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们来说这是一片新天地,但它带着那些老地方的痕迹。道路是一条在坚固的岩石架上的小路,由大队的旅行者和牛群踩踏而出。它高高在上,布满石头,根本没有道路的样子,它穿过两排树木,伸进山间。这地方太像阿拉贡 [1] 了,让我无法相信我不是置身于西班牙,直到我们遇见十来个土著人,而不是背挂鞍袋的骡子。他们光着头,光着腿,穿着肩部打结的白色棉衫,像古罗马人的宽袍子。等他们走过后,岩石上的小路旁那些高大树木看起来又像是在西班牙了。有一次,我曾沿着同样的路强行前进,紧跟在一匹马的后面,看到驼蝇在它屁股周围飞舞的可怕场面。那些驼蝇和我们在这里的狮子身上发现的一样。在西班牙,如果一只驼蝇钻进了你的衬衫,你必须脱下衬衫,打死它。不然它会钻进领口,顺着后背往下,在你手臂周围或腋下爬,爬向肚脐和腰间。如果你抓不到它,它会非常机灵地快速爬行,而且身子扁扁的,不易捏死,你必须把衣服脱光才能打死它。
我自己就曾遭遇过。那天看着驼蝇飞到马尾巴下面,使我感到比记忆中的任何事情都可怕,除了有一次我因右臂肩肘间骨头的断裂而住院,手背贴着后背耷拉着,断骨尖戳破了裹着肱二头肌的皮肤,最后肌肉糜烂,肿起来裂开,进而化脓。
到了第五个星期的晚上,我一个人疼得睡不着,突然想到,如果你打伤了一只公驼鹿的肩膀而让它逃走了,它会有怎样的感受。那天晚上,我躺在那里,感悟着这一切,就像整个事件发生了似的,从子弹的出膛到生命的结束,有点思维涣散。我想,也许我正在经历的正是对所有猎手的一种惩罚。随后,我清醒了,认定如果是惩罚,我没有白白承受,至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没做的不会算在我头上。我中过弹,被打瘸过,也逃跑过。我总是认为我会被这样或那样的东西杀死,但现在我真的不再介意了。既然我仍然喜欢打猎,我就决定只在能干净利落地射杀猎物时才开枪,而一旦失去了这种能力就不再打猎了。
如果你为社会、民主和其他新生事物服役,但拒绝任何进一步的义务,只对你自己负责,你就是用同伴们那令你快乐舒畅的汗臭去换取某种只有你自己身体力行才能感受到的东西。这种东西我还无法准确界定,但遇到下面的情况时这种感受就会产生。当你真实而绝妙地描写某件事情并认定你是客观地写的,但那些花了钱来读它并为它写报道的人并不喜欢这题材,并说这统统是虚假的,然而你绝对知道它的价值。或者当你做的事情别人认为不正经,但你真心知道它与其他任何时髦的事情一样重要,而且一直那么重要。还有,当你一个人在海上,知道你现在所在的、熟悉的、研究过并热爱的墨西哥湾流在有人类之前就在流动,一如今天的流动;而且在哥伦布见到那狭长、美丽而不幸的岛屿 [2] 前,湾流就沿着它的海岸线在流动。你知道你关于它的所有发现,和那些一直生活在那里的人们都是永恒的、有价值的,因为湾流永远像原来那样流动,哪怕在印第安人、西班牙人、英国人、美国人以及所有的古巴人和所有的政府体制、富裕与贫穷、殉难与祭祀、贪赃枉法和残酷暴行等统统逝去后,它仍在流动。就像堆着高高垃圾的平底驳船,色彩明亮,有白色斑点,气味难闻,这会儿正朝一边倾斜,把装载的东西倾倒进蓝色的海洋,当这些东西散开来时,会将海水变成浅绿色,足有四五英寻 [3] 深,那些容易下沉的东西逐渐下沉,而漂浮物如棕榈叶、软木塞、瓶子和用过的灯泡,与偶尔出现的一只安全套或一件悬浮的紧身衣、学生练习本上撕下的纸张、一只被水泡涨的死狗、偶尔出现的死老鼠、不再显得高贵的死猫……所有这一切都被那些拾荒者的小船妥善关照,他们用长木杆打捞战利品,就像历史学家研究历史时那样专心致志、机敏准确;他们有他们的观点;湾流看上去风平浪静时,一天能有五船这样的垃圾,哈瓦那港内一切正常、进展顺利,海岸十英里内的海水清澈湛蓝,毫无污染,就像拖船将那些平底驳船拖出去之前一样。而象征我们胜利的棕榈叶、象征我们发明的旧灯泡和我们伟大的情圣们用过的安全套,却徒劳地逆着我们这唯一永恒的事物——湾流。
我们坐在车内前排的座位,想着那大海和这片土地,不一会儿就驶出了那个貌似阿拉贡的地方,往南来到一条沙河岸边,河面有半英里宽,沙滩呈金色,岸边绿树成荫,间或有些林场,河水在沙下流淌。晚上,猎物来到河边,用尖尖的蹄子在沙上刨出坑,让水渗入坑中,它们就能喝到。我们驶过这条河,这时已近下午,一路遇见很多人,他们正逃离前面发生饥荒的地区。沿途路边出现一些矮小的树木和茂密的灌木丛,紧接着出现了上坡路,我们进入青翠的山丘间,古老的山林,长满了像是山毛榉一样的树,林间还有一处处茅草屋,炊烟袅袅,畜群被往家赶着,是一群群绵羊和山羊,此外还能见到一块块玉米地,我对P.O.M.说:“这里真像加利西亚 [4] 。”
“像极了,”她说,“今天我们穿过了西班牙的三个省。”
“真的?”老爹问。
“一点没有区别,”我说,“只是建筑物不同。挂眼皮所在的地方也像纳瓦拉 [5] 。石灰岩同样露在地表,那地形地貌、沿着水道生长的树和泉水也一样。”
“你怎么可能爱上一个国家,真是太奇怪了。”老爹说。
“你们两个都是深奥的人。”P.O.M.说,“但我们到哪里去安营呢?”
“就在这里,”老爹回答,“任何地方都行。只要找到水源。”
我们在靠近三口大井的几棵树下安营扎寨,土著妇女常到这里来打水。抽签决定地段后,卡尔和我在暮色中分别在两座山丘周围打猎,山丘位于公路的另一侧,耸立在土著人村落的后面。
“这儿是捻的地盘,”老爹说,“你随时随地都可能碰上一只。”
但我们除了在树林里看见几头马萨伊牛以外,什么也没看见。夜里我们往回走,坐了一天的车,能走走觉得很高兴,回到营地,看见营棚已搭建起来,老爹和P.O.M.穿着睡衣睡裤坐在营火旁,但卡尔还没回来。
后来,卡尔回来了,不知为什么气呼呼的,大概是没有遇到捻吧。他看起来苍白憔悴,不和任何人说话。
晚些时候,在营火旁,他问我去了哪里,我说我们就在划分的那座山丘周围,直到向导听见了他们的动静;随后我们就抄近路爬到了山顶,然后下山,穿过乡野回到营地。
“‘听见了我们的动静’,什么意思?”
“他说他听见你们的声音。姆克拉也听见了。”
“我想我们是抽签决定各自打猎的区域的。”
“是的,”我说,“但我们直到听见你们的声音才意识到跑到了你们那边。”
“你
听见我们的声音了吗?”
“我听见了声响,”我说,“但当我把手拢在耳边倾听时,向导对姆克拉说了什么,随后姆克拉说‘是老板’。我问‘哪个老板?’他说‘卡波尔老板’。也就是你。所以我们估计走到了划定的边界那儿,就爬上山顶回来了。”
他什么也没说,看上去很生气。
“别为这事儿生气。”我劝他。
“我没生气。只是累了。”他说。我相信这话,因为没有人比卡尔更温和、更通情达理、更愿牺牲自我了,但捻已成为他的一块心病,他情绪低落,变得不像他自己了。
“他最好能尽快打到一只捻。”等他走进帐篷去洗澡时,P.O.M.说。
“你有没有进入他的区域?”老爹问我。
“见鬼,没有。”我说。
“在我们即将去的地方他会打到一只的,”老爹说,“也许能打到一只角长五十英寸的。”
“那样更好,”我说,“但上帝作证,我也想打到一只。”
“你会的,老伙计。”老爹说,“我一直都认为你能打到。”
“算了吧。我们还有十天时间。”
“我们还会打到貂羚,你等着瞧吧。只要我们开始走运。”
“在一个狩猎的好地方,你通常让大家花多少时间来打捻?”
“三周,可直到离开的时候一只也没看到。但是在第一天我就让他们去打了。后来一直在搜索,就像你在国内打猎时搜索一只大公羚一样。”
“我喜欢这样,”我说,“但我不想让这家伙打败我。老爹,他已经打到了最好的水牛、最好的犀牛、最好的水羚……”
“你在大羚羊上打败了他。”老爹说。
“大羚羊算什么?”
“等你把它带回家去,看上去准会漂亮极了。”
“我只是开个玩笑。”
“你在黑斑羚羊和大角羚羊上打败了他。你打到了一只上等的非洲林羚。你打到的豹子和他的一样好。但是他在运气上打败了你。他运气不是一般的好,而且他是个好人。我觉得他现在的状态有点低迷。”
“你知道我多么喜欢他。我像喜欢任何人一样喜欢他。我希望看见他过得快乐。如果我们像这样打猎,那就没什么乐趣了。”
“你等着瞧。在下一个营地他就能打到捻,那时他就会变得情绪高涨。”
“我真是个脾气乖戾的混蛋。”我说。
“你确实是,”老爹说,“可我们干吗不喝一杯呢?”
“好啊。”我说。
卡尔洗完澡出来,平静、友好、温和,显出让人同情的柔弱。
“等我们到了那个新地方就会好的。”他说。
“那太好了。”我说。
“告诉我那里是什么样儿,菲利普先生。”他对老爹说。
“我也不清楚,”老爹回答,“但是他们说在那里打猎非常愉快。据说动物们都在空旷的野外觅食。那个老荷兰人说那里有一些棒极了的猎物。”
“我希望你能打到一头六十英寸的,小伙子。”卡尔对我说。
“你准会打到一头六十英寸的。”
“不,”卡尔说,“别取笑我,打到任何一只捻我都会高兴的。”
“你也许会打到一只特别棒的。”老爹说。
“别骗我了,”卡尔说,“我知道我自己的运气怎样,打到任何一只捻我都会高兴的。只要是公捻。”
他的态度很温和,他能看出你的想法,表示理解,并为此原谅你。
我被威士忌、同伴的理解和友好弄得热情洋溢,我说:“好样的,老卡尔。”
“我们过得很愉快,不是吗?”卡尔说,“可怜的老妈妈在哪里?”
“我在这儿,”P.O.M.在黑暗中答应道,“我是那些安静的人中的一个。”
“你要不是才怪了,”老爹说,“但当这老头子开始喋喋不休时,你应该迅速地阻止他。”
“那正是女人处处招人喜欢的地方。”P.O.M.对他说,“再给句恭维我的话,杰先生。”
“老天作证,你像一条小猎狗一样勇敢。”看来老爹和我都喝多了。
“说得真好听。”P.O.M.说,她仰靠在椅子里,双手紧抱着防蚊靴。我看着她,看见火光中她的蓝色棉袍,看见火光映在她的黑发上。“我喜欢你们都进入小猎狗的阶段。这样我就知道战争要爆发了。你们这两位绅士有谁碰巧参加过那场战争吗?”
“我们没有参加吗?”老爹说,“我们是有史以来最勇敢的家伙,而且你丈夫还是个出色的射鸟大王,杰出的追猎手。”
“现在他喝醉了,我们才听得到实话。”我说。
“我们吃东西吧,”P.O.M.说,“我可真是饿得不行了。”
天亮时,我们坐车离开营地,驶上大路,经过村子和一片茂密的灌木丛,来到一片平原的边上。太阳还未升起,天空依然迷雾蒙蒙。我们能看见远处有大角斑羚在吃草,晨曦中看起来体型巨大,呈灰色。我们在灌木丛旁边停住车,下车坐下来,用望远镜看见一群东非狷羚散布在我们和大角斑羚之间,和它们一起的有一只公的大羚羊,像只肥胖的深紫色的马萨伊驴,两只角长得吓人,又黑又直,往后翘着,它吃草时每次抬头角都露出来。
“你打算去追它?”我问卡尔。
“不,你去吧。”
我知道他讨厌悄悄地追踪猎物,不喜欢在人前开枪,因此我说:“好吧。”而且我也想开枪,我有点自私,而卡尔是无私的。我们太需要肉食了。
我沿着大路走,不朝那些猎物看,尽量显得漫不经心,把来复枪笔直地扛在左肩上,避开猎物。它们似乎并不在意我,而是一门心思吃草。我知道如果我朝它们走过去,它们马上就会逃出我的射程范围,所以,当我用眼角瞄到那只大羚羊又低下头吃草,看起来有可能射中时,便蹲下来,从枪的背带中抽出手臂,就在大羚羊抬起头来准备离开,向旁边移动时,我对着它后背的上部扣动了扳机。没有听见子弹打中猎物的声音,但就在大羚羊开始往右窜时,啪的一声子弹响了,整个平原像一道背景似的动起来,动物们纷纷迎着太阳奔跑,长角羚羊像木马似的慢跑,大角斑羚从摇摇晃晃的小跑变成了快跑,还有一只我之前没见到的大羚羊也跟着这些大角斑羚一起跑。这一片突如其来的生气勃勃和惊恐慌乱成了我想捕猎的那只公羚的背景,它一路小跑,跑到四分之三英里开外,两角高高翘起。我站起来,准备在跑动中开枪,我瞄准它,将它整个收进我的瞄准镜,对准它肩膀上方,轻快地迂回跑上前去,扣动扳机,它倒下了,蹬着腿儿,随即子弹击中骨头的破裂声传来。这一枪距离很长,十分幸运地打断了它一条后腿。
我跑向它,然后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以防它跳起来逃跑时将我撞到。但它完全倒下了。它当时那么突然地倒下,子弹打到它身上时发出巨响,我真怕自己打中了它的角。但等我走到它跟前,发现它已经死了,子弹打中了它肩膀后面,我还发现是打中它下面的腿部才让它倒地的。大家都赶上来了,却罗扎了它一刀,把它变成合法的食用肉。
“你第二枪瞄准的是哪儿啊?”卡尔问。
“哪儿也没瞄。只是准星往上偏了一点,跟着它向前迂回地跑了一段。”
“打得相当漂亮。”丹说。
“到了晚上,”老爹说,“他就会对我们说他是故意打断那条腿的。你们知道,那是他喜欢的打法之一。你们听他解释过吗?”
姆克拉正在剥制羊头,却罗在割肉,这时候一个又高又瘦、手持长矛的马萨伊人走了上来,道了早安,单脚站在那里看剥皮。他跟我说了一长串话,我叫来老爹,马萨伊人又把那番话跟老爹重复了一遍。
“他想知道你们是否还要打些别的东西,”老爹说,“他想要几张皮,但是对羚羊皮不感兴趣。他说它们没什么用。他想知道你们是否愿意打两只狷羚或一只大角斑羚,他喜欢它们的皮。”
“告诉他在我们返回时再来吧。”
老爹一本正经地告诉了他。马萨伊人握了握我的手。
“告诉他,他随时可以在哈利的纽约酒吧找到我。”我说。
马萨伊人又说了些什么,用一只脚蹭着另一只脚。
“他问你为什么要朝它开两次枪?”老爹说。
“告诉他,按照我们部落的习惯,早上总是要对猎物开两枪。之后就开一枪。傍晚我们自己常常被射得半死 [6] 。告诉他,他随时可以在新斯坦利或托尔酒吧找到我。”
“他问你们打算怎么处理那些羊角。”
“告诉他,在我们部落里,我们把羊角送给最富有的朋友。告诉他,这是非常刺激的,有时候我们的族人拿着打光子弹的空枪被追逐着穿越旷野。告诉他,他可以在那本书里找到我。”
老爹对马萨伊人说了些什么,我们再次握手,在最友好的氛围里分了手。透过迷雾向平原眺望,只见又有一些马萨伊人沿着大路走来;土褐色的皮肤,大步前行,在晨曦中长矛显得很细。
回到车里,那羚羊头被装进一只粗麻袋,羊肉被捆在挡泥板的里面,血已经沥干了,肉上沾满了尘土,车子在红沙砾路上行驶,平原越来越远,灌木又出现在大路旁,我们驶进山里,穿过基巴亚的一个小村庄,那里有一家刷成白色的客栈、一家杂货店和许多农田。正是在这里,丹有一次曾坐在一个干草垛上,等着一只捻到玉米地边来吃草。一头狮子追踪丹而来,差点把他吃掉。这让我们觉得这个基巴亚的村子具有一种强烈的历史感。天气依然凉快,太阳还没有晒干草上的露水。我建议我们来上一杯那种德国啤酒,瓶颈上裹着锡纸、贴着黄黑色标签,标签上面印着一个全副盔甲的骑士。这样我们可以更好地记住这个地方,甚至更好地欣赏这个地方。喝了酒,怀着对基亚巴的历史崇敬,我们得知前面的路况不错,就给脚夫们留下话,让他们继续往东,而我们径直往海岸和有捻的地方前进。
过了很长时间,太阳升起,天气变得炎热,我们驶进老爹曾描述的地区。当我问老爹要去的南边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说跟这儿该死的非洲的上百万英里的土地一样,灌木一直延伸到难以通行的大路旁,都是些坚硬的、矮树丛似的低矮灌木。
“那里有很大的大象,”老爹说,“但无法捕猎到它们。所以它们才长得那么大。简单的道理,不是吗?”
驶过上百万英里地区中的长长一段,逐渐进入一片干涸、多沙、周围长满灌木的草原。这草原实际上已干成了一片典型的荒漠地区,偶尔有几丛灌木,周围有水,老爹说这像肯尼亚北部的那个边境省份。我们搜寻着非洲瞪羚,就是那种长颈的羚羊,它们的姿态就像正在做祈祷的螳螂;我们还在搜寻小一点的捻,因为知道它们就生活在这种沙漠灌木丛里。但此时太阳已高挂在天空,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最后,道路开始缓缓地上升又进入山区,这里的山丘低矮、苍翠、长满树木,其间还有几英里稀疏的灌木,比旷野上的稍微茂密些,而前方是两座高大的、覆盖着茂密森林的山丘,大得足以称为大山。它们位于道路的两边,我们坐在车里往上爬,红沙砾路逐渐变窄了,前面有一群牛,成百上千头,由几个索马里牛商赶着往沿海地区走。那个大买主走在前面,高大英俊,戴着白色头巾,穿着海边的服装,打着一把象征身份的伞。我们驾车缓慢地通过牛群,最后蜿蜒而行,穿过令人赏心悦目的灌木,往上驶进两座大山之间的开阔地带。继续前进了半英里,到了一个全是泥巴墙茅草顶房子的村子,村子就坐落在这两座山另一面的一片较低的高地上。回头望去,那两座山看上去非常漂亮,森林延伸到山腰,上方是露出地表的石灰岩、林间空地和草坪。
“是这里吗?”
“是的,”丹说,“我们要找个地方搭建营地。”
一个上了年纪、疲惫憔悴的黑人,从一座用树枝抹上烂泥筑成的屋子后面走出来,他是个农夫,留着白胡子,披着一块原本白色、现已脏兮兮的布,像古罗马长袍那样在一边肩膀打了个结。他带着我们返回大路往下走,然后往左拐,来到一个很好的营址。他是个看起来有些沮丧的老人,老爹和丹跟他说了几句话后,他就离开了,似乎比原来更沮丧了,他要去找几名向导来,丹把他们的名字写在一张纸上交给他,那是一年前来过这里的一位荷兰猎人推荐的,他是丹的挚友。
我们把椅子从车上搬下来,放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的树荫下,当作餐桌和餐椅,再铺上外套当坐垫,坐下来吃午餐,喝了点啤酒,然后睡觉或看书,等着那些卡车到来。卡车还没影子,那老头倒回来了,带来了万德罗博人中一个最瘦、从未吃饱、一脸倒霉相的人,他单腿站立,挠着后颈窝,带着一张弓、一筒箭和一支长矛。我们问老头,这人是不是我们点名要的向导,他承认不是,就转身找正式的向导去了,神情比先前更加沮丧了。
我们一觉醒来,那老头和村里来的两名正式的、像模像样穿着卡其裤的向导站在那里,另外还有两个人,几乎是赤裸着身体。交谈了很久,穿卡其裤的向导中带头的那个出示了他那份以“敬启者”开头的证明信,信上说持信者非常熟悉这个地区,是个可靠的小伙子,能干的追猎手。署名者为某职业猎手。穿卡其裤的向导称这位职业猎手为辛巴老板,这个名字激怒了我们所有的人。
“是个曾打死过狮子的家伙。”老爹说。
“告诉他,我是费西老板,鬣狗杀手,”我对丹说,“费西老板徒手就能将它们掐死。”
丹跟他们说的却是其他的事。
“问他们是否想见见癞蛤蟆的创造者,癞蛤蟆老板,还有所有蝗虫的主人茨奇妈妈。”
丹没理会我说的话。看来他们是在谈价钱。商定了他们按照惯例可获的日工资后,老爹对他们说如果我和卡尔中任何一人猎到捻,向导可以得到十五先令。
“你是说一磅?”领头的向导问。
“看来他们在故意捣鬼,”老爹说,“我得说不管那个辛巴老板怎么说,我对这个运动员不感兴趣。”
顺便说一下,我们后来才得知那个辛巴老板真的是个出色的猎手,在沿海一带声名大噪。
“我们把他们分成两组,你们来抽签挑选,”老爹建议,“每一组里有一个赤身露体的和一个穿裤子的。我个人完全主张用赤身露体的土著人作向导。”
当我们建议那两个拥有证明信的穿裤子向导挑选一个不穿衣服的搭档时,发现这个建议根本行不通。那个大嘴巴、会谈价钱、现在爱演戏的天才,正在比手画脚地描述辛巴老板猎杀他最后一只捻的经过,他停顿了一会儿,表示说自己只愿跟阿布杜拉一起打猎,阿布杜拉就是那个矮个子、大鼻子、受过教育的人,是他的追猎手。他们总是在一起打猎。他本人不追踪猎物。他又继续表演起那出关于辛巴老板和另一个医生老板以及那些长角野兽的哑剧。
“我们就把这两个土著人分为一组,那两位牛津大学生 [7] 为另一组吧。”老爹说。
“我讨厌
那个爱演戏的家伙。”我说。
“他也许很了不起。”老爹充满疑虑地说,“不管怎样,你是个追猎者,你是知道的。那老头说另外两个挺不错的。”
“谢谢你。让他见鬼去吧。你来主持抽签?”
老爹把两根草茎握在拳头里。“长的一根代表戴维·加利克 [8] 和他的搭档,”他解释说,“短的代表那两个裸体主义运动员。”
“你想先抽吗?”
“你先抽吧。”卡尔说。
我抽到戴维·加利克和阿布杜拉。
“我抽到那该死的悲剧演员。”
“他也许很不错呢。”卡尔说。
“你想交换吗?”
“不,他可能是个奇才。”
“现在我们来抽签选择狩猎区吧。抽到长的先选。”老爹说明了规则。
“你先抽吧。”
卡尔抽到了短的。
“是哪两个区域?”我问老爹。
我们进行了很长时间的交谈,谈话过程中我们的戴维模仿着用不同的伏击方法杀死五六只捻的情景,突然的射杀、旷野里跟踪追杀和灌木丛中被惊吓后的猎杀。
最后老爹说:“似乎有那样的盐碱地,动物到那里去舔食盐,成千上万地被捕杀。还有那样的山林,有时候你只不过是在绕着小山兜圈子,就能在空地里随手猎杀那些可怜的动物。如果你觉得自己身体很好,就可以爬上山去寻找它们,在岩石间,等它们出来觅食时将它们打翻在地。”
“我选那盐碱地。”
“提醒你只能打那些最大的猎物。”老爹说。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卡尔问。
“盐碱地的戏要在明天清晨上演。”老爹对我们说,“但是老海姆 [9] 不妨今晚就去看看。这条路往前大约五英里,然后步行。他可以先动身,坐车去。你们可以等太阳落下一些后随时回到山里来。”
“夫人怎么办?”我问,“她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我看这样不妥,”老爹认真地说,“追踪捻的时候人越少越好。”
姆克拉、那个表演家、阿布杜拉和我那天很晚才顶着寒气返回营地,走到营火前时我们都很兴奋。盐碱地里的泥土被踩碎了,捻刚刚留下的脚印深深地印在上面,其中还有几个大公捻的。那个藏身处是个绝妙的伏击场所,我对明天早晨射捻充满了信心和把握,就像在一个条件很好的埋伏处射杀野鸭一样,只要放出一群好的假鸟作诱饵,只要天气凉快,而且确定有鸭群飞来,一定能射杀到野鸭。
“虽然有些不光彩,但这样做无懈可击,肯定能成功。他叫什么来着,布斯,巴雷特,麦克洛——你知道我指的是谁……”
“查尔斯·劳顿 [10] 。”老爹抽着他的烟斗回答。
“就是他。弗莱·阿斯坦 [11] 。社交界的踢踏舞星,也是全世界的明星。他是个厉害角色。发现了那个隐蔽处,了解到所有情况。知道盐碱地在哪里。撒一把尘土就能知道风往哪边吹。是个奇才。辛巴老板训练了他,这家伙。老爹,我们得把猎物装在容器里,只有一个问题,不要让肉变质,同时选些更健壮的标本。明天在盐碱地里,我会杀了你们两个。伙计们,我的感觉好极了。”
“你刚才
喝什么了?”
“什么也没喝,真的。叫加利克来。告诉他我要让他去拍电影。给他一个角色。回来的时候我想起了这件小事儿。可能不会办成,但我喜欢这情节。奥赛罗或者威尼斯商人。你喜欢吗?已经有相当精彩的剧情了。你看,这个我们称为奥赛罗的黑佬爱上了这个姑娘,她从未见过世面所以我们叫她苔丝德蒙娜 [12] 。喜欢吗?他们几年来一直找我给他们写这个戏,但我是有种族界限的。我告诉他们让他走出去,去赢得声誉。哈利·威尔斯,真是见鬼了。波林诺打败了他。夏基打败了他。邓普西打败了夏基。卡内拉 [13] 击倒了夏基。如果没有人看到这有力的一拳会怎样?当时我们在什么鬼地方,老爹?你知道,哈利·格里布 [14] 死了。”
“当时我们刚到纽约,”老爹说,“人们朝你扔东西,但我们弄不清是为什么。”
“我记得,”P.O.M.说,“你为什么当初不让他划种族界限呢,杰·菲先生?”
“我当时累坏了。”老爹回答。
“不过你现在看起来相当不错,”P.O.M.说,“我们拿这个愚蠢的家伙怎么办呢?”
“给这野蛮人一瓶酒,看看他会不会安静下来。”
“我现在已经安静了,”我说,“但是,以上帝的名义起誓,我对明天的预感好极了。”
就在这个时候,老卡尔带着两个赤身裸体的土著人,以及他那侏儒似的笃信伊斯兰教的扛枪者却罗回到营地。火光下,老卡尔的脸色白里透着灰黄,他脱下斯泰森毡帽。
“嗨,你打到了吗?”他问。
“没有。但它们就在那里。你都干了什么?”
“顺着一条该死的路一直走。在一条除了牛群、茅草屋和人之外什么都没有的路上,怎么能指望发现捻呢?”
他看上去没精打采,我想他肯定是病了。正当我们在逗趣儿时,他却像个骷髅头似的突然出现,使我失去了风度,说道:“你知道的,我们是抽了签的。”
“那当然。”他悻悻地说,“我们顺着一条路追猎。你能指望找到什么?你觉得应该这样猎捻吗?”
“但等到早晨,你准可以在盐碱地里打到一只的。”P.O.M.十分欢快地对他说。
我把杯子里兑了苏打水的威士忌喝干了,听见自己用欢快的声音说,“到了早晨你肯定能在盐碱地里打到一只。”
“早晨该你去那里打了。”卡尔说。
“不。你去打。我今晚去过了。我们换一下就是。这是早有默契的,是不是,老爹?”
“对。”老爹回答。大家都不看别人。
“卡尔,来杯威士忌吧,加点苏打水。”P.O.M.说。
“好吧。”卡尔应道。
我们静静地吃了饭。回到帐篷里,上床之后,我说,“你怎么鬼使神差地对他说让他早晨去盐碱地呢?”
“不知道,我想那不是我的本意。我已经糊涂了。我们别谈这事儿了吧。”
“我是抽签赢了去盐碱地的。你不能不遵守抽签决定了的事。只有这样好运气对大家才会一视同仁,永远都是这个理儿。”
“我们别谈这事儿了吧。”
“我看他现在心情不好,没什么精神。这些倒霉的事情使他大为恼火,以他现在的状态,他会把那片盐碱地夸得比天还高。”
“求求你别说这个了。”
“我会的。”
“好。”
“嗯,不管怎样我们让他心情愉快了。”
“我不觉得我们做到了。求求你别说了。”
“好。”
“晚安。”她说。
“让它见鬼去吧,”我说,“晚安。”
“晚安。”
* * *
[1] 阿拉贡(Aragon)自治区位于西班牙东北部,镶嵌在比利牛斯山和爱贝尔盆地上,面积47720平方公里,北部有136公里长的边界与法国接壤。含三省,由北到南分别是胡埃斯拉、扎拉国扎和特鲁埃尔省。
[2] 这里岛屿指伊斯帕尼奥拉岛,加勒比海中第二大岛,亦称海地岛。1492年12月5日,克里斯托弗·哥伦布首次踏足此岛,并命名其为伊斯帕尼奥拉岛。1493年,哥伦布在该岛建立了欧洲人在美洲的第一个殖民地。
[3] 英寻(fathom),海洋测量中的深度单位,1英寻=2码=6英尺=72英寸=1.852米。
[4] 加利西亚(Galicia),位于西班牙西北部的一个自治区,是西班牙面向大西洋的一面,首府为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
[5] 纳瓦拉(Navarre)是西班牙北部一个自治区。前身是一个独立王国,1515年上纳瓦拉与西班牙合并。1589年,由于国王恩里克三世继承法国王位,成为亨利四世,下纳瓦拉与法国合并。
[6] 此处half shot为双关语,理解为喝得半醉。
[7] 对两个持有证明书、穿着卡其裤子的土著向导的戏称。
[8] 戴维·加利克(David Garrick,1717—1779),英国著名的莎士比亚演员,这里是对那个爱表演的土著向导的戏称。
[9] 老海姆(Old Hem)是朋友们对海明威的昵称。
[10] 查尔斯·劳顿(Charles Laughton,1899—1962),英国演员,因在影片《英宫艳史》中饰演亨利八世获1933年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
[11] 弗莱·阿斯坦(Fred Astaire,1899—1987),美国演员,擅长踢踏舞,当时在百老汇演歌舞剧,后来在好莱坞主演一系列歌舞片。
[12] 苔丝德蒙娜(Desdemona),女名,源于希腊文,意味“苦难”。
[13] 哈利·威尔斯、波林诺、夏基、邓普西、卡内拉都是30年代美国职业重量级拳击运动员,其中以邓普西最为著名,曾连续7年保持重量级世界冠军称号。
[14] 哈利·格里布(Harry Greb,1894—1926)美国职业拳击选手,曾获美国轻量级冠军,世界中量级冠军,1955年入选拳击荣誉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