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9年夏天,我和罗洛叔叔在他欣德黑德斜坡上的那所房子里住。有一个星期天,他带着我去做一次远足。我们从靠近费恩赫斯特的弗赖迪山下来时,他说:“这所房子已经来新人住了,我想我们要去拜访他们。”我因为害羞,不愿意跟着去,我求他无论出现了什么情况,都不要留下来吃晚饭。他说他不会,可是他还是留下来吃晚饭,而且我也很高兴他留下来。我们发现这是一个美国人的家庭,姓皮尔索尔·史密斯,家里有上了年纪的妈妈和爸爸,一位已经结婚的女儿和她的丈夫科斯特洛,还有一个在布林莫尔学院读书,回家度假的小女儿以及在贝里奥尔学院读书的儿子。父亲和母亲在他们年轻时都是福音教派的著名宣教师,但这位父亲由于与一位青年女子接吻被人家看见而引起一场丑闻,这使他失去了信仰。而母亲也因年纪太大了,难以承受这样一种令人厌倦的生活。女婿科斯特洛很聪明,是个激进派,是大伦敦政务委员会委员。我们正吃晚饭时,他刚从伦敦赶到,带来当时正在进行中的伦敦码头工人大罢工的最新消息。这次码头工人大罢工非常重要,也引起了广泛注意,因为它标志着工会运动比以前更深入到较下层的工人中去。他讲述当时所采取的措施。我张大嘴巴注意听着,感到我正在接触着现实生活。从贝里奥尔学院来的儿子说的都是漂亮的警句格言,带着一种无所不知的傲慢的无所谓态度。但我特别感兴趣的是那位在布林莫尔学院上学的女儿,她非常漂亮。正如摘自1921年5月10日的格拉斯哥《公报》中的这段话所讲的:“记得20多年前在爱丁堡的一次市民招待会或者诸如此类的聚会(是不是一次禁酒代表的招待会?)上,我见到伯特兰·罗素夫人,她是当时可以想见的最漂亮的女人之一,而且带有一种贵族式的高贵神态,尽管她出身于一个贵格会信徒的家系。出席会议的人对她都如此赞赏,以至于以一种集体的高贵的爱丁堡方式选她为晚会的女主角。”她比我过去认识的任何年轻妇女都更加解放,因为她独自横越大西洋在美国上大学。我很快发现,她是沃尔特·惠特曼的密友。她问我是否读过一本叫《埃克哈德》注52的德文书,偏巧我在那天早上刚读完这本书,我感到这真是一件走运的事。她和蔼可亲,使我不感到害羞,我对她真是一见钟情。那年夏天,我再没有见到他们家的任何一位。但是随后几年里,每年都有三个月,我同罗洛叔叔住在一起。每个星期天我总是走上4英里到他们家吃午饭,并一直待到吃晚饭。晚饭之后,他们就会在树林中燃起篝火来,团团围坐唱黑人灵歌,而那时候,这种歌还没有传到英国来。美国对于我就如同对歌德一样,仿佛是充满浪漫色彩的自由天地。我发现她们家就没有我们家那一大套妨碍我的偏见,我尤其欣赏他们那种不受上流社会束缚的态度。正是在他们家里,我头一次遇到西德尼·韦布,当时他还没有结婚。
西德尼·韦布和比阿特丽斯·韦布,我同他们相识多年,有时甚至同他们合住在同一所房子里。他们是我所认识的最完美的一对夫妻,然而,他们对任何一种浪漫主义的恋爱观或婚姻观都很不喜欢,而认为婚姻是为了把本能纳入法律体制中而设计的社会组织。在他们结婚的头十年中,韦布夫人不时地提到:“西德尼常说,婚姻是感情的废纸篓子。”后来情况稍有变化,他们通常邀请一对夫妇同他们共度周末,而在星期天下午,他们就一起外出做轻松的散步,西德尼陪着太太,而比阿特丽斯则陪着先生。到某一时候,西德尼就会说:“我知道比阿特丽斯现在要说什么,她要说‘西德尼常说,婚姻是感情的废纸篓子’。”西德尼到底真的说过这话没有就不得而知了。
西德尼还没有结婚注53时我就认识他了,但他那时的成就远远赶不上他们俩后来合作成就的一半。他们的合作可以说亲密无间。我总是认为,思想是她的,而具体工作是他做的。这样讲也许过于简单化,不太合适。他或许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勤奋的了。当他写一本论述地方政府的书时,他们就会给全国地方政府的官吏发出征询意见的问卷,并且告诉他们这本要出版的书,他们可以按折扣优惠买到。我把我的房子租给他们住时,送信的邮差是一位热心的社会主义者,不知道他每天投递上千封答复他们征询问卷的回信觉得为他们服务光荣,还是十分麻烦。韦布原来是政府行政部门二级公务员,由于工作极其勤奋,被晋升为一级。他颇为认真,不喜欢拿诸如政治理论之类的神圣题目来开玩笑。有一次我对他说,民主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国会议员不能比他的选民更笨,因为要是他更笨的话,那些选他的人也就更加笨了。韦布当真动了火,悻悻地说:“我可不喜欢这种论调。”
韦布夫人的兴趣比她的丈夫要广泛得多,她对于个别的人很有兴趣,而不只在他们能够派上用场的时候。她有很深的宗教气质,但并不属于任何一个被承认的正统教派。虽然作为一个社会主义者,她比较喜欢英国国教会,因为那是一个国家组织。她有8个姐妹,父亲波特白手起家,在克里米亚战争时给军队建造军营而赚得大笔财富。他是赫伯特·斯宾塞的信徒,韦布夫人可以说是这位哲学家的教育理论的最著名的产物。说来遗憾,当年我母亲在乡下住时是她的邻居,把她形容成“交际花”,我想如果母亲能够了解韦布夫人后来的生活,她会改变她的看法的。当她对社会主义产生兴趣之后,她决定从费边社社员,特别是其中三位最杰出的人物——韦布、萧伯纳、格雷厄姆·华莱士当中挑选对象。这有点儿像帕里斯的评判注54,只不过男女颠倒过来,而西德尼成了相当于阿弗罗狄特的角色。
以前韦布完全靠他的收入过活,而比阿特丽斯从她的父亲那里继承了一大笔遗产。比阿特丽斯具有统治阶级的思想意识,而西德尼却没有。他们考虑到现在没有收入也足以过活,于是决定献身于研究工作以及高级传播工作,在这两方面他们都取得了惊人的成功。他们的著作应归功于他们的勤奋,而经济学院的建立则应归功于西德尼的能力。我认为要是没有比阿特丽斯自信力的支持,西德尼的能力就不会产生那样丰富的成果。有一次我问过她,她年轻时是否曾有过任何羞怯的感觉。她说:“噢!没有,如果我走进满是人的屋子里感到有点胆怯时,我就会对自己说:‘你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国家里最聪明的阶级中一个最聪明的家庭里的最聪明的成员,有什么能使你感到害怕呢。’”
虽然韦布夫人在许多极为重要的问题上和我意见相左,我还是喜欢她,钦佩她。首先,我最佩服她的是她具有极强的能力。其次,我佩服她的诚实、正直。她献身于公共事业,从来不受个人野心所左右,虽然她并不是一点野心也没有。我喜欢她是因为对她个人抱有好感的那些人来说,她是一位热情和蔼的朋友,但是我不同意她对宗教、对帝国主义的态度以及对于国家的崇拜。这最后一点是费边主义的实质,它导致韦布夫妇以及萧伯纳等人对墨索里尼和希特勒过分的宽容态度,我认为这是极不适当的,它最终也导致了他们对苏联政府极为荒唐的过分的称颂。
不过没有人始终如一,韦布夫妇也是如此。有一次我对萧伯纳提到,我似乎觉得韦布有点缺乏仁爱的同情心。萧伯纳回答道:“不,你大错特错了。有一次我和韦布在荷兰,在电车上从一个口袋里拿饼干吃,几个警察把一个戴手铐的罪犯也押上这辆电车。其他所有乘客都感到害怕,缩在一旁,可是韦布却走向犯人,把饼干给他吃。”每当我对韦布或萧伯纳批评过苛时,我就想起了这个故事。
韦布夫妇也有他们所憎恨的人,他们憎恶威尔斯,因为他攻击韦布夫人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刻板的道德观念,也因为他试图推翻韦布对费边社的统治。他们老早就憎恨拉姆齐·麦克唐纳,我所听到他们夫妇对麦克唐纳最客气的话是,在英国工党首次组阁时,韦布夫人曾说,他是一位很好的替补领袖。注55
韦布夫妇的政治经历是非常奇特的。一开始他们同保守党合作,因为韦布夫人很高兴阿瑟·鲍尔弗愿意给教会学校拔更多的公款。而当保守党在1906年下台时,韦布夫妇做出一些努力想跟自由党合作,没有取得成果。但他们最终感到,作为社会主义者,可能在工党里觉得更自在些,所以他们的晚年都是工党的忠实党员了。
多年以来,韦布夫人习惯于节制饮食,其动机部分是出于卫生,部分是出于宗教。她总是不吃早饭,晚饭也吃得极少,只有午饭是丰盛的。她几乎总是和许多名人一起用午餐,但是,她总是饥饿难耐,以致一宣布用餐,她就跑在所有朋友的前面开始吃起来。然而,她还是相信,饥饿能使她更有精神。有一次她告诉我,饥饿使得她看到精美的幻景。我回答道:“是的,假如你吃得太少,你就看到幻景(未卜先知);假如你要喝得太多,你就看到蛇(发酒疯)。”恐怕她会认为讲这话是不可原谅的轻率。韦布不具有他夫人在宗教方面的气质,但是也不对宗教抱有敌意,尽管这有时使他感到为难。我和他们一起住在诺曼底的一家旅馆中时,她早上通常待在楼上不下来,因为她受不了看着我们吃早餐的那种难受劲。不过,西德尼总是下楼来取面包卷和咖啡。第一天早上,韦布夫人让侍女送个字条,“我们没有西德尼早饭用的黄油了。”她用“我们”让他们的朋友很开心。
他们俩从根本上都不赞成民主,他们都把民主看成是政治家欺骗和恐吓人民群众的方法。韦布夫人关于政府概念的来源,我从她向我重复她父亲对股东会议的描述而认识到的,即经理的公认的职能是使股东各安其位,她对于政府与选举团的关系大致抱有同样的观点。
她父亲事业上的种种故事并没有使她对伟大人物产生任何过分的尊重。其父在克里米亚半岛替法国军队建造了冬季营房之后,便到巴黎去收款。在建筑这些营房的过程中,他几乎花掉了他的全部资本,因此,收账对他就变得十分重要。虽然巴黎的每个人都认这笔账,可是支票却总也到不了手。最后,他碰到了布拉西勋爵,也是为办同样的事到巴黎来。当波特先生讲述他的困境之后,布拉西勋爵笑他说:“亲爱的朋友,你不懂得窍门。你必须送给部长50英镑,再送给他的每一个下属5英镑。”波特先生照办了,第二天就拿到了支票。
西德尼耍起阴谋诡计毫不犹豫,虽然有些人认为这样做是不道德的。举例说,他曾经告诉我,如果他想在一个委员会通过某些决议而大多数人却持反对意见,他就会起草一个决议案,其中有争议的地方出现两次。他就会在第一次出现的时候进行长时间的辩论,然后却大方地做出让步,这样他得出结论,十有九次,没有人注意到,在同一个决议中,后面还会出现同样的观点。
韦布夫妇为英国的社会主义奠定思想基础做了大量的工作。他们所起的作用多多少少类似于以前边沁派对激进分子所起的作用。韦布夫妇和边沁派都具有某种干巴巴和冷酷无情的特点,他们都相信,最好把情绪放到废纸篓里去。可是边沁派也好,韦布夫妇也好,都把他们的学说,教给那些热心的追随者。边沁与罗伯特·欧文都能产生出智力正常的后代,同样,韦布夫妇与凯尔·哈迪也是如此。我们不能要求任何人在各个方面都增加人类的价值,能在某些方面有所成就就已经不错了。韦布夫妇通过这种试验,要是没有他们,英国工党无疑会比现在更加粗野、更加没有组织。他们的衣钵已经传给韦布夫人的外甥斯塔福德·克里普斯爵士,但是,我怀疑对于他们来说,英国的民主制度是否像我们刚刚经历过的艰难岁月那样,以同样的坚忍不拔继续下去。
我在家里提到我遇到西德尼·韦布时,祖母回答我说,她有一次在里士满听过他讲演。她说他“不完全是……”,我追问道:“不完全是什么?”她最后终于回答说:“他在精神和举止上不完全是个绅士。”
我在皮尔索尔·史密斯家就不受这类事情打扰,我在他们家感到很愉快,侃侃而谈,一点儿也不胆怯。他们会想方设法让我畅谈,而且还使我觉得自己挺聪明。我在他们家碰到过一些有趣的人物,比如说威廉·詹姆士。洛根·皮尔索尔·史密斯用90年代的文化——福楼拜,沃尔特·佩特注56等人来教导我。他给我制定写好文章的规则,诸如“每隔四个字就要加一个逗点,除了在一个句子的开头,不要使用and(和)”。我学会了像沃尔特·佩特行文的格式,造出满是括号的句子。我学会了正确谈论马奈、莫奈和德加的绘画,他们在当时就像稍后的马蒂斯和毕加索那么出名。
洛根·皮尔索尔·史密斯比我大7岁,他给了我许多道德上的规劝。他正处于从费城的贵格派的伦理观到拉丁区的波希米亚注57的伦理观的过渡状态。他在政治上是个社会主义者,是被费边社创始人之一格雷厄姆·华莱士改变信仰的,可是华莱士本人后来却转变为自由党人。洛根试图把贵格派的博爱实践适应社会主义的信条。在性道德方面,他当时是主张极端禁欲主义的,事实上几乎接近摩尼教。不过在宗教上他是个不可知论者,他希望敦促自由思想的年轻人保持高标准的律己与自我克制。为达到这个目标,他创立了一个他幽默地称为的“道学家协会”,我也加入了这个协会,而且遵守其规则多年。注58
年复一年韶光流逝,我越来越热爱他们家那个待字闺中的女儿艾丽丝。艾丽丝比她的哥哥洛根更客气,比她的姐姐科斯特洛夫人更有责任感。我觉得她似乎具有所有的我在彭布罗克邸园中体验过、现在仍然珍爱的单纯的亲切态度,但却没有那种一本正经和偏见。我不知道她能否等我长大而一直不嫁,因为她长我5岁。这似乎有点儿不般配,但是我的决心越来越大,假如她等着我的话,那我就会向她求婚。我记得有一次我同她和她的哥哥一起驱车去莱思山去拜访沃恩·威廉斯法官,他的夫人带着伊丽莎白时代的皱领,而且在其他方面也令人惊奇。在路上,他们先诱我说出我相信一见钟情,接着拿我开玩笑,说我多愁善感。我深感受到伤害,因为我还不到解释我为什么这样相信的时候。我意识到,她不是我祖母说的淑女,但是我认为她很像简·奥斯汀笔下的伊丽莎白·贝内特注59,我想我在这种看法中,意识到某种令人愉快的心胸开阔的感受。
1893年5月我成年了,从这时起,我和艾丽丝的关系就越过了保持一定距离的爱慕之情。一个月后,我获得数学优等考试一等及格第七名,并且取得法律和经济上的独立。艾丽丝和她的一位表兄到剑桥来,我有了比以前更多的机会与她畅谈。暑假期间,她又和那位表兄一起来,他表兄走了以后,我留她待了一个白天,我们一起到河边去,讨论离婚问题,而她比我更赞成离婚。在理论上,她是自由恋爱的拥护者,这方面我认为她值得钦佩,尽管事实上我自己的观点还要严格些。然而,我发现她对她的姐姐抛弃丈夫而去爱那个艺术批评家贝伦森深感羞耻,这使我有点儿困惑。确实,直到我们结婚之后,她才答应去认识贝伦森。她第二次来剑桥看我使我异常兴奋,从此开始和她经常通信。我已不再去哈斯勒米尔度夏了,因为祖母、阿加莎姑姑和罗洛叔叔的第二个妻子合不来。但就在那年的9月13日,我去弗赖迪山游览两天。天气温暖,阳光灿烂,没有一丝风。清晨,山谷里云雾缭绕。我记得洛根嘲笑过雪莱说“金色的雾”,而我就以此打趣洛根,那天清晨的确有过金色的雾,不过是在他醒来之前。而我起得很早,因为已经约好早餐前要和艾丽丝散步。我们在一个小山岗上的山毛榉树林中坐下来,那地方异乎寻常的美丽,看起来像早期哥特式教堂一样。我们通过四面八方树干的间隙向远处眺望。那天早上空气新鲜,朝露似闪,使我想到或许人生是会有幸福的。我们坐在树林中时,羞涩使我除了稍加试探之外再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在早餐后,我终于带着无限踌躇和惊恐,按当时的习惯,试探着明确向她求婚。她既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我没有试着去吻她,甚至没有想去握她的手。我们同意继续交往、通信,让时间去决定是否结婚。所有这些都是在户外发生的,等我们进屋去用午餐时,她见到了一封亨利·索姆赛特夫人的来信,邀请她去芝加哥世界博览会帮助宣传禁酒,而当时认为,在美国这种美德还是很不够的。艾丽丝从她母亲那里继承了一种全面禁酒的热忱信念,接到这个邀请后她非常得意,于是兴高采烈地把信念给我听,并热情地接受了这个邀请。这使我觉得自己似乎无足轻重,因为这意味着她要离开几个月,也可能是一段有趣生涯的开始。
我回家后,把发生的事告诉我的家人,他们的反应完全是陈规老套。他们说她不是一位淑女,是婴儿拐卖者,是下层社会的女冒险家,是利用我没经验占便宜的女阴谋家,是没有任何美好感情的女人,是我永久要为她的粗俗而蒙羞的女人。但是我有从父亲那里继承的大约两万英镑的财产,我不在意人们说什么。亲戚关系变得非常紧张,直到我结婚以后仍然如此。
在此期间,我保有着一本秘密的日记,非常小心地隐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在这本日记中,我记录了我与祖母关于艾丽丝的谈话和我对她们的感情。那以后不久,我发现了父亲的一本日记,其中一部分是用速记记下来的(显然是为了不让别人看)。我发现他向母亲求婚时的年纪,正和我向艾丽丝求婚时的年纪一样,祖母对他讲的话几乎和她对我讲的完全一样,而他在日记中记录下他的反应和我在我的日记中记录下的几乎完全相同。这给我一种神秘的感觉,好像我过的不是我自己的生活,而是我父亲的生活的翻版,它使我产生了一种对遗传的迷信信仰的倾向注60。
尽管我深深地坠入爱河,但我却没有任何肉欲。确实,当有一天夜里我做了性爱的梦,而且在梦中,我的爱不是纯粹精神上的爱慕,这使我感到我的爱情被亵渎了。然而渐渐地,自然本性开始在性爱中居于主导地位。
下一件重要的事情是在1894年1月4日,在那天我从里士满到格罗夫纳路44号艾丽丝的父母家去拜访她。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整个伦敦都埋在厚达6英寸的雪里,我得从沃克斯霍尔跋涉前去。这场雪带来一种奇异的与世隔绝的效果,使伦敦静谧得几乎像一个独处的山峰。就是这次见面,我第一次吻了艾丽丝。我在这方面唯一一次经验就是在前面一章提到的和那个女佣接吻,我没有想到吻一个我所爱的女人会是多么令人心醉神迷,虽然她仍然说她还没有决定是否嫁给我。除了吃饭时间之外,我们这一整天都在亲吻,从早到晚几乎没说一句话,只是其间我曾高声朗诵《灵中之灵》这首诗注61。那天我到家很晚,在风雪中从车站走了一英里半的路程,疲惫不堪却欣喜若狂。
我在剑桥的下一个学期中,艾丽丝的感情交替变化。有时,她似乎急切地要嫁给我,而另一些时候,却决心保持她的自由。在这期间,我得努力读书,因为我正在进行一年的道德科学第二部分的荣誉学位考试。然而,我从来没有发觉,爱情不管是顺利成功,还是别别扭扭,对我集中精力有丝毫的影响。复活节到来之时,我先是随着莫德姨妈去罗马,去和我的舅舅阁下住在一起。从那儿,我去了巴黎,洛根在那儿有一套房子,他的母亲和艾丽丝都住得很近。这是我头一次见识到美国学艺术的学生在巴黎的生活。在我看来,所有这一切似乎都自由而欢快。我记得有一个舞会,在这个舞会上,艾丽丝穿着罗杰·弗莱设计的衣服。我还记得,他们多次想带我去卢森堡公园看印象派的画,以此对我灌输文化而未获成功。我记得入夜在靠近枫丹白露的塞纳河泛舟,艾丽丝与我并肩而坐,而洛根整晚都用他那毫无拘束的聪明,不停地高谈阔论。我回到剑桥时,詹姆斯·沃德严肃地对我说,不该把最后一个假期都消磨在欧洲大陆上,应该认真读书才对。然而,我并没有认真听他的话,我考得了优等第一名。
大约在我结束优等学位考试时,艾丽丝明确地答应和我订婚。对这件事,我的家人一直就是反对的,而现在,他们开始感觉到非要采取一些激烈的行动不可。他们没有权力控制我的行动,他们对于艾丽丝性格的指责当然还是毫无效果,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找到了一个武器,这个武器几乎使他们获得胜利。我们的老家庭医生,一个蓄着山羊胡子的严肃的苏格兰人,开始告诉我我早已隐隐约约怀疑的家族史的所有事情来:我的威廉叔叔是怎么疯的,我的阿加莎姑姑的婚约是怎样因她疯狂的妄念而破裂的,我的父亲又是如何饱受癫痫之苦的(自从一些医学权威告诉我此病的症状后,我怀疑这是否是一个正确的诊断)。在那时,认为自己很科学的那些人对于遗传都多少持有几分迷信的态度,当然,没人知道精神疾病在多大程度上是不良环境和愚昧的道德教育的结果。我开始感觉到,好像我注定了要有种黯淡的命运似的。我读易卜生的《群鬼》和比昂松的《库尔特家的遗传》。艾丽丝有一个叔叔,他非常古怪。我的家人强调这些事实,直到他们快要把我逼疯时,就说服我们遵循最佳的医学建议,看看如果我们结婚,我们的孩子是否可能精神不正常。这种最佳的医学意见,是由我们的家庭医生事先交代过,而家庭医生又是由我们的家人事先交代过。这种意见正式宣告:从遗传的观点看,我们不应该要孩子。在里士满那位家庭医生的家里接受了这个裁定之后,我和艾丽丝就在里士满的草地上踱来踱去,讨论这件事。我主张解除婚约,我相信医生所说的,并且很想要孩子。艾丽丝说她不特别想要孩子,她宁愿结婚而避免生育。在大约半小时的讨论后,我转而同意她的观点。于是我们宣布了我们愿意结婚,但是不要孩子。节制生育在那时被看成极可怕的行为,而现在只有罗马天主教才这样认为。我的家人和这个家庭医生气得扯头发。这个家庭医生郑重地向我指出,作为他行医经验的结果,他知道使用避孕药物,几乎没有例外地会严重损害健康。家人也暗示,正是使用避孕药物使父亲得了癫痫病,由此产生了一种叹气、流泪、呻吟以及病态的恐惧的浓重气氛,叫人喘不过气来。父亲得过癫痫病,姑姑是妄想病人,叔叔是疯子,这些发现使我极为惊骇,因为在那时,人们对于精神疾病的遗传都很迷信。在此之前,我觉察到诸如此类的事,但并不确切知道实情。1893年7月21日(我后来才知道是艾丽丝的生日),我梦见我妈妈没有死而是疯了,在这种情况下,我感到我不应该结婚,而当我听说这些事实之后,我很难摆脱恐惧感,正像下面我的一些反思所显示的。这些日记我一直没让任何人看过,甚至当时也没给艾丽丝看,她也只是到很久之后才见到。
7月20—21日(1894年),午夜。今夜是我梦见艾丽丝的一周年,也是她的生日,真是奇异的巧合。要是再加上我的梦已成真的事实,这种巧合确实非常强烈地影响着我的想象。我总是很迷信,而快乐时就使我更加迷信。如此彻底地被一个人吸引是可怕的。除了与她有关系的事以外,没什么事我觉得有价值。即使是我自己的事业,我对美德的追求,我的智能(我现有的),我拥有的或者我希望拥有的一切,我只把它当成献给她的礼物,表明我对她的爱情的珍视是多么难以形容。而我是快乐的,非凡的快乐。尤其是,我仍然能说,感谢上帝,我的热情里没有肉欲。但就在我最快乐的时候,就在快乐最纯洁的时候,它好像超越了它自身而突然堕入失落的恐怖中——舍弃建立在如此纤弱和不稳定基础上的爱情是何等的容易!在她生日那天我做的梦,我随后发现我的家人像在那个梦中那样欺骗我,他们郑重地、反复地警告,一个接一个逐渐发现形成了我大多数家人的生活的无望和无法减轻的悲剧,最重要的是那像命运一样笼罩于彭布罗克邸园上永久的阴霾,虽然我要抗争,但每当我到达那里,它便侵入到我灵魂的最深处,攫取我所有的快乐,甚至是来自艾丽丝的爱情的快乐。所有这一切,和对遗传的恐惧结合在一起,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他们让我感到好像是一种家族的厄运,我徒劳地与之抗争,要逃到那在别人看来是自然的、与生俱来的权力的自由中去。最糟的是,这种恐怖,必然也将艾丽丝卷了进去,我感到黑暗像是我与生俱来的因素,一场残酷的命运在强迫着我,不让我获得光明,还把她拽过来和我一起坠入那我已部分地浮出的深渊。我说不出命运会突然袭击我们,还是慢慢折磨我们,耗尽我们的精力,毁灭我们的爱情。但我却害怕家庭的恶鬼作祟,它似乎用阴湿的无形的手在抓我,以报复我对它阴暗传统的背弃。
所有这些感觉当然都是愚蠢的,只是因为吃了巧克力点心再加上熬夜。但这些感觉完完全全是实实在在的,并且毫不掩饰地以巨大的威力来攻击我。我必须在相当一段时间里,避免看到我的家人和彭布罗克邸园,尽管这肯定令他们感到痛苦,否则的话,我真的要害怕我是否会疯了。彭布罗克对我来说像一个魔鬼出没的家族魔窟——特别是我新近从安德生医生那里听来的所有观点。感谢上帝,这里的一切还是光明和健康,特别是艾丽丝。同时,只要我能忘掉彭布罗克邸园和传给我的可怕的遗传,我就没有凶兆的预感,有的只是纯粹的相互爱的快乐。这种快乐是如此伟大,如此神圣,以致我至今还在奇怪,在这个被人们损坏的世界上,这样的欢乐如何能存在。但是,我希望我能知道,爱情最终能带给她幸福,而不是进一步地去教她人生是多么可怕,人生包含多么深的苦难。可叹的是,它已经开始去教她了。
那个时候产生的恐惧在潜意识里一直不停地打扰我,从那时开始,而不是在那之前,我很容易做吓人的噩梦。在梦中,我梦见我被谋杀,通常是被一个疯人所谋杀。我大声尖叫,有一次,在惊醒之前,我险些扼死我的妻子,还以为我那是为了抵御谋杀的攻击而进行的自卫呢!
许多年来,同样的恐惧使我避免所有深挚的情感和加进轻松气氛的理智生活。幸福的婚姻渐渐给了我精神上的稳定。在后来的日子里,当我经历新的感情风波时,我发现,我能保持头脑清醒,这就驱散了意识中对疯狂的恐惧,但无意识的恐惧依然无法排除。
我和艾丽丝找到了另外一名医生之后,我们该怎么办就不再像过去那样犹豫不决了。医生轻松地向我们保证,他多年来一直用避孕药物,没有任何不良后果,没什么可害怕的。他还说如果不结婚才傻呢!我们不顾两代家人震惊的感情,决定继续向前走下去。事实上,结婚两年后,我们渐渐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我们咨询的那些医学权威,尽管他们显然的确都是医学权威,但他们所讲的全是一派胡言。于是,我们决定,如果可能我们就要孩子,但艾丽丝后来被证明不能生育,于是以前的大惊小怪,完全是庸人自扰。
这场喧闹结束之后,我去弗赖迪山和艾丽丝的家人住在一起。在那里,我着手写一篇研究员资格论文,以非欧几何为题。我的家人几乎每天都给我写信,谈论“你现在过着的生活”,对我来说很明显,如果我让他们得逞的话,他们要把我变成疯子,而且我正从艾丽丝那儿获得了精神上的健康,我们越来越亲密了。
然而,我的家人并没有就此罢休,那年8月,他们通过当时我们驻巴黎的大使达弗林勋爵,给我安排了一个名誉随员的职位。我不愿意接受,但祖母说,她将不久于人世,我有义务让她看到,分离能否减少我的迷恋。我不想在她行将辞世时感到懊悔,所以同意去巴黎至少待3个月,条件是如果那不能对我的感情产生什么影响,我的家人将不再极力地反对我的婚姻。然而,我的外交生涯是短暂的,没有光彩的。我厌恶这份工作,我厌恶那些人,厌恶那种犬儒主义的气氛,厌恶与艾丽丝分别。我的哥哥跑来看我,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应我的家人之请来的,为的是对局势做出判断。他强烈支持我,站在我一边。而当3个月一过,也就是11月17日,我就离开巴黎这不愉快的地方,回到艾丽丝身边了。然而,我得首先和她讲和,因为她嫉妒起她的姐姐来了。我在巴黎的后一段时期,多次见到她的姐姐。必须说明的是,我们只需大约十分钟左右就讲和了。
在巴黎期间,我所获得的唯一有永久价值的东西就是乔纳森·斯特奇斯注62的友谊,我对他充满强烈的情感。他去世后很多年,我去赖伊的亨利·詹姆斯故居参观,那时,故居作为一家博物馆保留下来。我在那儿突然间看见斯特奇斯的肖像挂在墙上,它使我如此震惊以致这家博物馆还有别的什么我都不记得了。他是个跛子,敏感,善于文学,属于那种所谓美国贵族(他是J.P.摩根的外甥)。他是个非常诙谐的人,有一次我带他去三一学院校友园,他说:“噢!对了,就是在这里,乔治·艾略特对F.W.H.迈尔斯注63说,上帝不存在,但我们必须为善。迈尔斯则说,上帝存在,而我们无须为善。”我在巴黎期间,时常见到他,这奠定了我们友谊的基础,一直持续到他去世。
书 信
我亲爱的伯蒂:
我一直想给你写信,告诉你我的剑桥之行是多么快乐,但我在此定居,却碰上一个倒霉的时候!这都怪这讨厌的新规定。因为想要在固定的范围内弄几个房间实在太难了,而我又太自傲,不肯这样快就承认自己没有办法。于是最终我在拉丁区安顿下来,住在七层楼上。我觉得我心中充满了精神上的得意,这大大补偿了我所遇到的烦扰而有余,感到自己比周围的人过得舒服真是惬意!昨天我遇到一个朋友,他就住在河对面,生活安逸极了,而我还是感到比他优越得多。当我给我的导师写信时,我很担心他在回信时会给我寄一件粗毛衬衣注64。你试没试过去遵守戒律?我不说坏话,因为我也没人去讲,尽管我想到了我的女房东。那天我搬到这里来时,我身体状况如此之差以致除了吃面包和读少量有趣的新闻外,什么也干不了。
我已经开始写一本小说,但你可以放心,它不是宗教的,一两年之内,它还不会被出版商退稿吧!
和你分别后,来这里的旅行是最有趣的。在汽船上,我们像快乐的英国人那样,并排坐着互相对视。有一对年轻的夫妇,他们引人注目,好像对青年人提出警告、给出教训。男的满脸困惑,没有胡须,而女的软弱无力,没精打采,还有一个婴儿。这位丈夫把妻子安置在一个扶手椅中,自己抱着婴儿踱来踱去。然后他站了很久,凝视着海平面,好像要对它发问。但是,他妻子和婴儿的忧郁和不适很快便中止了他的沉思。这对青年人是怎样的一种警告啊!我也会处于他的位置的!
我希望你参加辩论,以证明上流阶层人士是没有知识的——如此广泛的概括太令人刺激了——这样我们可说的就太多了。
我希望你愿意参加我们的协会,果真如此,把我当成你们的指导者吧,我会给你设置很好的苦修课的,而那以后,我肯定会听取你的悔罪——因为你肯定会违反一些规则纪律——你的完整人格会出现一些缝隙。
如见到谢尔顿·艾莫斯的话,请转达我的问候。
你的永远的
洛根·皮尔索尔·史密斯
1891年10月25日
巴黎 索默洛尔路15号
亲爱的伯蒂:
现附上规则总纲,不久我们要开一次协会会议把它们确定下来。例如第一章规则,你最好固定一定数目的金额,然后保持下去。从你寄给我的报告得知,你好像只是靠吃鸡蛋和饭食过活——我应该劝你最好偶尔也去吃正餐。其次,在学院里,一个人应该多多少少有些娱乐——但不应把它算在食宿之内。又如第四条规则——我要说的是,在学院里,或许还是不做太多的社会工作为好。
你所说的关于一个人改变忘我习惯的话,真是太正确又太可怕了——它触动了我的心——一个人一旦形成一种习惯后就没有烦扰,我会给教主写信谈这件事。
当然,你应该把你自己看成协会成员,你应该向我忏悔,而我会回信给你一些最好的精神上的忠告。你必须吸收其他的成员加入,我们期待三一学院有一半的人加入我们的协会。
我现在生活平静得像牡蛎,我发现,一个人将他自己暂时从所有的社会羁绊中解脱出来到处看看,是件很愉快的事,而这里又有这么多可看的!
你的永远的
洛根·皮尔索尔·史密斯
1891年11月
巴黎 索默洛尔路15号
以下是洛根·皮尔索尔·史密斯为“道学家协会”撰写的规则:座右铭: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是一个道学者。
1.以不引人注意的方式自制,不要谈及你的经济情况。
2.避免一切对他人无益的和恶意的批评。注65
3.保持你的社交仪表——外衣刷净、鞋带系紧。
4.避免结交富人,避免参加奢华的宴会——所有那些不把他自己的财产当作一种责任的人。
5.不要做一个庸俗之人!不要错过任何一个欣赏音乐、绘画或演出的机会。
6.通过你的技巧,在这些事情中,总是让其他人尽可能多地受惠。
7.尽你所能去扩展协会。
特别规则:
1.每周食宿费不超过两英镑。
2.在衣服与娱乐方面严格控制支出。
3.如果你的收入超过你的生活必需,至少将它的十分之一用于慈善捐款。
4.每周用一个晚上或相当的时间为劳动阶级做社会工作或访问病人。
5.每周用一定的时间去反省检查。
6.除非出于健康目的,完全戒除高酒精饮料。
7.每天实行一些轻微的自我克制,例如按时起床,喝茶时不用糕点,早餐不用黄油,晚餐后不喝咖啡。
8.严格执行医生规定的或自己良知赞许的饮食和运动规则。
9.每天读一些公认为优秀的诗作或宗教书籍,至少半小时。
10.每隔一天用半个小时或每周用一个半小时,复习已学过的知识——复习科学的或经典的著作。
11.按时践约,不要应允或承诺你不可能履行的约定。
道学头注66或副道学头被赋予暂时的或永久的免除会员执行这些规则中任何一条的权力,如果他认为这样做合适。
忽视这些规定及座右铭者,应向道学头或副道学头坦白承认,如果他们认为必要,可以安排一项悔罪的惩戒。
建议的悔罪惩戒:
进行一次例行的礼节性拜访。
写一封礼节性的信。
读一些诗或散文。
将英语译成其他语言。
整理你的房间。
款待一个你厌烦的人。
(粗毛衬衣可通过申请由道学头处得到。)
我亲爱的伯蒂:
我想你已经成为一位出色的道学家协会成员,而你有足够的小过失令人关注。然而,你花12英镑6先令买一只手杖,还是令我十分震惊。这里似乎有一种罪恶的味道在内。我想应该以2英镑6先令为限,而如果剑桥的道德水准不比牛津高出许多的话,我认为你的12英镑6先令的手杖也不应该由你保有太久。
对于烟草和海泡石做的烟斗我一无所知,所以我不能追随你到这个奢华的领域。关于这件事,我得去问问抽烟斗的人,那么,我想你最好还是在惩戒表里选一条来自处吧!以后,如果你继续犯下罪行,我会变得更加严厉。
我发现严格修养,坚持道学气,一如所有卓越的形式一样,比我想象的要困难得多——顺便说起——让我告诉你,如果一个人只简单地认为他已经读了半个小时的书,他很可能只读了一刻钟。人的本性,至少就我的本性而言,在衡量自身时,一定总是往好处想。
但这是不行的,正像那条每周一个半小时的规则不需用在你的身上——但你应该去听音乐会,除非你太忙。至于慈善捐款——这种慈善事业多得数不过来——但你为什么不省下慈善捐款来用作道学家协会的基金呢?如果这样,我们以后开会时,就可以决定用这笔钱干什么。当我们聚在一起时,互相比较各自的经历,将是最有意思的事情了。然而,我担心它会引发从悲观角度的反思来。
我的导师——首席道学先生,已经使我失望——如果这不算是说人坏话的话。我逐渐怀疑他自己已在执行规则方面陷入困境,这真是非常可怕的。
我独自一人住在这里心满意足。每当一个人来到巴黎,他就承接了如此丰厚的传统和文明!三四个世纪的智能与品味的成就——谁在巴黎谁就能够享用。一开始我感到迷惑,逡巡不前,怀念英国。但现在,我已经完完全全地爱上巴黎了。
等你收集了更多的罪恶时,一定再给我写信,并告诉我是否因畏惧惩戒而促使你一心向善,像我这样天性怯懦的人的确就是如此。
你的永远的
洛根·皮尔索尔·史密斯
1891年12月3日
巴黎 索默勒尔路15号
我亲爱的伯蒂:
我刚刚又把你的来信读了一遍,看看是否能找到一个借口对你施加惩戒。由于今天下午弄伤了脚,心绪很坏。但我不是把穿着大礼服也看成罪恶的那种人——如果穿着合适的话。不过,请等一下——你是否肯定你告诉过我,如你所说,为了铲除我的怀疑主义,你读过什么东西——在你心里是否一点儿都没有违反座右铭第1条的念头?如果经过严格的自我检查之后你发现有的话,我认为你最好把去年夏天你已部分领会过的《西风颂》学完。
以上我是以你导师的身份写的。但是作为你的朋友,你在讲你纵容自己犯“不被规则禁戒的所有的恶习”时的平静态度,使我大为震惊和惊恐。我无须指出,这种不被我们规则禁戒的恶习如此之多:从赌纸牌到咬指甲——我想我不该相信,你已经沉溺在所有这些恶习中。我想你一定指的是你读了布朗宁的大量作品吧!
我现在生活得十分平静与满足,每天我用一定的时间致力于用规则和道德来丰富英语语言。其余时间,我沉思着艺术与文学中所表现的人的心灵。我当然渴望着那个时刻——无疑那个时刻一定会到来的——那个时候我会听到我的名字被人人传诵着,看到我的名字被所有的报纸拼错。同时,轻信的美国女士们把我当作诗人接待,我也为此感到心满意足。
作为一名小说家或《明星》所说的“虚构故事作家”,我立下目标要在自己的故事中,把真理和道德巧妙地结合起来。“爱神丘比特与他的所有的荡妇的诱惑”,我也希望描述一些两性之间无休止的争斗的事件。美国的那些假道学先生会说什么呢?我不在乎。
好了,像这样详述我珍爱的自我真是乐事吧!
我设想你“正处在开端”——一个人希望用庄严的风格——开端的另一个说法——书写,就会这样说,这样再提到我的道德导师的品格时,我会用一些警句使这封信有味道。如果我能够找到一个既真实又新鲜的句子——但我想不出任何一个——真理总是如此平凡——那就是为什么悖论总比真理有如此大的吸引力的缘故。
你的永远的
洛根·皮尔索尔·史密斯
1892年1月11日
巴黎 索默勒尔路15号
亲爱的伯蒂:
我认为应该准许那些有节制的饮酒者加入道学者协会,如果他们在其他方面还令人满意的话。好人是如此之少。但所有这些问题,我们相聚时必须认真讨论。我想,我们在复活节那个星期的某个时候要去哈斯勒米尔的,我希望届时你能抽几天空儿去那儿看我们,不过等我回到英国,我会再给你写信的。看到我的地址,你就会知道我又迁居了。最终,我落户在一个由我自己布置的小单元里。我现在在巴黎的波希米亚聚集区,一个最迷人的地方,居住在这里的都是法国看守人和美国、英国学艺术的学生、青年男女们,他们过着简朴、文雅的生活,穿着都很随便。我每周两英镑的生活费在这里都显得过分奢侈。人们的目光从来不注意干净的亚麻布衬衫和新衣服。你真想象不出这里有多么可爱——人人都年轻、贫穷、聪明而且勤奋工作。
刚到这里时,我认识了一些住在河对面的上流社会的人物,常常和他们喝茶、谈天,但他们的生活看起来是如此空虚,头脑是如此弃置不用,毫无见识,以致我一接触他们就厌烦得头疼。只要想试的话,人们会把自己变成多么迟钝和愚昧啊!
你的永远的
洛根·皮尔索尔·史密斯
1892年3月19日
巴黎 大茅舍路14号
在剑桥好吗?伯蒂,我希望我能顺道去看你——只是你见了我会大吃一惊,我把头发剃光像一只鸡蛋,衣衫褴褛,独自隐居在福恩赫斯特。我独自住在那里的科斯特罗小屋注67里。斯蒂芬给我写信,要我给《剑桥观察者》注68写点儿东西,我相信我鬼迷心窍,就应允了。我匆匆忙忙写了一篇论亨利·詹姆斯的文章,但当我昨晚寄出之后,忽然觉得这篇文章写得真是太蠢太坏了,但愿这位好人不要发表它。
他寄给我的《剑桥观察者》上真有好文章,我非常惊讶——这个刊物的确应该受到鼓励,只不过我不同意它对不贞的狂热——它嘲讽弥尔顿所谓“贤明而严肃的童贞教条”。英国人想当法国人是危险的,他们永远也抓不住要点——“重音”。一个法国人,如果他错了,别人就会说那是由于像他们所说的“一时的疏忽”——或者由于心不在焉。而对英国人来说,那就要严肃得多,认为是有意的了。不,一种文明必须以创立和养育它的人所定下的感情的路线和方式为主而发展下去。我是参观“新英国艺术俱乐部”时感到这点的。那儿有一些优美的东西,但大体来说却与现实艺术——法国艺术——有着渊源关系,就像一次教会会议与现实社会运动有关系一样。
请告之西克尔和他的朋友,以埃克塞特会堂的热情与谴责传播一种不贞的福音,将使我们已经生活在其中的阴霾更加厚重。
我将在英国停留更长的一段时问——你何时放假,准备去哪儿?
你的洛根·皮尔索尔·史密斯
1892年11月24日
哈斯勒米尔
弗赖迪山
我亲爱的伯蒂:
我很抱歉,马斯格雷夫和我不能到里士满来,我在伦敦只停留了很短的时间。如果我回来的话,我希望复活节能回来,巴黎会倾其所有来欢迎我。我抵达时,就已经生活在这令人愉快而又可怕的地方的诱惑之中,因为在许多方面,它是很可怕的,至少我居住的巴黎的这块地方是这样。或许这是巴黎自身的弱点,或许事实是住在这一地区的人们没有俗套和伪装,或者也许——我乐于相信——艺术家们的生活几乎总是带有悲剧色彩的——或者至少不缺乏悲剧的因素——使我对这里的生活同时产生厌恶感和优雅感。请想一想,就在今天早晨,我发现我在这里认识的一个女孩疯了。她来见过我,乞求我帮她写一本书,抨击法国的不道德。现在,我正在等我请的医生,看我们是否要把她关起来。至于谈到“道德”——不论在女人还是男人中间,你都可以发现许多其他事情。还有一天,我在斯塔德的画室遇到戴维斯家年轻一代中的一位——看到另一个优秀的年轻的英国人来巴黎生活,我的心不免有些沉重,但我想他能够照顾好自己。
但是我不应该过分咒骂巴黎了,因为归根结底,这些,或许就因为这些,巴黎才无比的有趣。这里赢输的赌注都很大,而人人都在赌。
你的洛根·皮尔索尔·史密斯
1893年2月14日
巴黎 大茅舍路14号
我亲爱的伯蒂:
我猜想你正在剑桥观察一年中树叶变黄的季节,沉迷于与这个季节相应的情怀之中。我仍不情愿地待在伦敦,看来现在还没有离去的打算。我曾试图喜爱伦敦,因为它满是污垢的魅力至今还没有被适当地谈论过——魅力它确实是有的——但我已决定,如果我对伦敦是恨而不是爱的话,那一定来自我的灵感,因为出于文学的目的,恨是一个极好的主题。所有的法国写实主义都植根于对人生的恨。按照哈罗德·乔基姆粗鲁但却真实的说法,如此的悲观主义必须多少要以乐观主义为基础。“无光不成影”,伦敦可能成为什么的光辉梦想,巴黎已经有过了,在很小的程度上有过——使得现在的伦敦似乎是不光彩的与黑暗的。以后,我曾稍微接触了文学圈子——不是最好的文学圈子,只是伦敦无足轻重的小说家、诗人和记者中放浪的文化人——它根本赢得不了人们的热情。不,伦敦微不足道的小说家、诗人和记者中放浪的文化人缺少能救赎他们的品质——公正无私——它是一个卑劣的、追逐金钱的波希米亚群落。他们意识到自身的卑贱时,就决心在周围的广大世界中除了行为举止之外什么都不看。他们坐在餐桌旁,这些面色苍白瘦弱的年轻人,想显示全人类都像他们自己一样卑劣低下——他们的确有片刻成功地使全人类都显得卑劣。
你喜欢你的哲学课吗?不要变成黑格尔主义者而在香梦中迷失了你自己——除非至少有一些人限定自己只去相信已被证实的事物,并且在我们确实知道与确实不知道之间划清界限,否则世界将不会前进。
你的永远的
洛根·皮尔索尔·史密斯
1893年10月29日
威斯敏斯特
格罗夫纳路44号
亲爱的伯蒂:
非常感谢你慷慨的支票注69——此处极为需要,不过幸亏有钱寄来,才得以使他们通过各种办法支持下去。他们当然是些优秀的人——很难相信他们会屈服。在我看来十分肯定的是,矿主引发罢工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瓦解工人联合会。当然,工人联合会常常使人生厌——我敢说矿主有值得同情的苦衷,但是他们的利润也是非常可观的,似乎没有人会相信他们支付不起工人的“维持最低生活的工钱”。在过去的一年里,有大量金钱投资于这里的煤矿,有好几个新矿井开始挖掘,显示出这档生意是有利可图的。噢,看看,男人们和女人们,尽管他们处于真正可怕的贫困中,仍然紧紧团结在一起,看看他们是怎样互相依存的,对我们很有好处。
你的洛根·皮尔索尔·史密斯
1893年11月16日
巴黎
巴恩斯利女王饭店
亲爱的伯蒂:
你忘了在上面背书——请把你的名字写在背面,然后将它寄给设费尔德路41号J.T.德雷克。还得要好几个星期许多巴恩斯利人才能去工作,这笔钱将是非常有用的。每10镑可以供240个儿童一餐饭。我非常高兴去过巴恩斯利,尽管我是带着呻吟去的。但是看到这么好的民主做法,对我们很有好处。我真希望你能够看到我参加的一次矿工会议,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的保守党议员大着胆子跑来,但几乎无意向矿工表明他们是错的。矿工用温和的轻蔑对待他,当他告诉他们说,他们的工资已足够他们花销时,他们说:“伙计,你自己花花看——它还不够付你这身浆得笔挺的西服的钱呢!”“伙计,你吃饱了撑着了,”还有其他玩笑话。“少了不行”,一个妇女喊道,大家都叫好。后来一个矿工说了许多语带讽刺而又十分在理的话。那位年轻的议员便傻相毕露——吃得好,穿得好,满面红光。在他和那他劝说其要知足的人之间的斗争就是你所谓的罢工了。但他还得面带微笑,显出和蔼可亲的态度,只有保守党员才能做到那样,而且他还要假装他十分怡然自得。
你的洛根·皮尔索尔·史密斯
1893年11月
(伦敦)西南区
威斯敏斯特堤岸
格罗夫纳路44号
我亲爱的伯蒂:
我当然知道事情是怎么样的,像我这样爱我的妹妹,我自然不会认为你表达感情的方式很荒唐。如果你仍然要把这种感情维持几年下去,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不知道我还会喜欢什么人能胜过你来当我的妹夫——我也确实不知道还有什么人比你更合适当艾丽丝的丈夫。但是我真的在想,你如果过早订婚会犯错误——但是我敢说你并不打算这样做。一个人永远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子,无论如何,在21岁以后的最初几年,应该用来进行自我教育或者寻找工作。而结婚甚至订婚,会严重地妨碍那一切。
伯蒂,我的确相信你,尽管在我说来,这种相信别人的能力并不是我发展得最充分的能力——只是我希望在我看到你经过几年良好的工作、积累了社会经验之后,仍然不改初衷。到那时,我才会对你的决定更加信任。去立功扬名吧!我亲爱的——让我们看到你是优秀的和聪明的——如我们真的相信你那样——你的朋友都对你的能力和前程有着极高的期望,只是要保持住你自身的自由,并对你的工作感兴趣才是。爱情是生活的仆人,而不是主人。
你挚爱的
L.P.S.(洛根·皮尔索尔·史密斯)
1893年12月2日
(伦敦)西南区
威斯敏斯特堤岸
格罗夫纳路44号
以下信件是与艾丽丝分开的三个月中写给她的。
我亲爱的艾丽丝:
正如预期的那样,没什么特别可说的,因为什么也没有发生。然而,直到现在,也没有什么特别可憎的事。当我到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的祖母坐在她起居室的沙发上,脸色看起来非常苍白和忧郁。然而,发现她并没有卧床,我还是松了一口气。我们的会面尽管没讲什么话,却十分亲切。我们谈的只是无关紧要的话题。她显然知道,谈论任何激动人心的事情都会对她的健康有害。医生不允许她看任何信件,除了姑姑认为看这信对她有好处(虽然她自己并不知道这回事)。不过今天早晨还是给她看了我的信,而她对此似乎也很高兴。我的坏良心已经被你和弗赖迪山的气氛所征服了,因此尽管祖母生病,我还是觉得比上次更能忍受了。或许正因为如此,做任何事情都显得更加亲切、更加自然。
姑姑详细询问我的所有计划,但是她的评论,尽管是最雄辩的,却是设有明说。我告诉她关于美国的事,她似乎认为我们没结婚就去那里颇为奇怪。我说:“我们认为这样比结婚之后再去更好”,但她不置可否。她只说“我现在还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奶奶”。她因健康原因,可能在九月份得离开此地,她试探我是否肯陪祖母待在这儿。但我说我到时候要去弗赖迪山的,我说以后的几个月里,我会不时地来这儿,但我主要还是住在弗赖迪山。她满脸怒气,但没吭声。她已经意识到,不论劝告和批评都不顶用。她提到了祖母见你的事,但我说我要在场会更好。
糟糕的是,祖母今晚身体不太舒服,她不断地服用安眠药和助消化药。他们既不敢停药,又怕她过分依赖药品。她在病中,非常让人可怜,但我已炼就了硬心肠,因此,我并不太在意。她一直在写关于阿瑟的诗,试图转移她对这个题目的注意力。为了同样的目的,她也一直在大量阅读,但显然,她并不太成功。
但实际上,这次回来没有想象的一半坏,所以你不必因为我而感到不快,或者想象我会以两星期前的昨天的那种心情回来。然而,我不想——对我何时回来做任何许诺,如果我能够不做许诺的话。晚安,最亲爱的!除了有说不出的厌烦之外,我真的很快活。我希望你能享受乡居之乐,即使我不在,也要强迫你这样做。
你最忠心的伯蒂
1894年7月31日
萨里郡 里士满
彭布罗克邸园
我的爱人:
我对给我在巴黎安排一个职位的事感到非常困窘。如果我能确切知道,它不会持续到圣诞节之后,而且将来也不会以同样职位将我拴住的话,我还是倾向于接受它。它会使我们分别的时间变得非常愉快(因为我必得在巴黎大使馆过得非常愉快才对)。它会使我尽可能多地了解这个圈子在这段时期所有能发生的事,它将给我一些外交这一行的知识。如果这段时光成为一段孤立的人生插曲的话,无疑是很有价值的经历。我不知道它是否肯定会推迟我们的会面和婚期,我怕是会的,同时会有一场争吵,不同意延期。我也害怕这个圈子及其风气,因为这些对我没什么好影响,尤其当我在其中感到怡然自得的时候。我非常害怕这种职业,一旦置身其中,将很难摆脱掉。此外,它还意味着大量的贵族式的约束,会妨碍我们将来的活动。几乎没有任何国内的任命能诱使我放弃我们计划的旅游年。我肯定,这不仅是度过我们结婚后头一年的最快乐的方式,而且还具有很大的教育价值。我真心希望祖母能告诉我更多的细节。从她的信中只是清楚地表明:如果我接受这个职位,会使她非常满意;如果我拒绝这个职位,我将可能得罪达弗林勋爵,尽管这或许可以避免。我真希望我们能当面讨论这件事,我还愿意听听洛根的意见。
下午二点:我越想这件事,就越觉得,它向我希望躲避的事业迈出了第一步。但在听到更多意见之前,我仍然拿不定主意。而如果我拒绝的话,当然一定会切断我当秘书之类职务的途径。因为人们不会愿意给这样一个爱挑剔的而且显然变幻莫测的年轻人提供任何职位。这是利是弊全看你怎么去看。我的脑子乱作一团,乱得让我无法思考。
1894年8月30日于
威尔特郡
拉姆斯伯里宅邸
我亲爱的艾丽丝:
现在,我又在家里了,有时间写一封真正的长信,今晚,我觉得好像能永远写下去,这地方令我感伤,思绪万千。我是如此清晰地回忆起去年9月,我的所有工作好像仍摆在我面前。我今天出去,坐在喷泉旁,想到了我在那里度过的漫长而孤独的日子。沉思、憧憬,简直不敢去希望。在你还没有回信的那些日子里,我总试着从你常给我写的干巴巴的、毫无内容的短笺中读出最细微的表示。从某个方面看,我感到十分痛苦,焦急得发狂;然而另一方面,又充满着新生活的活力。于是,我常常惊奇地发现,我不再想去死,尽管我那样想已经有5年了,并且认为我总会那样的。我是多么盼着邓罗泽尔来这里访问,一小时一小时地算着,到那时我就可以离开祖母,自由自在了。现在我又一个人单独待在这里,我感到其间这一年简直是一场梦,好像你仍然远在遥不可及的天边。对于人世间的挣扎者漠不关心,就像上天必定那样。现在我感到一种奇怪的厌倦,就像对那个扰人的梦一样厌倦,它形成一条暗流,潜伏在我的所有思想之中,使得那梦幻一般的感情,完全不同于去年9月的状况。这种厌倦由过去一年所有的挣扎、焦虑和苦痛组成,由为了得到你而付出的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扰人的讨论和争吵组成。然而我不是不快活,绝对不是。但是,眼下我好像已经过完了自己的一生,过得很不错,已达到了顶点,一个决定性的时刻。现在,看起来没有必要再为生活担忧了,未来再也不会有更好的东西,死时也不会有什么痛苦。
我想你会认为这些感觉是病态的,但我不认为这些感情特别如此。由于读佩特的书我坠入梦幻般的心境,它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确实,在我看来,它几乎和我所读过的任何书一样美(除了有些地方由于他缺少幽默感而出现不谐和音,就像多病的猫一样)。我确实被白杨树和一些我再没能找到的段落所打动,它没引起我确切的、孩子般的回忆,因为从我确切记事的年龄起,我就不像弗洛里安那样生活在一个感观的世界之中;我又朦胧地感到,在我智力完全灭掉我的感觉的很久之前,我是生活在华兹华斯的颂歌之中。我脑中还有一幅模糊而杂乱的图景:夏季的落日映照着一小片温暖的红土地,而在炎热的日子里——那时我常常天还没黑就上床睡觉——屋前的白杨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屋影慢慢地爬到白杨树上。我对持续温暖的晴朗天气有一种模糊的感觉,以前当我常常被带着驾车出游时,我注意到斑驳的影子掠过马车,那是由头顶上的树叶的空隙漏下来的(一旦我发现这种现象,科学的兴趣就扼杀了我的印象,我便开始思考诸如为什么那些光斑总是圆的等等问题)。但我确实很早就失去了注意印象本身(per se)的能力了。我总是把注意力从印象转移到搜寻那些存在于它们背后的科学的、知识的和抽象的东西中了,因此我不会像弗洛里安那样,想到需要赋予它一种哲学,于是这些印象就全部进入我精神的废纸篓里去了(这就是为什么这本书使我如此幻想的缘故,因为它把我带回最初的童年时代,那里似乎没有一件事情是真正实在的)。直到我的青春发动期,当感官与情感比以前或以后更加强烈地重新显现出来时,以致我感到又被带回到我的童年时代;那时我把美当作宗教来崇拜,就像弗洛里安可能做过的那样;我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找到真和美之间的某种联系。这种热情的欲望是如此强烈,以致当我一再感受到这种美与事实的和谐无法达成时,美给我带来剧烈的苦痛(虽然同时也给我带来极为强烈的感官激奋)。在这种状态下过了一段时间后,我读《阿拉斯特》注70,发现我所经历过的同样心境被描写得栩栩如生。只是渐渐地,当我对美注意得越来越少,当我度过这段自然的病态时期(因为对我来讲,对美的热情如此强烈必然是不正常的),当我重新变得更纯然理智之后,我才不再忍受这种冲突之苦。当然,在费茨的一段中,我对现实生活的体会使我结束了这种多愁善感的心态。从那以后,我只是偶尔遭受其苦。如果我能相信布莱德雷,正像我大多数时日那样,我便再不会身受其苦。
萨里郡,里士满
彭布罗克邸园
1894年9月1日,晚上9:00
星期日早晨 九月二日
昨天早上,我从雷丁给你打了一个电报,告之“我不能来,因11月17日不变”,但我猜想,电报到达之前,你可能已离开奇切斯特了。你说如我不能来英国,你就去巴黎,但从我祖母的话中推想,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辞去这个职务。你能将我的帽子放在帽盒中寄来吗?我需要这两件东西。回信请在明天第一班邮班寄来,否则我可能会走。我可能在收到金伯利勋爵来信的次日出发,但我不能去看伊迪丝和布赖森,他们肯定要在布列塔尼住到11月吗?我把佩特的书寄给玛丽琴,或是直接寄给凯里·托马斯?所有这些琐事都是很烦人的,我很抱歉不能记得把我所要寄的东西一次寄掉,但我的记性不可避免地总是这样。
我极喜爱“悲剧缪斯”,它着实有趣。除此之外,它特别符合我目前的状况——乔琪姨妈昨天非常亲切,但是太爱打听了(确实大多数女人都是这样),她说即使是在很早以前,只要稍微接触到婚姻这件事,我的祖母就会无比亢奋,大惊小怪,就会为之焦虑不安……。
对于巴黎的计划,我变得十分高兴。我将尽最大努力不去那么讨厌我的同事。不管怎样,我应该能从那里写一些有趣的信的。对我的描述请给予文字上的批评,以便使我尽可能写得生动。——你对你的朋友们的谈话感到厌烦是可悲的。不过当一个人对自己的事情非常专注并兴味盎然时,是难得重视其他人细小的关注的。我并不遗憾你已经能理解,我为什么更在意你直接去美国,超过你仍在伦敦而我们不见面。当时你认为这很蠢。无疑是很蠢,但它是自然的。
我希望这封信能长得使你满意,写这封信是一种很大的满足,我期望着得到一封长长的回信。你要是收到伊迪斯·托马斯的信,能把她的信寄给我吗?我一知道何时动身去巴黎就给你打电报。
再见,我亲爱的人!这次不再见面,没有尝到分离的痛苦,真是好得多了。
你的忠实的伯蒂
萨里郡 里士满
彭布罗克邸园
最亲爱的艾丽丝:
今早第一个邮班我收到你的三封信,让我很愉快其中从拉姆斯伯里寄出的一封尤其令人高兴。我现在将信中所附文件寄回,它们着实使我开心。
我已经决定接受巴黎提供的职位(由于你敦促我这样做),我猜想金伯莱勋爵的批准纯粹是走形式。我在这里只是在等达弗林勋爵的另一封信,等到后我就马上出发。但是我颇为遗憾,你把贵族制度的危险和缺点看得如此之轻。我开始担心,你永远也不会理解,我为什么厌恶这些危险和缺点,而那并非仅仅是一种迷信。你和洛根能够和贵族交往到什么程度(至少在你订婚之前),而不碰上他们为防止他们自己阶级那些想“逃跑”的人而设置的绊脚石?美国人喜欢社交,仅仅是因为他们大都是古怪特异的人,他们不干别人所干的事,或者有意不去做别人禁止做的事。人们期望从他们那里得到一种引人注目的乐趣,于是就容忍了一切,虽然除了极少数的人之外,大多数人在他们背后激烈地咒骂来得到补偿。这样你就看不见贵族们和他们自己阶层的人在一起的表现:顽固、刻板和守旧,与家族传统只要有着最微小的背离,就感到震惊。此外,他们多是我的亲戚和我祖母的朋友,除非我在巴黎干了蠢事而出丑,这个职位才会提供给其他英国人。我任何拒绝的表示都会给我的祖母造成极大的痛苦(绝不能指望她的去世),并会冒犯和惹恼他们一整批人。还有,作为我的亲戚,他们都自觉有权来规劝我。当我试图以我所认为的诚实的方式、平静而不受干扰地工作,未必想至少在我50岁之前给我带来些许名气和成功时,他们就会来纠缠,要我干急功近利的事。我的许多人事关系和他们中大多数人不幸对我怀有的善良愿望,可能使我很容易取得成功,但是他们的固执坚持会困扰我,让我担忧。同时(我必须承认这一点),我有这样一个可怕的想法是,我竟不完全信任你会支持我。我很热衷于经验,但如果用我具有的才能去做点儿事情,我必须避开大量可能的经验,把我自己关在书房里,过一种平静的生活。在这种生活中,我只能看到(尽可能)赞成这种生活的人们。我很清楚地确信(虽然这是一种弱点的坦白),如果你坚持要我拥有大量的经验,要我看到多种多样、杂七杂八的社会,并走进这个世界,或许还有各种全然不同的、世俗的人生经历的插曲,我的神经可抵挡不住这种紧张。在这种情况下,我不是被迫放弃我良知所赞许的工作,就是还不到30岁就身心疲惫而垮掉。总之,我远比你更了解我自己的需要。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你应该支持我坚持这些需要。人生的偶然经验对我所渴望成为的一名专家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好的仪表绝对没用。你有一种不合逻辑的仁慈心肠(如果不说是弱点的话),这种仁慈使你看不到一般规律对特殊事例的应用。假如有人要从违反一般规律中得到一点儿快乐,你完全能办到。你声称,一般来讲你希望我过一种平静的学者生活,而在每一种特殊的情形下,却怂恿我接受人家提供的职位,参与实际事务,这实际上对我是一种妨碍。我们俩也都有陶醉于廉价的成功的危险,这可是世界上最该诅咒的事。如果我浪费了这些本来应该完全用于理论工作和通过思考获得观念的时间(因为这只有在一个人年轻时才可能),我的良心会谴责我一生的。万能的上帝断然把我创造成了一名理论家,而不是做实际工作的人,世俗的知识对我没有什么价值。花一小时读华格纳的统计学,可能比花三个月偶尔接触社会更值得。一定要严格地、一贯地接受我自己的这个观点,不然的话(如果我不得不像我的亲戚及世人那样也和你争斗的话),我一定会错过我希望去做的事。你可以将这封信中你喜欢的部分读给洛根听,看看他是否同意我的意见。一位理论家的需要与你的需要是如此的截然不同。要使你认识到,对你是最重要的事物,对我可能毫无价值,看起来是不可能的。比阿特丽丝·韦布的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因为她嫁了一个她所有时髦亲戚都嫌恶的丈夫,而你可恨的友好态度,使你自己不能不去讨好他们大家。此外,我应该想象得出,当韦布不得不违背那些喜欢她的人的愿望时,她的感受比我要少,更何况,她虚度了生命的早年,所以她永远也不能成为第一流的注71,或者顶多是她丈夫的一个影子。——原谅这封信的语气:事实上我早就怕你希望我太过实际,从而毁掉我的事业。而现在终于到了紧要关头了……
1894年9月3日上午10点
萨里郡 里士满
彭布罗克邸园
最亲爱的艾丽丝:
……我想要调和真和美,不是在我很早的童年时代,而是在我十六七岁的时候。我比较古怪,主要因为我一直生活孤独——有一段时间,我和其他男孩子在一起时,我很快就变得跟他们毫无两样。我想,当我完全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比后来的岁月更爱思考。我清晰地记得这里的饭厅外面砂石走道上有一个特别的地点,在那里,一个晴朗的夏日喝下午茶的时候,我的一位舅公告诉我说:我将来再也不会享受这样一个下午了。他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进而解释说人的乐趣随年龄的增大而越来越淡、越来越不纯。那时,我才5岁,但是这种关于人生的悲观理论,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记得那时我同他辩论,反对他的意见,我几乎要哭了,因为我感到他可能懂得更多,并且他说的可能是对的。然而,我现在知道了他当然没有说对,这对我是一种安慰,于是就跟现在一样,我以一种个人的热情,紧紧拥抱我的生活乐趣,仿佛这些乐趣是一种身外之物。他不会想到,他偶然不经心讲出的话,给我造成了一种多么深刻的印象!……
1894年9月3日
萨里郡 里士满
彭布罗克邸园
最亲爱的艾丽丝:
……说来很奇怪,但我现在在某些方面真的比在弗赖迪山的那个月要快乐。我意识到,你和我一起曾试图消除我对我祖母的感情,我知道这种企图最终归于失败,我的良心使我感到内疚,以致我每晚都梦见她,甚至在最快乐时光的背后,也总不安地意识到她的存在。这样,如果她去世,我就觉得自己对她问心无愧。要不然,我相信,对我的生活来说会有一种糟糕的悔恨,对于一个人残忍行为的悔恨,而他的死使得弥补以往过失的渴望就永远无法实现了。我对她的爱如此真切,因此我无法泰然地置之不理……
1894年9月9日
星期日上午
萨里郡 里士满
彭布罗克邸园
最亲爱的艾丽丝:
今天我终于可以动身了!早餐时,我收到你两封信,在旅程中,它们可以支撑我打发时光了。我感到这次旅行实在太平平淡淡,以至于不觉得有什么感伤,也没有什么要说的。当然,离开这里我很高兴,但我多少有点受我昨天对德斯图内伊家的拜访的影响。除了西班牙大使和意大利大使夫人之外,所有的人都是法国人,对他们的魅力甚至对他们的举止,我也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除了那位西班牙人,以英国人的品味看,他们全都有礼貌得太过分了,这种礼貌没完没了,实在让人受不了。它没有英国人心目中有良好教养的那种从容安适,谦谦风度,我还要在巴黎见到他们中的三人,真倒霉。听他们这种没完没了的恭维,并且随时要准备回敬的话,这种日子可真难过……
9月10日
维多利亚,上午九点
我最亲爱的艾丽丝:
……昨晚我和贝洛克小姐注72度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晚上——从7点到12点——她待到这么晚,我想她也是快乐的。我相信她真的很好,但是对我来说,她是被弗赖迪山的光环所环绕的。如果她是魔鬼的化身,或者缺少人类完美的什么东西的话,我会认为她实在太迷人了。我们7点在浮力路的尼尔书店见面——然后在土伊勒里公园和其他地方散了一会儿步,然后在“王宫”找一个奇特安静的地方吃晚饭。后来我们又散步了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抽了很多香烟。最后,午夜时分,我在她旅馆门前和她分手,希望今天或明天再见。我们谈到你和全家人,谈到法国人和英国人,谈到格兰特·艾伦,斯特德和阿莫斯夫人,谈到大使馆和它的单调、乏味、令人生厌——谈到各种曾爱过她以及她所爱过的法国诗人——谈到她对付她的保守的亲戚和他们的道德观念的方式(全都不可理解,因此我觉得很有趣)——谈到亨利女士和波伦(我们都很厌恶她)和韦拉德小姐——谈到一般的恶行以及巴黎的和伦敦的特殊的恶行之间的差别,并谈到她听到别人谈论这些恶行时的经验——还有许多其他事情。我发现她的谈吐非常有趣,我想她也过得很愉快——尽管当然不会像我这样愉快,因为她是我在维特伊尔注73见到的第一个与我意气相投的人,也是第一个我可以对她谈到你的人。她的法国人的情调来得非常奇特——很难把这些情调与她和斯特德的爱情调和在一起——两个民族的血统使她不那么像她应该像的那样子。但我这个夜晚确实过得十分愉快——远远超过自我离开弗赖迪山以后任何一晚——这是我头一次,能在夜晚没有油然而生的伤感而欣赏起塞纳河(它的确美极了)来……
1894年10月12日
星期五上午9:45
巴黎
英国大使馆
我所爱的人:
不要说你读了我的信后,认为我是“抽象的头脑”,听起来真是太冷酷、太干巴巴和毫无生气。信是写得不好,但它们总该多一些真实。今晚对我来说,5个星期似乎也是很长时间——那是因为我哥哥和我在一起,他走后我会高兴的。我恨他又有一半怕他——他和我在一起时,总凌驾于我之上,因为我惧怕如果他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会讲出不中听的话。你未必使我少一点儿敏感,反而是更多了——因为我不得不将我真正的自我,塑造成一个世人都能看见的形式,它给每个人一个攻击我的把柄——我害怕有朝一日大使馆的人会发现它。连摆脱掉所有使我苦恼的人所带来的欢乐本身,也足以成为我强烈的快乐源泉……
1894年10月15日
星期一 上午12:30
我亲爱的艾丽丝:
……我一点儿也不希望惊动别人——但是我哥哥,当我们昨晚在拉彼鲁兹餐馆吃饭时,自动地说起,他能够想象得到,他害怕我,尽管除我之外,他几乎不怕任何人。这是因为我从不放纵自己,使人感到我内心冷酷苛刻——当然,那就是我和我哥哥在一起时的感受。如果我和像贝洛克小姐那类的人在一起时也以那种方式对待他们,我会感到遗憾。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具有普遍的、惠特曼式的同情心的人,但如果你同情所有的人,其结果就大致相当于你谁都不同情,或者至少不同情那些被憎恨的人!……
我的哥哥不会到德国来——我认为他不喜欢你,这真谢天谢地了——他认为你有美国人那种生硬性格,他的意思是指不能完全顺从丈夫也不喜欢肉欲,他说美国女人只爱腰以上的部分。你能想象得出,我是不会向他打开我的心扉的!看起来再给你一个令人讨厌的名叫弗兰克的大伯,对你就太难了……
1894年10月17日
星期三上午10点
巴黎
英国大使馆
我亲爱的艾丽丝:
我认为,我们分开的真正好处是让我问心无愧地加速我们的婚姻进程。你认为我的问心无愧不会持久,但我认为我会持久,只要我不经常见到我的祖母。现在我不感到有什么义务要尽,只是当我想起祖母和阿加莎姑姑时,还有些轻微的不快,这种感觉继续下去是件好事。这次分离完全是值得的,因为要是我们知道没有真正认真地为祖母做些事,我们在一起就永远也不会有真正的快乐。……附上桑格的两封信——我回信说我可能写两篇学位论文——第二封信比第一封信更有鼓励性。我说我会把几何学作为我的第一课题而把经济学作为第二课题……。
我在读更多的穆勒的著作并开始为剑桥道德科学社写“论公理”的论文。工作勤奋的苏格兰人特罗特是该社的秘书,他不是我的对手,我看不起他。去剑桥宣读论文并再次会见社友将是一件无上的乐事。除了你,协会对我是热望之地,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更大的乐趣了。我要向他们宣读一篇控制我们激情的论文,在这篇论文里,我要指出我们是不能控制的,热情越高,我们越应少控制,尽管我们更容易控制——这听起来好像自相矛盾,其实不然。我借智力活动来逃避现实,对我来说,智力活动更是一种精力的发散剂和精神的麻醉剂。
再见!我的爱人,我的欢乐。明天我再写。
你的心和灵魂
伯蒂
1894年10月20日下午3点
英国大使馆
我亲爱的艾丽丝:
我认为你不应该变得越来越过分依靠我,因为你知道,如果你总是同意我的意见,我会感到厌烦。我不时地需要争论,以使我的大脑得到一些锻炼。任何人指出我任何观点里的谬误时,我都感觉到一种真正的、实实在在的快乐,因为我对我的观点的关注,远不及对它们是否真实的关注,但你必须独立思考,而不是拾人牙慧——那就是使你的意见如此支离破碎的原因,因为你从不同的人那里得到不同的意见,认为两个主题互不相关——但没有两个主题是真正独立的,于是做不同的事有不同标准的人,他们的观点就是大杂烩。洛根、你和玛丽琴都有这个毛病,洛根最少,玛丽琴最厉害。
洛根有一次告诉我说,对绘画你比玛丽琴有更高的品味,然而你绝少开口,却听认她放论她独断的主张。这是你浪费你头脑的一个例子,这不是出于谦逊,而是出于一种懒惰与骄傲的结合。同样,骄傲使你对你的真知灼见缄默如此之久——玛丽琴所说的从某些地方获取观点,对她来说的确如此,但对每个人来讲绝对不成立——就拿我现在写的《论空间》的论文来说,就有一整段严密的推理我在别处从来没有看到过。我该知道这段推理可能是极具独创性的。它像是那种有人同你谈话时的谈话规则——如果所有的人都遵守这个规则的话,世界就可能没有什么思想了,思想总是来自某个人的首创,而即使一个人的思想是来自他人,要是他曾经反对过那些思想,与之较劲,努力理解获得这些思想的过程,而不仅仅因为发表意见的人是好人就轻易接受这些思想,那么他的这些思想就会有完全不同的特色。对于形而上学和伦理学的唯心主义,我是寸土必争地同它们战斗的,那就是我为什么在接受它们之前被迫先理解它们,还有为什么我把它写出来后,沃德总是被我的著作的清晰易懂所倾倒的原因,但是我已经滑到完全是自吹自擂的境地,或许这种说教最好就此打住。……
1894年10月22日
上午九点
巴黎
英国大使馆
我亲爱的艾丽丝:
我并不介意在实际事务中并不重要的细节方面——在哪儿吃饭,吃什么等等——被人“管着”。在重要的实际事务中,当我干过一点儿的时候,我要说的是我也不是一点儿不行。如果你试图对我发号施令,我就会对你严加训斥!不过伊芙琳·诺德霍夫说得对,你不可能这样做的。只要我仍是一个学者或者某种意义下的理论家,我对外部世界就没有任何义务。记得去年11月在切尔西护堤上我曾经对你说过洛根总是重复的一句话,那就是这种人应该过一种在小事情上自私的生活,因为它提高一个人的效率,而工作又远比任何人由小小的礼貌以及诸如此类的善行重要得多。幸运的是,我的需要很简单——茶和安静是我需求的全部。我同达弗林勋爵夫妇在一起,他很有吸引力,尽管他好像忘记了关于我的婚约的事情,至少他没提到它。他真是一个使人愉快的人——如此完美无瑕。他非常亲切和蔼,他说他通过给我找这个职位让我祖母高兴是他最大的乐事——他问我工作多不多,于是我说最近不太忙,他笑着说,一位大使的工作总要比部长少。我告诉他们菲普斯正全神贯注于演萨拉的新剧,他们又笑了,并说他们对菲普斯的品味评价并不太高。看来,他们对菲普斯的作品也同大家一样轻视。他们待我如此亲切,我的心对他也是热乎乎的,尽管他们这样做出于对我的祖父母,而不是对我。我一点儿也不羞怯,而且言谈举止都恰如其分。你会乐于知道达弗林夫人的穿着是很糟糕的,衣服用的是一种灰色斜纹吡叽的料子。达弗林勋爵刚刚骑自行车回来,他一直骑到大使馆门前,自己推着车子进来。法国人过去常会对此表示震惊,但现在,我相信多半是由于他,名流骑自行车比在英国变得更时髦了。他在彼得堡时,有一桩丑闻。一天晚上,在玩达姆克兰波(Dumcrambo)或诸如此类的游戏时,他扮演一头猪,又跳又哼哼,每个人都觉得作为一位大使,这太令人震惊了。他待他的妻子有一种奇特的、正式的、彬彬有礼的感情,我相信那是完全真诚的,只是那种正式的彬彬有礼的习惯使得这成为他唯一可能的样子,不过他用称呼“陛下”或“阁下”的语调来说“我的亲爱的”什么的,听起来就觉得怪怪的。我和多德森到森林去兜圈的那天,阳光灿烂,我也非常非常开心——一切秋色正浓,我想象不出还有比这更理想的天气。归来时他对我在车水马龙中表现出的镇定自若留下极深的印象。我猜他会以为那是因为数学或什么别的缘故,但我知道在骑车穿过拥挤的街道方面,我是异乎寻常的出色。我充分赢得了他的敬佩。他是那种崇拜任何形式的“果敢”的人,他笨拙地跟在后面。他是个很不错的、纯朴而又天真的年轻人,认为其他人都惊人的聪明。哈福德和我都笑他,但我俩都喜欢他,我认为他也喜欢我们俩。
我无意继续写第二页信纸,虽然现在已经10点半,不过我还没困得想上床。而我除了给你写信,又不能安静下来做其他事情——和多德森一起骑车是件快事,因为这使他看到我可以撒把骑,他简直忌妒得要发疯了!……注74
1894年10月31日,星期三
晚9:50于
巴黎
英国大使馆
我最亲爱的艾丽丝:
……我整个早晨欣喜若狂,自从我不拿国王的薪水后,我感觉好像我们才刚刚分开,而且我就要回来,像我去年冬天经常乘那次火车回来一样。重新见到我的朋友,我真高兴极了——以前我从不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他们,我也不知道他们要比一般的年轻人好得多(也聪明得多!)我刚才见到沃德,他说在经济学里没有什么哲学的工作要我做,我最好还是弄些纯理论的数学工作做做,而且,我几乎应该立刻开始我的专门研究才对。他建议我在另一篇学位论文中,也论述时间和运动,同时讨论牛顿三定律,那会是很有意思的。那天天气很好,黄榆树美极了,所有的人都善良友好,好像我经历巴黎地狱后来到的完美的天堂。我和桑格进行了一次痛快的长谈,我为他理智的热情而着迷……明天我要写一封长信给莱昂注75,告诉她发生的这一切。沃德打算出示我的论空间的论文,我急切地想听到他对这篇论文的说法。除了爱之外,他的赞扬对我来说是世界上最令人高兴的事。今天我什么也没得到,但很高兴看见他,他是如此一位使人高兴的人。现在我得找个人去吃午餐了。感谢上帝,不到两星期了!再见,我所爱的人。
你永远最忠实的伯蒂
11月3日 1:30
剑桥注76
我亲爱的艾丽丝:
很遗憾,我的所有的信都一起到达。我很抱歉写了弗赖迪山的地址,我希望这样的事不再发生。得知你很快乐也很忙,我真高兴——如果我想象你不快乐的话,那就很难忍受今晚不去看你——想到你离我很近,就使我很快乐。重返剑桥实在是一件快乐的事情。穆尔、桑格和马什真太好了,我喜爱他们远远超过我以前所想象的。昨晚我们有一大型聚会,麦克塔格特和迪金森、韦德都来了,在这种场合,我不禁感到得意洋洋。你会很高兴地听到,他们中的几个人认为我的论文太理论性了。虽然麦克塔格特和我及时说服了他们,说这篇文章对于实际行为没有谈什么确定的结果。马什和桑格想再看一遍我的论文,于是我把论文留了下来。麦克塔格特首先发言,而且一如我所希望的极为精彩。我在论文中声明,我可能会接受他所讲的任何意见,而我是这样做了。为了我的缘故,他略去不朽性这个题目没谈,而且最终在不谈不朽性的情况下,解决了我的两难问题。我不能将他所说的话在一封信里写出来,但我敢说,有一天,我会在谈话中原原本本地讲出来。聚会前,我们在马什家吃了一顿愉快的晚餐,我只是高兴与他们重聚,以致我没有说太多的话。穆尔虽然话不多,却容光焕发一如从前——我几乎是拿他当神来崇拜的。我还从未有感到对任何人有过这种超乎寻常的崇拜。对马什我总是实话实说,我告诉他我们分别三个月只是为了取悦我的祖母。其他人没问什么不合适的问题。他们大多数人都对我的论文表示满意,并赞许我用“好”或“不太好”这些词来代替“对”与“错”。论文的开头也特别使他们开心。我一直和马什聊天,聊到半夜2点,然后睡到10点半才起来和桑格一起吃早餐。我和马什共进午餐,和阿莫斯谈论我们本行的事,并去看我的住房。由于他把房间布置过了——它们很鲜亮,但并不怎么好。桑格认为我在论空间的论文中的大胆的观点是“绝妙的”——我希望沃德也这样看。阿莫斯告诉我沃德说我获得研究员资格已不成问题,至于我的论文写些什么一点关系也没有——但这句话必须打折扣——阿莫斯对我的尊崇有些渲染,他们都敦促我做我擅长的工作,而不要改行去搞经济学,尽管他们都很看重经济学。我很尊重他们的意见,因为他们都很真诚,也了解我,所以我决定明年做两篇学位论文,而今年只以“论空间”这篇——或者“空间”和“运动”,如沃德建议的那样。可是我当然要立刻钻研经济学。桑格正攻读统计学,并在理论上解决了几个大难题,这些难题在应用方面也很重要,因为复本位制的整个问题以及许多其他问题都依赖于这些难题的解决。我以前从未察觉到这些困难。知道这些困难后,克服困难所产生的强烈的智力愉悦感就一直鼓舞着我。在过去几年中,我的智力上的乐趣发展得越发强烈,我的感觉就好像我们结婚时或解决了我们所有的困难所得到的极大的欢快一样。读过布莱德雷之后,我深信一切知识都是有用的。所以不必为眼前的实际效用而操心——尽管我致力于经济学研究时,实际效用当然也还是存在的。我非常高兴地发现,热情会自动发展起来。没有热情,没人能在抽象学科里进行深入的思考——人不能仅凭一点儿责任感就去努力思考。我需要的只是不时地有些小的成功,以保持它成为能量的源泉。我对剑桥的访问使我充满了自信,一想到在两星期之内我们就能相聚,而且玛丽琴会让它飞一般地过去的,我就非常快乐。自从离开弗赖迪山,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笑逐颜开,我的话也使别人大笑不止……
1894年11月4日
星期日 下午5:15
剑桥 在火车上
我最亲爱的艾丽丝:
今晚我要给你写封短信,尽管天已晚了。桑格去车站接我并带我去马什那儿喝茶,在那儿我遇见克朗普顿,他风采依旧,而且比我以前见到他时精神好。他喜欢法律,并为生活已安排妥帖而舒心。穆尔宣读论情欲的论文,他提出的观点恰巧就是你以前的观念,这个观点是我们上次徒步旅行,遇到那个普通的人时他听我说的。他的论文没有给出任何出色的论证,但有些部分写得很漂亮,这使我非常喜欢他。一年前,我已经同意其中每一个字——事实正是如此。我讲话极其坦白,我说在精神上的爱占主导地位时,男女的交媾并不需要什么色欲的成分,但是精神上的爱可能寻求交媾作为融合的最高表达。除了麦克塔格特之外,所有人都同意我的观点,而麦克塔格特是在讨论结束后才来的。克朗普顿确实非常优秀并远远胜过穆尔,尽管穆尔不承认。明天我要去看所有的大学教师。我和阿莫斯一直争论不休,他被我的超空间的主张所激怒,他不来参加婚礼了(但不是我们意见分歧的结果!)……
你的永远忠实的伯蒂
1894年12月9日
清晨两点于
剑桥三一学院
在此期间,我和埃迪·马什(后来的爱德华·马什爵士)非常亲近,于是我告诉他关于艾丽丝的事并让他去看她。这时她正从事于一种劝诱女儿反抗她们父母的运动,这事在马什的信中被提到过。
我亲爱的罗素:
我要为上星期两个非常愉快的场合感谢你。我星期天发现房间里有两个美国女孩,她们之中的一个走开去给家里写信,另一个在读政治经济学。接着我们愉快地谈了一两个小时,谈到你和其他事情。我认为,我们将是好朋友,我很为你高兴,大大超过以前。
她想让我妹妹进行反抗,于是上星期三让我带她去吃午饭,气氛是极其亲切的。我妹妹看起来也把她当成好朋友,而且在我们离开时显得最热情。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反抗家庭。皮尔索尔·史密斯是位亲切的大孩子,我认为他对我总进行嘲讽,但我还不能确定他究竟是否如此。除此之外,他说我说话非常像老乔伊特,但我不相信。他们彼此交谈时,措辞是多么地可笑。
向你讲述你已经知道的事没什么价值,我不是指措辞,或许这封信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可它又太短了些,所以我接着谈点儿我自己的事。最有意思的事是我好几次见到罗伯特·布里奇斯注77。他是个有趣的人,长着一头像茅草一样的深色厚发,说话时口吃,引人注意。他很奇怪地使我想起维罗尔来,尽管他个子要高得多,脸上有像弗内斯那样的可笑的瘤子。星期五我去和他一起散步,他谈话的方式虽然不完全像科勒律治同赫兹利特谈话那样,却也十分有趣。午饭后,他头痛还是哪儿不舒服,看起来显得老多了(他实际只有49岁)。他大谈他自己的剧本,他有全权这样做,当然我对此也感兴趣。实在滑稽可笑的是,他竟公开地称赞它们。他说“我认为在《法庭的幽默》中,我已经把无韵诗的适应性发挥到了极致。你不这样认为吗?——《酒神节》从始至终都是逗人发笑的,它肯定能在舞台上演出。它一旦上演,就会一直连着演下去的。”
这一点儿都不是虚夸,他是一点儿不虚夸的。我刚才去过教堂,听说他训练唱诗班相当成功。
我想你在罗马一定过得非常愉快。回来之前不必急于给我写信。我想你想听关于星期天的事吧,我会接着写的,只是我不能肯定两个半便士的邮资能写多少。请代我向斯坦利小姐致意。
你充满深情的朋友
爱德华·马什
1894年3月25日
纽伯里 柯埃什
我亲爱的罗素:
我看着德文文法,正要舒舒服服地睡着时,不巧想到我拿不准icicle(冰柱)的反义词是isinglass(鱼胶)还是bicicle,接着我记起我正想stalctite(钟乳石)和stalagmite(石笋),这使我完全清醒,睡意全无。但是,我不想再接着念德文文法,因此给你写回信。尽管说它写得非常不好,但还谈不上令人震惊。
我认为去巴黎比去德累斯顿要强,因为不管去哪里,都要分离。不是吗?我很遗憾没能见到你,虽然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好事,因为我一点儿都不是郑重其事或是恰到好处,能让桑格见到你就足够了。我不打算给你讲述我所有的弱点,因为我已经厌烦那样做。我曾下过决心给我所有的朋友写信,看谁会头一个感到震惊。从最有可能震惊的人开始,而最后写给巴伦,G.特里维廉,科尼比尔,使我十分惊讶的是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满足于告诉我不要弄得太胖。第一个认为受到震惊的人是穆尔。
我的德文大有进步,尽管我还没有达到发现它是一种表达思想的适当媒介的程度。我想最早讲这种语言的那对夫妇,应该在建巴别塔之后不久就死了,留下一个头脑迂腐的婴儿,他学会了所有的单音节单词,并用它们组成长单词——至少你不能用其他方法说清楚诸如Handschule注78和be-ab-sicht-igen(打算)这些单词的来源。我一直不知道一种如此直截了当、缺少暗指的语言——比较一下sich kleiden的粗陋注79与se mettre的典雅——英语因有这么多的拉丁字而获益——它们的原意是被隐藏着的——例如independence(独立)恰恰与unabhngigkeit意义相同,前者看起来非常文雅而后者则无法形容的粗陋。现在我已能读得很好,并能通过这种或那种方式把我的意思大多表达出来,但他们用正常速度谈话时我却听不懂。遗憾的是,他们在曼海姆上演的所有戏剧没有一出吸引人,可是我在此地看的歌剧却比我以前所看的总和还多,尽管还不能说很多。表演并不尽合人意,因为演员看起来让人不愉快。昨天我去看《费德里奥》注80,女主角的扮演者先前我还误认为是戈里·葛兰——你知道她扮演过僮仆,一些肥胖的女人左右为难,或者她们应该穿同样质料的紧身上衣,这样她们看起来好像要挣裂的样子,或者她们应该配上其他料子的衣服,这样她们看上去就已经迸裂了。例如费德里奥穿一件棕色上衣——我认为是短上衣,前面敞开,底下有什么白色的东西露出来,配上白色的泡泡袖,给人以这样的效果。我到这里后,游览了数不清的名胜(在德国作为景观的任何事物)。还有一天,我使所有的人惊骇,因为被马车载着慢慢环绕法兰克福的途中,我睡着了。我认为,甚至法国人也不能像我这样,觉得这些情景很可笑。但他们多半十分年轻(我应该解释一下,这是一所大的膳宿学校,住在这里的都是学德语的法国人,要不就是教他们的德国人,我是唯一的英国人)。他们也都非常愉快——我和一个德国人成了好朋友,他非常可爱,但不是使徒式的。我还和一个法国人交好,他非常像使徒。我几乎没有见过一个法国人,除了优点之外,没有一点个人魅力……
现在该吃午饭了,午饭之后,我该(如我学过的)说,我几乎不能再努力干了(顺便说一句,这位教授夫人说我在这方面比大多数英国人令人满意多了——我的意思是指,遵照托儿所的规则,我的一般习惯“吃掉放在我面前的”)。于是我通读了我已经写完的东西,恐怕它读起来相当漫不经心(leichtsinnig)——但是我认为那是美好的一天,我在花园里度过余下的辰光,自言自语地说:“看!对不同国家的人来说,围坐在一起是一件多么快意的美事啊”——在我的德语课课间,这通常很有趣,这个英文说得很次的教授,按照规则来造句子,而我不得不将它们翻译出来,诸如“Rid yourself of your whimps?”(摆脱掉自己的懦弱),“Do you remember my?”(你记得我的吗?)及“He posted off all his wretches.”——最后一句在我听到德文之后才知道是说:“He boasted of all his riches.”(他夸耀他的所有财富)。
一旦你头脑兴奋,随时给我写张明信片来——我将在这里待到月底——我当然非常想途经巴黎回去,但我因两点考虑而作罢,而且这两点都是难以克服的困难——1)我将分文不剩——2)我没有可穿的衣服进入大使馆周围一英里之内,或者同我有关的任何人联系——祝愿你一切顺利。
你的兄弟般的
爱德华·H.马什
9月15日
海德堡
诺伊海默 兰德街52号
我亲爱的罗素:
晚餐之前我只有半个小时,这时除你之外,我能想到7个人,我应该给他们写信——不过,正如古密至夫人所说,你似乎“感受更多”。我非常遗憾,你不能在巴黎过得更愉快一些。我本来应该想到,只感受一下巴黎就够了,只是你谈论你的家人来信最令人沮丧。这种想法就像一个人本来可以用瓦尔卢斯和卡彭特的作品来安慰自己却用糟糕的圣咏来安慰自己——无论如何,12月10日为期不远了。
我不太理解你为什么不喜欢法国人,难道这仅仅因为他们不贞洁吗?例如所有的法国人从16岁起,都经常私通,并且以一种在英国我们会感到讨厌的口吻谈论它,这种事实令人厌恶,但这只不过是教育问题。我们并不能反对个别人,因为他们只不过照着教导他们的方式行事……
你的兄弟般的
爱德华·马什
(1894年)于
海德堡
亲爱的罗素:
巴伦今天寄给我一封转交给你的信,我附上我在《犹太复国先驱报》上所发现的最大宝藏寄给你——当一个人探究出它们细节上的相似性,特别是探究出上帝克服了由“他优越的社会地位所引起的小小困难的策略时就变得太令人愉快了。”“这在一对情侣来说是很普通的”是一种好的写法——而人类的腼腆则表现为“不知上帝能在我们身上看出什么”。整篇东西是一篇“社论”。
今天早上我收到你的来信。你能快乐一些,我很高兴。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想,在我回去途中,能否在巴黎待一天,但是时间、金钱和衣服都无情地阻止我这样做。
我在这里认识的法国人都太年轻,以至于有种令人厌恶的兽性。无疑,他们中的一些人会变成这样的,其他的一些人我想不会。例如,我的一个最要好的朋友去妓院,只是想看看那里是怎么回事。他感到非常恶心,几乎连他们称的baiser(吻)都吻不下去。
有一天我会给你写一封郑重其事的信,但在此之前,我还要按我的脾气,继续絮叨下去,如果你喜欢的话。
我近来最值得称道的奇遇是在车站邂逅O.B.注81——他是去艾尔菲尔买德国香槟的路上,到这里来买德国雪茄。有一晚我带他去寄宿学校——他给每个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也非常高兴,他告诉我的第一件事几乎就是约克公爵夫人和泰克公爵夫人下学期将去剑桥拜访他——正如他所说的,将给人们大量的谈资,但那不是他的错,因为她们实际上是不请自来的。
你哥哥有什么消息吗?
你的兄弟般的
爱德华·H.马什
1894年10月1日
海德堡
最亲爱的伯特兰:
我已经回来注82三个星期了,一直让未尽的工作压得透不过气来。现在我写信是因为我听说你有可能要和皮尔索尔·史密斯小姐订婚,我希望这不是真的。如果你认为你在29岁之前太年轻而不能进入国会的话,我则认为在21岁或22岁你就订婚就迈出这么重要的一步是一大遗憾。我忘记了你多大——这会在许多事情上妨碍你,并且正如罗素夫人所说的,你对于“属于年轻女子的”世界还所知甚少,如果你这么早就把自己束缚起来,我会深感遗憾的。但所有这些也许都是毫无根据的闲言碎语,你可以相信,我是不会散布的。但我禁不住要写信告诉你,在生活刚刚开始的时候,你就和比你大得多的女孩订了婚,我对此是多么遗憾。不用给我写回信,除非你想写,但我希望我所听到的只不过是流言蜚语,或许是由于你和那个年轻女孩一起在剧院看《野鸭》注83引起来的。
你的亲爱的
莫德·斯坦利
1894年5月11日
伦敦西区多弗尔街40号
我亲爱的伯蒂:
罗素夫人想必已告诉你,你来巴黎的一切事情都已安排妥当,我相信你会乐于就任的。一年之中此时的气候是很宜人的,虽然可能有些工作要做。我希望工作不会太多,以致妨碍你利用旅居巴黎的时光游览巴黎胜景,而秋天是游览巴黎的最好时光。
我想,如果可以安排的话,从我们官方的观点看,你至少得工作3个月是合适的,虽然我希望我们能设法使你多待些时候,并进入巴黎的社交界,这会使你非常高兴的。
我已致信巴黎的各有关官方机构,告诉他们你的到来,并要他们尽量使你有宾至如归之感。
你的非常诚挚的
达弗林和艾维
1894年9月5日
当郡,
克兰德伯耶
亲爱的达弗林勋爵:
我一直等待在此地安顿下来后,诚挚地感谢您给我的两封亲切的信。非常感谢你们如此对我费心,你们真是太好了。我也的确受到大家最热情的接待。我昨晚抵达巴黎,今天上午在大使馆。我相信我会喜欢这个工作,我在这里的生活一般说来也会是非常愉快的。
如您以官方的需要谈到的,我会在此供职3个月。的确,在通常情况下,我会愿意留任。但我已择期结婚,希望于12月举行婚礼,因此我相信,您会谅解我希望届时解除聘约,假如可能且没有什么不便的话。我希望您不会认为我这个愿望过于唐突无礼——再没有次要的诱因使我希望缩短在此停留的时间。我深深地感激您给予我这个职位——但由于我无意以外交事务为我的事业,推迟我的婚礼就似乎没必要,而我对我的婚礼自然是翘首以待的。
您的感恩的和诚挚的
伯特兰·罗素
1894年9月11日
巴黎 盖勒王子饭店
下面信件涉及我在很短的一段时期内考虑放弃数理哲学而转向经济学的计划。这些信还涉及“协会”的事务。“协会”规定每一个成员轮流报告一篇短文,短文题目在前一个星期六由其他成员在提出的四个题目中选择一个。在报告完之后的讨论中,规定每个人都必须发表一些意见。
亲爱的罗素:
我刚读你的信时,以为你成了一个精神错乱的疯子。我把信拿给马什看,他对这件事倒不像我看得那么重。当然,关于这事我会直接去问沃德的。我不知道你在这个题目上能够做得多好,但我十分肯定你应该去读那批经济学的书,不会比你能轻易读完的书更多。但我希望你还应该学一些政治和法律,就像你学心理学和伦理学一样。我怀疑,在试图找到“效用”一词能否有什么意义以及人们“对烟草的需求”的含义时,你能否真正获得充沛的活力?当然你有一个绝好的机会,借写关于空间的论文而对宇宙有所贡献。然而我怀疑,你能否通过研究经济学的基础而迅速增加人类的幸福。因为一方面,主要因为民主政治的传播被怀疑和轻视;而另一方面,很少有人像我一样,认为经济学是一门科学或者应该是一门科学。因此他们不太在意它是否有什么意义。我猜想,如果我告诉麦克塔格特你所说的话,他一定大发雷霆。特罗特很想让你给“道德科学社(俱乐部)”写一篇文章(如果可能的话)。上星期六,我们已选定题目,我想本星期六马什将宣读论文《我们为什么喜爱大自然》。请尽快通知我们你何时来。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我们在考虑乔治·特里维廉,但还没有决定。我听说爱德华·卡彭特又出版了一本论“婚姻”的小册子,等我拿到之后马上给你寄一本。
你有没有厄尔德曼写的关于《几何公理》的书,或你是否知道这里谁有这本书?我非常想读这本书,但是大学图书馆里找不到。你看到英文报纸了吗?一些妇女在帝国饭店大吵大闹,反对那里的娼妓业,可能它很快会被关闭。我希望他们去抗议,反对街上的娼妓。
关于经济学,我找不到什么可写的,我发现法律也有几分枯燥,因此要不是后天我要去听第九交响曲,我会感到十分沮丧。
你的兄弟般的
查尔斯·珀西·桑格
1894年10月18日于
剑桥三一学院
亲爱的罗素:
我到沃德那里去打听你的情况,他立刻说,如果你认为你更喜欢经济学的话,你最好还是搞经济学。重要的是做你爱做的事。尽管你的学位论文应该在8月前完成,但你工作起来很快,或许还有足够的时间。他还说没人会反对你提交两篇或更多的学位论文,或者如果你写一篇论空间的文章发表在《心》杂志或其他什么地方,都可以同你的经济学学位论文一起算作学位论文。不过,如所预料,两篇平庸的学位论文抵不上一篇优秀的学位论文。他说关于经济学,他不想向你提供意见,他建议你给马歇尔写信。你读过凯恩斯注84的《经济学的范围与方法》一书吗?我想这本书或许会使你感兴趣的。弗兰克告诉我,麦克塔格特感到震惊。
你的朋友
查尔斯·珀西·桑格
1894年10月19日
剑桥三一学院
亲爱的罗素:
很高兴你很快归来,而且说你不想写文章,全是胡说八道。
你写给桑格的第一封信是最扰乱人心的,它对我们的影响只能用上个月内阁会议对欧洲的影响来比较(以其谦虚的方式)——桑格急忙跑到这里说你简直是疯了,发现我对他提供的意见没什么准备,就提出他的看法。他对我的态度不太满意,就去倒麦克塔格特的胃口了。他大步走向研究员的餐桌,告诉他这个可怕的消息。后来他或多或少地让沃德安抚了下来——我一点儿不知这件事的是与非,但我却忍不住地要要求你静下心来考虑现在是什么时候,考虑明年7月以前你还有一条多么长的路要走,考虑所有的事情——在着手一项轻率的计划之前。
我非常高兴地收到你的信(我离开海德堡的前一天),并得知你在巴黎比以前更愉快一些。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想给你回信都没写成,因为——这学期我似乎真得好好用功了。一天中我除了偶尔玩一回“5点牌”,读30页左拉的小说,当然还有三顿饭之外,就再也不干别的了。不过这些都是非常适度的,而不像在海德堡时那样。生活里没什么事让我分心,我认识的人少得可怜,但连想去看看大学一年级新生的诱惑都很容易打消掉。事实是我已变老了,装腔作势,甚至患了风湿病,勉强算作体面人。这封信的一部分是用我的新的玛丽·贝内特的风格写的。例如,没有什么让我分心的生活的想法,尽管可能不是全新的,但我觉得它表达得很好,使我很喜欢。
上星期六在里克特的音乐会上看到皮尔索尔·史密斯小姐,我们讨论了空间与经济学不相上下的魅力。她气色很好——穿着一件漂亮的镶着皮饰的绿色外衣。桑格说他要告诉你这些日子“协会”发生的事。上星期六可以说是一次失败,因为上星期五我发现我的论文全是胡说八道。此外桑格和我全神贯注地欣赏了那场音乐会,以致头脑中什么想法都没有。每次被提问,我都处于“大脑中止”状态。我们很少考虑特里维廉注85,但比任何人都了解特里维廉的穆尔有所顾虑。我真希望那个国王学院的年轻人……他是这个家族中最聪明和最具魅力的人。
今天我工作过度,所以最好就此停笔,特别是很快就见到你了,面谈总比笔写要好(尤其是信上所书实在可笑)。
你的兄弟般的
爱德华·马什
1894年10月23日于
剑桥 三一学院
亲爱的罗素:
很高兴你能安排回来。我要去查看房间。如果你能宣读一篇论文,我们将非常高兴,因为现在只有我们4个人了。
玛吉·塔莉弗注86或克娄巴特拉听起来是个好题目,你最好宣读这方面的论文,这样就不用麻烦寄题目来让我们挑选。上星期,马什宣读了一篇极出色的论文,题目为《我们是否喜爱自然》,但遗憾的是,讨论却进行得很不好,因为马什和我脑袋都相当麻木(当天下午我们去听合唱交响曲),只有穆尔和迪金森参加讨论。迪金森表现尚好,而我推想穆尔也表现不错,但我不能理解他。我的信中告诉你沃德说了些什么,不知道我是否充分强调了这一实情,即他的要点,是你应该做你喜欢做的工作(这和我想的,“你可能想到的,你就应该去做的”有所区别)。他尤其强调的是,如果“元几何学”使你厌烦,你最好去研究点别的。我们对乔治·特里威意见非常不一致——马什和韦奇伍德赞成他,我总体上是中立的,而穆尔则认为我们讨论的大部分内容不会令他感兴趣。幽灵(心灵)学会已经掌握了一位通灵者,他做出了一些他们不能解释的事来。当然,迈尔斯是得意的,而西奇威克被迫承认当时他相信,但现在他又不信了。
你的兄弟般的
查尔斯·珀西·桑格
1894年10月22日
剑桥 三一学院
亲爱的罗素:
明天我将寄出我的论文,其结尾部分对一个没学问的人来说,无疑是弄不清楚的,但我很高兴,我又将它读了一遍。
我刚从音乐会回来。我的邻座是一位极像《爱丽丝漫游奇境》里的羊腿的老妇人,其相貌几乎是一样的。她头上有一个合适的粉色的纸质皱边,仔细看才发觉是一支染色的羽毛,我想她不会知道这幅图画的。
麦克塔格特星期天的论文非常有趣,麦肯齐后来说黑格尔的惩罚理论是十分不同的。麦克塔格特只是继续微笑不语——我不知道谁对谁错,但我从没有见到过麦克塔格特如此轻易地缄默不语。看见特罗特跟在他后面进到屋子里的样子才滑稽呢——谦卑而亦步亦趋——他有一种“同样完全疯了,穿白色棉布衣服”的神态(你还记得《评论家》中的那位“知心朋友”吗?)。
在你离去的那天晚上,我和我的卧室仆役有如此好笑的一幕。我在我的卧室里,听到了一人怯怯的声音叫我。“哎”,我答道。“这不是一件可悲的事情吗?先生”,她开始用她悲伤的语调说。“什么?”我问(我想起码是阿普顿夫人生了双胞胎了)——“是您的桌子,先生。”“嗯?”“看到您桌子的活动盖没关上您不惊奇吗?”“很惊奇,为什么这样?”“那位先生没告诉您吗?先生?”“哪位先生?出了什么事?”原来她弄掉了桌盖上的一小块木头,正巧汤米·布思拿着我的烟斗进来看到了。为什么她不能直接告诉我呢?这不是很不寻常吗?我希望当我的妻子去世,或者类似的事情发生时,能有人以他们夸张的关心,使我的烦恼显得可笑。我从不介意我房间的什么东西坏了,却无法抗拒罗伯夫人对我的同情。
奥斯瓦尔德·席克尔的书终于出版了,他今天早晨送给我一本。书是题献给我的,这使我非常自豪——它读起来比原稿好得多,我认为这本书写得很出色。
下星期六我们要开一个大会,梅厄、特里维、西奥都来听穆尔的论文。我说我一定会写信告诉你情况的。我眼下的消息就写到这里,已经差不多12点了。
晚安
E.H.M.(马什)
(1894) 星期三于
剑桥 三一学院
亲爱的罗素:
我刚刚从一场如此滑稽的音乐会回来——倒不是它特别可笑,而是当头一位演奏者出现时,我就处于彻底的、非音乐心境之中——一个瘦精、处事井井有条的人(猴子一类,我的意思是——她是一只猴子)——她演奏得非常像人,但又不完全像。当然对如此新近的进化成果,能演奏这么好是值得称道的,但它影响了人们对音乐的欣赏。下一个是一位歌唱家——一位中年妇女,她的神态就像自己年轻时的滑稽漫画——她演唱了一个只能在演奏室听到的奇怪告白,有关她在酒醉状态下,拥抱一位绅士的事——用法文唱“你记得我们喝醉时抱在一起吗?”科尼比尔表示,如果她醉了,在此时穿上了晚礼服,那她最后谢幕时可真有好瞧的。 我上次给你写信是什么时候?你是否听过穆尔“论友谊”的论文?这篇文章没什么可说的,因它多多少少是一个人个人理想的描述,没有多少实际的感受。当然,我们可怜的老朋友的性交观受到了它通常的抨击,人们会从大家在“协会”中谈论它的方式,想到它是得引起别人注意的“地方自治法”,但人人都认为它讨厌。讨论是有趣的。特里维、西奥和梅厄都情绪激动。梅厄让西奥先发言,说他没有料到,这么快就发现他显出中年人的神态。梅厄逃走了——维德还在那儿,他和西奥都谈得投机注87。上星期六,麦克塔格特宣读了一篇过去的论文,玫瑰花瓣为什么会起皱?论罪恶的起源。——论文不很令人满意,因为一方面麦克塔格特写了这篇文章后,已改变了他的立场,另一方面,这篇文章是一篇很讨人厌的东西,除了他,没有人明白它的论证——让人觉得好像在听一篇冗长的讲演,桑格星期六宣读“教育是什么”的论文,克朗普顿准会参加。
特里维夫人今天来了,我一直非常喜欢她,她本质上是一个乐天派。星期天我见到一位可爱的女孩斯塔维尔小姐,迪金森要我去见她,真是太好了。我认为她的确非常出众——她对艺术的美似乎有一种罕见的感受力,我希望我们能多见见她。梅厄的妹妹也在,相比之下,她就显得平凡和轻浮了。很高兴多次见到维罗尔(我为写作又去他那里)。有一天,我问他我们要翻译的雪莱的某句诗的意义——“我肯定我是不能告诉你的,我的小老弟”,他回答道,“你自己交学费,你自己做选择”。那种想法使我感到非常高兴注88。
你的归期已近,不是吗?多好的想法。再来信别忘了告诉我你祖母的情况。
你的兄弟般的
爱德华·H.马什
1894年11月21日于
剑桥 三一学院
顺便谢谢你的照片,总的来说还好,但你看起来颇有点自以为是的样子。
最亲爱的伯蒂:
我不能说我对你第二封信非常失望——因为你在第一封信中说“我打算”干这干那就没法让你考虑其他道路。当然,我很遗憾,罗洛叔叔和你姑姑也一样——她写信好像说她没想到你会愿意在今年冬天离开这个国家——但那倒无所谓注89。你应该做你认为最好的事,而我一定要牢记
当希望一个一个地离去
你要决断而镇定——
最近,希望一个接一个离我而去——而当我把我的爱心转向善良而快乐的邓罗泽尔,转向阿加莎完美的人性,转向我的老孩子及其子女慈爱且连绵的感情,转向其他亲戚及许多挚友时,我感到在我暮年的生活中依然有很多美,我得感谢上帝。对于你,我太珍爱的孩子,我只能试着去希望了,尽管这条路是不容易找到的。你拜访过男爵夫人给你写信介绍的人了吗?昨天她问起过我。沃伯顿一家已离开,而洛蒂注90,亲爱的绝妙的洛蒂来了。你知道她和我在一起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你喜欢多德森先生我很高兴——我想哈丁先生身上一定什么都让人喜欢,否则达弗林勋爵不会称他为“一位亲密的朋友”——我不以为特仑斯勋爵非常好——达弗林勋爵的孩子似乎很令人失望。当然,人不可能发现他交往的每个人都与自己有同好。但融入他人的兴趣中,常会变得更好——我真诚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你认识更多的人时,会真正享受巴黎的乐趣——那儿可享受的可真多。你会乐于听到,你姑姑很好,但这个星期天是可怕的无信的一天。罗洛打算20日洛蒂离去的时候带着亚瑟和丽莎到我这儿来——住上10天——这件乐事指日可待。
再见,上帝保佑你,我最亲爱的孩子。
你的永远爱你的
奶奶
1894年9月16日
萨里郡 里士满
彭布罗克邸园
又及:我的信只写给你一人的——记住我更愿意相信,你会从你在德国的经验和学习中获益。
亲爱的伯蒂:
我很高兴你在使馆有更多的工作要做,我猜想是由于英法两国之间“紧张”,所谓“紧张”,我以为是外交辞令——我想应该还有更有意思的工作。我希望并相信两国都能好自为之,这样和平与友好才会保持下去。我认为两国政府会这样做的。我还非常高兴,奥斯汀·李先生回来了——他是一个很值得认识的人。这次,据D.E.(德斯图尼耶)家说,他们的朋友很多正返回巴黎,我焦急地想听到你是如何同他们中的科学界、政治界、音乐界以及各方面的杰出人士进行交往的,你有给他们的介绍信……。
我亲爱的孩子,不要希望时间流逝得更快!对我们来说,做我们该做的事的时间是不够的。当然,我和任何人一样,理解即使是这短暂的分离也使你懊丧的心情——倘若你仍留在英国过你过去过的日子,也许你不知道,在许多希望你头脑清醒、关心我们并知道我们总是在想念你、体谅你的人看来,你得受多少痛苦——确实你已经受了很大的痛苦了,她也一样。而我觉得,在国外工作是你免于更多责骂的唯一办法。如果你打算在你结识任何其他人之前,跟她结婚,我最真诚地希望这不会有什么不良印象。有一次你给我写信,亲爱的孩子,说你夜间不断梦见我,白天想着我,不知道你怎样才能使我更快乐——而我有时也想,要把令我和你的叔叔、姑姑如此不快的东西写在纸上——按照事情的本来顺序——来帮助你,即使是现在,以使我们高兴一些。我能否这样做呢?如果我能活着看到你结婚,我想我更热切地盼望着有好的理由去深爱与你结婚的人,此外无他。我近来身体还不错——仅仅是病情恶化进程极为缓慢——所以除了在床上休息之外,我还能像平时一样做不少事呢——我只是有些不舒服,还算不上什么病痛。
你如果给你姑姑写信,关于我你只说听说我的身体很好。
最爱你的奶奶
1894年10月9日于
萨里郡 里士满
彭布罗克邸园
最亲爱的伯蒂:
我们很高兴地读了你给阿加莎姑姑的信,但遗憾至今还未见到你寄来的明信片。在波龙涅森林骑车一定是件乐事。我想你是和别人一起去的?你没提达弗林勋爵已经到达,据报载,我想情况应该如此。弗兰克去看你没有快乐可言,真是遗憾。我想他的确是因为我告诉他你多么寂寞才好心去看你的。可你的意思我们都很明白,我现在好多了,我希望能够好下去一段时间——特别是为了阿加莎起见。可怜她身体实在不好,不得不很晚才起床。可爱的好伊莎贝尔(沃伯顿夫人)昨天走了——她的来访真叫人高兴,尽管或者确实多少因为我大部分时间身体很不舒服——她是如此富于同情心,我们进行了非常严肃的谈话,中间穿插着些紧迫的话题——你几乎没有答复我上封信,我原以为你会乐意作答的。我无意介入你和皮尔索尔·史密斯小姐的事情——写起来这样叫人不满——只是她拒绝来看我,就使我对一切都很感为难了。我活这么大年纪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我认为这对她没有任何好处,尽管为了她的缘故我尽量对此漠然处之。以前出于对她的关心,我几次告诉她错在哪里,那时她是那么好,还谢过我——在那以后的几次来访中她总的说也不错,为此我越来越高兴并充满希望,我们发现她值得得到我们更多的爱。然后突然出现了对我们来说难以理解的改变——我不能不被你所爱的人拒绝见我,而且即使我能活得比可能的长,也不能更好地认识她而悲哀了。然而在我这一生中,再没有什么让我痛苦得更久的事情了。在此期间,我尽力不去想这些事,因为精神的苦恼对我这种病似乎尤其有害。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也保佑她,这是我最诚挚的祈祷。
永远爱你的
奶奶
1894年10月23日
萨里郡 里士满
彭布罗克邸园
最亲爱的伯蒂:
奶奶身体又很不好——睡不好觉、疼痛和虚弱。今天——还有昨天一直没有下床,当然她不能读你的信了。我告诉了她信的内容,她许久以前看过艾丽丝给她的信,我想你会记得的。在她给艾丽丝的信中,她说她一度希望说出对你求婚经过的感受来——绝不说第二遍。我想你去剑桥的途中会来这儿吧?请即刻告诉我。我敢肯定,从医疗上说再不能让奶奶接触那些让她痛苦的事情,当然我也绝不会。她曾经原原本本地讲出她所感受到的。如果她关心过你和艾丽丝,她有责任讲出来。亲爱的伯蒂,我不能再写了,看到奶奶受病痛之苦我沮丧极了。你认为我一贯“心硬”与缺乏同情心,这使我的痛苦难以用语言来表达。如果我的话曾经是那样的话,你必须记住,而且终有一天你会明白,在我的心里只有爱。而只有爱,才使我无法沉默,说出我的感受,远比你现在了解的多得多。
你的爱你的姑姑
1894年10月30日
萨里郡 里士满
彭布罗克邸园
我亲爱的艾丽丝:
罗洛提醒我们,12月14日是阿尔伯特亲王和爱丽丝公主的忌日注91——考虑到我们与女王之间的关系,我们感到我们家没有一个人喜欢在那一天举行婚礼的。我相信,你不会介意我们提醒你这件事。15日举行不好吗?我们不十分明白反对那一天的理由。祝你和伯蒂的多佛尔街之行愉快。
你的亲爱的
阿加莎·罗素
1894年11月19日
萨里郡 里士满
彭布罗克邸园
我最亲爱的孩子:
无论何时我试着提起即将到来的事情时,我总是说不出话来,虽然对你来说那是一件充满快乐的事,我应该给你写一些告别的话是很自然的。更特别的是在这一年一度最快乐、最珍爱的周年纪念日注92——它给我的只是悲哀。它唤起我对我亲爱的、文雅、高贵、深爱与备尝艰辛的约翰的回忆。我的心思自然又转向你。在你身上我们总是感觉到,还印着他留给我们的一些东西——我对他的回忆是说不出的快乐,同时又混合着难以忍受的悲伤和痛苦。即使现在,他已属于天国,也还是这样。
他和你母亲正值风华正茂、身强体健的时期,请求我倘若他们死了,要像照顾自己孩子一样照顾你。我根本没有想到,竟会是我来完成我对他们的承诺。不久,这一天来了,你们家空了,你来到我们中间,成为我们阴郁家中天真的、无忧无虑的小安慰者,对我们来说,就是我们三人自己的孩子。你和我们的生命交织在一起,我们的生活习惯和安排都要考虑到对你有利。随着你心智的成长,你成了我们的伴侣和我们的孩子。值得欣慰的是,在你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你总是心甘情愿地放弃自己的意愿迁就别人。当你做错事时,从不企图寻找借口,也从不拒绝警告和责备,闻过则喜。我们信任你,你也用事实证明我们对你的信任是正确的,一切都是快乐与慈爱。
成年时期来了,并带来你无可挑剔的和荣耀的大学生涯中新的感谢理由。但是成年时期也带来分离和变化。你正在离开我们,开始新的生活,新的家,新的关系和新的情感。但是你的幸福与康乐仍然是我们挂牵的,而我们的上帝仍然属于你。愿你只带走过去最美好的东西,而祈求上帝宽恕过去不能挽回的过失。愿上帝鼓舞你抚育起神圣的理想和崇高的目标,愿你记住他所爱的只是谦虚和仁爱的心。愿你永远有这样一颗心,也愿伴在你身旁,与你共度人生的她,同怀此心。
上帝保佑你们,并赐给你们找到并走向天国之路的光明。
我永远亲爱、亲爱的孩子
最爱你的奶奶
1894年12月10日
萨里郡 里士满
彭布罗克邸园
下面的信是我与爱德华·费茨杰拉德最后的联系,他以攀登新西兰诸山与安底斯山而著名,以这种方式逃避因他妻子在婚后仅仅几个月就去世所带来的一段时期的绝望。最后,他与一个有夫之妇私奔,而不想和老朋友们继续保持联系。
亲爱的罗素:
请不时寄给我只言片语,告诉我你的情况,即使在你婚事临近的时候。
我在此停留了几天,到处看看。前几天,我下乡到Anuradhapura和Vauakarayankulam(别试着去读那些名字,我觉得这比蛇还可恶),进行了我喜欢的大狩猎。然而,乡下正遭水淹,他们说很闷热。但我没有感觉到,虽然我有好几晚上睡在室外的雾中,全身都湿了。我可以说是外出做一次例行的游乐,至少三年不会回家。我计划去日本,并在回来前去南美洲爬山。
想写信时寄给我只言片语,以使我得知你的行踪。我想写时,也会偶尔地写来,你会说是难得吧!我想你已看过在霍奇尔大道上奥斯汀的新居了吧!
我现在就把这(信?!)结束吧!
你的永远的
爱德华·费茨杰拉德
1894年11月18日
锡兰 科伦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