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托斯卡纳地区,比萨和佛罗伦萨之间,离安波利城不远的地方,阿尔巴诺山的西坡上坐落着芬奇村,这是列奥纳多的故乡。

画家在佛罗伦萨把自己的事情料理完毕,想要在启程到罗马涅为塞萨尔·博尔吉亚供职之前去造访一下这个村子,他的年迈的叔父弗兰切斯科·达·芬奇是父亲的胞弟,因做绸缎生意而致富,至今还住在那里。整个家族中只有他喜欢列奥纳多这个侄子。画家想要看望他,如果有可能,把自己的学生,机械工匠琐罗亚斯特罗·达·佩列托拉安置在那里,因为他最近一次可怕的摔伤至今没有痊愈,有终生残疾的危险。老师认为山里的空气、乡村宁静和安稳的生活对于病人来说胜过任何药物治疗。

列奥纳多只身一人骑着骡子从佛罗伦萨出发,出了阿尔普拉托城门,沿着阿尔诺河下行。在安波利附近,他离开沿着河谷的比萨大道,走上一条随着冈峦起伏而蜿蜒曲折的狭窄的乡间土路。

天气并不炎热,天空笼罩着一层薄云。太阳蒙着白蒙蒙的雾霭,光线稀薄,预示着将要刮起北风。

道路两旁的视野逐渐开阔起来。冈峦如波浪一般连绵起伏,不知不觉之中越来越高。冈峦的尽头便是崇山峻岭。池塘里的水草既不茂密,也不像春天那样嫩绿。四周见不到鲜艳的颜色,只是一片灰绿,单调而贫乏,让人想起北方——田野里的禾穗没有生气,围着石墙的葡萄园一望无际,一排排油橄榄树保持着相等的间距,遒劲的树干上生着许多节疤,把蜘蛛网般的影子投到地上。荒凉的城郊,除了一座孤零零的小教堂,还有一栋房子,黄色的墙壁平整光滑,很不规整地开着几个钉着栏杆的窗户,房子旁有一个堆放农具的瓦盖仓棚;远处,灰蒙蒙的山峦已经隐约可见,在这个背景上最醒目的是一排排挺拔的柏树,黝黑的圆锥形轮廓像是纺锤,在当年佛罗伦萨画派的大师们的画面上常常能见到这种景色。

山越来越高,能够感觉到在不断地缓慢升高。呼吸更轻松起来。旅人陆续走过了圣奥赞诺、卡利斯特里、卢卡迪和圣乔万尼小教堂。

天黑了下来,云彩飘散了,繁星眨着眼睛,阵阵凉风让人感到清爽。这是要刮一种被称作“特拉蒙塔那风”的越山风的前奏,那种北风一旦刮起来便狂暴呼啸,凛冽刺骨。

经过最后一个急转弯之后,芬奇村便马上出现在眼前。这里几乎没有平地。平原换成了山冈,山冈换成了峻岭。村子就坐落在一个不大的尖顶山冈上,石头房子一栋挨着一栋拥挤在一起。在黄昏时分的天空的背景下,高高地耸立着古老城堡的黑色尖塔。各家的窗户闪烁着灯光。

山脚下一个十字路口上,墙壁上的神龛里供奉着一尊圣母泥像,这是画家从童年起就很熟悉的,神灯已经点燃,把涂着蓝白色釉彩的泥像照得锃亮。一个穿得很寒酸的黑衣女人,看样子是个农妇,弓着背,用双手捂着脸,跪在圣母像前。

“卡塔琳娜。”列奥纳多小声地叨咕着已经离开人世的母亲的名字,她也是芬奇村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女。

湍急的山间小溪奔腾而下,上面横着一座桥,他过了桥以后,向右拐,走上夹在果园围墙之间的一条小径。这时已经完全黑天了。伸到围墙外面的玫瑰树枝碰到他的脸上,如同在黑暗中亲吻着他,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芳香。

在一个陈旧的木制大门前,他急走了几步,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敲着门上的铁拉手。这座房子当年是他的祖父安东尼奥·达·芬奇的,如今归他的叔父弗兰切斯科所有,列奥纳多在这里度过了童年。

没有人答应。万籁俱寂,只能听见加特河水在山谷里淙淙流淌。上面村子里,被敲击声唤醒了的狗吠叫起来。院子里响起了嘶哑战栗的吠叫声,这可能是一条衰老的狗对邻近的狗做出的呼应。

最后终于有一个须发皆白的驼背老人提着灯笼走出来。他耳朵重听,很久没能弄明白列奥纳多究竟是什么人。可是当他认出他的时候,竟然高兴得哭了起来,急忙奔过去亲吻少爷的手,差点儿没有把灯笼掉到地上——四十年前,或者还要早一些,他曾经抱过他——他老泪横流,不停地重复着:“噢,少爷,少爷,我的列奥纳多!”院子里那条老狗看样子只是为了讨好老主人才懒洋洋地摇晃起耷拉着的尾巴。吉安-巴蒂斯塔——这是老园艺工匠的名字——禀报说,弗兰切斯科老爷到德莱塔圣母修道院的葡萄园去了,然后还要顺路去玛奇利亚那,那里一个熟悉的修士用百金花酊给他医治腰疼,得再过两三天才能回来。列奥纳多决定在这里等候,况且琐罗亚斯特罗和乔万尼·贝特拉菲奥明天上午应该从佛罗伦萨抵达这里。

老人把他领到屋里——这时没有任何人在这里居住,弗兰切斯科的子女都住在佛罗伦萨——便张罗起来,把孙女召唤过来,吩咐给列奥纳多做晚饭——这是个年方十六的少女,生着浅色头发,相貌很好看。列奥纳多只要芬奇村地产的葡萄酒、面包和矿泉水,叔叔的庄园以这种矿泉水而远近闻名。弗兰切斯科先生虽然殷实富裕,可是跟他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一样,生活简朴,在那些在大城市里过惯了舒适生活的人看来,日子过得很寒酸。

画家走进他如此熟悉的楼下一个房间,这里是厨房兼会客室,放着几把粗糙的椅子和长凳,几只古老的木箱因年代久远而发黑,木头被磨得像镜子一样光滑,一个食品柜装着沉重的锡餐具,天棚上被烟熏黑的横梁上挂着一束束晒干的草药,白墙光秃秃的,砖地上砌着一个烟熏火燎的炉灶。唯一的新东西就是窗户上暗绿色的玻璃,上面磨成许多卵形图案。列奥纳多记得,他童年时代,跟托斯卡纳地区所有庄户人家的房子一样,窗户上糊着涂蜡的布,因此室内白天也很昏暗。楼上的房间是卧室,只关着木质护窗板,此地冬季酷寒,遇上大冷天,脸盆里的水都要结冰。

园艺工用芳香的山地帚石南和刺柏生起了火,点上用铜链挂在壁炉上的一盏陶灯,灯上有一个细长的颈和一个把手,同在伊特鲁里亚人古墓里发现的那种灯一模一样。它那优雅的造型在这个简朴,甚至寒酸的房间里显得更加美丽了。在这里,在托斯卡纳半蛮荒的角落里,居民的血统、语言、家什和民俗都保留着远古时代的遗迹——伊特鲁里亚人的痕迹。

那个少女忙活着收拾晚饭,她放到桌上一个大圆面包——这种面包形状扁平,很像一张饼,又端上一盘醋拌莴苣、一大杯葡萄酒和一些干无花果。列奥纳多趁着这个工夫登上嘎吱作响的楼梯,来到楼上的房间。这里一切都是老样子。低矮宽敞的正屋中央,仍然摆着那张四方形的大床,全家人都能睡得下,当年祖母带着小列奥纳多就睡在这里。这件家传的卧榻如今由弗兰切斯科叔叔继承。床头的墙上仍然挂着基督受难十字架、圣母小像、一个盛圣水的贝壳、一束叫作“雾草”的干草和一张经年的拉丁文祈祷词。

他回到楼下,坐到火炉前,用一个圆形木杯喝了掺水的葡萄酒,觉得有一股橄榄的清香味,也勾起了他对遥远的童年的回忆——吉安-巴蒂斯塔和他的孙女睡觉去了,只剩下列奥纳多一个人,他陷入宁静而明晰的沉思。

他想起自己的父亲,佛罗伦萨公社的公证人塞尔·皮埃罗·达·芬奇,前几天在佛罗伦萨他那所位于热闹的齐柏林大街上自置的住宅里曾经见到过他,他已经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但仍然精力旺盛,脸色红润,一头银白色的卷发。列奥纳多一生中从来没有遇到过像塞尔·皮埃罗这样纯朴而又热爱生活的人。从前,这位公证人对自己非婚的长子怀着深情的父爱。可是当两个合法的儿子安东尼奥和朱利亚诺长大以后害怕父亲把遗产分给长子一部分,他俩竭力挑拨父亲与列奥纳多不和。最近一次见面,列奥纳多觉得自己在家里如同路人。他的弟弟洛伦佐就年龄来说还是个孩子,但已经谙悉人事,作为佛罗伦萨一家呢绒商店的掌柜本来爱财如命,但身为萨沃纳罗拉的门徒却显示出高尚的品德。这时恰好风行关于列奥纳多不信神的传言,洛伦佐就此表现出特别伤心。他时常在父亲面前同画家谈论起基督教信仰、忏悔和虔诚的必要性、当今某些哲学家的异端邪说,临走时赠送给列奥纳多一本自己编写的拯救灵魂的小册子。

列奥纳多现在在家中这个古老的房间里坐在壁炉前,取出那本用工整的商务字体抄写的小册子。

“本人,佛罗伦萨人塞尔·皮埃罗·达·芬奇之子洛伦佐编写此忏悔书,特献给我的未婚妻南娜,然而对于凡是希望忏悔自己的罪过之人皆大有裨益。你可拿起本书细读之:在列举之种种罪过中如发现自己的罪过,可记录下来,如某项清白无辜,可略过不理,如是将受益匪浅,你将深信不疑,诸如此类论理,纵然千言万语,也不能道出其一斑。”

接下去,这位年轻的呢绒商以商务上的精打细算精神详尽地一一列举了种种罪过和八条虔诚的思考,“每个基督徒进行忏悔时皆应在心中牢记不忘”。

洛伦佐以神学家的庄严风格议论了穿戴没有缴税的呢绒和其他毛纺品是否是罪过。他认为:“说到灵魂,衣着外国呢绒,如果税收是不公正的,那就不会带来任何危害。亲爱的兄弟姊妹们,你们的良心不会因此感到不安,你们也就尽管放心好了!如果有人要问:洛伦佐,你这样议论外国呢绒,根据是什么?我可以回答道:去年,1499年,我由于商务到比萨城去,在圣米科雷教堂听了圣多米尼克修士会一位名为赞诺比的教兄的布道,他以博大精深的道理论述了外国呢绒的妙处,所得出的结论跟我上面所述不谋而合。”

他最后仍然带着伤感的语气,枯燥乏味地唠叨一气,说魔鬼曾经很长时间阻止他撰写这本拯救灵魂的书,其借口似乎是他洛伦佐不具备此种学识和文采,他作为一个呢绒商最得体的是关心自己的店铺,这比撰写拯救灵魂的书要好。可是他战胜了魔鬼的诱惑,得出一个结论,认为做这种事情与其说需要学识和文采,不如说更需要基督教的智慧和对神的虔诚思想——于是他在天主和贞女玛丽亚的帮助下终于写成此书,“谨将此书奉献给未婚妻南娜以及自己在基督教方面的兄弟姊妹们”。

列奥纳多注意到,洛伦佐描绘四种基督教善行时,也许不无所指,暗示着自己成了著名画家的哥哥,建议画家们绘制寓意画:把明智画成三张面孔,用来寓意它能洞察现在、过去和未来;把公正画成一把剑和一杆秤;把力量画成一个靠在圆柱上的女人;把温和中庸画成一个人一只手拿着两脚规,另一只手拿着剪刀,“用来剪掉一切过激行为”。

列奥纳多觉得这本书散发着一种熟悉的市侩气,他童年时代家庭里就笼罩着这种气氛,如今又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早在他出生一百多年以前,芬奇家族的始祖们曾经在佛罗伦萨公社供职,是一些跟他父亲塞尔·皮埃罗一模一样正派的、敬神的,但又爱财如命的官吏。1339年的一份文献中第一次提到长老议会的公证人奎多·米科雷·达·芬奇,他就是画家的祖先。

他的祖父安东尼奥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眼前。祖父日常生活中的智慧跟他的孙子洛伦佐的精明一模一样。他曾教育孩子们不要追求荣华富贵和高官厚禄,也不要贪图高深的学问和显赫的名声。

他说:“凡事甘居中游,这是人生最正确的道路。”

列奥那多还记得他传授这项人生基本信条——“凡事甘居中游”时安详和庄重的衰老声音:

“噢,我的孩子们,你们要以蚂蚁为榜样,它们今天关心明天的需要。你们要谨慎行事,凡事中庸。我把一个好的家长跟什么相比呢?可以比作一只蜘蛛,它处在张开的蛛网中心,感到网上的细丝在颤动,便急忙爬过去修补。”

他要求每天傍晚晚祷的钟声一响,家里的全体成员立刻集合。他把房子巡视一遍,锁上大门,把钥匙拿到卧室藏到枕头底下。家务中任何一件琐事都逃不过他那双从不打瞌睡的眼睛:给牛喂的干草是否太少,女仆是否把神灯的捻拨得过长,这样太浪费油——事无巨细,他全都关心,一桩也不放过。可是他并不吝啬。他本人使用最好的呢绒做衣服,并不吝啬金钱,而且也建议子女做衣服选用上好的料子,因为这种料子结实——无须经常更换,因此好料子做的衣服不仅穿起来体面,而且仔细算起来也便宜。

祖父认为,一个家庭住在同一栋房子里,不应该分开,他说:“这是因为大家用一张桌子吃饭,铺一块台布,点一支蜡烛就足够了,可是用两张桌子——就需要两块台布和两支蜡烛;全家用一个炉子取暖,一捆柴就够了,可是烧两个炉子得需要两捆柴——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

他很看不起妇女:“她们只需要关心厨房和子女,不应该参与男人的事;相信女人的智慧的人——都是蠢货。”

安东尼奥的智慧不失其狡猾。

他经常说:“我的孩子们,你们应该仁慈,就像神圣的教会所要求的那样;可是要交幸运的朋友,千万不要交倒霉的朋友,要交有钱的朋友,千万不要交穷朋友。这就是人生的最高艺术,务必保持高尚的美德,同时得比狡猾的骗子还要狡猾。”

他教导自己的子女在自己的和别人的土地分界线上栽树,以便让树的阴影投到邻居家的田地上;他教导子女对于要求借贷的人要委婉地拒绝。

“这里有双重的好处,”他补充道,“你们既能保住自己的金钱,又能由于嘲弄想要欺骗你们的人而得到乐趣。假如要借贷的人是个聪明人,他就会理解你们,并且因为你们善于很得体地拒绝他而更加尊重你们。常言道:蠢货往外拿,骗子往里进。你们要帮助自己家里的亲人,不仅仅是在钱财上,而且要用鲜血和荣誉——倾注你们所有的一切,为了家族的幸福,甚至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可惜,因为,我亲爱的孩子们,你们要牢记:一个人最大的荣誉和利益——是给自己的亲人造福,而不给外人造福。”

离乡三十多年以后,画家如今重新坐在祖传的房子里,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看着炉灶里火焰正在熄灭,心里想道,他的一生严重违背了祖父的遗训:祖父那种古老的、蜘蛛式的、蚂蚁式的智慧主要表现为中庸之道和爱财如命,可是他一生中却精力旺盛,滥用才华,追求轰轰烈烈——在他的弟弟洛伦佐看来,中庸女神应该用自己的铁剪刀剪掉这种过激行为。

第二天清晨,他没有叫醒园艺工匠,一个人走出家门。芬奇村很贫穷,一栋栋狭窄的高房拥塞在山坡上城堡的周围,列奥纳多穿过村子,沿着一条道路朝着邻近的安基亚诺村走去,道路很陡,一直通向山顶。

又跟昨天一样,太阳尽管是刚刚升起,但并不明亮,像冬季里一样,只是天边上有一抹紫色的朝霞。“特拉蒙塔那风”一夜之间变得更猛烈了。但是风并没有像昨天那样把树枝刮断或者摇摇晃晃,而只是从北方吹来,仿佛是直接从天而降,在耳边单调地呼啸着。田地里还是那样寂静和没有生气,稀疏的麦穗显得有气无力——在这高山上更让人想起北方来,山坡上布满半圆形的小堆——芬奇村的农民称之为“xiao穴”——这是一簇簇小葡萄树,还长着既不茂密也不鲜艳的青草、已经凋谢了的罂粟花、深灰色的橄榄树,黑色的坚硬树枝被风吹得频繁地摆动,现出一种病态。

列奥纳多走进安基亚诺村,没有辨认出来,便停下来。他记得,当年这里是亚迪玛利城堡的废墟,只留下几座塔楼,其中之一开了一家乡村小酒馆。如今,在这个被称作“塔地”的地方,在葡萄园里可以看见一栋新建的房子,白墙抹得很平滑。低矮的石头围墙里面,有一个庄稼人在用铁锹挖葡萄树。他向画家解释说,小酒馆的主人已经谢世,他的继承人把土地卖给奥宾亚诺一个有钱的养羊人,新的主人把山冈顶上清理出来,建起葡萄园和橄榄树林。

列奥纳多打听安基亚诺小酒馆的情况,并非无缘无故:他就是在这里诞生的。

在这座贫穷山村的入口处,有一条翻过阿尔巴诺山的大路从内沃雷河谷通向普拉托和比斯托亚,路旁亚迪玛利骑士塔楼阴森的废墟上,五十年前曾经有过一家热闹的乡村小酒馆。招牌上写着“堂饮酒铺”,悬挂招牌的生锈铁环经常被风吹得嘎吱吱地响,门总是敞开着,可以看见室内一排排的酒桶、锡质酒杯和大肚子陶罐,两扇没有镶玻璃的小窗户钉着栏杆,忽明忽暗,仿佛是在狡猾地眨着眼睛,护窗板已经变黑,门前的台阶被顾客们踏得溜光锃亮。阳光透过葡萄架的缝隙射到小酒馆的墙壁和门窗上。到圣敏亚托或福切基奥去赶集的四周村民、捕猎野山羊的猎手、赶骡子的脚夫、佛罗伦萨海关的稽查员以及其他一些要求不高的人都要到这里聊聊天,喝上一瓶廉价的酸葡萄酒,下盘跳棋,打打纸牌,或者掷掷骰子。

小酒馆的侍女是一个名叫卡塔琳娜的十六岁的少女,她没爹没娘,住在芬奇村,生活贫困。

年轻的公证人塞尔·皮埃罗·达·芬奇平时大部分业务都是在佛罗伦萨进行的。1451年春天,他回到庄园来看望父亲,被安基亚诺村邀请去办理与签订一项租赁榨油设备合同有关的事务。办理完公证手续之后,村民在“塔地”小酒馆宴请公证人庆祝合同的签署。塞尔·皮埃罗为人纯朴随和,甚至跟平民百姓也能合得来,因此很高兴地接受了邀请。卡塔琳娜侍候饮宴。年轻的公证人,正如他本人后来承认的,对她一见钟情。他以捕猎鹌鹑为借口,推迟了返回佛罗伦萨的行期,成了小酒馆的常客,开始追求卡塔琳娜。卡塔琳娜比他想象的更难于就范,不过塞尔·皮埃罗则以征服心灵的能手而闻名。他年方二十四,衣着考究,相貌英俊,身强体壮,非常自信,表白爱情娓娓动听,他的花言巧语能把涉世不深的女人迷住。卡塔琳娜抗拒了很久,祈求纯洁的贞女玛丽亚帮助,可是最后终于没能守住阵地。当托斯卡纳的鹌鹑已经被秋天的野果喂得体肥力壮纷纷飞离内沃雷河谷的时候,她怀孕了。

塞尔·皮埃罗跟贫穷的孤女——安基亚诺村小酒馆的侍女发生关系的事,传到安东尼奥·达·芬奇先生的耳朵。他威胁儿子要对他进行父亲的诅咒,急急忙忙打发他返回佛罗伦萨,那年冬天,用他本人的说法,为了“小伙子变得老成持重”,让他娶了阿比埃雷·达·乔万尼·阿玛多里小姐,这个姑娘虽然已不年轻而且不漂亮,但出身于名门望族,拥有丰厚的妆奁。与此同时,把卡塔琳娜嫁给芬奇村一个靠打零工度日的贫困庄稼人,此人是塞尔·皮埃罗·德尔·瓦卡的儿子,名叫阿卡塔布里加,性情粗暴,据说喝醉酒时毒打第一个妻子,竟然使她丧命。阿卡塔布里加贪图答应给他的三十个佛罗伦和一小片橄榄林,并不在乎以自己的名誉来遮盖别人的罪过。卡塔琳娜顺从地屈服了,可是却生了一场大病,分娩后险些没有死掉。她没有乳汁。为了哺育小列奥纳多——这是给婴儿取的名字——从阿尔巴诺山抓来一只山羊。塞尔·皮埃罗尽管爱着卡塔琳娜,很思念她,但也同样屈服了,只是请求父亲把列奥纳多接到自己家来抚养。那个时代,私生子算不得丢人的事儿,几乎总是得到跟合法的婚生子平等的教养,甚至有时更受优待。祖父同意了,更何况儿子的初婚没有生儿育女,于是他就把抚养男孩子的任务交给了自己的妻子,也就是善良的老祖母卢奇娅·迪·皮埃罗-卓济·达·巴卡雷托太太。

二十四岁的佛罗伦萨公证人跟被诱惑的安基亚诺小酒馆女招待非法爱情的儿子列奥纳多,就这样走进了慈善而虔诚的达·芬奇家庭。

佛罗伦萨市国家档案馆里保存的1459年户籍册中,有一份作为公证人的祖父安东尼奥·达·芬奇亲手填写的材料:

“列奥纳多,现年五岁,为上述塞尔·皮埃罗·达·芬奇与现为皮埃罗·德尔·瓦卡之妻的卡塔琳娜之非婚生子。”

列奥纳多恍恍惚惚地记得母亲,特别是她那从嘴角上掠过的笑容是那么温柔,几乎是难以察觉,好像是有些狡黠,在那张纯朴、凄凉、严肃、美丽的脸上显得充满神秘感。有一次,在佛罗伦萨美第奇花园圣马可博物馆里,他看见一尊在古老的伊特鲁里亚城市阿雷佐发现的塑像——库柏勒的小铜像,这个古老的大地女神面带笑容,跟他的母亲,芬奇村的年轻村女一模一样。

画家写作《绘画论》一书时,曾经提到卡塔琳娜:

“你是否注意到,山区妇女虽然穿着粗糙和寒碜的衣服,但却以其美丽让那些衣着讲究的人折服?”

了解他母亲青年时代的人都说,列奥纳多长得很像她。特别是细长的手如丝绸一样柔软,金黄的卷发,以及他微笑时的那副模样,都让人想起卡塔琳娜。他从父亲身上继承了强壮的体魄、无穷的力气和对生活的热爱;而从母亲那里继承的则是渗透他的整个肌体的女性美。

卡塔琳娜和丈夫住的那栋小房子离安东尼奥的庄园不远。祖父每天中午都要睡一会儿,阿卡塔布里加这时也赶着牛在田地里干活,于是男孩子便穿过葡萄园,翻过墙,跑到母亲那里去。夜间,列奥纳多跟卢奇娅祖母一起睡在家里那张大床上,他轻轻地爬起来,匆匆地穿上衣服,不发出一点儿动静,打开护窗板,爬到窗外,顺着那棵枝叶繁茂的无花果树下到地上,向卡塔琳娜家跑去。青草沾满露水,叫人感到冰凉,长脚秧鸡夜间发出鸣叫,荨麻的刺儿和尖利的石块扎在赤脚上一阵灼痛,远方星光闪闪,想到祖母醒来找不到他而胆战心惊,但是他对这一切却感到很甜蜜,他在昏暗中爬到卡塔琳娜的床上,投到她的怀里,全身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虽然有一种罪恶感,但他也同样感到甜蜜。

卢奇娅太太很爱自己的孙子,也很娇惯他。他记得祖母总是穿着同一款式的深褐色长衣,头上扎着白头巾,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和善的脸来,她轻轻地哼着摇篮曲,她做的乡下烤甜饼上面结着一层烤焦的酸乳硬壳,味道非常甜美。

可是他跟祖父却没有搞好关系。起初,安东尼奥先生亲自教孙子学习。孩子不乐意听他讲课。他满七岁那年,进入芬奇村附近的圣彼特罗尼拉教会小学。他对拉丁文课程也不心甘情愿地学习。

他有时早晨离开家,并不到学校去,而钻进芦苇丛生的荒凉山谷,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观看头上飞过的鹤群,一躺就是好几个小时,心里充满羡慕之情。或者小心翼翼地翻开花朵,绝不把花瓣弄掉,只见低垂的柱头上挂满蜜汁,为花的构造、雄蕊和花药惊诧不已。每当安东尼奥先生到城里办事去的时候,小纳多利用祖母的善良,整天跑进山里去,奔波在悬崖峭壁顶上人迹罕见只有野山羊出没的小径上,攀上阿尔巴诺山光秃秃的顶峰,从那里四下眺望,无边无际的草原、森林和田野、福切基奥沼泽、皮斯托亚、普拉托、佛罗伦萨、阿普亚诺的阿尔卑斯山雪峰尽收眼底,要是遇到晴天,还能看见深蓝色的地中海。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浑身沾满尘土,衣服被划破,脸被晒黑,可是精神却十分愉快,卢奇娅太太没有勇气骂他和向祖父告状。

孩子生活得很孤独。弗兰切斯科叔叔对他很亲切,父亲也时常给他带来一些城里的糖果,可是这两个人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佛罗伦萨度过的,列奥纳多很少能见到他们,他跟学校的同学则根本合不拢。他们的游戏跟他格格不入。他们抓到蝴蝶把翅膀给揪下来,津津有味地看它如何爬行——凡是这种场合,列奥纳多总是痛苦地皱着眉头,脸色煞白地走开。有一次,他在牲口饲养院里看见年老的女管家宰杀一只为过节食用而催肥的乳猪,只见可怜的小猪在拼命挣扎和尖声地号叫——他从那以后有很长时间坚决拒绝吃肉,也不说明原因,引起安东尼奥先生大为恼火。

有一次,一些同学捉到一只鼹鼠,把这个吓得半死半活的小东西的爪子给捆绑上送给牧羊犬撕咬,欣赏着它的痛苦。领头的是一个叫罗索的同学,他虽然很聪明,但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十分残忍的淘气鬼。列奥纳多奔过去,把三个孩子给摔倒——他很有力气,而且很机灵——同学们完全没有料到一向无声无息的纳多会做出这种事情来,一个个都惊呆了,纳多利用这个机会抓起鼹鼠,拼命向野地跑去。同学们明白过来以后,便大喊大叫地去追赶他。他们一边笑着,一边骂着,打着口哨,向他抛石块。身材细高的罗索——他比纳多年长五岁——揪住他的头发,于是打起架来。假如不是园艺工匠吉安-巴蒂斯塔及时赶到,他们会把列奥纳多打个好歹。可是列奥纳多却达到了目的。在打架的工夫,鼹鼠逃命了。列奥纳多打到兴头上,为了自卫,打伤了向他进攻的罗索的眼睛。这个淘气鬼的父亲是邻近一个显宦庄园的厨师,他来找祖父告状。安东尼奥先生大发雷霆,想要狠揍孙子一顿。祖母出面干预,才使他免遭毒打。只是把纳多锁在楼梯下面的仓库里关了几天禁闭。

这是他一生中注定遭受的无数不公正待遇的第一起,他后来回忆起来,在日记中问自己:

“你在童年时本来做得很对,可是却把你给关进监狱——现在你已经是成年人了,人们会怎样对待你呢?”

孩子被关在黑暗的仓库里,一缕光线照到一面蜘蛛网上,只见一只蜘蛛在网的中心吃一只苍蝇。被捕获的苍蝇扑棱着爪子,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弱。纳多本来可以像救鼹鼠似的把苍蝇救出来,可是一种朦胧的无法遏止的感情制止了他:不要妨碍蜘蛛吞食自己的猎获物,观察一下这只凶恶的昆虫的贪得无厌,表现出一种不动声色的和无可非议的好奇心,就跟对花的奇异构造一样。

佛罗伦萨建筑师比亚乔·达·拉文纳是伟大的阿尔倍提 1的学生,他在离芬奇村不远的地方给潘多尔福·鲁切拉伊先生建造一座大庄园。列奥纳多时常到建筑工地去观看工人们如何砌墙,如何用测角器找平砌上的石头,如何用机器把石头吊到墙上去。有一次,比亚乔先生跟列奥纳多攀谈起来,对他的聪明感到惊讶。起初顺便地,像开玩笑似的教他一些算术、代数、几何和力学的基础知识,可是后来却越来越认真。老师发现学生对一切一听就能领会,仿佛是在回忆他以前未经他的讲解就曾了解的东西,不禁对他的颖悟感到惊奇,甚至觉得不可思议。

祖父不满地看着孙子的古怪性格。他也不喜欢他是个左撇子:这被认为是不吉利的预兆。据说跟魔鬼签约的人、魔法师和巫师天生都是左撇子。法尔顿亚诺—— 一个经验丰富的女巫医告诉祖父,曾经给纳多喂奶的那只黑山羊原来是阿尔巴诺山上闭塞的福内洛村一个老太婆的,而那个老太婆是个女巫,她很可能为了讨好魔鬼而给纳多的那只山羊的奶水施了魔法。安东尼奥先生从此之后更加剧了对孙子的反感。

的确是这样,祖父想,一只狼,不管怎么喂它,总是往树林子里瞧。好吧,看来就得任凭上帝的意旨了!一个家庭难免不出一个丑八怪。

老头焦急地等待着亲爱的儿子塞尔·皮埃罗再给他生一个合法的孙子,让他能有一个像样的继承人,因为纳多在这个家庭里像是一个弃儿,真正是“不合法而生的”。

阿尔巴诺山的居民们讲到那个地方的一个特点,任何别的地方都没遇见过——许多动植物都是白色的:没有亲眼见过的人都不相信这些说法;可是凡是在阿尔巴诺山林和草地游荡过的人都十分清楚,那里的确能够遇到白色的无花果树、白色的草莓、白色的乌鸦,甚至在黑色鸫鸟的巢穴里遇见过白色雏鸟。“这就是为什么,”芬奇村的居民说,“这座山从远古的时代起就有了阿尔巴诺——‘白山’这个名字。”

小纳多就是白山的怪物之一,是佛罗伦萨公证人这个慈善的和正派的家庭里的丑八怪——黑色鸫鸟的巢穴里的白色雏鸟。

孩子年满十三岁那年,父亲把他从芬奇村接到自己在佛罗伦萨的家里。从那时起,列奥纳多便很少回故乡来。

1494年——那时画家正在米兰公爵宫廷任职——他的一篇日记里保留下来一段简短的,但跟通常一样谜一般的记载:

“1493年6月16日,卡塔琳娜到来。”

通常认为这里所说的是雇佣来料理家务的女佣。但实际上这指的是列奥纳多的母亲。

丈夫阿卡塔布里加·皮埃罗·德尔·瓦卡死后,卡塔琳娜感到自己也不久于人世,于是想要在死前见上儿子一面。

她加入从托斯卡纳到伦巴第去朝拜圣徒安布罗斯的圣骨和基督的圣钉的队伍,来到米兰。列奥纳多怀着极其尊敬的心情亲切地接待了她。

他在母亲面前跟以前一样感到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小纳多,夜里赤着脚偷偷地跑去找她,钻进她的被窝里,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

老太太见到儿子以后想要回到故乡去,可是他挽留了她,在韦切利城门外的圣基亚拉女子修道院租了一间净室,把她安置在那里,对她精心照料,关怀备至。她生病卧床不起,但坚决拒绝住到他的房子里去,免得给他添麻烦。他把她安置在弗兰切斯科·斯福尔扎公爵修建的米兰大医院,这是米兰最好的医院,像辉煌的宫殿一样漂亮和舒适,每天都去看望她。在她临终前的日子里,他没有离开过病床。但是朋友,甚至学生中间没有任何人知道卡塔琳娜住在米兰。他在自己的日记里也几乎没有谈到过她。只有一次提及,而且是一笔带过,那是谈到一个少女的面容时提到的:原来母亲病危时他在医院里看见一个少女受到重病的折磨,十分痛苦,用他的说法,她的脸是“奇妙的”:

“乔万尼娜——奇妙的脸——在医院里问问卡塔琳娜。”他最后一次亲吻她那已经冰凉的手时,他觉得他现有的一切皆归功于芬奇村这个贫穷的农妇,这个温顺的山里女人。他给她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好像卡塔琳娜并不是安基亚诺小酒馆普通的侍女,而是位贵妇。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公证人的精确性,他在日记里有时毫无必要地记下给安得雷亚·萨拉伊诺做新衣服买纽扣、绣银带子和粉红缎子各花了多少钱,同样,也记下了给母亲送葬的各种开销。

只是过了六年,即1500年,摩罗公爵垮台之后,他准备离开米兰前往佛罗伦萨,临行前收拾行李时在柜子里找到一个精心捆绑的小包裹。这是一件乡下的小礼物,是卡塔琳娜从芬奇村带来的,里面有两件她亲手纺织的灰色粗布衬衣和三双山羊绒的袜子,也是她亲手编织的。他没有穿,因为已经习惯于穿细布衣服了。可是现在,他突然看见这个被遗忘在科学书籍、数学器具和各种机器中间的小包裹,感到心里充满了惋惜之情。

打那以后,他长期浪迹天涯,从一个地方流落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城市流落到另一个城市,但是他从来也没有忘记随身带上这个并不需要的只装着两件衬衣和三双袜子的小包裹,每一次都不让别人看见它,尽量把它跟那些最珍贵的东西放在一起。

列奥纳多顺着一条蜿蜒陡峭的小径往阿尔巴诺山上攀登,他从童年起就非常熟悉这里的一切,于是种种回忆情不自禁地涌上心头。

他走到一个悬崖的下面,这里风小一些,他坐到一块石头上休息,四处瞭望:一簇簇矮小的歪歪扭扭的橡树枝头上还挂着去年的枯叶,本地人称作“扫帚花”的浅绿色帚石南开着芳香的小花,野生紫罗兰的花色很淡,除了这些之外,还可闻到一种清香味,不知是艾蒿还是别的不知名的山里的蒿草散发出来的,要不就是春天的气息。连绵起伏的冈峦如大海里的波浪,越是接近阿尔诺河谷,越渐低矮。右面高耸着光秃秃的山峰,怪石嶙峋,气势险峻,下面是灰紫色的深谷。安基亚诺村就坐落在山脚下,在阳光照耀下闪着白光。河谷的深处,靠着一个圆锥形的山冈上,坐落着小小的芬奇村,好像一个黄蜂的窠,唯有城堡的塔楼高耸着黑色的尖顶,跟安基亚诺大路上那两棵柏树一样。

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仿佛是他昨天还曾在这些小径上攀登;现在也跟四十年前一样,仍然长着“扫帚花”和淡色的紫罗兰花;橡树摇晃着深褐色的枯叶;蓝色的阿尔巴诺山笼罩在朦胧之中;四周一片寂静,色彩单调而苍白,让人想起北方来。可是透过这寂静和贫乏的色彩,有时却显露出托斯卡纳地区难以察觉的美色来,这里古代称作伊特鲁里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区之一,是一块永远笼罩着春色万物复苏的土地,就像芬奇村那个年轻的妇女,列奥纳多的母亲的脸一样,庄严凝重,但异常美丽而且永远蕴含着亲切的笑容。

他站起来,沿着陡峭的小径继续向山顶爬去。越到高处,风就越冷,刮得更加猛烈。

回忆又萦绕在他的脑际——他现在回想的是少年时代。

塞尔·皮埃罗·达·芬奇的公证人业务兴盛起来了。他为人机灵,乐观并且心地善良,他属于那种人:他们在生活中往往一帆风顺,自己过得很好,但也不妨碍别人——他善于跟所有的人和睦相处。特别是宗教界人士对他尤为赏识。塞尔·皮埃罗当上堆金积玉的圣母报喜修道院和其他许多宗教机构的代理人,自己的家业也丰盈起来,他在芬奇村附近购置了新的土地、房产、葡萄园,但并没有改变以前那种节俭的生活方式,照旧严格遵守安东尼奥的治家遗训。他只是在捐助教会方面很慷慨大方,关心家族的声誉,在佛罗伦萨教堂里安放了芬奇家族的墓碑。

他的第一个妻子阿尔比埃拉·阿玛多里死后不久,三十八岁的鳏夫很快续娶了年轻美貌的姑娘弗兰切斯卡·迪·乔万尼·兰弗雷迪尼为妻,并且在她身上得到了安慰。可是第二房妻子也没有生儿育女。这时,列奥纳多正跟父亲一起住在佛罗伦萨,房子是从一个叫作米凯雷·布兰多利尼的人那里租赁的,位于圣菲伦采广场上的故宫附近。塞尔·皮埃罗先生打算让自己非婚生的长子受到良好的教育,不吝惜金钱,如果日后没有合法的子女,有可能让他成为继承人——当然也是在佛罗伦萨当公证人——芬奇家族历代的长子全都承袭这种职业。

当时非常著名的自然科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和天文学家保罗·达尔·波佐·托斯卡内利 2 也住在佛罗伦萨。他曾经给克里斯多弗·哥伦布写信,通过计算证明,经过地球另一面的国家通往印度的海路并非像所设想的那么遥远,鼓励他进行环球航行,并且预见到了成功。假如没有托斯卡内利的帮助和鼓励,哥伦布就不会做出自己的发现:伟大的航海家只是不进行活动的静观者手中的驯服工具而已——而他实际上所完成的则是这位佛罗伦萨学者在宁静的书斋里所构想的和所设计的。托斯卡内利远离洛伦佐·美第奇金碧辉煌的宫殿,远离新柏拉图主义者们、古人的模仿者们美丽的但无益的空谈,用其同时代人的话来说,“过着圣徒的生活”——默默无闻,清心寡欲,戒斋吃素,完全不接触女性,始终保持童身。他的相貌难看,几乎是让人讨厌;唯有那双眼睛很美,明亮而安详,像孩子一样单纯。

1470年的一天夜里,托斯卡内利在皮蒂宫附近的房子前,有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敲门——他几乎还是个孩子,主人很冷淡地接待了他,怀疑这位客人的来访只是由于闲来无事,单纯出于好奇。可是跟列奥纳多开始交谈以后,他就像当年的比亚乔·达·拉韦纳一样,对这个青年人的数学才华大为惊讶。于是保罗先生成了他的老师。他们师徒二人在晴朗的夏夜登上佛罗伦萨附近的一个名为松树岭的山冈,这里遍地盛开着石帚南花,长着气味芳香的刺柏和散发着焦油味的黑松,一栋年久失修已经倾斜的更夫木屋成了伟大天文学家的观测站。他向学生讲解他关于自然规律所了解的一切。

列奥纳多根据这些谈话确立了一种信念,懂得了人类尚未知晓的新的知识领域是广阔无际的。

父亲没有逼迫他,只是建议他选择某项宗教职业为生。看见他经常进行雕塑或是绘画,塞尔·皮埃罗便把他的一些作品拿给自己的老友——金首饰匠、画家和雕塑师安得雷亚·德尔·韦罗基奥去看。

不久,列奥纳多进入他的画室学习。

韦罗基奥是个贫穷的瓦匠的儿子,比列奥纳多年长十七岁。

他的画室离老桥不远,房子由于年久失修已经倾斜,用腐朽的柱子支撑着,一面的墙壁泡在阿尔诺河混浊发绿的水里;安得雷亚先生鼻子上架着眼镜,手里拿着放大镜,在昏暗的工作室里坐在柜台后面,更像是佛罗伦萨的普通店铺掌柜,而不像是伟大的画家。他长着双下颏,那张圆脸苍白而扁平,有些浮肿,毫无表情;唯有两片紧闭着的薄嘴唇和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显露出聪明才智来,这是一种冷漠的、精确的和勇于开拓和探索的智慧。

安得雷亚奉先辈画家保罗·乌切洛 3 为自己的老师。据说他曾研究如何把抽象的数学运用到艺术上,为解决透视问题而绞尽脑汁,可是最终却受到大家歧视,被抛弃。乌切洛穷困潦倒,差点儿没有发疯。他整天没有吃的,夜里不能入睡,有时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妻子被他的叫喊声吵醒:

“噢,透视是一种多么甜美的东西!”

他死了,没能被人们所理解,遭到人们的奚落。

韦罗基奥也跟乌切洛一样,认为数学是艺术和科学的共同基础,他说,几何作为数学的一部分,是“一切科学之母”,同时又是“绘画之母—— 一切艺术之父”。对于他来说,完美的认知和完美的美感享受是同一回事。每当他遇到一张畸形的或者美丽的面孔或者人体的其他部分时,他从不厌恶地回避,从不像桑德罗·波提切利这样的画家那样陷入虚无缥缈的幻想而忘乎所以,而是制造解剖学石膏模型进行研究,他以前的任何画家都不曾这么做过。他以无限的耐心进行比较、测量、试验,在美的法则中预感到了数学必然的规律。他比桑德罗更不知疲倦地探索新的美——但不是在奇迹中,不是在幻想中,不是在诱人的虚无缥缈中,像桑德罗那样把奥林波斯山跟各各他山 4 融合在一起,而是洞悉大自然的奥秘,在他以前任何人都没有敢这么做过,因为对于韦罗基奥来说,奇迹并非真理,而真理却是奇迹。

塞尔·皮埃罗·达·芬奇把自己十八岁的儿子列奥纳多领来拜安德雷亚为师的那一天,决定了这两个人的命运。安得雷亚不仅成了列奥纳多的老师,而且也成了自己学生列奥纳多的学生。

瓦隆布罗萨修道院的僧侣们向韦罗基奥预订一幅画,画的是救世主的洗礼,列奥纳多在这幅画上画了一个屈膝的天使。凡是韦罗基奥朦胧预感到的,他像个盲人似的在摸索着的——列奥纳多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找到了,并且在这个形象中体现出来。后来传说,老师因为这个孩子超过了他而绝望——从此不再作画了。但实际上二人之间并没有发生敌对。他俩相互补充:学生拥有那种轻松自如,韦罗基奥却没有获得这种天赋;老师具有顽强的毅力和专一的精神,而列奥纳多却不具备这种素质,他的兴趣过于广泛多样而且反复无常。他们二人不相互嫉妒,也不相互竞争,经常是自己也不知道是谁向谁学习。

这个时期,韦罗基奥正在为奥桑米凯勒教堂浇铸基督与多马的铜像。

用手指捅着基督的伤口的多马的形象最早出现在贝亚托修士和波提切利的笔下,前者把他表现成一种天堂的幻影,后者把他画成童话般的梦幻,而韦罗基奥则一反这两个人的传统,表现的是人世间前所未有的人在神面前的胆大妄为——理性在奇迹面前经受的考验。

列奥纳多的第一幅作品是为佛兰德金绣丝幔所绘的画稿,这是佛罗伦萨市民送给葡萄牙国王的礼品。画的是亚当和夏娃的罪恶堕落。一棵天堂里的棕榈树画得如此完美,据看见过这幅画的人说,“一想到人何以能有这样的耐力,头脑里就变得一片漆黑”。作为恶魔的蛇变幻成女人的面孔,洋溢着迷人的美,仿佛是可以听见它说:

“不,你们不会死,因为神知道,你们吃这果子的日子,你们的眼睛就亮了,你们便能像神一样,知道善与恶。”5 夏娃把手伸向智慧树,嘴上带着大胆的好奇的微笑,就跟韦罗基奥雕塑的不相信耶稣能够复活因而用手指捅着受难的基督伤口的多马一样。

塞尔·皮埃罗先生在芬奇村有一家邻居,每次钓鱼和打猎时都曾得到他的帮助,有一次受他的委托,让列奥纳多在一块盾形木牌上给画点儿什么。这类盾牌一般都画着寓意画并写有铭文,用来装饰房子。

画家想要画一个怪物,像美杜莎的头似的,让人看见觉得恐怖。

他有一个房间,除他本人之外,任何人都不能进去,那里收藏着蜥蜴、蛇、蟋蟀、蜘蛛、蜈蚣、飞蛾、蝎子、蝙蝠以及其他一些形象丑恶的动物。他把这些动物躯体的各个部分加以放大,组成一个超自然的怪物,既是不存在的,又是现实的——逐渐地从现存的事物中培育出一种不存在的东西,犹如欧几里得或者毕达哥拉斯从一个定理中如此明确地推导出另一个定理一样。

画上一只怪兽从山缝里爬出来,它那黑亮光滑的环节状肚子在地上蠕动,仿佛是能够听到沙沙声。张着的大口喷着难闻的气味,两只眼睛喷着火焰,鼻孔冒着烟。但最让人惊奇不已的是这只怪物尽管让人惊恐,但又具有美的魅力,吸引着人。

列奥纳多不分昼夜地躲在这个上着锁的房间里,各种风干的毒虫蝎蛇散发的臭气毒化了室内的空气,让人难以呼吸。他本来对于一切难闻的气味都十分敏感,可是如今却完全不予理会。最后,他终于向父亲宣布说,画已经完成,可以拿去了。皮埃罗先生来了,列奥纳多让他在另一个房间里等着,自己回到工作室,把画放在一个木盒里,四周围上黑色衬布,关上盒盖,只让一缕光线直接射到画面上,然后请父亲进来。塞尔·皮埃罗走进来,一看,便惊叫着往后退去:他觉得他在面前看见一个活生生的妖怪。画家瞪着眼睛观察父亲脸上的恐惧如何变换成惊讶,便笑着说道:

“画达到了目的:其作用正像我所设想的那样。拿去吧——画好了。”

1481年,列奥纳多受圣多纳托修道院僧侣们的委托,画一幅祭坛画《博士的朝拜》 6 的圣像。

他在这幅圣像的草图中表现出对解剖学的精湛知识,善于通过人体动作来表现其感情的卓越能力,他以前的任何画家都不曾有过这种能力。

画的背景仿佛是古希腊生活的形象——欢乐的游戏、骑士的角逐、美丽的裸体少年、只残留着摇摇欲坠的拱门和楼梯的庙宇废墟。圣母抱着圣婴耶稣,坐在油橄榄树荫里的石头上,脸上露出天真怯懦的微笑,陌生的国家的国王使臣们送来珍宝——乳香、没药和黄金,这些人世间的珍贵礼品都放在圣婴诞生的那个马槽里。圣母仿佛是对此感到奇怪。博士们都很疲惫,被千年的智慧压弯了腰,低着头,用手遮着视力不佳的眼睛,看着超过一切奇迹的奇迹——神在人身上的显现,于是跪倒在神的面前,神对他们说:“我实在告诉你们,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子,断不得进天国。”7

列奥纳多在这最初的两幅作品中仿佛是勾画出他的世界观的整个轮廓:在《罪恶的堕落》中——通过蛇的智慧表现了理性的胆大妄为;在《博士的朝拜》中——在信仰的温顺中表现了深深的纯朴。

不过,他没有把这幅画画完,他后来的作品中也几乎没有一幅是完成的。为了追求不可企及的完美无缺,他给自己增添了许多画笔所无法克服的困难:用佩特拉克的话来说,“渴得过分,难以止渴”。

塞尔·皮埃罗先生的第二房妻子弗兰切斯卡夫人红颜薄命,玉陨香消。他又第三次续弦,娶塞尔·弗兰切斯科·迪·古尔埃莫之女玛格里塔为妻,得到三百六十五佛罗伦的嫁妆。继母不喜欢列奥纳多,特别是在她生了两个儿子——安东尼奥和朱利亚诺因而给丈夫带来莫大的幸福之后。

列奥纳多一向滥花钱,经常一文不名。塞尔·皮埃罗先生尽管并不慷慨大方,但还是接济他。玛格里塔夫人不停嘴地责骂丈夫,认为他剥夺了合法继承人的财产,“给了那个弃儿、魔鬼山羊哺育大的狗崽子”——她是这样叫列奥纳多的。

在韦罗基奥画室的同学中间以及别的画室里,他也有许多敌人。其中的一个发现老师和这个学生之间存在着非同寻常的友谊,便写了一封匿名告密信,诬告师生二人进行同性恋。造谣中伤让人真假难辨,年轻的列奥纳多在佛罗伦萨青年中间是首屈一指的美男子,由于这种谣言便对女人退避三舍。一个同时代的人说:“他那副美丽的外貌光彩照人,任何一个心中布满愁云的人一见到他,就会豁然开朗起来。”

就在那一年,列奥纳多离开了韦罗基奥的画室,自己一人单独生活。于是又有另一些谣言纷纷四起,说列奥纳多“不信神”,鼓吹“异端邪说”。他住在佛罗伦萨越来越艰难了。

塞尔·皮埃罗先生从洛伦佐·美第奇那里给儿子弄到手一项优厚的订画工作。可是列奥纳多不会迎合他。洛伦佐要求自己的下属对他奴颜婢膝,而且还得采取高雅精巧的形式。他不喜欢那些过于狂妄和放荡不羁的人。

列奥纳多由于无所事事而十分苦闷。他甚至通过埃及苏丹凯伊特贝驻佛罗伦萨公使馆跟一名叙利亚高官进行秘密谈判,想要到叙利亚去出任宫廷总建筑师,尽管他深知,为此必须脱离基督教而接受穆斯林信仰。

只要能够离开佛罗伦萨,他随便到什么地方去都不在乎。他感到,如果留在这里,他就得毁灭。

一个偶然的机会救了他。他发明一种马头形的多弦银诗琴。“豪华者”洛伦佐本来酷爱音乐,很喜欢这个诗琴的形状和声音。他建议发明者赴米兰把诗琴赠送给伦巴第公爵洛多维科·斯福尔扎·摩罗。

1482年,列奥纳多已到而立之年,离开佛罗伦萨前往米兰,但身份却不是画家,而只是宫廷乐师。他在行前给摩罗公爵写了一封信,其中写道:

尊敬的殿下,本人研究了目前发明的各种军械,认为与当今普遍使用者皆无重大区别。有鉴于此,决定恳请殿下允许本人展示自己的技艺之秘密。

他一一列举了自己的各项发明,其中有异常轻便而又不能焚毁的桥梁;无须借助于“崩塌”巨炮而能摧毁任何城堡和要塞的新方法(只要是其地基没有打进石头层里),无声无息而又迅速便当地在护城河与河床底下挖掘地道,能够冲入敌阵的任何力量都无法抵御的战车;“非常美观而又适用的”新型臼炮、火炮、“崩塌”巨炮、攻城槌、大型金属炮弹和其他“功能独特的”武器;尚可根据某种情况随时发明新的器械,也可为海战发明防御性的和进攻性的武器以及能抵御铁弹和石弹的舰艇;配制任何人都闻所未闻的炸药。

他最后写道:

和平时期,本人尚可在建筑方面满足殿下之需要,可建造民宅和公共建筑物,尚可开凿运河和修筑水库。

在大理石、铜、黏土的雕塑艺术方面和绘画方面,不拘任何要求,本人皆能完成,而且不论何人,皆能与之相媲美。

为了纪念殿下的父王和整个福斯尔扎家族之骄傲,应为之塑一铜像,大公应该骑着骏马,以志永久之荣耀,本人可承担浇铸青铜之任务。

如认为上述各项发明不可信,本人可在殿下城堡花园中或殿下随意指定之其他任何地点进行演示,以供殿下目睹。殿下最顺从的奴仆列奥纳多·达·芬奇谨上。

当他在绿色的伦巴第平原上第一次看见阿尔卑斯山的雪峰时,他感到新的生活开始了,这块异国的土地将成为他的故乡。

列奥纳多一边攀登阿尔巴诺山,一边回忆着他的前半生。

他已经快到白山的顶峰——翻过去就到山的后坡了。现在干枯的树丛和尚挂着去年的枯叶的弯曲矮小的橡树中间,出现一条小径,直通山顶。山峰在风中呈现出朦胧的紫色,显得更加荒凉和可怕——仿佛不是在地球上,而是在别的行星上。风吹打着脸,如冰凌扎的一般,又疼又凉,让人睁不开眼睛。偶尔有一块石头从脚底滑下去,轰隆隆地滚进下面的深渊。

他越攀越高——在艰难的攀登中,一种奇怪的喜悦油然而生,这是他从童年起就熟悉的:他好像是征服了这险峻而阴郁的山峰,战胜了山顶的狂风,每前进一步,视野就变得越加开阔,展现在眼前的景色更加广阔无垠。

春天的景色已经不见了:树上一个芽苞也没有,甚至青草也只是刚刚泛绿,只有苔藓散发着浓烈的潮湿气味。再往高处去,也就是他想要去的那个地方,只有乱石和苍白的天空。河谷的对面是佛罗伦萨,不过现在看不见。但直到安波利的整个辽阔空间尽收眼底:开始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呈现出朦胧的紫色,给人以阴冷的感觉;然后就是好似波浪一样的丘陵,从利沃诺开始,经过卡斯特利那和沃特拉诺,直达圣吉敏亚诺,好像是没有尽头。处处都开阔空荡——这条小径仿佛是从他的脚下腾空而起,他缓缓地平稳地飞翔起来,扇动着巨大的翅膀,翱翔在广阔无垠细浪翻腾的原野上空。在这里,翅膀是天生的,也是需要的,可是实际上并没有翅膀,这在他的心中引起惊奇和恐怖,犹如一个人突然失去了双腿一样。

他回想起当年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观察着仙鹤的飞翔,他听到了鹤唳的声音,好像是对他的呼唤:让我们飞吧!让我们飞吧!——他当时羡慕得哭泣起来。他回想起当年如何偷偷地从祖父的捕鸟笼里把椋鸟和红胸鸲放掉,欣赏着获释的囚徒的喜悦。有一次,学校里当老师的修士给他讲了代达洛斯和他儿子伊卡罗斯的故事,说父亲用蜂蜡加上羽毛给儿子做了一对翅膀,儿子腾空飞起,可是翅膀被太阳晒化,伊卡罗斯从空中掉下来摔死了。后来每逢老师提问:古代最伟大的英雄是谁?他都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代达洛斯的儿子伊卡罗斯!”他还回想起,在佛罗伦萨鲜花玛丽亚大教堂的钟楼上,有乔托的浮雕,描绘了各种艺术和科学,他第一次在这些浮雕里看见能工巧匠代达洛斯的形象,只见他其貌不扬,很可笑,浑身从头到脚覆盖着鸟的羽毛在飞翔——列奥纳多惊喜万分。他还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时代,在别人看来是荒唐的,可是他却深深埋藏在心里,把那饱含着秘密的童年当成具有预言性质的美梦。

他在一篇日记里回忆道:“也许详细地描写老鹰——这是我的命运,因为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我梦见在摇篮里飞了起来,一只老鹰飞到我面前,把我的嘴给张开,用羽毛摩挲了很多次,仿佛是预示我将终生谈论翅膀。”

预言应验了:人的翅膀成了他一生奋斗的最终目标。

如今在白山的斜坡上,他像四十年前当孩子时那样,由于人没有翅膀而感到莫大的懊丧,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凡是认知一切的人,一切都能办到,他想道:只要能认知——就会有翅膀!

十一

在小径最后一个转弯处,他感到有人从后面抓住他的衣襟——回头一看,看见了自己的学生乔万尼·贝特拉菲奥。

乔万尼眯缝着眼睛,低着头,用手捏着帽檐,跟风搏斗。看得出,他已经叫喊很久了,但是声音由于逆风而传不过来。老师回过头来——在这荒凉的死气沉沉的山顶上,他的长发和长长的胡须被风吹得飘向身后,眼睛里、前额上深深的皱纹里、紧锁着的眉头里露出百折不挠的意志和思想——他的脸如此陌生,如此可怕,学生几乎没有认出他来。深红色的披风被风吹得打成许多皱褶,很像一只大鸟的翅膀。

“刚刚从佛罗伦萨来了一封信,”乔万尼喊道,可是他的叫喊声被风的呼啸声所淹没,好像是窃窃低语,只能听清个别的词,“重要的——信——让马上——转交——”

列奥纳多明白了,收到了塞萨尔·博尔吉亚的来信。

乔万尼把信交给老师。画家认出了公爵的秘书官阿加皮托先生的笔体。

“你先下去!”他看着乔万尼冻得发青的脸,叫喊道,“我马上就……”

贝特拉菲奥顺着陡坡下山,牢牢地抓着灌木的枝,弯着腰,缩着脖子,在石头上往下滑动,他的身体如此矮小瘦弱,仿佛马上就要被狂风给吹得飘起来,像一根草似的给吹跑。

列奥纳多望着他的背影,学生那副可怜的样子让老师想起了自己的软弱——可诅咒的软弱无力终生折磨着他——无尽无休的失败:大型雕塑和《最后的晚餐》毫无意义地被糟蹋了,机械工匠亚斯特罗从空中掉下摔坏了,他所爱的人都遭到不幸,塞萨尔恨他,乔万尼生病了,玛娅的眼睛里流露出迷信的恐惧,他永远感到可怕的孤独。

翅膀!他想,难道这也要跟我所做的一切那样毁掉吗?

他想起了机械工匠病重时说的呓语——人子向用飞翔的恐惧和兴奋向诱惑他的撒旦回答:“不要诱惑你的神。”

他抬起头来,更加严肃地紧闭着嘴唇,紧锁双眉,又开始往上攀登,要战胜狂风,要征服高山。

小径消失了。他现在处在没有路的山巅,在光秃秃的石头上走着,也许在他以前任何人都没有在这里走过。

还要使出最后一股力气,还要迈出最后一步——他就停在悬崖的边缘上了。再往前走已不可能,只能飞翔。悬崖到了尽头,再往前就是迄今没有看见的无底深渊。深渊里雾气弥漫,仿佛底下不是陆地,而是跟头上天空一样的无边无际的虚无。

风越来越猛,形成了风暴,在耳边怒吼咆哮,像是震耳欲聋的雷鸣——仿佛是看不见的猛禽一群接着一群迅猛地飞掠而过,扇动着巨大翅膀,发出呼呼的响声。

列奥纳多弯下腰,往深渊里望去,童年就很熟悉的那种必须飞翔的感觉,突然间,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占据了他。

“将会长上,”他小声说,“将会长上翅膀!不是我,就是别人,反正都一样——人要飞起来。精灵没有说谎:有知识的人会长上翅膀,像神那样!”

他看见了空气之神,这是一切引力和重量的战胜者,是人子,光荣而有力,这是伟大的天鹅,用自己的巨大翅膀飞翔,那雪白的翅膀在蓝天里闪闪发亮。

他的心灵里充溢着喜悦,犹如惊恐一样。

十二

当他走下阿尔巴诺山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几棵柏树在耀眼的黄色夕阳中变得像炭一样黑,逐渐远去的山峰变得柔和而透明,如紫水晶一般。风小了。

他走近安基亚诺村。转过弯之后,在深深的河谷里突然展现出黝黑的小小芬奇村,它好像是一个摇篮,好像是一个黄蜂的窠,中央耸立着城堡尖尖的塔楼,好像是棵柏树。

他停住脚步,掏出记事本,写道:

“这座山得到一个胜利者的名字——Vinci-vincere——意思就是‘战胜’。大鸟将首次飞翔——那是人,像是骑在大天鹅的背上一样,举世为之震惊,他的不朽的名字将写进各种书籍里。——光荣永远属于他所诞生的故乡!”

他看了看白山脚下的故乡,重复道:

“光荣永远属于诞生了巨大天鹅的故乡!”

阿加皮托的信要求公爵的机械师立即赴塞萨尔的军营制造围城用器械,将要对法恩扎发起猛攻。

两天以后,列奥纳多从佛罗伦萨启程赴罗马涅去见塞萨尔·博尔吉亚。

注解:

1阿尔倍提(1404—1472),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学者、建筑师、艺术理论家。

2保罗·达尔·波佐·托斯卡内利(1397—1482),意大利人文主义科学家,坚持地球球形说,认为向西方航行可以到达印度。

3保罗·乌切洛(原名:保罗·迪·多诺,1397—1475),意大利文艺复兴绘画的开创者之一,主要作品为壁画的镶嵌画。

4据《圣经·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第三十三节记载,位于圣城耶路撒冷西北的一处高地,耶稣在这里受难。此处指基督教,而奥林波斯则泛指多神教。

5《圣经·创世记》第三章第四节。

6《博士的朝拜》,列奥纳多·达·芬奇的早期作品,取材于《圣经·马太福音》第二章第一至三节,描绘的是几个博士在东方看见耶稣的星,知道他在伯利恒诞生,前来朝拜的故事。该画现藏佛罗伦萨乌菲齐画廊。

7《圣经·马太福音》第十八章第三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