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贝特拉菲奥进入圣马可修道院当见习修士以来,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

1496年狂欢节临近结束时的一天下午,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在自己的净室里伏案记录不久前上帝给他显灵的情景,那是两个悬在罗马城上空的十字架:一个是黑色的,卷在死亡的旋风中,上面写着:天主愤怒的十字架;另一个在蓝天中光彩夺目,上面写着:天主仁慈的十字架。

他感到很疲劳,浑身发冷。于是放下笔,用双手撑着头,闭上眼睛,回忆起这天早晨听到的有关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博尔吉亚 1 生活的情况,这是恭顺的修士保罗讲的,他曾被派往罗马进行侦探,刚刚返回佛罗伦萨。

各种骇人听闻的形象像《启示录》中所预言的那样,一一从他面前掠过:博尔吉亚家族徽章上血红色的公牛,用来取代主的温顺的羔羊而奉献给罗马教皇的金牛犊 2 ,像古埃及的圣牛阿皮斯;他的亲生女儿和一群枢机主教在梵蒂冈大厅里饮宴后,在圣父面前通宵达旦无耻地寻欢作乐;年过六旬的教皇养着年轻的姘妇裘丽娅·法尔内斯,在圣像上把她画成圣母的形象;亚历山大的两个儿子,巴伦西亚的枢机主教唐·塞萨尔和罗马教会的旗官唐·乔万尼都对其亲妹妹卢克莱西娅怀着淫欲,相互仇恨,争风吃醋,达到该隐弑兄的程度。

吉罗拉莫想起了保罗伏在他的耳朵上小声告诉他的——年老的教皇和卢克莱西娅的父女乱伦,不禁浑身一阵颤抖。

“不,不,上帝做证,我不能相信——是诽谤中伤……不可能有这种事!”他重复着,暗自感到可怕的博尔吉亚家族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修士的前额渗出了冷汗。他一头跪到基督受难的圣像前。

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谁?”

“是我,神父!”

吉罗拉莫听声音认出了自己的助手和忠心耿耿的朋友多米尼科·布昂维奇尼。

“教皇的代理人,尊敬的理查多·贝基请求跟你会谈。”

“好,让他稍等一会儿。让西尔韦斯特罗到我这儿来。”

西尔韦斯特罗·玛鲁菲是个弱智的修士,患有癫痫症。吉罗拉莫认为他是上帝恩赐的特殊容器,既喜欢他又害怕他,按照多马·阿克维纳特经院哲学的一切精确规则,借助于机智的论据、逻辑前提、省略推理、箴言集锦和三段论法来解释西尔韦斯特罗的幻觉,在那些别人认为毫无意义的游方僧的呓语中发现预言性的启示,玛鲁菲并不尊重院长:有时在众人面前辱骂他,甚至殴打他。吉罗拉莫温顺地忍受这些伤害,在各个方面都听从他。如果说佛罗伦萨的百姓掌握在吉罗拉莫的权势中,那么他们首先是掌握在弱智的玛鲁菲的手中。

西尔韦斯特罗走进净室,坐到房间一角的地板上,挠着裸露着的通红的双腿,哼哼着一支单调的歌。他满脸雀斑,表情麻木,略略有些悲哀,鼻子尖尖的,像锥子似的,下唇耷拉着,两眼泪汪汪的,混浊发绿。

“师弟,”吉罗拉莫说,“教皇的使节从罗马来了。你说说,是不是要接见他,对他回答些什么?你没有看见什么神示或者听见什么神谕吗?”

玛鲁菲做了个怪脸,像狗和猪一样狂叫起来:他很有模仿动物叫声的天赋。

“亲爱的师弟,”萨沃纳罗拉请求道,“请赏光,说一句话!我的心灵很痛苦。你向上帝祷告,就会赐予你先知的灵魂……”

游方僧伸出舌头,他的脸形扭曲了。

“呶,你纠缠我个什么劲儿,你这个可恶的懒汉,只会叫喊,你这个呆鹅,没有脑子,你的脑瓜子是木头的!让耗子把你的鼻子咬掉!”他突然大发雷霆,叫喊道,“自作自受。我不是你的算命先生,也不是你的参谋!”

然后皱起眉头,看着萨沃纳罗拉,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但换了另外一种语调,安详而亲切。

“我可怜你,师兄,咳,可怜你这个蠢货!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幻觉是上帝赐予的,而不是魔鬼给的?”

他沉默了,合上眼皮,他的脸变得毫无表情,像死人一样。萨沃纳罗拉认为他看见了神示——于是屏气静候。可是玛鲁菲却睁开了眼睛,慢慢地把头转过去,好像是在倾听,望着窗户,露出和善的开朗的微笑,说道:

“小鸟儿,你听,小鸟儿!现在田野里草儿青青,遍地黄花。喂,吉罗拉莫师兄,你在这里把水搅浑了,放纵了自己的傲慢,让小鬼兴高采烈——够了!应该想想上帝。我和你离开这可恶的人世到可爱的荒原去。”

然后摇晃着身体,小声唱了起来,声音很受听:

我们到绿色的森林里去,

那是个不为人知的安身之所,

那里流淌着冰凉的泉水,

黄莺不断地婉转啼鸣。

他突然跳起来——铁镣铐哗啦地响了——跑到萨沃纳罗拉面前,抓住他的手,小声说,好像是愤怒得喘不过气来:

“看见了,看见了,看见了!龟儿子,你这个驴脑袋瓜子,让耗子咬掉你的鼻子——看见了……”

“说呀,师弟,快点儿说……”

“火!火!”玛鲁菲说。

“呶,这是怎么回事?”

“一堆火,”西尔韦斯特罗继续说,“里面有个人!”

“是谁?”吉罗拉莫问道。

玛鲁菲点点头,可是没有马上回答。先是用那双锐利的绿眼睛盯着萨沃纳罗拉,轻轻地笑了,像是个疯子,后来低下头,伏在他的耳朵上小声说:

“是你!”

吉罗拉莫浑身一抖,向后退了一步。

玛鲁菲站起来,离开净室走了,铁镣铐哗啦哗啦地响着,嘴里唱道:

我们到绿色的森林里去,

那是个不为人知的安身之所,

那里流淌着冰凉的泉水,

黄莺不断地婉转啼鸣。

吉罗拉莫清醒过来,吩咐有请教皇的代理人理查多·贝基。

教皇办公厅秘书理查多·贝基走进萨沃纳罗拉的净室,他身穿很像袈裟的绸缎长袍,款式时髦,三月堇的颜色,威尼斯式打褶的袖子,玄狐皮镶边,散发着麝香味,走起路来沙沙作响。理查多·贝基先生在行为举止上掌握了假殷勤的要领,微笑时既和蔼可亲又庄重大方,目光明亮而又平易近人,刮得光光的脸上现出两个酒窝,给微笑增添了几分亲切之感,这种风度是罗马教廷高官显宦所特有的。

他灵巧地把腰一弯,亲吻了圣马可修道院院长瘦削的手,用拉丁文请求祝福,说话的语句优美,采用西塞罗式的句法,冗长而流畅。

他一开头兜了个很大的圈子,按照演说术引起好感的规则,首先提到佛罗伦萨这位布道者的名言;然后才转入正题:吉罗拉莫教兄坚决拒绝赴罗马,教皇理所当然地对此十分愤怒,但是热情地关怀教会福祉和全世界的和平,努力团结一切忠于基督的人,对待罪人不是希望他们死,而是竭力拯救他们,因此如果萨沃纳罗拉一旦悔过自新,愿意像慈父一样重新给他以宠爱。

修士抬起眼睛,小声说:

“先生,您认为教皇信仰上帝吗?”

理查多没有回答,仿佛是根本没有听清,或者是故意没有听见这个很不得体的问题,又谈起正题来,暗示说,吉罗拉莫如能乖乖地就范,那么等待着他的是枢机主教的小红帽——教职的最高官衔——然后迅速地向修士弯下腰来,用手指触了一下他的手,带着逢迎的笑容,补充道:

“只要您一句话,吉罗拉莫神父,只要一句话——小红帽就是您的了!”

萨沃纳罗拉目不转睛地盯着交谈者,说道:

“先生,假如我不屈服——不保持沉默,将会如何?假如不知好歹的修士不接受罗马紫袍的荣誉,不贪图小红帽,不停止狂吠,像一条忠实的看家狗那样,守卫着天主的房子,给任何好吃的东西也堵不住他的嘴,那又将会如何呢?”

理查多好奇地看了看他,略略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欣赏着自己修剪得很圆的如扁桃仁一般的长手指甲,整理一下手指上的戒指。然后不慌不忙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着的纸,打开以后递给了院长,那是一份写好的革除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教籍的决定,只需要教皇签字和盖上他的印玺,而且教皇在这份文件里把他叫作毁灭之子和让人厌恶的虫子——nequissimus omnipedo。

“您等着回答吗?”修士读过之后说。

教廷秘书默默地垂下头。

萨沃纳罗拉站起来,挺直身板,把教皇的训谕扔到使臣的脚下。

“这就是我的回答!您回到罗马就说,我向反基督教皇提出挑战,要求跟他决斗。我们就等着瞧——是他把我还是我把他革除教籍!”

净室的门轻轻地开了,多米尼科在门口往里面看了看。他听见院长很大的声音,便跑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门口集聚了一群修士。

理查多向门口望了几次,最后终于彬彬有礼地说道:

“我斗胆提醒您,吉罗拉莫:我受命只跟您秘密会见……”

萨沃纳罗拉走到门前,把门大敞四开了。

“听我说,”他大声喊道,“大家都听着,因为我不是向你们,弟兄们,而是向佛罗伦萨的全体人民公布这桩肮脏的交易——或是革除教籍或是赏给枢机主教的紫袍,让我从二者中间挑选!”

他那狭窄的前额下面凹下去的眼睛燃烧着怒火,丑陋的下颏颤抖着向前噘起。

“时间到了!我要讨伐你们,罗马教廷的枢机主教和其他高级僧侣们,因为你们都是异端!我要转动锁头里的钥匙,打开藏污纳垢的小箱子——把你们罗马的臭气放出来,人们在那里要窒息了。我把话说出来,你们都要吓得脸色煞白,世界的基础就要动摇,但是被你们所玷污的上帝的教会却会听到我的声音。拉撒路,走出来!3 于是他就起来了,从棺材里走出来……我不需要你们的法冠和小红帽!天主哇,赐给我死亡的红帽和你的受难者血淋淋的荆冠吧!”

他双腿跪下,痛哭着把双手伸向基督受难的圣像。

理查多利用这慌乱的时刻,悄悄地溜出净室,匆匆忙忙地走了。

见习修士乔万尼·贝特拉菲奥也在那群注意观察吉罗拉莫的修士里面。

师兄弟们散开以后,他也走下楼梯,来到修道院的主院里,坐在长廊里一个他所喜欢的地方,那里在这种时候经常都空无一人,十分安静。

院墙雪白,院内长着桂树、柏树和大马士革玫瑰,吉罗拉莫喜欢在树荫下布道:相传天使们夜间浇灌这些玫瑰。

见习修士打开使徒保罗的《哥林多书》,念道:

“你们不能喝主的杯,同时又喝魔鬼的杯;不能吃主的宴席,同时又吃魔鬼的宴席。” 4

他站起来,开始在长廊里来回踱着,回忆起自己一年来在圣马可修道院里的思想感情。

初期,他作为萨沃纳罗拉的门徒,在精神上尝到了莫大的甜蜜。吉罗拉莫神父有时清晨带领他们到城外去。一条陡峭的小径仿佛是通向天际,他们沿着这条小径攀登菲索雷山,站在山顶上望去,只见山峦起伏,坐落在阿尔诺河谷里的佛罗伦萨尽收眼底。院长坐在绿色的草地上,这里繁花似锦,有紫罗兰、草玉铃、鸢尾花,柏树的树杆被太阳晒得淌着树脂。修士们有的躺在他脚下的草地上,有的编花环,有的谈话,有的跳舞,像孩子们似的蹦蹦跳跳,另外一些拉着小提琴、中提琴和大提琴,很像贝亚德托教士所画的天使合奏。

萨沃纳罗拉没有对他们进行教诲或布道,只是说些亲切的话,他本人也像孩子似的玩耍和嬉笑。乔万尼看着他那容光焕发和堆满笑容的脸——他觉得这菲索雷山顶上荒凉的树林里处处是音乐和歌声,周围是湛蓝的天空,他们真像天堂里上帝的天使一般。

萨沃纳罗拉走到悬崖边上,怀着爱意向笼罩在晨雾中的佛罗伦萨望去,好像母亲看着睡熟的婴儿。

下面传来晨钟的声音,仿佛是孩子在睡梦中的咿呀语声。

夏夜,圣马可修道院院子里芬芳的大马士革玫瑰树丛里流萤点点,好像是看不见的天使们举着的蜡烛,他给师兄弟们讲锡耶纳的圣卡特琳娜身上血迹斑斑的圣痕,那是圣洁的爱的创伤,很像天主身上的伤痕,如玫瑰般芳香。

让我从这伤痛中得到快乐,

尽饮十字架造成的痛苦——

把神子的痛苦当成享受!

修士们唱着,乔万尼很想发生萨沃纳罗拉所讲的那种奇迹——从盛着圣餐的碗中射出火光,像熔铁那样把他身上十字架的创痛烧化。

Gesu,Gesu,amore!

耶稣,耶稣,我的爱!

他怡然自得,感到浑身绵软无力。

有一次,萨沃纳罗拉像对所有的见习修士那样,派贝特拉菲奥到离佛罗伦萨两里的卡列吉庄园去护理一个重病患者,庄园坐落在乌切托约山冰雪覆盖的山坡上——洛伦佐·美第奇正是在这座庄园里住了很久并且最后死在这里。整个宫殿很荒凉,悄然无声,房间像坟墓一样,从护窗板的缝隙里透进微弱的光亮,乔万尼在一个房间里看见桑德罗·波提切利 5 的名画《维纳斯的诞生》。美的女神全身一丝不挂,洁白得如同水中百合——沾着水珠,好像是散发着海水清新的咸味,站在贝壳上,在波浪中滑行。金黄的发绺像蛇一样卷曲着。双手以羞涩的动作按在身上,想要遮住裸露着的躯体,优美的身躯散发着一种罪恶的诱惑,但是那双无邪的嘴唇、天真的眼睛却充满圣洁的惆怅。

乔万尼觉得女神的面孔很熟悉。他长久地凝视着她,突然想起他在桑德罗·波提切利的另一幅画——《圣母像》上看见过,也是这样的面容,这样天真的眼睛,好像是刚刚哭过,这样无邪的嘴唇,带着非人世的哀愁。一种无法表达的慌乱充溢了他的心灵。他垂下目光,走出庄园。

返回佛罗伦萨以后,他走在一条狭窄的胡同里,在一堵墙的凹处发现一个基督受难十字架,他跪到十字架前,开始祷告,想要把诱惑驱逐。墙那边的花园里,可能就在玫瑰花荫下,响起了曼陀铃的琴声;有人突然叫喊一声,传来一个怯生生的低语声:

“别,别,放开……”

“亲爱的,”另一个声音回答道,“我的爱,我的爱!Amore!”

诗琴掉到地上,琴弦发出嗡嗡声,传来了接吻的声音。

乔万尼跳了起来,重复着:“Gesu!Gesu!”但却不能加上一句:“Amore!”

“这里,”他想,“这里也有——她。在圣母的面容里,在圣诗的词句里,在笼罩着基督受难十字架的玫瑰芳香里也有她!”

他用双手捂着脸,像是逃避看不见的人追赶一样,走开了。

回到修道院以后,他去见萨沃纳罗拉,把一切都告诉了他。院长提出一个平平常常的建议:以斋戒和祈祷为武器跟魔鬼进行斗争。这个见习修士想要解释说,诱惑他的并非肉欲的魔鬼,而是异教的精神美的恶魔——可是修士并没有理解,起初表示惊诧,后来严厉地指出,异教的假神除了邪恶的淫欲和高傲之外什么都没有,而所有的又经常都是丑恶的,因为美只包含在基督教的善之中。

乔万尼走开了,没有得到安慰。从那天起,惆怅和烦躁的魔鬼便附到他的身上。

有一次,他偶然听到吉罗拉莫谈论绘画,要求任何一幅画都能带来实际好处,都用拯救灵魂的精神教育人和训诫人:佛罗伦萨人应该用刽子手的手来消灭诱惑人的图画,完成有益于上帝的事业。

修士谈到科学时也发表了这样的见解。“有谁设想,”他说,“逻辑学和哲学能证明信仰的真理,他就是个蠢货。难道信仰的强烈光辉还需要科学微弱的光亮,天主的英明卓识还需要人的浅薄才智?一个无知的老太婆只要尽心尽力地在圣像前祈祷——就能比所有的聪明人和学者更接近对上帝的认识。逻辑学和哲学在最后审判的日子里并不能拯救他们!荷马和维吉尔、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所有这些人都向着撒旦的住所走去!像半人半鸟的海妖塞壬一样——诡诈的歌声迷惑人的耳朵,他们把灵魂引上永远毁灭。科学给人提供的不是粮食,而是石头。你们看看那些追随学者的人吧:他们的心肠僵硬如顽石。”

“知识少的人,必定爱得轻。而伟大的爱则是伟大的认知之女。”乔万尼只是现在才感觉到了这些话的全部深刻内含,他听着修士诅咒科学和艺术的诱惑,不禁想起列奥纳多那些合情入理的谈话,他那安详的面孔,像天空一般深邃和冷静的目光,洋溢着充满智慧魅力的笑容。他也没有忘记毒树的可怕果实、铁的蜘蛛、狄俄倪索斯之耳、安放圣钉的起吊机、在基督圣容下面的反基督的面孔。可是他觉得没有彻底理解老师,没有猜透他心灵的最后一个秘密,没有解开把各条线索纠缠在一起并且能够解决一切矛盾的纽结。

乔万尼回忆起自己在圣马可修道院里度过的一年。他在变得黑暗的长廊里来回走着,陷入深深的思索——这时天黑了下来,响起了念诵Ave Maria的声音,身穿黑衣的修士们排成一行向教堂走去。

乔万尼没有跟随他们去,而是坐到原先的位置上,重新打开使徒保罗的书信,他在逻辑魔鬼的唆使下在自己的头脑里这样更改了使徒的话:

“你们不能不喝主的杯,同时又喝魔鬼的杯;不能不吃主的宴席,同时又吃魔鬼的宴席。”

他痛苦地笑着,抬起眼睛望着天空,看见一颗黄昏时的星,只见它像是黑暗天使中最美丽的给人带来光明的恶魔卢西菲尔的明灯。

他想起一个传说,那是从一个学识渊博的修士那里听来的。这个传说曾被奥利金 6 所接受,后又被佛罗伦萨诗人马太奥·帕尔梅里 7 在长诗《生命之城》中所改造——说的是魔鬼跟上帝进行战争,那时天上的居民既不希望加入上帝的军队,也不愿意加入魔鬼的军队,跟二者都很疏远,只是作为决战的旁观者——但丁写到他们时说:

Angeli che non furon ribelli,

Ne por fi deli a Dio,ma per se foro.

天使们既不是叛乱者,

也不听从上帝而洁身自保。

自由的和悲哀的精灵——既不是恶的也不是善的,既不是光明的也不是黑暗的,而是亦恶亦善,亦光明亦黑暗——被天上的最高审判驱逐到地上,介乎于天堂和地狱中间的人间世界,他们在这个跟他们自己一样的半明半暗的人世间成了人。

“怎能知道,”乔万尼继续思考自己的罪恶思想,情不自禁地说出声来,“怎么能够知道——也许这里根本就没有善,应该同时饮两个杯吧?”

他觉得这不是他说的,而是另一个人从后面向他呼出一股冷气,伏在他的耳朵上说:“一起喝,一起喝!”

他惊恐地跳了起来,看了看周围,在这空荡荡的长廊里不见一个人影,一片漆黑,于是他开始画十字,脸色煞白,浑身发抖;然后他跑出长廊,穿过院子,向教堂奔去,那里灯火通明,修士们在做晚祷,他停下来,喘喘气,跪到石板上,开始祈祷:

“天主哇,救救我吧,让我摆脱这种双重的思想吧。我不愿意同时饮两个杯!我只饮你的杯,我的灵魂只渴望你的杯,你的真理,天主哇!”

可是上帝的恩惠虽然像滋润草木的雨露一样,却不能滋润他的心田。

他回到净室,躺下了。

天快亮的时候,他做了个梦:仿佛是跟卡珊德拉在一起,骑着黑山羊,在空中飞翔。“参加狂欢夜会去!参加狂欢夜会去!”女巫说,朝着他转过身,脸色像大理石一样苍白,嘴唇像血一样鲜红,眼睛像琥珀一样透明。他认出了人世间的爱情女神——白色魔鬼,只是眼睛里含着非人世的悲哀。明月照着她的裸体,袭来一股甜蜜而又可怕的气息,他的牙齿磕碰着:他拥抱着她,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Amore!Amore!”她说着,笑着——他们座下黑山羊的毛皮像是绵软温和的床铺,在下沉。他觉得这是死亡。

乔万尼睡醒了,阳光刺眼,钟声轰鸣,孩子们吵吵嚷嚷。他来到院子里,看见一群人穿着相同的白色衣服,手里拿着橄榄枝和红色的小十字架。这是萨沃纳罗拉建立的宗教裁判神圣儿童军团,其宗旨是维护佛罗伦萨纯洁的道德。

乔万尼走进人群,听着人们的谈话。

“怎么,是告密吗?”“队长。”—— 一个瘦小的十四岁的男孩——以长官的架势,傲慢地问另一个机灵的滑头滑脑的男孩,只见他一头红发。斜楞眼,长着一对招风耳。

“正是这样,菲德里吉先生——是告密!”他挺直腰身,像个士兵似的,尊敬地看着队长,回答道。

“我知道。姑妈掷骰子了吗?”

“没有,大人——不是姑妈,而是继母,也不是掷骰子……”

“啊,对了,”菲德里吉更正说,“这是利庇娜姑妈,上个星期六掷骰子了,亵渎了神明。你那里如何?”

“先生,我的继母……让上帝惩罚她吧……”

“不要慢慢腾腾,亲爱的!没有工夫。有许多话要说……”

“是,先生。是这样的——继母跟她的情夫—— 一个修士——当父亲到玛林奥拉赶集去的时候,偷喝了父亲酒窖里珍藏的一罐红葡萄酒。修士建议她到鲁巴康特桥上去给圣母像献上蜡烛并且祈祷,好让父亲把那罐珍藏的葡萄酒忘了。她就这么做了,父亲回家以后什么都没有发现——她高兴得在圣母像前供上一个蜡罐,跟修士建议的一模一样——感谢圣母帮助她欺骗了丈夫。”

“罪孽,罪大恶极!”菲德里吉颦蹙双眉,宣布道,“你是怎么知道的,皮波?”

“从马夫那里了解到的,继母的女仆鞑靼姑娘对马夫讲的,鞑靼姑娘是……”

“居住地址?”队长严肃地打断了他。

“圣安浓西亚塔附近的洛伦采托马具店。”

“好,”菲德里吉最后说,“今天我们派人去侦察。”

一个漂亮的男孩,年岁很小,只有六七岁的样子,靠在院里的墙角上伤心地哭着。

“你为什么哭?”另一个大一些的孩子问道。

“给剪掉了头发!……给剪掉了头发!……要是知道给剪头,我就不来了!……”

他用手摸着被修道院理发师用剪刀给弄得丑陋不堪的浅色头发——凡是新加入神圣军团的孩子,都得由他给剪个童花头。

“喂,路加,路加,”年纪稍大一些的男孩责备地摇了摇头,“你的想法是罪过!你想想受难的圣徒吧:异教徒们剁掉了他们的手和脚,他们照旧颂扬上帝。可是你却连头发都舍不得。”

路加被圣徒们的先例吓得不再哭了。可是他的脸却立刻惊吓得扭曲了,他又更大声地号叫起来,也许是觉得,为了颂扬上帝,修士们也会剁掉他的手和脚。

“请问,”一个肥胖的年老的女市民激动得涨红了脸,向乔万尼问道,“您能否告诉我,有一个黑黑的蓝眼睛的孩子在什么地方?”

“他叫什么名字?”

“狄诺,狄诺·德尔·加保……”

“是哪个队的?”

“咳,我的上帝呀,我还真不知道!找了一整天,到处跑,见人就打听,一点儿用也没有。头昏脑涨……”

“是您的儿子吗?”

“侄子。这孩子老实厚道,学习优秀……突然一些淘气鬼勾引他参加这个可怕的军团。您想想,孩子娇嫩体弱,可是在这里据说用石块打架……”

姑妈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这是您自己的过错!”一个身穿老式衣服的有身份的中年人对她说,“小孩子得狠狠地打——才能乖乖地听话!这回——您可看见了?僧侣和小孩子开始治理起国家来了。小鸡雏教训老母鸡。这种蠢事还从来没有过!”

“正是,正是,小鸡雏教训老母鸡!”姑妈接过话茬说,“僧侣们说——将要出现人间天堂,我不知道将来会怎样,可是现在——却是真正的地狱。每家都有流不完的眼泪,没完没了的争吵……”

“听说了吗?”她带着神秘的样子伏在交谈者的耳朵上继续说,“前几天,吉罗拉莫在大教堂里,在大庭广众面前说:当父母的,你们就是把儿女派到天涯海角去,他们也会回到我的身边来,他们——是我的……”

一个年老的市民钻进孩子中间去了。

“小鬼头,这下可找到了!”他揪着一个男孩子的耳朵,叫喊道,“你等着,看我怎样收拾你,从家里跑出来,跟一些下流坯搅在一起,父亲的话也不听!”

“我们应该更听天父的话,而不应该更听人世间父亲的话。”一个男孩子果断地说。

“噢,你小心点儿,多福!你别让我失去忍耐……走,回家去——你别固执!”

“放开我,爸爸。我不回去……”

“不回去?……”

“不。”

“你看我揍不揍你!”

父亲给了他一记耳光。

多福没有动——甚至就连苍白的嘴唇都没有动一下。他只是朝着天上仰起脸来。

“别发火,别发火,先生!不应该伤害孩子。”城市卫队的士兵赶到了,他们是长老议会派来保护神圣军团的。

“滚开,混账的东西!”老头怒气冲冲地喊道。

士兵们从他手中抢夺孩子;父亲破口大骂,不肯松手。

“狄诺!狄诺!”姑妈从远处看见了侄子,尖声尖气地叫喊起来,并且向他奔过去。可是卫队士兵制止了她。

“放开,放开!天主哇,这是什么世道呀!”她号叫着,“狄诺!我的孩子!狄诺!”

这时,神圣军团的队伍活动起来。无数只小手挥动着红十字架、橄榄枝,欢迎走进院子里的萨沃纳罗拉,用响亮的童音唱起歌来:

“Lumen ad revelationem gentium et gloriam plebis Israel.”

“是照亮外邦人的光,又是你们以色列人的荣耀。”8一群小姑娘把修士围住,向他扔春天的黄花、玫瑰色的冰凌花和深色的紫罗兰;她们跪在他的脚下,抱住大腿亲吻着。

他身上洒满阳光,面带亲切的微笑,默默地为孩子们祝福。

“佛罗伦萨王基督万岁!我们的女王玛丽亚万岁!”孩子们欢呼着。

“立正!开步走!”小队长们发出口令。

奏起了乐曲,旗帜迎风飘扬,军团出发了。

焚烧奢侈品——Bruciamento della vanita规定在故宫前长老议会广场上举行。神圣军团要对佛罗伦萨做最后一次巡逻,收缴“奢侈品”。

院子空了,乔万尼看见了奇普里亚诺·鲍纳科尔济先生。他是卡利马拉染坊老板,奥桑米凯勒教堂附近那家货栈的主人,在圣杰瓦济奥的磨坊岭他那块地里发现了古代维纳斯女神的雕像。

乔万尼走到他的面前,他们攀谈起来。奇普里亚诺先生说,列奥纳多·达·芬奇前几天从米兰来到佛罗伦萨,受公爵的委派前来收购被神圣军团从各宫殿收缴的艺术作品。乔尔乔·梅鲁拉坐了两个月监狱,获释后由于列奥纳多说情而得到公爵的宽恕,也负有同样的使命到佛罗伦萨来了。

商人请乔万尼带他去见院长,于是他俩一起来到萨沃纳罗拉的净室。

贝特拉菲奥站在门口,听到了卡利马拉店主和圣马可修道院院长的谈话。

奇普里亚诺先生提出要用两万二千佛罗伦收购今天准备付之一炬的所有图书、绘画、雕塑和别的艺术珍品。

院长拒绝了。

商人想了想,又增加八千。

修士这次甚至没有回答;他的脸严峻而木然。

于是商人蠕动着因脱落牙齿而凹下去的嘴唇,用皱皱巴巴的狐皮袍子下襟盖上冻僵的膝盖,叹了一口气,眯缝起视力不佳的眼睛,用他惯有的那种愉快而平静的声音说:

“吉罗拉莫神父,我宁愿倾家荡产,拿出我的全部家当——四万佛罗伦。”

萨沃纳罗拉抬起眼睛看着他,问道:

“既然您要倾家荡产,那么您费尽心机要办这件事就无利可图了吧?”

“我生在佛罗伦萨,热爱这块土地,”商人简单地回答,“我不希望外国人说我们像野蛮人似的焚烧贤哲和艺术家无辜的作品。”

修士惊奇地看着他,说道:

“噢,我的孩子,你要是能够像爱自己人间的祖国一样爱自己天上的祖国就好了!可是值得你欣慰的是:付之一炬的都是应该销毁的,因为邪恶和罪恶的东西不可能是美好的,这是你们称赞的那些贤哲所证实的。”

“神父,您相信,”奇普里亚诺说,“小孩子们经常都能准确无误地分辨科学艺术作品中的善与恶吗?”

“出自小孩子嘴里的都是真话,”修士反驳道,“你们要是不回心转意,变得像小孩子一样,断然进不了天国。9天主说,我要毁掉哲人的智慧,推翻理性者的理性。我日日夜夜为这些小孩子祈祷,即使他们的头脑不能理解科学艺术的毫无价值,圣灵也会恩赐给他们以启示。”

“我请求您,请您想想,”店主最后站起来,说道,“也许其中一部分……”

“别白费口舌了,先生!”吉罗拉莫制止了他,“决定是不可更改的。”

奇普里亚诺又咬起那双苍白的老太婆般的嘴唇来,自言自语地嘟哝着什么。萨沃纳罗拉只听见最后的一个词儿:

“疯狂……”

“疯狂!”他接过话茬,两眼射出怒火,“呶,难道在亵渎神明的庆典中献给教皇博尔吉亚的金牛犊——不疯狂?难道窃取爵位者和杀人凶手摩罗用魔鬼机器安放颂扬主的圣钉——不疯狂?你们围着金牛犊跳舞,为了颂扬财神而发疯。为了颂扬我们的上帝,受难的基督,但愿我们这些笨拙的人变得疯狂,发傻!你们嘲笑在广场上十字架前跳舞的修士们。等着瞧吧,还会有这种事吗!我不仅要修士们,而且要佛罗伦萨全体百姓,大人和孩子,老人和妇女,为了平息上帝的愤怒而围着神秘的救世树跳舞,就像大卫当年在至高无上神的古帐幕里围着约柜跳舞 10 一样,到那时我们倒是要看看你们这些聪明人说些什么!”

乔万尼从萨沃纳罗拉的净室里出来,向长老议会广场走去。

他在宽道大街遇到了神圣军团。孩子们截住一台由两个黑奴抬着的轿,里面躺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她的膝上趴着一条巴儿狗。横杆上蹲着一只绿鹦鹉和一只猴子。轿的后面跟随着仆人和保镖。

这是交际花列娜·格里法,不久前来自威尼斯。共和国的统治者们把她这一类的人很有礼貌地叫作“puttana onesta”(“高贵的荡妇”),“meretrix onesta”(“尊贵的荡妇”),或者亲切地叫作“mammola”(“姑娘”)。著名的旅游指南Cataloga di tutte le puttane del bordellcon il lor prezzo(《各妓院娼妓名册和价目一览》)中,列娜·格里法的名字跟别人的名字分开,用大写字母印在最醒目的位置上,价格是四杜卡特,而节日之夜和节日的前夜,价钱加倍——“出自对圣母的尊敬”。

列娜小姐依偎在靠垫上,大有克莱奥帕特拉或萨瓦女王的派头,她正在阅读一个爱上了她的主教的情书,还附有一首十四行诗,最后几句是这样的:

每当我听到你那迷人的话语,

美妙的列娜哟,我的灵魂

就离开人世,向柏拉图的理念

和永恒的天国飞升。

交际花思考着回赠的十四行诗。她对押韵十分精通,难怪她常说,假如她能独立自主,她宁愿“在道德高尚的伟人学园里”度过一生的年华。

神圣军团包围了轿子。小队的头目多福走上前去,把红色十字架举过头顶,庄严地叫道:

“以佛罗伦萨王耶稣和我们的女王圣母玛丽亚的名义,命令你摘下这些罪恶的装饰,这是无用的废物和奢侈品。如果你不这样做,你就会疾病缠身!”

巴儿狗醒了,狂吠起来;猴子叫起来;鹦鹉拍打着翅膀,叫喊着女主人教会它的诗句:

Amore a nullo amato amar perdona.

爱情不准许不爱任何人。

列娜想要向保镖们做个手势,让他们把这群人驱散——可是当她的目光落到多福身上时,她用手招呼他过来。

这个孩子垂下目光,走了过去。

“让盛装滚蛋!”孩子们叫喊着,“让无用的废物和奢侈品滚蛋!”

“多么漂亮的孩子呀!”列娜根本不理会人群的叫喊,小声说,“听我说,我的阿多尼斯 11 ,为了给您带来愉快,我当然很乐意交出这些破烂东西——可是糟糕的是:这些东西并不是我的,而是从一个犹太人那里租来的。这种异教狗的财物未必适合于给耶稣和圣母玛丽亚献祭。”

多福仰起脸来看着她。列娜小姐带着难以察觉的微笑点点头,好像是表示同意他那个没有说出来的想法,以另一种语气,用音调和谐的温柔的威尼斯方言说:

“在圣三位一体大教堂附近的木桶匠胡同,你一打听来自威尼斯的交际花列娜,就有人告诉你。我等着你……”

多福向周围看了看,发现自己的伙伴们不再理会交际花了,正在忙于抛掷石块,跟萨沃纳罗拉的一伙敌人吵架,这些被称作“亡命徒”的人,是从拐角后面蹿出来的。他想要喊他们,让他们向交际花进攻,可是突然间不好意思起来,涨红了脸。

列娜笑了,鲜红的嘴唇中间露出洁白的尖利牙齿。在克莱奥帕特拉和萨瓦女王的形象中显现出来威尼斯“姑娘”的本来面貌—— 一个善于调情和不知羞耻的卖笑妇。

那两个黑人抬起轿子,交际花耀武扬威地赶路了。巴儿狗又趴到她的膝上,鹦鹉挓挲开羽毛缩起头来,唯有猴子很不安分地做出滑稽的怪脸,用爪子去抓高贵的交际花手中的铅笔,她正在给主教写答赠的十四行诗,已经写出第一句:

我的爱情是纯洁的,如六翼天使的叹息。

多福失去了先前的勇气,带领自己的小队登上美第奇家族华丽宫殿的楼梯。

黑暗的房间里散发着从前辉煌时代的气息,孩子们在这里感到无限胆怯。

打开护窗板,吹起号角,敲起鼓。小审判官们这时才欢快起来,笑着,叫着,唱着圣诗,分散到各个大厅里,执行神圣审判的使命,根据圣灵的天启,对科学艺术的诱惑做出判决,搜查和没收“无用的废物和奢侈品”。

乔万尼注视着他们的工作。

孩子们紧锁眉头,两手放在背后,摆着审判官的架势,慢腾腾地在一些伟大人物、贤哲和古代多神教的英雄塑像中间走来走去。

“毕达哥拉斯、阿那克西米尼、赫拉克利特、柏拉图、马可·奥勒留、爱比克泰德。”一个男孩子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读着大理石和青铜雕像底座上的拉丁铭文。

“爱比克泰德!”菲德里吉沉下脸来,装出行家的样子,制止他,“这正是那个异端分子,声称一切享乐都是允许的,没有上帝。这个当然得烧掉!可惜是大理石的……”

“没关系,”机灵的斜眼皮波说,“我们总还是有办法治他!”

“这不是那个!”乔万尼喊道,“你们把爱比克泰德跟伊壁鸠鲁混淆了……”

可是已经晚了:皮波抡起榔头,非常灵巧地把贤哲的鼻子给敲了下来,引起孩子们哈哈大笑。

“咳,爱比克泰德也罢,伊壁鸠鲁也罢,反正一个样——两只皮鞋是一双:‘全都进入魔鬼的住所!’”他复述了所喜欢的萨沃纳罗拉的一句名言。

在波提切利的一幅画前争论起来:多福认为这幅画是诱惑人的,因为画的是赤身裸体的少年酒神巴克科斯,他被爱情的箭射穿;可是菲德里吉则在识别“无用废物和奢侈品”的能力方面跟多福进行竞争,走到近处看了看,宣布说,这根本不是巴克科斯。

“那么你说是谁?”多福问道。

“是谁?还问呢!弟兄们,你们怎么没有看出来?是第一受难者圣斯特凡!”

孩子们站在这幅谜一样的画前感到困惑不解:如果说这真的是圣徒,那么为什么要赤身裸体,洋溢着多神教的美,为什么脸上的痛苦表情像是淫欲的快感?

“听见没有,弟兄们,”多福叫喊道,“这是让人讨厌的巴克科斯!”

“胡说,你这个渎神的人!”菲德里吉把十字架当成武器举起来,叫喊道。

几个男孩子相互扑到一起,伙伴们好不容易才把他们拉开。那个疑难仍然没有解决。

路加早已不哭了,不再为自己被剪得很难看的头发而哼哼唧唧了——因为他觉得还从来没有参加过如此令人开心的淘气活动——这时,永远好动的皮波跟他一起钻进一间黑暗的小房间。这里的窗前,在高高的架子上放着一个穆拉诺玻璃工厂出品的花瓶。透过关着护窗板的缝隙射进一缕阳光,花瓶的玻璃像宝石一样,在黑暗中放射出五彩缤纷的光芒,犹如一枝神奇的花朵。

皮波轻轻地爬上桌子,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花瓶仿佛是活了,竟然能逃跑——他狡猾地吐出舌头,皱起斜眼上面的眉毛,用手指轻轻一推。花瓶一摇晃,像是一枝娇嫩的花,掉了下去,一闪亮,哐啷一声,摔得粉碎——亮光也随之熄灭。皮波像个机灵鬼,纵身一跳,把红十字架抛向高处,灵巧地在半空中一把抓住。路加瞪大了双眼,一边尖叫着一边鼓掌叫好。

他们听见伙伴们在远处高兴的吵嚷声,便赶快回到大厅里去了。

菲德里吉在这里发现一个贮藏室,里面有许多箱子,全都装满“无用的废物”,就连最有经验的孩子都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是当年“豪华者”洛伦佐·美第奇举行化装狂欢庆功活动时用的假面具和服装道具。孩子们都集聚在贮藏室门口。在烛光的照耀下,在他们面前一一搬出硬纸板做的浮努斯怪脸、酒神女祭司的玻璃葡萄、小爱神阿摩耳的箭囊和翅膀、神使墨耳枯里乌斯盘着两条蛇的神杖、海神涅普图努斯的三股叉,最后搬出雷神的闪电——这是木制涂金的,已经布满蜘蛛网——和被蛀虫咬得千疮百孔的奥林波斯神鹰 12 的标本——尾巴上的羽毛已经掉光,从肚子的窟窿里露出一块块毡子——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突然从维纳斯的假发中蹿出一只大老鼠。姑娘们吓得尖声叫起来。最小的一个跳到椅子上,嫌恶地把裙子提到膝盖以上。

人们对多神教的这些破烂、已死的众神的遗骸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恐惧和厌恶,觉得不寒而栗。被吵嚷和光亮所惊动的蝙蝠疯狂地往天棚上撞,很像是邪恶的幽灵。

多福跑过来,宣布说,楼上还有一个小房间上了锁:门口有一个红鼻子秃顶的小老头看守,他气哼哼地叫骂,不放任何人进去。

派出几个人前去探听。乔万尼认出了守护着那个神秘房间的小老头原来是自己的朋友,爱书如命的乔尔乔·梅鲁拉。

“把钥匙交出来!”多福对他叫喊道。

“是谁告诉你钥匙在我这里的?”

“宫殿的看门人说的。”

“走开,走开吧!”

“喂,老头,小心点儿!我们会把你那最后几根头发揪光!”

多福做了个手势。乔尔乔先生站到门前,准备豁出老命来保卫这道门。孩子们向他发起进攻,一拥而上,用十字架殴打他,搜查他的衣袋,找到钥匙,把门打开了。这是一个小书房,珍藏着一批珍贵的图书。

“在这里,”梅鲁拉指着说,“你们需要的全都放在这个角落里。别爬到上面的书架上去,那里什么都没有。”

可是审判官们并没有听他的。他们把遇到的一切——尤其是装订考究的书籍——扔到一堆。然后打开窗户,便于把大厚本的书直接扔到外面去,那里有运载“无用的废物和奢侈品”的车在等着。提布卢斯、贺拉西、奥维德、阿普列尤斯、阿里斯托芬——这些名家作品少见的抄本和孤本——一一在梅鲁拉的眼前飞掠过去。

乔万尼发现,老人偷偷地从书堆里抽出一小册书,机灵地藏到怀里:这是马尔塞林努斯 13 讲述叛教的皇帝尤里安的生平的书。

他在地板上发现一本索福克勒斯悲剧薄如绸缎的羊皮纸抄本,只见封面上画着精美的图画,便奔了过去,贪婪地拾了起来,哀求说:

“孩子们!亲爱的!你们饶了索福克勒斯吧!他是最纯洁的诗人!别动,别动他!”

他绝望地把书紧紧地贴在胸前,可是感觉到这些柔软的书页被撕碎,他哭泣起来,心痛得呻吟起来——最后终于无力地松开了,怒气冲冲地叫喊道:

“你们知道吗,卑鄙的狗崽子们,这位诗人的每一行诗都是神圣的,对上帝的虔诚远远超过了你们那位愚蠢的吉罗拉莫的预言!”

“闭嘴,老家伙,你要是不愿意交出来,我们就把你连同你的诗人一起扔到窗外去!”

他们又拥向老人,掐着脖子把他推出藏书室。

梅鲁拉倒在乔万尼的怀里。

“走吧,我们快些离开这里吧!我不愿意看见这种暴行!”

他们走出宫殿,经过鲜花圣玛丽亚修道院,向长老议会广场走去。

在故宫黑黝黝的端庄挺拔的塔楼前,紧挨着奥尔康尼敞廊,用木板搭成一座八角形的金字塔,高30肘,宽20肘,共分15层,每一层都摆放着准备焚烧的物品。

最底下的一层汇集了小丑的假面具、服饰、假发、假胡须和举行狂欢活动用的其他许多道具;往上三层放着自由思想的书籍,从阿那克瑞翁和奥维德一直到薄伽丘的《十日谈》和浦尔契14 的《摩尔干提》;书籍的上边是妇女用品:擦脸膏、香水、镜子、粉扑儿、指甲锉、卷发器、睫毛镊子;再往上——乐谱、诗琴、曼陀铃、纸牌、象棋、滚球和其他球类——人们娱悦魔鬼用的一切游戏用品;然后——诱人产生邪念的绘画、美女肖像;最后在金字塔的顶端——多神教诸神、英雄和贤哲的彩色蜡雕和木雕面具。最上边耸立着一个巨大模型——作为一切“无用废物和奢侈品”的始祖的魔鬼的形象,里面充填着硫黄和火药,全身毛茸茸的,涂着怪诞的颜色,生着山羊蹄子,很像古代的牧神潘。

天开始黑了。空气凉爽洁净。天上繁星闪烁。广场上人潮涌动,但庄严肃穆,犹如在教堂里一般,只能听到衣服的簌簌声和人们的窃窃低语声。萨沃纳罗拉的门徒们吟唱起被称作“感伤诗”的圣诗——laudi spirituali来。韵律和曲调跟从前狂欢节吟唱的一样,只是改成了新词。乔万尼听着,不由得觉得哀伤的内容与欢快的曲调十分不和谐。

Tre di fede e seu d’amore,

To tre once almen di speme,

要把三分爱、

三分信仰、六分希望、

两分忏悔掺和在一起,

放进祈祷的火里燃烧:

在火里烧上三个小时,

再加上精神的

哀伤、悲痛、恭顺,

加到足够的分量,

就能得到神智。

在“比萨人之盖”里,一个戴着铁框眼镜的人扎着皮围裙,头发抹着油,编成一条发辫,上面扎着带子,粗糙的手上长满老茧,他在一群手艺人面前布道,这些手艺人看样子跟他一样,也都是“感伤的”。

“我是鲁贝托,不是高官,也不是显贵,只不过是佛罗伦萨的一个普通裁缝,”他一边说,一边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脯,“我的弟兄们呀,我告诉你们,耶稣是佛罗伦萨的国王,多次向我显灵,详细地解释了上帝所需要的新的治国方式和法律。你们希望没有穷人和富人,没有高官和子民,希望人人平等吗?”

“希望,希望!说下去,鲁贝托,怎样才能办到?”

“假如你们有了信仰,就很容易办到。一、二——就成了!首先,”他用右手的食指把左手的大拇指掰弯,“什一所得税。其次,”他又掰弯一个手指,“全民的神启议会……”

然后,他停下来,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上,不慌不忙地咳嗽两声,呆板的脸上显露出倔强的志得意满的神情,用单调的嘶哑的声音开始解释什么是什一税和神启议会。

乔万尼听着听着,不禁感到厌倦了。他便向广场的另一端走去。

这里,修士们正在忙着做最后的准备,在昏暗中走来走去,好像是一些幽灵。向担任总指挥的多米尼科·布昂维奇尼走来一个拄着双拐的人,只见此人还不算太老,也许是因为麻痹症所致,双手和双腿都不停地颤抖,耷拉着眼皮;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好像是一只被射伤的鸟不停地扇动着翅膀。他递给修士一卷纸。

“这是什么?”多米尼科问道,“又是一些图画吗?”

“人体解剖图。我把它给忘了。昨天睡梦中听见一个声音:桑德罗,你的画室棚顶上的箱子里还有‘无用的废物和奢侈品’——我爬起来,去找这些裸体画。”

修士接过那卷纸,露出愉快的,几乎是嬉戏的笑容,说道:

“我们就要燃起圣火,菲里佩皮先生!”

那个人看了看堆放“无用废物和奢侈品”的金字塔。

“噢,天主哇,可怜可怜我们这些罪人吧!”他叹了一口气,“假如不是吉罗拉莫师傅,我们没有进行忏悔,没有得到净化就得死掉。就是如今又有谁能知道,我们究竟能不能得救,能不能来得及用祈祷得到饶恕?”

他画了十字,然后一边数着念珠一边念起祈祷词来。

“这是个什么人?”乔万尼问站在身旁的一个修士。

“桑德罗·波提切利,制革匠马里亚诺·菲利佩皮的儿子。”那个人回答道。

天完全黑了,人群中小声地相互转告着:“来了,来了!”

鸦雀无声,没有人吟唱圣诗,一片昏暗,没有点燃火炬,身穿白色长袍的儿童审判官们走过来,手里捧着耶稣儿时的塑像:耶稣一只手指着自己头上的荆冠,另一只手为百姓们祝福。紧随这些孩子之后,走着修士、教堂唱诗班、旗官、八十人委员会的成员、大教堂的神父、神学博士和硕士、巴尔杰洛队长的骑兵、号手和长矛队。

广场上笼罩着一片寂静,好像执行死刑前夕一样。

萨沃纳罗拉登上故宫前的石头高台,高高举着基督受难十字架,庄严肃穆地高声宣布道:

“为了圣父、圣子和圣灵——点火!”

四个修士手执燃烧着的焦油火炬,走到金字塔前,从四个角上点起火。

火焰噼啪作响,起初升起灰色的烟,后来变成滚滚的黑色浓烟。号手们吹起号角。修士们吟唱起《上帝,我们颂扬你》。孩子们用响亮的声音接着唱下去:

“Lumen ad revelationem gentium et gloriam plebis Israel!”

故宫的塔楼里敲起钟来,强劲的隆隆声在空中回荡,佛罗伦萨所有的教堂的钟声从四面八方与它相呼应。

火焰越燃越烈。古代羊皮纸书的柔软书页像活物似的,抽搐着,然后化成灰烬。放着狂欢假面具的底层,假胡须在火中卷曲着,变成一个个火球腾空而起。人群欣喜若狂,发出惊叹和哈哈大笑。

一些人祈祷,另一些人哭泣;有人欢呼雀跃,挥舞着手臂,把帽子抛向空中;也有些人看出某种先兆,对未来做出预言。

“唱吧,给主唱一支新歌吧!”一个瘸腿鞋匠眼里射出疯狂的目光,叫喊道,“一切都将倒坍,我的弟兄们,一切都将烧成灰烬,就像这些无用的废物和奢侈品在驱邪的火里一样—— 一切,一切,一切——教会、法律、政府、政权、艺术、科学——全都将荡然无存——将会出现新的天,新的地!上帝将要擦掉我们眼睛里的泪水,将不再有死亡——也没有哭声,没有悲痛,没有疾病!降临吧,吾主耶稣!”

一个年轻的孕妇瘦削的脸上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她可能是贫穷的手艺匠的妻子,她双腿跪下,向着火堆伸出双手——好像是在火焰里看见了基督——声嘶力竭地哽咽着号叫,像是个狂叫症患者:

“降临吧,吾主耶稣!阿门!阿门!降临吧!”

乔万尼看着一幅被火光照亮但还没有被火焰吞食的画,这是列奥纳多·达·芬奇的作品。

黄昏时分,白皙的裸体勒达 15 站在山中湖面上;一只巨大的天鹅伸着长长的脖子,用翅膀搂着她的腰身,欢快的爱情鸣叫声在天和地之间荡漾;在她的脚下,一对孪生的婴儿——半神半兽的卡斯托耳和波卢克斯从一个巨卵里破壳而出,在水生植物、动物和昆虫中间,在出芽的种子、幼虫和萌芽中间,在暖洋洋的昏暗中,在气闷的潮湿中爬行。勒达全身一丝不挂,直到最隐秘的凹处都裸露在外,她在欣赏着自己的孩子,面带贞洁的和甜蜜的微笑,搂着天鹅的脖子。

乔万尼注视着火焰向着画蔓延过来,越来越近——他惊呆了,心悬在嗓子眼儿上。

这时,修士们在广场中央竖起一个十字架,手拉着手围成三个圈,象征着三位一体,为了表现由于焚烧“无用废物和奢侈品”而产生的喜悦,开始跳舞,起初动作缓慢,后来越来越快,最后终于风驰电掣般地旋转起来,边跳边唱:

Ognun’grida,com’lo grido,

Sempre pazzo,pazzo,pazzo!

人人叫,我也叫,

永远疯狂,疯狂,疯狂!

在主面前要温顺,

尽情地跳,别害羞。

像大卫当年跳舞那样,

我们撩起袈裟——

注意瞧着,跳起舞来,

任何人都不得落后。

神子在十字架上

流出鲜红的血,

我们爱他如醉如痴,

无比欢乐和吵吵嚷嚷——

我们疯狂,我们疯狂,

我们为了基督而疯狂!

观看的人感到头晕目眩,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来——突然间,孩子、老人和妇女也都离开自己的位置,跳起舞来。一个很像浮努斯的满脸生着粉刺的秃顶修士跳得不灵巧,脚下一滑,跌倒了,摔得头破血流:勉强把他从人群中拖出来——否则定会被踩死。

火焰血红色的光辉不停地跳动,照亮一张张扭曲了的脸。基督受难十字架成了旋转着的圈子不动的圆心,投下巨大的黑影。

我们挥动着十字架,

我们跳舞,跳呀,跳,

像大卫王跳舞那样。

我们一个跟着一个,

不停地旋转,转呀,转,

举行敬神的狂欢。

世代的智慧脚下踩,

人的高傲全丢掉,

我们像孩子一样,

当上帝的弄臣。

头脑简单,是傻瓜,

甘心当基督的傻瓜!

火焰吞食勒达,红色的火舌舔着她的裸体,把她的裸体染成粉红,好像活了一般——变得更加神秘和美丽。

乔万尼看着她,浑身颤抖,脸色煞白。

勒达向他投来最后的微笑,化作一股火焰,消融在火海里,像是一朵云彩消融在霞光之中——永远隐去了。

火堆最顶上巨大的魔鬼模型燃烧起来。它那充填着火药的肚子破裂了,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火柱直冲天际。这个妖怪在火的宝座上慢慢地摇晃起来,垂下头,倒塌了,炽热的火炭四下飞溅。

又响起号角,敲起鼓。所有的钟都敲响了。人群发出疯狂的胜利欢呼,好像是由于魔鬼毁于圣火之中,整个人世的谎言、痛苦和邪恶也都随之毁灭。

乔万尼揪住头发,想要逃走。一只手落到他的肩上,他回头一看,认出了老师那张安详的脸。

列奥纳多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出人群。

十一

广场上笼罩着团团的浓烟,气味难闻,熄灭的火堆余烬仍然把广场照得通明,他们二人离开广场,穿过一条黑暗的胡同,来到阿尔诺河滨。

这里不见一个人影,寂静无声,只有河水潺潺流淌。一弯新月挂在宁静的山冈上空,向地上洒下一层银白色的霜。点点繁星闪烁着柔和的光辉。

“你为什么离开了我,乔万尼?”列奥纳多说。

学生抬起目光,想要说话,可是他的声音却戛然而止,嘴唇哆嗦着,他哭了起来。

“请您原谅,老师!”

“你对我没有任何过错。”画家表示不同意。

“我自己也不知道做了些什么,”贝特拉菲奥继续说,“我怎么能,噢,天主哇,我怎么能离开您呢?”

他想要讲讲自己的困惑、自己的痛苦、自己关于同饮主的杯和魔鬼的杯、关于基督和反基督的可怕的二重思想,可是又感到像当年在斯福尔扎纪念碑前那样,列奥纳多不能理解他——只是无望地用祈求的目光盯着他那双如星星般明亮和安详的眼睛。

老师没有询问他,仿佛是猜到了一切,带着无限爱怜的笑容,把手放在他的头上,说道:

“但愿主能帮助你,我可怜的孩子!你知道,我一向把你当成自己的儿子来爱你。如果你还愿意当我的学生,我很高兴接收你。”

他好像是在心里以其惯有的简洁,羞怯地说出自己的隐秘想法——轻轻地补充说:

“感觉越多,痛苦越深。苦难是伟大的!”

从远处传来钟声、修士们的歌声、疯狂的人群的叫喊声——但是并没有打破笼罩着师生二人的沉默无言。

注解:

1亚历山大六世·博尔吉亚(1431—1503),西班牙籍罗马教皇,1492—1503年在位,是文艺复兴时期腐化堕落教皇的典型。1493年任命自己的儿子——不满二十岁的塞萨尔和他的宠妇裘丽娅的兄弟法尔内斯(后为教皇保罗三世)为枢机主教。

2据《圣经·出埃及记》第三十章,犹太人铸造一只金牛犊奉献给耶和华,被摩西所毁。

3《圣经·约翰福音》第十一章第四十三节。

4《圣经·哥林多前书》第十章第二十一节。

5桑德罗·波提切利(1445—1494),佛罗伦萨画家,代表作除《维纳斯的诞生》之外,还有《春》等。

6奥利金(约185—254),早期希腊教会最有影响的神学家和《圣经》学者,所编订的《六文本合参》系《旧约·圣经》各种文本合参。

7马太奥·帕尔梅里(1406—1475),人文主义诗人和历史学家。

8《圣经·路加福音》第二章第三十二节。

9《圣经·马太福音》第十八章第三节。

10见《圣经·撒母耳记》下篇第六章第十七节。

11阿多尼斯,希腊神话中的自然之神,美貌无比,被美神阿佛罗狄忒所爱。

12希腊神话中最高的天神宙斯的神座旁有一只神鹰。

13马尔塞林努斯(?—304),意大利籍罗马教皇,曾叛教,后忏悔。

14路易吉·浦尔契(1432—1484),意大利诗人,曾受洛伦佐·美第奇庇护,其代表作史诗《摩尔干提》叙述骑士奥尔兰多的生涯。

15勒达,希腊神话中斯巴达克王后,宙斯为其美色所迷,化为天鹅与其结合。勒达生下一只蛋,孵出卡斯托耳和波卢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