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柳特卡和中尉开始第一次谈话,政委准备进行海上远征。
第二天,在海岸上遇到一个吉尔吉斯的村落。
起初,从沙丘后面刮来一股强烈的、烧粪干的臭烟气,闻到这烟气的人,胃都痉挛了。
远远地出现了褐色帐篷的圆顶,披毛的小狗大叫着,迎面跑来。
吉尔吉斯人都聚到帐篷跟前,怀着惊奇、怜悯的神情,望着这些走不动的、九死一生的人。
一个塌鼻子老头,起初捋着一小绺稀疏的胡子,后来又抚摩着胸脯,点着头说:
“都好吧。上哪去的,先生?”
叶甫秀可夫无力地握住伸出的小木板似的粗糙的手掌。
“我们是红军。上卡查林斯克去的。掌柜的,叫我们吃顿饭吧。苏维埃会为我们感谢您的。”
吉尔吉斯人吧嗒着嘴唇,抖动着胡子说:
“哎呀,先生……红军。布尔什维克。从省城来的吗?”
“不!我们不是从省城来的。是从古里耶夫来的。”
“从古里耶夫来的吗?哎呀,先生。从卡拉—库玛来的吗?”
吉尔吉斯人一听到这人在二月的严寒天气里,步行着从古里耶夫经过可怕的卡拉—库玛来到阿拉尔海,他眯起的眼睛里,对这位穿着褪色的红皮衣的人,露出恐惧和钦佩。
老头子拍着手,用喉音对那些往跟前跑的女人呱呱地叫着。
他拉住政委的手说:
“走吧,先生,到帐篷里去吧。去稍微睡一会儿,睡一觉,吃点东西。”
大家都像一捆捆棉花似的,死死地倒在烟气弥漫的、暖和的帐篷里,一动不动地睡到了黄昏。吉尔吉斯人做好饭款待他们,亲切地抚摩着红军战士们干瘦、突起的肩胛骨。
“吃吧,先生。吃吧!你瘦干了,吃了就结实了。”
大家都连三赶四、狼吞虎咽,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油烘烘的饭把肚子都吃胀了,好多人都吃得恶心了。跑到野地里用颤巍巍的手掏掏嗓子眼儿,吐了一阵,又大吃起来。饭后又都浑身困倦、四肢酸软地睡了。
只有马柳特卡和中尉没有睡。
马柳特卡坐在微微燃烧的火盆跟前,这段艰苦的经历似乎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影响。
她从图囊里掏出一截珍藏的铅笔头,在向吉尔吉斯人要了一张《新时代》报的副刊上边歪歪扭扭地写起来。那一整张画报只印着一幅财政部长柯柯夫采夫伯爵的肖像,这么一来,马柳特卡歪歪扭扭的字体,都横着写在肖像上财政部长高高的额头和浅色的胡须上了。
马柳特卡腰里仍旧系着绳子,绳子的另一头十字交叉地绑着中尉的手腕。
只有在吃饭的时候,马柳特卡才把绳子解开叫中尉吃饭,可是一推开饭碗,就又把他捆起来。
红军战士们都偷偷笑着说:
“瞧,真像套着链子的狗。”
“你爱上他了吧,马柳特卡?拴好,把小宝贝拴好。不然,难保你的小宝贝会不翼而飞呢。”
马柳特卡没搭理他们。
中尉肩靠帐篷柱子坐着。他那湛蓝湛蓝的眼珠,随着笨手笨脚写字的铅笔转来转去。
他朝前欠着身子,悄声问:
“你写什么呢?”
马柳特卡斜着眼睛,隔着蓬乱的、披散下来的棕色鬈发,对他望了一眼。
“你来插什么嘴?”
“也许是要写信吗?你说吧,我替你写。”
马柳特卡低声笑起来。
“你真机灵!你这是想要我给你松绑,趁空子照脸给我一个嘴巴就跑呀!别玩这种心眼吧,小东西。我用不着你来帮忙。不是写信,是作诗呢。”
中尉的眼睫毛像扇子一样展开了。他的脊背也离开了柱子。
“诗?你作上诗了?”
马柳特卡颤抖的铅笔停下来,双颊涨得绯红。
“你大惊小怪什么?怎么?你以为只有你会跳两下四步舞,我就是乡下的傻瓜吗?我并不比你傻。”
中尉把两肘一伸,被绑的手腕依然不能动弹。
“我并不是说你傻。我只是有点奇怪。难道现在是作诗的时候吗?”
马柳特卡放下铅笔,跳起来,铜锈色的头发披散到肩上。
“瞧你真是个怪物!你以为诗一定要坐在鸭绒垫子上写吗?如果我心里开锅了怎么办?比如说吧,我想把我们在沙漠里忍饥受冻都写出来多好呢!把一切写出来。叫它在人们心中去燃烧吧。我把自己的全部心血都放进去。不过不想发表就是了。都说一定要学习,可是哪里有工夫去学习呢?我写的是我心里的话,老老实实地写出来。”
中尉慢条斯理地微笑着说:
“你最好读一读吧!真有意思,我对诗还懂一点。”
“你不懂。你身上的血都是地主老财味的,软绵绵的。你要写只能写什么花儿呀,朵儿呀,女人呀,那些肉麻诗。可我都是写穷人,写革命。”马柳特卡伤心地说。
“怎么会不懂呢?”中尉答道,“那些内容对我也许是格格不入,可是人和人之间总是会了解的。”
马柳特卡迟疑不决地把财政部长的像颠倒着拿起来,低下头。
“哦。管他呢,听着吧!不过别见笑。你的爹老子一定请先生教了你一二十年。可是我完全是自学出来的。”
“不!……说老实话,我不笑话你!”
“那你就听着吧!这里都写下了。我们怎么同哥萨克人打仗,怎么逃到荒野里,都有。”
马柳特卡咳嗽了一声,压低嗓音字字分明、气汹汹地转着眼珠,读道:
哥萨克来进犯——
沙皇的走狗刽子手,
我们用子弹对付他们,
红军个个英雄汉。
哥萨克人数众多,
我们只得退却,
叶甫秀可夫英勇地一挥手,
下令叫把那些混蛋打走。
我们用机关枪对他们打,
反正我们是一死。
我们全连都牺牲了,
二十来人逃向沙漠。
“可是下边把吃奶的气力都使尽了,总是写不好,遭鱼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写骆驼才好?”马柳特卡停下来说。
中尉的蓝眼珠在暗影里,只有火盆的火光照在他湿润的眼白上,映成了藤花色,他沉吟了一下,回答说:
“真的……真不错!写得不少,情感也很丰富,明白吗?一望而知是真情的流露。”这时中尉全身狠狠地抽动了一下,他好像打了一个嗝,连忙补充说,“不过你别见怪,诗写得很不好。粗糙,不成熟。”
马柳特卡怏怏不乐地把诗稿放到膝上,默默地望了下帐篷顶,耸了耸肩。
“我也说过是感情的流露。我一说起这个,我心里就涌出辛酸的泪来。至于说到不成熟,到处也都像你说的一样,‘您的诗不成熟,不能发表’。可是怎么才能写好呢?窍门在哪儿呢?您是知识分子,或许知道吧?”马柳特卡急得用“您”字来尊称中尉了。
中尉沉默了一下。
“这很难回答。诗,你要晓得,这是艺术。一切艺术都需要学习,它有自己的法则和规律。比方说吧,如果一个工程师不懂得架桥的规律,那他也许完全不会架桥,再不然架起桥来不成桥形,而且不能用。”
“架桥是架桥。架桥必须学数学和工程上的各种学问。可是诗,我在摇篮里的时候心里就有了。比方说,这许是才能吧?”
“才能又怎么样呢?才能也靠学习发展的。工程师之所以是工程师,而不是医生,就因为他生来性情近于建筑工程。可是,如果他不学习,那他什么也不会。”
“是吗?……真想不到,遭鱼瘟的!哦,打完仗,我一定去上学,去学作诗。大概有这样的学校吧?”
“想必有吧。”中尉沉思地回答说。
“我一定去,一辈子都埋头学作诗去。我心里都燃烧起来了,总想着将来书里印着我的名字——马柳特卡·巴索娃作。”
火盆的火熄灭了。黑暗里狂风掀着帐篷的毡,怒吼着。
“你听见没有,”马柳特卡突然说,“大概你的手痛了吧?”
“不太痛!不过有点发麻!”
“这样吧,你给我发誓,说你不跑,我给你解开。”
“我往哪儿跑?往沙漠里跑吗?去喂豺狼吗?我不跟自己过不去。”
“不,你发誓。你跟着我说吧!我向为争取自己权利而斗争的穷苦的无产阶级发誓,我在红军战士马丽亚·巴索娃面前发誓,我不想逃跑。”
中尉重复了誓言。
紧紧绑着的驼毛绳子松开了。麻木的关节轻松了。
中尉高高兴兴地活动着手指。
“哦,睡你的吧,”马柳特卡打着哈欠说,“现在要是你跑了,你就是最混蛋的人。给你一条薄毡,拿去盖上吧。”
“谢谢你,我盖皮袄。晚安,马丽亚……”
“费拉托夫娜。”马柳特卡很严肃地补充说,就钻到薄毡下了。
叶甫秀可夫忙着给前线司令部写报告。
在村子里要休息一下,暖暖身子,吃吃饭。过一星期,他决定沿着海岸,绕道阿拉尔村,前往卡查林斯克。
第二个星期,政委听外来的吉尔吉斯人说,距这里四俄里远的海岸上,有一只去年秋天被狂风吹来的渔船。吉尔吉斯人说船一点也没坏,就这样搁在岸上。至于渔人,想必都淹死了。
政委就去看去了。
船差不多是新的,是一艘黄色的、坚固的橡木船。狂风没有把它吹坏,只把帆吹破,把舵拔掉了。
叶甫秀可夫同红军士兵们商量了一下,就打算即刻派一部分人从海道出发,往赛达利河口去。船松松地装四个人,还可以多少带一点东西。
“这样好一点,”政委说,“第一,俘虏可以快些押到地方,不然,谁知道在路上会发生什么意外。可是一定要把他押到司令部。第二,司令部一得知我们的情况,会派骑兵带些军装和其他物品来接应我们的。遇上顺风,船三四天就可穿过阿拉尔海,第五天就可以到卡查林斯克了。”
叶甫秀可夫写好报告,把报告和那时刻装在皮衣里边口袋的中尉的证件,一起缝到一个小小的布信封里。
吉尔吉斯人用破片补船帆,政委亲手用从小船上取下来的桨手的坐板钉了新舵。
在二月的一个寒冷的早晨,当一轮光艳夺目的铜盘似的太阳,在蔚蓝的天空升起时,骆驼把渔船曳到岸边的冰上了。
把船下到水里,坐上了出发的人。
叶甫秀可夫对马柳特卡说:
“你做班长!一切由你负责。好好看着俘虏。要是把他放跑了,你不如死了好。死活都要把他带到司令部去。万一遇上白党,不能交活的给他们。好,开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