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看地图,就在此处,印度洋里的塔普罗班岛 1 以西,注明:西壬海怪。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对我讲过,他航行到这个地方没有发现西壬,感到非常奇怪……您笑什么?”

“不,没什么,奎多。请继续说下去,我听着。”

“我知道,知道……列奥纳多先生,您认为西壬是根本不存在的。可是有一种动物用脚掌当伞遮挡阳光,还有俾格米人,长着两只特大的耳朵,一只当褥子铺,另一只当被子盖。再譬如,有一种树,结的不是果实,而是蛋,能孵出鹅黄色的鸭子来——它的肉有鱼肉的味道,所以在斋戒的日子里可以食用。一艘船航行到一个岛屿,船员们登岛后生起篝火做晚饭,可是后来发现这根本不是个岛屿,而是一条巨鲸,这件事是一个老水手在里斯本对我讲的,他是个头脑清醒的人,讲的时候以上帝的名义发誓,说这完全是真事儿。您对这些可做何解释?”

这场谈话是在发现新大陆五年以后的1498年4月6日复活节期间进行的,地点是佛罗伦萨离老市场不远的皮货街波姆佩奥·贝拉迪商行栈房楼上的一间屋子;波姆佩奥在塞维利亚拥有几处货栈,兼营造船业,他监造的船舶开往哥伦布发现的新大陆。奎多·贝拉迪先生是波姆佩奥的侄儿,自幼对航海就有极其浓厚的兴趣,曾经想要参加瓦斯科·达·伽马 2 的旅行,但染上当时出现的一种很可怕的疾病,意大利人把这种病叫作法兰西病,法兰西人把它叫作意大利病,波兰人把它叫作日耳曼病,莫斯科人把它叫作波兰病,而土耳其人则把它叫作基督教病。他看遍了医生,在各种灵验的圣像前供奉蜡制的阴jing,但全都无济于事。他终于全身瘫痪,终生动弹不得,可是他的头脑却保持着活力,经常听水手们讲述航海历险,彻夜阅读有关书籍和研究地图,在幻想中遨游各大洋,发现未知的土地。

各种航海仪器——铜制赤道仪、象限仪、六分仪、星盘、罗盘、星象仪等把他的房间装饰得像是船舱。晒台的门朝着佛罗伦萨的敞廊,从开着的门往外望去,只见四月黄昏时分清澈的天空已经变得暗淡了。神灯的火苗不时地被风吹得摇晃。从楼下货栈里传来各种外国调料——印度胡椒、姜粉、桂皮、肉豆蔻和丁香的气味。

“就是这样,列奥纳多先生!”奎多用手搓着两条裹得严严实实的病腿,总结说,“常言道:信念能够把山移。假如哥伦布也像您一样,产生了怀疑,他就会一事无成。您得同意:为了发现人间天堂的位置,受尽折磨,三十岁熬白了头发也是值得的!”

“天堂?”列奥纳多很惊讶,“您指的是什么,奎多?”

“怎么?您还不知道?难道您没有听说过?哥伦布先生在亚速尔群岛附近对北极星进行过观察,他以此证明地球并非在此之前设想的那样,不是球形的,也不是苹果形的,而是梨形的,有一个突出部分,或者说有一处鼓起来的地方,很像女人的ru头。这个ru头就是一座山,很高,山顶触到了月球——天堂就在那里……”

“不对,奎多,这违背科学的结论……”

“科学!”交谈者轻蔑地耸了耸肩膀,打断了他的话头,“您可知道,先生,哥伦布是怎样谈论科学的?我给您从《预言书》里援引他本人的一段话:‘绝非数学、地图、理性的论据帮助我完成了我所做的事,而唯一有助于我的是先知以赛亚关于新天和新地的预言’。”

奎多沉默了,他的关节又疼痛起来。在主人的请求下,列奥纳多招呼仆人来把病人抬到卧室去了。

只剩下画家一个人,他开始用数学运算来检验哥伦布在亚速尔群岛附近对北极星进行的观察,结果发现了严重错误,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多么无知!”他感到很吃惊,“完全是在无知的情况下无意之中碰上了新大陆,而他本人却像盲人似的,并没有看到——并不了解自己的发现;还以为是中国,是所罗门的俄斐 3 ,是天堂。至死也不会知道。”

他把1493年4月29日的第一封信又读了一遍,哥伦布在这封信里向欧洲宣布了自己的发现,这封信的标题是《为本世纪建立了许多丰功伟绩的克里斯多弗·哥伦布关于不久前发现的印度群岛的信》。

列奥纳多进行运算和查看地图熬了个通宵。他有时到晒台上,观看天上的星辰,思考着新土地和新天空的预言家——这位奇特的幻想家有着一颗孩子般的心灵和头脑,他不禁把哥伦布的命运跟自己的命运进行比较:

“他知道得很少,做得却很多!而我有这么丰富的知识——却不得前进一步,就像这位全身瘫痪的贝拉迪一样:终生向往未知的世界,可不能向前迈出一步。他们说,信念。可是难道完全的信念跟完善的知识不是一回事吗?难道我的眼睛不比盲目的预言家哥伦布的眼睛看得更远吗?要不就是人的命运即如此:为了认知,就得目光敏锐;为了实干,就得盲目。”

列奥纳多没有察觉到一夜过去了。星星暗淡了,玫瑰色的霞光照亮了房盖的瓦檐和破旧砖房墙壁上的木头横梁。马路上响起了脚步声和人语声。

有人敲门。他把门开开。乔万尼走进来,提醒老师说,这天是复活节前的星期六,规定要举行“火中决斗”。

“什么决斗?”列奥纳多问道。

“多米尼科修士代表师兄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与代表其对手的朱利亚诺·隆狄内利将要跳进火堆里去,完好无损的人证明自己在上帝面前是正确的。”贝特拉菲奥解释说。

“呶,那好……你去吧,乔万尼。我预祝你参观能有兴趣。”

“难道您不去吗?”

“不,你瞧,我正忙着。”

学生想要告辞,可是控制着自己,说道:

“我来的路上遇到了保罗·索敏齐先生。他答应来接我们,把我们领到最好的位置,从那里可以看得清楚。很遗憾,您没有工夫。可是我以为……也许……您知道,先生……决斗规定在中午举行。如果您到那时候能做完工作,我们还是去为好……”

列奥纳多笑了。

“你希望我能看看这种奇迹吗?”

乔万尼垂下目光。

“好吧,有什么办法呢——我去。上帝保佑你!”

贝特拉菲奥在规定的时间回来找老师,带来了保罗·索敏齐——此人是摩罗公爵派驻佛罗伦萨的密探长,是萨沃纳罗拉最凶恶的敌人,为人活泼好动,仿佛是灌满了水银。

“这是怎么说的,列奥纳多先生?听说您不愿意陪伴我们去,可是真的?”保罗说,大吵大叫,让人听起来很不愉快,像小丑似的做着怪脸,“请赏光!您是自然科学的爱好者,您不光临这种物理试验谁光临?”

“难道允许他们往火堆里跳吗?”

“怎么对您说呢?既然事情发展到了这种程度,当然,多米尼科修士在火的面前也不能退却了,况且不只是他一个人。两千五百个市民,穷的和富的,有学问的和无知的,妇女和小孩,昨天在圣马可修道院宣布愿意参加决斗。特向您禀报,这种事真荒唐,一些有理性的人也都头脑发昏了。我们的哲学家们,自由思想的人,他们也都担心:两个修士中间有一人给烧死可怎么办?不,先生,请您设想一下,要是两个人都烧死,这两个虔诚的‘感伤者’的脸可是什么模样!”

“不可能让萨沃纳罗拉相信。”列奥纳多陷入深思,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他呀,也许是并不相信,”索敏齐表示不同意,“或者并不完全相信。他会很高兴改变主意,可是已经晚了。老百姓乐得看热闹。他们现在口水都流出来了——只要给他们看桩奇迹,就完事了!因为这里,先生,也有数学,而且其兴趣并不亚于您的数学,如果有上帝的话,那么上帝为什么不显示奇迹——根据虔诚教徒的祈祷,二乘二并不等于四,而是等于五,结果让不信神的自由思想者——像您和我这样的人大丢其脸呢?”

“好吧,那就去吧,看样子时间到了吧?”列奥纳多说,看了保罗一眼,不加掩饰地表现出厌恶。

“时间到了,到了!”保罗催促着说,“只是还有一句话。您认为是谁让力学在创造奇迹方面丢了脸?是我!列奥纳多先生,我希望您能给个评价——如果不是您,那还有谁呢?”

“为什么一定是我?”画家厌恶地说。

“您好像是不明白?我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您自己看得到,坦白直爽。不过也有一部分是哲学家。我知道,修士们用来把我们搅糊涂的那些胡说八道的价值何在。我和您,列奥纳多先生,在这方面志同道合。因此我说,我们这条街在过节。理性万岁,科学万岁,因为不管有上帝也罢,没有上帝也罢——二乘二毕竟等于四!”

他们三人出来了。马路上人如潮涌。他们的脸上露出喜气洋洋的表情,表现的是期待和好奇,列奥纳多在乔万尼的脸上已经看出了这种表情。

在袜子街,奥桑米凯勒教堂前面——墙壁的凹处安放着安得雷亚·韦罗基奥的青铜塑像——使徒多马用手指摸着耶稣的伤口 4 ——马路上非常拥挤。墙上张贴着八项神学论点,用很大的红色字母印刷,本次火中决斗应该肯定或否定这些论点的真实性。有些人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念着,另一些人一边听着一边解释:

一、主的教会将复兴。

二、上帝将谴责它。

三、上帝将复兴它。

四、谴责之后,佛罗伦萨也将复兴并且胜过各国人民。

五、异教徒将改变信仰。

六、这一切将很快实现。

七、教皇亚历山大六世革除萨沃纳罗拉教籍的命令不生效。

八、不接受革除教籍的这一决定,并不造成罪孽。

列奥纳多、乔万尼和保罗挤在人群中,不得不停下来,听他们谈话。

“倒也是这么回事,可是毕竟很吓人,弟兄们,”一个年老的手艺人说,“可千万别造孽呀!”

“有什么孽可造的,菲利波?”一个年轻的帮工反驳说,露出轻率和自信的冷笑,“我认为任何罪孽都不可能有……”

“你被迷惑了,我的老弟,”菲利波固执己见,“我们要求出现奇迹,可是我们配得上奇迹吗?常言道:你不可试探你的主5。”

“闭嘴,老头。你为什么说些丧气话?有谁要是信心像一粒芥菜籽那么重,他令这座山从这里移到那里——山就必定按照他说的移去。 6 如果我们相信,上帝就不能不创造出奇迹!”

“不能!不能!”人群里有些人随声附和道。

“弟兄们,可是谁第一个跳进火里去,多米尼科还是吉罗拉莫?”

“一起跳。”

“不对,吉罗拉莫只是祈祷,他本人并不跳。”

“怎么不跳?他不跳,谁跳?首先是多米尼科,然后就是吉罗拉莫,随着他们之后,就有幸轮到我们这些罪人了——凡是在圣马可修道院登记的人都有这种幸运。”

“说是吉罗拉莫神父能让死人复活,可是真的?”

“真的!先是火里的奇迹,然后是让死人复活。我亲自读过他给教皇的信。他说,可以指定一个比赛对手,我们二人一起走到坟前,轮流说:站起来!死人根据谁的命令站起来,那个人就是先知,另一个则是骗子。”

“等着瞧吧,弟兄们,看看是不是这样!要是有信仰,就能看见人子驾着天上的云降临。7 会出现这样的显灵,这样的奇迹,就连古时候都不曾有过!”

“阿门!阿门!”人群中有人叫喊起来,一个个脸色煞白,眼睛里燃起疯狂之火。

人群向前涌动了,也带着他们前进。乔万尼最后一次回过头看了看韦罗基奥的塑像。他觉得用手指摸着耶稣伤口的异端多马温柔狡猾和无畏的笑容跟列奥纳多的微笑很相像。

快要走到长老议会广场的时候,他们被堵在人群里了,保罗不得不向一名路过的城市民军骑兵提出请求,让他把他们带到市政厅大厦前的石头看台去,那里有为各国使节和知名市民专设的位置。

乔万尼觉得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的人。不仅整个广场,就连敞廊里、塔楼上、窗户里、房顶上都是万头攒动。人们抓着钉在墙上的铁制火炬插座、栏杆、房檐和排水管,仿佛是悬在令人头晕目眩的高空。人们为争夺位置而打起架来。有一个人竟然掉到地上摔死了。

马路上设置了用铁链连接起来的路障——只有三条马路由警察看守,只准不携带武器的成年男子通行。

保罗指着篝火向同伴们解释“机关”的构造。看台下面,安放着佛罗伦萨的市标—— 一头铜狮。朝着所谓“比萨人之盖”的瓦棚方向,放着篝火用柴,垛成长长的两排,木柴上涂了焦油并且撒了火药,在两排木柴中间给决斗参加者专设一条通道,上面铺着石头和泥沙。

从韦凯雷基亚大街走来萨沃纳罗拉的论敌法兰西斯派修士,然后是多米尼克派。吉罗拉莫身穿白绸袈裟,手里的圣餐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多米尼科身穿深红色的丝绒长袍,和吉罗拉莫一起走在队伍最后面。

多米尼克派的修士们唱道:

“你们要将光荣归给神,他的威荣在以色列人之上,他的能力在穹苍。神啊,你在圣所里显得可畏。”8 人群随和着修士们的歌声,用震撼人心的叫喊声与其相呼应:

“奥莎那!奥莎那!奉主的名来的,是应当称颂的。”9 奥尔康尼敞廊为此用木板隔成两个部分,萨沃纳罗拉的对手们占据了靠近市政厅大厦的那一部分,而他的门徒们则占据了另一部分。

一切皆已准备就绪,只剩下点火和往火里跳了。

每当组织决斗的警官们从故宫里走出来,人群都屏住呼吸。可是只见他们跑到多米尼科修士面前,跟他小声交谈一阵之后又回到宫殿去了。朱利亚诺·隆迪内利修士躲起来了。

真是莫名其妙,紧张的心情难以忍受。有人踮起脚尖,伸着脖子,想要看个究竟;也有人画着十字,数着念珠,天真幼稚地祷告,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天主哇,你创造奇迹吧,创造奇迹吧,创造奇迹吧!”

鸦雀无声,让人感到气闷。从早晨就听到的隆隆雷声,越来越近了。太阳灼热。

一些知名的市民,委员会的成员身穿深红色的长袍——像是古罗马名为“托加”的男式外衣——从故宫里鱼贯而出,登上看台。

“先生们!各位先生!”一个戴着圆眼镜的小老头张张罗罗地说,只见他耳后插着一支鹅毛笔,看样子他可能是委员会的秘书,“会议还没有结束。现在要征求意见……”

“滚蛋吧,别扯了,征求什么意见呢!”一个市民叫道,“我算是够了!不想再听这种蠢话了。”

“还等个什么劲儿?”另一个人说,“既然他们宁肯烧死,那就让他们跳进火里去吧——这不就完事了!”

“这可是人命关天……”

“小事一桩!你想想看,世上少了两个傻瓜,有什么了不起的!”

“依您说,他们得烧死。那就应该按照教会的一切规章,按照教规烧死——这才是最重要的!这种事很细致,是敬神的……”

“既然是敬神的,那就得派人去见教皇……”

“关教皇什么事,如今教皇不是教皇了,修士也不是修士了。先生们,我们得为老百姓想一想。假如用这种办法能够在城里恢复安定,那当然,别说是让教皇和修士们跳进火里,就应该把他们打发到水里去,让他们钻到地底下去,把他们抛到空中去!”

“跳进水里就足够了。我有个主意:准备一桶水,把两个修士放进去泡一会儿。谁从水里出来一身干,他就是正确的。这么做,至少没有生命危险。”

“可听见了,先生们?”保罗迎合着这些人,笑嘻嘻地加入进来,“我们可怜的朱利亚诺·隆迪内利教兄吓破了胆,犯了胃痛病。给他放了血,为的是不让他吓死。”

“你们可真开心,先生们,”一个很有地位的老者满脸愁容地说,“每当我听见我的人民中间有人说这种话,我真不知道是活着好还是死了好。我们的祖先当初建立这座城市时要是真的无所作为,要是能够预见到他们的后代竟然做出这种丢人的事来,那就好了!”

警官们照旧匆匆忙忙地跑出跑进,穿梭于市政厅与敞廊之间,看来谈判没完没了。

法兰西斯派断言,萨沃纳罗拉给多米尼科的袈裟施了魔法。他把袈裟脱下来,可是妖术也可能藏在内衣里。于是他走进宫殿里,脱得精光,穿上另外一个修士的衣服。禁止他走近吉罗拉莫,免得后者再给他施加魔法。还要求他放下手里的十字架,多米尼科同意了,可是提出一个条件:他往火里跳的时候必须得拿着圣餐碗。于是法兰西斯派宣布说,萨沃纳罗拉的门徒们想要烧毁主的血和肉。多米尼科和吉罗拉莫说,圣餐不可能焚毁,在火里毁灭的只是暂时的形体,而不是永恒的本质,可是他们的论证却白费力气。

人群中间响起了埋怨声。

这时,天空布满了阴云。

突然间,从故宫后面狮子街上传来狮吼声——狮子是佛罗伦萨市的标志野兽,饲养在那条街上的洞穴里,因饥饿而吼叫。可能是这天由于忙乱而忘记给狮子喂食了。

好像是铜狮因自己的子民遭受耻辱而发怒,所以吼叫起来。

饥饿的人们发出更加可怕的吼声,好像是对狮吼声的响应:

“快,快一些!点火!吉罗拉莫修士!奇迹!奇迹!奇迹!”

萨沃纳罗拉面对着圣餐碗在祈祷,这时好像是清醒过来,走到敞廊边上,举起手来,动作跟以前一样威严,让百姓保持肃静。

可是百姓们并没有肃静。

“比萨人之盖”下面后几排座位上的“狂热分子”中间,有人叫喊道:

“怯懦了!”

这个叫喊声掠过整个人群。

一队铁骑向最后几排的人驶去。这些人挤到敞廊前,想要袭击吉罗拉莫,让他在殴斗中毙命。

“打呀,打呀,打这些可恶的假圣徒!”传来了狂暴的号叫声。

在乔万尼眼前掠过一张张野兽般的面孔。他不想看见这可怕的场面,眯缝起眼睛,认为吉罗拉莫马上就会被抓到给撕成碎块。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响起了雷声,闪电划破了天空,大雨瓢泼般地倾泻下来,佛罗伦萨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了。

雨下的时间不长。可是当雨停了的时候,就别想在火中决斗了:两排木柴中间的通道像是泄洪渠一样,滔滔的流水汹涌澎湃。

“这些修士可真不简单!”人群中有人笑着说,“本来想往火里跳,可是却掉进水里了。你看这奇迹!”

一队士兵保护着萨沃纳罗拉,护送他穿过愤怒的人群。

暴雨过后,仍然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

贝特拉菲奥看见吉罗拉莫驼着背,用僧帽遮着眼睛,白色的衣服溅上许多泥浆,在灰蒙蒙的细雨中,迈着踉踉跄跄的步子,急匆匆地走着——他感到心一阵收缩。

列奥纳多看了看乔万尼苍白的脸,抓住他的手,就像焚烧奢侈品那天一样,把他拉出人群。

第二天,还是在贝拉迪那个很像船舱的房间里,画家向奎多先生证明哥伦布关于天堂位于梨形地球的ru头上的意见是荒唐的。

奎多起初很注意地听,进行反驳和争论,后来突然一声不吭了,表现出很难过的样子,好像是因为列奥纳多说出了真理而生他的气。

过了一会儿,奎多抱怨腿疼,让人把他抬到卧室去了。

我为什么要伤害他呢?画家想,他需要的不是真理,跟萨沃纳罗拉的门徒们一样,需要的是奇迹。

他翻阅自己的工作日志,其中有几行文字映入他的眼帘,这是在百姓们砸坏了他的房子要求圣钉那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写的:

“噢,第一推动力,你的公正性是多么奇妙!你不让必然的行为失去秩序和质量的任何力量:因为,假如它能够推动物体运动一百肘并且在运动途中遇到阻碍,那么你就会让推力再产生新的运动,用各种推动和振动而获得力量完成未完成的那段运动。噢,第一推动力,你的必然是神圣的——你以自己的法则迫使一切结果通过最简捷的途径从原因中脱颖而出。这才是奇迹!”

画家想起了《最后的晚餐》和他一直在寻找但尚未找到的基督面容,感到这段关于第一推动力,神圣的必然和完全英明的基督说的“你们中间有一个人将出卖我”之间应该有一种联系。

晚上,乔万尼来看他,向他讲了这天发生的事件。

长老议会下令吉罗拉莫和多米尼科离开佛罗伦萨。“狂热分子”们了解到他们迟迟不肯动身,便携带枪炮,率领数不清的百姓把圣马可修道院包围起来,当修士们做晚祷的时候,他们冲进教堂。修士们进行自卫,用燃烧着的蜡烛、烛台、木质和铜质基督受难十字架还击。在火药的团团浓烟中,在火光的照耀下,他们显得很可笑,像是一群狂怒的鸽子,同时又很凶恶,像是一群魔鬼。一个人爬上教堂的屋顶,往下抛掷石块。另一个人跳到神坛上,站在基督受难十字架前用火绳枪射击,每放一枪都高喊一声:“愿主保佑!”

经过猛攻,修道院被占领。弟兄们劝说萨沃纳罗拉逃走。可是他却和多米尼科一起向敌人投降了。他俩被关进监狱。

长老议会的卫兵们想要保护他们免遭人群的侮辱,或者是故作想要保护他们的姿态,但是并未奏效。

有人从后面打吉罗拉莫的嘴巴,模仿着教堂里唱圣诗的腔调,哼哼着:

“预言家,预言家,你瞧,信神的人,是谁打了你,预言家!”

另外一些人在他的脚下用四条腿爬行,仿佛是在烂泥里寻找什么东西,像猪一样哼哼地叫着:“钥匙,钥匙!有人看见吉罗拉莫的钥匙了吗?”——用来暗示他在布道中经常提到的“钥匙”,他说要用它打开藏污纳垢的罗马秘密的箱子。

当过小审判官神圣军团士兵的孩子们,向他抛掷烂苹果和臭鸡蛋。

有些人没能从人群中挤上前去,便从远处号叫,不断地重复着那几句骂人话,好像是永远都骂不够:

“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犹大!叛徒!兽奸者!巫师!反基督!”

乔万尼一直跟随到故宫监狱的大门——死囚临刑时都是从这个大门押赴刑场的。当吉罗拉莫迈进监狱的门槛时,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踢了他的臀部一脚,叫喊道:

“他的预言原来都是从这里弄来的!”

第二天早晨,列奥纳多和乔万尼离开了佛罗伦萨。

画家抵达米兰之后立即埋头画《最后的晚餐》中基督的面容——这项工作他已经拖延了十八年。

1498年4月7日,复活节星期日的前一天,也就是举行火中决斗没有成功的那一天,法兰西国王卡尔八世突然驾崩。

消息传到米兰,摩罗大为震惊,因为将要以路易十二的名号继位的恰恰是斯福尔扎家族最凶恶的敌人奥尔良公爵。他是米兰首位公爵的女儿瓦伦蒂娜·维斯康蒂的孙子,因此认为自己是伦巴第唯一合法的继承人,并且打算征服它,把“斯福尔扎强盗老巢”扫荡一空。

早在卡尔八世驾崩以前,摩罗的米兰宫廷里就曾举行过“学术决斗”,公爵非常喜欢,决定两个月之后将举行第二次。许多人认为由于将要爆发的战争公爵会取消这次竞赛,可是他们错了,因为公爵一向迷恋于弄虚作假,认为对自己有利的是让敌人看看他很少关注他们,伦巴第在斯福尔扎温和的统治下比任何时候都繁荣,科学艺术作为“黄金世界之果”得到复兴,他的爵位不仅靠着武力得到巩固,而且他是缪斯的保护人,是意大利最开明的君主,他的光荣也维护了他的爵位。

在城堡的“室内球场”,聚集了帕维亚大学的博士、硕士和各系的主任,他们头戴红色的四角帽,肩上佩戴鲜红绸缎白鼬皮镶边的肩饰,手上戴着紫红的麂皮手套,腰上挂着绣金的钱袋。摩罗脚下,宝座的左右,分别坐着卢克莱西娅小姐和切奇利娅伯爵夫人。

会议以乔尔乔·梅鲁拉致辞开始,他把公爵比作伯里克利、伊巴密浓达、西庇阿、卡托、奥古斯都、米岑纳特、图拉真、狄度 10 和许多其他伟大人物,证明米兰是新的雅典,并且超过了古代的雅典。

然后开始了关于贞女玛丽亚贞洁受孕的神学辩论。医学辩论涉及的问题有:

“美貌妇人是否比丑陋妇人多产?用鱼胆治愈多比的病,是否合乎自然 11 ?妇女是不是大自然不完美的创造物?主被钉在十字架上伤口里流出的血变成了人体哪一个部位里的水?女人是否比男人性欲更强烈?”

接下来是哲学家的辩论:第一原初物质是多种多样的还是单一的?

“这个问题的提出是什么意思?”一个没有牙齿的老者面带恶意的冷笑,问道。他是经院哲学博士,眼睛像吃奶婴儿一样混浊,他细微地划定quidditas(本质)和habitus(表象)的区别,他的论敌如陷五里雾中,没有任何人能理解他说的。

“第一原初物质,”另一个人证明说,“既不是本质也不是偶性。可是由于把一切现象都理解为偶性或者理解为本质,所以第一原初物质便不是现象。”

“我认为,”第三个人说,“任何创造的本质,无论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皆与物质有关。”

经院哲学老博士只管摇头,好像是他早已料到他的论敌反驳他的内容,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击溃他们的诡辩,犹如一口气就能把蜘蛛网吹破一样。

“这么说吧,”第四个人解释说,“世界好比是一棵树:根部是第一物质,叶子是偶性,枝干是本质,花是理性的灵魂,果实是天使般的自然,上帝就是园艺师。”

“第一原初物质是单一的,”第五个人不理会任何人,只管说他自己的,“二次再生物质是二元的,三次再生物质是多元的。一切都趋向于单一。Omnia unitatem appetunt.”

列奥纳多像任何时候一样,孤零零地坐在一旁,沉默不语,有时嘴角上掠过一丝微笑。

中间休息之后,数学家路加·帕乔利——他是法兰西斯派修士——描述了多面体的构成,阐述了毕达哥拉斯的学说,认为宇宙是从五种原初的规整形体中派生出来的。他念了一首诗,对这五种规整形体进行了自我讴歌:

科学的甜美果实

自古唤起一切贤哲

去探索未知的原因。

我们洋溢着无形的美。

我们是世界万物之本。

我们的美妙和谐

让柏拉图、毕达哥拉斯、

欧几里得如醉如痴。

我们的形体完美无瑕,

我们充塞了永恒的天体,

赋予一切物体以法则。

切奇利娅伯爵夫人指着列奥纳多向公爵低语了一阵。摩罗把列奥纳多叫过来,要求他参加竞赛。

“先生,”伯爵夫人亲自出面,对他说,“请赏光……”

“你瞧,女士们提出了要求,”公爵说,“你别客气。这对于你来说算得了什么?你就给我们讲点儿有趣的事吧。我知道,你的头脑里装满了奇思妙想……”

“殿下,您饶了我吧。我本来很高兴,切奇利娅夫人,可是我真的不行,不善于……”

列奥纳多并非装腔作势。他的确不喜欢而且也不善于在大庭广众面前讲话。他的言谈和思想中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他觉得,任何言辞不是夸大本来的思想就是表达不尽,不是让思想变样就是掩盖真实的思想而道出假的思想。甚至写日记时记录自己的观察结果,他都经常一改再改,涂了写,写了涂。甚至谈话时也是结结巴巴,颠三倒四,时常停住——搜索枯肠,仍然找不到合适的词句。他把演说家、作家称作饶舌家、夸夸其谈者,可是却暗自羡慕他们。一些最微不足道的人有时也会说出流畅自如的话来,让他感到懊丧,同时又真心佩服,情不自禁地想道:“但愿上帝能赋予人们这种技巧!”

可是列奥纳多越是推辞,女士们则越发坚持。

“先生,”她们把他包围起来,叽叽喳喳地说,“恳请您!您瞧,我们大家一致央求您。您就讲讲吧,给我们讲些好听的!”

“讲讲将来人如何飞翔。”菲奥达利莎建议道。

“最好还是讲讲魔法,”埃梅利娜接过来说,“讲讲妖术。这非常有趣!招魂术——如何把死人从坟墓里召唤出来……”

“您饶了我吧,小姐,请您相信,我从来没有召唤过死人……”

“那好吧,随便讲点儿别的。但要讲吓人的——不要讲数学……”

列奥纳多凡是遇到有人求他的时候,不管什么事,都不会拒绝。

“我真的不知道,女士们……”他不知所措地说。

“同意了!同意了!”埃梅利娜拍起手来,“列奥纳多先生要讲了。请洗耳恭听!”

“怎么回事?啊?是谁?”神学系主任问道,他因年老而昏聩,并且重听。

“列奥纳多!”他的邻座是个年轻的医学硕士,大声向他喊道。

“说的是数学家列奥纳多·比萨诺吗?”

“不,是列奥纳多·达·芬奇。”

“达·芬奇?是博士还是硕士?”

“不是博士,也不是硕士,甚至连学士都不是,只不过是个画家,就是画《最后的晚餐》的那个。”

“画家?要讲讲绘画?”

“好像是要讲自然科学……”

“讲自然科学?难道如今画家都成了学者?列奥纳多?没听说过……他有什么著作?”

“没有任何著作,他没有出版过。”

“没出版过?”

“听说他一直用左手写字,”邻座的另一个人加入进来,“写的都是密码,好让别人看不懂。”

“好让别人看不懂?用左手?”系主任越发惊奇起来,不断地重复着,“先生们,这或许能让人开心解闷。是吗?为了工作之余休息一下,我以为给公爵和各位美丽的女士开心取乐,倒也不妨让他讲讲。”

“也许是逗笑的。让我们来瞧瞧……”

“这就是了。您早就应该这么说……当然,宫廷里的人嘛,不能没有娱乐活动。况且画家本来就是招人笑的——他们很会让人开心!就拿布法马科来说吧,听说也是个小丑,逗起乐来没有人比得上……好吧,让我们听听,听听这位列奥纳多是个什么鸟儿!”

他擦了擦眼镜,以便能够更清楚地观看这场表演。

列奥纳多在人们一再请求之下看了看公爵。公爵笑了笑,然后把脸沉了下来。切奇利娅伯爵夫人伸出手指进行威胁。

也许要生气的,画家想,眼看就得要求发给青铜好浇铸那匹马……咳,随它去好了——随时想到什么,就给他们讲点儿什么——只要能够解脱就行!

他果断地登上讲坛,向在座的学者扫了一眼。

“我应该提醒各位,”他像个小学生一样,满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开始了,“我感到很突然……只是在公爵的坚持之下……我想要说……我觉得……总而言之——我要讲讲贝壳。”

他讲起在远离海洋的洞穴里和山上发现的海洋动物化石、植物遗迹和珊瑚来,认为这足以证明自远古以来地球的面貌发生了变化——现在是陆地和山脉的地方从前曾是海底。水是大自然的动力——大自然的车夫——创造山,也破坏山。海岸不断扩大,向海洋中间逼近,内陆的海洋逐渐干涸,露出海底,唯有流入海里的河道留存下来。譬如说波河就是伦巴第干涸以后遗留下来的,将来亚得里亚海也会发生这种变化。尼罗河将把地中海变成诸如埃及和利比亚那样的沙丘和平原,而在直布罗陀的西面入海。

“我相信,”列奥纳多最后说,“动植物化石迄今未能引起学者们的重视,对化石的研究将会开创一门关于地球,它的过去和未来的新兴科学。”

他的思想如此明晰而准确,尽管很谦虚,但对知识充满坚定不移的信念,完全不像帕乔利那种云山雾罩的毕达哥拉斯式的胡诌八扯,也不像博士学者们那种僵死的经院哲学。他说完以后,那些人的脸上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怎么办?称赞还是嘲笑?这是一门崭新的科学还是一个无知者过于自信的呓语?

“我们希望,我的列奥纳多,”公爵面带宽容的微笑,像长辈对待孩子似的说,“我们倒是希望你的预言能够实现:亚得里亚海干涸了,我们的敌人威尼斯人处在潟湖里,犹如虾落在浅滩上,变得一筹莫展!”

在座的众人都很有礼貌地,同时又很过分地大笑起来。方向已经指出来了——宫廷的风向标朝着风的方向转过来了。帕维亚大学校长加勃里埃雷·庇罗瓦诺是个银发白须、仪表优雅的老者,面部表情故作庄严,用彬彬有礼的笑容对公爵宽容的打诨逗趣做出反应,但因为谨小慎微而又显得很呆板。他说道:

“列奥纳多先生,您提供的信息非常有趣。可是我斗胆地指出:解释这些小贝壳的起源是否可以简单一些——这是大自然偶然的,可以说,令人神往的,完全不怀恶意的游戏,而您却希望以此为依据建立一门科学,依我看,是否可以更简单地解释它们的起源,正如以前所做的那样——是由于全世界范围的洪水泛滥?”

“是的,是的,洪水,”列奥纳多接过来说,已经没有任何窘迫,而是非常从容地说,许多人觉得他过于放肆,甚至无所顾忌了,“我知道,大家都会说:是洪水。可是这种解释毫不适用。请您自己想想:洪水泛滥时的水位,据测量过的人说,高出最高的山峰十肘。因而被汹涌的波涛席卷而去的贝类必定落到山顶上,加勃里埃雷先生,而不是落到山腰上,不是落到山脚下,更不会跑到洞穴里去,况且应该是杂乱无章,随着波涛兴之所至而散落四面八方,决不会只集中在一个地方和同一个水平上,不会分成不同的层次,可是我们所看到的却正好与此相反。请各位注意,这一点很有趣!那些群栖的动物——网纹蛞蝓、乌贼、牡蛎——还是集中在一起;而那些单独生活的动物,则分散在各处,正跟我们如今在海岸所能看见的一样。我本人在托斯卡纳、伦巴第、皮埃蒙特曾经多次看到贝壳化石的分布情况。诸位或许会说,它们不是被洪水波涛冲走的,而是自己在水里浮上来的,因此所处的高度也就有所不同,可是这种论点很容易推翻,因为贝类——这种动物行动迟缓,跟蜗牛差不多,甚至比蜗牛还慢。从来不浮游,只是在沙滩上和石头上蠕动爬行,最大的限度—— 一天只能爬行三四肘。据摩西证实,洪水持续了四十天,从亚得里亚海岸到蒙菲拉托山二百五十海里,请问加勃里埃雷先生,如果您愿意赐教,它是怎样爬过这么长的距离的?唯有那些轻视试验和观察的人才会如此武断,因为他们仅仅凭着书本,根据饶舌家的臆造来判断大自然,一次也不亲眼看看他们所议论的东西!”

开始了令人尴尬的沉默。大家都感觉到校长的反驳是软弱无力的,他无权像老师看待学生那样来看待列奥纳多,相反,列奥纳多倒是有这种权利。

最后,摩罗的宠儿——宫廷占星术士安布罗吉·达·罗扎特先生援引自然考察家普林尼的话,提出另一种解释:化石徒具海洋动物的形状,是在星辰的魔力作用下在地下形成的。

列奥纳多听到“魔力”一词,嘴角上露出温顺的颇感无聊的苦笑。

“安布罗吉先生,”他驳斥说,“在同一些星辰的影响下,在同一个地址却形成了不同种类的动物,而且其年龄也各不相同,因为我发现,根据贝壳的大小,就像根据牛羊的角一样,可以准确地判断出它们生活了多少年,甚至多少个月——您对此做何解释?其中有的是完整的,有的是破碎的,还有的带有沙子和淤泥,有的虾带着螯,有的鱼骨骼带有牙齿,有些大块的碎石跟我们在海岸上见到的石子一样,被波涛给磨圆了——您对此又做何解释?高山的悬崖峭壁上有叶子的清晰痕迹。有些贝壳化石上沾着水草,与它合成一团了。这一切都是哪里来的?是受星辰影响的结果吗?先生,您既然发表如此高论,那么我认为,在整个自然界中找不到一种现象不可以用星辰的魔力影响来解释——那么除了占星术之外,一切科学便都是毫无用处的了……”

经院哲学老博士要求发言,他得到允许之后指出,争论进行得不正常,因为二者必居其一:要么是动物化石的问题属于低级的“机械的”知识,与形而上学格格不入,那么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因为他们就没有必要集聚在这里在非哲学问题上进行角逐了;要么是属于真正的高级知识——属于辩证法,在这种情况下,就应该按照辩证法的规则进行讨论,把问题提到纯思辨的高度上来。

“我知道,”列奥纳多说,表现出更加温顺的颇感无聊的样子,“我知道您想要说什么,先生。我对这个问题也想了许多,只不过并非全都是这样!”

“不是这样?”老头冷冷一笑,仿佛浑身灌满了毒汁,“既然不是这样,先生,那就请您开导开导我们,有劳大驾,教教我们,照您看,什么才是这样?”

“不,我根本就没想……请您相信……我讲的只是贝壳……您瞧,我认为……总而言之,知识没有高低之分,只是有的来源于试验……”

“来源于试验?原来如此呀!那好,请问,亚里士多德、柏拉图、普罗提诺——所有的古代贤哲的形而上学怎么样,他们都论述过神、灵魂和本质——难道这一切也都如此?”

“是的,这一切都不是科学,”列奥纳多心平气和地反驳说,“我承认古人的伟大,但不是在这些方面。他们在科学领域走了一条不正确的道路。他们想要认识不可认知的,而忽视了可以认知的。他们把自己弄糊涂了,而且让后人也糊涂了数百年。人们谈论不能得到证实的事物时不可能达到一致。没有合乎理性的论据,只能代之以叫喊。可是,凡是有知识的人都不需要叫喊。真理只有一个,真理一经说出来,所有参与争论的人就应该停止叫喊;如果他们继续叫喊,就是说还没有真理。在数学中二乘二等于四还是等于五?三角形各角的和等于还是不等于两个直角的和?对于这样的问题还要争论吗?在这里,在真理面前一切矛盾都消失了,因此真理的仆人能够从真理中得到欣慰,这是在诡辩派的伪科学中任何时候都不可能有的……”

他想要补充几句,可是看了看对手的脸,便不再说了。

“很好,列奥纳多先生,我们达成了一致!”经院哲学博士更加恶意地冷笑着说,“我本来就知道,我们会相互理解的。有一点我弄不明白——请您原谅我这个老头子。怎么会是这样呢?我们关于灵魂、上帝、死后生活的认知并不属于自然的试验,正如您所说的,是‘无法证实的’,可是它们不是由《圣经》无可辩驳地给以肯定了吗?”

“我说的不是这一点,”列奥纳多沉下脸来,不让他说下去,“我不把《圣经》置于辩论的范围之内,因为它是最高的真理……”

没有人让他把话说完,起讧了。有人叫嚷,有人哈哈大笑,有人从座位上跳起来,愤怒地朝着他伸出手指,有人轻蔑地耸着肩膀,转过身去。

“够了!够了!”“请允许我来驳斥他,先生们!”“有什么好驳斥的!”“没有意义的废话!”“我要求发言!”“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一个空蛋壳都不值!”“胆大包天!竟敢否定我们神圣教会的真理!”“异端分子,异端分子!不信神的人……”

列奥纳多沉默不语。他的脸色闷闷不乐,但很安详。他看出了自己在这些自诩的知识仆人中间是孤立的;看出了把他与他们隔开的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感到懊恼,但并非对论敌,而是对自己,因为没能及时地保持沉默,从而避开争论,因为没有从无数次的经验中汲取教训,再一次被希望所欺骗:似乎只要向人们展示出真理,人们就能接受它。

公爵、高官显宦和宫廷女士们对争论早就一窍不通了,一直关注着争论是把它当成一项娱乐。

“太好了!”公爵搓着手,兴奋地说,“一场真正的战斗!切奇利娅夫人,您瞧,他们现在是唇枪舌剑!这个老头豁出老命了,全身颤抖,用拳头进行威胁,把帽子摘下来摇晃。那个黑黑的人,他身后的那个黑黑的人——嘴里冒出白沫!这都是为了什么?就是贝壳化石引出来的。这些学者真是些怪人!他们真的遭殃了!我们的列奥纳多可真了不起!他还故作镇静……”

大家欣赏学者们的论战,好像观看斗鸡似的,都笑了起来。

“我得去救救我的列奥纳多,”公爵说,“否则他的红冠子就得给叨烂了!”

他走进那群疯狂的论敌中间,他们都沉默了,纷纷给他让路,仿佛是平息的圣油流进了汹涌澎湃的大海:摩罗只是微微一笑,就把物理学跟形而上学调和起来了。

他邀请宾客们进晚餐,又亲切地补充了几句:

“好啦,先生们,争吵过了,火气发了,这就够了!现在应该补充点儿力气。请各位赏光!我认为我的那些煮熟的亚得里亚海的动物——幸好亚得里亚海还没有干涸——可不像列奥纳多先生的动物化石,不能引起争论。”

吃晚饭的时候,路加·帕乔利挨着列奥纳多坐着,伏在他的耳朵上小声说:

“我的朋友,他们向您进攻的时候,我一直保持沉默,请您不要生气。他们理解错了;实际上您本来能够跟他们达成一致,因为彼此并非不可调和——只是在任何方面都不要走极端,一切都可以调和起来,一切都可以联合起来……”

“我完全同意您的高见,路加教兄。”列奥纳多说。

“正是这样。这就好了!和睦相处,相互谅解。得了吧,依我说,何必争吵呢?形而上学很好,数学也很好。各有各的位置,可以相容。你们容纳我们,我们容纳你们。不是这样吗,亲爱的?”

“正是这样,路加教兄。”

“那就太好了,太好了!就是说任何误会都不存在?我们和你们彼此彼此……”

“和蔼亲切的小牛犊同时吸两个奶头。”画家看着修士数学家那双狡猾的像老鼠一样贼溜溜的眼睛,心里想,怪不得他能把毕达哥拉斯跟托马斯·阿奎那 12 调和起来。

“祝您健康,老师!”另一位邻座,即炼金术士加莱奥托·萨克罗博斯科向他凑过来,表现出同伙的样子,举杯说,“真了不起,您巧妙地让他们上钩了!微妙的暗喻!”

“什么暗喻?”

“又来了!这不好,先生!跟我似乎用不着耍手段。上帝保佑——都是了解内情的人!不要彼此出卖……”

老头狡猾地挤挤眼睛。

“您问,什么暗喻,就是这样的:陆地——暗喻硫黄,太阳——暗喻盐,从前淹没了高山的海水——暗喻水银。怎么?难道不是这样吗?”

“是这样,加莱奥托先生,正是这样!”列奥纳多笑了起来,“您完全正确地理解了我的暗喻!”

“理解了,您瞧?就是说,我们也不是白痴,还能明白一些事理!而贝壳化石——这就是点金石,炼金术士的伟大秘密就在于把太阳——盐、陆地——硫黄和水银合在一起。于是金属就发生神奇的变化!”

老头拧起被炼金炉的火烤焦了的眉毛,举起食指,像孩子一样天真憨厚地放声大笑起来:

“我们那些学者虽然头戴小红帽,可是什么都没有明白!好吧,列奥纳多先生,为您的健康,为我们炼金术的繁荣干杯!”

“我很高兴,加莱奥托先生!我现在看出来了,的确是逃不脱您的慧眼,我保证,今后永远不再耍花招了。”

晚饭后,客人散了。公爵只挑选少数人,把他们请到一个凉爽舒适的房间,仆人端来葡萄酒和水果。

“啊,妙极了,妙不可言!”埃梅利娜惊叹道,“我甚至永远都不会相信能够如此开心。得承认,我原以为会是很枯燥乏味的。可是比任何舞会都有趣!我要是每天都参加这种学术辩论,那才高兴呢。他们对列奥纳多大为恼火,大吵大叫!很遗憾,没有让他讲完。我非常希望听他讲讲魔法和招魂术一类的事……”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也许只不过是闲聊,”一个年老的显要官员说,“列奥纳多在头脑里编造了那么多离经叛道的见解,连上帝都不信仰了。他迷恋自然科学,认为当个哲学家胜过基督教徒……”

“胡说八道!”公爵说,“我了解他,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只是在言谈上太狂妄,而在行动上连一只跳蚤都不伤害。大家都说他是个危险的人物。哪能呢,根本用不着怕他!宗教裁判官尽可随心所欲地大喊大叫,我却不准任何人伤害我的列奥纳多!”

到米兰来做客的乌尔比诺宫廷文官巴尔达萨雷·卡斯蒂利奥内 13 毕恭毕敬地鞠了躬,说道:

“后人将会感激殿下,因为您保护了这位非凡的画家,他也可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令人遗憾的是不重视艺术,头脑里塞满了奇怪的幻想,想要创造奇迹……”

“您说得很对,巴尔达萨雷先生,”摩罗同意他的意见,“我对他说过多少次:扔掉你那套哲学吧!可是您知道,画家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毫无办法。也不能苛求他们。都是一些怪人!”

“殿下,您说得完全正确!”盐税总监接过来说,他早就想要讲讲列奥纳多了,“正是一些怪人!他们有时想的让人感到惊诧不已。前几天我到他的画室去——需要一幅寓意画好贴在婚礼的箱子上。我说,画师在家吗?——不在,出去了,他非常忙,不接受订画。——我问:他正在忙什么?——测量空气的重量。——我当时想:他们是在嘲弄我。后来我遇到列奥纳多。——怎么,先生,听说您在测量空气的重量,可是真的?——真的,他说。——像是对待傻子似的看了看我。空气的重量!你们喜欢吗,女士们?春风有多少磅,多少克冷!……”

“这算得了什么!”一个年轻的宫廷侍从表现出得意扬扬的神情,说道,“我听说他发明了一种船,逆水航行时不用划桨!”

“不用划桨?自行?”

“是的,用轮子,靠着蒸汽的力量。”

“船上有轮子!这是您刚刚杜撰出来的……”

“我用自己的名誉担保,切奇利娅伯爵夫人,我是听路加·帕乔利教兄说的,他看见了机器的图纸。列奥纳多认为蒸汽有一种力量,可以用它推动船航行,不仅仅能推动小艇,而且能推动大船。”

“你们瞧,我说过了——这也就是魔法,是招魂术!”埃梅利娜小姐叫道。

“怪人,怪人,没有必要掩盖罪孽,”公爵最后说,露出天真的微笑,“可是我仍然喜欢他:跟他在一起很开心,永远不会感到寂寞!”

列奥纳多回家时在韦切利城门外寂静的街道上走着。街道两旁有几只山羊在啃食青草。一个晒得黝黑的男孩衣衫褴褛,用细树条赶着一群鹅。黄昏时分的天空很晴朗。只有北方,在看不见的阿尔卑斯山的上空,堆着一朵朵镶着金边的乌云,好像石头一样沉重,在蓝天上,透过云缝,一颗孤零零的星星闪闪发光。

他想起了亲眼见到的两次较量——在佛罗伦萨进行的奇迹决斗和在米兰进行的知识决斗——列奥纳多觉得这两次较量各不相同,同时又很相似——好像是两个同貌人。

一栋破旧的房子的石头楼梯设在外面,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坐在楼梯上吃着葱头馅的黑麦饼。

他停下来,召唤她。她恐惧地看了看他;后来看样子由于他的微笑而信任了他,她自己也笑了,并且走下来,在楼梯磴上轻轻地迈着两只裸露着的褐色的小脚,楼梯上泼了厨房的泔水,还有一些鸡蛋壳和贝壳。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精心用纸包着的金黄色的糖渍橙子,这是在宫里供应的甜食之一。他常常从餐桌上拿一些揣进衣袋里,留着散步时分给街上的孩子们。

“金子的!”小姑娘小声说,“金子球!”

“这不是球,是果子。尝尝看,里面是甜的。”

她不想尝,端详着这种没有见过的甜食,没有说话,却暗自惊叹不已。

“你叫什么名字呀?”列奥纳多问道。

“玛娅。”

“你知道吗,玛娅,公鸡、山羊和驴子是怎样捉鱼的吗?”

“不知道。”

“我给你讲讲,好吗?”

他抚摸着她那乱蓬蓬的柔软的头发,他的手细长而绵软,像是年轻姑娘的手。

“来,我们去坐一会儿。等一等,我这里还有茴香饼。不然,玛娅,我看你是不会吃这金果的。”

他开始在衣袋里翻腾起来。

房子门前的台阶上出现一个年轻的妇女。她看了看列奥纳多和玛娅,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坐下纺起线来。

随后从屋里走出一个驼背的老太婆,两只眼睛像玛娅的一样明亮——可能是她的奶奶。

她也看了看列奥纳多,好像是突然认出了他,两手轻轻一拍,向纺线的女人俯下身来,向她耳语一阵;那个纺线女人跳了起来,叫喊起来:

“玛娅,玛娅!快回来!”

小姑娘拖延不动。

“快走,坏东西!你等着,我剥你的皮!”

玛娅吓坏了,急忙跑上楼梯。奶奶一把夺过金果,扔到墙那边邻居的院子里去了,从那边传来猪的叫声。小姑娘哭泣起来。可是老太婆指着列奥纳多,向她耳语了一阵。玛娅立刻停止了哭泣,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充满了恐惧。

列奥纳多转过身去,低下头,一声不响地很快走开了。

他明白了,老太婆认出了他,听说他是魔法师,认为他会让玛娅着邪。

他离开了她们,好像是逃走,在慌乱之中继续在衣袋里寻找已经不再需要的茴香饼,不知所措地微笑着,好像他有罪似的。

在孩子那双受惊的天真的眼睛前,他感到自己比起在那些把他当成不信神的人而想要杀死他的百姓面前更加孤独,比起在那些把真理当成疯子的呓语加以嘲笑的学者们面前更加孤独;他感到自己离开人们太遥远,好像明朗的天空上那颗孤零零的黄昏时分的星星。

回到家里以后,他走进工作室。这里摆着蒙上一层灰尘的书籍和科学仪器,他觉得如同监狱一样阴森。他坐到桌子前,点上蜡烛,拿起一个笔记本,埋头于不久前开始的对物体斜面运动规律的研究。

数学跟音乐一样,能给他以安慰。这天晚上,数学也给他的心灵带来了所熟悉的喜悦。

结束运算以后,他从桌子的秘密抽屉里拿出日记本,用左手写着反写字母——只能在镜子里阅读,记录下参加学术辩论产生的一些想法:

“书呆子和空谈家,亚里士多德的门徒,插着孔雀羽毛的乌鸦,学舌者和专门模仿他人者瞧不起我这个发明家。我本来可以像马略 14 回答罗马贵族那样,对他们说:你们用他人的成果装饰自己,却不想把我本人的劳动成果留给我。

“在自然的试验家和古人的模仿者之间存在着本质的区别,犹如在物体和它在镜子里的映象之间一样。

“他们认为我不像他们那样善于言辞便无权用书面和口头的形式谈论科学,因为我不能很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思想。他们不知道,我的力量不在言辞上,而在于经验,凡是写得好的人都以经验为师。

“我不会而且也不愿意像他们那样援引古人的著作,我依据的则是经验——它比书本更可靠,是所有老师的老师。”

烛光暗淡了。在这漫长的无眠之夜,他唯一的朋友就是那只猫,它这时跳到桌子上来,打着呼噜,懒洋洋地撒娇。透过积满灰尘的窗户玻璃向外看去,那颗孤零零的星星现在显得更加遥远,让人更加失望。他看着这颗星星,不禁想起了玛娅无限惊恐地盯着他的那双眼睛,可是他并没有悲伤,他在孤独中又开朗和坚强起来。

第二天早晨,列奥纳多准备到圣恩玛丽亚修道院去画耶稣的面容。

机器工匠亚斯特罗拿着笔记本、画笔和颜料箱站在门前台阶上等着他。画家来到院子里,看见了马夫纳斯塔乔,只见他在遮阳棚底下专心致志地用铁刷子给一匹灰色夹带黑圆斑点的母马梳理马毛。

“坚尼诺如何?”列奥纳多问道。

坚尼诺是他最喜欢的一匹马的名字。

“没什么,”马夫漫不经心地回答,“大花马瘸了。”

“大花马!”列奥纳多沮丧地说,“很久了吗?”

“三天了。”

纳斯塔乔不看主人,沉默不语,只顾气哼哼地继续梳理马的臀部,由于他用力过猛,马不停地活动着两只后蹄。

列奥纳多想要瞧瞧大花马。纳斯塔乔把他领到马厩里。

乔万尼·贝特拉菲奥来到院子里,用井水洗脸,他听见尖声尖气的如女人般的说话声。每当列奥纳多生气的时候说话都是这样的声音,他有时发起脾气来很厉害,可是持续的时间并不长,而且任何人都不害怕。

“是谁,是谁,你说呀,把你给惯坏了,瞧你这副醉醺醺的脸,是谁让你找庸医给马治病的?”

“得了吧,先生,难道马生病不给治?”

“治!你这个死脑瓜骨,你以为用那些苦涩的草药就能治病吗?”

“不是用草药,是念咒语。您不懂得这种事——就大发脾气……”

“连同你那些咒语一起见鬼去吧!他不学无术,以剥牲口皮为业,对动物机体的构造,对解剖学从来没有听说过,能治什么病?”

纳斯塔乔懒洋洋地抬起浮肿的眼皮,皱着眉头看了主人一眼,带着无限轻蔑的样子说道:

“解剖学!”

“恶棍!滚你的吧,从我家滚开吧!”

马夫毫不理会:他根据多年的经验深知,主人发脾气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就会过去,然后还得央求他留下来,因为知道他是个养马的行家并且很爱马,所以很器重他。

“我本来也就想要算账,”纳斯塔乔说,“大人该发给三个月的工钱。至于干草,我可没有过错。马可不给钱买燕麦。”

“这又是怎么回事?我让他给了,他怎敢不给?”

马夫耸了耸肩膀,转过身去,做出不愿意再说下去的样子,煞有介事地咳嗽一声,重新开始给马刷起毛来,仿佛是要把愤怒都发泄到马身上去。

乔万尼面带微笑,饶有兴味地听着,一边用毛巾擦着被凉水激得通红的脸。

“怎么,先生?我们走吗?”亚斯特罗问道,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等一下,”列奥纳多说,“我得问问马可燕麦的事。这个骗子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走进屋里。乔万尼跟随着他走进来。

马可正在画室里工作。他经常都是以数学般的精确性一丝不苟地执行老师的规矩,用一把小铅勺量画阴影用的黑色颜料,不时地按照一张写满数字的纸进行核对。他的前额上浸出了汗珠,脖子上的血管鼓胀起来。他喘着粗气,仿佛是在往山顶上推动一块巨石,紧咬着嘴唇,弓着背,红色的头发支棱着,粗糙的手涨得通红,手指又短又粗,这副模样仿佛是在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啊,列奥纳多先生,您还没有走。您能否给检查一下运算?我好像是糊涂了……”

“好的,马可。以后再说。我想要问你一件事。你不发钱给马买燕麦,这可是真的?”

“不发。”

“怎么会是这样,我的朋友?我不是告诉过你吗,”画家继续说,看着管家的脸,目光越来越怯懦和犹豫不决,“我跟你说过,马可,必须拿出钱来给马买燕麦。难道你不记得了?”

“记得。可是没有钱。”

“原来如此,我已经料到了——又是没钱了!这怎么能行,马可,你自己想想看,难道马没有燕麦能行吗?”

马可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气哼哼地把画笔扔到一旁。

乔万尼注意到这两个人的脸色都变了:现在老师像是个学生,而学生倒是像老师了。

“听我说,先生,”马可说,“您让我管理家务,不要打搅您。您为什么又谈起这个来了?”

“马可!”列奥纳多用责备的口气叫喊道,“马可,我在上周还给了你三十个佛罗伦……”

“三十个佛罗伦!您算算看,其中四个还了帕乔利的债,两个给了那个要小钱的加莱奥托·萨克罗博斯科,五个给了行刑吏,他曾经从绞刑架上给您偷了解剖用的尸体,修理您饲养两栖动物和鱼类的暖房里的玻璃和炉子花去三个,购买那条长着斑点的魔鬼整整花掉三个金杜卡特……”

“你说的可是长颈鹿?”

“对,是长颈鹿。我们自己没有吃的了,可是却得喂养这个可恶的东西!不管您怎么对待它,它反正得死……”

“没关系,马可,让它死吧,”列奥纳多温顺地说,“我可以解剖它。它的颈椎骨很有趣……”

“颈椎骨!咳,先生呀,先生,假如不是这些古怪的玩意儿——马啦,尸体啦,长颈鹿啦,鱼类和别的一些两栖类动物——我们会过得很宽裕一些,用不着向任何人弯腰。能够有糊口之粮岂不更好一些吗?”

“糊口之粮!好像我除了糊口之粮而外还有别的要求似的。况且我知道,马可,我的那些动物要是死了,你会很高兴的,可是这些动物是我付出很大力气花了那么多钱才弄到的,我非常需要它们,你是无法想象的。你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问题!”

老师的话音里流露出一种孤立无援的伤心情绪。

马可闷闷地沉默不语,垂下了目光。

“这是怎么回事?”列奥纳多继续说,“我说,马可,咱们是怎么了?没有燕麦。说起来不可笑吗?咱们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

“经常都是这样,将来也还会是这样,”马可反驳说,“您想怎么着?我们从公爵那里一个铜板都领不到,这已经有一年多了。安布罗乔·菲拉里每天都答应您:明天,明天,可是看来只是嘲弄……”

“嘲弄?”列奥纳多说,“不,等着瞧吧,我要让他看看应该怎样嘲弄我!我要向公爵告状,你看着吧!我非得杀杀这个该死的安布罗乔的威风不可,但愿让他过个多灾多难的复活节!”

马可只是挥挥手,好像是想要说,说到杀威风,那当然不是列奥纳多杀公爵的财务官的威风,而是相反。

“算了吧,老师,说真的,算了吧!”他说,他那张有棱有角的线条分明的脸本来一副残忍的凶相,可是突然掠过温柔和善的关怀的表情,“上帝是仁慈的,咱们早晚能走出困境。假如您一定坚持要求——那么我想方设法让马吃到燕麦……”

他知道,他为此不得不动用自己的一部分钱,那是他要寄给患病的老母亲的。

“哪儿来的燕麦!”列奥纳多说,瘫软无力地坐到椅子上。

他眯缝起眼睛,好像是被强劲的寒风吹着似的。

“我说,马可。我还没有告诉你。我下个月一定得要八十个杜卡特,因为——你瞧——我借钱了……喂,你别用这种眼光看着我……”

“向谁借的?”

“开钱庄的阿尔诺多。”

“向开钱庄的阿尔诺多借的!呶,我祝贺您,没说的,您可捞着了!您知道吗,这个老奸巨猾的骗子比任何一个犹太人和摩尔人都坏。他丧尽天良了!咳,老师呀,老师,您这是怎么搞的!您怎么没有对我说一声?”

列奥纳多低下了头。

“马可,当时急需钱。你别生我的气……”

沉默一会儿,他露出怯生生的抱怨的样子,补充说:

“你把账簿拿来,马可。也许能想出办法来……”

马可确信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可是除了让老师受尽突如其来的和转瞬即逝的惶惑不安的折磨之外,用任何别的方法都不能使他安静下来,所以就乖乖地拿账簿去了。

列奥纳多从老远就看见了账簿,病态地皱起眉头,看着那熟悉的绿色封皮的厚厚的账簿,他的表情就像一个人看着自己溃烂的伤口一样。

他俩算起账来,可是这位大数学家在加减法上总是出错。有时突然想到一笔数千杜卡特的款项找不到下落,于是就四处寻找,翻箱倒柜,翻遍了积满灰尘的文件,可是最后找到的却是一张没用的微微了了的账单,那是他亲手精心记下来的,给萨拉伊诺缝制披风的费用:

绣银锦缎……………………15里拉4索利多

装饰用的红丝绒……………9里拉

带子…………………………9索利多

扣子…………………………12索利多

他一气之下把账单撕了,骂骂咧咧地把碎纸片扔到桌子上。

乔万尼观察着老师脸上表现出来的人的弱点,想起了列奥纳多一位崇拜者的话:“在他身上,新的赫耳墨斯神跟新的提坦神普罗米修斯结合在一起。”他不禁微笑着想道:

“请看他——不是神,不是提坦,而是像大家一样,是个人。我有什么可怕他的?噢,可怜的,亲爱的!”

两天过去了,马可所预料到的事终于发生了:列奥纳多把钱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好像他从来也没有想过似的。第二天,他要三个佛罗伦购买洪水前的化石,表现出无忧无虑的样子,马可没有勇气不给他,怕伤他的心,于是从他个人给母亲准备的钱中拿出三个佛罗伦给了他。

尽管列奥纳多一再要求,可是宫廷财务官仍然没有发放薪俸:当时可能是要跟佛罗伦萨打仗,公爵也正需要钱进行大规模的准备。

凡是能借给列奥纳多钱的人,甚至他的学生,他都借遍了。

公爵没让他完成斯福尔扎纪念碑。泥塑、钢铁骨架、金属熔化炉、铜水贮存容器等全都准备齐全。可是画家提出采购青铜的预算时,摩罗大吃一惊,甚至发起脾气,拒绝接见他。

1498年11月下旬,他已经困难得到了极限,于是给公爵写了一封信。列奥纳多的文稿中保存了这封信的草稿片断——断断续续,吞吞吐吐,杂乱无章,反映了一个不善于求情的人羞愧的心态:

本人了解殿下有重任在身,同时又担心本人如果沉默会使我的伟大保护人生气,因此斗胆地提出我的一些微小困难和那些被迫暂停的技艺工作……

本人已经有两年没有领到薪俸了……

为殿下效力的其他人员另有生财之道,所以可以等待,可是本人只从事技艺,别无收入,本想放弃技艺,另寻出路……

……本人一生皆效忠于殿下,并且随时随地准备听从……

……关于纪念碑的事,我无须多说,因为知道时光如流水……

……本人感到惋惜的是由于必须挣钱糊口,本人不得不放下手头的重要工作,做些微不足道的琐事。本人在五十六个月的过程中必须养活六口人,可是本人只有五十杜卡特的收入……

……本人犹豫不决的是应该把自己的力量用在何处……

……想要得到荣耀还是挣钱糊口?……

十一

11月的一天,列奥纳多向慷慨大方的显贵加斯帕雷·维斯康蒂求助,以便偿还阿尔诺多钱庄的借贷和支付行刑吏的欠款,因为他索要两具怀孕女尸的钱,威胁说如不支付,就要告到宗教裁判所去——他奔波了一整天,晚上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家里,首先到厨房烘干衣服,后来从亚斯特罗手里拿了钥匙,向工作室走去;可是还没有进屋,在门外听见了里面有人谈话。

“门上了锁,”他想。“怎么回事?难道有小偷?”

他仔细一听,听出了自己学生乔万尼和塞萨尔的声音,于是猜到他们是在偷看他的秘密文稿,那是他从来没有拿给任何人看过的。他伸手去开门,可是突然觉得他们因为没有防备他突然到来,看到他必定会惊慌失措,于是他本人倒是替他们感到不好意思起来。他像个犯了罪过的人似的,踮着脚,红着脸,东张西望地离开了房门,走到工作室的另一端,为了让他们听见,他故意大声叫喊道:

“亚斯特罗!亚斯特罗!拿蜡烛来!你们都躲到哪儿去了?安得雷亚、马可、乔万尼、塞萨尔!”

工作室里说话的声音静下来。有一个东西发出咔嚓的声响,好像是一块玻璃掉到地上摔碎了。窗户框发出响声。他仍然仔细听着,没有走进屋里去。他的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不是气愤,不是痛苦,而是难过和厌恶。

他没有猜错:原来是乔万尼和塞萨尔从院子里经过窗户钻进屋里来,从他的桌子抽屉里翻出一些秘密文稿、绘画和日记在偷看。

贝特拉菲奥脸色煞白,手里拿着一面镜子。塞萨尔根据镜子的映象读着列奥纳多反写的文稿:

“Laude del Sole——《太阳颂》。”

“我不能不责怪伊壁鸠鲁,他断言太阳的大小实际上跟我们看见的一样;我敬佩苏格拉底,他贬低伟大的明灯,说它只不过是熔化的石头。有些人把人的神化看得高于太阳的神化,我倒是想要找到有足够分量的话来驳斥他们……”

“跳过去吗?”塞萨尔问道。

“不,我求你,”乔万尼说,“一直读完。”

“用人的形象对神进行膜拜的人,”塞萨尔继续往下读,“大大地迷误了,因为人即使能有地球那么大,比起宇宙中勉强可见的一颗最小的行星来,也是渺小的。况且人人都不免一死,最终化成灰烬……”

“奇怪!”塞萨尔很惊讶,“怎能是这样?崇拜太阳,可是好像是不曾有过能以死亡战胜死亡的神!”

他翻过一页。

“还有——你听着。”

“在欧洲各个角落都为那个死在亚洲的人的死亡而痛哭。”

“你明白吗?”

“不懂。”乔万尼小声说。

“基督受难。”塞萨尔解释道。

“噢,数学家们,”他往下读,“把你们的光辉洒到这种愚昧上来吧。灵魂不可能离开肉体,没有血肉、骨骼、舌头和肌肉,就不可能发出声音和进行动作。——下面划掉了,分辨不清。这是结尾:至于对灵魂其他的各种说明,我认为都胜过神父们的说法,他们自诩为人民的导师,由于天启而了解自然的奥秘。”

“哼,这些文稿若是落到宗教裁判所的神父手里,列奥纳多先生可就吃不消了……又是一项预言。”他读了起来:

“将来人们什么都不干,轻视贫困和工作,却能过得很奢华,住在像宫殿一般的房子里,付出看不见的代价,却能获得看得见的珍宝,并且让人相信,这是敬神的最佳方法。”

“赎罪符!”塞萨尔猜中了,“这很像萨沃纳罗拉!是在往教皇的菜园里抛石头……”

“死于一千年以前的人能够养活活着的人。”

“这里不明白。有点玄妙……不过——也对,的确是这样!‘死于一千年以前的人’——这是受难者和圣徒,修士们用他们的名义敛钱。”

“跟那些有耳朵却听不见的人说话,在那些有眼睛却看不见的人面前点上神灯。”塞萨尔解释说,“这指的是圣像。”

“妇女将向男人承认自己的一切罪过,承认自己见不得人的丑事。”

塞萨尔又解释说:“这指的是忏悔。乔万尼,怎么样,你喜欢吗?啊?真是个怪人!你想想看,这些谜语是为什么人想出来的?其实这里面并没有真正的恶意。有的只是——打诨逗趣,渎神的游戏!”

他又翻过去几页,读道:

“许多人贩卖假的奇迹,欺骗无知的百姓,有谁揭穿他们的欺骗——就得被处死。”塞萨尔说,“这可能是指吉罗拉莫教兄搞的火中决斗和揭露奇迹的科学。”

他放下笔记本,看着乔万尼。

“是这样吗?还有什么证据?看来很明确,是吗?”

贝特拉菲奥摇了摇头。

“不对,塞萨尔,根本不是这样……噢,要是能够找到他讲得直截了当的地方就好了!”

“直截了当?不,老弟,你可别指望!本性就是如此:什么事情——都模棱两可,总是闪烁其词和拐弯抹角,像女人似的。难怪他喜欢谜语。你就是捉摸不透他!况且他本人也不了解自己。他对于自己来说也是个很大的谜!”

塞萨尔是对的——乔万尼想,直截了当地渎神,比这种暗喻的讥笑要好,这是不虔诚的多马用手指捅着耶稣的伤口时露出的微笑……

塞萨尔指着一小张用橙黄色铅笔画在蓝纸上的图画让他看——这是夹在机器图纸和数学运算里面的,画着贞女玛丽亚在荒原里抱着圣婴,她坐在石头上,在沙地上用手指画着三角形、圆和其他一些几何图形:圣母在教圣子几何——这是一切知识的源泉。

乔万尼长时间地看着这幅奇怪的图画。他想要读读下面的题词。他把镜子拿过来。塞萨尔看了镜子里的映象,勉强认出前面的几个字:“必然——是永恒的老师。”——这时从工作室传来列奥纳多的声音:

“亚斯特罗!亚斯特罗!拿蜡烛来!你们都躲到哪儿去了?安得雷亚、马可、乔万尼、塞萨尔!”

乔万尼浑身一抖,脸色煞白,把镜子掉到地上。镜子摔碎了。

“不好的兆头!”塞萨尔冷冷地一笑。

他俩像是被发现的小偷,匆匆忙忙地把文稿塞进抽屉,收拾起玻璃碎片,打开窗户,跳到窗台上,抓着排水管和爬在墙壁上的浓密的葡萄藤溜到院子里。塞萨尔失去控制,跌倒了,险些把腿摔脱臼。

十二

那天晚上,列奥纳多在数学中没有得到平时那种乐趣。忽而站起来,在室内走来走去,忽而坐下,画起画来,可是刚一动笔又放下;他的心里产生一种朦胧的惶惑不安,好像他应该决定一件事,但犹疑不决。头脑里不停地萦绕着一个想法。

他想到了乔万尼·贝特拉菲奥如何跑到萨沃纳罗拉那里去,后来又回来了,并且好像暂时安下心来,全力以赴地献身于艺术。可是从打那次夭折的火中决斗以后,特别是自从米兰传来那个预言家死亡的消息那天起——他变得更加可怜和茫然若失了。

老师看出了他很痛苦,想要离开他而又不能,猜到了这个学生内心进行的斗争——这种斗争如此激烈,不能不让人感觉到,他的心又是如此脆弱,他没有力量克服自己的矛盾。列奥纳多有时觉得应该把乔万尼支使开,把他打发走,这样才能挽救他,可是他又没有勇气这么做。

“我若是知道怎样才能帮助他就好了。”画家想。

他苦笑着。

“我让他着了邪祟,糟蹋了他!也许人们说得对:我的眼睛有邪气……”

他登上黑暗的螺旋形楼梯,敲了门,可是没有人答应,于是他把门推开。

小小的斗室里一片昏黑。可以听到雨滴打在房盖上和瑟瑟秋风的声音。墙角上圣母像前的神灯半明半暗。白墙上挂着一个黑色的基督受难十字架。贝特拉菲奥穿着衣服趴在床上,笨拙地转过脸来,像是患病的孩子,弯曲着双膝,把脸埋在枕头下面。

“乔万尼,你睡着了吗?”老师说。

贝特拉菲奥跳了起来,瞪着痴呆的眼睛,看着他,向前伸出双手,露出无限惊惧的表情,如玛娅的眼睛里表露出来的一样。

“你怎么了,乔万尼?是我……”

贝特拉菲奥好像是刚刚清醒过来,用手慢慢地揉着眼睛:

“啊,是您,列奥纳多先生……我觉得……我做了个可怕的梦……”

“原来是您。”他不眨眼地盯着他,好像是还不相信似的。

老师坐到床沿上,把手放到他的前额上。

“你发烧了。你生病了。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乔万尼想要转过身去,可是突然又看了列奥纳多一眼——他的嘴角耷拉下来,哆嗦着,把两只手合在胸前,祈求地小声说:

“老师,您把我赶走吧!我自己不会主动走的,可是我又不能留在您这里,因为……对了,对了……我在您面前是个卑鄙的人……是个叛徒!”

列奥纳多一把抱住他,把他紧紧地贴在自己身上。

“你怎么了,我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难道我没有看到你很痛苦吗?假如你认为自己在我面前有什么过错,那么我宽恕了你的一切:也许有朝一日你也能宽恕我……”

乔万尼惊惧地向他抬起那双大眼睛,突然难以抑制地紧紧地贴着他,把脸埋在他的怀里,感到他那胡子像绸子一样柔软。

“假如有一天,”他一边哭一边嘟哝说,浑身不停地颤抖,“假如我离开您,老师,请您不要以为我不爱您……我有一些很可怕的想法,好像是发疯了……上帝抛弃了我……噢,但愿您别认为——不,我爱您胜过世上的一切,胜过我的蒙师贝内德托!任何人都不能像我这样爱您!”

列奥纳多面带安详的笑容,抚摸着他的头和挂着泪水的面颊,像对待小孩子似的安慰他说:

“好了,够啦,够啦,别哭!难道我不知道你爱我,我可怜的傻孩子……这可能又是塞萨尔给你灌输的吧?”他补充说,“你为什么要听他的?他很聪明,同时也很可怜——他爱我,尽管自以为恨我。他有许多事都不明白……”

乔万尼突然静下来,不再哭了,用奇怪的考验的目光盯着老师的眼睛,摇着头。

“不是,”他慢慢地说,好像是艰难地说出每一个词,“不,不是塞萨尔。是我自己……也不是我自己,而是他……”

“他是谁?”老师问道。

乔万尼紧紧地贴在他身上;他的眼睛又惊惧地睁大了。

“不要说了,”他说,声音很低,勉强听得见,“我请求您……别谈他了……”

列奥纳多感觉到乔万尼在他的怀里浑身发抖。

“听我说,孩子,”他说,声音和蔼亲切,但又故作严厉,好像医生对待患者一样,“我看得出,你的心里另有所想。你应该把一切都告诉我。我想知道一切,乔万尼,你听见了吗?那样你就会轻松了。”

思索片刻,又补充道:

“告诉我,你方才说的是什么人?”

乔万尼战战兢兢地环视一下周围,把嘴凑到列奥纳多的耳边,气喘吁吁地小声说:

“您的同貌人。”

“我的同貌人?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做梦吧?”

“不,完全清醒……”

列奥纳多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一瞬间觉得乔万尼是在说呓语。

“列奥纳多先生,您在两天前星期二的晚上没有到我这里来过吧?”

“没有来过。难道你自己不记得吗?”

“不,我记得……是这样,老师,您瞧——这说明,来的就是他!”

“你这是从何说起,我怎么会有同貌人?这是怎么回事?”

列奥纳多感到乔万尼想要讲出来,并且指望这会让他轻松下来。

“怎么回事?是这样的。他到我这里来了,就像您今天这样,也是在这个时间,也是坐到床沿上,像您现在这样,所说的和所做的都跟您一模一样,他的脸也跟您的脸一样,只不过是在镜子里。他不是左撇子。我刚刚想,这也许不是您;他马上知道了我在想什么,可是外表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他故意装作我们俩都一无所知。只是临走的时候,他转过身来对我说:‘乔万尼,你从来也没有见到过我的同貌人吗?假如将来看到,你可别害怕。’这时我全都明白了……”

“你直到现在还相信,乔万尼?”

“怎么能不相信呢?我看见了他,就像现在看见您一样……他跟我谈话了……”

“谈了什么?”

乔万尼用双手把脸捂住。

“最好是说出来,”列奥纳多说,“否则你就要想,就要痛苦。”

“他说的,”贝特拉菲奥说,以绝望的祈求的目光看着老师,“都是不好的,可怕的事!仿佛世界上只有一部大机器,一切都像那个挥动着爪子的可怕的大蜘蛛一样——那是他……不对,不是他,是您——发明的……”

“哪个大蜘蛛?啊,是的,是的,我记得。你在我那里看见了那个武器的图纸吧?”

“他还说,”乔万尼继续说道,“人们称作神的,是一种永恒的力量,它是那个可怕的大蜘蛛的动力,让它挥舞那些血淋淋的钢铁巨爪;真理和谬误,善与恶,生与死,对于他来说都是一回事。恳求他放弃这一切,是不可能的,因为他跟数学一样:二乘二不可能等于五……”

“好啦,好啦。你别折磨我啦。够了。我已经知道了……”

“不,列奥纳多先生,等一等,您还没有全都知道。您再听听,老师!他说,基督降临是徒劳的——他死了之后并没有复活,没有用死亡战胜死亡——在棺材里腐烂了。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哭了。他可怜我,安慰我说:不要哭,我可怜的傻孩子——本来就没有基督,但有爱;伟大的爱——是伟大认知的女儿;凡是知道一切的人,就爱一切。您看,用的全都是您说过的话!他说,从前,爱来源于软弱无能、奇迹和无知愚昧,而现在——来源于力量、真理和知识,因为蛇没有说错:你们吃了知识树的果子,你们就会跟神一样了。听了他的这番话以后,我明白了,他——是魔鬼派来的,于是我诅咒他,他走了,可是说还要回来……”

列奥纳多饶有兴味地听着,学生说的好像已经不是病人的呓语了。他感觉到乔万尼的目光现在几乎是很平和,但很锐利,刺进了他心灵最隐秘的深处。

“最可怕的是,”学生小声说,慢慢地把老师推开,用呆滞的目光盯着他,“最让人厌恶的是:他向我说这一切的时候,竟然微笑着,是的,是的,跟您现在一模一样!”

乔万尼的脸突然变得煞白,抽搐起来,他把列奥纳多推开,野蛮和疯狂地叫喊起来:

“你……又是你!……装腔作势……以上帝的名义……滚开,该死的!”

老师站起来,用威严的目光看了看他,说道:

“但愿上帝保佑你,乔万尼!我看出来了,的确,你还是离开我为好。你可记得《圣经》里所说的:‘惧怕的人在爱中不能完全彻底。’15 ——假如你完全彻底地爱我,你就不会惧怕——就会懂得,这一切都是胡言乱语,我并不像人们所认为的那样,我没有什么同貌人,人们把我叫作反基督的奴仆,可是我信仰基督和救世主也许比他们更强烈。请原谅,乔万尼!但愿上帝保佑你。别害怕——列奥纳多的同貌人永远不会再来找你……”

他并没有发怒,而是无限悲哀,说话的声音颤抖。他站起来要走。

“是这样吗?我对他说的是真话吗?”他想道,就在这同一瞬间,他又感到,假如为了拯救他,必须说谎——那么他准备说谎。

贝特拉菲奥双腿跪下,亲吻老师的手。“不,不,我不再这样了!我知道,这是发疯……我相信您……您瞧着吧,我一定丢掉这些可怕的想法……请您原谅我吧,原谅我吧,老师,不要抛弃我!”

列奥纳多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怜悯看着他,弯下腰,吻了他的头部。

“那好,乔万尼,你可要记着——你向我做了保证。”

“现在,”他以平时那种心平气和的声音补充说,“我们快点儿到楼下去吧。这里很冷。在你完全康复之前,我决不让你离开我。顺便说一下,我有一件紧急的工作:你得帮助我。”

十三

他把乔万尼领到紧挨着工作室的卧室里,在火膛里生起了火,火焰发出噼啪的声音,照亮了整个屋子,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列奥纳多说,他需要准备绘画用的木板。

他指望工作能使病人得到安慰。

果然也是这样。乔万尼渐渐地沉醉于工作之中了。他帮助老师用毒液——二硫化砷和氯化汞溶液浸泡木板——防止虫蛀,他专心致志地工作,这好像是最有趣的和最重要的事情。然后,他们用雪花石膏、柏漆、胶粘剂把缝隙抹平,用平板铁刷蹭光,再贴上一层织物。工作进展顺利,像平时一样,热气腾腾,在列奥纳多手里就跟游戏一样。同时,他还不断提出建议,教他如何扎制各种画笔:开始是把猪鬃用铅套捆绑起来,最后做最细和最软的笔,用的松鼠毛,把它塞进鹅毛翎里;还有,如何让媒染剂干得快,为此应该添加威尼斯碱和代赭石。

室内挥发着松节油和胶粘剂好闻的气味,一闻到这种气味,就知道在工作。乔万尼使出一切力量用麂皮蘸热亚麻油搓拭木板。他浑身发热。寒热症完全好了。

为了歇口气,他停了一会儿,满脸通红,看着老师。

“呶,快点儿干,别待着!”列奥纳多催促着,“油一凉,就渗不进去了。”

乔万尼叉开双腿,弓着背,紧紧闭着嘴,重新又努力干了起来。

“怎么样,你感觉如何?”列奥纳多问道。

“很好。”乔万尼回答说,露出愉快的笑容。

别的一些学生也集聚到这个温暖明亮的角落,这里有一个伦巴第式的砖砌的大炉灶,上面挂满黑色的油烟,从这里听着外面瑟瑟的风声和淅沥的雨声让人觉得很愉快。安得雷亚·萨拉伊诺冻僵了,但跟平时一样,无忧无虑;来的还有独眼的铁匠琐罗亚斯特罗·达·佩列托拉、雅各波和马可·多乔内。只有塞萨尔·达·谢斯托像通常一样,不合群,没有参加这个友好的集体。

列奥纳多把一张木板放到一边让它干燥,给他们演示了提取调配颜料用油的最好方法。他端来一个很大的陶土盘子,盛着用水浸泡过六次之后再经过沉淀的核桃糊,从这里面分离出一种白色的汁液,上面漂浮着一层琥珀色的油脂。拿一张棉纸,卷成一个长长的纸捻,把它的一端放在盘子里,另一端放在插进玻璃容器嘴里的铁片漏斗里。金黄透明的油被吸进棉纸里,一滴一滴地淌进容器里。

“看哪,看哪,”马可惊叫道,“多么清澈!我做的时候,不管怎么过滤,总是很混浊。”

“可能是因为核桃外面的薄皮没有剥净,”列奥纳多指出,“它以后被涂到画布上,颜色就会因此而发黑。”

“听见了吗?”马可感到很欢喜,“一件伟大的艺术作品由于这种废物——核桃皮就可能毁坏!我每逢说应该以数学的精确性遵守规则,你们总是嘲笑我……”

学生们一边注意观看制油,一边闲聊和开玩笑。虽然已经很晚了,但任何人都不想去睡觉。不顾马可的嘟哝,不时地往炉灶里加些劈柴,每加一块,他都心痛得一哆嗦。像有时这种课余的集会一样,大家都无拘无束,欢天喜地。

“讲讲故事吧!”萨拉伊诺提议道,并且率先惟妙惟肖地讲了一个关于牧师的故事:这个牧师在复活节前的星期六挨家串户洒圣水,当他走进一个画家的画室时,给那里的绘画也洒了圣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画家问道。“为的是让你幸福,因为常言道:你们做了善举,上天会加倍地报答你们。”画家没有说什么,可是牧师走后,他暗中窥视着,等到牧师走到他家的窗下时,他从窗户把一大桶水全都泼到牧师的头上,并且喊道:“这是从上面给你的回报,因为你为我做了善举,把我的绘画全都给糟蹋了!”

故事一个接着一个,杜撰越来越离奇——一个比一个荒唐。大家所得到的乐趣难于言表,但最满意的是列奥纳多。

乔万尼喜欢观察他笑:这种时候,他的眼睛眯缝成一条线,脸上的表情像孩子一样天真烂漫,他摇头晃脑,擦着眼里涌出来的泪水,笑声是那么清脆和尖厉,跟他那高大粗壮的身材很不谐调,就像他发脾气时的尖叫声一样,听起来很像女人的声音。

夜深了,大家都感到饿了。不能不吃些东西就睡觉,尤其是晚饭也是半饥半饱,因为马可一向虐待他们。

亚斯特罗把贮藏室里所有的东西全都拿来了:吃剩下的火腿、奶酪、四十个油橄榄和一个大面包;没有找到葡萄酒。

“你没有把酒桶倾斜过来吗?”同伴们问他。

“已经倾斜了,朝着各个方向:一滴也没有。”

“咳,马可,你拿我们怎么办!没有葡萄酒怎么能行?”

“我们说好了,”马可说,“没有钱,我有什么过错?”

“有钱,就会有葡萄酒!”雅各波叫道,扔到手心上一枚金币。

“你这是从哪弄来的,小鬼头?又是偷的!你等着,我要揪掉你的耳朵!”列奥纳多伸出手指来威胁说。

“不是,老师,不是偷来的,真的。如果不是我掷骰子赢的,叫我的舌头烂掉,要不就让我就地死在这里!”

“要是用偷来的钱给我们买酒喝,你可等着瞧吧……”

隔壁“金鹰”酒馆通宵营业,瑞士雇佣兵直到现在还在那里喝酒,于是雅各波跑去打酒。他拿着两个锡杯回来了。

有了酒就更欢乐了。这个孩子像宙斯的酒童似的,高高地举着酒器,给大家斟酒,红葡萄酒泛起玫瑰色的泡沫,白葡萄酒泛起金黄色的泡沫。他一想到能够用自己的钱招待大家喝酒,就更加淘气和胡闹了,蹦蹦跳跳,用不自然的嘶哑的嗓音,学着酒鬼的样子,唱起了被免去教职的修士剽悍豪放的歌:

袈裟、僧帽和念珠,滚到一边去!

嘻嘻嘻——哈哈哈——

喂,美丽的姑娘们哟,

跟你们相处,直到造下罪孽!

忽而又唱起了粗通文字的流浪汉们编的巴克科斯酒神赞歌,风格幽默诙谐:

把水掺上葡萄酒来喝,

浑身湿透——请相信,

走到了火焰地狱的门口,

小鬼会把他们的衣服烘干。

乔万尼觉得他从来也没有吃得这么香,喝得这么甜,尽管列奥纳多的这次夜餐很寒酸,吃的是像石头一样硬邦邦的奶酪、又干又硬的面包,喝的或许是用雅各波偷来的钱买的葡萄酒。

为老师的健康,为他的画室的繁荣昌盛,为摆脱贫困干杯,大家也相互碰杯。

最后,列奥纳多看着学生们,面带微笑说:

“我听说,我的朋友们,圣徒阿西西·法兰西斯把哀愁叫作最坏的过错,认为有谁要是希望为上帝效力,他就应该在任何时候都欢乐。让我们为法兰西斯的英明——为上帝永恒的欢乐干杯。”

大家都感到很惊讶,可是乔万尼却明白老师想要说的是什么。

“咳,老师,”亚斯特罗不满地摇着头说,“您说,欢乐——可是我们像小甲虫似的在地上爬,像坟墓里的蛆虫似的蠕动,还能谈得上什么欢乐呢?别人愿意为什么干杯,随他的便,我可要为人的翅膀,为飞行器干杯!唯有当人扇动着翅膀飞升到云端的时候,才能开始欢乐。让一切妨碍我们飞翔的重量——力学的规律全都滚蛋吧……”

“不,老弟,没有力学,你是飞不远的!”老师微笑着制止了他。

大家散去以后,列奥纳多没有让乔万尼上楼;帮助他在自己的卧室里离壁炉较近的地方铺上床。壁炉里的火要熄灭了,火光很柔和。他找出一张用色铅笔画的不大的图画,递给了学生。

画上画着一个少年,乔万尼觉得他的面孔很眼熟,起初把它当成了一幅肖像:跟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教兄很相像——只不过是他在少年时期,也跟米兰的犹太富商巴鲁科的十六岁的儿子很相像,老巴鲁科是个高利贷者,人人都恨他,而他的儿子却是个病态的耽于幻想的少年,迷恋于犹太教喀巴拉的神秘智慧,用他的老师拉比们的说法,将会成为犹太教会的明灯。

可是当贝特拉菲奥更加仔细地端详了这个犹太男孩,只见他生着浓密的浅红色头发,前额很窄,嘴唇很厚——他突然认出了基督,不是根据圣像上画的模样认出来的,而似乎是他亲自见到过,原来忘了,现在突然想起来了。

画中人的头有些倾斜,好像是一根过于脆弱的草茎上的一朵小花,目光下垂,天真无邪,他仿佛是预见到了最后在橄榄山上的痛苦,那时他忧愁起来,极其难过,便对自己的门徒们说:“我心里甚是忧伤,几乎要死。”——然后登上一块石头,趴到地上,说道:“我父啊,倘若可行,请你叫这杯苦酒离开我。然而不要照着我的意思,只要照着你的意思。”又第二次、第三次说:“我父,倘要这杯苦酒不能离开我,我不能不饮它,那就照着你的意思吧。”16 他处于激烈的斗争中,更加努力祷告,他流出的汗水像是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

“他祷告什么呢?”乔万尼想,“不能不发生的,他想要照着他的意思不发生——他为了什么降临到世上?莫非他像我一样,已经筋疲力尽,跟那些可怕的矛盾思想进行斗争,流出的汗水像鲜血一样?”

“怎么样?”列奥纳多出去了一会儿,回到房间后问道,“看样子,你又……”

“没有,没有,老师!噢,请您相信,我很好,很平静……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上帝保佑,乔万尼!我说过,会过去的。你可得注意,别再反复……”

“不会反复,您别担心!现在我看出来,”他指着那幅画说,“我看得出您如此爱他,世上没有任何人能与您相比……”

“假如您的同貌人再来找我,”他补充道,“我知道怎么驱逐他:我只消向他提一提这幅画就行了。”

十四

乔万尼听塞萨尔说,列奥纳多画完了《最后的晚餐》中基督的面容,他想要去看看。他多次向老师提出要求;老师答应了,可是一直拖延。

终于在一天早晨,他带着乔万尼到圣恩玛丽亚修道院食堂来了。画面上,在约翰和西庇太的雅各中间,后面是敞开的方形窗户,远景是黄昏时分的天空和锡安山——这个地方是他所熟悉的,十六年的过程中一直是空白,如今乔万尼在这里看见了基督的面容。

过了几天,黄昏时分,没有房舍的卡塔兰运河岸边一带,不见一个人影,寂静无声,乔万尼正在往家走——他奉老师之命到炼金术士加莱奥托·萨克罗博斯科那里去为他取一本难找的数学书。

风停了,气温骤降,白天融化了的冰雪重又冻上。路上车辙沟里的稀泥覆盖上一层薄冰。低垂的乌云仿佛是挂在落叶松赤条条的紫色树梢上,蓬乱的寒鸦窠星星点点地散落在树梢中间。天很快黑了下来。只有天边上还残留着一抹黄铜色的霞光,显得很凄凉。没有结冻的运河里,河水平静而漆黑,显得深不可测。

乔万尼想着列奥纳多画的基督两副不同的面容,虽然他自己不愿意承认这些想法,并且在理智上竭力驱逐这些想法,可是他仍然无法摆脱。只要他一闭上眼睛,这两副不同的面容就同时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一副是让人感到亲切的充满人的软弱的面容,就是在橄榄山上忧愁难过的基督的面容,他流出的汗水像是鲜血,天真地祈求着出现奇迹;另一副超人地安详,英明,但与人格格不入,让人害怕。

乔万尼也想到,有可能在他那无法解决的矛盾中——这两副面容都是真实的。

他的思想混乱了,好像是在梦中。他的头脑发热。他坐到岸边一块石头上,只见狭窄的运河里河水漆黑,他无力地弯下腰,用双手支着头。

“你在这里干什么?好像是个恋人的阴魂徜徉在冥界阿刻戎河岸上。”有人发出了讥笑的声音。他感觉到肩上有一只手,不禁一哆嗦,一回头,只见塞萨尔站在眼前。

冬天的黄昏灰蒙蒙的,如同蜘蛛网一样,笼罩着大地,深紫色的赤条条的落叶松树枝上星星点点地散落着蓬乱的寒鸦窠——塞萨尔又高又瘦,披着一件灰色的斗篷,脸色灰白,他本人倒是很像一个令人惊恐的幽灵。

乔万尼站了起来,他们二人默默地赶路;只有干枯的树枝在脚下沙沙作响。

“他可知道了我俩前几天翻腾过他的文稿?”塞萨尔终于开腔问道。

“知道了。”乔万尼回答。

“自然是没有生气。我本来就是这样想的。宽宏大量!”塞萨尔笑了起来,笑得很勉强,而且不怀好意。

二人又都沉默起来。一只乌鸦呱呱地叫着从运河的上空飞了过去。

“塞萨尔,”乔万尼轻轻地说,“你可看见了《最后的晚餐》上基督的面容?”

“看见了。”

“怎么样?如何?”

塞萨尔迅速地转过身来。

“你觉得如何?”他问道。

“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

“你直截了当地说吧,不喜欢,是吗?”

“不。可是我不知道。我有时想,也许这不是基督……”

“不是基督?那么是谁呢?”

乔万尼没有回答,只是放慢了脚步,低下了头。

“你听我说,”他若有所思地继续说,“你看见了另外一张画吗?那也是一幅基督头像,是用色铅笔画的,基督几乎是被画成一个孩子。”

“我知道,画成一个犹太男孩,红色的头发,厚厚的嘴唇,很窄的前额——面貌很像犹太人老巴鲁科的儿子。是这样的吧?你更喜欢这幅画?”

“不……我只是想,这两个基督怎么如此不同!”

“各不相同吗?”塞萨尔表示惊讶,“哪能呢,这是同一副面孔!在《最后的晚餐》中他年纪大了十五岁……”

“不过,”他补充道,“也许你是对的。可是,这即使是两个基督,他俩毕竟还是彼此相像的,犹如一个人的同貌者。”

“同貌者?”乔万尼浑身一哆嗦,停住脚步,重复道,“你是怎么说的,塞萨尔,同貌者?”

“是的。你为什么大惊小怪?难道你自己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乔万尼又默不作声地走起来。

“塞萨尔!”贝特拉菲奥突然以无法抑制的激情叫道,“你怎么没有看见?老师在《最后的晚餐》中画的是威力无边的和无所不知的基督,难道他能在橄榄山上忧愁难过,趴在石头上流出的汗水如同血水,像我们凡人一样,像孩子一样,祈祷出现奇迹:‘但愿不发生我为之来到人世的事——我知道,这又不能不发生。我父啊,倘若可行,请你叫这杯苦酒离开我。’可是在这祈祷中——就是一切,塞萨尔,你听见了吗?——没有这祈祷,也就没有基督,我不认为它是英明的!谁没有做过这种祈祷,他就不是人,他就没有受过苦,不死亡!”

“你说的原来是这个,”塞萨尔慢腾腾地说,“事实上的确是……是的,是的,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当然,《最后的晚餐》中那个基督不可能这样祈祷……”

天完全黑了。乔万尼费了很大劲才看清楚自己同伴的脸:他觉得这张脸奇怪地变了形。

塞萨尔突然停下来,举起一只手,深沉而庄严地说:

“既然他画的不是你的那个基督,不是那个在橄榄山上祈祷的基督,那么你想要知道他画的是谁吗?你听我说:‘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这道太初与神同在。万物是通过它而被创造的,凡是被创造的,没有一样不是凭借着它而创造的。道也就成了血肉。’ 17 你听见了吗——神的理性——就是道,成了血肉。他的门徒听他说:‘你们中间有人将要出卖我’,他们都很难过,很愤怒,很惊奇——可是他却很平静,他对投入他的怀中的约翰也好,对将要出卖他的犹大也好,都同样亲疏——因为对于他来说不再有恶与善、生与死、爱与恨,而只有天父的意旨——永恒的必然:‘不是照着我的意思,而是照着你的意思。’——你的那个基督以及在橄榄山上趴在石头上祈求不可能的奇迹的基督都是这么说的。因此我才说:他俩是同貌者。‘感情属于人世间;当你观察的时候,理性超脱感情’,你可记得?这是列奥纳多说过的话。使徒们是最伟大的人物,他在他们的脸上和动作中描绘的是人世间的感情;可是那个基督却说:‘我已经战胜了世界’18 ‘我和天父原为一’19 ——观察的理性——超脱了感情。你可记得,列奥纳多也说过这类的话,他谈到力学规律时,采用了另一种表达方式:‘第一推动力,你的公正性多么奇妙啊!’他的基督就是第一推动力,他是一切运动的原初与核心——可是推动力本身却不运动;他的基督就是永恒的必然,这种必然本身体现在人身上,把神圣的公正性当作天父的意旨来爱:‘公正无私的天父!世界没有认识你,而我却认识了你。我为他们而发现了你的名字,还要发现你对我的爱。’你听哟:爱——来源于知。‘伟大的爱是伟大的认知之女’。列奥纳多第一个明白了主的话,并且在自己的基督形象中把它体现出来——‘他爱一切,因为他知道一切’。”

塞萨尔沉默了,他俩冒着严寒,在漆黑的夜里,在万籁俱寂中走了很久。

“你可记得,塞萨尔,”乔万尼终于开腔了,“三年前,我俩跟现在一样,走在韦切利城门外,对《最后的晚餐》进行争论?你当时嘲笑老师,说他永远都不能画完基督的面容,而我不同意你的意见。可是如今你却站在他的一方——反对我。你知道吗,我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你,正是你,能够这样谈论他!”

乔万尼想要看看同伴的面孔,可是塞萨尔却急忙把脸转了过去。

“我很高兴,”贝特拉菲奥总结说,“你爱他,是的,塞萨尔,你爱他,也许超过了我——你本来想要恨他——可是却爱他!”

他的同伴慢慢地把脸朝着他转过来,煞白而又变了形。

“你想些什么呀?我爱他!该是我爱他吗?我想要恨他,可是却应该爱他,因为他在《最后的晚餐》中所达到的结果,任何人,也许包括他本人在内,都不能像我理解得这么深刻——而我却是他最凶恶的敌人!”

他又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勉强:

“你以为人的心奇怪吗?如果真是这样,我恐怕要对你说真话,乔万尼:我毕竟不爱他,比当初更加不爱他!”

“为什么?”

“就是因为我想要独立自主——你听见了吗——耳朵、眼睛和手都不受制于他!列奥纳多的学生们都是鹰窠里的鸡雏!科学的规律、调配颜料的小勺、计算鼻子的表格——让马可从这一切中得到乐趣吧!我宁愿看看列奥纳多讲究那么多清规戒律,是如何创作基督的面容的!当然,他教我们这些小鸡雏如何像鹰那样飞翔——完全出于一片好心,因为可怜我们,把我们当成没有睁开眼睛的小狗崽子,当成瘸腿劣马,当成被押赴刑场的死囚,跟随着去观察他脸上的肌肉如何颤抖,当成秋天翅膀冻僵了的蜻蜓。他像太阳一样,总是要把自己过剩的仁慈赏赐给一切……可是你看见了吗,朋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趣味:有人愿意当冻僵了的蜻蜓,或者当路上的虫子,老师像圣法兰西斯一样,把它拾起来放在绿叶上,免得被行人给踩死。也有人……乔万尼,你知道,最好是让他别发表议论,简简单单地把我踩死!”

“塞萨尔,”乔万尼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离开他呢?”

“那么你为什么不离开他呢?像是一只灯蛾翅膀被蜡烛的火苗燎焦了,东一头,西一头乱撞——最后钻进火堆里。就是这样,也许是我想要烧死在火堆里。况且,谁知道呢?我也还有希望……”

“什么希望?”

“最简单的,也许是最愚蠢的!可是毕竟,不,你想想:若是换上另一个人,不像他那样,但跟他不相上下,不是佩鲁吉诺,不是博贡奥内 20 ,不是波提切利,甚至不是伟大的曼坦那 21 ——我深知老师的价值:他不怕跟这些人中间任何人较量——还没有名气的,那将会如何?我只好看着别人的荣耀,只好提醒列奥纳多先生,就连像我这样一条小虫由于他的仁慈而没有被踩死,也认为别人比他好因而刺激他,因为他虽然温顺,有怜悯心,宽宏大量,可是他的傲慢毕竟让人无法忍受!”

塞萨尔没有说完就戛然而止,乔万尼感觉到他用哆嗦着的手抓住他的手。

“我知道,”塞萨尔说,声音完全变了,几乎是怯生生的和央求的,“我知道,你自己任何时候都不会想到这一点。谁对你说的我爱他?”

“他本人说的。”贝特拉菲奥回答道。

“他本人?原来如此!”塞萨尔说,感到十分难堪,“这么说,他认为……”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下来。

他俩相互看着,突然两个人都明白再没有什么好谈的了,每个人都陷入自己的思虑和苦楚之中。

他俩默默地告辞了,在一个交叉路口分手了,各自选择了一条近路。

乔万尼继续赶路,步伐紊乱,低着头,什么都不看,不知往何处去,四周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光秃秃的落叶松,运河里的水漆黑,水面上不见一丝星光,他沿着笔直的河岸向前走去,目光呆滞,嘴里重复着:

“同貌者……同貌者……”

十五

1499年3月初,列奥纳多突然从公爵的国库里领到拖欠达两年之久的俸禄。

这时有一种传闻,说威尼斯、教皇和法兰西国王结成了反对他的三方同盟,摩罗听到这个消息大为震惊,法兰西军队刚一进入伦巴第,他就打算投奔日耳曼皇帝。公爵为了在他出国期间巩固臣民对他的忠诚,支付了所有的欠款,向自己的亲信赠送礼品。

没过多久,列奥纳多再度获得公爵的一项赏赐,嘉奖令中写道:

“米兰公爵洛多维科·马利亚·斯福尔扎鉴于佛罗伦萨人著名画家列奥纳多功勋卓著,特赏赐他土地十六顷并名为‘山下’的葡萄园一处,该园原归圣维克多修道院所有,坐落于韦切利城门外。”

画家前去晋见公爵谢恩。会见定在晚上,可是不得不等到深夜,因为公爵有要事缠身。这一整天他都是在枯燥乏味的谈话中度过的,跟财务官和秘书官谈话,检查军需物资的账簿,查看现有多少圆弹、火炮和火药,刚刚解开旧的结子,又陷入新的无尽无休的欺骗和叛变的罗网之中,他本来喜欢这种权术并且对此得心应手,曾经是其主人,犹如蜘蛛在网中一样,可是如今他却感到自己是被困在蜘蛛网中的苍蝇。

料理完公务之后,他走进位于米兰城堡护城河上面的布拉曼特长廊。

夜很寂静。只是偶尔传来号角声、巡逻哨兵拖长的呼喊声和吊桥上生锈的铁链哗啦声。

少年侍从理查德托送来两支火炬,插到钉在墙上的插座里,递给公爵一盏金碟,里面盛着切碎的面包。火炬的亮光吸引来一群白天鹅,它们从护城河拐角处在漆黑的水面上游过来。公爵倚着栏杆,向水里扔着碎面包,欣赏着天鹅在水面上啄食,只见它们无声无息地划破了平滑如镜的水面。

这些天鹅是已故贝雅特里齐的妹妹伊萨贝拉·德斯特侯爵夫人从曼图亚送来的礼品,它们曾经栖息在平缓的敏乔水泽,那里宁静,长着茂密的芦苇和垂柳,向来是天鹅的栖息地。

摩罗一向喜欢天鹅,但近来更加眷恋它们,每天晚上都亲手喂食,这是他唯一的休息,借以解脱对公务、对战争、对政治、对自己和他人的叛变行为的痛苦思虑。天鹅让他想起童年时代,那时他也曾在长满绿色浮萍的维杰瓦诺池塘给它们喂食。

可是米兰城堡的护城河却处在炮楼、火药库、圆弹堆和火炮筒中间——这些安静洁白的天鹅在银灰色的月光下显得更加美丽。天空倒映在水里,它们在水面上游来荡去,被水中的点点繁星所包围,充满神秘感,置身于两重天之间,如梦似幻——头顶上的天和身下的天—— 一个离它们十分遥远,一个就在身下。

公爵身后的一扇小门嘎吱一声开了,听差普斯特洛把头伸进来。他毕恭毕敬地弓着腰,走到摩罗面前,呈上一张纸。

“这是什么?”公爵问道。

“总财务官博尔贡佐·博托先生送来的军需、弹药清单。他请求原谅,不得不打扰。辎重车队拂晓时就启程赴莫尔塔拉……”

公爵一把夺过那张纸,揉成一团,摔到地上:

“我对你说过多少次了,不管有什么事,晚饭后都不得来找我!噢,上帝呀,看样子不久的将来,就连夜间躺在被窝里也不让你安宁!”

听差没敢直起腰,倒着退向门口,小声嘟哝着,公爵如果不愿意,就不能听清:

“列奥纳多先生。”

“啊,列奥纳多。你为什么不早些禀报?有请。”

他又转过身来朝着天鹅,心里想:

“列奥纳多不碍事。”

摩罗浮肿蜡黄的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可是那两片薄嘴唇照旧狡猾而凶恶。

画家走进长廊的时候,公爵继续往水里抛掷碎面包,只是把观看天鹅时露出的笑容转向列奥那多。

列奥纳多想行屈膝礼,可是公爵制止了并且亲吻了他的头部。

“你好。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过得怎样,朋友?”

“我应该感谢殿下……”

“哎,算了!这种奖赏你难道不配吗?容个空儿,我会按照你的贡献嘉奖的。”

他跟画家开始交谈,询问他最近的工作情况,有什么发明和构想,但故意只涉及那些在公爵看来最不现实的和最不可能办到的事——如潜水钟、海上行走器、人的翅膀等等。当列奥纳多把话题引到正事上来,谈起城堡的工事、马特萨那运河、纪念碑浇铸等等,公爵立刻表现出厌恶的样子,避开了话题。

突然,他陷入沉思——最近一个时期,他经常如此——沉默起来,低下头,精神集中,好像是把交谈者完全忘了。

列奥纳多起身告辞。

“那好,上帝保佑你!”公爵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可是当画家已经走到门口时,他召唤他回来,于是走到画家面前,把双手放到他的肩上,用阴郁的目光看着他。

“别了,”他说,声音颤抖起来,“别了,我的列奥纳多!有谁晓得我们能否再见面?”

“殿下要离开我们吗?”

摩罗深深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有回答。

“是这样,朋友,”他沉默片刻,继续说道,“我们共同生活了十六年,我从你那里得到的全是好处,看来你在我这里看到的也不是坏处。人们想要说什么,就由他们去吧,可是将来再过几个世纪,有人提到列奥纳多时,他必定怀念起摩罗公爵的好处来!”

画家不喜欢感情外露,只说出保存在记忆中的一句客套话,凡是要求他表现出官方应酬口才的场合下,他都说出这句话:

“殿下,但愿我能有第二次生命,以便把它全部贡献出来为殿下效力。”

“我相信,”摩罗说,“有朝一日你想起我来的时候不会后悔的……”

他没有把话说完,哽咽住了,紧紧地拥抱和亲吻了列奥那多。

“好啦,愿上帝保佑你吧,愿上帝保佑你吧!”

列奥纳多走后,摩罗在布拉曼特长廊里又坐了很久,欣赏着天鹅,他的心里产生一种感觉,他不能用言语表达出来。他觉得,在他那黑暗的,或许是罪恶的一生中,列奥那多犹如米兰城堡护城河里的白天鹅处在肮脏的炮楼、火药库、圆弹堆和火炮筒中间一样——虽然美丽、纯洁和无瑕,却毫无用处。

在寂静的夜里,只能听到焦油从快要燃尽的火炬缓慢落到地上的滴答声。火炬的浅红色火光与蓝色的月光融汇在一起,这些安静洁白的天鹅及其映在黑暗的水中的倒影,昏昏欲睡,在水面上游来荡去,被水中的点点繁星所包围,充满神秘感,置身于两重天之间,如梦似幻——头顶上的天和身下的天—— 一个离它们十分遥远,一个就在身下。

十六

列奥纳多离开公爵时尽管已经夜深了,可是他却到圣法兰西斯修道院去了,他的学生乔万尼·贝特拉菲奥患病正待在那里。四个月以前,跟塞萨尔谈论基督的两副面容之后不久,他患上了寒热症。

那是在1498年12月下旬。有一天,乔万尼去看望自己从前的老师贝内德托修士,在那里遇到了来自佛伦罗萨的客人——多米尼克派修士保罗教兄。根据贝内德托和乔万尼的请求,保罗向他们讲了萨沃纳罗拉死亡的情况。

行刑规定于1498年5月23日上午9时在长老议会广场故宫前举行,焚烧奢侈品和火中决斗也都是在那里进行的。

长长木板人行道的尽头拢了一堆火,一旁立着一个绞刑架——一根很粗的木桩一头埋在地里,上端设一横梁,横梁上挂着三副绞索和铁链。木匠们花了很大力气,制作横梁花了很长时间,忽而把它锯短,忽而把它接长,可是最后做出来的绞刑架形状上却很像一个十字架。

广场上跟进行火中决斗那天一样,人山人海,窗户上、敞廊里、房顶上,处处都是人。

被判处死刑的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多米尼科·布昂维奇尼和西尔韦斯特罗·玛鲁菲从宫殿的门里被押解出来。

他们在木板人行道上走了几步,走到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特使瓦松大主教的台前停下。大主教站起来,抓住吉罗拉莫教兄的一只手,用不坚定的声音宣读革除教籍的决定,他没有抬起眼睛看萨沃纳罗拉,可是萨沃纳罗拉却直盯着他的眼睛:

“Separo te ab Ecclesia militante atque triumphante.兹代表战斗的和无往而不胜的教会,宣布革除你的教籍。”

“Militante,non triumphante,hoc enim tum non est.你无权代表战斗的和不能取胜的教会。”萨沃纳罗拉订正他说。

从被革除教籍的人身上剥下衣服,只给他们留下内衣——然后他们继续往前走,又两次在教会审判长的台前停下,审判长宣布了教会法庭的判决书,后来又在佛罗伦萨共和国八人团的台前停下,该八人团代表人民宣布判处他们死刑。

走在最后一段路上,西尔韦斯特罗一脚踩空,差一点儿没有跌倒,多米尼科和萨沃纳罗拉也撞到他身上。后来查清,原来是一些流落街头的淘气鬼,前神圣军团的士兵们钻到木板人行道的底下,从木板缝里伸出削尖的木棍,想要刺伤死囚们的脚。

西尔韦斯特罗·玛鲁菲教兄是个游方僧,应该第一个走上绞刑架。他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要如何处置他,表现出毫不介意的样子,登上绞刑架。可是当行刑人员把绞索套在他的脖子上的时候,他却牢牢地站在梯子上,仰面朝天,高呼道:

“天主哇,把我的灵魂交给你吧!”

然后没有要行刑人员帮助,自己英勇无畏地从梯子上跳下来。

轮到多米尼科教兄的时候,他兴奋地等待着,左右替换两只脚站着,给他发出信号,他就向绞刑架奔过去,脸上露出笑容,仿佛要直接进入天堂。

西尔韦斯特罗的尸体悬挂在横梁的一端,另一端挂着多米尼科。中间的位置留给萨沃纳罗拉。

他登上梯子,停下以后垂下目光,看着下面的人群。

一片寂静,好像是在鲜花圣玛丽亚大教堂进行布道的前夕。可是当他把头套进绞索里的时候,有人喊道:

“预言家,显示一下奇迹吧!”

没有人能明白这是讥笑还是疯狂信仰的叫喊。

行刑人员把他从梯子上推下来。

一个生着温顺的面孔的老手艺匠一连数个小时守护在火堆旁——吉罗拉莫教兄刚一吊起来,他急忙画个十字,把燃烧着的火炬扔进柴堆里,说了萨沃纳罗拉点燃奢侈品的火堆时说过的那番话:

“为了圣父、圣子和圣灵!”

火燃烧了。但风势把火焰吹向另一边。人群骚动起来。人们相互拥挤着,惊恐地四处逃散。传来叫喊声:

“奇迹,奇迹!奇迹!没有燃烧!”

风停了。火焰重又垂直升起,吞噬了尸体。绑着吉罗拉莫教兄双手的绳子烧断了——两只手耷拉下来,好像是在火中活动着,许多人觉得他是最后一次为百姓们祝福。

火堆熄灭了,铁链上只剩下烧成炭的骨头和碎肉,萨沃纳罗拉的门徒们挤到绞刑架前,想要收拾受难者们的遗骸。守兵把他们赶开了,把骨灰装到车上,运到老桥去准备扔进河里。可是在途中,“孩儿们”抢去一撮骨灰和一小块据说是萨沃纳罗拉没有烧毁的心脏。

保罗教兄讲完之后,拿出一小口袋骨灰给两个听的人看。贝内德托亲吻了很久,泪水把小口袋淋湿了。

两个修士做夜祷去了。乔万尼一个人留下来。

他俩回来以后发现他躺在基督受难十字架前昏迷过去了,只见他冰凉的手里紧紧地攥着那个小骨灰口袋。

乔万尼躺了三个月,在生与死之间挣扎着。贝内德托教兄一刻也没有离开他。

在静悄悄的夜里,他坐在病人的床前,时常听到他的呓语,感到毛骨悚然。

乔万尼在呓语中提到萨沃纳罗拉、列奥那多·达·芬奇和圣母——她在荒原里在沙土上画着几何图形,教圣婴基督永恒的必然的法则。

“你说什么?”病人带着难以表达的痛苦重复着,“你不知道没有奇迹,那杯苦酒不能离开你,正如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不可能不是直线!”

折磨他的还有另一种幻象——基督的两副面容,二者既相像又截然相反,像是两个同貌人:一个充满人的苦难和软弱无力——这是在石头上祈求奇迹的那个基督的面容;另一副是可怕的、与人格格不入的、威力无边的和无所不知的基督的面容,这是成了血肉的太初之道,这是第一原动力。这两副面容相对而视,仿佛是决斗中两个永恒的对手。可是当乔万尼仔细观看时——那副温顺的悲哀的面容发暗了,扭曲了,变成了恶魔,就是当年列奥那多在讽刺萨沃纳罗拉的那幅漫画中所画的那个恶魔,在揭露自己的同貌者,把他叫作反基督……

贝内德托教兄拯救了贝特拉菲奥的生命。1499年6月初,他完全康复了——尽管修士一再央求和开导,乔万尼还是回到了列奥纳多的画室。

同年7月末,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二的军队在奥本伊·路易·卢森堡和让-雅克·特里乌尔乔的统率下越过阿尔卑斯山,进入伦巴第。

注解:

1塔普罗班岛,斯里兰卡的古代名称。

2瓦斯科·达·伽马(约1460—1524),葡萄牙航海家,由欧洲绕好望角到印度的海路的开拓者。

3据《圣经·列王记上》第九章第二十七至二十八节所载,所罗门王航行到俄斐,在那里得到420他连得金子。

4多马,耶稣的十二个门徒之一,不相信基督死后能复活,说:“我非看见他手上的钉痕,用指头探入那钉痕,又用手探入他的肋旁,我总不信。”见《圣经·约翰福音》第二十章第二十五至二十九节。

5《圣经·申命记》第六章第十六节。

6《圣经·马太福音》第十七章第二十节。

7《圣经·马太福音》第二十四章第三十节。

8《圣经·诗篇》第六十八篇第三十五至三十六节。

9《圣经·马太福音》第二十一章第九节。

10伯里克利(公元前500或499—前429)、伊巴密浓达(约公元前420—前362)、西庇阿(公元前235—前183)、卡托(公元前95—前46)、奥古斯都(公元前63—公元14)、米岑纳特(公元前74或64—前8)、图拉真(53—117)、狄度(39—81),皆为古希腊或罗马的统治者,以文化艺术的保护者而闻名。

11据《圣经·次经多比传》所载,“圣德”之人多比恪守律法,多行善事,但却双目失明。他虽在困苦之中,笃信上帝之心不减,于是在天使拉弗尔点化下,其子多比司用鱼胆使父亲复明。

12托马斯·阿奎那(1225或1226—1274),多米尼克会修士,神学家,曾使经院哲学系统化。

13巴尔达萨雷·卡斯蒂利奥内(1478—1529),意大利作家,在对话录《侍臣论》中塑造了文艺复兴时代的理想人物。

14马略(约公元前157—前86),古罗马统帅和执政官。

15《圣经·约翰福音》第四章第十八节。

16《圣经·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第三十八、三十九节。

17《圣经·约翰福音》第一章第一至三节和第十四节。

18《圣经·约翰福音》第十六章第三十三节。

19《圣经·约翰福音》第十章第三十节。

20博贡奥内,即福萨诺(约15世纪中期—1535),伦巴第画家,以壁画闻名于世。

21曼坦那(1431—1506),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巴杜亚画派著名画家和版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