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7月,国际哲学大会在巴黎举行,正好与那一年的万国博览会同时,怀特海和我决定参加这次大会,我应邀在会上宣读论文。我们到达巴黎,由于和著名数学家博雷尔发生多少有点激烈的冲突而令人难忘。凯里·托马斯要艾丽丝帮她把以前留在英格兰的12只空皮箱带到法国,而博雷尔则要怀特海夫妇把他在英国教书的侄女带回法国。当时,巴黎北站十分拥挤,我们一行人只有一张行李票。博雷尔的侄女马上就拿到了她的行李,我们的行李也很快就拿到,但是凯里的空皮箱只出现十一只,当我们等第十二只空箱子时,博雷尔失去了耐心,一把抢走我手中的行李票,带着他的侄女和她的一个手提箱走了,使得我们既不能认领凯里的空皮箱,也不能认领我们自己的行李。我和怀特海只好把行李一个接一个抓过来,用它们当破城槌,从围成一圈的车站官员中穿行而过。他们简直惊呆了,我们这招最终奏效。

这次大会是我的心智生活的转折点,因为我在会上见到了皮亚诺。会前我已经听说过他的大名,并且还读过他的一些著作,但是我并没有下功夫去掌握他所用的符号。在大会讨论中,我发现他总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为严密,而且在参加任何辩论时,他总是占上风。随着会议一天天进行下去,我判定这种优势必定是来自他的数理逻辑,因此我请求他送给我他的全部著作。会议刚一结束,我就回到费恩赫斯特,潜心研究他和他的学生所写的每一个字。我逐渐清楚地了解到,他的符号正好是我寻求多年的、可用来进行逻辑分析的工具,学习他的著作,为我长期以来想做的研究工作提供了一种强有力的新技术。到8月底,我已经完全掌握了他的学派的所有工作。9月份我花在把他的方法推广到关系逻辑上。现在回想起来,整个9月对我来说,每一天都是温暖而晴朗的好天气。怀特海一家和我们一起都住在费恩赫斯特,我向他解释我的新思想。每天晚上我们都进行讨论,最后总是碰到某些难点,而每天早上我总发现前一天晚上碰到的困难在我睡觉时已经不成问题了。当时真是智力迷狂的时刻。我的感觉就像在雾中登上顶峰的感觉,突然间云消雾散,一切豁然开朗,从各个方向上都能见到40英里之外的村庄。多年来,我一直致力于分析数学的基本概念,像序和基数。突然,就在这几个星期中,我发现了那看来多年未能解决的问题的最后答案。在发现这些答案的过程中,我引入一个新的数学技术,通过这个技术,以前留给哲学家任其暧昧不明的思想去发挥的领域都可以由精确的公式来征服。从智力上说,1900年9月是我一生中的顶峰,那时我可以对自己说,现在我终于做了一些值得做的事,而且我感到,在我把著作写出来之前,必须格外小心,别在街上让车撞上。我寄了一篇论文给皮亚诺,提供在他的杂志上发表,论文体现我的新思想。10月份初我就坐下来写《数学的原理》,这本书我过去已经做过许多未成功的努力。该书发表的第三、四、五、六各部分写于那个秋天,第一、二、七三部分也是那个秋天写的,但是后来重写过。因此一直到1902年5月全书才算最后定稿。10月、11月、12月我每天写10页,在19世纪的最后一天终于完成这份手稿,并及时给海伦·托马斯写一封颇自得的信,告诉她我刚刚写完20万字。

特别奇怪的是,随着19世纪的结束,我这种得意洋洋的感受也就告终了。从这时起,我开始在智力问题和感情问题上同时遭到各种冲击,使我陷入我所知的最深的绝望中。

1901年的春季学期,我们和怀特海家一起搬到梅特兰教授在唐宁学院的房子。梅特兰教授由于健康原因已经不得不去马德拉群岛休养去了。他的管家告诉我们,他“吃干面包使自己干瘪了”,可我想这不是医生的诊断。怀特海夫人病得越来越厉害,经常因心脏病而感到剧痛。怀特海、艾丽丝和我都为她忧心忡忡。怀特海不仅深深爱着她而且非常依赖她,要是她死了,很难说怀特海还能否再写出好的著作来。一天吉尔伯特·默里到纽纳姆来朗读他翻译的、当时尚未出版的《希波吕托斯》的部分章节。注119我和艾丽丝去听他朗诵,我被那诗的美深深打动。我们回到家时,看到怀特海夫人正遭受一次不同寻常的剧痛,痛苦之墙似乎把她和一切人、事隔离开,突然间每个人灵魂的孤独感让我受不了。自从我结婚之后,我的感情生活一直平静而浮泛,我已经忘掉所有更深层次的问题,满足于轻率的小聪明。我突然感到脚下的地面坍塌了,觉得自己落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在5分钟内,我经历了如下的思想历程:人的灵魂的孤独感是无法承受的,除了宗教传道者所宣扬的那种至高无上的强烈的爱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能穿透这种孤独感,凡是来自这种动机的事物都是有害的,充其量也是没用的;由此可以得出,战争是错误的,公共学校的教育是可憎的,使用暴力应该坚决反对以及在人际关系中人应该深入到每个人孤独的核心之中,同它对话。怀特海刚3岁的小儿子当时在房间里,我原先没有注意到他,他也没注意到我。在他母亲病痛发作时,必须防止他去打扰她。我牵着他的手把他领开,他很乐意跟我走,同我在一起无拘无束,像自家人一样。从那天起一直到他在1918年大战中战死,我们都是亲密的朋友。

那5分钟过去之后,我完全变了一个人。有时,一种神秘的启示照亮了我。我感到我晓得在街上所碰到的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思想,尽管这无疑是一种幻觉,但我确确实实发现我和所有朋友以及许多熟人都保持远比过去更密切的接触。5分钟时间使我由原先的一个帝国主义者,变成一个布尔人注120派和和平主义者。多年来,我只关注于精确性和分析,现在我觉得,我自己对美充满了半神秘的感情,对孩子们充满了强烈的兴趣,还有一种像佛祖一样强烈的愿望,想找到一种哲学能使人生变得更堪忍受。我感到一种奇异的激动,其中包含着强烈的痛苦,还有某种胜利的要素,使我能够压倒痛苦,并且正如我想的,使之成为通向智慧的通道。当时,我想象我所具有的神秘的洞察力大部分已经消失,分析的习惯又重新坚持下来。但是,我觉得我在那一时刻所认识到的某些东西仍在我心中保留下来,形成我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态度,对孩子的兴趣,不介意小小不幸以及在所有人际交往中易动感情。

在春季学期结束时,我和艾丽丝回到费恩赫斯特。我着手写出数学的逻辑演绎过程,这后来成为《数学的原理》。我想这工作行将结束,可是5月份我在心智上出现挫折,就像2月份情绪上的挫折那么严重。康托尔曾证明过最大的数不存在,而我似乎觉得世界上所有事物的数目应该是可能出现的最大的数。据此,我颇为仔细地检查他的证明,试图把它应用于所有存在的事物的类上。这就使我考虑到那些不是它们自身元素的类,并提出问题,所有这种不是它们自身元素的类构成的类是否是它自身的元素。并且发现答案无论是肯定还是否定都导致矛盾。一开始我以为我也许能轻而易举地克服这个矛盾,说不定在推理过程中有某种微不足道的错误。可是,我渐渐明白情况并非如此。布拉里-弗替已经发现类似的矛盾,通过逻辑分析显示出这个矛盾同古希腊关于克里特人埃庇米尼得斯的矛盾极为相近。他说过,所有克里特人都是说谎者。我们还能造出一个本质上同埃庇米尼得斯悖论类似的悖论:把一张纸条给一个人,上面写着“这张纸反面写的话是错的”,他把这张纸翻过来看,发现“这张纸反面写的话是对的”。一个成年人在这类无聊的事上花费时间似乎太不值得,但是我能做什么呢?一定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因为在通常的前提下,这种矛盾是不可避免的。不管无聊与否,它是一个挑战。1901年下半年,我以为解决它不会太难,但是快到年底我得出结论,这是个大难题。于是我决定先把这个问题搁置起来,继续完成《数学的原理》。秋天,我和艾丽丝回到剑桥,因为剑桥聘请我讲两个学期的数理逻辑,这个讲演包括《数学的原理》的大纲,但是我还没有任何处理这些矛盾的方法。

大约在这些讲课结束之后,我们同怀特海一家住在格兰切斯特的米尔豪斯,我遭受了一次前所未有的重大打击。一天下午我骑自行车外出,当我正沿着一条乡村小路骑行时,我突然真正认识到,我不再爱艾丽丝了。而在此之前,我甚至没有察觉到我对她的爱正在减少,这一发现所暴露出来的问题十分严重。从我们结婚起,我们一直最亲密地生活在一起。我们总是同床共枕,谁也没有单独的梳妆室。我们讨论发生在我们任何人身上的所有事情。她比我大5岁,我习惯于把她看成比我自己实际,更富有世俗的智慧。因此日常生活中的许多事情,我总是听她的。我知道她仍然爱着我,而我也不希望对她无情。但我相信人们在相处亲密的日子里(是什么经验使我这样认为,可能还值得怀疑)应该讲真话。在任何情况下,我不明白我怎能在不爱她时却能成功地假装爱她,无论时间长短。我不再对她有任何本能的冲动同她发生性关系,单单这一点就会是隐藏我真实感情不可逾越的障碍。在这次危机中,我父亲那种一本正经的学究气在我身上显现出来,我开始用对艾丽丝的道德上的批判来为自己辩解。我没有马上告诉她我不再爱她,但是她当然觉察到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她离开我独自去做几个月静养疗法,等她回来时,我告诉她我希望不再同居一室。最后我承认,我对她的爱情已经完了。我批评她的性格来为我对她的这种态度辩解,这不仅为了针对她,也是为了说服我自己。

虽说今天反思起来,我那时候自以为是的态度实在令人非常反感,但我对她的批评还是有实实在在的根据。她试图比凡人可能做到的更完美无瑕、更圣洁,这样一来,自然会导致她不真诚。正像她哥哥洛根一样,歹毒,喜欢让别人彼此认为对方很坏,可是她本人对此并不觉察,而且她的办法真是本能的巧妙。她会夸奖别人使得别人欣赏她的大度,却又认为她夸奖的人非常之坏,甚至要比她骂过的人还要坏。她的歹毒常使她爱讲假话。她告诉怀特海夫人说我不能容忍小孩,因此怀特海家的小孩尽可能远离我!同时她又跟我说怀特海夫人不是一个好母亲,因为她很少见她的孩子。诸如此类的事情在我骑车时一下子浮现出来,我想她不是我过去一直以为的一个圣人。但在这种感情的突变中,我走得太远了,忘记了她事实上的确具有的种种美德。

我对艾丽丝的感情变化部分源于我在她身上看到的我所讨厌的她母亲和她哥哥的性格,尽管她表现得十分平和。艾丽丝对她母亲无限崇敬,她认为她母亲既是圣人又是智者。这种看法有相当的普遍性,例如威廉·詹姆斯就这么看。而我则恰恰相反,渐渐把她看成是我熟人中最恶毒的一个。她蔑视她丈夫,对他极尽羞辱之能事。她从不提及她丈夫或者谈到他时的声调没有一次不透着明显的蔑视。不能否认,他是个傻老头,但是他也不该受她那种态度,因为稍有宽容之心的人都干不出。他有一个情妇,而且自欺欺人地认为他妻子对她毫无所知。他经常把她的来信撕成碎片扔进废纸篓中。他妻子又把这些纸片拼在一起,然后读给艾丽丝和洛根听,不时引起一阵哄堂大笑。老头去世后,她卖掉他的假牙,还拒绝执行他临终前的请求,给花匠一份价值5英镑的礼物(我们其余的人凑齐这个数,而她一毛不拔)。这是洛根对她不满的唯一一次。洛根因为她心肠太硬而落泪,但很快又恢复到他平时对她尊崇的态度。洛根三个半月大时,她在一封信中写道:

今天,我和洛根打了我们第一场常规战争,他成了胜利者,虽然我认为他并不知道。我用鞭子抽他,直到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而我再也抽不动他。他始终寸土不让。但是我希望这对他是个教训。注121

这的确是个教训,她不必再一次抽得他青一块紫一块。她教导她的家里人:男人都是畜生和傻瓜,而女人都是圣徒而且对性憎恶。因此,洛根后来成为一个同性恋者是可以预见的。她把女权主义扩张到如此地步,以至于她觉得很难保持对神的尊敬,因为上帝也是男性的。经过酒馆时,她就会评论道:“主啊!这是你的日常工作。”要是造物主是女性,就不会让酒这类东西造出来。

艾丽丝对她母亲的支持真让我受不了。有一次,弗赖迪山的房屋要出租,想要租房的房客来信问下水道是否已经通过卫生监督员的检查。我们全都围坐在茶几旁。她向我们解释说下水道没有通过检查,可是她要说已经通过检查。于是我表示反对,可是洛根和艾丽丝都“嘘”我,好像我是个淘气的孩子打断了老师的讲话一样。有时我打算同艾丽丝谈谈她母亲,结果证明这根本办不到,到头来我对这位老夫人的强烈反感,也扩展到所有赞赏和崇敬她的人身上,艾丽丝也未能例外。

我一生中最不愉快的时刻是在格兰切斯特度过的。我的卧室正对着下面的磨坊,水磨流水的噪声与我的失望情绪纠缠在一起,长夜漫漫无法入眠,先是听夜莺歌唱,接着是黎明时分群鸟的和鸣,然后开窗看日出,试着从外部的美中寻找安慰。我忍受强烈的孤独感,一年前我就感觉到了,这是人生中注定的。我独自漫步在格兰切斯特的原野上,依稀感到风中变白的柳枝从和平的土地上传来的消息。我读宗教书,如泰勒的《神圣的死亡》,希望其中有一些作者由他们信仰得出感到宽慰的教条不同的东西。我试图在纯粹的沉思中逃避,我开始写《自由人的崇拜》,只有写出散文韵律,才使我感到真正的快慰。

在写作《数学原理》的整个期间,我同怀特海一家的关系是困难而复杂的。怀特海从外表看沉静、合乎理性、明哲睿智,但是一旦深入了解他之后,就会发现这只是他的一个侧面。正像许多具有高度自制力的人一样,他也受不甚明智的冲动之苦。在遇到怀特海夫人之前,他下决心加入天主教会,只是由于爱上了她才在最后一分钟改了主意。他总是害怕缺钱,还不能合理地应付这种恐惧感,只是无节制地花钱,让自己相信这么花他也承受得起。他经常嘟嘟囔囔,对自己横加指责,以此来吓唬怀特海夫人及其仆人。有时他一连沉默好几天,对屋子里任何人连一句话也不说。这样怀特海夫人一天到晚提心吊胆,害怕他会发疯。现在回想起来,她夸大了这种危险,因为她表情总是显得夸张。不过这种危险即使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大,也的确是实实在在的。她对我极为坦率地谈起他,为了保持他的神志清醒,我发觉我站在她这一边。不论发生什么事,他的工作从未松懈过。但这使人感觉他是在极力控制自己,这种自制力要超过一个人所能忍受的,而且任何时候都可能垮掉。怀特海夫人老是发现,他积欠剑桥商人们大笔账款。她也不敢告诉他,没有钱付他们的账,怕这样一来真让他发疯。我总是暗地里提供必要的钱财。欺骗怀特海会令人憎恶,要是他知道了这事,会觉得这种羞辱不能容忍。但是他要养家,要写《数学原理》,要达成这些目的,似乎别无他途。我捐出了我能得到的所有资金,有一部分甚至是借的。我希望结局会证明手段的正当。在1952年之前,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此事。

这期间,艾丽丝比我还不愉快,她的不愉快也是我不愉快的最主要部分。过去,我们花费大量时间同她家人在一起,但是我告诉她,我再也受不了她母亲了,因此,我们必须离开费恩赫斯特。我们在沃塞斯特郡布罗德韦附近度过夏天。痛苦使我多愁善感,我常造出这类句子,像“我们的心铸就了珍贵的圣殿,为了放置已逝去希望的灰烬”。我甚至于堕落到去读梅特林克。而在此之前,在格兰切斯特我极度痛苦的危急关头,我完成了《数学的原理》。我完成手稿的时间是5月23日,在布罗德韦我专心致力于数学的细节论述,即后来成为《数学原理》的内容。这时,我已争取到怀特海参与这项工作,但是我使自己陷入一种不现实、不真诚和感情用事的心境,甚至对我的数学工作都有影响。我记得我把前言的草稿送给怀特海看,他的回答是“所有东西,甚至于这本书的目标,都成了使论证看起来简洁的牺牲品”。我工作中的这种缺陷完全是由于我心态上的精神缺陷所致。

秋天来临时,我们在切恩道找到一所房子住了6个月,生活开始变得更能忍受一点儿。我们同许多人来往,其中不少人有趣或讨人喜欢。我们俩都逐步开始过一种更外向的生活,但这种生活也不断被干扰。只要我和艾丽丝住在一所房子里,她就时常在上床之后又穿着睡袍来找我,求我同她一起过夜。有时我同意了,而其结果让我极为不满。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9年,整个9年间她希望能使我回心转意,不对任何别的人感兴趣。而这段时间,我也没有其他性关系。大约一年两次,我试图同她行房,希望借以平缓她的不幸,但她不再吸引我,这种企图终归失败。回顾这段漫长的岁月,我感到我早就应该不再和她同住一所房屋里,但是她希望我留下来,甚至威胁如果我离开她,她就自杀。当时我还没有中意的其他女士,因此,似乎没有什么理由违背她的意愿。

1903年和1904年夏天我们是在彻尔特和蒂尔福德度过的。我习惯每天晚上11点到凌晨1点在公地上漫步,由此我渐渐发觉欧夜鹰发出三种不同的叫声(一般人只知道一种)。这时我一直努力工作,试图解决上面提到的悖论。每天早上我都会坐下来面对一张白纸,除了午餐的间歇,我整天瞪着这张白纸,常常当夜晚降临,纸上还是未着一字。冬天我们是在伦敦过的,到了冬天我就不打算工作,而在我记忆中,1903年和1904年两个夏天,完全是我智力停顿的时期。我十分清楚,要不解决这些矛盾,我就无法前进。我下定决心,没有任何困难能够阻止我完成《数学原理》,可是非常可能,我的全部余生都耗费在面对那张白纸上。更令人恼火的是这些矛盾都太平凡,我的时间花在似乎完全不值得认真对待的事情上。

不要以为我所有时间都消耗在失望和智力拼搏中。比如我记得以前曾提到的梅纳德·凯恩斯同我们在蒂尔福德共度周末(从周六到周一)的情景。

1905年,情况开始有所改善。我和艾丽丝决定住在牛津附近,在巴格利林地建了所房子(当时那里没有其他房子),1905年春就住在那里。搬进去不久,我发现了我的“募状词理论”,它是克服曾长期困扰我的困难的第一步。其后不久,西奥多·戴维斯去世,我在前一章中曾经谈到他。1906年我发现了类型论。其后剩下的事就是把书写出来。怀特海的教学工作不容许他有足够的时间来从事这种呆板的工作,于是我就承担起这个任务,从1907年到1910年,每年约有8个月,每天要干10到12小时,手稿越积越多,堆积如山,每次外出散步,我总怕房子失火,手稿毁于回禄之灾。自然它不是那种能够用打字机打出来,甚至有副本的手稿。我们最后把手稿送到大学出版社时,它分量太重以致我们需要租一辆四轮马车来运。即使到那时,麻烦还没有完。大学出版社估计这本书要赔600英镑,虽然大学评议委员会愿意承担其中300英镑,他们觉得他们不能超过这个数字。皇家学会非常慷慨地捐赠200英镑,余下的100英镑我们必须自己解决。我们十年工作的结果是每人净赚负50英镑。这打破了《失乐园》的纪录。

从1902年到1910年,这种不幸加上极紧张的脑力劳动的沉重负担实在太大了。注122那时我似乎是在一条隧道里,我常想知道,我能否从中走出来。我常站在牛津附近的肯宁顿的人行桥上,望着行驶的一列列火车,决心明天就投身其下。而当明日来临之际,我又发觉自己希望有朝一日完成《数学原理》。而且,困难对我是一种挑战,如果不面对它,克服它,就是卑怯无能。于是我坚持下去,最终完成了工作。但是我的智力再没有从这种紧张中完全复原。从那以后,我肯定再不像以前那样能够应付困难的抽象问题了。这就是我改变我工作的部分理由,虽然它绝非全部理由。

整个这段时期,每年冬天我主要关注政治问题。当约瑟夫·张伯伦开始赞成贸易保护主义时,我觉得自己却热情地主张自由贸易。休因斯在帝国主义和帝国主义关税同盟方面对我的影响在1901年经济危机时已化为泡影。这时我转变为和平主义者,可是到1902年我成为一个小会餐俱乐部的一员。这个俱乐部称为“系数”,由西德尼·韦布建立,其目的多少是从帝国主义观点来考虑政治问题。正是在这个俱乐部中,我头一次认识H.G.威尔斯,而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比起俱乐部其他成员来,他的观点同我更为接近。实际上,其他大多数成员使我感到极为震惊。我还记得埃默里想和美国干一仗时那双充满血光的眼神,他狂喜地叫嚷,我们应该把所有成年男子都武装起来。有一天下午,爱德华·格雷爵士注123(那时未担任公职)发表演讲,赞成三国协约的政策,而当时政府还没有采取这个政策。我非常有力地陈述我的反对意见,指出它可能引发战争,但是没有人同意我的看法,因此我退出了这个俱乐部。以后将会看到,我是在最早的一刻就开始反对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来我代表自由贸易联盟发表演说,鼓吹自由贸易。在此之前,我从未尝试公开演讲。因为,我如此害羞和紧张以至于一开始说不出话来。慢慢地我的紧张越来越轻。1906年大选之后,贸易保护主义也不再是热烈争论的焦点,我就开始为妇女普选权而活动。我站在和平主义的立场上,不喜欢激进派,总是和立宪党合作。1907年我甚至在补缺选举中竞选议员,站在支持妇女的投票权一边。温布尔登的竞选短暂而艰辛。现在年轻人肯定想象不到那时反对妇女平等有多么激烈。后来我又为反对第一次世界大战而战斗,我所碰到的人们的反对还比不上1907年妇女参政支持者所碰到的。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整个问题只不过是一场闹剧。大众会发出嘲弄的评论:对女人喊“回家看孩子去”,对男人喊“你妈妈知道你出去吗?”而不管男人多大岁数。臭蛋冲着我飞来,打中我的夫人。在我第一次会议上,还有人把耗子放出来吓唬女士们,而参与阴谋的夫人们假装恐怖尖叫起来,为的是使女性丢人现眼。这件事在新闻报道中做了如下的叙述:

选举骚乱

放出耗子吓唬妇女普选权的支持者

温布尔登的选举战

温布尔登选区支持妇女选举的议员候选人伯特兰·罗素星期六晚开始他的竞选活动。在沃普尔会堂召开的一次拥挤而相当喧嚣的集会上发表演说,会议主席是O.H.贝蒂先生,当地自由党协会执行委员,群众对他反应不一。出席演讲会的还有候选人,罗素夫人,圣乔治·莱恩·福克斯-皮特先生(上届大选失败的自由党候选人),菲利普·斯诺登夫人,艾莉森·加兰小姐以及与妇女参政会全国联盟有关的许多其他成员。

从一开始,显然听众中有一派(大约2000人)对他们怀有敌意。主席多次徒劳地要求保持安静。开场不到十分钟,会场一角就发生一场混战,持续5分钟之后才平静下来。有人跳到台上、椅子上,为争吵的人煽风点火。

过了一会儿,有人从袋子里放出两只大老鼠,在就座于大厅前排的许多女士们脚下乱窜,一时引起大骚动。女士们跳上座椅,而不少男士则在座位周围捉老鼠,最后总算把它们弄死。会后,有人把一只死老鼠带到维多利亚斜街,扔进候选人委员会的办公室里。

然而,会场上的捣乱只限于一帮不负责任的年轻人,这帮人本来就不应该让他们进入会场。因此,由于这帮政治上的乌合之众的流氓行为而责怪温布尔登一般选民是不公平的。

罗素先生受到听众热烈掌声的欢迎,但也不断被打断,主席看到插话没完没了,就说“这肯定不是温布尔登的人们接待客人的方式”。(有人喊:“难道我们就灰心丧气吗?”接着一阵大喊“不!”)约一分多钟之后,主席再次请求那帮吵吵嚷嚷的人,不要让温布尔登蒙受耻辱,这才得到一时的安静。

罗素先生宣称他争取妇女参政权的首要之点是使妇女与男士平权,而且以后可能授予男子的权力也应该授予与妇女。(有人喊:“我们要衬裙吗?”又是一阵“不!”)

会议继续进行,候选人说他支持现任政府(欢呼和吵闹)。自由党和保守党之间最重要的分歧是自由贸易问题,而与自由贸易问题密切相关的是地价税问题。

福克斯-皮特先生站起来,脸上堆满笑容。他想要讲一下查普林先生的经历,但是会上没人想听,他也不得不放弃。

菲利普·斯诺登夫人表现出更大决心,虽然一开始听众对她又吼又讽刺,最后还是安静下来,听她发言。阿瑟·韦布夫人、艾莉森·加兰小姐和沃尔特·麦克拉伦先生也发言,最后,绝大多数人通过决议支持罗素先生。

那些担心失去男性至上的男人们的野蛮行径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大多数妇女决心使女性受蔑视的状况继续下去就令人奇怪。我不记得黑人或俄国农奴有什么人反对解放的激烈运动。而妇女参政权最著名的反对者则是维多利亚女王。

自从我在青少年时代读过密尔关于男女平等的著作之后,我一直是男女平等热情的支持者。这还是我知道我母亲的活动之前好几年的事。母亲在19世纪60年代就经常参加争取妇女参政权的运动,这个事业在整个文明世界迅速取得完全的胜利,没什么比这更令人惊奇的了。我真高兴我曾参加过如此成功的事业。

然而,我渐渐相信,当时所要求的有限制的公民权,要比更广泛的公民权更难争取到,因为更广泛的公民权对于当时正在台上的自由党人有利。职业的妇女运动活动家反对更广泛的公民权。因为,虽然它会给妇女更多的公民权,但是也不会给她们同男子完全同样的权力。因此,按照他们的意见,也就不会承认男女平等的原则。正是出于这点,我最终脱离正统的争取妇女参政权的人士,而参加到倡导成年人参政的团体。这个团体是玛格丽特·戴维斯(克朗普顿和西奥多的姐姐)组织起来的,阿瑟·亨德森任主席。当时,我还是一个自由党人,试图认定阿瑟·亨德森多少是个煽风点火的家伙。可是,在这方面我并没有取得多大成功。

尽管有一些有意思的和令人愉快的插曲,从1902年到1910年这段时光对我来说是非常痛苦的。诚然,我的工作富有成果,但是,由撰写《数学原理》带来的乐趣都早已塞到1900年最后几个月当中。而其后,写作的困难和劳苦如此之大,以致不可能再给我带来什么欢乐。最后几年比开初几年还要强一些,因为这最后几年成果更丰富,但是与整个书有关的唯一一次真正强烈的欢乐,只在把手稿交给剑桥大学出版社时我才感受到。

书 信

与吉尔伯特·默里的往来书信

亲爱的吉尔伯特:

我现已读完《希波吕托斯》,迫不及待地要告诉你,它对我的影响是多么大。我们这些爱诗的人往往在毫无诗人们所吟咏的感情经验之前就读过现代文学的伟大名作,而以一种更成熟的心灵来读一篇新的杰作,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而且我觉得它几乎是压倒一切、难以抵拒的。

以前我从未有过这种体验,也想不到它会对我产生那么大的影响。你的悲剧性作品彻底地达到了目的——在我看来——把悲伤之中的崇高与美表现出来,而且对于我们没有宗教信仰的人来说,这是世界的壮观景象不能剥夺我们的仅有的安慰。

剧作本身对我来说是全新的,我已最强烈地感受到了它的力量。但我感觉你的诗与它的主题完全相称,而且可以列入极少数真正伟大的英国诗。我最喜欢的是你在纽纳姆结束你的朗诵的那首抒情诗,我当时就把它熟记在心,此后再没有忘记过。其中仅有一个词我不完全喜欢,就是“bird-droves”(鸟群),它的韵律极好,但是“drove”这个字在我看来似乎是被驱赶的某些东西,它破坏了我心中意象的和平与宁静。

你的永远的

伯特兰·罗素

1901年2月26日

剑桥唐宁学院

我亲爱的伯蒂:

我不会说,你那么欣赏我的《希波吕托斯》我感到快乐和欢喜,因为我的感觉与你完全不同。更确切地说,你的热情的赞赏开辟了我生命和我看待工作的方式的新纪元。当然,在翻译《希波吕托斯》时,我感受到了极大的激动。我曾为之入迷,而后,一个想法常出现在我脑海中,那就是在所有旧书店里有成打的多种希腊悲剧的译本,而我却没有一本读之有趣。或许几乎所有译本的译者都同我一样,感到了他们正在写下的东西的异乎寻常的美和力量。一个译者,如果他够刻苦的话,理所当然应该比一个普通读者更接近去理解原作者。时不时地,诗对于他的意义也接近诗对于原作诗人的意义。

当然,所有作者——程度不同,但都有大量作品——没能传达他们的意思。而译者们,既不是那么好的作家,又要完成更艰难的任务,当然会失败得更惨。这很正常,但是就我们所讲的情况,你似乎却以某种方式理解并感受了我所要传达的全部意思。

我并不是说我有任何神秘的或不同寻常的事情要说,我仅仅要说的是,即使就一个拙劣的诗人或处于某种心境中的一个普通人而言,如果你能真正理解他心里所想的,它会是具有惊人之美的事物,和你读一首上佳的诗作所感受到的不相上下。当我对诗厌烦时,我经常有这种感觉,那就是我实在没有理解这个诗人或者他没有表达清楚他自己,或许,在他内心,确实有一些非常好的东西,而在某些特殊领悟的片刻,或许能够看到他的内心并得到这美好的感受。

我明白你所说的“bird-droves”的意思,我将尽力去改,但目前还想不出更好的词。原稿已顺利收到。

你的永远的

吉尔伯特·默里

1901年3月2日

萨里郡,法纳姆

彻尔特,巴福德

亲爱的吉尔伯特:

在我们所有关于伦理问题的讨论中,我观察到我们在前提方面的区别,关于道德公理的真正的分歧。由于我急切地想弄清即时的道德直觉这个课题(显然所有的道德性都必须以此为根据),而由于基础上的分歧而引起怀疑,我愿尽力准确地找出我们的分歧究竟何在,是否我们某一方同时拥有彼此不相容的公理。

我们的分歧似乎来自这样一个事实:你是一位功利主义者,而我认为与知识、对美的欣赏和沉思,以及某种心灵的内在优越性比较起来,快乐和痛苦都无足轻重。而心灵的内在优越性对我说来,除了它的实际效果之外,是名副其实的美德。我想知道的是,你是否也不相信不是从功利主义推论而来,因而与其不相容的道德原则(重要的是看出西奇维克《伦理学》的方法,书中大量普遍被接受的道德公理大致被证明为这样一些公理,从这公理出发,功利主义可以作为“中间公理”推导出来。假使我们赞成西奇维克的意见,接受了直觉主义的普遍基础——即对我们来说,即时的直觉是道德前提的唯一源泉的学说,那么西奇维克的方法就是谬误的,这点很重要。因为,如果这样一些公理是道德意识的直接表露,那么即使是在它们与功利主义不一致的例外情形下,也要被接受。因此,任何不是严格地从功利主义推论出来的公理便都是与其他相互矛盾)。

我要首先承认,多年以来,对我来说不言而喻的是,快乐是唯一的善,而痛苦是唯一的恶。而现在对我来说,反过来才是自明的,这种改变由可以被我称之为道德的经验的事物所带来。普通的先验哲学家会告诉你,经验与道德无关,由于它只告诉我们“是什么”,而不是“应该是什么”。这种观点在我看来,在哲学上和实践上都是错误的。它基于感觉的知识论,很遗憾这种理论被许多自称为先验哲学家的人以某种形式承认。如果承认在感知过程中,我们的知识不是由被感知的客体所引起,那么显而易见,如果感知是经验,那么,不管由于何种原因,不是由其他知识推论而得到的、通过任何其他方式产生的知识就都是经验。现在环境也适合产生十分具体的道德信念:现在在我看来,这个或那个,是好或是坏;而且由于想象力的不足,往往不可能预先判断我们对某一事实的道德见解会是什么。在我看来,真正的道德直觉属于这非常具体的一类。事实上,我们看事物的好与坏,就像我们看事物的颜色和形状。在我看来,“一般的准则可以在良心中被发觉”这个观念似乎是基督教十诫培育出的一个错误。我宁可认为伦理学的真实方法是从经验确认的事实推论而来,是从人生所提供给那些睁大眼睛看的人的道德实验室中获得的。因此现在我拥护的一些原则,全是这类从即时的、具体的道德经验推论而来的。

我自己应该继续从事哲学研究,这种看法首先使我脱离功利主义,尽管当时(现在仍然是)我毫不怀疑通过研究经济学及政治理论,我可以丰富人类的幸福。在我看来,人类生存所拥有的尊严不可能通过忠实于生命的机理来获得。除了保存对永恒事物的沉思默想,人类不会比精心喂养的猪更好。但我不相信这种沉思默想从整体上讲使人走向幸福。它会带来片刻的欢娱,但这片刻的欢娱却不抵经年的努力与消沉。而且,我想到的是,一件艺术品的价值与它所可能带来的乐趣无关。确实,我越细想这个话题,就越珍视简朴而不是奢华。今天,在我看来,数学可能像任何音乐一样具有绝妙的艺术性,或许更胜一筹。这不仅因为无论在强度上,还是在感受到它的人的数量上,它带来的乐趣(尽管非常纯粹)可以和音乐相比,而且因为它呈现绝对的完美,即把伟大艺术的特性、神圣的自由和不可避免的命运感结合起来。因为,事实上,它建造了一个理想世界,其中所有事物都完美而又真实。再者,考虑到现实的人类生存,我发觉自己尊崇那些感受到人生悲剧的人,那些如实地思考死亡的人,那些受微贱事物压迫的人,即使是不可避免的,这些品质在我看来都妨碍幸福,不仅对这种品质的拥有者是这样,对受他们影响的所有人也是如此。而且,一般说来,最好的人生依我看似乎是真诚地思考和强烈地感受人类事物,此外,认真思考美的世界和抽象真理的世界。这最后一条,或许就是我最近对功利主义的观点:我掌握所有与实际存在相关的知识——所有通称为科学的知识——比起像哲学和数学的知识来,几乎没有什么价值,因为这些知识考虑的是理想的和永恒的事物,而不受上帝创造的这个悲惨世界的影响。

我这里所说的主要是提出我的观点,能被大多数不只持一种理论偏见的最有道德的人士所接受。我相信,阿基米德被同时代的几何学家所鄙视,是因为他用几何学来进行有用的发明。而功利主义者一直很奇怪地急着要证明,猪的生活不比哲学家的生活快乐——这是一个最可疑的命题,如果他们坦诚地考虑过这个问题,就不可能由他们所有人以同样的方式得出结论。在艺术方面,我当然也培养我自己的常识:任何人都认为“家,甜蜜的家”与巴赫的曲子一样好是荒谬的。就此而论,功利主义者必须承认,一个美的对象本身(per se)不一定好,而只是作为一种手段好。这样就难以看出,为什么对美的沉思应该特别好,因为无法否认,一个有鉴赏力的人从一个美的对象产生的情感,可能同另一个人从一个丑的对象产生的情感完全一样。而一个有鉴赏力的人只能被定义为是从美而不是从丑得到那种情感的人。而我们所有的人都断定,有鉴赏力的人更好,尽管只有盲目的理论家才坚持主张鉴赏力会增加快乐。对功利主义者来说,这真是一个难题!

所有这些争论至少都像柏拉图一样古老了,但如果你有空的话,我想知道,一个功利主义者会对这个难题做出什么回答。书中只有诡辩和谎言——对于生活在书斋中而对人生毫无所知的人来说,这或许也算是可能的见解,而对那些面对只有好人不好报、坏人活千年甚至死后还快乐、受人尊敬的卑鄙、堕落的恐怖世界的人来说,是完全站不住脚的。

你的永远的

伯特兰·罗素

1902年4月3日

弗赖迪山

亲爱的吉尔伯特:

我一直在重读《酒神》,而如今在我看来,它是远比《希波吕托斯》伟大的剧作,确实比我读过的任何剧本都更了不起,也许《哈姆雷特》和《李尔王》除外。自从我第一次读它以来,我就渐渐喜爱上了它,像所有伟大的事物一样,看清全貌是不可能的,但新的想法不断出现。

剧中合唱部分奇特神秘地升高令人难忘,而他们以狂热与美的世界坚持对抗平常世界直至结束的方式也具有超凡的力量。总的来说,我承认,这出剧并没有令我全然费解,那些处于如此神圣的陶醉中的人们,对于试图将他们拉回普通生活的持怀疑态度的人充满暴怒当然是可以理解的。而对美的崇拜导致混乱,也是再平常不过的。如果将潘秀斯塑造成一个具有同情心的角色可就太荒谬了,我认为他代表着英国公众和中产阶级中体面的人们,而这些体面的人们,尽管他们在道德上毫无疑问地超过酒神的崇拜者,然而在他们引发的冲突中却明显地不被喜爱。

我想你的诗的韵律——现在我已经掌握了——异乎寻常地美妙,并且极适合它们所要表达的感情,虽然或许没有一首合唱像《希波吕托斯》中的那样好。我认为你已经展示了比你在《希》剧中表现的更熟练的技巧。总的来说,你理当接受道贺,你不认为你再多做一些翻译更好?你已完成的这两部译作,对我来说,真是在困难的时刻帮了大忙,帮我支撑了对美的世界及对人生终极尊严的信心。当我处于失去信心的危险中时,没有它们,我经常会感到日子更难熬。肯定有许多心同此感的人,但由于你有能力,因此你也就有责任,你难道没有吗?我们每个人都是他自身理想世界的一个“阿特拉斯”注124,而诗人比任何其他人都更有责任去减轻疲惫的肩头的担子。

我真希望我知道该怎样去使这美的世界和道德的世界和谐一致。不错,有些善是美的,但有许多似乎并非如此。

我一直在读《理想国》,我赞同柏拉图的观点,悲剧诗人应该使我们感到善是美的,应该(在整体上)避免褒恶。他对艺术事业的严肃深得我心,因为它不像是来自腓力斯人的轻率谴责。

你的充满感激之情的

伯特兰·罗素

1902年11月27日

伦敦西南,切尔西区

切恩道14号

亲爱的吉尔伯特:

我很高兴我对你作品的赞赏能给你以鼓舞。是的,“献身于翻译经典名著的上流休闲,听起来不是很美妙的墓志铭,但人们必须选择更鼓舞人心的言辞来描述他自己的活动。

我又一次查阅了以“噢,愤怒而狂突的猎犬”开头的合唱,仍然没有找到其中的任何难点。看来很可能“旧瓶子”事实上是对野蛮的一种解释,但如果想弄明白这种事情,找一个心理学上的解释是足够容易的。当你欣赏日落的时候,你难道从没有过突然问被一种不和谐的刺激震惊过:“糟糕,该死,某某人又来添乱了?”在这种情况下,一位乡村的邻居很容易让你感到他是“上帝派来的密探”。还有,你难道不知道当腓力斯人闯入你微妙的想象世界时,你在不愿失去的那种美妙心境和对亵渎你最神圣所在的恶棍的盛怒之间前后摇摆的滋味?你知道布莱克那首《被亵渎的圣殿》的诗吗?这首诗以“我看见了一座全金的教堂”开始,以“于是我转入一个猪圈,在猪群中躺下”结尾。这是一个来自无力反抗他的潘秀斯的酒神巴克斯的崇拜者的诗。我举《莱文》为例做对比,为了说明快速变化交替进行。但我觉得,无疑是由于你在翻译中所做的阐释工作,使得《酒神》在我看来明白易懂。

是的,我知道斯托尔家是些什么人,我也能想象出你现在很难脱身。当你离开时,一定会使玛丽的负担更重。你受失眠之苦使我很难过。有时,无眠的黑夜是白天过后,作为一种安慰而仍然存在的一段思考时间。我发现黑暗有助于分离事物的本质,而使人们全神贯注在它上面。但我猜你还没有发现这种补偿作用。

艾丽丝一切都好。河水在冬阳下闪着古铜色的光亮,游艇漂流着,穿过朦胧的阳光,仿佛童年的梦忆。

代我问玛丽好,有时间再来信。我愿意听到家中的情况——罗莎琳德怎样了,等等。

你的永远的

伯特兰·罗素

1902年12月4日

伦敦西南,切尔西区

切恩道14号

亲爱的吉尔伯特:

星期一与你会面并共进午餐对我们确实非常合适。事先请尽早安排到此,我会在11点45分左右恭候驾到。不过哈里森小姐那时似乎会走了,我们一直恳请她留下,但她偏说(目前)不可能。她反倒请你稍后就去看她,时间尽可能安排在午餐后,越快越好,地点我现在还不知道,但她无疑会在适当时候告知。就要见到你,我真的非常高兴,我将盼望这一刻的到来。但你在这里见不到哈里森小姐,我很遗憾,没想到她却反客为主,拿出你刚出版的诗给我看。星期一务必带一本给我。你星期一能在这儿过夜吗?我们将很高兴留你住下,如果我姨妈罗莎琳德不进城的话。不过我们将在外面吃饭。伦敦是个令人厌倦的地方,在这里完全不可能思考或感受任何对人类有价值的东西——在这里我感到可怕的失落。只有河流和鸥鸟是我的朋友,它们不争权夺利。昨天晚上,我们结识了马克凯尔夫妇,感到非常高兴。马克凯尔夫人真漂亮!我已经听过好多马克凯尔先生稳重和有判断力的话,而我惊讶地发现他是个狂热分子。但他在我看来太民主了——他说他的计时女佣比他所认识的任何人都更多接触到实际事物,但女佣怎能得知伟人的精神或衰亡帝国的记载以及艺术和理性萦绕心头的幻象?所有这些,还有更多我想要说的话,都如鲠在喉,没讲出来。让我们不要用希望来欺骗自己,以为所有人都能达到最佳境地,或未受思想影响的感情亦能达到最高境界。所有这类乐观主义在我看来,对于文明以及未经足够净化的心灵的结果都是危险的。“舍弃自我”是一条古老的格言,以此而论,“爱邻如己”就是新词了,但也有真理的成分。我们从天国回到我们的同胞中,不要试图在他们当中营造我们这里的天堂。我们应通过上帝之爱来爱我们的邻居,否则我们的爱就太世俗了。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但是我自己的学说冷酷得令我厌恶,除非上帝之爱大放光芒的时刻。

现代生活十分艰难,我希望我住在一所修道院中,穿着粗毛衬衫,躺在十字架上。而现在所有的冲动都被限制在穿黑衣的可敬畏的人——活着的上帝——的范围内。

你的永远的

伯特兰·罗素

1902年12月12日

伦敦西南,切尔西区

切恩道14号

亲爱的吉尔伯特:

我们的渡海和旅程平安顺利,这里的美景无与伦比。我真希望你能来。我们享受着日复一日的灿烂阳光——清晨是一片白霜,白天坐在户外却温暖宜人。屋后是一座小山,覆盖着丝柏、松树和仍长着秋叶的橡树,空气中回荡着低沉的意大利钟声。房子是由贝伦森以他优雅的品味装修的,有几幅非常好的画,还有一间最引人入胜的书房。但是现实生活这样美好,除了是世袭的外,经常令我这清教徒的灵魂受到些许震撼——想到伦敦东区,想到为省几个便士而牺牲掉自己人生的聪明的女人,想到那些本应做研究工作,却被迫去从事新闻工作或去当教员的年轻人,这些想法总是不断地出现在我的心头。但我并不确认这种感情是正确的,因为总有人应该保持对美好的家的理想。但我认为,在如此精美的外部环境中,一个人对于精神上的内部设置就要有更高的需求了,并且对于任何过失都应该感到震惊,而这些过失要是不在这种情况下,本来是可以容忍的……我很高兴你放弃了去读一本数学书的计划,因为任何一本关于微积分的书都会告诉你谎言。而我的书(恐怕)除了一小部分之外,也不值得你去读。如果它可能有点什么一般的价值的话,也是被埋在一大堆术语和争论之中,实际上这只适合于喜欢这种东西的那些专业人员去读。下一卷数学著作,要是我希望它成为一部艺术作品的话,大约在二年之内不会完成,那也仅仅是为数学家读的。这部书总的来说令我厌恶,尽管伦纳德·霍布豪斯这样说时我拒绝接受,但哲学在我看来,总体上讲是颇为无望的事。我不知道怎样陈述我有时想赋予它的价值。如果还能活在斯宾诺莎那个时代就好了,当时建立哲学体系毕竟还是可能的……

你的永远的

伯特兰·罗素

1902年12月28日

罗伦

塞蒂纳诺,塔蒂

亲爱的吉尔伯特:

你的美学理论丝毫没有使我反感,真的,我完全赞同你的理论,除了对专家们些许的嘲讽外。专门化对效率是必要的,效率也是利他主义的一种形式。无论专家变得多么狭窄,如果他是做好事的话,我们就应该原谅他。这一点我感受强烈,因为兴趣的诱惑比起技术上有效的诱惑来说,是更危险的东西。

你回来时我会有说不出的高兴,尽管我在谈话中会没什么对你说。近来,我只是被厌倦感和事情的单调无聊压抑着,没什么能激起我的兴致,似乎没什么事情值得去做或值得完成。唯一使我强烈地感到值得去做的事就是尽可能多地去杀人,以减少世界上意识的数量。这段时光不得不设法打发过去,因为这段时间我实在无事可干。

你的永远的

伯特兰·罗素

1903年3月21日

伦敦西南,切尔西区

切恩道14号

致露西·马丁·唐纳利

亲爱的露西:

……你会奇怪我写信给你。事实是,我今天完成了《数学的原理》这部力作。自1897年起,我一直全心投入写这本书。该书完稿使我感到轻松和自由,这才想起世界上还有人类,我一直努力争取忘掉的人类。我不知道你能否了解,在投入全部精力撰写任何一本多少有点分量的著作时,所要付出的自我牺牲(经常还有其他人的牺牲)、纯意志上的努力以及不断压抑甚至对内在的最美的愿望的那种严峻的自我克制的程度。年复一年,我在已完成的书稿中发现错误,不得不从头至尾地重写:因为在一个逻辑系统中,一个错误通常会影响全局。我把最难的部分留到了最后。去年夏天我愉快地动笔,希望能很快完成。但当时,突然间,我遇到了前所未遇的更大的困难。它是如此之难,以至于一去思考它就需要付出全部的和超人的努力。很久以前,我就对这整个题目厌烦得要命,于是我渴望在阳光下思考任何别的东西。身心的疲惫几乎使我丧失著述的能力。但现在,所有的一切终于都完成了。但是,如你想象的,我感到自己成了一个新人,因为我原本已放弃了将那件苦差事进行到底的希望。如果一个人想做好抽象的工作,必须容许它摧毁掉自己的人性;这样他就为自己立下同时也是坟墓的纪念碑,然后慢慢地、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埋进去。但是忘恩负义的缪斯女神是不会让人分享她的利益的——她是一个嫉妒心重的女主人——如果你想写作,不要相信通常的经验学说存在任何真理。痛苦的经验要比快乐的经验多一千倍。艺术家必须有强烈的激情,但他们想象着放纵情欲对他们自己有好处,实际上是骗他们自己。所谓写作来自技巧的整个说教也是十分荒谬的,写作是感情的宣泄,这种感情受到压制,但还没有压制得住。必须培养起两种心态:感情的崇高、用意志控制感情及其他所有事情。在美国,这两条都不像在古老的国家那样被人理解。的确,感情的崇高似乎从本质上依赖于对过去的沉思意识以及它惊人的力量,对伟大而永恒的事实与仅仅是个人感情虚幻无常的碎屑之间的区别的一种深刻感受。如果你把这些告诉你的写作班的学生们,那还不如你保持缄默。

替我向海伦致意。对任何想写作的人,我的忠告是记住所有文学杰作,尽可能彻底地不理会其余的一切。

你的永远的

伯特兰·罗素

1902年5月23日

特兰平顿,泰莱格拉姆斯

剑桥,格兰切斯特

米尔豪斯

注意:这封信别给凯里看。

亲爱的露西:

非常感谢你十分有趣的信以及对哈佛和巴雷特·温德尔的出色描述。一所大学教新闻学真是怪事!我以为只有牛津才干那种事。这种对丑恶的大众的尊重是在毁灭文明。某人竟当着我的面厚颜无耻地主张,每个学生应向公众陈述他的观点。于是我提高了声调,讲了一刻钟,阐述了我的意见。自那以后,他视我为洪水猛兽,对我敬而远之。——我想温德尔可能比他写的书好,我对他的美国文学感到失望。因为,尽管我赞同他,美国,就像澳大利亚的袋鼠一样,是过去时代的一种有趣的遗迹。我不看重这类重大事实,像美国作家都出身于名门以及哈佛大学远胜过耶鲁大学。而在我看来,他不欣赏惠特曼是非常有害的。他谈到布鲁克林的渡船及其他,却完全忘记了“来自摇荡不止的摇篮”及“当丁香花最后在庭院开放”。这在我看来,他不但在一般的品味上,而且特别是对惠特曼的批评上,表现出一种可悲的随俗。

当我的书写完时,我休了十天假。自那以后,我一如既往地工作,除了在彭布罗克邸园与阿加莎姑姑共度的4天。那是一段奇特、忧郁而神秘的时光,我们谈到长久以来欢乐已转为悲伤,谈到了那些悲剧中所有演员都已不在,谈到那些悲伤往事,除了消退的记忆之外什么也没有留下。现在生活中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变得如同梦中幻景,而庄严的过去,被岁月重压着却充满无法言说的睿智,在我面前浮现并支配着我整个人。过去是可敬畏的上帝,虽然他几乎把全部难以忘怀的美赋予人生。我相信那些在美国度过童年的人,几乎都不能理解“过去”对我们旧世界的人的支配力量:生命的延续,传统的分量,由年少而年老而死亡的伟大的永恒历程,看来都消失在支配美国人生活的匆忙走向未来的过程当中。这就是你们的同胞不能创造出伟大文学的一个原因。

目前,我独自留在学院,我的朋友没有一个来过。当工作结束后,我有大量的闲暇可以沉思。我一直在读梅特林克的著作。哎!我已经快读完了。《埋藏的寺庙》(Le Temple Enseveli)在我看来无论从文学角度还是在道德方面都使我钦佩。我的头脑够单纯的了,尽管格温小姐和霍德先生的严肃人的世界(我想我可能不是一个严肃的人)认为,文学没有必要具有不道德的目的,我恨这种忠实生活的观点!感谢上帝,人生大抵是我们选择成的那个样,而理想只对那些不希望它们实现的人来说才是不真实的。告诉格温小姐,顺致我的致意。圣奥古斯丁《忏悔录》每个字都是忠实于人生的,而但丁对比阿特丽丝的爱是一篇纯粹的现实主义作品。如果人们认识不到这一点,他们注定会失去人生最美好、最稀有和最珍贵的经验。但这个题目太大了!……

你的十分忠诚的

伯特兰·罗素

1902年7月6日

剑桥 三一学院

亲爱的露西:

信中的虚荣心可不是值得赞赏的感情!某人的朋友肯定乐于得到此人的消息,即使不是用最华丽的辞藻来表达。但是事实上,我发现你的来信非常有趣。不错,某人的家人让人十分受不了,他们是你自己一幅活生生的讽刺漫画,而且有和动物园的猴子产生出来的同样丢人现眼的效果,让人感到在这里终于见到了未加修饰的本来面目。对大多数人来说,他们的家庭比后来结识的任何人,即使是丈夫或妻子,都有一种更高意义上的真实性。你可以注意到,就卡莱尔来说——他对他在安纳戴尔的家人所感受到的真实存在对他的妻子来说,是直到去世都不曾感受到的。孩提时,人们较少探究自我,而那些与童年有关的事,一直是栩栩如生的。它们生活在个人本能的过去中,而以后发生的事根本达不到。这是婚姻中烦恼的不绝源泉。——自我上大学以来,我还没有读过伊丽莎白时代的作品,根据我记忆的,它们的主要优点是丰富而华丽的辞藻。古老的戏剧并不是使你获得再生的福音,它的世界是毫无希望、太不真实的。当然,你自己的生活,是一种纸上的生活。正如你说,是一种其经验来自于书本而不是直接获得的生活。对于这种病,多读书不是治疗方法。只有真实的生活才是有效的治疗——但它却难以获得。真实的生活是那种同其他人有某种亲密关系的生活——霍德的情感生活毫无真实性可言,或者换句话说,真实的生活意味着经验存在于某个人的情感中,这种情感能够成为宗教和诗的素材。通向它的道路与推荐给要建立新宗教的那个人的道路一样:钉在十字架上,然后在第三天复活。

如果你准备走过这个过程的两段,只有过真实的生活。但是在现代社会中,钉在十字架上通常是自伤和自愿的,而就这种新的钉在十字架上的复活的希望来说,需要有相当的意志上的努力。在我看来,你的困难来自于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在你的世界里没有真正的人可以交谈。年轻的人从来不实际,未婚的人很少实际。还有,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在美国,感情的程度在我看来,比在欧洲更轻薄、更肤浅、更懦弱,而感情的琐屑使得真实的人更加稀少。我发现在英国,大多数50岁以上的妇女,经过了多年的自愿忍受折磨的经历,这种经历赋予她们的本性一种深度和丰富,而这是你们这些逍遥自在、贪图享乐的女人根本想象不到的。总的来说,真实的生活并不在于,如霍德想要你相信的那样,与那些已婚者的私通中。如果要获得不平凡的经验,那么一些自制、一些负责任的表现,将会给你比世界上所有美妙自由的情感更不寻常的感觉。但是书本里的生活有着极大的宁静和平和——的确,对不像书本那么单薄的某些东西的强烈渴望向你袭来,你却能避免遗憾、恐惧和折磨以及悔恨的恼人的毒害。至于我自己,我正在修建一座精神上的修道院,在那里,我的内心在平静中安息,而我的外在的形象却迎上去与世界相遇。在这个内心的圣殿中,我坐下来思考幽灵的思想。昨天在阳台上同人谈话时,以前所有的幽灵都在那里出现并在我面前庄严的队列中行走——都死了,带着他们的希望和恐惧,他们的欢乐和悲伤,他们的希冀和他们金子般的青春——走了,走入了人类愚行的大收容所里。就在我谈话时,我觉得我自己和其他人都已退回到过去。一切看起来都十分渺小——挣扎、痛苦,一切都只是愚昧、喧哗和骚动,毫无意义。于是一切归于平静,命运的雷声仅仅变成吓唬小孩子的童话故事。——在夏天,这里的生活总是一种奇妙的幻景。昨天,我们的客人有格雷斯·阿莫斯夫妇、克赖顿小姐、舍塞拉夫妇、鲁滨逊夫妇和J.M.罗伯逊,就是继承了布拉德洛衣钵的那个人。克赖顿小姐不得不被营救,因为罗伯逊开始讨论上帝是否用新干酪制成或上帝是否有胡子——供选择的答案无限。

我们全都以极大的兴趣阅读詹姆斯关于宗教经验的著作——这本书除了结论之外,一切都好。我还一直在重读所有历史书中最精美的一部,卡莱尔的《钻石项链》。他是唯一懂得历史在优美艺术中的地位的作者。

向海伦致意。

你的十分忠诚的

伯特兰·罗素

1902年9月1日

哈斯勒米尔,

弗赖迪山

亲爱的露西:

多谢你的来信。我很高兴你写了你自己:毕竟,人们能够告诉别人的,没有比他们自己对生活的感触更有趣的事情了。你比以前好多了,并能重新享受生活,对我是极大的安慰。你所写的大多数人从经验中得到的东西很少,是千真万确的。但我写时,我头脑中没有想“经验”,而是想感情的内省的知识。如果它是正确构成的话,这需要一个绝对小的外部环境作为它的特殊的场合,而这也正是性格的发展和某种写作所需要的。除非一个人学着去支配感情或使它非个人化,否则感情是没有益处的。因为像你我这样的人,主要的事业是与书本密切相连的,我宁愿认为生活的经验应该尽可能是间接获得的。如果一个人天性富有同情心,他就能了解相当多的人的真实经历,从中或多或少地创造出自己的世界。但是自己深入生活当中,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并且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不能同时保持旁观者的态度的。人需要有关于大量不幸的个人知识,以此作为解释他人经验的钥匙。但这是一件几乎不必寻找的东西,因为它会不请自来。一旦拥有了这把钥匙,那么在希冀、受苦、然后走向死亡的人们,其奇异、悲剧的幻影,用不着你想去置身其中就开始满足了,除了偶尔在需要鼓励的地方说句话。

我最近读书不多,菲茨杰拉德的信使我感兴趣,还有新的《剑桥现代史》,它使人对以前很零散地读过的东西有一个连贯的观念。吉尔伯特·默里翻译的欧里庇德斯的剧作已经出版了,我向你推荐这些书(由乔治·艾伦出版社出版)。我一直试图对政治感兴趣,但却徒然:大英帝国对我是不真实的,我把宗主国和她的殖民地想成是一只老母鸡对她的小鸡雏咯咯地叫,这整个事情使我觉得太可笑。我知道严肃的人把这事看得很重,但在我看来,同重大永恒的事实相比,全都无足轻重。对伦敦人来说,代表永恒的是那些《月刊》,它们艰难地从日报起步熬出来,而伦敦人在我看来都像是傀儡,自然力量的盲目化身,永远无法获得人不再有欲望而最终学会沉思时所获得的解放。只有在思想中人才是神,而在行动和欲望中,我们是环境的奴隶。

你的十分真诚的

伯特兰·罗素

1902年11月25日

伦敦西南,切尔西区

切恩道14号

露西·唐纳利的生活多年来是以她和海伦·托马斯的友谊为中心的。当海伦与西蒙·弗莱克斯纳博士订婚时,露西深感痛苦。以下的信是为安慰她而写的。

亲爱的露西:

我刚刚听到海伦订婚的消息,并因此为她高兴——我一直觉得她应该结婚,而学院生活对她来说显然是在其次。但对你来说,我知道,一定很难过,非常难过。把自己的感情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是一件危险的事,况且感情是容易受到挫折的,而生活本身也是脆弱的。人在年复一年地增加生命的负担时,学到了很多东西。我认为这一切中最主要的是把一个人全部的爱化为纯粹的沉思的能力。你知道沃尔特·惠特曼“出自波涛滚滚的海洋的人群”的诗句吗?人学会爱一切,和具有单一的爱同样好——一种知道它自身存在并因此而感受到世界的温暖的爱,一种除了沉思本身不求占有,不求私利的爱。在丢失中无疑会有真正的利益:情感变得宽广,而且学会洞悉他人的生活。完全认识到什么是人生的人有时一定会感到,每一个独立的灵魂的奇异的孤独。孤独造成了一个新奇的联系,同情心的增长温暖得几乎是它所失去的一种补偿。

我知道这些空话于事无补,但料想它能带来良好的意愿使得不幸更能忍受。而的确,独自面对世界,没有自己熟悉的庇护所,是智慧和勇气的开始。

原谅我写得如此露骨,因为有所保留的礼貌的藩篱,使得世界有时是个太正经的地方。

你如我所望来英国时,我们希望能多见你,而无论何时你想写信,我都将非常高兴收到你的信。

你的非常诚挚的

伯特兰·罗素

1903年2月7日

伦敦西南,切尔西区

切恩道14号

亲爱的露西:

听到我的信对你是个安慰时,真有说不出的高兴,对我来说,就像沐浴在阳光里。然而,唉!知善容易行善难,由于这种说法是古老的,我还不能习惯它,或是说还没有确认它确实是真的。有时,我看到或知道一种比我现在生活水平高得多的生活,而我的教训远远超过了我取得的成功。

是的,生活的逻辑是一种奇妙的事物。有时,我想编一部题为《撒旦的快乐》的箴言集,诸如,给予产生感情,接受令人生厌;服务的报酬是无偿的爱(这是所有有德的母亲和许多妻子的写照)。热情被放纵所玷污,被克制所扼杀,两者的损失都是不可避免的,等等。但是这些痛苦的真理,尽管因其真实而应该加以认同,但死盯住它并没有好处。一个人无论在何处发现自己倾向悲痛,那是感情失败的一种信号。宽阔的心胸和更大的自制,将以一个平静、成熟的悲伤代替本能的痛苦呼号。使文学如此令人感到安慰的原因之一就是它的悲剧都发生在过去,而且具有超出我们的努力所能达到的完美和沉静。当一个人的悲痛愈演愈烈时,将它看作久远以前发生的往事,在想象中加入把一生都牺牲给仍在缓缓运行的大机器的灰暗心灵的悲痛行列,是一件最有益身心的事。我看过去,就像看一幅阳光下的风景,在那里,世界悲伤的人不再悲伤。在时间长河的两岸,人类世代悲伤的队伍正缓缓地朝坟墓行进,但在“过去”这个平静的国度里,疲劳的流浪者们都休息了,而他们所有的哭泣都沉寂下来。

但是说到我,除了在极少数的场合中,现在有时候我未曾感到过任何一类感情,那是一种最合适工作的状态,尽管非常单调。我们正过着一种平静的乡村生活。艾丽丝除了时而有一两天不适之外,一切都好。我们大声朗读蒙田的作品,他的作品使人感到高兴和抚慰,但很平淡无奇。我自己正在读由格雷戈罗维乌斯写的《中世纪罗马史》,这是一部使人愉悦的书。吉尔伯特·默里是我们的近邻,一直在给我讲关于“俄尔甫斯记事板”的故事注125以及他们对死后灵魂的指引:“你会见到一株柏树,柏树旁有一眼泉水,泉水旁有两个卫士,他们会对你说,你是谁?从哪里来?你就要回答:我是大地与星空之子。我渴死了,我完了。”然后他们就叫他喝泉水,有时泉水本身也会说话。当然这是一种美丽的神秘主义。

你的非常诚挚的

伯特兰·罗素

1903年4月13日

彻尔特,法纳姆

亲爱的露西:

我们的信对你是个帮助,真说不出我有多高兴。一个人能发现他自己还有所用处,是对他失去的青春的巨大补偿,真说不出我觉得这是多么大的补偿,这绝不是伪善之言。你不必介意带给我一堆问题,我盼望着听到这些问题,并去思考它们……

不错,人们认为,亲密关系是摧毁幸福的大好机会,他们的看法太可怕。在大多数婚姻中,为了谁是折磨者,谁被折磨的争斗,看了就令人恐怖,最多几年的时间就解决了。而在解决之后,一方有了幸福而另外一方有了美德。折磨者得意地笑谈婚姻的幸福,而被折磨的受害者担心更糟,可怕地笑着表示同意。婚姻及所有这类亲密关系,有着无限可能的痛苦。尽管如此,我仍然相信与人们建立亲密联系是好的,否则,对许多值得了解的事仍然无知,这仅仅是因为在遭受他人也遭受的苦难时,能增加人类的同志之谊。但人在软弱的时刻,很难不渴望过一种单纯的生活,一种有着书本等东西而远离人类悲伤的生活。那些生活悲惨到几乎超出他们所能忍受的范围的人口之多,实在使我大为惊讶。“真的,人类赖以生存的食物是痛苦。”人得学会认为幸福或多或少不那么重要,对别人,也对自己——但尽管我不断地这样告诫自己,我还是不能本能地、完整地相信它。

我很高兴地听到海伦正在休息。接不到她的信用不着大惊小怪,但要告诉她不要忘记我,可能的话给我写信。前几天见到马上要出发的格瑞斯,似乎拉近了和美国的距离。通常,我写信给你或海伦时,我感觉几乎就像在给我在书中读过的、已经作古的人写信——整个地方是如此遥远,如此深入到七年前曾占据我躯体的完全不同的人的记忆中,我简直不能相信,那是个真实的、确有人居住的地方。但当你秋天来的时候,我会怀疑所有这段时间你是否真的一直在美国。

过去的4个月,我一直像牛马一样地工作,但却几乎毫无成果。我连续地发现了7个全新的难题,我解决了前6个。当第7个出现时,我泄气了,决定在解决它之前先休个假。每一个难题依次都需要重建我的整个框架。现在我和迪金森在一起,几天以后,我将进城去深入到自由贸易问题中(仅作为一个学生)。我们都对自由贸易兴奋不已。对我来说,它是明智的国际主义留下的最后一部分,如果连它也消失了,我会有想割喉自杀的感觉。但看来无论怎样,张伯伦也没有成功的机会——在社会的每一个阶层,有头脑的人都反对它……

你的最诚挚的

伯特兰·罗素

1903年7月29日于

哈斯勒米尔 弗赖迪山

我亲爱的露西:

……确实,自己工作没有价值的感觉是自爱的最后庇护所,当然它尚未被证明。这种感觉部分来自于一个人希望达到的理想太高,这也是自傲的一种表现;部分来自对个人痛苦的反抗,让人感到只有一些巨大的公益才能胜过它。但我知道将自爱从这条壕堑中驱赶出去难如登天,而我当然也没有做到。我真希望我能和你在一起,不仅仅为了西西里的美,而且因为能见到你是我最大的快乐,还因为和你面谈建立你自己应有的自尊要容易得多。你在各方面都太谦虚了,但你的朋友的感情应该能说服你,你有一些人们看重的东西可以付出。除了工作,我还没有找到任何自己的忘我之道。而当你无法工作时,对你就非常困难了。

我很高兴海伦给你写了一些很好的信,但我从你所说的概括起来推测,她的幸福还不足以排除她的痛苦。那真遗憾,不过那也许是抗拒将来更大的痛苦的一种防卫。这听起来像是老生常谈,但我承认,同时拥有极度的痛苦与极度的欢乐,要比两者都无关痛痒好。但是安慰的话是不该拒绝的,即使它们是老生常谈……

这儿没有太多新闻。我一直很忙,不过现在我的工作实际上已经结束了。这周我们要去剑桥两天,艾丽丝去看望洛根,并在牛津寻找落脚点。我一直在读小说,《戴安娜》和《保尚的生涯》是我最近读完的两本。梅瑞狄斯的心理分析一般来讲我觉得很好,尽管我认为戴安娜的背叛让人觉得不太可信。我在舞会那章就爱上了这个角色,而且历经她全部奇特行为仍然不变。

昨天晚上,我到伦敦一个偏远地区去,给工程师联合会的当地分会做演讲。他们在一家酒吧聚会,但集会时不能喝酒。他们看起来是优秀的人,非常可敬——确实我本不该猜想他们只是些工人。他们的观点包罗万象,从托利党到社会主义都有。我讲完时,主席要求他们不要像往常一样去吹捧演讲者,但即使这样,我也没有受到多少批评。秘书在送我回家的路上对我解释说,我的议论“封住了他们的嘴”。我喜欢他们所有的人,同时也感到加深了对熟练工人的敬意,他们通常看起来是可敬佩的人。

在两星期之内,我得办理财务事宜。然后,在我潜下心来研究哲学之前,我将去德文郡和康沃尔郡做一次徒步旅行,麦卡锡将和我一起去。

请尽快再来信。我觉得我的复信还有很多话要说,但是政治有些冲散了我的想法。请尽力打起精神来,不要以为你的生命是无用的。

你的亲爱的

伯特兰·罗素

1904年2月28日

伦敦西南,切尔西区

切恩道14号

我亲爱的露西:

……谈到工作,我还完全没有想过我的财务状况是否满意,现在这事已经幸运地结束了——整个插曲似乎已消失了,我也没有太多思考哲学,尽管当我想到它时,还是非常愉快的。我的理想搭档麦卡锡大约五天以前离开了我,自那以后我一直一个人,而且发现时间最可宝贵。当我走过海边绿色的山坡时,没有人可以磋商,没有人要去留意,一种十分平静的感觉油然而生。以宁静、本能的方式(这对我来说很不一般),我想明白了原本似乎无法解决的实际困难,储存着心灵的宁静,好使我经受住日常生活的激动和疲惫。现在我想的不是道路也不是风景,主要想的是人民的事务,试着弄清楚事实,试着制定我能做多少改善这个事实。这需要大量的时间和思考,设想自己处在某一情境之下,判定自己能否给人以足够深刻的印象以产生伟大的效果。我的“自我”促使我自得于对人民事务的知识,而且急于得到他们的信任,但是我尽力使这种形式的“自我”服从于善良的目的。

后来,当到达一家小旅馆时,当地人对我独自散步都很有兴趣。我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比较女店主们,倾听当地的流言和旅店店主生活中的麻烦。就这个题目我可以长篇大论,但那就颇有点匹克威克注126的味道了。在这家旅馆里,我们是快乐的一家人,大家一起吃饭。当我下楼来时,一个中年妇女正在大厅的镜子前为自己描最后几笔。她迅速回过头来,当她看到我不是她为之化妆的那个人时,她就接着化她的妆。另一个中年妇女举止正派,柳腰细细,兴高采烈,因为她的年轻人送给她一束白色的紫罗兰,她别在了胸前。还有一个照例要在另一张桌子上就餐的老太太,只是偶尔加入谈话,冒出一句春天的花多么可爱的话来。还有那个自大的男人在说着:“噢!我的看法是董事们把股东们12000英镑的钱都花掉了。”然后就是我自己,在所有这些可尊敬的人们中间而没有衣服可换,感到非常羞愧,因为同样的原因而非常受他们轻视。我就像《蛇鲨》注127中的舵手一样,跟谁也不说话,谁也不跟我说话,不过我还是感到其乐融融。昨天,我住在一个叫梅瓦吉西的地方,那里的教区会选举正在进行。房东的女儿正在摆我的晚餐时,我问她这是不是自由党和托利党的竞争。

“噢,不,先生,只是他们有些人要提名一名医生当候选人,另一些人说他不是梅瓦吉西人,在这地方只不过才居住了六七年。”

“可耻”,我说。

“是这样的,先生,不是吗?于是他们就举手表决,而他没有通过,但是他要求投票。现在渔民们希望他落选。”

“噢”,我说,“他看起来可能性不大。”

“你知道,先生,支持他的都是有权有势的人,他们是鱼商,一些渔民们都从他们那儿买鱼网。再有他受到他们所谓基督教徒的支持,他们反对我们这些可怜的旅店主。”

噢,我想,现在我懂了,“他是非国教徒吗?”我问。

“噢,是的,先生,他不是国教徒”——语气极为轻蔑。

后来我发现他的后台也都不是国教徒,他们挣自己的钱,对不饮酒的人极好,但对酒鬼非常严厉,有几家酒店曾被他们整得很烦。我饶有兴趣地发现,在国教徒的共同语言中,“基督教徒”是“国教徒”的对立面。我从女房东那儿进一步发现,这些人形怪兽实际上还提出了一个新的排水方案和新的供水计划,尽管这两方面的水准已经非常高了。

“有多高?”我问。

“我说不上来,先生,但我知道它们已经非常高了。”

这位医生没有当选,但我欣慰地得知,那位牧师也落选了——这些小的娱乐排遣了我一时的无聊……

你的亲爱的

伯特兰·罗素

1904年3月29日

康沃尔郡 福伊

一级私人旅馆

圣·凯瑟琳屋

我亲爱的露西:

……这地方是一幢18世纪的大宅子,相称地体现着家族的骄傲和理性的崇拜。这是一次家庭聚会——你认识的默里夫妇、塞西莉亚和罗伯兹——她,一心一意待家庭的所有成员,特别是对她母亲;她通常是娴静的,但有可能突然暴怒,在盛怒中破口大骂,尽管在所有其他时候,她是一个富态的、好脾气的圣人(够奇怪的了),一名基督徒。罗伯兹(她丈夫)高高的,瘦瘦的,神经兮兮的,像风中抖动的白杨。一个幻灭的理想主义者转变成的机会主义者。奥立弗·霍华德最近从尼日利亚归来,他出色地管理着尼日利亚一个新近征服的地区,包括一个50万居民的城市,他几乎是那里唯一的白人。他潇洒、瘦削、清秀、循规蹈矩,温文尔雅的态度下隐藏着一种东方的残酷和狂暴的力量。在这方面,他的母亲是诱因,而他的妻子是牺牲品——至少将来可能如此。他很英俊而他的妻子非常漂亮,两人都是基督徒。她也非常潇洒,拘于常礼,但她有真正善良的本性,总的来说是讨人喜欢的。他们公开表现得相亲相爱,在他人能隐约感到其内心有一种深藏的嫉妒,如果有理由的话,能使他杀人。他性格酷似乃母,但在许多观点上都与其母迥异,他们关系也十分紧张。再有就是多萝西,在我看来,她正像我的外祖母斯坦利——粗鲁,有时残酷,胆大,非常体面,充满着天生的活力和健康的肉欲。所有这些都奇怪地被她母亲的原则所压制。最后是利夫·琼斯注128,卡莱尔夫人的私人秘书,一个万分可爱的男人:他为每个人做每一件事,而放弃他自己的事业和欲望,以及任何属于个人的私生活的希望;全家人会把他的表现看成理所当然,不希望他提出任何要求,就好像不希望石头会开口要吃的一样。

卡莱尔夫人引导着大家谈话的方式,就像玩一场高赌注的赌博一样。她谈话总是引起争论,争论中不乏高明的技巧,她不管谈话是否切题,随时改变论题,直到她占了上风。然后她发动攻击,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她大部分的谈话都是企图使那些表现出独立性,或对上千种嫉妒中的一种让步的人痛苦。她有拿破仑一世时期的女人的缺点,有比你最了解的那种类型的女人更少的虚伪和更故意的残酷,但她那挑起争吵和离间朋友的欲望真够厉害的。另一方面,她确实有伟大的公益心,为那些真正重要的事情奉献时间和金钱。她有正确的价值感和一种高尚的品格——一种最复杂和最有趣的性格……

你的亲爱的

伯特兰·罗素

1904年8月15日

约克郡 霍华德城堡

我亲爱的露西:

这不能算一封真正的信,而只是我对抗上一封信的刺激剂。我一离开,就开始以事物的真实比例来看待它们,而不再因事物的复杂化而感到压力。但总体来说,我想我必须避免亲近因我不尊敬的人们,或试图帮助他们,这似乎不是一件适合我的工作。

布列塔尼非常美丽——有许多纯乡村之美,树林、溪流和一望无边的大红苹果园,空气中弥漫着苹果的香气。除此之外,它还兼有德文郡和康沃尔郡的美。我们近来一直绕着西南海岸散步,大西洋就像上帝一样统治这个地方。每一个小村庄都有一个哥特式的大教堂,通常都非常美。许多教堂都孤立地坐落在那里,如同古代勇敢的遗迹一样面向大海。起先我奇怪,面对比上帝更浩瀚、更有威力的大海,谁还可能信奉上帝?但是很快,大海的不人道和残酷变得如此难忍,以致我明白了,上帝属于人类社会,而在人的心目中,上帝是军队的统帅而人类是士兵,上帝是对世界并非全能之物的最有力证明。于是渔民变成而且至今仍是这个世界上的最虔诚的信徒。这是一个奇异、荒凉、狂风肆虐的区域,很久以前,一些大城镇曾在这里兴旺过。布列塔尼的伊苏尔特公主曾在海边的城堡居住过,而古代的传说似乎远比现代生活中的一切来得更真实。这里的孩子都很老成,不像其他孩子那样玩耍吵闹。他们静坐着,交叉着手,一脸疲惫、听天由命的神色,等待着时间必然会带给他们的悲伤。男人们充满忧郁,但他们借酒逃避现实,我从未想到会有如此极端酗酒的人,在每个村庄,我们都可以看到醉醺醺地摇摇晃晃跌进阴沟的男人。这里平常的日子就像我们法定假日一样糟——只是我认为女人喝得还不太多。

有一个人与一般布列塔尼人形成非常奇特的对比,他是我们上次留宿的小旅馆的主人。这家旅馆位于庞马尔角左近、名叫圣盖诺莱的地方。他身材高大笔挺,留着漂亮的黑胡子,行动敏捷,精力旺盛。我们全身都湿了,所以我们坐在厨房里。他正在那里兴高采烈、干劲十足地做晚餐,我从未见过像他一样的人。我们很快发现他是巴黎人,他有一个姐姐嫁给兰开斯特一家旅店的老板,另一个姐姐在埃及为杰勒德勋爵服务(!)他本人一直是远东一艘邮轮上的厨师,现在终于存够了资金来开创他自己的事业。他告诉我们他实际不是厨师而是个雕塑家。冬天没有客人来时,他就把时间用于雕塑艺术,他的大嗓门可以使他的声音轻易地传遍阿尔伯特会堂的每个角落,于是他以此作为开饭的锣声。的确,他纯粹因为精力旺盛,无论何时都会吼出个笑话或命令来,声音充斥整个旅馆,余音绕梁。他的烹调技术,不用说是无可挑剔的。我们看见一个可怜的渔夫,进来卖给他供我们做晚饭用的沙丁鱼,那么多鱼才卖3便士。而我所能见到的是,这个悲惨的可怜人立即把钱花到了酒吧里。

你的亲爱的

伯特兰·罗素

1904年10月3日

菲尼斯泰尔 欧迪耶讷

我亲爱的露西:

……现在我们已回到切尔西,我常常希望你也能再到这里来。当我在贝特西公园散步时,我非常想念你,对大西洋彼岸也有太多太多的怀念。今年,我去散步时,通常是和麦卡锡一起去,我惊奇地发现他使人感到安慰和平静,充满着亲切的幽默,这使世界显得欢快。我也和乔治·特里维廉一起散步,但是他,尽管断言这个世界比我认为的要好,却带着一种深切的忧郁神情去坚持这一看法。对比之下,我针对乐观主义而开的一些玩笑,似乎充满了生活的欢乐!顺便说一句,他的妻子是我所见过的最单纯可爱的人之一。她说话不多,而我经常觉得和她谈话索然无味。但是她满怀博大的爱和友谊,其忠实和诚恳实属罕见。她不谙世事,像那些一生只遇到仁慈和好运的人一样,她本能地期望她所遇到的所有的人都是好人,这赋予她年轻人的哀婉动人,令人渴望使她远离悲伤,虽然明知这是不可能的。我也曾更喜欢或更尊重过别人,却几乎没有想过要庇护他们免遭痛苦。但对她,我感到就像对孩童一样。

现在我们在城里能见到许多人。昨天晚上我们在西德尼·韦布家吃饭,见到了:

莱昂·菲利莫尔;

麦金德,你一定记得他——经济学院的头号“畜牲”;

格兰维尔·巴克,年轻英俊的男演员,曾演过萧伯纳和默里的戏剧;

奥立弗·洛奇爵士,科学家及通灵论者;

阿瑟·鲍尔弗;还有,所有人中最显赫的,

沃纳·拜特公司的沃纳,南非百万富翁中的首富,一个胖胖的、无忧无虑的德国人,戴着一条同样肥硕的金表链和浓重的德国口音(所有最好类型的那种英帝国主义者的特征),轻松地承担着流血、国家被毁和仇恨滋生、中国奴隶及英国腐败的重负,而这些按理说,本应沉重如铅甲一样压在他的身上。那是一个轻松愉快的场合。当所有人,除了鲍尔弗和沃纳,都到场时,韦布夫人对大家说,我们一起来看看,谁最后一个到,谁就是自视甚高。当然,沃纳最后一个来,因为虽然鲍尔弗注129统治帝国,沃纳却统治鲍尔弗。鲍尔弗非常平易近人,丝毫没有感觉自己地位显赫的迹象,他具有同情心,热衷于倾听而不是说。他把手指放在嘴里,神态似小孩子在深思。他显然十分虚弱,显然没有强烈的感情,外表看起来很仁慈,但显得缺乏能力,至少除了他的圆滑之外,我看不到原本可看到的、展现他能力的地方,这也可能就是他成功的主要原因。他坦言,不知政府还能否维持两个星期,说他不能安排去看萧伯纳的戏,说害怕要干扰大选。所有这些依我看都是花言巧语。他引出了我谈论穆尔哲学,然后又去听韦布夫人“与初学者谈政府的首要原理”讲演,至少这是她晚餐席上的一个恰当的话题。

奥立弗·洛奇爵士,尽管由于神学上的分歧,我对他抱有偏见,却让我感到讨人喜欢:沉着、冷静、无私。可怜的麦金德抄近路想到鲍尔弗跟前,结果却和我坐在了一起,使我感到很好笑,这对他的殷勤是一次痛苦的考验,结果他淡漠地离开了。注130

我现在没有在工作,仅仅是看望朋友或自得其乐。有时,我会感到闷闷不乐,但是这不会持续很久。我近来分担了其他人的一些悲剧,其中有一些是亲密的朋友为人恶劣,这总是令人痛苦的。此外还有一些使我更生气,我只是怀疑,不得不无奈地静观其不幸的结果。那个曾经说热爱别人才能使一个人幸福的没良心的傻子是谁?不过,有了这一切痛苦,它的确有助于使人觉得生活还过得去……

你的亲爱的

伯特兰·罗素

1905年2月8日

伦敦西南 蒂特街

罗尔斯顿街4号

我亲爱的露西:

……我不记得(如果我过去曾知道的话)《旁观者》杂志曾谈论过我的文章,你的提及使我好奇地想知道它说了些什么。我已经不再写那种文章了,不过我的工作进展非常顺利。长期以来,我不时地考虑这个难题:如果两个名称或两个摹状词用在同一个对象上,无论其中哪一个是对的,另一个也是对的。现在,乔治四世想知道司各特是否是《韦弗利》一书的作者,而事实上司各特和《韦弗利》的作者是同一个人。因此,把“司各特”放在“韦弗利作者”的位置上,我们发现乔治四世希望知道司各特是否是司各特,这对于这位“欧洲第一绅士”来说,在思考法则上可能蕴涵着更多的兴趣。这个小小的难题很难解决,而我现在已找到的这个答案,它使得数学基础以及整个思想与事物的关系问题更加清楚。发现难题是件大事,因为只要它是个难题,人们就知道还没有把它们搞清楚。但愿在我有生之年,我不会再像去年或前年那样遇到如此棘手的工作。好了,今年到目前为止,我的工作几乎还没有那么困难,而且我一直在收获以前工作的成果。

这个地方非常合意。房子又漂亮又舒服,我的书房富丽堂皇得使我几乎觉得惭愧,周围的乡村、田野、绿地,开阔的风景,再加上牛津和那条河,都有着典型的英格兰魅力。艾丽丝似乎非常喜欢这个地方,而且总的来看比在城里强多了。我发觉和牛津人接触大有裨益——当我能把我的兴趣带入与人类利益相关的工作中时,较易保持这种兴趣的活力。我一直不得不十分严格地约束自己,而在这里,这变得可行多了……

请尽快回信,并告诉我你自己及海伦的情况。你的来信对我总是极大的快慰。眼下我正处于工作的狂热之中,虽然我会尽力而为,但很快就会停下来。如果一个人能像某些人那样,乐于尽自己的义务,生活会变得令人愉快地简单。如果一个人总是在尽他不喜欢的义务,那就更简单了。如果这两种情况都不是,生活就会复杂到可怕的程度。

5. 伯特兰·罗素的哥哥弗兰克

6. 奥托兰·莫雷尔夫人 但是我对步入中年满怀希望,人家告诉我,人到中年,一切将会变得容易。

你的亲爱的

伯特兰·罗素

1905年6月13日

牛津 巴格利森林

下树林

我亲爱的露西:

收到这封信时,你可能已经听说了降临到我们大家身上的灾难。西奥多·戴维斯独自到柯尔比·朗斯代尔附近的一个水潭游泳淹死了,据推测可能是跳水时将头撞在岩石上,晕厥而死。对许多人来说,这是一个我们终生都会感受到的损失,而对社会来说,这项损失简直无法估计。但所有别人的损失同克朗普顿失去的相比,可以说是微不足道。他们过去总是在一起分享一切,并且西奥多对克朗普顿照顾得无微不至,同任何一位母亲简直没什么不同。克朗普顿以惊人的勇气承受着这个痛苦,他的精神能够承受,我怀疑他的身体能否经受得了。我在这里尽我所能来帮他——除了陪他一起默默而坐,忍受着和他同样的痛苦之外,也没什么别的可做了。一旦他能离开,我打算和他一起出国。这是希普尚克斯小姐的房子,她和其他住户都离开了,好心地将房子租给我。艾丽丝对戴维斯的噩耗感到非常难过,我们得到这个消息时,正要动身前往爱尔兰到蒙蒂格尔家去住。看来最好不要让艾丽丝独自去,所以我陪她一同前往,然后再回来。她在那里要多住十几天。蒙蒂格尔家都是善良的好人,会照顾她的。克朗普顿的悲伤是沉重的,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忍受下去,但是感觉能在某些方面对他有所帮助还是令人欣慰的。西奥多有许多忠实的朋友,全都尽其所能帮助他。他们的同情已使克朗普顿从最初的震惊中摆脱出来,但是未来还会有一段长长的、令人忧虑的时光。

……我给《心》杂志写了一篇关于乔治四世的文章注131,届时会刊登出来,你会从中找到“答案”……

我现在实在太累了,没法再多写了。我要给你写些西奥多的事情,其他事我就顾不上了。

你的亲爱的

伯特兰·罗素

1905年8月3日

威斯敏斯特

巴顿街8号

我亲爱的露西:

非常感谢你亲切的来信。我和克朗普顿去法国待了两周,他的假期只有两周时间。我想这对他有好处。我们先和弗赖伊夫妇住,后来又和怀特海夫妇同住。我们回来已经有10天了,我还一直没见到他,不过对他能避免精神完全崩溃,我还是抱很大希望。

对我来说这段时间也挺可怕了,虽然程度要轻些,它使所有事情看起来都不确定,受偶然因素所左右,因此我很难保持镇静,唯恐失去自己害怕失去的一切美好。而且,像不幸发生那样,它勾起了所有早已决心埋葬掉的痛苦的回忆。它们一个接一个地从坟墓中迸发出来,在荒漠的心灵空间恸哭。而且在这些情况下根本不容许哲理存在——我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来减轻灾难。但是现在我已经能把握住自己了。漫游了一周之后,明天,我将回到我的工作中去。这个星期日,我和阿加莎姑姑在一起。我们谈陈年往事,谈去世的故人还有旧时的回忆——这非常能抚慰人。奇怪的是,那些使人感到全世界都与他为敌的事,竟然能搅动起家族的情感……

你的亲爱的

伯特兰·罗素

1905年9月3日

萨里郡 哈斯勒米尔

格雷肖特,罗泽尔登

我亲爱的露西:

又收到你的信真让我非常高兴。我认为书信比人们通常意识到的更为重要。如果一个人不写信,他的所作所为和思想的大体状态就不为人所知。而当需要说明的时刻来临时,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写起。所以我衷心希望你不要怕写的太多而吓住,等到了最后时刻(in extremis)再写就真写不成了。你谈到艾丽丝和我的“正常生活”着实让我感到有什么事情不对头——关于美德的太多的表白和空话。因为我当然知道许多人日子过得比我好,更能完成长期而困难的任务,没有片刻的动摇。只有他们对这种事才不大惊小怪,而人们并不知道他们默默地履行的职责有多么困难。

我很感谢你提到海伦,我非常理解当你见到她时,那种随之而来的痛苦复苏的滋味以及经历日常刻板生活的麻木不仁之后,进入真实生活,体验其中痛苦折磨的恐惧。我很遗憾,情况仍是这么糟糕。我想知道,除了极平凡的人之外,是否还有其他人能有别样的感受。如果你最爱的人不是把你,而是把其他人放在首位,如果世界上没有一个角落供你的孤独寂寞在那里歇息,那么生活就真是一副重担,我几乎不知道人生怎可能是别的什么。你的问题是要用勇气面对这个事实,并且尽量保留对你来说是重要的东西。一下子放弃所有的一切,扼杀自己的主要情感会更容易些,但那会使人无情,最后变得残酷,那种禁欲主义的残酷。另外一种方式也有它的不利之处,它会使你心力交瘁,破坏你心灵的平静,还会使一个人的思想完全集中在这个问题上,即你能希望挽救多少你认为值得的东西,而不过分地侵犯别人的领地。这极为困难。还有一种诱惑是让一个人的真实生活完全变成在回忆和想象中打发日子,在那种生活中,责任和事实不会束缚你,使你现在的交往仅仅成为影子或幻象,这种生活的好处是保持过去不被玷污。

但是谈到更实际的事,我相信当你在一个人的心目中不占首位时,你必须使你对那人的感情成为纯粹接纳性的和被动的,这样做尽管很难,但很必要。我的意思是,对这样一个人应该做什么,你不应该发表意见,除非你被问及,那么你应该观察他们的态度,使你自己成为一个应声虫,用相同的感情来回应,压制进一步表现出来的感情,做好你没有权利要求的思想准备,觉得你无论得到什么,都很不错了。举例来说,这一定是一个好母亲对她已婚儿子的态度。这样做很难,但却是情感生活的正常情况,也是一项避免精神死亡而不得不学着去履行的义务……

我常与克朗普顿·戴维斯见面……他心情很不好而且还会持续下去,我认为婚姻或其他什么也不能治愈他的创伤。但他是勇敢的,对外界他表现很好,对朋友,他更是少有的可爱。

在我看来英国与日本结盟太好了——我很高兴英国愿意承认黄种人是文明人,由此产生的与澳大利亚的争吵,我也不觉得太遗憾。鲍尔弗政府越来越无能,它已经造不成任何伤害。一般的看法是鲍尔弗将于2月辞职,试图迫使自由党人在议会解散之前就职。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自由党人在下届议会中几乎肯定占压倒性的多数。

我饶有兴趣地听说我有位弟子在布林·莫尔学院。还有两个年轻人,哈佛大学的亨丁顿和普林斯顿的维布伦,在他们撰写的著作中令人高兴地引述我的著作,至少后者是很出色的……注132

艾丽丝嘱我转告她来不及赶在本周六的邮班之前写信给你——她又是接待来访者,又是开会,忙得不可开交,而且感到很累。但是总的来说,她近来身体很好。她还要我告诉你,福斯特小说《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在我看来是个巧妙的故事,有许多真正的优点,但有些地方太滑稽可笑,结尾也太伤感了。他是我们剑桥的,我猜他的年龄大约是26岁。他看起来确实有才干。

迪金森的新书出版了,书名是《现代论丛》,十分出色。他把保守党人写得要比自由党人好,但除了格拉德斯通以及那位生物学家之外,对其他自由党人也都写得很不错。除了格拉德斯通之外,还有迪斯雷利、亨利·西奇威克以及各种各样的私人朋友——鲍勃·特里维廉、费迪南德·希勒(奥杜邦,他可以说是贝伦森和桑塔亚那两人的结合体)、西德尼·韦布和一些不怎么特殊的人物。你一定要读一读这本书。

今年夏季,我的工作进展顺利,尽管由于西奥多的去世引起长时间的中断,我已取得比以往更坚实、更持久的进步,但是同过去一样离完成第二卷还差得远——这项任务越来越大。除此之外,我一直为他人的不幸事件而忙碌——近来,一些不同寻常的惨剧出现在我面前,使我压力更大的是我无法说出这些惨剧——不过,假如我与他们没有那种必须分担其不幸的关系,我也就几乎无法忍受生活。而且只要有不幸存在,我总会去加以关心了解,而不会置之不理。只是当我面对不幸时,我越来越感到无能为力。过去我还总能说出一些鼓励的话,但现在,我感到很疲倦,除了忍受之外,对任何补救办法我几乎一点信心都没有了。

你的亲爱的

伯特兰·罗素

1905年11月10日

牛津 巴格利林地

下树林

我亲爱的露西:

我非常高兴你的价值感胜过你的清教徒的本能。我相信你的价值感是对的。信是很重要的,我很在意收到你的信,这是经年一见的人们见面时能不形同陌路的唯一途径。总的说来,你不把所有的好时光都耗在日常事务上是完全正确的,因为要那样做必然会使人热衷于日常事务,其结果是个性丧失,最后连日常事务也做不好。至少在这方面我按我鼓吹的去做,我把新年的头一个半小时用来和年轻的阿瑟·戴金斯辩论伦理学,他可以说是我在此地的唯一弟子,但也是一个难以驾驭的弟子。他总是追随黑格尔派的虚妄的偶像(我们以前和他的家人一起住在哈斯勒米尔)。他的父亲是可爱的人,具有友善和不吝赞美他人的才能,我很少能见到能与他相比的人。阿瑟继承了很多他父亲的魅力,他是此地我感到唯一能成为真正朋友的人(除了默里夫妇之外)——其他人就我所知,都格格不入……

我确实非常盼望你的来访,真希望不要节外生枝。届时我不会很忙,因为整个春季我一直持续不断地工作。恐怕你会发现我更像是中年人了,摆脱日常事务的观点的能力变得更小了。生活和工作都要耗费很大精力,长此以往仅仅由于疲倦就会把人搞得情绪低落。我脑子里越来越多地装满了我天天得干什么的想法,却排除了一些真正更重要的事情。这或许不可避免,但确是憾事,我觉得这使我成为一个更迟钝的人。然而,这对于工作来说却出奇地合适。我1905年的工作,在质量和数量上都肯定比以前任何一年好,也许1900年除外。我1901年所碰到的难题,你在欧洲时我一直被它困扰,就我所能判断的来说,现在最终已经完全解决。难题的解决完全来自考虑法国国王是不是秃头——这个问题我在一篇论文中解决了,在该文中我还证明乔治四世感兴趣的同一律。其结果是,我和怀特海期望从现在起,我们能有一段比较充裕的时间写书,我们期望这部书能在四五年之内出版。最近我每天都工作10小时,好像生活在梦中,只是透过朦胧雾霾看待现实世界。我不得不先去欣德黑德看阿加莎姑姑,然后去戴金斯家。我突然从梦中醒来,但我现在还得回到梦中,直到我们与老卢埃林·戴维斯先生及他的女儿出国为止(在1月25日)……

今天回来后我见到你给艾丽丝的漂亮礼物,但她还没有见到,因为她到西汉姆为马斯特曼拉选票去了。他不是我要选的人,但很久以前,她答应他选举时帮他的忙。政治前景总的看好。自由党人阻止南非在中国人中进行奴隶贸易是明智的,也是正确的。坎贝尔-班纳曼宣布或多或少地实行地方自治,引起了一阵骚乱。但今天,雷蒙德和德文郡的公爵都劝说选民们投自由党的票,因此坎贝尔-班纳曼得到了地方自治的票而没有失去自由贸易联盟者的票。完全相反的情况也可能发生,所以这是撞大运。但是你收到这封信时,选举结果就会出来了,内阁十分出色,我很高兴约翰·伯恩斯也在其中。不过以后遇到爱尔兰问题时可能会垮掉。然而,我希望不会。由于那些无赖已不再在位,我每时都能更自由地呼吸,但我希望我知道,我们将得到怎样的多数票,问题是:自由党会不会不依靠爱尔兰人?无论如何,这都注定是险胜的局面。

我希望你能喜欢迪金森的《现代论丛》。你会对鲍勃·特里维廉和西德尼·韦布有所认识。我非常喜欢这本书。

请快给我回信,你的来信对我来说是极大的快乐。

你的亲爱的

伯特兰·罗素

1906年1月1日

牛津 贝格莱林地

下树林

我亲爱的露西:

……近来我自己十分抑郁。玛格丽特·戴维斯仍然处于深深的痛苦之中,需要很多默默的同情,这比那种能够表达出的同情要累得多了,而我也像通常一样,被许多自己说不出来的焦虑压得喘不过气来。我盼望工作,那是一个避难所,但出国之前,我把自己搞得太累了,我感到仍然十分懈怠,因此我感到我可能还需要休假。有时我想我永不应停止工作,要是我有那样的体力就好了。数学是宁静的避风港,没有它我真不知道怎样活下去。因此我现在几乎不是告诉你如何避免消沉的那个人了,因为我仅仅能给出的建议,连我自己也不觉得有效。然而,有两件事的确使我高兴一些——一是大选的结果,这确实意味着至少在今后几年中,英国公共事务多多少少能遂人所愿;另一件是个人的事,我的著作取得惊人的成功,我已解决了我非得解决的最困难的问题,于是我可望有几年轻松和快速的进步。我在巴黎待了几天,他们为我举办了一个哲学家和数学家的晚宴,这使我感到很惬意——见到这些人是很有意思的,而他们讨人喜欢的恭维也满足了我的自尊心。我有趣地从他们的鼻子看出他们大多数是犹太人,他们看起来是极文明的人,有博大的公德精神及强烈的求知欲。有一个人说他读过一首英国诗,诗名叫《老水手》,我想不起来谁曾写过什么叫《老水手》的诗,想到胡德可能写过那种名字的诗时,我忽然想起来了。我在巴黎还见到了明特恩小姐及桑塔亚那,这使我很愉快。——本周末我回到牛津去,艾丽丝一直很好,在西汉姆的劳累还没有把她搞得精疲力尽。我希望很快再收到你的来信。

你的亲爱的

伯特兰·罗素

1906年2月18日

威斯敏斯特

巴顿街14号

我亲爱的露西:

……到这里两个月以来,大部分时间我是极孤独的,就此而言,我发现,这是一个伟大的成功。乡村难以想象的美丽——缠结如睡美人般的树林,倾斜的峭壁延至海边,小山谷里满是凤尾草、苔藓和数不清的各种各样的野花。每天下午我有一次长时间散步,白天其余的时间和晚上我用来工作。其间除了吃饭,我重读《战争与和平》,我想这本书会足够让我打发大部分休息时间了。散步时我停下来读一会沃尔顿的《传记》或其他优美的作品。我的工作进展神速,我从中得到了极大的快乐。注133由于独处,我逃避了要考虑更多事情、要做更棘手的决定的压力,而这些非我精力所能达成。因此我很满意,我有足够的时间用于工作,足够的精力使工作成为一种乐趣而不是一种折磨。

谈到你提及的名声,我还没有意识到我有什么名声——在牛津,他们当然把我看成一个自负而没有灵魂的形式主义者。但是现在我不太在乎别人怎样看待我的著作。过去我的确很在意,一直到我对值得做的事有足够的信心,而不管别人是否赞赏为止。现在别人的赞赏带给我的快乐还不如一天好天气。我感到我比任何其他人都更有资格去判断我的著作的价值。除此之外,学术界的赞扬肯定是根据一段时间以前的著述,而这些东西在我现在看来很可能多有不完善之处以致我几乎不愿想起它们。工作,当它进展顺利时,其自身是很大的快乐,而在取得任何可观的成绩之后,我以一种爬上山后平静满意的心情回顾。对我来说从工作中获得的自尊是绝对重要的——当我(与平时一样)做了一些感到悔恨的事时,我的著作就让我恢复一个信念,即我应该活着,活要比不活好。另一件我非常重视的事情是那种过去和将来的发现者之间的交流。我常常在想象中和莱布尼茨交谈,我告诉他,他的观点已被证明是硕果累累,而且这些成果比他所能预见到的美好得多。而在自信的瞬间,我想象着以后的学生们也对我怀着同样的想法。存在一种“哲人的交流”还有一种“圣人的交流”,这基本上是使我远离孤独的原因。

好了,这番议论表现了一个人独处时,会变得多么自我专注!……

我很高兴听说你的同乡女孩嫁给了那个画家。结局好就一切都好,如果我是活着的最后一个人,我会把这句话刻在墓碑上做墓志铭。

总的说我对比勒尔还满意,政府犯了一些严重的错误,但基本上还令人满意。

有空再来信,地址寄这里。

你的最亲爱的

伯特兰·罗素

1906年4月22日

比迪福德附近克洛韦利

天启房

致洛斯·迪金森

亲爱的戈尔迪:

……我以前不知道这附近,景色非常迷人,所有的村舍都用上等的石头建造,大多数房屋都是詹姆斯一世时代的或更古老,满是柳树的大平原,夕阳在其中落下,另一边则是高耸的群山。我们住在一所美丽如画的古老农舍里。这地方令人神清气爽,我一天工作八九个小时,工作结束后我就感到头脑迟钝。我的著作,可能穆尔的著作也一样,将在冬天什么时候出版,校样不时地寄来,这在我看来毫无价值。当我想到这些东西应该是什么样子时,就觉得我写得很糟糕。怀特海在学校露面了,但我没什么机会和他接触,因为他为试卷忙得不可开交。这是一个可笑的安排,指导教师的薪水和他们的工作的价值成反比。我希望能想出更好的办法。——住在剑桥是最惬意的,我敢说有一天我会这样,但现在不行。不过,9月15日以后我们将进城去住半年。我希望你在每周无目的的和愚蠢的短途旅行中,能来看看我们。当我看到追逐金钱、名声或权力的人时,我觉得很难想象他们的感情生活有多么空虚,才会有闲心去追逐如此无足轻重的东西。

你的永远的

伯特兰·罗素

1902年8月2日

伍斯特郡,百老汇附近小巴克兰

亲爱的戈尔迪:

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我赞同你关于《天堂》注134的所有看法,尽管我还是多年前读过的。我还强烈地感受到你对意大利及北欧的看法,尽管说到底我并不同意你的观点。首先我认为,但丁不能算是意大利人,意大利是从文艺复兴开始的,而中世纪精神是国际性的。我觉得,意大利有一种品质,就是完全缺少神秘感,18世纪的欧洲其他国家也都如此。阳光灿烂,但雾霭弥漫,使阳光无法到达。严格来讲,那种缺乏神秘感的、理性主义的生活观,在我看来忽略了生活中最重要和最美的一切。不错,在不讲神秘的人中间,没有不能认知的真理,而这种真理神秘主义者是能够揭示的。但是神秘主义创造了它信仰的真理,顺便说说,在其中它感受到这样的基本事实,即人在时间和死亡面前的无助和一种有着不同寻常深度的情感,这种情感潜伏在我们心中,直到某些生命之神唤起我们的崇拜。在我看来,宗教和艺术两者,都试图把宇宙人性化——无疑,它首先从人的人性化开始,如果一些硬邦邦的事实,不能从人的意识中分离出来,那么宗教或艺术就不能完全感染人,除非它考虑到这些事实。于是一切宗教都成为一种成就,一种胜利,一种保证,尽管人可能感到无能为力,但他的理想却不一定。宗教考虑的事实越多,它取得的胜利就越大,这就是为什么浅薄的宗教诉诸清教徒气质的原因。我自己应该按照严格程度来衡量宗教的价值——如果一个宗教是不严格的,那么它看起来就仅仅是一件儿童玩具,真神只要一碰就会烟消雾散。但是我担心,无论如何严格,任何宗教都不如真理,而我又不能忍受从世界上失去某种令人敬畏的庄严,某种一丝不苟的严肃认真——而仅仅由于我们这个物质世界生与死,欲望与希望,抱负与爱情的事实,而这个物质世界并不管善与恶,它无所谓地摧毁它偶然产生出来的东西,根本不顾我们可能付出的所有热情的贡献——所有这些不是阳光,也不是透过清亮的空气所看到的宁静的景色,但是生命却有将所有这些事情铭刻于一个人的灵魂的力量,使得其他的一切看起来都琐碎无聊和徒劳无用。只赋予宇宙的一小部分以善的知识和热爱,而把这部分变成巨大的、不可抗拒的、非理性力量的玩物,是上帝或命运所开的一个残酷的玩笑。我想,最好的福音,是斯多噶派的。然而即使是这种福音也太乐观了,因为物质能在任何时刻毁掉我们对美德的热爱。

在所有这些闷闷不乐之后,你对南欧的爱更加坚定了。确实,我也感觉到了,只不过是当作一种渴望严肃生活重担的决断罢了。“你知道,我的朋友们,在这么一次快乐的狂饮宴会上”——无疑,为了“葡萄藤的女儿”注135,有许多话要说,就像为撒旦的许多其他化身一样。什么团结统一,什么艺术家的明澈,还有什么在他人的痛苦中认知美好的洞察力都统统见鬼去吧——它使我感到恶心(但我还是知道其中有真理在)。

是的,人必须学会在过去中生活,这样才能支配它,使它不成为一个不断扰人的幽灵或喋喋不休的可怕鬼怪,在一度充满着生命的空荡荡的大厅里踱来踱去,而成为一个温文尔雅的抚慰人心的伴侣,提醒人们注意美好事物的可能性,制止冷嘲热讽与残酷行为——不过我想你并没有为这些诱惑所苦。对我来说,我甚至不希望活在永恒的事物中,尽管我经常在嘴上说。但在我心里,我相信最美好的事物都是脆弱和短暂的,我在过去中发现一种永恒所无法拥有的魔力。除此之外,没有比过去更永恒的了——现在和将来仍然受时间支配,但过去已经逃逸到永恒之中——时间已经使出所有的最恶劣的招数,但过去依然活着。

你不喜欢重新捡起日常事务,我并不感到奇怪。一个人拥有了精神自由,并听任他的思想和感情去生长和扩展后,再回到监狱里,把所有感情封闭在可悲的谨小慎微、取悦人和实际有用的范围内,是多么可怕——呸!——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必须留给恶人——甚至是美德,它只有保存在玻璃器皿里才能一尘不染,为了装饰而不是为了实用。

直到昨天为止,我一天工作九小时,生活在梦中,只想到空间。今天,我才开始意识到其中的事物。总的来说,在我看来它们没有什么改进。但我希望我们将在城里见到你。

你的永远的

伯特兰·罗素

1902年8月26日

伍斯特郡,百老汇附近小巴克兰

地址,哈斯勒米尔,

弗赖迪山

亲爱的戈尔迪:

我把译文寄给你,但是我更希望你能找个法语更好的人通读一遍,因为我的法语不很好。顺便说一点,我认为“mémoire”(论文)会比“article”(文章)更好,但我拿不准。

我很高兴你正在写关于宗教方面的东西。是时候了,该写些我们全知道,而一般人并不知道的东西。在我看来,我们对宗教问题的态度,应该尽可能加以宣传,它同任何著名的基督教反对者的态度并不一样。我们有伏尔泰的传统,以一种常识的、半历史半文学的观点来取笑所有的事情,这当然是极不妥当的,因为它只抓住了历史体系中的偶然事物和赘生物。后来又有了科学的达尔文-赫胥黎的态度,在我看来它是完全正确的,如果正确运用的话,对于所有通常的宗教论证来说,都是决定性的。但是它太讲外在世界,太冷酷批判,太远离感情。此外,没有哲学的帮助,它也不能探究事物的根底。于是就有了像布莱德雷这样的哲学家,他们还保留一点宗教的影子,少得无以在精神上给人慰藉,却足以在智力上毁掉他们的体系。但我们必须得做的,或我们私下里的确在做的,是以深切的敬意对待宗教的本能,但是要坚持在宗教所提示的任何形而上学中没有一丁点儿真理存在:通过设法从世界及生活中汲取美——只要它存在——减轻这种坚持的压力。而且最重要的是,坚持维护宗教态度的严肃性和提出基本问题的习惯。如果美好的生活是我们知道的最好东西,那么宗教的丧失会给勇气与坚忍提供新的空间,因而使美好生活比任何有机会让宗教成为不幸中的麻醉剂的生活更美好。

我经常感到宗教像太阳,使不那么灿烂,却同样美丽的、从黑暗和无神的宇宙照耀我们的星星黯然失色。人生的辉煌,我确信,对那些未被神圣的光辉眩惑的人来说更伟大,而人类的同志关系,看起来会由于我们全被放逐到荒凉海岸的感觉而越来越亲密和温厚。

你的亲爱的

伯特兰·罗素

1903年7月16日

法纳姆,彻尔特

亲爱的戈尔迪:

非常感谢你寄给我三篇关于宗教的文章:给我的印象是文章既写得出色,又讲出了特别需要讲的东西。你那所有滔滔雄文在我看来都非同凡响,结尾的比喻我亦十分喜欢。随信寄上我阅读时注意到的一些细小问题的评论——主要是词语方面的。

对教会主义的批评,我认为是非常必要的,你如果低估什么的话,我要说是这个国家教会主义的危险。每当遇到比阿特丽斯·克莱顿,我就深切地感受到这种危险,她从实际的角度来解释最坏的一种观点,即甚至一个属于教会主义体系的人,碰巧本人心胸开阔、思想开明,他也会小心避免这种思想状态影响到他能施加影响的他人身上。

为什么你以为我认为希望见到自己喜爱的人是愚蠢的?还有什么能使生活变得可以容忍?我们站在大洋的岸边,对着黑暗和空旷呼喊,有时一个声音在黑暗中应答,但那是一个就要淹死的人发出的声音,片刻又归于沉寂。世界在我看来十分可怕,大多数人都很不幸,我经常感到纳闷,怎么他们全都忍受得了?深刻地了解人们就是了解他们的悲剧:悲剧通常是构筑他们生活的中心事物。我想如果他们大多数时光不是活在当前事务之中,他们将无法继续生活下去。

你的永远的

伯特兰·罗素

1903年7月19日

法纳姆,彻尔特

亲爱的戈尔迪:

没错,把你关于宗教方面的文章编辑成书、重印出版,我认为你会做得很好。很难说一个人在积极方面能从中得到什么,但其中肯定有丰富内容可汲取。我想归根结底最主要的是,读者会被你引述的梅特林克的段落的真理所说服,即我们用来观察思考世界的情感可能是宗教的,即使我们没有明确的神学信仰(注意如果梅特林克不是用法文写作,他就会说跟《悼念》一诗一样的话“有更多的信心存在,等等”,这是语言学上的评注)。你有可能让相当多的人相信,没有宗教信条并不意味着不以宗教方式来思考。而以宗教方式来思考,对于坚持宗教信条以挽救其宗教生活的人及对于失去宗教信条而不再认真思考的人都有用。

希勒在他的文章中,使我感到他像个可怜的傻子,他紧紧抓住实用主义,就像要淹死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我完全同意你的观点:即哲学不能产生宗教或超出智力范围的任何东西。我越来越觉得,人们赖以生活的信念,似乎具有经验性质:它是一种对以前曾怀疑过或者盲目相信的伦理价值的突然领悟,或许是一种渐进的领悟。而这种领悟似乎,通常由包含人们所领悟的事物的环境好坏而引发。尽管我认为哲学本身不能产生任何人类利益,我仍然认为,哲学的训练能使人获得更丰富的经验,而且更能利用他确实得到的这些经验。同时,我一点也不希望人类变得太过于顽固地相信没有从哲学通往宗教的道路。因为我想努力去找出一条路还是非常有益的,只要它不破坏坦诚公正就行了。

在我心目中,托尔斯泰的价值在于他正确的伦理判别能力及他对具体事实的感知。他的理论推导当然毫无价值,他的推理能力如此之差,真是人类最大的不幸。

我从未读过韦尔比夫人的作品,但她寄给我一些她对我的书的评论,从中我认定她对我感兴趣的很多问题也有兴趣。还有,我非常怀疑,她对我的书能懂多少。我对她知之甚少以致我不知道是否该去了解她。

总的来说,我认为萧伯纳与其说是个天才,不如说他是个反社会分子。当然尽管我承认他是“有说服力的”,我却不承认他是“有道德的”。我认为,在这个意义上,嫉妒在他的哲学中起着一定的作用,如果让他承认他缺少而别人具有的优点,他会感到不可容忍的嫉妒,以致会感到人生也无法忍受。还有,他憎恶自我控制,而且造出一套理论,目的就是证明自制有害。《人与超人》注136我真看不下去,它令我作呕。我认为他不是在地狱炽热的烙铁上跳舞的灵魂。我认为他的地狱只不过是他病态的虚荣心以及怕被人嘲笑的病态的恐惧感。

贝伦森在我这里,我非常好奇地想理解你对于音乐的看法。我一直下不了决心,如果我在建立“理想国”,我是否让瓦格纳甚至贝多芬加入,但这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他们。

我在努力撰写第二卷。工作进行顺利时,它使我十分快乐,但工作受阻时,它使我受到同样强烈的折磨。

你的永远的

伯特兰·罗素

1904年7月20日

法纳姆 蒂尔福德

常青藤寓所

亲爱的戈尔迪:

感谢你随信寄给我的东西,我很有兴趣地读过了,我认为你将你的见解陈述得很清楚、很好,但我本人不能同意你的见解。我同意“这种或那种形式的信仰几乎是一种生活的必要条件,即使不是一般生活的必要条件,也是那种最富有成果、最高贵的生活的必要条件”。但我不同意信仰“可以是合法的,只要它占领了尚未被知识征服的领域”。你承认说“尽管真理证明我不对,我还是相信”是错的,我还要进一步证明说“尽管真理未做有利于我的证明,我还是相信”是错的。在我思想中,诚实不容置疑地要求我们应该怀疑那些可疑的东西,就像我们不相信错误的东西一样。但在这个论证以及所有没有证据的信仰的论证中,有必要区别几类命题。一类是可以被公正地允许为自明的,从而也提供了间接证明的基础的命题;而另一类则是假如我们准备接受,就应该有证明的命题。这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而且可能不能完全做到。至于信仰,我信守:(a)对于某些命题,除了相信错误命题的坏处之外,我们对它诚实地相信,对信仰者会大有裨益;(b)这些命题中许多是错的。但我认为在伦理判断的领域,信仰有一个合理的范围,既然这些伦理判断属于那个命题范围,它应该是自明的,无须证明。实际上,在我看来,信仰通过热情地相信某种事物的德性是好的,并在或多或少的程度上,我们的行动也能创造这种德性而得到十分可观的效益。我承认上帝之爱,如果真有上帝,可能会使人类比在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上更好。但我想,被认为是正当的伦理观念中大多数对于可以想象的最高的生活来说是必要的,对所有可能的最高生活来说也是必要的。和每一种宗教一样,它包括伦理判断和事实判断,后者断定我们的行动对宇宙的伦理价值产生影响,尽管也许很小。我发现靠这个信仰也足以让我们生活下去。我认为它也是被知识所证实的。但此外任何其他信念,在我看来都或多或少的不真实,尽管不一定可以论证它是假的。

让我知道你会回答些什么。信仍寄这里,尽管我要离开。我打算明天和西奥多去布列塔尼两星期。希望你的坐骨神经痛比以前有所好转。

你的永远的

伯特兰·罗素

1904年9月22日

法纳姆,蒂尔福德

常青藤寓所

亲爱的伯蒂:

你的论文我读了三遍,越读越喜欢。或许对它最为吹捧的评价是整篇论文与你写于此地的两段华章既和谐,又相配——对于这种论文形式,我看不出有什么反对的理由。至于你的论文要采取什么形式,我没有个人的意见。我热切地希望你迟早能表达你自己,在此期间,你必须不停地写,直到你开始感到你能用你希望别人理解的方式,把你要说的都说出来。

最近几周内真正的大事是吉尔伯特·默里。如果我大胆告诉你,我是多么喜欢他,我怕我就表现得像个中学女生了。我说,在我早年岁月没有一位女士比他现在使我更多地谈论自己,你从这点就会做出判断。我们之间简直有谈不完的话,而且每次谈话都越谈越起劲,越谈越有的谈。我发现他是如此文雅,如此亲切有礼——几乎是理想的伴侣。我甚至能原谅他喜欢狄更斯和丁尼生——我迟迟才写封潦草的信他得负责任,因为他把我的精力差不多都占去了,所剩无几的一点儿精力留给我看校样。值得庆幸的是校样差不多快看完了。

艾丽丝要来我真高兴。她能来太好了。她的来访将使我感到快乐,日子也过得快活多了。我恐怕迪金森会因为和默里形成反差而感到痛苦。

我正饶有兴趣地读《歌德对话录》,——你的数学方面的论文写得怎么样了?

你的永远的

B.B.(贝伦森)

1903年3月22日

佛罗伦萨 塞蒂纳诺

塔蒂

我最亲爱的伯蒂:

听说你没出席多拉注137的葬礼,我真是非常、非常难过。我原来想你一定会去的,只能认为你有什么重要的事使你没有去成。——我知道你可能觉得这最后致敬的表示没什么意义,也没什么用处——但我确信,在她昔日为你做一切和给你全部的爱之后,她的妹妹和朋友们会由于你的缺席而感到痛苦——如果你本来能去的话。——非常感谢艾丽丝的来信和她寄来的小纪念册——我确信你也有一本。——或许你从来没有在你所爱的人的坟上听说过——葬礼上的宗教仪式几乎是最庄严肃穆的——特别是配上音乐,在极度悲伤的时刻,有时是一种真正的帮助,帮他超脱和摆脱悲痛——我已经收到多拉的妹妹的第三封信,我给她回了信,因为我最深切地同情她——那是一种可怕的损失——她独自一人而且本来希望多拉有一天会和她住在一起。——我希望你给她写信。

塞奇费尔德小姐注138可能星期二要到海格特去一周,她非常希望听你下星期五的讲演——或许你会见到她,但无论如何请你问问艾丽丝,看她能否留意一下她。她已经写信去要门票了。她要我告诉你,她特别希望你能讲得让理解力最差的人也能听懂——不要角、正方形、三角形什么的,也不要形而上学或数学什么的!

非常感谢艾丽丝随信寄来的附件,我非常高兴地看到,写得都很有趣。我愿意寄一些给几个可能感兴趣的人看。但我不喜欢关于“报复”的那句话,单是这个词就令人讨厌。我刚刚查过约翰逊词典——“报复”(即使在所谓成功的时候)也不是托尔斯泰主义的或更该讲是基督教的箴言。——我希望你的讲演会包含一些思想感情和理想!——如果是这样的话,即使从较低水平的成功的观点来看,它们也是更有效果的!——我多么希望能来听你讲演——我会在《爱丁堡评论》上读到你的讲演内容,但能亲自聆听到更有意思,我还从来没有听过你或艾丽丝的讲演!

祝福你和艾丽丝并衷心祝愿你良好的事业注139中的工作顺利!

爱你的姑姑

1904年1月10日

萨里郡,哈斯勒米尔

格雷肖特

我最亲爱的伯蒂:

我希望你不介意在你的生日我写一封真实的信给你。我总是尽力如你希望的那样,只写一些表面的东西。但我肯定你会记得,有些感情多么渴望得到表达。

我只想再次告诉你,我是多么地爱你,多么高兴你的存在。当我能分享你的生命并认为我自己对你有用时,那是任何人所曾得知的最大的快乐。想到这些,我充满感激之情,同时对我仍能接近你、目睹你的发展也心怀感激。当你健康、快乐、工作顺利时,我感到心满意足,只希望我是个更优秀的人、能做更多的工作、更配得上你。无论夜不能寐还是朝思暮想,我无时不为我亲爱的人祝福。我将永远爱你,而且希望这种爱将越来越远离自私。

永远忠于你的

艾丽丝

1904年5月17日

法纳姆,蒂尔福德

常青藤寓所

亲爱的伯蒂:

我要告诉你的是大作最后一部分写得多么美,如果我能时不时地写出那样的好文章,我会更加明确地感到,我选择以写作为职业是正确的。

8月初我再次到达南方时,非常想和你谈谈。我现在有很多东西要问你。托尔斯泰在《泰晤士报》上的信使我想起来很不舒服——或者说感觉很不舒服。它使我充满了(i)一种对我自己的生活方式的新的怀疑与责任感,(ii)对战争的怀疑与责任感。我感觉我们都生活在“毁灭之城”中,而我又不能确定我是不是逃走——或逃向何方。

那封信可能完全没有什么明确的结果,但它至少应该留下一种不同的精神。

长期以来,我一直对一切事情都感到太快乐、太满足了,包括对我自己的工作。而后托尔斯泰不服从应征服役的强烈的精神优势一下子把虚幻的辉格党自满自足的气囊里的气都泄光了。

1.在半张纸上写下你是否同意托尔斯泰关于战争的看法?

2.8月份你将在哪里?

你的乔治·特里维廉

1904年7月

诺森伯兰郡

坎布

亲爱的伯蒂:

我深深地感激你给我写了这么长的、深思熟虑的一封信。但这不是浪费时间。我对你写的深感兴趣,我想我完全同意你信中写的话。

另一方面,我以为尽管在你认定的精神中和限制下,你认为战争的准备是现代国家的必要功能是对的——战争最终被废除的主要手段之一还是在征兵制国家里被征召者的消极抵抗(如果情势恶化,我们可以加入其行列)。废除战争要数百年的时间,还将有一份“激烈的殉道者名单”,名单从这些托尔斯泰的反抗应征的罪犯开始。正是这些人,其数量将在全欧洲不断增加,他们将使欧洲各国人民因对战争和国际仇恨,抱有像你一样的观点,而不是人们现在的观点而最终感到羞耻。重大的变化通常总是以这种方法实现的。但是通过双重过程——公众的思想感情与实践的逐渐变化,它们由那些受大众谴责、同时也影响大众的人的极端观点和行为所引导,并真正鼓动起来。

同样我还要对托尔斯泰的信致意。我还认为任何将征兵制引入英国的提议基于这个理由(除了其他理由之外)都必须被抵制,193即政府无权强迫某个人昧着良知去打仗或接受战争训练,如果他认为战争是错的。

我认为我还同意你所说的人们有在“毁灭之城”生活和工作的义务,而不是逃离其中。但如果义务同时也是一项乐趣,虽然它仍然是一项义务,那在履行义务的过程中也会带来危险,因为很难按照个人的意愿,在保有大量的个人财富和支配闲暇时光的情况下,遵循下面这条箴言的精神来生活:“人只有权支配那一部分财富,它最终将给他人带来大部分福利。”

附上一封信及传阅函件。你加入吗?我已经加入了,而且我想我们可能会选戈尔迪·迪金森,他也表示愿意加入。肯定会有完全自由的讨论,还有许多值得结识的人。在任何成员身上,没有强迫宣读论文的义务。我想那些真正的宗教信徒同时也是真正自由的真理追求者(人数很少)的各种各样的观点是值得我们去了解的。他们表示极希望你参加。

你的永远的

乔治·特里维廉

1904年7月17日

诺森伯兰郡

坎布

亲爱的罗素:

再次见到你使我好多了。我有一个悲痛绝望的故事要倾诉——够含糊的了,而今天早上细想起来似乎又不那么含糊,但当我跟你待一会儿时,我就不觉得——噢,没有悲壮到要用绝望的语言的程度。我回想起了这么多我值得拥有的东西。而我的烦恼就显得不是理性的刚毅和正确遵从普通的格言所不能克服的了。

我现在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仰仗你的帮助。我感到你经常怀疑所有那些高雅半是缺点,我也怀疑,帮帮我。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我感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没有呆板的规矩,而我还知道你是多么痛恨精神的粗俗。

不必回这封信,除非你一定要回或者你有什么要说的。我们可以透彻地谈论这么多事情,真是幸事中的幸事。

我打算在伦敦停留两周左右,把一些事办完,然后我就能更清楚地告诉你是怎么一回事。在和你谈我的绝望之前,我必须开始有一点希望才行。

你的亲爱的

德斯蒙德·麦卡锡

1904年10月11日星期二

切恩 花园8号

我亲爱的伯蒂:

你给我写信并告诉我你对L.H.(伦纳德·霍布豪斯)小册子的看法,真是太好了。我很高兴你我的见解出奇的一致。我完全同意你的观点,认为一种“心态”(举例来说如对“公正律”的本能的信赖以及我对祈祷本能的信赖等等)被觉得是“强迫和重复的”,与“我们的事物的顺序”的对应的证明无关。

我在证明的领域(过程的知识)与热望或信仰的领域——(目标的选择)之间做一次完全的区分。对后者的世界,我所要求的只是宽容——一种“让人活”的政策。在我对这个“让人活”政策的解释中,我可能不同于你和L.H.——因为我会允许每一个地方团体用共同的经费去教它特殊形式的“愿望”或“信仰”。我甚至为我自己的孩子们想望这种政策——因为我已经发现,没有它,我自己的生存将会更加堕落——而由于我“想望”我们所谓目的的崇高性,我便希冀有实现它的方法。我知道,除了实际的经验和试验之外,没有其他发现这些方法的途径。迄今为止,我自己的经验和实验把我引向不断祈祷的工作假设中。我丝毫不希望把这种实践强加在别人身上,而同样乐于付款给一个学校,在这个学校中进行宗教与教育完全脱离的世俗化实验(即除了教过程的知识之外不教别的)给英国圣公会或天主教会或基督教科学派教会的机构,所有我所期望的只是每个地区或场所,都尽可能自由地传授它自己的那种热望或没有热望。

10号星期四你和艾丽丝能否来吃午饭并同鲍尔弗先生会面?我要带他去看萧伯纳的戏,你能否拿到当天下午的票?认识鲍尔弗先生对你是有好处的——倘若碰上钦定教授讲座职位以及诸如此类的事!

你的永远的

B.韦布

1904年10月16日

威斯敏斯特堤岸

格罗夫纳路41号

亲启

我最亲爱的伯蒂:

我今天给你写信,只是为了我现在希望告诉你的一件事——我一直精心保存着你祖父的金表和表链,自从他去世后——我不必告诉你对我来说它是多么多么的珍贵,由于我自然十分清楚地记得,他总是把它佩戴在身上。

但是我现在非常想把它送给你——只附加一个条件,那就是你将来把它留给阿瑟,——如不是阿瑟就留给约翰尼——因为我切盼它将永远为罗素家所有。我不记得你是否保有或现在是否佩戴和过去有关的表——如果是这样,当然就不要犹豫马上告诉我,那我会保留这只,以便日后给阿瑟。如果不是这样,你当然应该把你现在的表赠送给别人(如你愿意可以保留)——因为我希望看到你会佩戴和使用这只表——而不是把它收藏起来——但是这你一定要告诉我。

亲爱亲爱的伯蒂,我希望看到你会永远努力去配得上——我知道你会尽力的——去做他的孙子,因为他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所有最优秀的人之一——勇敢、文雅、真诚——而且具有一种最美的孩子般的质朴和最少有的正直品格——我喜欢想到你记得他——以及在临终前对你讲的充满慈爱的最后的话“好孩子”——能够作为你终生善行的一种鼓舞;——不过你当然不会记得,也不可能知道他的一切。——但如果你保存这只表,我确实希望你能佩戴它,珍惜它以纪念你祖父——并纪念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童年时代在亲爱的家中那些日子。注140

上帝保佑你!

爱你的姑姑

1905年3月20日

萨里郡,哈斯勒米尔

格雷肖特,罗泽尔登

我刚把这只表送到伦敦让人检查过——状况极好。我会在28号给你。——谢谢你上星期那封受欢迎的信。

伯蒂:

西奥多死了,星期二独自在费尔斯的水潭中游泳时淹死了,我想肯定是跳水撞到头部,晕过去而被淹死的。

我星期一回伦敦,让我尽快见到你。

克朗普顿

1905年7月27日

柯尔比·朗斯代尔

牧师寓所

亲爱的伯蒂:

随信寄去我相信还可以的照片。

我还有一些西奥注141的照片要给你看,你什么时候能来过一晚?

我和她注142的事完了。她说她认为可以为我做任何事,但坚决拒绝嫁给我,于是这事就结束了。

哈里和我打算下星期六去格兰契斯特。我还没安排好去看望比代尔斯。

我已准备好你的遗嘱,但我想我要保存它,等我们见面时才能和你商量。

西奥多的离去看来只是一种幻觉,是一种梦境与清醒的想法、回忆与现实的奇怪的混合,使我困惑不知所措,但慢慢地感觉到残存的自身的后果,就像失去四肢和力气的躯体,不得不靠一些装饰物来支撑,靠医药治疗、靠对失去成功的可能性以及光明前途的希望,逆来顺受地活下去。

我全心地紧紧拥抱你并因你对我的爱和帮助而为你祝福。

克朗普顿

1905年10月31日

亲爱的伯蒂:

这么说现在你已经“打了一场选举战”,托伊费尔德洛克把它描述成犹如谈恋爱,作为人生的第二大经历。我极胆怯,从来没做过同样的事,或许永远也不会做。我想100年内,不会再有比你和查普林这一对反差如此奇特的候选人出现在这个领域里。

你是一个多么爱冒险的家伙!下次奥地利人征服意大利时,你和我一起穿上红衬衫,一起去在阿尔卑斯山的一条小路上舒舒服服地被杀掉注143。我真想不到你是如此一位冒险家,而且在你身上有这么多老亚当注144的好品质。直到我回到家(像哈巴德大妈注145一样),才发现你在角逐选举!

我非常感谢你在《爱丁堡评论》上写的那篇文章注146,这篇文章对我的书很有好处,并帮我提高了销售额。这本书一开始销售不好,现在可很不错。我从艾略特那里推测,你没能在更空闲的时间写这篇文章,使你感到失望,可我想跟你说,我感激你为友谊而做出的牺牲,特别感谢你能在4月份登出这篇书评,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7. 艾丽丝·罗素

8. 1916年的伯特兰·罗素 对你所说的几件事情我都很感兴趣,特别是在507页上端关于革命者特殊作用的句子。我没有去猜是谁写的,直到艾丽丝告诉了我,尽管我本可以从你喜欢的乔伊特评论马志尼的叙述中猜出来。

我希望你们俩都已回到学术界的雉鸡保护区,在经过了这样的骚乱之后,牛津的平静是令人愉快的。

你的兄弟般的

乔治·特里维廉

1907年5月23日

特灵

斯托克斯村舍

亲爱的罗素:

我刚刚读过你关于数学的文章(校对稿),禁不住要写信告诉你,它使我多么倾倒。它确实好极了——把人带到崇高的境界——也许是最崇高的!你对数学伟大之处的陈述,在我看来绝对清楚,绝对有说服力,给人以人类思想的光荣的新概念。其中意大利城堡的明喻使我感到特别美,而表达方式的简洁更平添了极大的效果。《独立》注147的编辑们真是无赖!他们有多蠢!

我可以接连写许多页——这就是我的激动和热情。想到我认识你,能和你谈话,甚至可以反驳你,真是棒极了。噢!——我将让人在我的墓碑上刻上——

他认识穆尔和罗素

仅此足矣。

你的永远的

G.L.斯特雷奇

1907年10月23日

伦敦西北 汉姆斯特德

贝尔塞兹公园街67号

我亲爱的伯蒂:

我在报纸上看到你当选英国皇家学会会员的消息,这是多么大的荣誉啊!而且你还这么年轻。我看到这条消息后,一直满怀它带来的光荣感而情绪高涨,这是我听到的哲学工作第一件可感之事。人们即使看不懂你的书,也能明白这件事。

我庄挚地、最衷心地祝贺你,我一直把皇家学会会员看作超乎世界上任何一种职位,甚至大主教和首相,尽管我认识很多这样的人,我仍然存有这种感觉。

你的亲爱的

罗素注148

1908年3月3日

伦敦西区

戈登广场57号

亲爱的罗素:

上星期我在牛津待了三天,一直希望能开车去看望你们夫妇,直到最后一天我发现这是完全不可能的,时间都被其他必办的事情挤掉了。我见到了希勒,并在麦克杜格尔家度过了很快乐的一晚。我本来巴不得能和你共度一晚,以弥补6月我婉拒你邀请的十分粗率的做法。我那时精疲力尽,相比之下现在好多了。但那以后女儿和儿子又来,和常人一样,他们的需要似乎比他们父母的需要更加迫切。结果是时间变得太短了,我想完成的许多事都没时间做。儿子仍留在牛津,住在A.L.史密斯(巴里奥尔学院的导师)家,我们其余的人星期二乘“萨克逊尼亚号”返航。

我回到自己的书斋后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重读你数理哲学中论真理的那一章,该书出版之后,我还没有读过。我想对它的把握比你对我的理论的掌握要更好一些!你在最后一篇文章中对杜威的评论(像你的阐述一样尖锐!)表明你掌握事物的面还不够宽。我对你的临别赠言是“如果你希望保持你与具体事实的关系,就跟数理逻辑说再见吧!”我今天上午刚和柏格森进行了3小时的谈话,这可能就是我大声呼吁的原因吧!向你们两人致意,如果内人在此,她也会祝福你们。

你的真诚的

威廉·詹姆斯

1908年10月4日

查令十字路饭店

亲爱的伯特兰·罗素:

得知你入选学会注149非常高兴。1877年投票选我时,我那种万分焦急的心情使得我总是为任何朋友,无论多么确信当选,通过了这场严酷考验而感到高兴。当你的投票进行时,我不想在现场整整待一下午。

你的入会将明显增加我,以及其他许多人,对该学会的兴趣和乐趣。注150

仍然是你非常真诚的

乔治·O.特里维廉注151

1909年4月26日

格罗夫纳,克雷森特大街8号

亲爱的伯蒂:

学院学术委员会今天决定提供你一个逻辑和数学原理的讲师职位,其职责为:

(i)每学期讲授一门课程(24讲),

(ii)学期上课期间住在剑桥——

此外,如果你希望满足你在校时间的某些条件(学期期间每周15小时,我想),他们在学院提供住房和膳食(免费膳食),年薪200英镑。

当然所有这些都是非正式的——我不说你也知道,对此我是多么高兴——它将给你一个绝好的机会去“展示”这个课题——而这正是你想要的。

顺便我该指出,这并不意味着这个讲师职位5年后会继续下去——当然,这方面的全部困难来自于,——就所能预见的——直接听课的学生人数极少——我承认有希望比我们当中任何人现在能保证的做到的更好——由于我们对我们自己的课题的了解——但这次聘任只有5年不会更长,无论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

委员会开得非常热烈,因为与此同时,我们还选出一个生物化学“讲师”。

目前没有更多的消息。

你的亲爱的

A.N.W.(怀特海)

1910年5月27日

剑桥 克兰默路11号

我亲爱的B.罗素:

我们非常高兴地得知,你能和我们在一起度过一段时间已不仅仅是希望。对于我们如此明智地采取的这一步,我不能宣称有丝毫的功劳,但我为衷心赞同你科学界朋友们的建议而感到欣喜。我几乎不敢奢望支持你全部愉快的五年授课时间,但我至少可以期待着早日和衷心欢迎你的到来。

向尊夫人致以我们最亲切的问候。

相信我是你最真诚的

H.蒙塔古·巴特勒

1910年6月3日

剑桥

三一学院院长府邸

现在不可能有许多还健在的人像我一样,看到约翰·罗素伯爵在1850年,为了“安息和感恩”,从卡伦德的旅馆动身,消失在苏格兰的豪雨之中。我不知你是否知道那些是令人快乐的地区。

亲爱的罗素先生:

多谢你的来信。无疑,在我写的东西中,我或多或少地误解了你。这使我一点儿也不愿意写,只是似乎还没有别人去写。我期待着一读你在《评论》上那篇文章的抽印本,并将注意你信中所写的那些内容。

我承认,你忙于政治活动,如果那意味着你将没有时间研究哲学,我对这种前景感到有些担心。不可能二者兼顾吗?如果不可能,你感到哪个方面的“吸引力”更大,就不是我贸然可以判定的了。我唯一能明确感觉到的就是,就人类能力所及,没有任何其他人能做你在哲学方面的工作。此外,我觉得我没有任何权利说三道四。

如果你能给《心》杂志写点东西,我敢肯定是会受读者欢迎的,不仅仅是我个人。

你的忠实的

F.H.布莱德雷

1910年4月11日

牛津 默顿学院

我不知道谁会得到这个教授席位。我听说韦布的可能性大,由于两位牧师还有华伦可能投他的票,但真实情况还不知道。

亲爱的罗素先生:

听说你无意长久从事显然是非常诱人的政治,我确实非常高兴。临时换一下工作,那当然完全是另一回事。现在,你必定已经为哲学非常辛勤地工作多年了。

当然,在哲学研究中,我认为,同许多其他研究一样,常常得独自工作,是不太合乎人性和难挨的,而且我看不到任何解救的办法。能与他人合作的工作很少。我的健康情况一直很坏,但我无法借助另一种工作来改变,恐怕我也只能采取大量休假的方法来改善了。其实干另一种工作可能更好一些。

我现在太迟钝了,即使有你的文章也读不下去,但我还是盼望能见到你的大作。

从一开始,我对你的工作就有很高的期望,而且我认为毫无疑问,无论如何,要是你长久不搞哲学,哲学就会蒙受巨大损失。我看不出谁还会做你愿意做的,而我希望你会去做。

你的忠实的

F.H.布莱德雷

1910年4月20日

牛津 默顿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