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我们又比脚夫先出发,下坡越过山峦,穿过一条覆盖着茂密森林的山谷。然后又往上越过一道长山坡,坡上草丛长得很高,使我们行走困难。我们继续前行,往上爬,穿越山沟,有时在树荫下休息,再继续前行、上下攀爬、穿越山沟。这时阳光炙热,到处是高高的杂草,你不得不在其间开出条小路。我们五人排成一列,挂眼皮和姆克拉各背一支长枪,肩上还挂着行囊、水壶和照相机。阳光下我们全都大汗淋漓。老爹和我背着枪,夫人试图像挂眼皮那样走,斯泰森帽 [1] 斜戴在一边,她很高兴在这里旅行,很高兴她的靴子那么舒适。最后,我们来到一片茂密的荆棘林,树林下是一道深谷,从山脊一边往下延伸到水边。我们把枪靠在树上,走进树林,在浓密的树荫下躺在地上。P.O.M.从一个行囊里拿出几本书,和老爹一起看了起来,而我沿着山谷向下来到从山坡流出的小溪边,在高过人头的草丛里发现了新的狮子脚印和许多犀牛踩出的凹道。往回爬上这沙石地山谷非常热,这时我很乐意将自己的背靠在树干上看托尔斯泰 [2] 的《塞瓦斯托波尔》。它是一本很有朝气的书,书中有一段对战争的精彩描写,法国军队占领了最后阵地。我想起托尔斯泰,想到战争的经历对一个作家而言是多么有益。战争是重大主题之一,当然也是最难进行真实描写的主题之一。那些没有见证过战争的作者总是非常嫉妒并试图使它显得不重要,或不正常,或把它说成是一种病态主题。然而,事实上,这正是他们失去的完全无法弥补的东西。《塞瓦斯托波尔》使我想起巴黎的塞瓦斯托波尔林荫大道,想起雨中从斯特拉斯堡回家的路上,沿着大道骑自行车的情景;想起有轨电车轨道的滑溜,和雨天交通拥堵时在湿滑的沥青路和鹅卵石路上骑车的感觉;想起那时我们差一点住进了圣殿林荫大道,我记得那房子的样子,记得它的陈设和墙纸,后来我们却住到了乡间圣母院建筑的楼顶,院子里有家锯木厂(锯片突然的叫嚣声,锯末的气味,盖过屋顶的栗子树,以及楼下的那个疯女人);想起为钱担忧的年月(所有的小说都被邮局退回,从锯木厂的门缝里塞进来,退稿单上从来不称它们为小说,总是叫故事、梗概、叙事等,他们不需要。于是我们只能靠韭葱 [3] 过日子,喝点卡奥尔 [4] 葡萄酒和水);还想起天文台广场的喷泉是多么美丽(水光在青铜铸的马鬃、马胸和马肩上闪烁,青铜马在涓涓细流下呈现绿色);想起我抄近路穿过花园去苏夫洛路时,人们在卢森堡花园 [5] 安置福楼拜胸像(一位我们信任,没有批判只有喜爱的作家,现在成了凝重的石像,这是所有偶像应得的待遇)。他没有见过战争,但见过那场革命和那个公社 [6] ,如果你不因为每个人都有共同的想法而变得盲从,一场革命同样是最好的经历。就像内战对于作家是最好的战争,最完整的经历。司汤达 [7] 见过战争,拿破仑教会他写作。当时拿破仑在教所有的人,但其他人没有学会。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成就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8] 。作家们在不公正中受到锻炼,就像剑在火中被锻炼一样。我想知道如果把汤姆·沃尔夫 [9] 送到西伯利亚或德赖托图格斯群岛 [10] ,给他必要的触动去减少多余的文字并给他以分寸感,这样会不会使他成为名作家。也许会,也许不会。他似乎真的很难过,像卡内拉 [11] 那样。托尔斯泰个子矮小。乔伊斯中等身高,他把眼睛用坏了。在那最后一晚,喝醉了,和乔伊斯在一起,他不断引用埃德加·基内 [12] 的话:“思维清晰、生命绚丽如战争时一样。”我知道我没有把这句话彻底弄清楚。等你见到他,他会提到三年前被打断的谈话。能见到我们这个时代伟大的作家真让人高兴。

我必须要做的是工作。我没有特别在意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我不再严肃地对待自己的生活,任何别人的生活我会严肃对待,是啊,但不是我的。他们总想要某种我不想要的东西,如果我工作,我不想要也会得到它。工作是唯一的事情,一件总使你感觉良好的事情,同时该死的又是我的生活,我可以在我喜欢的地方、以喜欢的方式过日子。我现在生活的地方令我非常快乐。最好看的天空在意大利、西班牙和秋天的密歇根州北部,以及秋天古巴之外的墨西哥湾。你可以埋怨这里的天空,但你不能埋怨这个地区。

我现在想做的是回到非洲。我们还没有离开它,但是当我在夜里醒来时,我会躺着聆听,已经开始想念它了。

此刻,透过山谷上树林中的缝隙向外仰望天空,白云随风飘过,我热爱这片土地,所以我感到幸福,就像你与心爱的女人在一起后感到幸福一样。当你空闲时,感觉到欲望又高涨起来。它就在那儿,但你永远不能完全拥有它。然而此刻在那儿的,你可以拥有,因此你越来越想拥有它、实践它,生活在其中;越来越想现在就再次拥有,直到永远,那种长久的、突然结束的永远,让时间静止。有时候非常安静,以至于后来你等待着听见它运动的声音,一开始很慢。但你不会孤单,因为如果你一直真心爱她,感觉幸福、快乐,那么她会永远爱你,不论她爱的是谁、她到哪里,她都会更加爱你。所以如果你爱过某个女人或某个地方,你是幸运的,哪怕此后你就死了也无所谓。现在,身在非洲,我渴望更多,季节的更替,无需赶路的雨天,花钱买来的真正的难受;给树木、小动物和鸟儿们命名,了解这里的语言并花时间学习,以及慢慢地狩猎、旅行。我一生热爱田野乡村,土地永远比普通人好。我一次只能关爱极少的人。

P.O.M.在睡觉。她熟睡时看起来总是很可爱,睡得很安静,紧紧地蜷缩着像个动物,一点也不像卡尔睡着时那僵硬的样子。老爹睡觉也很安静,你可以看见他的灵魂紧锁在他的身躯里。他的身躯再也无法恰如其分地容纳下他的灵魂。情况已经发生改变。这里开始发福,失去了线条;那里有了赘肉。但内心里他还年轻,如同他在瓦米河 [13] 下游平原追赶狮子时那样精瘦、高大和结实。他的眼袋已显出来。所以现在我看见的他睡觉的样子就像P.O.M.一直看到的那样。姆克拉睡着了像个老人,没有历史也没有秘密。挂眼皮没有睡觉,他蹲坐在那里等待着游猎队。

我们老远就看见他们来了。最初一些箱子刚好露出高高的草丛,然后一排人头出现,接着他们进了一个山谷,只有长矛的矛尖在阳光下闪烁。随后他们来到一处高地,我才看见这一行人朝我们走来。他们向左走得有点太远了,挂眼皮挥手示意他们靠近我们一些。他们建起营地,老爹告诫他们要安静,我们坐到用餐帐篷下,舒服地窝在椅子里聊天。那晚我们又外出打猎,但什么也没见着。第二天早晨,我们又外出打猎,又是什么也没见着。第二天晚上还是如此。这非常有意思,但没有收获。来自东面的风很强劲,破土而出的一道道小山脊靠近那片森林,因此你不可能在到达森林时避免让风提前把你的气味吹送到那儿,使所有动物警觉。在傍晚,你不能朝太阳看,也不能站在浓密的山坡向西看,日薄西山,与此同时犀牛会从森林里出来。因此在傍晚所有西面的区域都是无法进行捕猎的,而在我们可以捕猎的区域什么也没有发现。我们派回去的脚夫从卡尔的营地带来了些食物。他们运回来好些夸特 [14] 的面包、格兰特瞪羚肉和别的野兽的肉,肉已被太阳晒干,满是灰尘。脚夫们很高兴,蹲在火堆旁烤着串在树枝上的肉。老爹搞不懂为什么犀牛都不见了。我们见到的犀牛一天比一天少,我们谈论是否因为满月,犀牛们夜晚外出觅食,早晨在天亮前才回到森林里;或是它们嗅到了我们的气味,或是听见人的声音,完全受惊了而躲在森林里,否则还会是什么原因呢?我提出一条条理由,老爹用他的智慧一一分析,有时是出于礼貌,有时是因为兴趣,像那条关于月亮的理由。

我们很早就上床睡觉了。夜里下了点雨,不是长脚雨而是山里来的阵雨。早晨,我们天亮前起床,爬到陡峭的长满草的山脊顶上,向下看得见营地。踏上河床形成的山谷,越过山谷到对面陡峭的溪岸,从这儿我们可以看到所有的山坡和森林的边缘。一些野鹅飞过我们头顶时,天还没有亮,天色仍然灰蒙蒙的,无法从望远镜里清晰地看见森林的边缘。我们早在三个不同的山顶设了哨,现在等着天再亮些,如果他们发出信号我们就能看见。

而后老爹说:“看那狗娘养的。”并冲着姆克拉喊,叫他带上来复枪。姆克拉蹦跳着下山。小溪对面,正对着我们,一头犀牛正沿着溪边的坡地高处快速小跑。在我们观察的同时,它加快速度,斜着往下快速跑过岸边的斜坡。它暗红色的身体,牛角清晰,在它迅速、有目的的运动中没有任何笨重的表现。我看到它非常兴奋。

“它会蹚过小溪的。”老爹说,“现在正适合射杀。”

姆克拉把斯普林菲尔德枪递到我手上,我打开弹膛,确保里面装有实心子弹。这时犀牛跑出了视野,但我能看见高高的草丛在晃动。

“你估计有多远?”

“最多三百码。”

“我会崩了这畜生。”

我观察着,有意识地控制内心的情绪,不再激动,就像关闭了阀门,进入了射击前不带任何情绪的状态。

犀牛现身了,小步跑进满是卵石的浅溪。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这一枪打中它完全可能,但我必须领先它足够的距离,必须走到前面。我超过它,然后到它的正前方,扣动了扳机。我听见子弹嗖的一声,犀牛好像从小跑变成了向前栽。它喷了声响鼻,疯狂地向前冲,喷着鼻息,溅起水花。我又开了一枪,在它身后激起个小水柱,当它跑进草丛时,我再开一枪,又打在它身后。

“打中了,”姆克拉喊着,“打中了。”

挂眼皮应和着。

“你打中它了吗?”老爹问。

“绝对打中了。”我说,“我认为我打中了。”

挂眼皮往那边跑,我重新装上子弹,跟着他跑过去。营地里一半的人先后跑出来,在山上挥手,叫喊。那头犀牛刚跑到他们下方,转而跑向山谷,朝山坡顶端的森林边缘跑去。

老爹和P.O.M.跑来了。老爹带着长枪,姆克拉拿着我的枪。

“挂眼皮会找到它的足迹的。”老爹说,“姆克拉发誓说你打中了。”

“打中了的。”姆克拉说。

“它喷着鼻息,像一台蒸汽机。”P.O.M.说,“在坡上跑着,看起来棒极了,不是吗?”

“它玩了个通宵,回家晚了。”老爹说,“你确定你打中了它?这是一次距离很大的远射。”

“我知道

我打中了它。我非常

肯定我打死了它。”

“如果真是你干的,不要对任何人说,”老爹叮嘱,“他们永远不会相信你。瞧!挂眼皮找到血迹了。”

在我们下方,高高的草丛里,挂眼皮正举着一片草叶给我们看。接着他弯下腰,继续循着血迹快速追去。

“打中了。”姆克拉说,“打得好。”

“我们要继续向上,到如果它突围我们能看见的地方。”老爹说,“看挂眼皮。”

挂眼皮已经把他的菲斯帽摘下来握在手里。

“这就是他需要的所有防御措施了,”老爹说,“我们带着两支重型枪,而挂眼皮在追猎它时只是身上少了一件穿戴。”

在我们下方,挂眼皮和跟他一起追踪的搭档停下来,挂眼皮举起他一只手。

“他们听见它的动静了。”老爹说,“快走。”

我们向他们走去。挂眼皮朝我们走来,跟老爹说话。

“它就在那里。”老爹低声说,“他们能听见食虱鸟的声音。一个土著小伙子说他还听到了犀牛的声音。我们要逆风前进。你和挂眼皮走前面。让夫人跟在我后面。拿着那长枪。好了,走吧。”

那头犀牛就在灌木丛后的高高草丛里的某个地方。我们向前靠近时,听见了一声低沉的、呜咽似的呻吟。挂眼皮回头看看我,咧嘴一笑。呻吟声又响起,这次结束时发出像被血哽咽住似的一声叹息。挂眼皮笑了,“犀牛。”他低声说,并把张开的手掌放在头的一侧,做出睡觉的手势。接着在一小群平稳飞行的尖喙鸟儿中,我们看见食虱鸟飞起来,飞走了。我们知道犀牛在哪里了,我们缓慢前行,分开草丛,终于看见了它。它侧躺在那里,死了。

“最好再开一枪,保险点。”老爹说。姆克拉把他一直带着的斯普林菲尔德枪递给我。我注意到它的扳机已扳上,看看姆克拉,对他很是不满。然后我跪下,在犀牛身上的屠刀处 [15] 补了一枪。它一动不动。挂眼皮跟我握握手,姆克拉也跟我握了握。

“他把那该死的斯普林菲尔德上了扳机。”我对老爹说。上了扳机的枪,就在我的背后,这让我十分恼怒。

姆克拉对此满不在乎。他高兴极了,摸着犀牛的角,伸开手指丈量着尺寸,寻找着弹孔。

“在它身下。”我说。

“你应该看看他保护妈妈时的样子,”老爹说,“那是他给枪上了扳机的原因。”

“他会开枪?”

“不会,”老爹说,“但他愿意这么做。”

“吓死我了,”我说,“这异想天开的家伙。”当所有的人都来了,我们把犀牛翻过来,使它成跪着的姿势,然后把周围的草割掉,以便拍些照片。弹孔在背上很高的地方,肺部后面一点点。

“这枪打得糟透了。”老爹说,“糟糕的枪法。别对人说是你打的。”

“你得给我张证书。”

“那只会让我俩都成为骗子。犀牛是种奇怪的野兽,不是吗?”

它就在那儿,身躯长大,膘肥体厚,一副史前动物的长相,皮像经过硫化的橡胶,看起来隐约有点透明,被鸟啄伤的角恢复不好,伤口留下疤痕,它的尾巴又粗又圆,有一些尖头扁身且多脚的虱子在它身上爬。它的耳朵边长着毛,一双极小的猪眼睛,那只角从鼻子往前长出来,角的根部有毛。姆克拉看着它直摇头。我和他的感觉一样。这是一头十分奇怪的动物。

“它的角怎样?”

“不算差,”老爹说,“也没什么好的了。不过你这枪实在打得太糟糕,老弟。”

“姆克拉对它很满意。”我说。

“你自己对它也相当满意呀。”P.O.M.说。

“我欣喜若狂,”我说,“但别让我开始说这事儿。别担心我怎么想的。我会在任何一个晚上醒来思考这事儿。”

“你是个好样儿的追猎手,也是个相当不错的射鸟大王。”老爹说,“告诉我们这事儿的其余部分吧。”

“饶了我吧。我只说过那一次,当时喝醉了。”

“一次,”P.O.M.说,“他不是每晚都跟我说的吗?”

“天啊,我就是

个射鸟大王。”

“太让人吃惊了。”老爹说,“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你还做过什么?”

“噢,去你的。”

“千万不要让他知道那一枪打得有多糟糕,否则他会承受不住的。”老爹对P.O.M.说。

“姆克拉和我都知道。”我说。

姆克拉走过来,说:“打得好,老板。好极了。”

“他以为你故意这么做的。”老爹说。

“不要对他拆穿这事儿。”

“打得好,”姆克拉说,“很好。”

“我相信对这件事儿他和你的感受一样。”老爹说。

“他是我的搭档。”

“我相信他是。”老爹说。

在我们穿过那片地区返回主营地的路上,我朝一只距离我大约两百码的小苇羚开了枪,非常棒的一枪。随手一枪,在头的根部打断了它的脖子。姆克拉高兴极了,挂眼皮也高兴。

“我们得制止他了。”老爹对P.O.M.说,“事实上,你原本想打它哪里的?”

“脖子。”我撒谎道。其实我当时瞄准的是它肩膀的中心。

“干得漂亮极了。”P.O.M.说。子弹打中苇羚时发出啪的一声,就像棒球棍击中快速飞行的球一样。苇羚当即倒地,一动不动。

“我觉得他是个十足的吹牛大王。”

“我们这群神枪手中没有一个受到别人赞赏。等我们死后再说吧。”

“他那被赞赏的想法对我们来说就是把他扛在肩上,”老爹说,“打犀牛那枪已毁了他。”

“好吧。从现在起你就看好吧。该死,我一直打得很棒的。”

“我似乎记得有一只格兰特瞪羚什么的。”老爹在取笑我。我也记得它。我曾跟随一只不错的瞪羚出了这个地区,在大热天不停地追赶了整整一上午,打了一枪又一枪,都没打中。后来我爬上一座蚁冢 [16] ,打算射杀一只并不算好的瞪羚。在蚁冢上休息一会儿后,我射失了五十码外的公羚。我看见它面对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它鼻子朝上,我朝它胸部开枪。它向后倒下,但当我走到它跟前时,它跳起来摇摇晃晃地跑了。我坐下来等它停下。当它停下时,好像被钉住了似的。我坐在那里用弹弓打它的脖子,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竟一连八次都没打中,我愤怒,固执,没有做任何修正,还是每次都用同样的方法朝同样的部位打。那些扛枪的都在大笑,和我们捕猎队一起来的卡车上还有更多被逗笑的黑人。P.O.M.和老爹什么也没说,我坐在原地,面无表情,内心却又急又恼,很不服气,决意要打断它的脖子,而不是走到跟前射杀它,那样可能促使它逃离这正午时分热浪滚滚的灼热平原。没有人说话。我伸手向姆克拉要了更多的石弹,又小心翼翼地打了一发,没有打中。一直到第十发才打断它那该死的脖子。我看都没看它一眼就转过身去。

“可怜的爸爸。”P.O.M.说。

“是光线和风的关系。”老爹说。那时我们彼此还不太了解。“石弹都打在同一个地方。我能看见它们掀起的尘土。”

“我是个该死的顽固不化的残忍的傻瓜。”我说。

不管怎么说,现在我会打枪了。到目前为止,加上一些侥幸,我的运气还不错。

我们看见了营地,叫喊起来。没有人出来。最后卡尔从他的帐篷里出来。他一看见我们又反身回去,接着又出来。

“嗨,卡尔。”我叫道。他挥挥手,又走回帐篷里,随后朝我们走来。他激动得浑身发抖,我注意到他刚才在洗手上的血迹。

“这是什么?”

“犀牛。”他说。

“它给你们制造麻烦了吗?”

“没有。我们杀了它。”

“那就好。它在哪里?”

“那边的树后。”

我们走过去。那里有一颗新割下来的犀牛脑袋,那才叫犀牛呢。它是我杀死的那头两倍大。小眼睛闭着,其中一只眼角上有一滴鲜血,像一滴眼泪。这头犀牛的头很大,角往上翘,并往后弯成漂亮的曲线。它的皮有一英寸厚,在脑袋后面垂下像披肩一样。被刀割的地方像切开的新鲜椰子一样白生生的。

“它多大?三十英寸左右 [17] ?”

“见鬼,没那么大,”老爹说,“没有三十英寸。”

“不过它是头不错的犀牛,杰克逊先生。”丹说。

“是的。它是不错。”老爹说。

“你在哪里打到的?”

“就在营地外面。”

“它正站在一个灌木丛里。我们听到它的呼噜声。”

“我们还以为是头水牛。”卡尔说。

“是头不错的犀牛。”丹重复道。

“你猎到它我真是高兴。”我说。

我们三个站在那里,打算祝贺他,等着在这头犀牛面前成为胸怀大度的人。它那只较小的角比我们那头的大角还长,这头庞大的、眼角带着泪的神奇犀牛,这头死去的、头被割下来的犀牛,这头我们梦寐以求的犀牛。但我们说起话来却像那些即将晕船或遭受巨大经济损失的人一样。我们觉得羞愧,但又无能为力。我想说一些有趣的、令人愉快的话题,开口却是问,“你朝它开了几枪?”

“我不知道。我们没数。五六枪吧,我估计。”

“我觉得是五枪。”丹说。

可怜的卡尔,面对三位满脸沮丧的道贺者,感到他猎杀这头犀牛的快乐正被慢慢抽走。

“我们也打到一头。”P.O.M.说。

“那可真好,”卡尔说,“比这头大吗?”

“见鬼,没这头大。一头满是虱子的、发育不全的矮小家伙。”

“对不起。”卡尔说。他说的是真心话,简单、真实。

“打到那样一头犀牛,你倒是有什么对不起的呢?该死的,它真漂亮。我去拿相机给它拍几张。”

我去拿相机。P.O.M.抓住我的手臂和我并肩而行。

“爸爸,请尽量表现得像个男子汉。”她说,“可怜的卡尔。你在让他感到痛苦。”

“我知道,”我说,“我在努力不要表现成那样。”

老爹来了。他摇着头。“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下作。”他说,“但就像肚子上挨了一脚。当然我是真的高兴的。”

“我也是这样。”我说,“我愿意他打败我。这你是知道的。真的。但他为什么不能打一头好的呢,长个两三英寸的?他为什么打了这么一头,让我的那头显得可笑呢?它让我们的那头显得荒唐可笑!”

“你可以永远记住那一枪。”

“让那一枪见鬼去吧。那全是凭运气。天啊,多么漂亮的犀牛啊!”

“好啦,让我们振作起来,对他尽量表现得有教养一些。”

“我们太糟糕

了。”P.O.M.说。

“这我知道,”我说,“可我一直在努力显得兴高采烈。你知道我真的很高兴他打到这头犀牛。”

“你的确是兴高采烈。你们俩都是。”P.O.M.说。

“但你看见姆克拉了吗?”老爹问。姆克拉刚才沮丧地看了看那头犀牛,摇摇头走开了。

“这是头相当好的犀牛。”P.O.M.说,“我们必须言行得体,让卡尔感觉好受些。”

但是已经太迟了。我们没办法让卡尔感到好受些,并且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自己也不好受。脚夫们搬着东西进了营地,我们看到所有的脚夫和所有的同伴走到放着犀牛头的阴凉处。他们都很平静,默不作声。只有那剥皮匠看见营地里有这么一个犀牛头很高兴。

“漂亮极了。”他对我说,接着用张开的手移动着量角的长度。“真长啊!”

“是啊,漂亮极了。”我附和道。

“是卡尔老板射中的吗?”

“是的。”

“棒极了。”

“是啊,”我附和道,“棒极了。”

剥皮匠是我们这群人中唯一的绅士。每次的狩猎行动我和卡尔都尽量不发生竞争。每次猎物出现,我们都力争把更好的机会让给对方。我真的很喜欢他,他毫无私心,彻底地自我牺牲。我知道我能比他射得准,每次都能比他跑得快,但他不断地捕获猎物,而且总能使我的猎物相形见绌。他在射猎中有几枪是我见过的打得最糟糕的,而我在那次狩猎中有两枪打得也很糟糕,一枪是打那只格兰特瞪羚时,另一枪是在平原上打鸨时。但是,在所有那些我们能展示才能的具体事物上,他都胜过了我。有段时间我们拿这事开玩笑,我知道一切都会扯平。但是结果并没有扯平。现在,就这次捕猎犀牛来说,我在这个地区开了第一枪。我们曾派他去寻找食物,而我们去了另一个地区。我们没有对他不好,但也没有对他特别好,可他还是打败了我,不仅打败,而且是完全打败。他使我的犀牛看上去那么小,以致我永远无法把它保存在我们居住的同一个小镇里。他毁了它。我开了那枪,我会让他记住。任何人或事都不能把它抹灭,只是那一枪实在太妙了,我知道迟早我会怀疑,尽管我有不高尚的自信,怀疑那其实并不真的是一次侥幸。老卡尔用那头犀牛向我们展示了实力。这会儿他正在帐篷里写信。

在用餐帐篷的门帘下,老爹和我讨论着我们最好怎么做。

“不管怎样他捕获到了他的犀牛,”老爹说,“这样节约了我们的时间。现在你是无法接受的。”

“是的。”

“但是这个地区什么也没有了。出了问题。挂眼皮说他知道个好地方,从这里过去,坐车约三小时,再和脚夫们一起步行一小时左右。我们今天下午就可以轻装出发,然后把卡车派回来,让卡尔和丹下山到穆图翁布,卡尔可以去打他的大羚羊。”

“好。”

“今晚或明早,他有机会用那头犀牛的尸体做诱饵,捕到一只豹子。丹说他们听到过豹子的动静。我们要设法在挂眼皮说的那个地区打到一头犀牛,然后你加入他们的队伍,继续捕猎捻。我们要给他们留下大量的时间。”

“好的。”

“即使你没有打到大羚羊也没关系。你会在某个地方得到一只的。”

“即使我什么也没打到,也无所谓。我们下次会打到。不过我倒想打一只捻呢。”

“你会打到的。一定会的。”

“我宁愿不要别的任何猎物,只要一只捻,一只漂亮的捻。除了在追猎那些犀牛时的乐趣外,我别的都不在乎。但是我想要一头像样的犀牛,看起来绝不比他那头完美的犀牛逊色。”

“那当然。”

于是我们把计划告诉了卡尔,他说:“就听你们的。没问题。我希望你打到一头比这大一倍的犀牛。”他说的是真心话。他现在好受些了,我们也是。

* * *

[1] 斯泰森帽(Stetsons)是美国一种阔边高顶毡帽,即经典的美国牛仔帽。19世纪晚期开始流行,以美国著名帽商约翰·斯泰森(1830—1906)的名字命名。

[2]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1828—1910),俄国作家、思想家,19世纪末20世纪初世界最伟大的文学家之一。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

[3] 韭葱是能产生肥嫩假茎(葱白)的二年生草本植物,又叫做扁葱、扁叶葱、洋蒜苗。

[4] 卡奥尔(法语Cahors)是法国南部——比利牛斯大区洛特省的一个镇,位于洛特河岸,也是法国西南一个重要的葡萄酒生产地区。

[5] 卢森堡公园,也称卢森堡花园,是巴黎一座生机盎然、美丽如画的公园。

[6] 这里应该指法国的巴黎公社,一个在1871年3月18日到5月28日期间短暂地统治巴黎的政府,是第一个无产阶级政权的雏形。巴黎公社的领导人许多是第一国际的成员。

[7] 司汤达(Stendhal,一译“斯丹达尔”,1783—1842),19世纪法国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以准确的人物心理分析和凝练的笔法而闻名,被认为是最重要和最早的现实主义的实践者之一。最有名的作品是《红与黑》(1830)和《帕尔马修道院》(1839)。

[8]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19世纪俄国文坛巨匠,与列夫·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等人齐名。代表作有《穷人》(1846)、《被侮辱与被损害的》(1861)、《罪与罚》(1866)、《卡拉马佐夫兄弟》(1880)等。

[9] 汤姆·沃尔夫(小托马斯·肯纳利·沃尔夫,Tom Wolfe,1931—),美国记者、作家。报道风格大胆,以使用俚语、造词和异端的标点为特征,开启了美国的新闻运动,被誉为“新新闻学之父”。

[10] 德赖托图格斯群岛(Dry Tortugas),墨西哥湾的群岛。由从美国佛罗里达州南端基韦斯(Key West)向西延伸的一系列珊瑚岛和沙洲中的最西面八个岛组成。

[11] 卡内拉(Primo Carnera,1906—1967),意大利出身的美国拳击运动员,曾出演过几部电影。

[12] 埃德加·基内(Edgar Quinet 1803—1875),法国历史学家、政治哲学家。他是赫德尔(Herder)《人类历史哲学观念》(1825)的译者,和于勒·米舍莱(Jules Michelet)同是教权主义最激烈的反对者。1848年当选议会议员,呼吁政教彻底分离。

[13] 瓦米河(Wami River)是坦桑尼亚东部的河流。

[14] 夸特(quarter)是美国重量单位,1夸特相当于21.75千克。

[15] 屠刀处(the sticking place)指宰杀动物时,在动物颈上插入屠刀的地方。

[16] 蚁冢(anthill),又叫蚁垤,土栖蚁在地面下土中筑巢,或巢高出地面成塔状,形似冢故称为蚁冢。非洲蚂蚁的唾液同沙粒混合后,非常坚硬,经风、雨不垮。随着蚁群的增殖,蚁冢也随之加高。

[17] 犀牛的大小一般以犀牛牛角的长度来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