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里,中尉戈沃鲁哈-奥特罗克听见地球毁灭似的一声轰响,作者就把收场的责任卸掉了。
吵过嘴以后,中尉和马柳特卡三天没有说话。可是在小岛上,谁也离不开谁。于是春光就给他们和解了。明媚的春光,带来了和睦的温暖。
春日好似金蹄一样,早已把岛上薄薄的一层积雪踏碎了。在浓重的暗玻璃色的海面上,这小岛变得松软了,呈现出一片黄澄澄、金灿灿的颜色。
正午时分,沙热得烫手,挨着它就觉得痛。
被和风吹得干干净净的太阳,像金色的火轮,在蔚蓝的天空里逞威。由于炎炎的烈日和呼呼的风,以及开始折磨人的坏血病,他俩的身体完全虚弱了,也就顾不上吵嘴了。
他俩整天躺在岸边的沙滩上,目不转睛地望着玻璃色的海水,用红肿的眼睛寻觅着船帆。
“我再也忍不下去了!如果再等三天没有渔民来,我一定用枪把自己打死!”马柳特卡仔细看着碧蓝的,冷漠、深沉的大海,绝望地呻吟着。
中尉轻轻吹着口哨。
“你说我是软体动物,是蛆虫,现在你可服了吧!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忍着点儿吧!你只有去做土匪头子这一条路!”
“你干吗要提旧事呢?真好挑眼!过去了就算了。我骂你,因为该骂。我心里发火,因为你是个废物,是个不中用的东西。我很难过!你可把我连累坏了,折磨苦了,让我烦死了,你这蓝眼睛的鬼东西。”
中尉哈哈大笑,仰天躺在灼热的沙地上,腿脚乱踢。
“你怎么了?犯傻了吗?”马柳特卡翻过身来说。
中尉哈哈大笑。
“喂,你这疯子!你说话呀!”
马柳特卡的拳头打到中尉腰上,他才安生。
他起来,拭了拭睫毛上笑出来的泪珠。
“喂,你笑什么?”
“马丽亚·费拉托夫娜,你真是一个好姑娘。谁见你都会乐起来。死人都会跟你跳舞的!”
“怎么?照你说来,最好是像水上漂的一根木头,晃晃荡荡,两边都不着岸吗?你自己糊涂,叫别人也不好受吗?”
中尉又嘻嘻地笑起来,照马柳特卡肩上拍了一下。
“祝福你,皇后,我的女英雄。我可爱的礼拜五。你把我改变过来了,给我注入了长命剂。照你的话来说,我不想再像水上漂的一根木头那样东摇西晃了。我自己看到我现在也不是埋头读书的时候,还嫌太早。不,还要活下去,还要咬咬牙,像狼一样去咬他们,让周围都知道我们还在干!”
“怎么?难道你真变得聪明了吗?”
“变聪明了,亲爱的!变聪明了!谢谢你教会了我!如果我们现在坐下读书,把世界完全交给你们管理,那你们会干出多少坏事,会让几代人血泪横流。不,我亲爱的小傻瓜,既然是一种文明反对另一种文明,那就战到底。现在……”
他呛了一下,把话打断了。
他那湛蓝湛蓝的眼珠死死地盯着地平线,眼睛里闪出狂喜的光芒。
他伸出手,用颤抖的声音低声说:
“帆。”
马柳特卡心里像受到一下冲击,她跳起来,于是看见:
远远的蔚蓝的地平线上,有一个小白点在闪烁,在微微颤动,摇摆,这是迎风飘动的船帆。
马柳特卡用两只手紧紧按住起伏的胸脯,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飘动的小白点,还不相信那就是久已期待的帆影。
中尉跳到她身旁,拉住她的手,把她的手从胸脯上拉下来,牵着马柳特卡绕着自己旋转、跳舞。
他高高地抬起穿着破裤子的两条细腿,一边跳,一边用尖细的声音唱道:
在——大海上——淡蓝色的——云雾里,
在一片——孤帆——在——闪耀——白光…… 1
孤帆——孤帆,
孤帆——在——闪耀——白光!
“得了吧,你这傻瓜!”马柳特卡快活地喘着气,挣脱开来说。
“马申卡,我亲爱的小傻瓜,我的皇后。救星来了!咱们得救了!”
“鬼东西!小疯子!大概现在你自己也想离开这荒岛,去过人间的生活吧?”
“想、想!我已经对你说过我想去!”
“别忙!……应该给他们一个信号!打个招呼!”
“为什么要打招呼?他们自己会来。”
“万一他们是往别的岛上去的呢?涅马坎人说,这里的岛子多着呢,他们可能从旁边过去不上来。进屋去把枪拿来。”
中尉跑到屋里,高高地朝上抡着枪,跑出来。
“别胡闹,”马柳特卡大喊了一声,“快连放三枪!”
中尉把枪托顶住肩膀。震耳的枪声冲破了四周的沉寂,每放一枪,中尉的身子都摇晃一下,现在他才明白自己的身体虚弱到什么地步了。
船帆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一艘橙黄色的大帆船,像愉快的鸟儿的翅膀一样,在海上漂展着。
“谁知这是什么船呢,”马柳特卡仔细看着,抱怨说,“这是什么船呢?不像渔船,船倒是不错。”
船上听见了枪声。船帆摆动了一下,改变了航向,侧着船身一直向岸边驶来了。
橙黄色的船帆下,黑乎乎的船身渐渐浮上蔚蓝色的海面。
“不是别的,大概是巡逻艇,只是不明白在这个时候谁还来巡逻呢?”马柳特卡小声嘟哝着。
大约相距五十来俄丈的样子,船又使起左舷风来了。船尾上一个人站起来,用双手拢成喇叭筒,喊起话来。
中尉颤抖了一下,把枪往沙地上一扔,扑上前去,两个箭步蹿到水里。他伸开两臂狂叫起来:
“乌拉!……我们的!……我们的!……快,先生们,快点儿!”
马柳特卡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船,只见……舵柄跟前坐的人,肩上的肩章闪着金光。
她像受惊的抱母鸡似的扑上去。
记忆像闪电在她眼里闪动了一下,在她面前展示出一个片断:
水……碧蓝的水……叶甫秀可夫的面孔和他的话:“万一遇上白党,不能交活的给他们。”
她哎呀一声,咬着嘴唇,拾起扔掉的枪。
她拼命大声喊道:
“喂,你……这个白党坏蛋!回来!……我对你说,叫你回来,鬼东西!”
中尉站在齐脚脖深的水里,挥动着双手。
在火光与风暴里,他突然听见背后响起地球毁灭似的震天动地的一声庄严的轰响,他还没来得及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往旁边一闪,想躲掉灾祸,可是地球毁灭似的这一声轰响,也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听到的最后的声音了。
马柳特卡呆呆地望着倒下去的人。不知为什么下意识地跺着左脚。
中尉一头栽到水里。鲜红的血浆从打碎的脑壳里流出来,在油乎乎的玻璃色的海水里散开。
马柳特卡朝前走过去,弯下腰。她丢开枪,号哭着,撕破了胸前的衣襟。
从眼窝里被打出来的一个眼珠,在水里粉红色的神经纤维当中漂动,像海水一样湛蓝的眼珠困惑、怜惜地望着她。
她跪到水里,想把打碎了的死人头搬起来,她忽然倒在尸体上,颤抖着,脸上沾着红色的血块,伤心地低声哀诉起来:
“我的亲人!我干了什么啊?你醒醒吧,我心爱的蓝……蓝……眼……睛……的……人……哪!”
船驶拢沙岸。船上的人都呆呆地望着。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原作于列宁格勒
一九二八年七月译于莫斯科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修订译文
注解:
1十九世纪俄国诗人莱蒙托夫名诗《帆》的头两行,引用余振同志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