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真理

二、关于复仇

三、关于嫉妒

四、关于死亡

五、关于旅游

六、关于命运

七、关于青年与老年

八、关于革新

九、关于假聪明

十、关于狡猾

一、关于真理

以前,犹太巡抚派拉特曾经以嘲笑的口气说:“什么是真理?”他说这话时并非要人们回答。有的人确实喜欢轻易改变,他们认为固定的是非观念是一种枷锁,他们在思想与行动上所采取的都是一种放任的态度。这派怀疑论的哲学家虽然早已不在人世,但是今天有一种与这类人性质相同的人,他们的思想也是游移不定的,不同的是,他们不如古代怀疑论者那般直率敢言。

人类并不会因为对真理的寻求感到困难,或因思想受到约束而喜欢虚假;倒是人天生有虚假的倾向。希腊有个哲学家曾研究过这个问题,但是结果仍然不能了解人类为什么喜欢虚假的事物。他觉得一般人不会像诗人那样为了兴趣而去杜撰虚幻的意境,也不会像商人那样为了利益而违背良心去欺骗别人。一般人不喜欢说实话,恐怕只是对虚假本身产生了喜爱。真理就像晴天的太阳,无所遮拦地照耀,而在这阳光普照下上演假面闹剧,不如在虚幻的烛光下表演更显得典雅。可以说真理像颗珍珠,在阳光下越见光彩,但是这光彩又不如钻石或红宝石掩映在变幻的灯光下那般光芒夺目。虚虚实实倒是趣味无穷。假如人类没有虚荣心、没有自我安慰的想法、没有虚情假意的奉承心理以及随心所欲的幻想,人类就会变得渺小或成为可怜虫,会因此闷闷不乐,不知如何自处。这个道理是不难想象的。

古代英国有个教士,他曾经很刻薄地说诗歌是“魔鬼的酒”,诗歌里总蕴含着幻想,并且多少带些虚假的成分。如果只是心中偶尔有点虚假的想法,倒也无伤大雅,最可恨的是刚才提到的那种难以破除的虚假心理。即使人在腐败的思想与感情中有这种心理,但是如果他曾追求过真理,发现过真理,并且也享受过真理的乐趣,这种人也能明了真理的价值。因此,可以这样说,人性的优点就在于能对真理去探索、发现并产生兴趣。上帝在创造万物时,首先创造知觉的光,其次创造理性的光。创造工作完成后,又在安息日以它的精神启发人的善良,它先在混沌而黑暗的虚空中显示光,而后在人的脸上显示光,最后则在它所选上的人的脸上使他们能感受到圣光。

希腊快乐学派的很多地方都不如其他学派,唯独对“真”的追求是例外。罗马诗人刘克里修斯是个优秀的人,他给这个学派增光不少。他说过一番极具妙趣的话:“站在岸上静观海上的船只在风浪中颠簸是件趣事,站在城堡的窗口俯望下面厮杀的场面也是件趣事,但站在真理的高山上看底下的人,有的误入歧途,有的浪迹四方,忽而漫天迷雾,忽而风云变幻,这种乐趣更在其他乐趣之上。”不过,观看这种现象,应持怜悯心,而不可有傲气。说真的,我们最重要的是要遵守慈和、善良的法则去活动,以心性神明为依据,以真理的原则为轴心。

以上所说的是神学与哲学方面的真理。现在我们来检视一下一般事情方面的“真”。诚实与直率是人性的光辉,这是连那些在行动上不能表现“真”的人也会承认的。凡是有虚假的成分就会损害本质,就像金币或银币里掺杂有铅物质一样,虽然钱币仍然好用,但是毕竟不是真金或白银了。如果一个人作弊被人发现了,那是极可耻的事。法国散文家蒙田在研究讲假话这种行为何以会让人感到那般无耻而受人诟病的时候,做了很好的解答:“如果我们仔细研究,发现一个人讲假话,那么这个人就是对上帝放肆,却对人类怯懦。”原来一个说谎的人胆敢违背上帝的旨意,对人类却不敢坦白认错。撒谎和不信仰造物主,终究要遭受造物主的最后审判。而当谎言盛行、不敬的邪说猖獗之时,或人间败德的事昭彰不讳之时,这就是将招致最后审判的信号了。撒谎与不敬畏造物主的罪过,不是言语可以尽述的。

二、关于复仇

报复是一种野蛮的制裁行为,人性中越有这种倾向,法律就越应该予以铲除。侵害只是一种犯法的行为,但对侵害行为施行报复,那就触犯了法律的权威,也藐视了法律的尊严。一个人如果采取报复的行为,这个人无疑是和他的敌人一样坏。宽恕是君子之风,如果能宽恕别人的过失,那么自己就表现了高人一等的节操。所罗门说:“宽恕别人的过失,就是自己的荣耀。”过去的事是无法挽回的,聪明的人对现在与将来都还来不及应付,哪能再去计较过去的事呢?所以,为既往之事而烦心忙碌的人是在白费心力。

没有人是为作恶而作恶的。某人的作恶一定是为了自身的利益、快乐或荣誉等。一个人的作恶如果纯粹是出于天性顽劣,像荆棘那样地乱刺人,那是他除此以外,别无他事可干。如果人的报复行为是因为某种罪恶在法律无可补救的情形下所采取的,那是可以原谅的,但应有一个限制,即报复行为不能触犯法律,否则的话,他便会受到双重处罚:一是原来的侵害,二是因与法律抵触而受法律制裁。而他的敌人则只会受到一种罪恶行为的惩罚而已。

可是,有的人会在事前让他的仇人知道他要采取报复的行动,这倒是比较光明的行为,也许他的动机并不是想加害他的仇人,只是要使他的仇人悔过自新罢了。而“狡猾”的人常趁人不备时加以报复,这就是懦夫的卑鄙行径了。佛罗伦斯大公爵卡斯穆对失信不忠的朋友曾说过一句非常尖刻的话:“《圣经》上教我们宽恕敌人,却没有教我们宽恕朋友。”这句话是说朋友不忠的过失是不可原谅的。《圣经》中的约伯把福祸都看成是上帝的恩赐,他说:“我们从神的手中接过福泽来,难道就不肯同样地接受灾祸吗?”这种心灵是一种可贵的、虔诚的心灵。所以,我们对朋友也要宽宏大量,我们接受朋友的好处,当然也要容忍朋友的一些坏处。一个人本来可以把被人损害的事渐渐地遗忘,但如果时刻都存有报复的想法,那他的创伤永远难以痊愈。通常具有政治意识的公仇比较容易达到复仇的目的,如奥古斯都为恺撒复仇;塞维拉斯为另一位罗马皇帝派丁纳克斯复仇;法王亨利四世为亨利三世复仇等。然而,私仇就未必能如此成功。实际上,一个念念不忘设法复仇的人,常会像可怜的巫士一样,在羞辱的状况下死去。

三、关于嫉妒

在我们所有的感情中,最使人迷惑和神魂颠倒的就是爱情与嫉妒,这种强烈的渴望常使我们自己陷入想象的迷乱中。这种感情很容易流露在眼睛里,而当被爱或被嫉妒的对象出现在眼前时,更会如此。人会产生迷惑,也正是这个缘故,《圣经》里称嫉妒为“恶意的眼光”。占星术法士称星体中的邪恶力量为“邪运”,因此目光如果具有邪意,则被认为是一种嫉妒的行为。当嫉妒的目光对人伤害最猛烈时,如果有人感觉到了,那么那个人便是被嫉妒的对象;若以光荣或胜利的姿态在他眼前晃动,那么那个人嫉妒的感情就会被煽得更加炽烈起来。于是,被嫉妒的人在这个时候露出得意的神气,也容易引起别人对他的敌视。

虽然这是个值得注意的地方,但这些都不重要,我们姑且撇开不谈。我只想谈谈哪一种人最会嫉妒,哪一种人最容易被人嫉妒,以及公众的嫉妒与私人的嫉妒有何不同。

人们总是对自己的优点或美德感到暗自高兴,而对别人却幸灾乐祸。因此,没有优点或美德的人,总是对别人的优点或美德产生嫉妒心理。在某些方面不如他人者,便常会设法去破坏别人在那些方面的成就,想要使自己能跟别人列于同等的地位。一些爱管闲事的人好嫉妒他人,这对他们并非有什么好处,只是他们常以看戏的心理去观看别人的幸运,暗中希望别人的显贵结果会是白日梦一场;那些不管闲事而只顾自己、忙于自己的事情的人,便不会去嫉妒别人。

出身贵族世家的人对新的贵族最容易嫉妒,因为他们之间的差距由于后者的兴起而发生了变化,这似乎是眼睛的错觉,他们总是认为别人进步就说明自己在退步。

太监、残疾人、年迈的人和私生子都是容易嫉妒别人的,因为他们感到自己的缺陷已经无法补救,所以他们嫉妒别人,且想要去破坏别人。然而,如果一个勇敢而有英雄气概的人有了这类缺陷,却会因此激励自己成就一番事业,把缺陷转换成荣誉,像太监出身的纳西斯、残疾人出身的亚加西劳与蒙古帝国大将帖木儿,他们都有非凡的成就,因此人们会惊叹说,太监或残疾人出身的人竟然能成就如此伟大的事业,这无疑是一种奇迹。

遭遇灾难与不幸而能再度爬起来的人,也和这类人一样。但是,如果他们当中有人因时运不济而无法再度爬起,他们也会幸灾乐祸,把别人的不幸当作是对自己苦难的一种补偿。

轻浮虚荣的人在各方面都想比别人强,这种人也容易嫉妒。因为有许多人在某些方面比他强,所以他处处会遭遇可以使他嫉妒的对象。罗马有个亚德利安皇帝,他就是这种性格的人,他对诗人、画家与巨匠都会嫉妒,无法在这些方面胜过他们。

最后要提到的是那些对近亲同僚以及一起长大的人产生嫉妒之心的人,这通常是因为他们先于他发迹起来。这类人常埋怨自己时运不济,平等的升迁就像是对他自身的批评,会因为激起他强烈的自卑感,而产生更大的嫉妒与更卑劣的妒恨。

对容易产生嫉妒的人我们已经说得很多了,现在来谈谈不易受人嫉妒的有哪些人、容易受人嫉妒的又有哪些人。

首先要提及的是道德高尚的人。他们的升迁不太会受人嫉妒,因为别人会认为那是他们应得的报酬,这种情形就像人们嫉妒奖金与赠物,却不会嫉妒用来还债的金钱一样。并且,嫉妒是产生于与他人比较的情况下的,否则不会有什么嫉妒可言。因此,只有国王才会嫉妒国王,此外谁也不会去嫉妒他们。然而,默默无闻的人一旦得势必定会遭人嫉妒,而且需要经过相当长的时日才能消除人们嫉妒的心理。另外,早已建立奇功伟绩的人,当他们以往的光辉已渐次消退,却依然享受富贵荣华,与新人的兴起相比,他们自然会遭受人们的嫉妒。

其次是出身高贵的人,当他们擢升时也不易遭人嫉妒。因为这种升迁并不表示他们增加了多少幸运,他们的升迁是符合他们的身份的,没有什么不应该的。但是升迁太快、青云直上的人,比升迁缓慢、按部就班的人要易遭人嫉妒,这就和太阳照在峭壁或斜坡上的时候,要比照在平地上更加炽热的道理是一样的。

再次就是从忧患与危险中获得荣誉的人也不易惹人嫉妒。因为他们的荣誉实在是得之不易,人们一想起这一点便会同情他们。同情心正是矫治嫉妒的良法。所以,头脑清醒又深谋远虑的政治家,当他们在官运亨通的时候,你会看到他们反而常对自己所过的生活不断地悲叹:“我们实在是活受罪!”而实际上并非如此,他们只不过是想借此消除人们对他们的嫉妒罢了。表露自己对事业独霸的野心是毫无必要的,因为那样最能引起别人的嫉妒。世上最能消除嫉妒的事,莫过于一个大人物对他的部属加以尊重,而自己又有能力巩固自己的权益,这两方面做得好就可以使他与被嫉妒离得很远。

那些骄傲自大的人最易遭受嫉妒,他们或自炫伟大,或对众人的反对与竞争加以压制,以此来满足自以为伟大的心理。聪明人是反其道而行的,他们宁愿为避开嫉妒而隐藏自己对某些方面的满足,对那些无关紧要之事逆来顺受,稍微忍耐一点挫折与压迫。表露自己的伟大是在可能获得公认的情况下,确实比巧取强争的作风不易受人嫉妒。诡诈狡猾的人之所以易遭嫉妒,是因为他的做法足以暴露自己无德无能的弱点,那样他便被人们认为不应享有既得的幸运。这样一来,人们怎能不嫉妒他呢?

这一部分谈到这里为止,得到的结论正如前面所言,嫉妒的行为多少都带有巫士的煽动心理,所以医治嫉妒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消除这种煽动心理;这种煽动心理就像巫士的符咒,要把这种符咒解下,转移到第三者的身上去。大人物之中比较聪明的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经常找个受嫉妒的替身,这个替身有时是同僚或同事,有时是佣仆或部属。这个办法不难实现,只要赋予他们权力与地位就行,这样自然就会有热心而大胆的人不惜付出代价去为你做替身了。

现在再来谈谈公众的嫉妒。公众的嫉妒多少有点好处,而私人的嫉妒就半点好处也没有了。公众的嫉妒似乎是一种公众投票表决的放逐方式,用以控制地位过于重要的人,使他们有所顾忌而不敢妄为,这可以算是对大人物的一种约束。

这种公众的嫉妒似乎是一种传染病,万一在国家里发生了这种嫉妒,即使是最好的措施,也免不了会造成某种伤害,以致实质发生变化,那就不能营造出良好的气氛了。即使是在公众的嫉妒中加上值得歌颂的德政意识的激发,也依然难以产生效果。受公众嫉妒的对象反而使人徒然产生畏惧,结果害处加大,这种情形正像普通的传染病一样,越害怕就越易于传染。谈到这里,我们得出一个确定的道理,即公众的嫉妒所打击的对象,看似是达官显要,而非统治者与国家本身。然而,如果对某一个官员以一个小的原因来把公众的嫉妒加以扩大,或对所有的政府官员都加以嫉妒的话,结果虽不能让人明白表示这种公众嫉妒的真正所指,但事实上是在打击统治者与国家本身了。

我们所提及问题的谈论到此为止。然而,我仍要对嫉妒做一般性的补充说明。在人类所有的情绪中,嫉妒是最固执、最长久的情绪,其他的情绪时有起落,但嫉妒永无休止,不是对这个嫉妒,便是对那个嫉妒。因此,有人说:“嫉妒没有停止或间断的时间。”爱情和嫉妒都会使我们感觉到那种真正疲惫的心神意态,而其他的情绪因为不如嫉妒那样持续不断,所以便不会出现这种情形。说起来,嫉妒也是最卑鄙与最邪恶的情绪,嫉妒的人就是那个趁着黑夜把稗子撒在人家田里的魔鬼。事实上嫉妒也总是在暗地里捣蛋,就像坏人常在暗地里破坏别人的行为一样。

四、关于死亡

人怕死,就像小孩害怕在黑暗中行走一般。小孩常会因听到一些鬼故事而增加这种恐惧的心理;人怕死的心理也是这样的。以死赎罪或是把死作为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这样的想法当然是神圣而富有宗教意味的,而把对于死亡的恐惧认为是人性的一部分的看法,不一定完全正确,因为这并非是不能破除的心理作用。但是,这样的想法使宗教的冥想中掺杂了一些虚荣与迷信的成分。在一些修道士的禁欲书籍中,你会读到一些说法,说一个人的指尖受苦刑时是多么难以忍受,又说死亡是整个人体的腐烂和解体,那是更加痛苦的事。事实上,濒临死亡的时候并不如手指受苦刑那般痛苦,因为置人于死的要害处并非最敏感的地方。罗马散文家辛尼卡说得好:“随着死亡而来的东西,比死亡本身更加可怕。”诸如在临死前的呻吟、痉挛、脸色苍白,以及亲朋好友的哭泣、丧服、葬仪等,都使死亡显得非常恐怖。然而,值得一提的是,人类心灵的感情还不致脆弱到因为对死亡恐惧而无法克制的程度,所以死亡并非多么可怕的敌人,人们仍可从多方面去克服它、战胜它。比如说,复仇无惧死亡,爱情不怕死亡,荣誉使人面对死亡,忧伤使人向往死亡,恐惧暗示死亡的来临等。此外,我们从历史上知道,奥图大帝自杀之后,曾经有许多人同情他,并且表示对他忠贞不贰的心志,毅然决然跟随君主而死。除此以外,对于消除对死亡的恐惧,辛尼卡还加上一项“厌倦”的说法,他说:“想想看,你做着同样的事多久了。”

求死不单是勇敢的人或不幸的人才有的行为,对生活厌倦的人也会有这种想法。当一个人并不勇敢也不悲哀,而只是厌倦单调的生活时,也会求死。还有,死亡威胁不了性格刚强与意志坚定的人,这种人直到生命的最终一刻,都表现得始终如一。罗马的恺撒大帝临终时还向他的妻子致意说:“丽维亚,再见吧!你活着一天便一天也不要忘记我们愉快的婚姻生活。”另一位罗马皇帝维思派尚在说笑中安然死去,临死时,他坐在椅子上轻松地说:“我想我是要成仙去了。”罗马皇帝卡尔巴临危时对叛军说:“你们如果是为了罗马人民的利益,那么杀了我吧!”于是,他伸出脖子,从容地让叛军砍下头来。罗马还有一个皇帝塞维拉斯死前曾急切地说:“还有什么要我做的事吗?如果有,赶快拿来办!”这类例子真是不胜枚举。

斯多噶学派的人把死亡看得很重,使死亡显得更为可怕。罗马批评家朱维诺说得好:“生命的终结是自然赋予人类的恩典之一。”生命的结束与生命的开始同样自然。对一个婴儿来说,他的出生跟死亡同样痛苦。热切追求某事而生的人,就像一个人在热血沸腾的时候受伤一样,一时不会觉得痛苦。所以,当一个人在一心一意从事一种善行时,他是不会觉得死亡可怕的。他会在达到所期望的目标后安然地说:“造物主啊,现在可按照你的话,让你的仆人安然离开尘世吧!”

五、关于旅游

旅行对年轻人来说是一种教育,对年长的人来说是一种经验。当你想要到某个国家去旅行时,对那个国家的语言文字就应先有些认识,否则,那等于是去上学,而非去享受旅行的乐趣。年轻人跟教师或仆人去旅行,我是赞成的,不过这些教师或仆人必须懂得他们要去的地方的语言,并且最好是曾经住过那些地方的人。这样他们才能把当地值得看的东西与值得认识的人,以及当地的特色、习俗等介绍给年轻人。否则的话,年轻人的眼睛就像蒙上了一块布,到处乱跑,结果是什么也没看到。

人们在海上航行时总爱记日记,这真是奇怪的事情。海上除了天空与海水之外,就没有别的东西可看了。而人们在陆上旅行时,虽然可以看到许多东西,但是很少有人记日记。大家只爱记一些稀有的事情或景象,常可见到的普通事物就不肯记述了。照理说来,记日记最好是不间断的。下面这些地方是应该去看一看的:王宫,尤其是当国王接见外国使节的时候;法庭,特别是当法官处理案件或宗教法庭开庭的时候;教堂与寺院以及里面所保存的纪念物;还有港口码头、名胜古迹、图书馆、学校、辩论会、演讲会、船舶、军舰、大厦、花园、军械库、兵工厂、仓库、市场、证券交易所、机房,甚至骑术、练兵,以及剧院、博物馆、珠宝店、古玩店等,总而言之,凡是值得看的地方都不要错过。此外,如凯旋式、化装舞会、宴会、婚礼、法场等虽不如上面所列举的那么值得一看,但也不可忽略。如果你是一个年轻游导,到一个小地方观光而想获得较大的效果时,除了像前面所说的那样要对当地的语言先有些认识或有位熟悉当地情形的人引导之外,还要带本地图或旅行指南等这类很有用的东西。

值得一提的是,旅行者应该每天记日记。在同一个地方不可逗留太久,但是在一个地方到底要多住几天还是少住几天,那要视当地的环境而定,不管怎样,都不宜久留。即使在一个城市里要多住几天,也要常移动住处,这样才有机会多认识一些人。要交朋友不可老和本国人在一起,也要和当地人来往。要到什么地方去,最好先准备几封介绍信,才好沿途向各地名流请教,这样不仅可以得到不少方便,而且旅途的收获也一定很大。在旅行时要认识怎样的人才好呢?最好设法认识大使们的秘书或随员,这样你虽然只到一国,但是能获得不只一国的经验。享有盛名的外国人士都不妨去拜访,看看他们的生活是否符合他们的声望。争吵是旅途中应该避免的。争吵多半是情绪不佳或是说话不当而引起的。暴躁易怒、性情乖戾的人,常喜欢向人挑衅,更要小心提防这类人。

旅行归来之后要回忆一下去过的地方,与那些新结交的朋友保持联络。在旅行回来后,服饰不要过分夸张,不要摆出一副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好像你很得意去过许多地方似的,在与人交谈时可以偶尔说出你的见闻,不过最好是在人家问起你时才说,切忌对人长篇大论地说出你的旅行心得。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是,你必须表明外国的习俗并未改变你原有的习惯,纵使有所改变,也是吸收外国的长处。把外国的长处纳入本国的习俗中,以作为改善生活方式的参考。

六、关于命运

不可否认,外界偶尔发生的事件会影响一个人的命运,诸如朋友对我们的关心、我们所遇到的机会、他人的死亡,以及表现才能的机会等。但是,命运大多是由我们自己创造的,诗人说:“每个人都能成为自己命运的建筑师。”外界事件影响命运的原因中,最常见的是一个人的愚劣行为,这常会给另一个人带来好运,因为一个人唯有借着别人的差错才会有突然发迹的机会。所谓“蛇吃蛇变成龙”便是这个意思。

美德能博得千万人的赞扬,但使人走运的往往是隐藏的美德,这也是一个人过得幸福的有效方式。我们无法一下子说出美德的名称,西班牙人称它为“内在的睿智”,这稍可表达它的原义。假使在我们的本性不被扭曲而获得发展,没有阻碍前进的意念,不存心与命运作对而使之自然发展,这就是在表现“内在的睿智”。所以,利维就用这样的话来描述罗马政治家迦图:“他具有雄伟的体魄和坚强的意志,无论他生在什么地方都能富有。”他也注意到迦图多才多艺的这个事实。因此,如果人们注意往前看,便会看到命运女神,她虽双目失明,但并无隐身术。

命运就像银河,银河是由许多星星集在一起而发出光彩的。我们也可有许多小事使我们成为幸福的人,这些难以辨识的小事就是美德,或者称为才能或习惯。意大利人最能注意到这类小的美德,这是一般人所想不到的。他们形容不会做错事的人有“三分傻气”,有“三分傻气”并非说他们诚实得很傻。如果一个人同时具有这两种特性,则谁也不会比他更幸福了。如果一个人只关心别人,他便不是为自己而活了,因此,极端的爱国主义者或独裁领袖者恐怕都与幸福无缘。

匆促中得来的幸运使人轻佻,这是冒险幸得的意识心态。如果一个人的幸运来得很艰辛,那么,他一定是一个贤能的人。命运之神值得我们尊敬,即使她只是为了她的女儿的“信心”与“名誉”,这种尊敬也是应该的。要知道“信心”与“名誉”都是由命运女神养育出来的。“信心”在我们自己的心里,“名誉”则在他人对我们的态度上。智者对自己的美德是不提及的,他们总是把信心与名誉当作是上帝与命运女神的恩赐,这样才更容易得到它们。一个人的伟大成就在于他把自己的一切都归功于最高的神力。因此恺撒在暴风雨中对船夫说:“你将恺撒跟他的命运一起载到对岸去。”从此,赛拉就取名菲力克斯(幸运之意),而不用马格纳斯(伟大之意)这样的名字了。此外,我们可以看得到,凡是公开夸耀自己聪明或夸耀自己做了什么聪明策划的人,他们的结局都是不幸的。雅典名将狄莫修斯在国会中报告他的战绩时,常这样说:“这与命运之神无关。”后来,他就没有任何一件事情做得顺利了。但是,也有些人的命运就像荷马的诗篇那样美,诗句也更加流畅,这和波禄塔克把狄莫里安的命运写得比亚吉二世和伊派米曼达的命运更美是一样的。不过,命运的好坏都是要看个人努力的情况的。

七、关于青年与老年

如果一个人没有浪费半点时光,那么,他的年纪虽然很轻,但是可以算是活得很久了。不过,这种情形并不多见。思想和年龄一样也有青年期,所以一般说来,青年就如初产生的思想一样,初生的思维总不如反复的思考来得缜密和有悟性。不过,年轻人的创造力要比老年人灵活得多,想象力也较老年人丰富而圣洁。等到壮年从事较大的活动时,就适用坚强的定力、充沛的活力和强烈的欲望了,罗马政治家恺撒和罗马皇帝塞非拉斯就是这样。有人曾评论塞非拉斯说:“他年轻时非常愚蠢荒唐,简直几近于疯狂。”但在罗马帝王中,他似乎是最能干的一位。年轻却老成持重的人,是可以有所行动的人,奥古斯都、弗罗棱斯大公柯斯摩斯、卡斯登佛瓦等都是年少有为的人。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老年人仍具有热诚与活力,那就更是已经具备成功立业的卓越气质,可大有作为。

年轻人适合于创造、实行和从事新的计划,但不适合于判断、设想和从事固定的事务。老年人则不同,他们凭着原有的经验,可以对旧事物驾轻就熟,做起来就容易有效果,但是他们对于新事物就不太有这种把握了。年轻人都很莽撞,他们的错误在于会把事情弄糟;老年人的错误却是因顾虑太多,工作效率低。年轻人办事常不嫌多,自己的问题尚未解决,却又一下子惹出别的麻烦来。他们做起事来,常常是匆忙仓促的,不考虑应付的步骤和方法,偶尔找到一点原则便一直套用,喜欢改革而不知谨慎从事,因而常发生意外的麻烦。动辄采取激烈的手段,而又不肯认错,只知蛮干,如同未驯服的马,不肯止步和转弯。而老年人对事情的提议太多,考虑的时间也较久,所以进步缓慢,但是他们反悔很快,事情还没有做彻底,却以为做得差不多便自感满足了。因此,最好是将年轻人和老年人的气质加以配合应用,这样他们就可以用自己的优点矫正对方的缺点。当然,老年人的某些作为可以让年轻人效仿,以处理突发事件。年轻人常能讨人喜欢,而老年人是以威望服人。

不过,谈到道德,年轻人似乎反而好些,这就像老年人在政治方面比较出色一样。有一位法师根据经文说了这样一句话:“你们年轻人可以见到天国,而老年人只能做梦。”按理可以做这样的推断:年轻人比老年人接近上帝,因为天国的启示比梦境中的更鲜明。经历世事越久的人越会沉迷不悟。与其说年龄会增加人们在意志与感情方面的美德,不如说它能增加人们的理解力。

早熟的人也凋谢得早。这类人之中的第一种是智力较薄弱的人,他们智慧的泉源很早就枯竭了,例如,修辞学家侯莫简尼斯很早就可以将书写得非常精练,可是在他二十五岁那年他就失去记忆力而发痴了。第二种是那些具有只适合于年轻人而不适合于老年人的特殊天赋的人,这情形就像流利而优美的演说,只适合于年轻人,而不适合于老年人。因此,罗马政治家杜利对罗马演说家郝廷修斯批评说:“有所改变对他更好,但是他未曾改变。”第三种是年轻时定下的标准太高,到了老年时便无法继续下去的人,名将西比亚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历史学家利维说他是有始无终,诚然不差。

八、关于革新

初生的婴儿总是不漂亮的,革新中的事物也是如此。因为革新正是时间所孕育的婴儿。

然而,正如创业难于守成,好的开端是一切后继者的模范。在人类的心灵中,恶似乎有一种自然的动力,它可以在发展中增强。而善似乎缺乏一种动力,总是在开始时最强。革新乃是驱除“恶”的药物。有病症而不服药就意味着会不断地患上新病,因为事物终归是要随着时间而发展的。如果时间已使事物腐败,而人又无智慧使之改革,那么其结局只有毁灭。

既成的习惯,即使并不优良,也会因习惯而使人适应。而新事物,即使更优良,也会因不习惯而受到非议。对于旧习俗来说,新事物好像一位陌生的不速之客,它引起惊异,却不受欢迎。

然而,历史是川流不息的。若不能因时变事,而顽固恪守旧俗,这本身就是致乱之源。时间本身正是立志改革者的楷模,它在运行中更新了世间的一切,表面上却又使一切似乎并未改变。假如不是如此,新事物发生得太突然,就难免会遇到极大的反对力量。所以实行改革要十分谨慎。每一次改革都必须是确有必要而并非为了标新立异的。从事改革更不可轻率从事。要注意到,即使有很多人赞同,它还是很危险的!正如《圣经》所告诫我们的:“你们当站在路上察看,访问古道。那是善道,便行在其间。这样,你们心里必得安息。”

九、关于假聪明

常听到一种说法,认为法国人的聪明藏在内心,西班牙人的聪明现于外表。前者是真聪明,后者则是假聪明。不论这两国人是否真正如此,但这两种人的情况是值得深思的。

圣保罗说:“只有虔诚的外表,却没有虔诚的内心。”与此相似,生活中有许多人徒然具有一副聪明的外貌,却并没有聪明的实质——“小聪明大糊涂”。

冷眼看看这种人怎样算尽机关,办出一件蠢事的。例如有的人似乎是那样善于保密的人,而保密的原因其实只是因为他们的货色不在阴暗处就拿不出手。

有的人似乎永远说话只透露半句,只是因为他们对事情除了这点皮毛之外再也无所知道。

有的人乐于装腔作势,就如同与西塞罗交谈的那位先生一样,把一条眉毛耸上额角,把另一条眉毛推到下巴说:“我并不是生性残酷的人。”

有人说话专拣伟大的辞藻,对任何不了解的事物都敢果断地议论,似乎如此便可证明自己的高明。

有的人藐视一切他们搞不懂的事物,以蔑视来掩盖自身的无知。

还有的人对一切问题都永远持与别人不同的见解,以此来标榜自己具有独立的判断力。

其实这些人正是盖留斯所说:“一种疯子,全靠诡辩来坏事。”柏拉图在《智术之师》一文中刻画的普罗太戈斯,可以算做这种以诡辩空论误人子弟的典型。这种人总是否定多于肯定,批评多于建树。之所以如此,恰是因为建树比批评要困难得多。这种假聪明的人为了骗取有才干的虚名,简直比破落子弟设法维持自己的阔面子的诡计还多。但是这种人,在任何事业上也都是言过其实、不可大用的。因为他们的那种假聪明,恐怕比一个荒唐鬼更容易误事呢!

十、关于狡猾

狡猾是一种邪恶的机智。但狡猾与机智有所貌似,又很不相同——不仅是在诚实方面,而且在才智方面也是如此。例如,有人赢牌靠的是狡猾地配牌,其实他的牌技并不高明。还有人很善于结党钻营,可是真做起事来却身无一技。

要知道,人情练达与理解人性并不完全是一回事。有许多很世故且很会揣摩人的脾气性格的人,却并不是真正有学问的人。这种人所擅长的是阴谋而不是研究。他们尽可以摸透几种人,但一遇到新类型的人,老一套就会吃不开。所以古人鉴别人才的那种方法——“让他们到生人面前去试试身手”,对他们是不合适的。

其实狡猾的人正像那种只会做小买卖的商贩,我们不妨在这里抖一下他们的家底。

有一种狡猾的人是专门在谈话时察言观色的人。因为世上许多诚实的人,都有一颗觉悟的心和一张无掩饰的脸。但这种人一面窥伺着你,一面却假装恭顺地瞧着地面。

有一种狡术是把真正要达到的目的掩盖在东拉西扯的闲谈中。例如有一名官员,当他想促使女王批准某项文件时,每一次都先谈一些其他的事务,以转移女王的注意力,结果女王往往忽视了去留意正要她签字的那个文件。

还有一种方法是在对方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势下,突然提出你的一项建议,让他来不及思考就做出仓促的答复。

当一个人试图阻挠一件可能被别人提出的好事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先由自己把它提出来,但提出来的方式又要恰好足以引起人们的反感,因而使它不能通过。

装作正想说出一句话却突然中止,仿佛制止自己去说似的,这正是刺激别人加倍想知道你要说的话的妙法。

如果你能使人感到一件事是他从你这里追问出来,而并非你乐意告诉他的,这件事往往更能使他相信。

如果你不想对一种说法负责任的话,就不妨借用别人的名义,例如说“听人家说……”或“据别人说……”

我知道一位先生,他总是把最想托别人办的事情写在信的附言里,好像这是偶然一提的小事一样。

我还知道一位先生,他总是把最想说的事情放在最后说,好像只是忽然又想起一件已经忘了的事情似的。

还有的人,他故意到会碰见一个人的地方,当那人出现时,他却故作惊慌地又假装想躲藏,仿佛正在做一件怕被那人知道的事情,这一切的目的都恰恰是引起那个人的疑心和发问,这样就可以把他难于直接吐口的东西告诉那个人了。

还有一种俗称“翻烧饼”的狡猾,就是把你对别人讲的话,反赖成是别人对你所讲的。反正两人之间没有第三个人对证,没有人知道事实究竟是怎样的。还有一种影射的狡术,比如当着某人面故意对别人说“我才不干那种事呢”,言外之意只有那个人才会干……

有的人搜集了许多奇闻轶事,当他要向你暗示一种东西时,便给你讲一个有趣的故事,这个方法既保护了自己,又有助于借他人之口去传播你的话。

有人故意在谈话中自问自答,这也可以作为一种狡术。

猛然提出一个突然的、大胆的、出其不意的问题,常能使被问者大吃一惊,从而坦露其心中的秘密,这就好像一个已经改名换姓的人,在没想到的情况下突然被人呼叫真名,必然会本能地有所反应一样。

总而言之,这种狡猾的处世方法是形形色色的。所以把它们都说明一下是有必要的,以免许多老实人不明其术而上当受骗。

但是归根结底,狡猾并非人的真正聪明,而只是一些捣鬼取巧的小技术,虽可施之于一时,但终难欺骗于久远。以这些小术要得逞于世最终还是行不通的。所以所罗门说得好:“聪明人修检于自身,愚蠢者才欺惑于大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