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这么庞大,竟然把群山和重岩都吞没了,把那白天伸在重岩前面,满是森林,可是现在什么也看不见的巨大的山峡都吞没了。

哨兵沿着胸墙来回走着——他也跟天鹅绒一样黑,同这黑天鹅绒般的夜里一切东西一样。他慢慢走了十来步,慢慢转过身来,又慢慢往回走。当他往这一端走的时候——机枪的轮廓朦胧地现出来,当他往另一端走的时候——觉得一直到险岩的紧边上,都是一片均匀的黑暗。这个望不见的垂直的险岩,使他有一种安全和自信感:就是蜥蜴也爬不过去的。

于是他又慢慢走了十来步,慢慢转回身来,又……

家里有一个小园子,有一小片玉米地。有尼娜和抱在她手里的小赛尔戈。当他出门时,赛尔戈用那黑梅似的眼睛,好久望着他。后来在母亲手里乱跳着,伸着胖胖的小手微笑着,吐着泡沫,好看的没牙的嘴微笑着。父亲把他抱到手里,他就把那可爱的唾沫弄到他脸上。这没牙的微笑,这些唾沫,在这黑暗里是不会消失的。

慢慢走十来步,朦胧地推测到机枪的位置,慢慢往回走,同样朦胧地推测到悬岩的边缘,然后……

布尔什维克对他并没做过坏事……他要从这块高地上射击他们呢。那条公路连蜥蜴也爬不过去……布尔什维克把沙皇打倒了,沙皇喝过格鲁吉亚人的血呢——好得很……听说在俄国把一切土地都交给农民了……他叹了一口气。他是被征调来的,只要有命令,他就要射击那些躲在岩后的人呢。

那逗人爱的没牙的微笑和唾沫,都浮到眼前。他心里热乎乎的,心也在微笑了,可是他那黑脸上,却表现着一片庄重的神色。

依然那样寂静,周围一片黑暗。大概天快亮了——这寂静显得更加浓重……头简直重得要命,慢慢垂下来了……马上就打起盹来。不均匀的弥漫的黑暗、群山,在夜间显得格外黑;孤星在齿状的山顶上闪烁着。

夜鸟远远地不像样儿地叫起来。为什么在格鲁吉亚没听到过这样的叫声呢?

一切都是沉重的,像黑漆漆的海洋一样,静静地慢慢向他浮来,漆黑的、静静的海洋无法阻挡地向他浮来,他并不觉得奇怪。

“尼娜,是你吗?……赛尔戈呢?……”

他睁开眼睛,头垂到胸上摇摆着,靠着胸墙。从梦中醒来的这一瞬,融合在茫无边际的黑夜里,在他眼前浮动。

他把头摇了一下,一切都凝然不动了。他狐疑地环顾了一下:依然是那样凝然不动的黑暗,依然是那样隐约可辨的胸墙、岩边、机枪,以及那恍惚觉得到,可是看不见的山峡。鸟在远处叫着。在格鲁吉亚没听到过这样的叫声呢……

他往远处望了一下。依然是黑漆漆的齿状的山顶,苍白的、已经变了位置的星辰,微微在山间闪烁。前面是静悄悄的黑暗的海洋,他晓得下边是繁茂的森林。他打着呵欠,想道:“该起来走一走,不然又睡着了……”——还没等想完,那静静的茫无边际的、难以克服的黑暗,从悬岩下边、从山峡里,即刻又浮来了,他心里闷得喘不过气来。

他问道:

“难道夜的黑暗会浮动吗?”

对他答道:

“会。”

不过这不是用话回答,而只是用牙床笑着回答他呢。

因为嘴是没牙的,软的,他怕起来,伸着手,可是尼娜却把孩子的头弄丢了。灰色的头在滚着(他发呆了),可是滚到岩边时就停住了……老婆少魂失魄地——啊哈!……可是并不是因为这少魂失魄,而是别有原因:在紧张的黎明前的朦胧里,无数灰色的人头,在险岩边微微乱动着,大概是滚动吧……这些人头越伸越高了:露出脖子,伸出手,抬起肩膀了,于是一种带着铿铿的破铁的嗓音,好像从那张不开的牙关里冲出来似的,冲破了周围的麻木和沉寂:

“前进!……冲锋!!!”

难堪的野兽似的吼声,冲破了周围的一切。格鲁吉亚人开了一枪,自己也倒了下去,于是那吐着泡沫的只有牙床的微笑的小嘴,伸着两只小手,在母亲手中乱跳的婴孩,在这要命的刀割的奇痛里,忽然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