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沉重的鹰能在稀薄的空气中翱翔,既然庞大的帆船能在海上航行——那么人为什么不能用翅膀劈开空气控制住风并且成功地升到高空呢?”

列奥纳多在自己的笔记本里读到五年前写的这段话,并排还有一幅插图:牵引杆上面固定一个圆铁管,支撑着翅膀,由绳子牵动,翅膀可以扇动。

他现在觉得这个机器很笨拙并且很难看。

新的飞行器很像一只蝙蝠。翅膀的框架由五根类似手指的多节骨骼组成,能够在关节处弯曲。熟皮子和生丝做的带子,再加上曲杆和肌肉状的垫片,把各个指骨连在一起。翅膀靠着活动的牵引杆和连杆能够抬起来。浆过的不透气的塔夫绸绷在翅膀的框架上,像鹅掌上的蹼,能收缩和张开。四只翅膀像马腿一样,交替运动。翅膀的长度是40肘,高度是8肘。翅膀向后展开,可产生向前的动力,往下扇动,使机器上升。人把两只脚伸进蹬子里,蹬子借助于皮带、滑轮和曲杆而产生运动。一个很大的舵上面带有许多羽毛,很像鸟的尾巴,由人的头部控制。

鸟在离开地面之前,为了扇动翅膀,应该用爪子蹬地,而雨燕的爪子短小,落在平地上,拼命挣扎也不能直接起飞。

两个支架代替鸟的爪子。

列奥纳多根据试验得知,良好的机器构造与外观上的美和各个部分的谐调是分不开的:必不可少的支架外观丑陋,这让发明家非常恼火。

他埋头于数学运算:寻找错误,可是不能找到。他突然气愤地把密密麻麻写满一行行数字的纸页涂抹了,在边上写道“不正确”,并且用括号加上一句骂人话:“去他妈的!”字母写得很大,借以宣泄心中的愤怒。

计算越来越糊涂;错误捉摸不透,反而加剧了。

蜡烛的火苗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刺激得眼睛发痛。已经睡足了的猫,弓起背,伸个懒腰,用爪子跟一只鸟的标本嬉戏起来,这只鸟的标本用细绳悬挂在横棍上——是研究飞翔时用来测定重心的,现在已经被虫子蛀坏了。列奥纳多把猫推开,猫差一点儿没有从桌子边上跌落下去,凄惨地叫了起来。

“呶,上帝保佑你,随便找个地方趴一会儿去——但不许在这儿捣乱。”

他用手温存地抚摸着猫的黑毛,毛里迸发出火花。猫收紧毛茸茸的爪子,认真地躺下,打起呼噜来,它那双绿荧荧的瞳孔充满柔情和神秘感,紧紧盯着主人。

又是无尽无休的数字、括号、分数、方程式、立方和平方根。

第二个不眠之夜不知不觉地飞逝过去了。

列奥纳多从佛罗伦萨回到米兰之后,几乎是整整一个月没出大门,一直埋头于制造飞行器的工作。

白金合欢的枝子紧贴着敞开的窗户,偶尔把柔嫩芳香的花瓣撒落到桌子上。月亮被一层黄红色的雾霭般的贝母云给遮住了,因此光线更加柔和,洒到室内,跟烛光混合在一起。

房间里装满各种各样的机器和天文、物理、化学、力学、解剖学的仪器。轮子、杠杆、弹簧、螺丝、管子、圆盘、弧形铁、栓塞以及其他一些机器零部件——铜的、钢的、铸铁的、玻璃的——好像妖怪或者巨大昆虫的肢体,从黑暗中显现出来,相互纠缠和混杂在一起。可以看出一个潜水罩来,一个做成眼睛形状的(当然是放大了)水晶石的光学仪器闪闪发亮,还有马的骨骼、鳄鱼标本,一个罐子里用酒精浸泡着人的胚胎,很像一个苍白的大毛毛虫,还有一个尖头的船形滑板,是在水上行走用的,旁边放着可能是偶然从画室拿来的少女或者天使的泥塑头像,露出狡黠和哀伤的笑容。

熔铁炉旁放着一个风箱,黑暗的出铁口里,覆盖着灰烬的煤炭泛出浅红色的亮光。

飞行器的翅膀一端立在地板上,另一端触到天棚——其中一个是光秃秃的,另一个已经绷上了薄膜。两只翅膀中间的地板上,躺着一个人,伸腿拉胯,窝着头,看样子是工作时睡着了。他右手攥着熏黑的铜勺的柄,锡从勺里淌到地板上。一个翅膀骨架的下端触到睡觉人的胸部,因此由于他的呼吸而轻微地发颤,抖动,好像是活了,顶到天棚的上端发出簌簌的响声。

在月光和烛光的照耀下,机器和处于伸展开的两只翅膀中间的人,具有了一只大蝙蝠的形体,它准备腾空飞起。

月亮落了。列奥纳多的房子坐落在米兰郊区,在城堡和圣恩玛丽亚修道院中间,周围是菜园子。从菜园里飘来蔬菜和野花——蜂蜜花、薄荷、土茴香的芳香。小燕子在窗户上面的窠里啾啾鸣叫。

蜡烛的火光暗淡了。隔壁的画室里可以听到学生说话的声音。

他们是两个人——乔万尼·贝特拉菲奥和安得雷亚·萨拉伊诺。乔万尼在画解剖摹制品,坐在一个学习透视学的器具前——这是一个方形的木框,上面绷着绳网,相当于绘画纸上用横竖线条划出的一个个小方格。

萨拉伊诺往绘画用的椴木板上涂雪花石膏。他是个很英俊的少年,生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一头浅色的卷发,他是老师的宠儿,老师曾以他为原型画过天使。

“安得雷亚,您怎么看,”贝特拉菲奥问道,“列奥纳多先生很快就能把机器做好吗?”

“上帝才知道,”萨拉伊诺回答道,嘴里哼着小曲,整理着新鞋上的绣金缎子翻口,“去年干了两个月,毫无结果,只引起了嘲笑。琐罗亚斯特罗这头笨熊,无论如何都想要飞上天去。老师劝阻他,可是他一味坚持己见。你想想看,这个怪人爬到房顶上去,全身挂满牛和猪的膀胱,像是念珠,以便掉到地上不至于摔坏——他抬起翅膀,先是纵身一跳,被风给刮起来,可是后来却大头朝下跌落下来——直接掉到大粪堆上。那上面很绵软,所以没有摔坏,而他身上那些膀胱全都迸裂了,轰隆一声,像是放大炮一样——甚至附近钟楼上的寒鸦都吓得飞走了。我们这位新的伊卡罗斯 1 两条腿在空中乱蹬,无法从粪堆里爬出来!”

这时,第三个学生塞萨尔·达·谢斯托走进画室,这个人已经不年轻了,蜡黄的脸显出病态来,眼睛聪明而又凶恶。他一只手里拿着一块夹着火腿的面包,另一只手端着一杯葡萄酒。

“呸,真酸!”他皱着眉头,吐了一口,“这火腿像是鞋底子。我真奇怪:一年的俸禄是两千杜卡特 2 ——可是给人吃的却糟糕透顶了!”

“您最好是喝别的桶里的,在仓房楼梯底下。”萨拉伊诺说。

“尝过。更糟。你这是什么,又是新置备的?”塞萨尔看着萨拉伊诺那顶考究的猩红丝绒圆形软帽,“我们的经济条件,没什么可说的。猪狗不如的生活!厨房已经快有两个月没买鲜火腿了。马可起誓说,老师一分钱都没有——全都花在这些可恶的翅膀上了,虐待大家——原来钱都扔到这里了!受宠的人得到礼品!丝绒帽!接受他人的馈赠,安得雷亚,你怎么不害羞?列奥纳多先生可不是你的父亲,也不是你的哥哥,你已经不小了……”

“塞萨尔,”乔万尼说,想要变换一下话题,“前几天您曾答应给我讲讲透视学的一个规则,记得吗?看样子我们无法等待老师了。他一直忙活机器……”

“是的,弟兄们,等着瞧吧——我们大家都让这个机器弄得一无所有,若不就是让它滚蛋!非此即彼。记得有一次,老师正在画《最后的晚餐》,可是突然间迷恋上发明制造米兰香肠的新机器——用动物脑子做白香肠。就这样,使徒老雅各的头没有画完,等着做香肠的机器改进了以后再说。他把自己最好的一幅圣母像扔到角落里,而忙于发明自动旋转烤肉机,这种机器烤出来的阉鸡和乳猪特别均匀。从鸡粪里提炼洗衣用的碱液,可是一项伟大的发明!你们相信不——没有任何一种蠢事不会让列奥纳多先生入迷,只要能够让他摆脱开绘画就好!”

塞萨尔的脸痉挛地抽动起来,两片薄薄的嘴唇撇出一丝恶毒的讥笑。

“只是为此上帝才给了这种人以天赋!”他恶狠狠地小声补充道。

列奥纳多仍然伏案工作。

一只燕子从开着的窗户飞进来,在屋里盘旋起来,有时碰到天棚和墙壁;最后落进飞行器的翅膀里,好像是陷进捕鸟器里,在绳子编成的网里扑棱着自己那对小小的翅膀。

列奥纳多走过来,把这个俘虏解救出来,担心把它弄疼,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亲吻了一下它那颗丝绒般的黑色的头,然后把它放到窗子外面。

燕子升高了,欢快地叫着消失在天际。

“多么轻松,多么简单!”他想道,用羡慕的悲哀的眼光目送着它。然后,他以厌恶的目光看了自己的机器一眼,大蝙蝠的翅膀骨架让人感到难受。

在地板上睡觉的那个人醒了。

这是列奥纳多的助手,佛罗伦萨最熟练的机械工匠和铁匠,名字叫琐罗亚斯特罗,或者叫亚斯特罗·达·佩列托拉。

他跳起来,擦了擦自己唯一的一只眼睛:另外一只——工作时被熔铁炉里溅出的火星给烫瞎。他身材魁梧,相貌丑陋,但却有一张孩子般纯朴的脸,脸上永远是烟熏火燎的,很像是希腊神话中的独眼族的库克洛佩斯。

“完了!”铁匠叹息道,绝望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我真混蛋!——我说,师傅,您怎么没有喊醒我?我想,抓紧些,晚上能把左侧的做好,明天早晨好试飞……”

“你睡足了,做得很好,”列奥纳多说,“反正这翅膀是不适用的。”

“怎么?又不能用?不,师傅,随您的便,我可不想重新做这个机器了。花了多少钱,付出了多少劳动!又都化为泡影!还得怎么样?有了这样的翅膀还不能飞吗!不仅仅是我,就是一头大象都能给带动起来!您瞧着吧,师傅。让我们再试一次——呶,在水上也好——万一摔下来,也只不过是洗个澡罢了,我会游泳,像鱼一样,怎么都淹不死!”

他合起双手,做出祈求的样子。

列奥纳多摇着头。

“忍耐一下,朋友。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时间。以后……”

“以后!”铁匠呻吟道,差一点儿没有哭起来,“为什么不是现在?我敢保证,上帝如能开恩——我就能飞起来!”

“你飞不起来,亚斯特罗!这里是数学问题。”

“我本来就知道!让您的数学见鬼去吧!只能让人困惑。我们辛苦了多少年!心痛啊。每一只愚蠢的蚊子、蛾子、苍蝇,上帝宽恕吧,可恶的,吃屎的东西,也都会飞,可是人却像是蛆虫,只能爬行。这难道不让人懊丧?还等个什么劲儿?这不就是翅膀!一切都准备好了——让上帝保佑平安,拿过来一扇动,就起飞了——人人都要看我!”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他的脸容光焕发了。

“师傅,啊,师傅?我对你说什么呢?我做了一个梦。奇妙的梦!”

“又飞翔了?”

“是的。正是这样。你听着好了。我好像是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里,满屋是人。大家都看我,用手指着我,哈哈大笑。呶,我想,现在要是不飞翔——那就很不好。我往高处一蹿,尽力扇动两只手臂,于是就腾空而起。起初很艰难,仿佛是肩上压着一座大山。可是后来越来越轻松——我飞到高处,差点儿没有把头撞到天花板上。大家都喊:看哪,看哪——飞起来了!我直接奔向窗户——只听见风在耳边呼呼地响,我可真开心,笑着,心想:为什么以前不会飞?是忘了,还是怎么的?这本来很简单!什么机器都不需要!”

从楼梯上传来号哭、谩骂和迅捷的脚步声。门开了,跑进一个人来,只见他那火红色的头发竖立起来,布满雀斑的脸涨得通红。这是列奥纳多的学生——马可·多乔内。

他拽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的耳朵,一边骂一边打他。

“主让你过个倒霉的复活节,坏蛋!我用棍子把你的喉咙穿透,恶棍!”

“为的是什么,马可?”列奥纳多问道。

“请您开恩,先生!他偷了两个银扣环,每个值十佛罗伦 3 。一个已经抵押出去,掷骰子把钱赌输了,另一个缝在自己衣服里面,撕开里子——我在里面找到了。我本来想要规规矩矩地拽着头发把他拖来,可是他却把我的手给咬出血了,这个鬼东西!”

他又气愤地抓住孩子的头发。

列奥纳多保护孩子,把他拉过来。于是马可从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他在家里履行管理员的职责——叫道:

“给您钥匙,先生!我够了!我不能跟恶棍和小偷生活在同一栋房子里。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呶,安静,马可,安静些……我狠狠地惩罚他。”

学生们从画室的门往里面看。他们中间挤着一个胖女人——厨娘玛杜琳娜。她刚从市场回来,菜篮子里装着葱、鱼、很粗的紫茄子和纤维很多的荷兰芹。她看见这个小小的罪犯,挥动起手来,爆豆似的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仿佛一粒粒干豌豆从破口袋里撒落出来。

塞萨尔也说话了,对于列奥纳多容忍在家里有这么个“异教徒”表示惊奇,因为没有任何毫无意义的和残酷的胡作非为是雅各波所不能干得出来的:前几天用石头打断了看家的老狗法贾诺的腿,把马厩里的燕子窝给洗劫一空,大家都知道,他最大的乐趣就是扯掉蝴蝶的翅膀,欣赏它们受苦。

雅各波没有离开老师,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对头,好像是一只被捕获的小狼。那张好看的但很苍白的脸表情麻木。他没有哭,但是遇到列奥纳多的目光,他那双凶恶的眼睛露出怯懦的祈求的神色。

玛杜琳娜大喊大叫,要求把这个小鬼头痛打一顿:否则他要骑到大家的脖子上来,让人不得安生。

“静一些,静一些!别说话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列奥纳多说,他的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沮丧表情,对于家庭的暴动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塞萨尔笑了起来,小声地嘀咕着,感到幸灾乐祸。

“看着都恶心!优柔寡断!连一个小孩伢子都对付不了……”

等到大家都吵闹够了,逐渐散去以后,列奥纳多把贝特拉菲奥叫过来,亲切地对他说:

“乔万尼,你还没有看见过《最后的晚餐》。我现在要到那里去。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学生高兴得涨红了脸。

他俩来到院子里。中央有一眼井。列奥纳多洗了脸。他虽然已经两夜没有睡觉了,但仍然感到精神饱满,朝气蓬勃。

这一天下雾,没有风,光线苍白,好像是在水下;画家最喜欢在这种天气作画。

当他俩站在井沿上的时候,雅各波走过来。他手里拿着一个自制的树皮小盒。

“列奥纳多先生,”孩子胆怯地说,“这是给您的……”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盒盖:只见盒底上有一只大蜘蛛。

“好不容易才捉到,”雅各波解释说,“钻到石头缝里去了。在那里待了三天。这个毒虫!”

孩子的脸突然活跃起来。

“吃苍蝇那股劲头可真够瞧的!”

他捉住一只苍蝇,扔进盒子里。蜘蛛马上向猎物奔过去,用毛茸茸的爪子抓住,这个牺牲品还在挣扎,可是嗡嗡声却越来越微弱了。

“在吸,在吸!您看。”孩子小声说,感到是一种享受,高兴得喘不过气来。他的眼睛燃起残忍的好奇的火光,嘴角颤抖着露出不明显的笑容。

列奥纳多也弯下身来,观看这只怪模怪样的昆虫。

乔万尼突然觉得他们二人的脸上掠过共同的表情,虽然画家与孩子中间有一道鸿沟,可是他俩在对可怕事物的好奇上却走到一起来了。

苍蝇被吃完了,雅各波小心谨慎地关上盒盖,说道:

“我给您放到桌子上去,列奥纳多先生——也许您还要看看。它跟别的蜘蛛打架才可怕呢……”

孩子想要走开,可是又停下了,抬起眼睛,露出祈求的目光。他的嘴角耷拉下来,颤动着。

“先生,”他庄重地小声说,“您别生我的气!呶,怎么办——我主动离开吧,我早就想过,应该离开,但并不是为了他们——他们说些什么,我毫不在乎——而是为了您。我知道,我让您厌烦了。只有您一个人是善良的,他们都很凶恶,跟我一样,只不过他们会装,可是我不会……我要走了,将独自一个人。这样更好些。只是请您原谅我……”

男孩长长的睫毛里闪着泪花。他低下头,重复一遍,声音更小了:

“请原谅,列奥纳多先生!我把小盒送去。让它留给您做个纪念吧。蜘蛛能活很长时间。我求亚斯特罗喂养它……”

列奥纳多把手放在孩子的头上。

“你上哪儿去,孩子?留下来吧。马可会原谅你的,我也不生气。去吧,今后尽量不给任何人做坏事。”

雅各波沉默地看了看他,那双大眼睛表现出困惑不解的神情,流露出来的不是感激,而是惊奇,几乎就是惊恐。

列奥纳多向他微微一笑,亲切地抚摸着他的头,仿佛是猜到了这颗心灵的奥秘——这颗心灵是被大自然造就成邪恶的,但在邪恶中却是无辜的。

“到时候了,”老师说,“我们走吧,乔万尼。”

他俩走出大门,马路上不见人影,在果园、菜园和葡萄园的篱笆中间向着圣恩玛丽亚修道院走去。

贝特拉菲奥近来很难过,因为不能按照谈妥的条件逐月给老师缴纳六个佛罗伦的学费。叔叔跟他吵翻了,一分钱都不给他。乔万尼从贝内德托那里拿了一些钱,交了两个月的学费。可是修士再也没有钱了:他把最后的几个钱都给了他。

乔万尼想要请求老师原谅。

“先生,”他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开始怯懦地说,“今天是十四号,根据规定的条件我应该在十号交学费。我非常不好意思……可是我总共只有三个佛罗伦。也许您同意等一等。我很快就能弄到钱。梅鲁拉答应让我抄写……”

列奥纳多惊奇地看了看他:

“你说什么,乔万尼?上帝保佑你!你说这种话怎么不害羞呢?”

只见学生的脸色很窘迫,脚上那双旧皮鞋上很笨拙地补了补丁并且由于绽线而裂开口子,看起来很寒酸,衣服也穿得很旧了——根据这一切,他明白了,乔万尼非常拮据。

列奥纳多现出阴郁的神色,谈起了别的事情。

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他漫不经心地,好像是心不在焉地摸摸自己的口袋,掏出一枚金币,说道:

“乔万尼,我求你到店铺去给我买点儿绘画用的蓝纸,二十张吧,还有一包红粉和艾鼬骨。给你,拿去。”

“这是一杜卡特。买东西只需要十个索利多 4 。找回来的钱我给您送来……”

“不用送来。你来得及。关于钱的事,你以后永远也不要想了,听见了吗?”

他转过身去,面对着这条笔直的通航大运河,只见两岸各有一排落叶松伸向远方,他指着晨雾中树的轮廓,说道:

“你注意到了吗,乔万尼,绿树在薄雾中呈现出浅蓝色,而在浓雾中则是淡灰色。”

他还就各种不同的阴影谈了一些见解,云彩投到夏天覆盖着绿叶的山冈上的影子不同于冬天投到没有叶子的山冈上的影子。

然后,他又转过身来,对学生说:

“我知道,你为什么把我想象成一个守财奴。我正准备争取赎回一项抵押,这你猜对了。当初我和你谈到每月的学费时,你也可能注意到了,我对一切都问得很详细,多少钱,何时交,由谁给支付,并且把这些都一一记在笔记本里。然而,你可看到?你应该了解,我的朋友,我有这种习惯,也许是来自我父亲,他叫皮埃罗·达·芬奇,是个公证人,一向有板有眼,是个最一丝不苟的人。可是这种习惯对于我却没有任何好处。你相信吗,我记了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有时再看看,自己也觉得好笑!我能准确地说出,一支鹅毛笔多少钱,给安得雷亚·萨拉伊诺买丝绒做新帽子花了多少钱,可是数千杜卡特都干什么用了,我却一无所知。你要往前看,乔万尼,不要留意这种愚蠢的坏习惯。如果你需要钱,你就拿吧,你要相信,我会给你的,就像父亲给儿子钱那样……”

列奥纳多面带笑容,看了看他,学生的心立刻变得轻松和愉快了。

他俩经过一座花园,只见里面有一棵奇形怪状的低矮的桑树,老师指着这棵桑树对学生说,不仅每一棵树,而且每一片叶子——其形状都是独一无二的,在自然界中任何地方和任何时候都不重现,就像每个人一样——各有各的面孔。

乔万尼心想,他谈起树来是这样善良,就跟他刚才谈到自己的苦恼时一样,老师对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如此关注,他把这种关注用在自然界上来,便使自己的观点具有了洞察一切的特点。

墨绿色的桑树林后面是一片肥沃的平原,位于平原上的多米尼克派圣恩玛丽亚修道院已经历历在目,只见在天上的白云下面有一栋粉红色的砖房,伦巴第式的球形圆顶上装饰着许多陶塑——这是布拉曼特 5 青年时期的作品。

他俩走进修道院的食堂。

这是一个长方形大厅,墙壁粉刷成白色,光秃秃的,天棚上深色的木梁伸延到纵深处。散发着温暖的潮湿、乳香和常年做素食而产生的油烟味。一进门,靠着窗间墙放着一个不大的餐桌,是供修道院院长进餐用的。它的两侧各排列着一长排修士们用餐的狭窄的桌子。

寂静无声,就连苍蝇在积满灰尘的窗户玻璃上嗡嗡飞的声音都能听得见。从修道院的厨房里传来说话声、敲击铁锅的声音。

食堂的深处,对着修道院院长餐桌的墙上挂着灰色的粗糙的帷布,前面搭着一个脚手架。

乔万尼猜到了,在这帷布后面就是老师已经画了十二年多的那幅作品——《最后的晚餐》。

列奥纳多登上脚手架,打开一个木箱,那里面放着各种草图、纸板、画笔和颜料,拿出一本破旧的拉丁文的书,书的天地上写满批注,他把书递给学生,说道:

“读读《约翰福音》第十三章。”

然后把帷布揭开。

乔万尼看着,第一眼就觉得在他面前的不是画在墙上的画,而是实际存在的空间,是修道院食堂的延伸——仿佛是在揭开的帷布后面展现出另外一个房间,因此天棚上横的和竖的木梁也都伸到那里面去了,在远处形成焦点,这间新的食堂几乎也跟修士们的食堂一样平常,只是铺着地毯,更舒适和更加神秘,从这里的三扇窗户可以看到锡安山的蓝色峰巅,白天的光线与山巅上空黄昏时分的光线融汇在一起。画面上画的长方形桌子,很像修士们进餐的那些桌子:同样的桌布,带着细细的条形花纹,边上打着大小不等的方形褶痕,仿佛是还有些湿,刚从修道院的仓库里拿来,杯子、盘子、刀子、装着葡萄酒的容器也都是一样的。

于是他读了福音书:

逾越节以前,耶稣知道自己离世归父的时候到了,他既然爱世间属于自己的人,就爱他们到底。

吃晚饭的时候(魔鬼已将出卖耶稣的意思,放在西门的儿子加略人犹大心里),耶稣心里忧愁,就明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你们中间有一个人要出卖我。

门徒们彼此对看,猜不透所说的是谁。

有一个门徒,是耶稣所爱的,侧身挨近耶稣的怀里。

西门彼得点头对他说,你告诉我们,主是指着谁说的。

那门徒便就势靠着耶稣的胸膛,问他说:“主啊,是谁呢?”

耶稣回答说:“我蘸一点饼给谁,就是谁。”耶稣就蘸了一点饼,递给那个加略人西门的儿子犹大。

他吃了以后,撒旦就入了他的心。 6

乔万尼抬起眼睛看画。

门徒们的脸洋溢着生命力,他仿佛是听到了他们说话的声音,看到了他们心灵的深处:世上正在发生的事——恶的产生,主将因此而死亡——他们对这一切既不理解又感到可怕,因此心情异常气愤。

特别让乔万尼感到惊诧的是犹大、约翰和彼得。犹大的头部还没有画完,只画了他的身体,略略向后仰着,已经勾勒出来:痉挛的手指攥着装有银币的钱袋,他因手的偶然动作而打翻了盐瓶——咸盐撒了出来。

彼得在盛怒中迅速地从他后面跳起来,右手抓住刀子,左手放在约翰的肩上,好像是在问耶稣所喜爱的那个门徒:“谁是出卖者?”——他已经年老,满头银发,怒火冲天,渴望着建立功勋,他明白了老师的痛苦和死亡之不可避免,惊呼道:“主啊,我为什么现在不能追随你而去?我要为你而牺牲自己的生命。”

离基督最近的是约翰:他的头发柔软如丝,上面的部分是平滑的,下部是卷曲的,眼帘由于睡意而沉重下垂,双手顺从地交叉着,脸呈椭圆形——他身上的一切都流露出天堂的宁静和明朗。他作为门徒之一,并没有痛苦,没有害怕,没有发怒。在他身上应验了老师的话:“使他们都合而为一,正如你父在我里面,我在你里面。”7

乔万尼一边看一边想:

“列奥纳多原来是个这样的人!可是我还怀疑过,差一点儿就相信诽谤谗言。创造出这幅画的人,是个不信神的人吗?有谁比他更接近基督呢!”

老师用画笔轻轻地涂着约翰的脸部,然后从箱子里拿出一块炭,企图勾画耶稣脸的轮廓。

可是毫无结果。

这个头他已经考虑十年了,但仍然还是不能勾出轮廓来。

现在跟平时一样,画家站在画前,面对着那个应该出现但不能出现主的面容的空白处,感到无能为力和困惑不解。

他扔掉炭块,用海绵擦去轻微的炭痕,然后站在画前陷入沉思,他经常进行这种沉思,有时持续数个小时。

乔万尼登上脚手架,蹑手蹑脚地走近他,看见列奥纳多的面孔阴沉而紧张,仿佛是苍老了,表现出顽强的思索,类似于绝望。可是他遇到学生的目光,则欢迎地说:

“你说些什么,朋友?”

“老师,我能说些什么呢?这——美妙绝伦,比世上现有的一切都美。除了您以外,任何人都没有理解。最好是不说。我不会说……”

他的声音颤抖了,饱含着泪水。他轻轻地补充道,好像是害怕:

“我还在想,还不明白:犹大的脸在这些人的脸里面应该是什么样的?”

老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画在纸片上的草图,给他看。

这是一张令人生畏的脸,但却不拒人千里,甚至不是凶恶的——只是充满无限的哀伤和痛苦。

乔万尼把它与约翰的脸相比较。

“是的,”他小声地说,“这是他!关于他,《圣经》里说‘撒旦进入了他的心’,他也许比所有的人都知道得更多,可是却接受这个字眼‘使他们都合而为一’,他自己想要独自一人。”

这时,塞萨尔·达·谢斯托带着一个穿着烧炉工服装的人走进食堂。

“我们终于把您找到了!”塞萨尔叫道,“到处都找遍了……公爵派人来有要事,老师!”

“可否有劳大人到宫里去一趟?”烧炉工很尊敬地补充道。

“发生了什么事?”

“糟了,列奥纳多先生!澡堂里的水管不好使,不凑巧的是今天早晨公爵夫人刚刚进去沐浴,女仆出来到隔壁房间拿衣服,热水水龙头的柄坏了,公爵夫人殿下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水止住。幸亏她及时地从汤池里出来了,差一点儿被开水烫伤,她大发雷霆。管理员安布罗乔·达·菲拉里先生抱怨说——已经不止一次向大人您禀报过水管不管用的事……”

“胡说!”列奥纳多说,“你看,我正在忙着。去找琐罗亚斯特罗。他有半个小时就会修好。”

“无论如何都不行,先生!不把您请去,交不了差……”

列奥纳多不理会他,想要重新开始工作。可是看着应该画耶稣头的那块空白,懊恼地皱起眉头,把手一挥,好像是突然明白了,这一次将一无所成,于是锁上颜料箱子,从脚手架上走下来。

“那好,我们走吧,反正是如此!乔万尼,你到城堡的大院子来找我。塞萨尔会送你来。我将在马的附近等你们。”

他所说的“马”是已故公爵弗兰切斯科·斯福尔扎的纪念碑。

乔万尼感到惊奇的是,老师没有回头看一眼《最后的晚餐》就跟着烧炉工修理公爵澡堂里的水管去了,好像是为找到停止画画的借口而高兴。

“怎么?看不够吧?”塞萨尔对贝特拉菲奥说,“也许它真的美妙绝伦,当你还没把它品透的时候……”

“你想要说什么?”

“不,随便说说……我不想让你失望。也许你自己就会看得出来。呶,再会——你自我陶醉吧……”

“我请求你,塞萨尔,把你所想的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请便。只是得说好,以后你可不要生气,别因为我说了真话而埋怨。况且你想要说什么,我全都知道,我并不想争论。当然,这是一幅伟大的作品。任何一位大师都不曾如此深刻地了解解剖学、透视学、光与影的法则。那还用说!全都是写实的——脸上的每个皱纹,桌布上的每个褶痕都跟真的一模一样。可就是没有活的灵魂。没有神,而且以后也不会有。一切都是死的——内里,心灵是死的!你只要仔细看看,乔万尼,就会发现多么工整的几何图形,几个三角形:两个静观的,两个积极的,焦点集中在基督身上。你看这右侧,这是个静观的三角:约翰身上是绝对的善,犹大身上是绝对的恶,彼得身上是分辨善与恶,公正。那边是个积极的三角:安得烈、小雅各、巴多罗买。中心的左侧又是一个静观的三角:腓力的爱、大雅各的信仰、多马的理性又是一个积极的三角。几何学取代了灵感,数学取代了美!一切都经过深思熟虑,经过理性的权衡和咀嚼,经受了考验,用秤称过,用两脚规测量过。在神圣的外表下面——是亵渎神明!”

“噢,塞萨尔!”乔万尼说,带着轻轻的指责语气,“你可是太不了解老师了!你为什么如此……不爱?……”

“可是你了解他吗,爱他吗?”塞萨尔把脸迅速地朝着他转过来,带着讥讽的冷笑说。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不曾料到的凶狠,乔万尼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

“你不公正,塞萨尔,”他沉默片刻,补充道,“画还没有画完:基督还没有画出来。”

“基督没有画出来。可是乔万尼,你确信他能画出来吗?那好吧,我们等着瞧吧!可是你要记住我的话:列奥纳多先生永远都不能完成《最后的晚餐》,无论是基督还是犹大,都画不出来。因为,你瞧,我的朋友,靠着数学、知识、经验能够得到许多东西,可是不能得到一切。这里需要的是别的。这里是顶峰,他使用上自己的全部科学也攀登不上去!”

他俩走出修道院,朝着城堡的朱庇特城门走去。

“最低限度,塞萨尔,你也许有一点是错误的,”贝特拉菲奥说,“犹大已经有了……”

“有了?在哪儿?”

“我亲眼看见了。”

“什么时候?”

“刚才,在修道院里。他拿出草图给我看了。”

“给你看了?原来如此!”

塞萨尔看了看他,仿佛很费劲地慢腾腾地说:

“怎么样,好吗?”

乔万尼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塞萨尔什么都没有回答,一路上再也没有说话,陷入了沉思。

他俩走近城堡的大门,只见城墙外面环绕着很深的护城河。他俩经过吊桥,进入南面城墙的一座塔楼。这里阴暗、气闷,像是兵营,散发着面包和粪便的气味。塔楼拱顶的下面回声很响,雇佣兵们使用各种语言讲话、谩骂和发出笑声。

塞萨尔持有通行证。可是乔万尼却是个陌生者,受到怀疑而被检查,他的名字被记入门卫登记簿。

经过第二道吊桥时,他们再次受到检查,然后才走进城堡里面荒凉的院子——被称作“马尔斯战场”的广场。

一座带雉堞的塔楼耸立在他们面前,下面是被称作“死亡壕”的护城河。右侧是荣誉宫的入口,左侧是城堡戒备最森严的部分——名副其实的“鹰窠”。

广场的中央有一个木头脚手架,四周围拢着一些不大的附属建筑物——栅栏和板棚,看来都是仓促建造的,但已经旧得发黑了,有些地方覆盖着灰黄色地衣的斑点。

这些栅栏和脚手架的上面,高高地耸立着一座称作“巨型雕塑”的泥胎,高达12肘,人像骑在一匹马上——这是列奥纳多的雕塑作品。

大马是用深黄色的黏土雕成的,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特别醒目:只见它两只后腿直立,蹄下踩着一个军人;胜利者举着公爵权杖。这就是伟大的雇佣兵队长弗兰切斯科·斯福尔扎 8 ,冒险的追求者,为了金钱而出卖了自己的鲜血——他是个半兵半匪。他作为一个贫穷的罗马涅农民的儿子,出身于平民,如狮子般凶猛,如狐狸般狡猾,靠着为非作歹、建功立业和卓越的智慧而达到权势的顶峰——死于米兰大公爵的宝座上。

苍白的阳光落到巨型雕塑上。

乔万尼在那肥胖的双下颏的皱纹里,在那双令人生畏的凶恶锐利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头吃饱了的野兽的和善安详。他在纪念碑的底座上看到了列奥纳多亲手在绵软的黏土上刻的两行诗:

Expectant animi molemque futuram,

Suspiciunt:fluat aes;vox erit:Ecce Deus!

灵魂预感到伟大的未来:

铜将熔化;一个声音:这是神!

他感到惊诧的是最后两个词:Ecce Deus!(这是神!)

“神。”乔万尼重复道,望着巨型泥塑和被胜利者斯福尔扎的马蹄践踏的牺牲者,想起了圣恩玛丽亚修道院寂静无声的食堂、锡安山蓝色的峰巅、约翰脸上天神般的美以及静悄悄的最后的晚餐,那是个神,但可以说他:Ecce homo!(这是人!)

列奥纳多向乔万尼走来。

“我的工作完了。走吧。否则又要给传进宫去:那里好像是厨房里烟囱冒烟。趁着没有被发现,得快些溜掉。”

乔万尼一声不响地站着,低垂下眼睛,脸色苍白。

“请原谅,老师!我想了,但不明白,您怎能在同一个时期里同时创作这个巨型雕塑和《最后的晚餐》?”

列奥纳多惊奇地看了看他,但表情很和善。

“你有什么不明白?”

“噢,列奥纳多先生,难道您自己没有看见?这不能——同时……”

“相反,乔万尼。我想,二者相互促进:关于《最后的晚餐》一些好的想法,正是我在进行这个巨型雕塑的时候产生的,或者相反,我在修道院里往往喜欢构思纪念碑。这是一对孪生子。我是同时开始这两项工作的——也将同时结束。”

“同时!这个人和基督?不,老师,不可能!”贝特拉菲奥惊叫道,他不会更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感觉到他的心由于这种不可调和的矛盾而愤怒,他重复道:

“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老师说。

乔万尼想要说些什么,可是遇到列奥纳多平静而又困惑的目光,明白了,什么都不能说,反正——他不会明白。

“当我观看《最后的晚餐》时,”贝特拉菲奥想道,“我觉得我了解了他。可是我现在又什么都不明白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在自己的心里对这二者中的哪一个说:这是神?要么塞萨尔是正确的,在列奥纳多的心里没有神?”

夜间,大家都入睡了,乔万尼受到失眠的折磨,来到院子里,坐到台阶旁葡萄架下的长椅上。

院子是四方形的,中央有一眼井。乔万尼的身后是房子的墙壁;他的对面是马厩;左侧是石头院墙和通向大路的院门,这条大路是通往韦切利城门的;右侧—— 一座小花园的墙,墙上有一个小门,经常锁着,因为花园的深处有一个单独的建筑物,主人往往独自一人在那里工作,不准任何人进去,只有亚斯特罗例外。

夜静悄悄的,温暖而潮湿,令人气闷的雾使月光变得朦胧。

有人敲通向大路的院门。

楼下窗户的护板开了,钻出一个人来,问道:

“卡珊德拉小姐吗?”

“是我。开门。”

亚斯特罗从房子里走出来,开了门。

一个女人走进院子里,只见她穿着白衣服,在月光下好像有些发绿,如同雾一般。

起初,他俩在大门旁谈了一阵;然后经过乔万尼身旁,但没有发觉他,因为他坐在门上雨遮和葡萄架的阴影里。

姑娘坐到井台的边沿上。

她的脸很奇怪,冷漠木然,仿佛是古代雕像:前额很窄,两道一字形的眉毛,很小的下颏,黄色的眼睛亮晶晶,如同琥珀。但最让乔万尼惊奇的是头发:干枯、蓬松、轻盈,仿佛是单独具有生命——好像是美杜莎 9 的毒蛇,像是黑色的光环,围在头上,在它的衬托下,脸显得更加苍白了,红嘴唇更鲜艳了,黄眼睛更明亮了。

“这么说,亚斯特罗,你也听说关于安杰洛修士的事了?”少女说。

“是的,卡珊德拉小姐。据说他是教皇派来消灭巫术和一切异端邪说的。正如你听说的,人们一谈起宗教裁判官,就感到毛骨悚然。但愿上帝保佑可别落到他们的魔掌中!你得谨慎小心一些。提醒一下你的姑妈……”

“她算是我的什么姑妈呀!”

“呶,反正是一样,就是你寄居的那位西多尼娅太太。”

“铁匠,你认为我们是女巫吗?”

“我没有这种想法!列奥纳多先生向我详细地解释和证明了,没有什么巫术,根据自然法则来看,也不可能有。列奥纳多先生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相信……”

“什么都不相信,”卡珊德拉重复说,“连鬼也不相信?可是相信神吗?”

“你别笑。他是个虔诚的人。”

“我没有笑。可是,亚斯特罗,你可知道,有些事多么可笑?我听说,宗教裁判官在一个不信神的人那里找到了与魔鬼签订的契约,规定这个人应该根据逻辑和自然法则否定妖魔的存在和魔鬼的力量,为的是使撒旦的奴仆们不受宗教裁判,从而巩固和加强魔鬼王国在人世间的地位。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常说:当魔法师是离经叛道,而不相信魔法是双倍的离经叛道。铁匠,你得注意,可别出卖你的老师——对任何人都不要说他不相信妖法。”

琐罗亚斯特罗起初由于突如其来而不知所措,后来开始反驳,为列奥纳多辩护。可是少女却打断了他的话头:

“怎么样,你们的飞行器如何?很快就能做好吗?”

铁匠把手一挥。

“做好?但愿如此!还得从头做起。”

“唉,亚斯特罗,亚斯特罗!你倒是很乐意相信这种胡扯!难道你不明白,这些机器只是为了转移视线吗?我猜想,列奥纳多先生早已经飞翔了……”

“怎么飞翔?”

“就是这样,像我这样。”

他看了看她,陷入了沉思。

“也许你这只是做梦吧,卡珊德拉小姐?”

“别人怎么看得见?还是你没有听说过?”

铁匠犹豫地挠着自己的耳后根。

“可是的,我倒是忘了,”她冷笑着继续说,“你们都是有学问的人,什么奇迹都不相信,你们的一切全都靠着机器!”

“让它见鬼去吧!这机器都在我这里!”铁匠指了指自己的后脑勺。

然后,他合拢双手,祈求地说:

“卡珊德拉小姐!你知道,我是个正派的人。况且说空话对我也没有好处。等着瞧吧,说不定安杰洛会把你也牵连上。告诉我,我求你啦,把一切都准确地告诉我!”

“告诉什么?”

“你是如何飞翔的?”

“你可真是异想天开!不行——这我可不能告诉你。知道得多,老得快。”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盯着他的眼睛,过了好半天才小声补充道:

“有什么可说的?做就是了!”

“需要什么呢?”他的脸色有些发白,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知道咒语,有一种草药,用它涂在身上。”

“你有吗?”

“有。”

“你也知道咒语吗?”

姑娘点了点头。

“我也能飞吗?”

“你可以试试。你会看到这比机器好!”

铁匠的独眼燃起了希望之火。

“卡珊德拉小姐,把你的草药给我一些!”

她笑了起来,声音很小,但很奇怪。

“你可真是个怪人,亚斯特罗!你刚才还把魔法的奥秘叫作愚蠢的妄想,可是现在却突然相信了……”

亚斯特罗低下头,脸上露出悲哀的和倔强的表情。

“我想要试试。奇迹也好,机器也好——我都不在乎,只要能飞就行!我不能再等了……”

姑娘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

“好吧,上帝保佑你!我可怜你。你要是不能飞翔,怕是真的要发疯了。就这么办吧,我给你些草药,再把咒语告诉你。但有一个条件,亚斯特罗,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我做,卡珊德拉小姐,什么都做!你说吧!”

姑娘指着花园墙后面在朦胧的月光下闪闪发亮的房顶上湿漉漉的瓦盖。

“让我到那上面去。”

亚斯特罗脸色阴沉了,摇了摇头。

“不行,不行……你想要干什么都行,唯有这个不行!”

“为什么?”

“我已经做了保证,不放任何人进去。”

“你自己进去过吗?”

“进去过。”

“那里有什么?”

“任何秘密都没有。真的,卡珊德拉小姐,没有任何有趣的东西,譬如机器、仪器、书籍、手稿,都没有,只有一些少见的花草、动物、昆虫——是旅行家们从远处给他带来的。还有一种树,有毒……”

“怎么有毒?”

“就这样,做试验用的。他为了研究毒性对植物的作用,把这棵树毒化了。”

“亚斯特罗,我求求你,关于这棵树你知道些什么,全都讲给我听听。”

“没什么好讲的。早春的时候,它的汁液最充足,在树干上钻一个小洞,一直钻到树心,然后插进一根空心的长针,就滴答出一种汁液。”

“奇怪的试验!这是棵什么树?”

“桃树。”

“呶,怎么样?果实也有毒吗?”

“等熟了的时候,就有毒了。”

“能看出来是有毒的吗?”

“不,看不出来。因此他才不放任何人进去:果实很好看,很诱人,吃了就得死。”

“钥匙在你手里吗?”

“在我这儿。”

“把钥匙给我,亚斯特罗!”

“你说什么,卡珊德拉小姐!我已经对他发誓了……”

“给我钥匙!”卡珊德拉重复道,“我今夜就让你飞翔,听见了吗——今夜!你瞧,这就是草药。”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让他看。只见里面装着深色的液体,在月光下有些发亮。她凑近他的脸,妩媚地小声说:

“你怕的是啥,蠢货?你自己也说没有任何秘密。我们只不过是进去看看……好啦,给我钥匙!”

“你饶了我吧!”他说,“反正我不能放你进去,我也不要你的草药了。你走吧!”

“胆小鬼!”姑娘轻蔑地说,“你不会知道秘密的,现在我看出来了,他是个巫师,像骗小孩子一样,骗你……”

他沉默不语,闷闷不乐地转过身去。

姑娘又走到他面前:

“好啦,亚斯特罗,不用了。我不进去。你只把门打开,让我瞧一眼……”

“你不进去吗?”

“不进去,只开开门让我看看。”

他掏出钥匙,开开了门。

乔万尼轻轻欠起身来,在围着围墙的花园深处看见一棵普通的桃树。可是在白蒙蒙的雾中,在暗淡的月光下,他觉得这棵树让人感到不祥,像是个幽灵。

姑娘站在门口,贪婪好奇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向前迈出一步,想要走进去。铁匠制止了她。

她挣扎着,溜出了他的双手,像是一条蛇。

他把她推开,差点儿没把她推倒。可是她立刻挺直身子,眼睁睁地看着他。她的脸很苍白,仿佛是死人的脸,凶恶,让人害怕:这一瞬间,她的确像是个女巫。

铁匠终于把花园的门锁上,没有向卡珊德拉告别,走进屋里去了。

她目送着他。然后迅速地从乔万尼身边走过去,溜出大门,走上通往韦切利城门的大路。

一片寂静,雾更浓了。一切都消失和融化在雾中了。

乔万尼闭上眼睛。在他面前,好像在梦中似的,出现了那棵可怕的树,湿漉漉的叶子上沾着沉甸甸的水珠,朦胧的绿色月光洒在毒果上——他想起了《圣经》里的话:

神吩咐他说:园中各样树上的果子,你可以随意吃。

只是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 10

注解:

1伊卡罗斯,古希腊传说中能工巧匠代达洛斯之子,父亲给他用蜂蜡、羽毛做成双翼,他腾空飞起,可是由于飞得过高,太阳把蜂蜡晒化,伊卡罗斯落海而死。

2杜卡特,古代威尼斯金币。

3佛罗伦,古代佛罗伦萨的金币或银币。

4索利多,古代意大利的铜币,等于二十分之一里拉。

5多纳托·布拉曼特(1444—151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师,早期寓居伦巴第,与达·芬奇一起对米兰的艺术发展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6《圣经·约翰福音》第十三章第一至二十七节。

7《圣经·约翰福音》第十七章第二十一节。

8弗兰切斯科·斯福尔扎(1401—1466),原为佛罗伦萨雇佣兵队长,1450年自立为米兰大公爵,建立了统治近一百年的斯福尔扎家族王朝。

9美杜莎,希腊神话中的三女怪之一,头上长的不是头发,而是毒蛇。

10《圣经·创世记》第二章第十六、十七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