里的事情赴安科纳,顺路受委托到罗马涅寻找尼科洛,转交佛罗伦萨一些友人给他的书信。他是与信使一同到达的。
“您大可不必担心,尼科洛先生,”卢乔说,“弗兰切斯科叔叔说,保证钱很快就会寄出。长老们早在上个星期四就答应他了……”
“阁下,”马基雅弗利打断了他,“我有两个仆人和三匹马,靠着高贵的长老们的承诺可是无法养活他们!我在伊莫拉收到六十杜卡特,可是还债就用了七十。假如没有善良的人们的同情,佛罗伦萨共和国的秘书就得饿死。没说的,长老们倒是很关心城市的荣誉,迫使派往别国宫廷的代表不得不经常处于贫困潦倒之中,三天两头地乞讨三四个杜卡特!”
他明知诉苦毫无用处,可是他总得找个机会吐吐一肚子的苦水。厨房里几乎再没有别人了:他们可以无拘无束地畅所欲言。
“贵同乡列奥纳多·达·芬奇——最高执政官应该认识他,”马基雅弗利指着画家说道,卢乔很有礼貌地向他点点头,“列奥纳多先生昨天还目睹了我所受到的侮辱……”
“我要求,您听着,不是请求,而是要求退职!”他说完了,但怒气丝毫未消,看来是把这位年轻的佛罗伦萨人想象成高贵的长老议会了,“我是个穷人。我的家境衰败了。最后,我的身体有病。如果这样继续下去,必定得把我用棺材运回家去!况且,凡是根据赋予我的权限所能做的事,我在这里都已经做到了。拖延谈判,拐弯抹角,不着边际,进一步退一步,想要同意,又要破坏达成的协议——只能当个顺从的奴仆!我认为这种小孩子般的政治手腕哄骗不了公爵。况且我已经写信给您的叔叔了……”
“先生,”卢乔反驳说,“叔叔当然尽一切力量——可是问题在于:九人委员会认为您的报告是维护共和国的利益所必需的,能够让人对这里的情况一目了然,因此对于您的退职,任何人连听都不想听。他们会说,我们倒是同意,可就是找不到人接替。您可是我们共和国唯一大有用处的人,是金眼睛,金耳朵。我可以奉告您,尼科洛先生,您的信件在佛罗伦萨所得到的成功比您本人所希望得到的还大。所有的人都对您那独具一格的艺术和轻松流畅的文体赞叹不已。叔叔告诉我,前几天在委员会大厅里宣读您的一封幽默诙谐的信件时,长老们笑得前仰后合……”
“原来如此!”马基雅弗利惊叫道,他的脸突然抽搐起来,“现在我完全明白了:我的信件很合乎长老们的口味。上帝保佑,尼科洛先生原来还有些用处!您瞧,他们在那里笑得前仰后合,赞赏我的文体风格,可是我在此处却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饥寒交迫,因生寒热病而浑身发抖,忍受凌辱,在困难中徒然挣扎——这一切都是为了共和国的利益,让共和国与其最高执政官——这个哭啼啼的娘们儿一起见鬼去吧。让你们死后没有棺材和尸衣……”
他用市井的语言谩骂起来。一想到他看不起这些民众领袖,但却得受到他们的差遣,一种习惯性的愤懑涌上心头。
卢乔希望改变一下话题,把他的年轻妻子玛丽埃塔的家书转交给他。
马基雅弗利打开写着笨拙字迹的灰色信纸,一目十行地溜了一遍。
“我听说,”玛丽埃塔写道,“您所在的那些地方流行寒热症和别的疾病。您可以想象出我的心情是多么不安。不分白天黑夜地思念您,没有片刻安宁。上帝保佑,孩子很健康。他越来越像您。雪白的小脸,头上油黑浓密的头发,跟夫君的一模一样。我觉得他很漂亮,因为他长得非常像您。活泼欢快,好像是有一周岁了。他刚一生下来就睁开眼睛,大叫起来,整座房子都能听见,简直让人不敢相信。您可别忘了我们,我恳切地请求您早点儿回来吧,因为我已经不能再等待下去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回来吧!但愿天主、圣母玛丽亚和威力无边的圣安东尼奥保佑您,我无时无刻不在为夫君向他们祈祷。”
列奥纳多发现,马基雅弗利读信时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这在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是很突兀的,仿佛是这张脸的后面还隐藏着另一个人的面孔。可是这张面孔却立刻隐去了。他轻蔑地耸了耸肩膀,把信揉成一团,装进衣袋里,气哼哼地嘟哝着说:
“什么人多嘴多舌把我的病泄露出去了?”
“不可能瞒得住,”卢乔说,“玛丽埃塔夫人每天都去找您的朋友或者九人委员会的成员,打听您在什么地方以及近况如何……”
“我知道,您就别说了——我娶了她算是倒霉!”
他不耐烦地把手一挥,补充道:
“应该把国家大事委派给单身汉。娶妻生子,还是从事政治——二者不可得兼!”
他侧过身来,继续尖声地大叫起来:
“您不打算结婚吧,年轻人?”
“暂时还没有这种打算,尼科洛先生。”卢乔回答道。
“您永远都不要干这种蠢事。但愿上帝保佑您。我的老弟,结婚,这就好比是在装着毒蛇的口袋里捕捉鳗鲡!夫妻生活——这就是压在提坦神阿特拉斯脊背上的重负 8,是凡人所承受不了的。不是这样吗,列奥纳多先生?”
列奥纳多看了看他,猜得出来,马基雅弗利本来深深地爱着玛丽埃塔夫人,可是又为这种爱情感到害羞,便用恬不知耻的面具把它隐藏起来。
旅店空了。旅客们一大清早就起床出发了。列奥纳多也准备上路。他邀请马基雅弗利同行。可是马基雅弗利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回答说他得在这里等着佛罗伦萨给寄钱来,好跟店主结账和雇佣马匹。他原先那种放荡不羁的神态消失得不见踪影了。他垂头丧气,一筹莫展,现出病人的原形,让人觉得非常不幸。长期待在一个地方,不能活动所产生的苦恼,本来是他所不能忍受的。难怪九人委员会的成员们在一封信里指责他经常无缘无故地迁徙,行踪莫测:“尼科洛,你那种坐不住的气质让你经常更换地址,可给我们带来许多麻烦。”
列奥纳多拉起他的一只手,把他领到一旁,表示愿意借钱给他。尼科洛拒绝了……
“请您不要伤我的心,我的朋友,”画家说,“请您回忆一下自己昨天说过的话:像我们这样的人萍水相逢,好比两颗星星来到一起,是多么难得!您为什么要自己和我失掉命运之神的这种恩惠呢!难道您没有感觉到并不是我给了您由衷的帮助,而是您给了我这样的帮助吗?”
画家的脸上和声音里表现出这样的善意,尼科洛没有勇气让他伤心,于是拿了三十个杜卡特,答应一旦收到佛罗伦萨寄来的钱立即奉还。他像一个高官显宦似的,慷慨大方地结算了旅店的费用。
他们二人出发了。早晨静悄悄的,差不多像春天一样暖和,阳光底下的积雪开始融化,阴影里还很寒冷,但空气清新。马蹄踏着蓝色阴影里厚厚的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两道白皑皑的山冈中间,冬季的海水泛着粼粼的碧波,偶尔掠过几片黄色的船帆,倾斜着,好像金色蝴蝶的翅膀。
尼科洛一路上不停地唠叨着,说说笑话,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每一件小事或是突然给他带来开心,或是引起他悲哀的思虑。
经过一个位于海岸上阿古拉河畔的贫穷渔村时,旅人们在小教堂门前广场上看见一些肥胖而欢乐的修士被一群年轻的农妇围着,她们从修士们手里购买十字架、念珠、圣骨、洛列特圣母院的小石子和天使长米迦勒翅膀上的羽毛。
“你们还闲待着干什么?”尼科洛见到这些农妇的丈夫和弟兄们站在广场上看热闹,便向他们喊道,“别让这些修士走近妇女。你们难道不知道油脂沾火便要燃烧吗?神圣的父亲们喜欢让美女不仅把他们叫作父亲,而且也把他们变成父亲。”
他跟自己的旅伴谈起了罗马教会,证明它把意大利给毁了。
“我以巴克科斯的名义发誓,”他说,眼睛闪烁着愤怒的光芒,“这批流氓败类!要是有人能够迫使僧侣和修士脱离政权或者放弃糜烂的生活,我就对他顶礼膜拜!”
列奥纳多问他怎样认识萨沃纳罗拉。尼科洛承认,他曾一度是他的热情拥护者,指望他能拯救意大利,可是不久就明白了这位先知的无能。
“他们那些伪善的见不得人的勾当已经让我感到恶心了。想都不愿意想。让他们见鬼去吧!”他最后厌恶地说。
七
中午的时候,他们进入法诺的城门。所有的房子都住满了士兵、军事长官和塞萨尔的随员。列奥纳多作为总建筑师,在广场上宫殿附近得到两个房间。他把其中的一间让给了旅伴,因为另外弄房子是很困难的。
马基雅弗利到宫廷去了,回来时带来一个重要消息:公爵的总督唐·拉米罗·德·洛尔加被处决了。12月25日是圣诞节,那天早晨,民众在位于要塞与塞萨尔行宫之间的广场上看见一具无头尸体躺在血泊里,一旁放着一把斧子,一根插在地上的长矛挑着拉米罗被砍下来的头颅。
“任何人都不知道处决的原因,”尼科洛说,“可是现在整个城里只谈论这件事。各种意见饶有兴味!我特意回来找您。走,一起到广场去听听。这可是在实践中研究政治自然法则的极好机会,放过了就是罪过!”
在古老的圣弗尔图纳托大教堂前,一群人在等着公爵出来。他应该到兵营去检阅军队。人们在议论处决总督的事。列奥纳多和马基雅弗利走进人群。
“怎么,弟兄们?我弄不明白,”一个年轻的手艺人想要问出个究竟来,那张有些傻气的脸上露出和善的表情,“怎么都说他非常喜欢总督,超过所有的近臣呢?”
“正是因为喜欢才要处罚,”一个铁匠很有教训意味地说,只见他仪表堂堂,穿着一身灰鼠皮袍子,“唐·拉米罗欺骗了公爵。用公爵的名义欺压百姓,在监狱里进行严刑拷打,无恶不作,而在公爵面前则装成温顺的羔羊。他自以为做得十分隐蔽。但不是那么回事!时候到了,君主的忍耐超过了极限,为了民众的利益,就是对自己的首席大臣也不宽恕,在断头台上把脑袋给砍下来,把他当成最后一个恶人,以免别人再犯。嘴上还粘着鸡毛的人,就得把尾巴夹起来——看见他发起怒来有多么可怕,法律铁面无私。老实人得到褒奖,傲慢者受到收拾!”
“Regas eos in virga ferrea——他必用铁杖管辖他们。”9 一个修士引用《启示录》中的一句话。
“对,对,那些狗崽子折磨老百姓,就得用铁杖治治他们!”
“奖惩分明:能处决——就能奖励!”
“找不到比这再好的君主了。”
“的确是这样!”一个庄稼人说,“看样子是可怜他了。天主主宰了罗马涅。从前连活人带死人都给剥层皮,苛捐杂税让人倾家荡产。要吃的没吃的,因为拖欠杂税把最后的两头牛从院子里给拖走。只是瓦伦蒂涅公爵来了这才喘了一口气——愿上帝保佑他健康长寿!”
“法庭也是这样,”一个商人接过来说道,“一个劲儿地拖延——拖得你精疲力竭。可是如今,一转眼的工夫决定了,再快不过了。”
“孤儿得到保护,寡妇得到安慰。”一个修士补充说。
“爱护老百姓,没说的!”
“不准伤害任何人!”
“噢,天主哇!”一个乞讨的老太婆感动得啜泣起来,嘀咕着说,“你是我们的亲爹,大恩人,衣食父母,天后玛丽亚保佑你,我们光辉的太阳!”
“听见了吗?”马基雅弗利伏在同伴的耳朵上小声说,“人民的声音就是上帝的声音!我经常说:要想看到高山,就得站在低谷里——应该跟人民在一起,才能了解君主。我真想把那些认为公爵是恶人的人带到这里来!让那些无知的人开开眼界。”
这时响起了军乐声。人群沸腾起来。
“是他……是他……来了……看哪……”
人们踮起脚来,伸着脖子。从窗户里探出一张张好奇的脸。年轻的姑娘和妇女们睁大好奇的眼睛,跑到晒台上和敞廊里,想要看看当代的英雄——“壮美的浅色头发的塞萨尔”(Cesare biondo e bello)。这是少有的幸福,因为公爵几乎从来都不向百姓露面。
前面走着乐队,定音鼓响亮的咚咚声伴随着士兵们沉重的步伐。随后是罗马涅公爵的近卫军——清一色是精选出来的英俊的青年人,肩上扛着三肘长的斧钺,头戴绿色头盔,身披铠甲,穿着两种颜色的军服——右侧的穿黄色军服,左侧的穿红色军服。塞萨尔创建的这支军队采用古罗马的编队,尼科洛看也看不够。卫队后面是少年侍从和车骑兵,衣装华丽,前所未见——绣金锦缎上衣,猩红丝绒披风,上面用金线绣着蕨叶图案。腰间佩挂着宝剑,剑鞘用蛇皮做成,画有向天空喷洒毒汁的七首蝰蛇——这是博尔吉亚的徽章。胸前用银线在黑色锦缎上绣着“恺撒”(Caesar)这个词。接着是公爵的卫士——阿尔巴尼亚轻骑兵,头上裹着绿色土耳其缠头,手执土耳其弯刀。军营长官巴托洛梅奥·卡普拉尼克高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宝剑——这是罗马教廷旗官的象征物。在他之后,便是罗马涅的统治者瓦伦蒂涅公爵塞萨尔·博尔吉亚,他骑着一匹黑色的柏柏尔牡马,马的额鬃上挂着一个宝石镶成的太阳形饰物。公爵本人披着浅蓝色的缎子斗篷,上面佩戴着用珍珠镶嵌的法兰西白百合花,穿着光亮如镜的青铜铠甲,护心甲上戴着一个张着巨口的狮子头,头盔上镶着一只海怪,或者是一头凶龙,长着尖尖的羽毛、翅膀和鳍,是用薄铜铸造的,每动一动,都发出哗啦的响声。
瓦伦蒂涅二十六岁,和列奥纳多当年在米兰路易十二的宫廷里第一次看见他相比,他的脸消瘦了。棱角更分明了。眼睛闪烁着烧蓝钢般的蓝黑色的光芒——更加刚毅和深奥莫测了。浅色的头发更加浓密了,八字须的颜色发暗了。长长的鼻子像是猛禽的喙。但是这张冷淡的脸上还跟从前一样,容光焕发。只不过是现在显得更加威武英勇,盛气凌人,如同一把磨得锋利的尖刀。
走在公爵后面的是炮兵,这是全意大利最好的炮兵——装配有细管铜炮、鹰炮、铣铁炮、发射石弹的粗铸铁臼炮。这些火炮由牛拉着,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与号角和鼓声汇合在一起。在夕阳血红色的光辉中,火炮、铠甲、头盔、长矛寒光四射,塞萨尔好像是沉浸在冬季的紫色晚霞中,以胜利者的姿态,耀武扬威地朝着西斜的血红色的巨大太阳走去。
人群默默地看着这位英雄,屏住呼吸,想要向他发出热烈的欢呼声,但又不敢,对他的景仰好像是变成了恐惧。一个年老的女乞丐老泪纵横。
“主的仆人呀!最纯洁的圣母呀!”她一边画着十字,一边嘟哝着,“天主终于让我们瞻仰了你那光辉的面容,你是我们的红太阳!”
教皇赐给塞萨尔的那把宝剑寒光闪闪,是为了保卫神圣的教会的,她却觉得是天使长米迦勒的那把火剑。
列奥纳多在尼科洛和傻呵呵的女乞丐的脸上发现了相同的兴奋表情,情不自禁地冷冷一笑。
八
画家回到家以后发现公爵的总秘书官阿加皮托签署的命令,让他第二天谒见殿下。
卢乔本来要继续前往安科纳,但留在法诺休息一天,应该第二天早晨启程,因此前来向他们辞行。尼科洛谈起唐·拉米罗·德·洛尔加被处死一事。卢乔问他怎样认识这一处决的真实原因。
“猜测像塞萨尔这样的君主行为举动的原因,是很困难的,几乎是不可能的,”马基雅弗利说,“不过既然您想要了解我的看法——那就请便吧。罗马涅在被公爵占领之前,正如您所知道的,处于许多小暴君的压迫之下,社会动荡不安,盗贼蜂起,横行霸道,民不聊生。塞萨尔为了马上结束这种局面,任命自己忠实而聪明的仆人唐·拉米罗·德·洛尔加为总督。他靠着残暴的镇压在百姓中间引起了对法律的惧怕,在很短的时间内制止了混乱的状态,取得了国内的完全安定。君主发现目的已经达到,决定铲除自己残忍的工具:下令把总督抓起来,以横征暴敛为借口将其处决并且曝尸广场。这一残忍的措施一时间满足了百姓的要求,平息了他们的怨气。公爵的这一举动英明而值得效仿,他从中得到了三个好处:首先,以前那些小暴君在罗马涅种下了纷争的莠草,如今却给连根拔掉;其次,让百姓们相信君主并不了解那些残酷的手段,他把自己的手洗得一干二净,把责任完全推到总督的头上,但却享受到了他的残暴的果实;第三,把自己的宠臣拿给百姓献祭,做出一种高尚的和大公无私的范例。”
他说话的声音平静而安详,脸上保持着无动于衷的神色,仿佛是在解释一个抽象的数学结论:唯有眼睛的深处,有一种调皮的,大胆的,几乎像小学生似的胆大妄为的欢快火花时隐时现。
“公正无私固然很好,没说的!”卢乔说,“可是,尼科洛先生,从您的话里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这种表面上的公正无私实际上是最大的卑鄙无耻!”
佛罗伦萨共和国的秘书垂下目光,努力熄灭其中跳动着的火焰。
“可能,”他冷淡地补充道,“非常可能,先生;可是这又能怎样呢?”
“什么,又能怎样?难道您认为这种卑鄙无耻值得效仿,是治国安邦的英明举措吗?”
马基雅弗利耸了耸肩膀。
“年轻人,当您在政治方面获得了某些经验的时候,那么您自己就会看到人们如何行动以及应该如何行动,这二者是有区别的,如果忘记这种区别,就必定使自己遭到毁灭,因为所有的人在天性上都是邪恶的和不道德的,只是由于某种利益或者某种惧怕才迫使他们行善。这就是为什么我说,阁下,为了避免毁灭,首先应该学会装扮成善良人的艺术,至于在行动上当不当一个善良的人,那就取决于需要了,不要害怕良心的谴责,可以秘密作恶,不秘密作恶,就不可能保持住权力,因为您要是精确地研究了善与恶的本质,就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许多看来是善行的举动反而使人遭到毁灭,而看来似乎是罪恶的举动却扩大了君主的权力。”
“得了吧,尼科洛先生!”卢乔终于发火了,“既然这样来看问题,那么说,什么事都是可以允许的了,没有任何邪恶和卑鄙的事是得不到辩护的了……”
“是的,什么事都是可以允许的,”尼科洛更加冷淡和安详地说,好像是为了加深这番话的意义而举起手来,重复道,“凡是愿意并且能够进行统治的人,什么事都是允许的!”
“正是如此,”他继续说道,“回到我们开始时的话题上来,我的结论是:瓦伦蒂涅公爵靠着唐·拉米罗的帮助统一了罗马涅,制止了盗贼蜂起和横行霸道的局面——这样做不仅很明智,而且尽管残忍,但却比佛罗伦萨人更仁慈——因为他们在自己的领地上允许暴乱和动荡存在,所以说残忍虽然让少数人不安,但比仁慈更好,因为仁慈的结果却使百姓在叛乱中死去。”
“然而,请原谅,”卢乔看样子完全被弄糊涂了,感到震惊,突然醒悟过来,“怎么是这样?难道不曾有过一些这样的伟大君主吗,他们没做任何残忍的事?譬如说安东尼 10 或者马可·奥勒留 11 两个皇帝——古代史和近代史中这样的君主还少吗?”
“请您不要忘记,先生,”尼科洛反驳道,“我现在所指的与其说是守业的君主,不如说是创业的君主;与其说是维持政权,不如说是夺取政权。当然,安东尼和马可·奥勒留两位皇帝所以能够是仁慈的,因为这并没有特别损害国家的利益,因为在此之前的数百年间残暴和流血的事件已经发生过无数了。您只消想一想,罗马奠基时,母狼所哺育大的两兄弟中间,一个杀死了另一个——这是罪大恶极的行为——可是从另一方面来看,弑兄却是建立统一政权所必不可少的,假如不发生这种罪行,有谁能知道——罗马是否能够存在下去,两个政权并存,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内讧,罗马是否会在内讧中灭亡呢?如果把弑兄的罪行放在天平的一端,把永恒之城的一切善举和英明放在另一端,有谁能够知道,天平的哪一端会翘起来呢?当然,有些君主的伟大是建立在类似的罪恶的基础之上的,应该重视他们最黑暗的方面。可是有人一旦放弃了善的道路,如果不愿意灭亡,那么就应该义无反顾地走上恶的道路,坚决走到底,因为人们只要是遭到小的或者中等的伤害就会进行报复,于是伟大的帝王就得剥夺他们进行报复的力量。这就是为什么君主只能给自己的国民造成无限的伤害,而放弃了小的和中等的伤害。可是大部分人选择的却是介于善与恶之间的中庸之路,这是一条最有害的道路,人们既不能彻底地行善,也不能彻底地作恶。作恶要求有伟大的勇气,于是他们就在恶行面前退却了,只是避重就轻地做出通常的卑鄙行为。”
“您所说的不禁让人毛骨悚然,尼科洛先生!”卢乔十分惊讶,因为社交的经验提醒他,要想摆脱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谈话,最体面的办法就是开开玩笑,于是他尽量微笑着补充道:
“您随便说好了,我仍然不能想象您真的就是这样认为的。我觉得难以置信……”
“绝对的真理经常都是难以置信的。”马基雅弗利枯燥地打断了他的话。
列奥纳多一直注意听着,早就发现尼科洛故意装作冷漠的样子,偷偷地向交谈者瞥去审视的目光,好像是希望检查一下他的思想所产生印象力量——这些思想的新颖和非同凡响是让人感到惊讶还是感到恐惧。这种间接的和犹豫不决的目光包含着虚荣心。画家感觉到,马基雅弗利不能控制自己,他的头脑虽然敏锐精细,却不具备信心十足的所向无敌的力量。他不希望像所有的人那样思考问题,厌恶人云亦云,可是却走上另一个相反的极端——言过其实,追求稀奇的思想,尽管不全面,但无论如何也得耸人听闻和一鸣惊人。他把一些内涵相反的辞藻结合在一起,玩弄这种前所未有的修辞游戏——例如善行和残暴,就像魔术师耍明晃晃的宝剑一样,既勇敢无畏又灵巧麻利。他有一个武器库,里面装着的是精巧的光辉诱人和可怕的似是而非的真理,他把这些武器像毒箭一样射向诸如卢乔先生这样的敌人——体面的和思维健全的市侩。他因他们嚣张跋扈的卑鄙,因自己不被人理解的优越感而向他们进行报复,刺激他们,挖苦他们——但并不杀死他们,甚至不让他们受伤。
画家突然想起自己从前在木制盾牌上画的那个怪物——那是根据塞尔·皮埃罗·达·芬奇的要求而画的,是用各种让人厌恶的毒虫蝎蛇拼凑起来的。尼科洛先生是否也是这样无目的地和没有私欲地拼凑成一个恶棍,一个不曾有过的,不可能存在的君主,一个违反自然的和迷人的怪物——美杜莎的头,用来吓唬人呢?
可是,列奥纳多在这种轻率的任性和顽皮的想象力下面,在那种无动于衷的外表下猜出了他的极大痛苦——仿佛魔术师耍宝剑时故意把自己割出了血:赞颂别人的残忍也体现了对自己的残忍。
“有些病人为了寻找止痛的方法而故意刺痛自己的伤口,他是否就是一个这样的病人呢?”列奥纳多想。
这颗陌生的灵魂十分复杂,神秘莫测,列奥纳多还不了解其最后的秘密。
正当他以好奇的目光注视着马基雅弗利的时候,卢乔先生孤立无助地,好像是在荒诞的噩梦中,跟美杜莎的幽灵般的头进行着斗争。
“有什么办法呢?我不争论了,”他退却到健康思维的最后阵地上,“您说君主必须是残忍的,如果把这用在从前时代的人身上,也许有一定的道理。他们有许多事情都是可以原谅的,因为他们的善行和功勋高于一切举措。可是,尼科洛先生,这跟罗马涅公爵有什么关系?Quod licet Jovi,non licet bovi.(允许朱庇特做的事情,却不允许牛做。)允许亚历山大大帝和尤利乌斯·恺撒做的事情,是否允许亚历山大四世和塞萨尔·博尔吉亚做呢?关于后者眼下还不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是恺撒还是粪土?至少我认为大家都会同意我的看法……”
“当然,大家都会同意您的看法!”尼科洛已经明显地丧失了自制力,于是打断了他的话,“但这还不算是证明,卢乔先生。真理可不是待在人人行走的大路上。为了结束争论,我最后向您说一句:我观察着塞萨尔的行动,发现都是完全对的。我认为凡是想要通过武力取得政权的人,都可以拿他为效仿的榜样。他把善行与残暴结合在一起,他对人善于使用安抚和消灭这两种手段,因此他在很短时期里建立起的政权得以巩固,如今他在意大利,也许是在全欧洲,是唯一的独裁者,至于将来等待着他的是什么样的命运,现在还很难想象……”
他的声音颤抖了。凹陷的面颊上出现了红色的斑痕。像是热病患者一样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他像是个未卜先知者。一个无耻之徒笑嘻嘻的假面具下面露出一张萨沃纳罗拉从前的门徒的面孔。
卢乔争论得疲倦了,建议到隔壁小酒馆里去喝上两三瓶,用这种方法讲和——他刚一出口,未卜先知者立刻就消失了。
“您知道什么?”尼科洛说,“最好是到别的地方去。我在这方面嗅觉很敏锐!我想,现在这里应该有漂亮的姑娘……”
“这座糟糕透顶的城市能有什么样的姑娘呢?”卢乔表示怀疑。
“您听我说,年轻人,”佛罗伦萨国务秘书庄重地说,“任何时候都不要小瞧糟糕透顶的小城市。愿上帝保佑您!正是在最肮脏的城郊,在最黑暗的角落里,有时才能挖掘出来漂亮的小妞!”
卢乔毫不拘束地拍了拍马基雅弗利的肩膀,把他叫作淘气鬼。
“天太黑,”他推托说,“天太冷,得冻僵了……”
“打着灯笼,”尼科洛坚持己见,“穿上皮袍子,头上戴上风帽。至少没有人能认识我们。这种历险行为越神秘,才越有趣。列奥纳多先生,您跟我们一起去吗?”
画家谢绝了。
他不喜欢男人们粗野地谈论女人,通常怀着一种无法遏制的羞耻感回避这种谈话。这个年过半百的人在探索大自然的奥秘时勇敢无畏,敢跟随着死囚赴刑场,以便观察濒死的人脸上最后的惊恐表情,但是有时却由于某个冒失的笑话而不知所措,像个孩子似的,满脸通红,不知往哪儿看是好。
尼科洛拉着卢乔走了。
九
第二天一清早,来了一个宫廷侍从官,了解公爵总建筑师对于拨给他的房子是否满意,能否忍受城里由于外国人很多而出现的物质匮乏,传达了公爵的问候,同时呈上公爵赠送的礼品——按照当时殷勤款待客人的习惯,礼品主要是日常生活用品——一袋面粉、一桶葡萄酒、一只全羊、八对阉鸡和母鸡、两只大火炬、三捆蜡烛和两箱糖果。尼科洛看到塞萨尔很器重列奥纳多,便请求他在公爵面前为他说几句好话——设法为他安排一次接见。
塞萨尔通常在夜里十一点接见,他们二人届时到宫里去了。
公爵的生活方式很奇特。有一次,费拉拉的使臣们向教皇抱怨说,他们没有办法求得公爵的接见,教皇回答他们说,连他自己也不满意儿子的行为,他把白天当成黑夜过,往往把重要的会见一拖就是两三个月。
他的时间是这样分配的:冬天和夏天,早晨四点或五点就寝,下午三点对于他来说是天刚破晓,四点太阳落山,他在五点穿衣服,马上吃午饭,有时在床上吃,吃午饭时和饭后办公。他把自己的整个生活包上一层神秘莫测的外衣,不仅行踪诡秘,而且用意更是高深莫测。他很少从宫里出来,即使出来也总是戴着假面具。在重大的庆祝活动中,他向百姓露面,打仗时和极度危险的时刻里,军队能够见到他。但是他每一次出现都让人惊奇,似神非神,非常神秘:他喜欢而且善于让人惊奇。
关于他的慷慨,流传着让人难以置信的传闻。因为赡养教廷最高军事长官,从整个基督教世界向圣彼得金库不断流淌的黄金总是不够使用。各国的使臣向自己的君主禀报说,塞萨尔一天的花销不少于一千八百杜卡特。每当塞萨尔走在城里的马路上,总有一群人跟随在他的后面,知道他的马蹄上钉着特殊的银质马掌,很容易脱落,据说他是故意丢在路上,以便送给民众。
关于他的体力,也有许多奇异的传说:有一次在罗马斗牛时,年轻的塞萨尔,当时是瓦伦西亚的枢机主教,用佩刀劈开了公牛的头骨。近年来,法兰西病对他的身体有所损害,但是并没有完全摧毁他的健康。他的手指纤细美丽,却能把马蹄铁掰弯,能把铁条拧成麻花形,能把锚链拉断。能够接近他的一些重臣和外国使节在切塞纳郊区山冈上观看罗马涅山区牧民拳击时也能看见他。他有时还亲自参加这种竞技活动。
与此同时,他还是个标准的花花公子,体现了时代的风尚。他的妹妹卢克莱西娅嫁给费拉拉公爵阿芳索·德斯特,在新郎的宫中举行婚礼时,塞萨尔正在围攻一个城堡,却离开军队,前往参加。他穿着黑丝绒的衣服,戴着黑色面具,没有被任何人认出来,穿过来宾群,来宾们为他闪出一个地方,他一个人在音乐的伴奏下跳起舞来,在大厅里跳了几圈,舞姿优美,大家立刻认出他来。“塞萨尔!塞萨尔!真的是塞萨尔!”人群中有人惊喜地小声说。他并不留意主人和客人,而把新娘领到一边,伏在她的耳朵上嘀咕了一阵。卢克莱西娅垂下目光,面红耳赤,后来又脸色煞白,像是白布,她变得更加美丽和温柔了,但却无力抗拒,完全听从哥哥的摆布,据说是达到了乱伦的程度。
他只关心一件事:不留下明显的罪证。也许是传闻夸大了公爵的邪恶,也许是实际情况远比传闻更加厉害。起码是他善于销赃灭迹。
十
公爵的行宫设在法诺的市政厅,这是一座古老的哥特式建筑物。
列奥纳多和马基雅弗利穿过一个阴森而寒冷的大厅——这是给不太显赫的求见者预备的接待室——进入里面一个小房间。看样子这里以前曾是小礼拜堂,拱形尖顶窗户上镶着五色玻璃,有一个为教堂合唱队而设的高台,上面用橡木雕刻成十二个使徒和基督教早期的一些圣徒。天棚上的壁画已经褪了颜色,在云彩和天使中间,飞翔着圣灵的鸽子。公爵的近臣都在这里。他们谈话的声音很小:君主大概就在隔壁。
里米尼的使臣是个秃头顶的小老头,很不走运,等候公爵接见已经三个月了,看样子由于多日没有睡眠而疲惫不堪,躲在教堂高台的一角打瞌睡。
门有时开一道缝,书记官阿加皮托把头伸出来,鼻子上架着眼镜,耳朵后面夹着鹅毛笔,现出张张罗罗的样子,请某一个求见者进去谒见殿下。
他每次出现,里米尼的使臣都病态地打个冷战,站了起来,可是发现还没有轮到自己,便深深地叹口气,重新打起瞌睡来,药房的铜杵有节奏的捣药声为他催眠。
市政厅里过于拥挤,由于没有别的合适的房间,小礼拜堂便充当了行军药房。窗前本来是设立神坛的地方,如今桌子上却摆满瓶瓶罐罐。主任医师——圣朱斯特大主教加斯帕莱·托雷拉是教皇和塞萨尔的御医,正在配制一种刚刚盛行的治疗法兰西病的新药——愈创木浸液,这种愈创木被称作“圣树”,是哥伦布从新发现的热带岛屿带回来的。大主教医师用那双好看的手揉搓着气味刺鼻的橘黄色的愈创木髓,把它揉成油乎乎的一团,面带亲切的微笑,解释着这种治病用的树木的特性。
大家都饶有兴味地听着:在场的许多人根据亲身的经验深知这种疾病的可怕。
“它是从何处传来的?”圣巴尔比诺的枢机主教痛苦地摇着头,困惑不解地问道。
“据说是西班牙的犹太人和摩尔人带来的,”埃尔纳大主教说,“如今颁布了反对渎神者的法令——感谢上帝,已经有所减弱。而五六年以前,不仅人,而且就连牲口,马、猪、狗都患上了,甚至树木和田野里的庄稼也不例外。”
医师对于小麦和燕麦能够患上法兰西病表示怀疑。
“天主的惩罚,”特拉尼大主教绝望地叹息道,“天主由于我们的罪孽而发怒,降临了灾难!”
谈话的人静了下来。唯有铜杵发出有节奏的捣药声,墙上壁画里画的基督教初期的师尊们仿佛是惊奇地听着新时代的牧师们奇怪的谈话。药房的神灯不停地闪烁,照耀着小礼拜堂,那种能治病的木头散发出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樟脑味,混合着以前神香残留下来的好闻的气味,罗马教廷的高级僧侣们在这里集会,好像是在举行秘密的宗教仪式。
“阁下,”公爵的占星术士瓦尔古利奥对医师说,“人说这种病通过空气传染,可是真的吗?”
医师怀疑地耸了耸肩膀。
“当然是通过空气!”马基雅弗利肯定了他的说法,露出狡黠的微笑,“不然怎能不仅在男人中间,而且也在女人中间流行呢!”
大家都笑了。
宫廷诗人巴蒂斯托·奥菲诺好像做祈祷一样,庄严地诵读了托雷拉大主教一本新书中的献诗——写的是公爵所患的法兰西病,说塞萨尔以自己的善行使一些古代伟人黯然失色:以公正无私压倒了布鲁图,以矢志不渝压倒了德西乌斯 12 ,以刚直不阿压倒了西庇阿 13 ,以忠心耿耿压倒了马可·雷杜卢斯 14 ,以宽宏大度压倒了保罗·艾米利亚 15——歌颂了罗马教廷的旗官,说他是水银疗法的奠基者。
进行这场谈话时,佛罗伦萨的秘书忽而把一个宫廷侍臣拉到一边,忽而又把另一个拉到一边,巧妙地询问塞萨尔将要奉行的政策,像个暗探似的,探听、查看和辨别气氛。他走到列奥纳多面前,低下头,把食指贴在嘴唇上,皱着眉头看他,若有所思地对他重复了几遍:
“我要吃蓟菜……我要吃蓟菜……”“什么蓟菜?”画家感到莫名其妙。
“问题就在这里——蓟菜是什么?不久前,公爵给费拉拉的使臣潘多尔福·科列努乔出了一个谜语,他说:我要吃蓟菜,一片一片地吃。这也许是暗示他要破坏其敌人的同盟,也许指的完全是别的事。我绞尽脑汁,已经想了一个小时!”
他伏在列奥纳多的耳朵上,小声说道:
“这里处处是谜和圈套!尽是胡说八道,你刚要谈谈正事——他们马上就把嘴闭上,像鱼似的,保持沉默,再不就像僧侣似的,只顾低头吃饭。可是却瞒不过我!我感觉到——他们在谈论什么。但究竟谈的是什么?您可相信,先生,哪怕是把灵魂抵押给魔鬼也好,也得弄清楚说的究竟是什么!”
他的两只眼睛闪着光芒,像个疯狂的赌徒。
阿加皮托的头从裂开一道缝的门里探出来。他向画家做了个手势。
一条很长的昏暗的通道戒备森严,许多阿尔巴尼亚轻骑兵在这里站岗,列奥纳多穿过通道以后进入公爵的休息室,这里非常舒适,墙上是丝绸的挂毡,上面织着一幅猎犀图,天棚上的壁画描绘的是帕西法厄王后对公牛的爱情 16 。这头血红色的公牛,或者叫金牛犊,是博尔吉亚家族的族徽,房间里所有的装饰上都有这个形象,经常与教皇的三重冠和圣彼得的钥匙同时出现。
房间里烧得很暖和:医生们建议患者涂擦水银以后要避免穿堂风吹着,要晒太阳或者烤火。大理石的炉子里烧着气味芬芳的刺柏,神灯点的油里掺了紫罗兰香精:塞萨尔喜欢芳香。
他跟平时一样,穿着衣服躺在房间中央一张没有幔帐的低矮卧榻上。他只习惯于两种姿态:或是卧床或是骑马。他一动不动地把双肘支在座垫上,毫无表情地看着两个宫廷侍从紧挨着卧榻在一张碧玉小桌上下象棋,一边听着秘书官的汇报。塞萨尔具有一种特殊的本领:能够一心多用。他缓慢而单调地把一个金球从一只手扔到另一只手里,同时陷入沉思。这个金球散发着香气,他永远都不能离开香气,就跟永远都不能离开他那把坤式匕首一样。
十一
他接见列奥纳多时露出他所特有的迷人的亲切笑容。没有让画家行屈膝礼,而是友好地握握他的手,然后让他坐到安乐椅上。
他准备在所谓瓦伦蒂涅的伊莫拉城建造一个新的修道院,带一个豪华的小礼拜堂、医院和孤老收容院,请画家就布拉曼特的方案提提意见。塞萨尔希望把创建这些慈善机构当成自己基督教的仁慈的纪念碑。
看过布拉曼特的图纸之后,又让画家看一些刚刚刻制的字模,这是给法诺城杰罗尼莫·松奇诺印刷机用的,他作为法诺城的保护人,关心罗马涅科学和艺术的繁荣。
阿加皮托向君主呈上宫廷诗人弗兰切斯科·乌贝蒂的赞歌集锦。殿下颇为赏识地接受了,并且下令重赏诗人。
公爵要求不仅向他呈上赞歌,而且也要呈上讽刺诗,因此秘书官后来又呈上那不勒斯诗人曼乔尼的一首讽刺短诗,这位诗人在罗马被逮捕,现在关押在圣安琪儿监狱里——这首讽刺诗采用十四行体的形式,充满无情的谩骂,把塞萨尔称作驴骡、荡妇生的杂种和教皇的叛徒,说教皇的宝座以前由基督掌管,现在却由撒旦掌管,还把他称作土耳其人、受过割礼的家伙、渎神的枢机主教、乱伦者、弑兄者和叛教者。
“你还等待什么,有耐心的上帝,”诗人惊呼道,“或者你没有看见,他把神圣的教堂变成了骡圈和妓院?”
“如何处置这个流氓,殿下?”阿加皮托问道。
“等我回来再说,”公爵小声说道,“我要亲自处置他。”
然后更加小声地补充道:
“我能教会作家们懂得礼貌。”
塞萨尔“教作家们懂得礼貌”的方法是人尽皆知的:只要稍稍伤害了他,便剁掉他们的双手并且用烧红的铁丝刺穿舌头。
秘书官禀报完毕之后便退下。
宫廷占星术士瓦尔古利奥前来呈上新的星相图。公爵聚精会神地听着,几乎是很虔诚,因为他相信命运的不可避免,相信占星术之灵验。瓦尔古利奥解释说,公爵最近一次法兰西病发作,是火星进入天蝎星座的凶兆的结果;只要火星在金牛星座上升时与金星结合,病就会不治自愈。占星术士后来建议:如果殿下打算采取某一重大措施,可选定12月31日午后,因为这一天的星相结合主塞萨尔的幸福。他伏在公爵的耳朵上,举起食指,三次小声地念道:
“这样做吧!这样做吧!这样做吧!”
塞萨尔把头低下,什么都没有回答。可是画家却觉得他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
占星术士把手放下,又转向宫廷建筑师。
列奥纳多在他面前摊开各种军事图纸和地图。这不仅是一个学者对土壤构造、河水流动、山峦形成的屏障、谷地形成的河水流向研究的成果,而且也是伟大画家的作品——是一幅幅高空鸟瞰地貌的图画。大海用蓝色画出,高山用褐色,河流用天蓝色,城市用深红色,草地用浅绿色;每个细部都画得极其完美——有城市的广场、街道、塔楼,因此不用读括号里标出的名称,就能立刻认出是什么地点。好像是在高空飞翔,从令人头昏目眩的高空俯瞰十分遥远的地面。塞萨尔特别细心地观看了一幅地形图,这张图画的地区南邻贝尔欣湖,北迄汇入阿尔诺河的小溪流经的瓦尔德马谷地,西起阿雷佐和佩鲁贾,东至锡耶纳和滨海地区。这是意大利的心脏,列奥纳多的故乡,佛罗伦萨地区,公爵把它看作是美味佳肴,早就幻想把它弄到手。
塞萨尔沉醉于幻想之中,感到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他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所体验到的愉快,可是他觉得他和列奥纳多相互理解,他们二人的思想感情是一致的。他朦胧地感觉到科学所能提供的主宰人的伟大力量,他希望得到这种力量,能够长上翅膀,自由地翱翔。他终于抬起眼睛看着列奥纳多,握了握他的手,脸上露出迷人的亲切笑容。
“谢谢你,我的列奥纳多!你就这样为我效力吧,我会重赏你的。”
“你现在生活可好吧?”他关心地问道,“对俸禄满意吗?也许你还有什么愿望吧?你知道,我很高兴实现你的任何要求。”
列奥纳多利用这个机会,替尼科洛先生说了好话——请求公爵接见他。塞萨尔耸了耸肩膀,和善地笑了。
“这个尼科洛先生可是个怪人!要求接见,可是等我接见他的时候,我们却没话可说。为什么给我派来这样一个怪人?”
他沉默片刻,然后问列奥纳多如何看待马基雅弗利。
“殿下,我认为他是我一生中所遇到的最聪明的人之一。”
“是的。是很聪明,”公爵表示同意,“恐怕对一些事情也很内行。可是毕竟……不能指靠他。他是个幻想家,为人轻浮。任何事情上都不知道轻重,没有分寸。不过,我一向希望他好,尤其是现在知道他是你的朋友——就更是如此了。他是个好心肠的人!他丝毫不狡猾,尽管他把自己想象成最诡诈的人并且尽量欺骗我,仿佛我是你们共和国的敌人似的。不过我并不生气:我理解,他所以这么干,是因为爱自己的祖国胜过自己的灵魂。——那好吧,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他愿意,就让他来见我好啦……你告诉他,我很高兴。顺便说一下,我前几天听人说,尼科洛先生构思了一本关于政治或者关于军事科学的书,是这样吗?”
塞萨尔又安详地笑了,好像突然想起一件让人开心的事来。
“他对你讲过自己排练马其顿式步兵方阵的事吗?没有吧?你听着。有一次,尼科洛先生根据自己的那本书向我的司令官巴托洛梅奥·卡普拉尼卡和其他一些长官讲解步兵列队的规则,如何排列古代马其顿式的方阵,讲得头头是道,非常动听,大家都想要看看实践。于是来到兵营前的操练场,尼科洛开始指挥。面对两千名士兵,他忙活个没完没了,把这些士兵折腾了三个小时,让他们挨冻,受到风吹和雨淋,可是他所吹嘘的方阵却没有排成。最后,巴托洛梅奥忍耐不住了,也来到部队前面,尽管他一生中连一本军事科学的书都没有读过,可是一眨眼的工夫,在鼓点的伴奏下,把步兵排成非常好的战斗队列。于是大家再一次确信了,说与做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差距。——列奥纳多,你可要注意,千万别对他提起这件事:尼科洛不喜欢向他提起马其顿式方阵的事!”
夜深了,大约到了后半夜的两三点钟。给公爵送来便餐——蔬菜、鲑鱼、少量的白葡萄酒:他作为一个地道的西班牙人,在饮食方面是很有节制的。
画家告辞了。塞萨尔再一次面带迷人的亲切笑容感谢他的军事地图,并且命令三名少年侍从打着火把护送他——这表示一种荣誉。
列奥纳多向马基雅弗利讲了跟公爵会见的情况。
尼科洛得知他给塞萨尔绘制佛罗伦萨郊区地图的事,感到震惊:
“怎么?您——共和国的公民——给祖国最凶恶的敌人办这种事?”
“我觉得,”画家辩解说,“塞萨尔自认为是我们的盟友……”
“自认为!”佛罗伦萨的秘书惊叹道,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愤怒的光芒,“您是否知道,先生,这件事只要传到高贵的长老们耳朵里,就可能控告您叛国?”
“难道这么严重?”列奥纳多很吃惊,但心情很平和,“尼科洛,您不认为我对政治一窍不通吗——好像是个盲人……”
他们二人默默地相互看着,突然感觉到他俩在心灵的最深处各不相同,格格不入,永远也谈不到一起:其中一个人根本没有祖国;另外一个,用塞萨尔的说法,“爱自己的祖国胜过自己的灵魂”。
十二
那天夜里,尼科洛突然出走了,没有说到哪儿去和干什么去。
第二天午后,他回来了,又冷又累,疲惫不堪。他走进列奥纳多的房间,仔细地把门闩上,宣布说,他早就想要跟列奥纳多谈一件事,要求绝对保密。从很早以前开始谈起。
三年前一天的黄昏,在罗马涅地区切尔维亚和切塞纳蒂诺港两座城市中间的荒野里,一伙蒙面的武装骑士袭击了一支乘车骑马的队伍——这支队伍护送威尼斯共和国步兵司令巴蒂斯托·卡拉乔洛的妻子多罗泰娅从乌尔比诺返回威尼斯;多罗泰娅夫人以及与她同行的堂妹,乌尔比诺女子修道院的见习修女,十五岁的玛丽娅遭到劫持。多罗泰娅和玛丽娅从那一天起便失踪了。
威尼斯的国务委员会和元老院认为步兵司令的遭遇使共和国蒙受了耻辱,于是向路易十二、西班牙国王和教皇控告罗马涅公爵劫持多罗泰娅,可是没有拿出证据来。于是塞萨尔讥讽地回答说,他即使是忍受不了女人的不足,也没有必要在大路上抢劫。
有传闻说多罗泰娅夫人在公爵的历次征战中都陪伴着他,很快就从中得到了乐趣,因此不再过分思念自己的丈夫了。
玛丽娅有个堂兄,名叫狄奥尼乔,是个年轻的军官,在佛罗伦萨的比萨兵营供职。当佛罗伦萨长老们的一切奔波跟威尼斯共和国的控告一样无济于事的时候,狄奥尼乔便决定要亲自碰碰运气,化名来到罗马涅,晋见了公爵,取得了他的信任,潜入切泽纳要塞,让玛丽娅化装成男孩,带着她逃出来。可是到了佩鲁贾边界,追兵赶上了他们。这位堂兄被击毙。玛丽娅给抓回要塞。
马基雅弗利作为佛罗伦萨共和国的秘书,参与了这件事。狄奥尼乔先生跟他结为至交,把自己那项大胆的设想全都向他披露了,并且告诉他,有些狱吏认为玛丽娅是圣徒,说她能治病,能预见未来,说她的手上有十字形的血痕,很像锡耶纳的女圣徒叶卡特琳娜的圣痕,因此可以从这些狱吏的嘴里了解到妹妹的情况。
塞萨尔玩腻了多罗泰娅以后,把注意力转到玛丽娅身上。他本来是个寻花问柳的老手,善于讨得女人的欢心,就是最纯洁的女人都经不起他的引诱;他知道自己有这种本领,因此相信玛丽娅迟早得像所有的女人那样屈服于他。可是他错了。他的意愿在这个孩子的心里遇到了无法战胜的反抗。人们传说,公爵近来经常到监狱里去,长时间地单独跟她待在一起,可是进行这种幽会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对于所有的人来说都是个谜。
尼科洛最后宣布说,他打算营救玛丽娅。
“列奥纳多先生,假如您同意助我一臂之力,”他补充道,“我定会把这件事办得绝对秘密,让任何人对您参与的情况都一无所知。我只是想要请您了解一下关押玛丽娅的圣米迦勒要塞的内部结构和设施情况。您是宫廷建筑师,很容易进到里面去了解一切情况。”
列奥纳多惊奇地看着他,但一声不响。尼科洛在这种审视的目光下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很不自然,尖细刺耳,几乎是充满了恶意。
“我指望您,”他感慨地说,“不至于怀疑我的同情心和见义勇为精神!公爵是否能够引诱这个小姑娘上钩,对于我来说,当然无所谓。您是否愿意了解我为了什么目的而张罗这件事?其实只是为了向高贵的长老们证明,我除了插科打诨之外,还能够做些事情。主要的是得关心一些事情。人生就是这码事,如果不让自己偶尔做些蠢事,就得寂寞得要死。闲聊、掷骰子、逛妓院以及给佛罗伦萨的毛织品商们写那些没用的报告,这些都让我腻烦了!于是我就想要干干这件事——这毕竟不是空谈,而需要拿出行动来!错过这个机会觉得可惜。整个计划已经想好,需要巧施计谋,使出各种手腕!”
他说得很匆忙,好像是在为自己辩解。可是列奥纳多已经明白了,尼科洛对自己的善良心肠感到害羞,通常都用厚颜无耻的面具把它遮盖起来。
“先生,”画家制止了他,“在这件事情上,我请您像对待自己那样相信我——只是有一个条件,要是失败,我跟您一样承担责任。”
尼科洛看样子很受感动,用握手来回答他,并且立刻向他说明了自己的计划。
列奥纳多没有表示反对,尽管在内心深处有所怀疑:行动起来能像说的那样轻而易举吗?虽然这个计划非常精细而且巧妙,可是未必切实可行。
营救玛丽娅的日期定在12月30日,公爵将在那天离开法诺。
举事的两天前很晚的时候,一个被收买的狱吏跑来找他们,说有人告密了。尼科洛没有在家。列奥纳多到城里去寻找他。
寻找了很久,他终于在赌窟里找到了佛罗伦萨的国务秘书,那里有一个流氓团伙,大部分人员都是在塞萨尔军队中供职的西班牙人,他们把那些经验不足的赌徒赢得精光。
马基雅弗利在一伙年轻的酒徒和色鬼中间讲解佩特拉克一首著名的十四行诗:
Ferito in mezzo di Laura——
被劳拉击中了心灵——
他揭示了每个词内含的淫秽意义,证明劳拉给佩特拉克传染上了法兰西病。听的人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隔壁房间传来男人的喊声、女人的尖叫、桌子翻倒的声音、佩刀的咔嚓声、摔酒瓶子和钱币撒落到地上的声音:原来是捉到一个恶棍。尼科洛的那些交谈者听见响声都跑过去了。列奥纳多悄悄地告诉他,关于玛丽娅的事,有重要消息要通知他。他们俩走了出去。
夜很寂静,满天星斗。刚刚下过的雪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赌场里很气闷,列奥纳多来到外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觉得很清爽。
想不到尼科洛了解到有人告密以后,表现出无忧无虑的神情,认为暂时还不必担心。
“您在这个赌窟里找到了我,大吃一惊吧?”他对自己的同伴说,“堂堂的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国务秘书——差不多是在扮演宫廷小丑的角色!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贫困就得奔驰,贫困就得跳舞,贫困就得唱歌。他们虽然是一帮坏蛋,可是比起那些高贵的长老来,却很慷慨大方!”
尼科洛这番话表现出他对待自己很残酷,列奥纳多无法忍受,制止了他。
“不对!您为什么这样谈论自己,尼科洛?难道您不知道我是您的朋友,绝不会像别人那样来看待您吗?”
马基雅弗利转过脸去,沉默片刻,用很低的声音继续说道:
“我知道……请别生我的气,列奥纳多!我有些时候心情特别沉重——我开玩笑,哈哈大笑,是为了不哭泣……”
他的话突然中断了,垂下头,用更低的声音说道:
“我的命就是如此!我是顶着华盖星生到世上来的。可是我的同龄人尽管都是最渺小的人物,但却飞黄腾达,有钱有势,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唯有我一个人落在人人之后,受到一群蠢货的压制。他们认为我为人太轻率。也许他们是对的。是的,我不畏任何艰难险阻,不怕贫穷和危险。可是,终生忍受卑劣的侮辱和损害,艰难度日,面对每个小钱都胆战心惊——我的确不能办到!哎,说这些干什么!……”他绝望地把手一挥,他的声音由于眼含泪水而颤抖起来。
“可恶的生活呀!假如上帝不怜悯我,看来我就得抛弃一切,事业和妻子儿女——反正我是他们的累赘,让他们认为我已经死了吧——我将逃到天涯海角去,找个窟窿藏起来,那里的任何人都不认识我,我给市长当个文书,或者在乡村小学里教孩子们识字,以便不至于饿死,一直干到精神变得迟钝,失去意识——因为,我的朋友,最可怕的莫过于意识的力量,本来能够做些事情,可是却一事无成——毫无意义地毁灭!”
十三
时光在流逝,随着营救玛丽娅的日子逼近,列奥纳多发现尼科洛表面上仍然信心十足,可是实际上却逐渐失去勇气,忽而疏忽大意地拖拖拉拉,忽而无益地瞎忙一阵。画家根据自己的经验猜到马基雅弗利内心里发生了什么。这并不是胆怯,而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懦弱,优柔寡断,有些人天生不善于行动,便具有这种性格素质,每逢到了关键时刻,需要坚决果断地,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可是意志却突然背叛了他们——列奥纳多自己对这种气质也并不陌生。
在那个关键一天的前一天,尼科洛到圣米迦勒塔楼附近的一个地方去了,以便为玛丽娅的越狱进行最后的准备。列奥纳多应该在第二天早晨赶到那里。
他一个人留在家里,每一分钟都在等待着令人失望的消息,如今他已经毫不怀疑事情将像小学生的淘气活动一样,必定以愚蠢的失败而告终。
窗外刚刚透出暗淡的晨曦。有人敲门。画家把门开开。尼科洛走进来,脸色煞白,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
“完了!”他疲惫无力地坐到椅子上,说道。
“我知道会是这样,”列奥纳多说道,并没有感到吃惊,“我对您说过,尼科洛,我们得被发现。”
马基雅弗利漫不经心地看了看他。
“不,不是那回事,”他继续说,“我们倒是没有被发现,可是鸟儿却从笼子里飞了。我们迟了一步。”
“怎么飞了?”
“就是这样。今天拂晓前,发现玛丽娅躺在监狱里的地板上,喉咙被割断了。”
“谁是凶手?”画家问道。
“不清楚,可是从伤口来判断,未必是公爵。塞萨尔及其行刑人员都是行家里手:他们本可以采用别的方法,未必会割断一个孩子的喉咙。据说她死的时候还是个处女。我想,她是自杀……”
“不可能!像玛丽娅这样的女子——她不是被视为圣徒吗?”
“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尼科洛继续说,“您还不了解他们!这个败类……”
他停住了,脸色煞白,可是最后怀着难以遏制的激动说:
“这个恶棍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可能把圣徒逼到这种地步,她不得不对自己下手……
“以前,还没有对她看管那么严的时候,我见到过她两次。瘦弱纤细,像是一棵小草。生着一张娃娃脸。头发稀疏,浅黄色,像是亚麻,很像菲利庇诺·利皮 17 在佛罗伦萨大教堂里画的那幅《向圣贝尔纳多显灵》中的圣母。她并不特别美。不知公爵迷上了什么……噢,列奥纳多先生,您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可怜而又可爱的孩子呀!”
尼科洛把脸转过去,画家觉得他的睫毛上闪耀着泪花。
可是他好像是立刻想起来什么似的,以激烈的腔调叫喊道:
“我经常说:一个正派的人一旦进入宫廷,就像鱼进到煎锅里一样。我算够了!我生来就不是暴君的奴仆。无论如何得设法让长老议会把我调到另一个使团去——随便什么地方都行,只是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列奥纳多很可怜玛丽娅,他觉得为了营救她,他会不惜任何牺牲,可是与此同时,在他灵魂最隐秘的深处却有一种轻松感,一想到今后不必再进行这种活动了,便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他猜测,尼科洛也体验到了这种感觉。
十四
12月30日天一亮,瓦伦蒂涅的主要战斗力量,大约五万步兵和两万骑兵,离开法诺城,沿着通往西尼加利亚去的大路,在梅塔乌河岸安营扎寨,等着公爵到来,塞萨尔应该在占星术士瓦尔古利奥指定的日子——12月31日启程。
马乔内秘密同盟的参加者们与塞萨尔媾和了,根据与他签署的协议,联合发起讨伐西尼加利亚。这个城市投降了,可是城防司令却宣布说,除了公爵之外,不给任何人开城门。公爵从前的敌人,现在的盟友在最后一刻预感到不妙,纷纷躲避会见。可是塞萨尔却再一次欺骗了他们,如后来马基雅弗利所说的,“像妖蛇用甜蜜的歌声引诱牺牲者一样,用爱安抚了他们”。
尼科洛受到好奇心的驱使,按捺不住,不想等候列奥纳多,紧随着公爵之后就出发了。
过了几个小时之后,画家单独一人启程了。
道路向着南方,跟离开佩扎罗时一样,紧贴着海岸。右面是群山。山脚有时直抵海岸,仅仅给道路留下一条狭窄的空间。
天空灰蒙蒙的,悄然无声。大海也是灰色的,像天空一样平静。空气仿佛是在打瞌睡,凝滞了。乌鸦呱呱的叫声预示将要出现暖和的天气。黄昏时分的昏暗随着淅淅沥沥的雨滴或者融化的雪水一起降落下来。
西尼加利亚深红色的砖塔已经展现在面前。
这座城市夹峙在两道屏障——河与山之间,像是一个真正的陷阱,距离海滨有一海里,而距离亚平宁山脚有一箭远。道路抵达米萨河边急骤向左转。这里在河上建起一座桥,对面就是城门。城门前有一个不大的广场,周围是一些城郊的低矮房屋——大部分是威尼斯商人的库房。
那个时代,西尼加利亚是个半亚洲式的大市场,意大利商人跟土耳其人、亚美尼亚人、希腊人、波斯人、来自黑山和阿尔巴尼亚的斯拉夫人进行贸易。可是现在,甚至就连人烟最稠密的马路——塞浦路斯路、赞特路、坎迪亚路、凯法利尼亚路——都不见一个人影。除了士兵之外,列奥纳多没有遇见任何人。漫长的马路两旁是清一色的带有拱形遮阳的商铺及其库房,列奥纳多在这里偶尔见到劫后的遗迹——被打碎的玻璃窗户、被拽掉的门锁和门闩、被砸坏的门、散乱的货包。散发着烧焦的气味。一些没有完全烧毁的建筑物还在冒烟,古老的宫殿各个角落里,火炬插座的粗铁环上悬挂着被绞死的人的尸体。
城市的主要广场周围是杜卡莱宫和西尼加利亚要塞——要塞是圆形的,有很深的护城河环绕着,不很高的城墙顶上建有雉堞。天黑了,广场被火炬照得通明,列奥纳多看见塞萨尔出现在军队中间。
他下令处死那些参与抢劫的士兵。阿加皮托先生宣读判决书。塞萨尔做了一个手势,死囚们被押上绞刑架。
这时,列奥纳多用目光在人群里搜寻,想要找一个宫廷侍从官询问一下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却看见了佛罗伦萨的国务秘书。
“您知道吗?您听说了吗?”尼科洛对他说。
“没有,一无所知,遇到您很高兴。您讲讲吧。”
马基雅弗利把他领到邻近的一条马路上,然后穿过几条狭窄黑暗的堆着积雪的胡同,来到海滨船坞附近的一个偏僻地方,这里孤零零地立着一栋倾斜的小草房,房主是造船师傅的寡妻。尼科洛今天早晨经过长时间的寻找之后终于在这里找到了全城唯一的空闲住房——弄到两间小屋,一间给自己,另一间给列奥纳多。
尼科洛没有说话,急忙点上蜡烛,从行军食品袋里拿出一瓶葡萄酒,把炉灶里阴燃的火吹旺,然后在同伴的对面坐下来,把火辣辣的目光向他投去:
“这么说您还不知道?”他庄重地说道,“请听我说吧。发生了非同寻常的事件,值得记住!塞萨尔向敌人报仇了。阴谋的参加者全部抓获。奥利韦拉托、奥西尼和维特利正在等待着死亡。”
他靠在椅背上,默默地看着列奥纳多,欣赏着他那惊讶的表情。然后,他控制着自己,做出安详和无动于衷的样子,开始讲述著名的“西尼加利亚陷阱”的故事,好像是编年史家在叙述远古时代的事件,好像是学者在描绘自然现象。
塞萨尔清晨抵达梅塔乌河的兵营,派出二百名骑兵打前锋,随后跟上步兵,他本人率领其余的骑兵殿后。他知道,盟友们将要迎接他,他们的主力都撤到城边的要塞里,好给新来的军队腾出地方。
在西尼加利亚城门前,道路向左拐,沿着米萨河岸而下——塞萨尔行到此处,下令骑兵停止前进并且排成两列—— 一列背朝着河,另一列背朝着田野,两列骑兵中间留出一条通道,步兵没有停下,沿着通道继续前进,过桥以后进入西尼加利亚城门。
盟友们——维特洛佐·维特利、格拉维纳和保罗·奥西尼——骑着骡子出来迎接他,跟随着许多骑兵。
维特洛佐仿佛是预感到了灭亡的临近,显得特别悲哀,凡是了解他从前的幸福和勇敢的人都对他感到奇怪。据后来讲,他在西尼加利亚临出发前跟家人告别时好像是预见到了死亡。
盟友们见到公爵,急忙摘下帽子,表示欢迎。公爵也翻身下马,跟他们一一握手,然后又拥抱和亲吻他们,称他们为亲爱的弟兄。
这时,塞萨尔的军事长官们如事先所约定的那样,把奥西尼和维特利包围起来,这两个人各自被夹在公爵的两个亲信中间。公爵发现奥利韦拉托不在,便向自己的队长唐·米凯莱·科雷拉做个手势。队长立即骑马向前驰去,在广场上找到了奥利韦拉托,他跟上一支人马,大家友好地谈论着战事,向要塞前的一座宫殿走去。
盟友们在前厅想要向公爵告辞,可是公爵仍然面带迷人的亲切笑容制止了他们,并且邀请他们到宫殿里面去。
刚刚走进会客厅,门立刻上了锁,八名武装人员一拥而上,扑上这四个人,两个人抓一个,解除了他们的武装,把他们捆绑起来。这些不幸的人惊呆了,几乎是没有进行反抗。
据传闻,公爵本想当夜就结果这些敌人,把他们在宫殿的密室里勒死。
“噢,列奥纳多先生,”马基雅弗利结束了讲述,“您要是能够看见他是如何拥抱他们和亲吻他们的,那就好了!只要是眼神不对头,只要是一个动作不当,就会把他的计划毁掉。可是他脸上的表情,他说话的声音表现出如此真诚——您相信吗?我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产生任何怀疑——即使是砍掉我的手,我也不会相信他是装出来的。我认为自从政治存在以来世上发生的所有欺骗行为中,这是最完美的一起!”
列奥纳多冷冷地一笑。
“当然,”他说,“不能不说公爵勇敢果断和足智多谋,可是,尼科洛,我毕竟得承认自己对政治很外行,不明白您对这种背信弃义的行为何以如此赞不绝口?”
“背信弃义的行为?”马基雅弗利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先生,既然事关拯救祖国,就谈不上信与义,善与恶,仁慈与残忍了——只要能够达到目的,所有的手段都是一样的。”
“这跟拯救祖国有什么关系,尼科洛?我觉得公爵考虑的只是个人的私利……”
“怎么?您还不明白?这是明摆着的。塞萨尔是意大利未来的统一者和独裁者。难道您没有看见吗?现在正是英雄登场的有利时机,任何时候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时机。如果说以色列人在埃及遭受奴役是为了摩西起来反抗,如果说波斯人忍受米泰王国的桎梏是为了日后居鲁士大帝称雄,如果说雅典人遭受内讧之苦是为了日后忒修斯能够建功立业——那么我们今天也正需要这样,意大利达到了今天这样可耻的处境,遭受了比犹太人更坏的奴役,比波斯人更沉重的桎梏,比雅典人更大的内讧——没有首脑,没有领袖,没有政府,受到野蛮人的践踏,变得一片荒芜,民众遭受难以忍受的灾难——就是应该出现一个能够拯祖国的的英雄!虽然从前也曾出现过一些似乎是上帝精选出来的人物,可是希望的火花在他们身上却一闪即灭,每逢达到顶峰时,在建功立业的前夕,命运之神都背弃了他们。如今的意大利半死不活,无声无息,仍然在等待着有人能够治愈其创伤——结束伦巴第的暴力,消除托斯卡纳和那不勒斯的劫掠和盘剥,治愈这些由于多年溃烂而发臭的恶疮。人民不分白天黑夜地向上帝呼吁,祈求着救世主的降临……”
他的声音像绷紧的琴弦——突然断了。他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眼睛射出火光。可是,这种突如其来的冲动却蕴含着一种神经质的软弱无力,像发病了似的。
列奥纳多想起了几天以前的事:尼科洛谈到玛丽娅之死的时候,把塞萨尔称作“恶棍”。
画家没有向他指出这种矛盾,知道他如今已经把对玛丽娅的同情丢得一干二净,觉得那是一种可耻的弱点。
“只要我们活着,就能看到,尼科洛,”列奥纳多说,“可是我想要问问您:为什么您偏偏是在今天最后相信了塞萨尔是上帝精选出来的?莫非是‘西尼加利亚陷阱’比他的别的行为更明确地让您相信他是个英雄?”
“是的,”尼科洛回答道,已经完全控制住自己,又装成无动于衷的样子,“这场骗局十分高明,其技巧超过了公爵其余的举动,展示出他那种伟大的与相反的素质的结合,这在普通人身上是极其少见的。请您注意,我既不赞颂,也不否定——我只在研究。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为了达到某些目的,存在着两种方法——合法的和强制的。第一种是人性,第二种是兽性。希望取得统治地位的人,对这两种方法都应该精通,也就是掌握这样的本领——能随心所欲地想当人就当人,想当兽就当兽。古代有一个故事,其隐秘的意思就是这样的:阿客琉斯王和别的一些英雄都是半神半兽的马人客戎养育大的。这些君主作为马人的学生,也跟他一样,在自己身上把两种本性——兽性和神性结合在一起。普通人经受不住自由,害怕它超过了死亡,犯下罪行便陷入悔恨的痛苦之中。唯有英雄才是命运的选民,有力量经受自由——能够无所畏惧地超越法律,不受良心的谴责,作恶时能够心安理得,像兽和神一样。今天我第一次在塞萨尔身上看见了这种为所欲为的自由——这是他作为特选者的印迹!”
“好。我现在明白了您的意思,尼科洛,”画家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说道,“只是我觉得,并非像塞萨尔这样的人,能够为所欲为的人,才是自由的,因为这种人无知无识,什么都不爱,只有通晓一切的人才是自由的,因为他们无所不知,无所不爱。人们只有用这种爱才能战胜善与恶,克服一切障碍,超越一切极限,摆脱一切引力,像神一样,能够上天入地,能够自由飞翔……”
“飞翔?”马基雅弗利感到惊诧。
“当他们拥有完善的知识的时候,”列奥纳多解释说,“他们就能够制造出翅膀,就是说发明一种能飞的机器。我就此想了很多。也许一事无成——没关系,即使不是我,反正会有别人能够做到,总之,人类定会长上翅膀。”
“那好,我表示祝贺!”尼科洛笑了,“我们竟然说到人类的翅膀上来了。我的君主可真不错,是半神半兽——长着鸟儿的翅膀。这可真是痴心妄想!”
隔壁塔楼上的钟声响了,尼科洛听了一会儿,跳起来,急急忙忙地要出去。他应该赶往宫廷,以便了解处决密谋参加者的情况。
十五
意大利的君主们纷纷向塞萨尔祝贺“骗局的圆满成功”。路易十二得知“西尼加利亚陷阱”的情况以后,把它称作“堪与古罗马人相媲美的功勋”。曼图亚女侯爵伊萨贝拉·贡萨加给塞萨尔送来礼品—— 一百个各种颜色的假面具,为了将要举行狂欢节时使用。
公爵给她回了一封信,其中写道:
“威名远扬的夫人,尊敬的姐姐,阁下赠送一百个假面具,业已收到,这份厚礼给我们带来莫大愉快,其原因即在于这些假面具异常美丽和样式变化多端,尤其是因为来得非常及时,再没有更好的时机了——仿佛夫人早已料到我们的行动的意义和程序,感谢上帝的恩惠,我们用了一天的时间便占领了西尼加利亚城、整个地区及其所有的要塞,阴险狡猾的叛徒们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们处决了我们的敌人。卡斯特洛、费尔莫、奇斯特纳、蒙托内和佩鲁贾皆从暴君的桎梏下解放出来,并且把它们交给最神圣之父,基督的代理人管辖。这些假面具最公正地证明了夫人阁下对我们兄弟般的深情厚谊,因此让我们由衷地备感亲切。”
尼科洛笑着说,博尔吉亚是弄虚作假和变换嘴脸的高手,母狐狸贡萨加送给公狐狸博尔吉亚一百个假面具,没有任何礼品比这再好的了。
十六
1503年3月初,塞萨尔返回罗马。
教皇建议枢机主教们授予英雄一枝金玫瑰——这是教廷奖励其保卫者的最高荣誉。枢机主教们一致同意,决定两天以后举行授奖仪式。
梵蒂冈第一层楼的教皇大厅,窗户朝着贝尔韦特雷庭院,教廷的全体人员在这里集会,各国使节也应邀出席。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沿着台阶登上宝座,他虽然是个年过七旬的老人,但精神饱满,大腹便便,面容和蔼慈祥而又庄严肃穆,头戴镶满宝石的法冠,光辉耀眼,上面的孔雀羽毛微微颤动。
传令官吹起号角,担任总司仪的日耳曼人约翰·布尔哈德做了一个手势,公爵的执戟郎、少年侍从、贴身仆人和卫兵鱼贯进入大厅,司令官巴托洛梅奥·卡普拉尼卡先生举着罗马教廷旗官的明晃晃的宝剑,紧随其后。
宝剑尖朝上,下部的三分之一是镀金的,上面刻着精致的图画:忠诚女神坐在宝座上,宝座上刻着铭文:忠诚胜过武器;战无不胜的尤利乌斯·恺撒坐在战车上,铭文是:要么是恺撒,要么是粪土;横渡鲁比康河,铭文是:命运之签已抛出;最后是为博尔吉亚家族的神牛阿皮斯献祭图:祭坛上摆着祭品—— 一颗刚刚砍下的人头,赤身裸体的少年祭司在祭品上面点燃了神香,祭坛上刻着铭文:为威力无边的福佑之神献祭,下面还有一段铭文:恺撒的名字就是恺撒的幸福。这些图画和铭文是塞萨尔为了继承罗马教廷最高军事长官和旗官的宝剑而打算谋杀其兄乔万尼·博尔吉亚的时候请人刻上的,这就使为半神半兽充当祭品的人头具有更加恐怖的意义了。
紧随着宝剑之后,英雄登场。他头戴高筒无檐的公爵帽,上面用珍珠镶嵌成圣灵的鸽子。
他走到教皇面前,摘下帽子,跪到地上,亲吻教皇鞋上的红宝石十字架。
枢机主教蒙雷亚莱把金玫瑰递给教皇——这是装饰工艺的杰作,中间一朵花的金花瓣里暗藏着一根小管,从里面渗出圣油,散发着玫瑰花浓郁的芳香。
教皇站起来,用感动得颤颤悠悠的声音说道:
“我亲爱的孩子,你接受这枝玫瑰吧,它标志着人间和天堂两个耶路撒冷的幸福,天堂的耶路撒冷就是教会的圣地,它是战斗的,无往而不胜,这枝花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能给虔诚的人带来幸福,代表着不朽的桂冠的美丽,让你的高贵品德能像玫瑰一样,在基督的保佑下,永远盛开在水量充沛的河流之滨。阿门。”
塞萨尔从父亲手里接过神秘的玫瑰。教皇按捺不住了,据目击者说,“肉体主宰了他”:让古板的布尔哈德感到愤愤的是他竟然不遵守仪式的礼规,伏下身去,把两只哆哆嗦嗦的手向儿子伸去,脸上布满皱纹,肥大的身体摇晃起来。他噘起厚厚的嘴唇,由于年迈而上气不接下气,喃喃地说:
“我的孩子……塞萨尔……塞萨尔!……”
公爵把玫瑰递给站在身旁的枢机主教克利蒙塔。教皇抽搐着拥抱了儿子,把他搂在怀里,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传令官又吹起号角,圣彼得大教堂敲起了钟——罗马所有的教堂都用钟声与之相呼应,圣安琪儿要塞鸣起礼炮,轰隆声连续不断。
“塞萨尔万岁!”罗马涅近卫军在贝尔韦特雷庭院里欢呼着。
公爵来到晒台上,面向军队。
天空湛蓝,早晨的阳光和煦灿烂。他身穿紫袍,头戴绣金帽——上面用珍珠镶嵌成圣灵的鸽子,手里拿着神秘的金玫瑰——两个耶路撒冷的幸福的象征——人们觉得他不像是人,而像是神。
十七
夜间举行规模盛大的假面狂欢夜会,按照瓦伦蒂涅宝剑上的图画安排成尤利乌斯·恺撒的庆功会。
罗马涅公爵立在战车上,车上写着铭文:神圣的恺撒——他手里拿着棕榈叶,头戴桂冠。战车由一群士兵簇拥着——他们化装成古罗马军团的士兵,手执铁鹰徽帜和长矛。一切都严格按照书上和文献记载以及浮雕和奖牌上的图案制作而成。
战车前面,走着一个人,身穿古埃及祭司白色长袍,手执神幡,上面用金线绣着博尔吉亚家族徽章—— 一头血红色的公牛,阿皮斯,亚历山大六世的保护神。一队少年穿着银色外衣,敲着定音鼓,唱道:
Vivat diu Bos!Vivat diu Bos!Borgia vivat!
公牛万岁!公牛万岁!博尔吉亚万岁!
天上繁星闪闪,火炬把夜空照得通明,那个兽的偶像摇摇晃晃,呈现出火红色,好像初升的太阳。
列奥纳多的学生乔万尼·贝特拉菲奥刚刚从佛罗伦萨到罗马来见老师,也在人群里。他看着那头血红色的兽,想起了《启示录》里的话:
他们拜那个兽说,谁能跟这个兽相比?谁能跟它交战?
我看见一个女人骑着一头血红色的兽,那兽有七头十角,遍体有亵渎神明的名号。
它的前额上写着名字:奥秘,大巴比伦,世上一切淫妇和可憎之物的母亲。 18
乔万尼当年也曾抄录过这些话,他现在看着那头兽,不禁“大吃一惊”。
注解:
1卢库尔(约公元前117—前56),罗马统帅,在反对米特拉达悌六世的战争中取得了辉煌的胜利。
2指梯格兰二世(公元前95—前56),亚美尼亚皇帝,长期与罗马交战,后向罗马臣服。
3拉塞达埃蒙,希腊拉科尼亚地区的古称,其首都是斯巴达。
4马格达琳娜,即抹大拉的玛利亚,《圣经》中的妓女,忏悔后皈依耶稣。
5普卢塔克(约45—127),古希腊历史学家,著有《希腊罗马名人比较列传》。
6圣奥古斯丁(354—430),古代基督教最伟大的思想家,在其《论上帝之城》一书中以上帝之城和世人之城象征信与不信,信即爱上帝而轻自我,不信则爱自我而轻上帝。
7尤尼乌斯·布鲁图(约公元前84—前42),古罗马恺撒的部将,反对恺撒的主谋者,主张恢复共和政体,阴谋失败后自杀。
8古希腊神话中,提坦神阿特拉斯反抗宙斯失败后被罚用肩托着地球。
9《圣经·启示录》第二章第二十七节。
10安东尼·庇乌(86—161),罗马安东尼王朝的皇帝,推行强有力的对外政策,避免了战争。
11马可·奥勒留(121—180),罗马安东尼王朝的皇帝,依靠元老阶层的支持,扩大了罗马帝国的版图,实现社会稳定。
12即普布利乌斯·德西乌斯·穆斯(死于公元前340年),古罗马统帅,一次战役中梦见交战双方,谁的首领率先战死,谁就能取胜,于是他宣誓用自己的身躯为神献祭,而且在战斗中实现了自己的诺言,结果罗马人果然取得胜利。
13指大西庇阿(约公元前235—约前183),古罗马统帅,据传在第二次布匿战争中拒绝了敌人用美人计的收买。
14马可·雷杜卢斯(约公元前3世纪),古罗马统帅,战败后被俘,宁死不屈。
15保罗·艾米利亚(公元前1世纪),以慷慨与宽宏闻名。
16帕西法厄,希腊神话中太阳神赫利俄斯之女,克里特王弥诺斯之妻,因得罪于神而被赋予奇怪的感情,爱上了公牛。
17菲利庇诺·利皮(1457?—1504),意大利画家,波提切利的学生。
18《圣经·启示录》第十三章第四节、第十七章第三和第五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