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炎热的地方,我们在几棵树下扎了营。这些树被剥了皮,成为死树,舌蝇就会被迫飞走。在这些山丘间打猎很艰难,山势陡峭、灌木丛生,山路凹凸不平,想进入其间需要艰难的攀爬。但在树木茂盛的平地上捕猎就轻松多了,在其间闲庭信步就像在鹿苑里穿行一样。但到处都有舌蝇,在你周围飞舞,凶狠地咬你脖子,透过衬衣咬你的胳膊,还咬你的耳背。我带了一根有叶子的树枝,在我们行走时挥赶后颈窝的舌蝇。我们五天的打猎,从早到晚,天黑后回营,累得要死,但觉得高兴,因为夜里凉快,而且黑暗使舌蝇无法叮咬我们。我们轮流着在山里和平地上打猎,卡尔越来越沉闷,尽管他猎杀了一只很棒的沙毛羚羊。他对捻产生了一种非常复杂的个人情感,每当他感到困惑时,总觉得是别人的错,是向导的错,怪选错了狩猎区,怪山丘,它们统统都和他作对。他在山里受罪,但又不相信平地。每天我都希望他能打只捻,这样气氛可以轻松些,但是每天他对捻的感情都使捕猎变得复杂。他不善于爬山,在山里真的很受罪。我尽量把上山打猎的活儿揽下来,好让他轻松一点,但是我看得出来他已经累了,他觉得捻很可能在山里,而他错过了机会。

在这五天里,我见过十几只母捻,还有一只年轻的公捻和一群母捻。母捻体形较大,通体灰色,腹部有条纹,长着可笑的小脑袋,大耳朵,步伐轻快,拖着大肚子惊慌地在树林里穿行。那只年轻的公捻刚开始长出螺旋形的角,两只角又短又粗。暮色中它在林中空地的尽头从我身边跑过,在六只连串的母捻中排在第三。它一点都不像高大、发情的公捻——个大,成年,脖子粗,黑色鬃毛,漂亮双角,黄褐色皮毛——它倒更像是一只小角的幼捻。

另外一次,太阳下山时我们沿着山上一条陡峭的山谷往营地走,向导们指着山顶上在阳光映衬下的两只有白色条纹的、正在行走的灰色动物,告诉我们说它们就是公捻。树干间只露出它们的侧面,我们看不见它们的角,等我们爬到山顶,太阳已经下山,在岩石地面上我们找不到它们的脚印。但从刚才的一瞥,我们发现它们的腿比我们见过的母捻长,因此它们很可能是公捻。我们在山脊间搜索,直到天黑也没能再见到它们的身影,第二天我们派卡尔去找,也没有找到。

我们惊动过许多水羚。有一次,我们沿着一道山脊搜寻,山脊下是一条深沟,我们撞见一只水羚,它已听见我们的声音,但没有嗅到我们的气味。我们站在那里,悄无声息,姆克拉抓着我的一只手,我们注视着水羚,它就站在十几英尺开外,乌黑漂亮,脖子粗壮,上面有道深色的颈毛,它的双角上翘,浑身哆嗦,张大鼻孔嗅着周围的气息。姆克拉咧嘴笑了,手紧紧抓着我的手腕,我们注视着这只因无法确定的危险而发抖的大公羚。接着,远处传来土著人的黑火药枪发出的砰的一声巨响,水羚跳起来,几乎从我们头顶越过,朝山脊上飞奔而去。

还有一天,P.O.M.和我们一起,我们搜遍了林木繁茂的平地,来到大平原的边缘,在那里只有灌木丛和虎尾兰,突然,听见一声低沉、沙哑的吼叫声。我看了看姆克拉。

“狮子。”他说,但看起来并不高兴。

“哪儿?”我小声地问,“在哪儿?”

他指了指。

我悄悄地对P.O.M.说:“是头狮子。可能就是我们今天早上听见的那头。你回到树林里去。”

就在天亮前,我们起床时听见过一头狮子的吼声。

“我宁愿和你在一起。”

“这样对老爹不公平。”我说,“你回到那边等着我们吧。”

“好吧。但你一定要小心。”

“我不干别的,就站着开枪而已,而且,除非有把握击毙它,否则我是不会开枪的。”

“好吧。”

“走吧。”我对姆克拉说。

他看起来很严肃,根本不喜欢捕猎狮子。

“狮子在哪儿?”我小声地问。

“这里。”他哭丧着脸说,指着那一道道破碎的、覆盖着茂密的绿色针尖似的植物的屏障。我示意一名向导带P.O.M.回去,并看着他们往回走了两百码,回到森林的边缘。

“走吧。”我说。姆克拉摇摇头,没有笑,但还是跟着我。我们向前走得很慢,朝虎尾兰丛看去,试图透过它看见对面的情况。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现。就在这时,又听见了吼叫声,就在前面不远,靠右边的地方。

“不,”姆克拉低声说,“不,老板!”

“来吧。”我说。我用食指指着自己的脖子,拇指向下弯曲,小声地说:“Kufa.”表示我会朝狮子的脖子开枪,杀死它。姆克拉摇着头,面色凝重,流着汗,低声说:“不!”

前面有一座蚁冢,我们爬上这有一道道深沟的黏土堆,从顶上向四处观望。我们看不见这绿色的仙人掌似的屏障内有什么东西。我原以为我们从蚁冢上可以看见那头狮子。从蚁冢上下来,我们往支离破碎的仙人掌似的屏障里走了约两百码,又一次听见它在我们前方吼叫,这次在前面稍远一点。我们听见了一声咆哮。叫声十分低沉,令人难忘。自从上过蚁冢,我的心就不在狮子身上了。此前我一直相信我可以在近处开一枪漂亮的,也知道没有老爹的陪伴,我能单独地捕杀一头狮子,并会高兴很长一段时间。我下定决定,除非有把握能杀死它,否则绝不开枪。我曾打死过三头,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但是这头让我感到了整个旅程中前所未有的兴奋。我也觉得只要我有机会申明我要打它,我来干这活儿,对老爹来说是相当公平的。但我们现在面临的情况很糟。我们前进时狮子一直在走,但速度很慢。显然它并不想动弹,可能当我们早晨听见它的吼声时它已经吃饱了,现在它想找地方休息。姆克拉讨厌这样。我不知道其中有几分是出于他感到要对我和老爹负责,有几分是他本人对这场危险游戏感到的强烈痛苦。但他确实感到非常痛苦。最终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脸几乎凑到我脸前,猛烈地摇了几下头。

“不!不!不!老板!”他抗议道,既哀伤又诚恳。

说到底,我没有权利把他带到这里,带到我不应该开枪的地方。因此返回去会让每个人都彻底解脱。

“好吧。”我说。我们转身循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穿过开阔的草原,来到那片树林,P.O.M.正等在那里。

“你看见狮子了吗?”

“没有。”我对她说,“我们听见三四次它的吼叫声。”

“不害怕吗?”

“最后吓得尿都撒不出来了,”我说,“但我就愿意在那里射杀它,而不愿去打世界上任何该死的其他猎物。”

“天啊,真庆幸你回来了。”她说。我从兜里掏出词典,打算用蹩脚的斯瓦希里语造句。我想是找“喜欢”一词。

“姆克拉喜欢狮子?”

此时姆克拉又能咧嘴笑了,这一笑牵动了他嘴角的中国式胡子。

“Hapana.”他说,一只手在脸前挥着。“Hapana!”

“Hapana”是个表示否定的词。

“那打捻呢?”我提议说。

“好的。”姆克拉用斯瓦希里语诚恳地回答,“比较好。最好。捻,对的,捻。”

但是,在这个营地外我们一只公捻也没见过,两天后我们就离开这儿去了巴巴提,然后去了孔多瓦,再闯过荒野朝汉德尼和沿海一带进发。

我从没喜欢过那个营地、那些向导和那个地区。那里给人一种猎物已被挑选过并被猎杀光了的感觉。我们知道那里有捻,威尔士王子曾在那个营地猎杀到捻。但是那个季度那里还有另外三队人马,而且土著人也在捕猎,声称要保护庄稼不受狒狒的侵害。我们遇见一个带铜火枪的土著人,奇怪的是他会从自家田里追踪狒狒十英里,一直追到有捻出没的山里,然后朝它们开一枪。于是我坚决主张离开这里,到我们谁也没有去过的汉德尼那边的新天地去试试。

“那我们就去吧。”老爹说。

这个新地方看来是份天赐好礼。捻会跑到空地上来,你只要坐在那里等着那些体型较大的捻出现,选择一只合适的,把它击毙就是。而且那里还有貂羚,我们一致决定,无论是谁打到了第一只捻,我们就转移到貂羚区。我开始感到极其的高兴,卡尔也为在这个神奇的新地方打猎的前景而兴高采烈。这里的捻没有和猎人打交道的经验,猎杀它们其实真是一种耻辱。

天亮后不久,我们就在大队人马出发前离开了,他们得拆营地,然后坐两辆卡车跟上我们。我们在巴巴提停下,住进一家可以眺望湖景的小旅店,又买了一些泡菜,并喝了冰啤酒。然后我们沿着开普敦—开罗公路 [1] 向南前进,路面铺得很平坦,从树木繁茂的山丘间精心地开辟出来,而那些小山丘俯瞰着马萨伊大草原上一长段黄褐色的平地。我们一路向南,穿过耕作区,那里乳房干瘪的老妇人和瘦骨嶙峋的老汉在玉米地里劳作。穿过这一段满是沙土的几英里土地,我们进入一座山谷,那是一个被太阳炙烤、被风雨侵蚀的地方,放眼看去,被吹起的泥土像大块的云团,我们进入树木掩映下刷得雪白的、漂亮的德国模范要塞城镇孔多瓦-伊兰基。

我们让姆克拉留在十字路口,等那两辆卡车开过来,我们把自己坐的车停在阴凉处,然后去参观军人墓地。我们打算去拜访执勤的长官,但是他们正在吃午饭,我们不想打扰他们,参观完墓地——那是个舒适、干净、整洁的地方,并不比别的葬身之地差——我们就在树荫下喝了点啤酒。经过炽热的阳光的照耀,你都能感到阳光压在你脖子和肩膀上的分量,因而树荫下显得格外凉爽。随后我们发动了车子,驶离墓地,到十字路口去接那两辆卡车,然后一直向东开到那个新的地方。

* * *

[1] 从南非的好望角纵贯非洲大陆南北,直通埃及首都开罗的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