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沿着一条红沙砾路,走过一片高原,往下行来到大裂谷,然后在山丘间上下穿行,绕过一片覆盖着森林的斜坡,爬到裂谷峭壁的顶端。在那里可以俯瞰平原,裂谷峭壁下茂密的森林,和狭长的四周已干涸的马尼亚拉湖。湖水的一端被那几十万个小点染成了一片玫瑰色,那是红鹳。大路从顶上沿着裂谷峭壁面陡然向下,直到森林深处才伸向山谷平坦的谷底,在那里穿过一片片种植着绿色玉米和香蕉,以及我叫不出名字的树木的田地。路两边被森林厚厚地围住,经过一个印度人的贸易站和许多茅草屋,跨过两座桥,桥下清澈的河水湍急而过,之后穿过更多的森林,来到一片树木稀少的开阔之地,拐上一条全是尘土的岔路,它通向一条车辙很深、覆满尘土的小道,最后穿过灌木丛到达穆图翁布营地的阴凉处。

那晚晚餐后,我们听见红鹳在黑夜里飞翔的声音,就像是野鸭在天亮前飞过天空时扇动翅膀的声音,但飞得稍慢一些,节奏平稳,由上千次扇动的声音汇合而成。老爹和我有点醉了,P.O.M.很累。卡尔心情沮丧。我们曾给他捕杀犀牛取得的成功泼过凉水,现在这事不管怎样已过去,但他正面临捕猎大羚羊时可能遭遇的失败。何况他们发现的不是一只豹子,而是一头极好的狮子,一头巨大的、黑色鬃毛的狮子。第二天早上他们来到犀牛尸体附近时,它还不愿离去。但他们不能开枪打它,因为它是在某种森林保留地的范围里。

“真糟糕。”我说。我极力想为此感到难受,但依然感觉格外高兴,而不顾别人的闷闷不乐。老爹和我坐下来,觉得骨头都累得散架了,我们喝着加了苏打水的威士忌,说着话。

第二天,我们在大裂谷干燥的尘土地里捕猎大羚羊。最后在裂谷远端一座马萨伊人的村庄上方,在一处树木茂盛的山丘边缘,发现了一群羚羊在游走。它们像一群马萨伊人的驴,只不过长着漂亮的、笔直向两边翘起来的黑色羊角。它们的头全都很漂亮。仔细观察,会发现其中有两三头明显地比别的羊更棒,于是我坐到地上,挑选出一头我认为最好的,等它们成群结队跑出来时,我就瞄准它开枪。我听见子弹啪的一声,看见那只大羚羊转着圈跑,脱离了群体。它兜着圈子越转越快,我知道打中了就没有再开枪。

这也是卡尔选中的羚羊。我并不知道这点,为了确保至少这次打到的是最好的,我自私地开了枪。而卡尔打到了另外一只不错的。其他的羚羊在这两只羊飞奔时扬起的灰色尘土中逃跑了。除了它们那令人惊叹的角,打这些羚羊并不比打驴更让人兴奋。在卡车到来之后,姆克拉和却罗剥下这两只羊的皮,切开羊肉,我们便驾着卡车将战利品带回营地。路上尘土飞扬,我们脸上全是灰,那山谷成了长长一条热浪滚滚的海市蜃楼。

我们在营地里待了两天。必须弄到一些斑马皮,那是我们在家时已答应朋友的。但剥皮匠需要花些时间才能把这事弄妥。捕猎斑马不是件好玩的事情;现在平原已变得贫瘠,草已干枯,和山地相比既炎热又多尘。脑海中留存的画面是背对蚁冢坐着,远处的斑马群在灰蒙蒙的热浪里奔跑,掀起一片尘土,而在那黄色的平原上,鸟群在一块赤白的空地上方盘旋,再远处,还有一群什么动物。回头看,卡车拖着一道尘雾驶来,上面载着剥皮匠和为村民们分肉的人。那些义务剥皮匠要我打一只格兰特瞪羚给他们食用,在热浪中我的枪法大失水准,在射失三四枪后,在跑动中开枪打伤了它,然后跟着它在平原上追跑,直到快中午了,才在高温下追上它,在射程内将它打死。

那天下午,我们离开营地,顺着那条穿过土著人村子的大路,经过印度人开的杂货店所在的拐角,印度人对我们微笑,带着喝醉般的、不善经营的、兄弟般的和善,乐观地推销着,但我们将车往左一拐,驶上一条通往森林深处的小道,这条小道两边全是灌木,穿过密林,跨过小溪上一座用并不坚固的原木和木杆搭成的桥,向前驶去,直到林木逐渐稀疏,我们出了森林,来到热带萨瓦那草原 [1] ,草原一直延伸到一个四周是芦苇、湖床已干涸的湖边。再远处是水的光芒和那些玫瑰红色的红鹳。在剩下的那几棵树的树荫下,搭着几间渔民的草屋,前面,风吹过萨瓦那草地,干涸的湖面上一片灰白,许多小动物因我们卡车受到惊吓,在被晒干的湖面飞跑。是小苇羚,它们在远处走,样子看起来奇怪又笨拙,但当它们站得很近时,你却看见它们漂亮又敏捷。我们将车驶出浓密低矮的草丛,开上干涸的湖面,自由驰骋,向左,向右,在那里有几条小河流进湖里,形成一片芦苇荡,朝那已缩小的湖面延伸,却又被一条条水道拦截,野鸭在飞翔,我们能看见大群的大雁栖息在沼泽中突起的一个个草岗上。干涸的湖床很坚实,我们开着车驶过,直到前方看上去又潮湿又松软时才停下,将车子留在了那里。卡尔带着却罗,我和姆克拉带着子弹和之前打到的鸟,我们同意各自在沼泽的一边活动,进行捕猎,并不停地挥动鸟作为诱饵,而老爹和P.O.M.则一起在湖的左岸那高高的芦苇丛边,那里另一条小河形成一片深水沼泽,我们想野鸭可能会飞到那里去。

我看见他们走过空地,一个穿着褪色灯芯绒上装的胖乎乎的大个子,和一个穿着长裤、灰色卡其夹克和靴子,头戴一顶大帽子的小个子。在我们行动前,他们在一小片干芦苇中蹲下身子,没了身影。但等我们朝小河走去,到达河边时,很快发现我们的计划根本行不通。即便小心翼翼地寻找十分坚实的落脚处,还是会陷进冷冷的泥沼,直到膝盖。往前走,地面不那么泥泞,更多的土丘被水围着,有几次我一直陷到了齐腰处。野鸭和大雁高高飞起,飞出了射程,在第一群振翅飞过我们头顶,朝其他野鸭大雁藏匿的芦苇丛飞去后,我们听见P.O.M.的.28口径双管猎枪发出两声尖细的枪声,看见野鸭盘旋着朝湖面飞去,其他四散的野鸭大雁都出了芦苇丛朝开阔的湖面飞去。从卡尔所在的小河旁的沼泽里,飞出来一群深色的鹮,那下弯的喙让它们看起来像巨大的杓鹬,它们在我们头顶的高空盘旋,然后飞回了芦苇丛。沼泽里到处是半蹼鹬和黑白两色的塍鹬,最终我们没能走到有野鸭的地方,只好开枪打了半蹼鹬,这使姆克拉很不高兴。我们顺着沼泽走出去,接着蹚过另一条小河,水一直没到肩膀,我把枪和口袋里装着子弹的猎装外套举在头上,努力朝P.O.M.和老爹待的地方艰难前进,途中我发现一条流动着的较深的小河,有短颈野鸭在上空飞翔,便打下了三只。这时天快黑了,我发现老爹和P.O.M.在这条小河对面的岸上,挨着那干涸的湖床的边缘。小河水看起来很深,无法蹚过,而且河底很软,但最后我找到了一条河马踩出的很深的小径通到水中,便走上去,脚底相当坚实,我向河中间走去,河水漫到我的腋下。当我走出小河,踏上青草地,身上滴着水站在那里时,有群短颈野鸭很快地飞过我的头顶,我在暮色中蹲下,开枪射击,老爹也同时开枪,我们击中了三只,它们排成一条长长的斜线,重重地落在前面高高的草丛里。我们上前仔细搜寻,三只全找到了。它们飞得太快,落地的地点远得出乎我们预料。天色几乎黑尽,我们走过泥土干裂的灰色湖床,朝车子走去。我浑身湿透,靴子里的水咯吱作响,P.O.M.见到鸭子很高兴,这是我们在塞伦盖蒂平原 [2] 打鸭子以来第一次有所收获,我们都还记得它们是多么的美味。前方,我们看见的车显得很小,再过去是一片平坦的被晒干了的土地,连接着更远处的萨瓦那草原和森林。

第二天我们打了斑马回来,路过平原时,汽车扬起的尘土被风吹向我们,汗水和尘土凝结成块,弄得大家灰头土脸。P.O.M.和老爹没有和我们一道出来,他们来了也没事儿可做,所以没必要让他们出来吃灰。卡尔和我在炎炎烈日和尘土中到平原上打猎,还吵了一架,这种口角的开端往往是这样的,“怎么回事?”

“它们太远了。”

“开始并不远。”

“我说了,它们太远了。”

“如果你现在不打它们,过一会儿更难打到。”

“你来打啊。”

“我已经打得够多了。我们一共只要十二张皮。你来吧。”

接下来某人怒气冲冲地快速开枪,好像在表达是别人要他这样很快地打一通的。他从蚁冢后面站起来,很不高兴地转过身,朝他的同伴走去。同伴得意地说:“那些斑马怎么样啦?”

“它们该死的实在是太远了,我告诉你。”异常绝望地回答。

得意洋洋的那位,沾沾自喜,“看看它们。”

那匹看见了载着剥皮匠卡车开来就迅速跑掉的斑马,兜了个圈子,现在正侧身站在那里,在轻而易举就能射杀的范围内。

那位看着,没有说话,因为太生气而无法开枪。然后他说:“行动啊,开枪吧。”

得意洋洋的那位此刻比任何时候更理直气壮,拒绝开枪。“你开吧。”他说。

“我不想打了。”另一位说。他知道自己情绪激动,无法开枪。但他感到受了捉弄。某件事一直捉弄着他,他被迫不按常规做事,或按不严谨、细节不明的命令,或不得不当着别人的面,又或匆忙地行事。

“我们已经打了十一只了。”得意洋洋的那位说,这时脸上露出了愧疚的表情。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催他,应该由他去;他知道要对方加快速度只会扰乱他的心情和节奏,而自己又成为自命不凡、理直气壮的混蛋了。“我们随时可以弄到那张皮的。走吧,老兄,我们回去吧。”

“不,我们一定要把那张弄到手,你来打。”

“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卡车来了,你坐在车上,在漫天尘土里行驶,那痛苦的情绪消失了,剩下的又是一种时间苦短的感觉。

“你在想什么?”你问,“还在想我多么不是东西?”

“想今天下午的捕猎。”他回答,咧嘴笑笑,使脸上粘着的尘土裂开了缝。

“我也是。”你说。

终于,下午到来了,你们出发了。

这一次,你穿着到脚踝的帆布靴,这样陷在泥沼里拔出来时轻松些。你走过一个个草岗,择路穿过沼泽,艰难地蹚过一条条水沟,野鸭还是像之前那样飞到湖里,你绕了个大圈子到右边,进入湖区,发现湖底很坚实,便在齐膝深的湖水里走到大群野鸭的外侧,随着一声枪响,你和姆克拉蹲下身,低下头,野鸭满天飞,你们打下两只,再打又是两只,接着打下头顶上方高处的那只,但没打到在低空快速向右边直飞的一只。接着它们嗖嗖地飞回来,快得让你来不及装上子弹射击。你胡乱地一通开枪,好把打伤的当作诱饵,然后只做高难度射击,因为你现在知道,我们要多少或能带走多少你就能打到多少。你试着朝头顶正上方高处的那只开枪,身体几乎后仰,这是漂亮的一枪,于是一只黑色的大野鸭坠落在姆克拉身边的水里,溅起水花,他哈哈大笑。后来,四只受伤的野鸭游开去,你决定还是打死它们,拣起来带走。为了赶到能打到最后一只受伤鸭子的地方,你不得不在齐膝深的水里奔跑,没想到脚底一滑,脸朝下摔倒,等你坐起身来,已被弄得浑身湿透,背上浸透泥浆水,感觉很凉,你擦干净眼镜,把枪筒里的水倒出来,你不知道能不能在子弹壳受潮膨胀前将子弹射出去。姆克拉看见你摔跤乐开了花。这时他身上已挂满了野鸭,他蹲下身,就在你准备把一颗受潮的子弹压进枪膛时,一群大雁从头顶飞过,就在射程以内。你装进一颗子弹,开了一枪,但雁群已飞远,或者是你开枪晚了,但就这一枪,你看见那群红鹳在阳光下飞起来,把整个湖面染成了粉红色。接着它们又纷纷落下来。但从那以后,你每次开枪后就迅速转身看向水面上的阳光,看那片令人难以置信的红云迅速升起,又缓缓落下。

“姆克拉!”你用手指着天边叫道。

“在。”他答应道,注视着那红云,“棒极了!”然后又递给你一些子弹。

我们都打得不错,但最好的收获是在湖上取得的,后来一连三天我们在途中吃的都是冷的短颈鸭肉。那是最好吃的鸭子,肉质又肥又嫰,就着泡菜一起冷吃,再喝着我们在巴巴提买的红葡萄酒,美味极了。我们坐在路边,等着车来,在巴巴提那家小客栈阴凉的门廊下,一直等到半夜,卡车终于来了。我们住在一位朋友外出的朋友家里,在山丘的高处,夜晚很冷,穿着外套坐在桌边,等那辆破车等了很久,结果我们都喝了太多酒,肚子饿得难以忍受。P.O.M.在留声机的伴奏下跟咖啡种植园经理和卡尔跳着舞,我注射了大量的依米丁,带着剧烈的头痛,和老爹坐在门廊上,借着加了苏打水的威士忌压制头痛。天很黑,刮着大风,后来短颈鸭肉端上桌子,热气腾腾,配着新鲜蔬菜。珍珠鸡的味道真不错,我在汽车尾部的午餐箱子里就藏着一只,打算今晚吃。但是最可口的还是这些短颈鸭。

从巴巴提出发,我们开车穿过山间,来到一片平原的边上,那里树木茂盛,有一长片林中空地,空地外是个小村庄,在那里的山脚下有个小小的布道所。我们曾在这里安营扎寨,捕猎捻。据说那些捻就在树木茂盛的山丘间,以及平地上的森林里。平地一直延伸到那片开阔的大平原。

* * *

[1] 萨瓦那草原(savanna),又叫稀树草原,指点缀着稀疏树木的草原。这种景色在非洲最为常见。热带雨林很可能与萨瓦那草原毗邻。

[2] 塞伦盖蒂平原位于非洲东部、赤道以南。北与肯尼亚和乌干达交界,南与赞比亚、马拉维、莫桑比克接壤,西与卢旺达、布隆迪和刚果(金)为邻,东濒印度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