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在前面有一章中,说到了东方人对于妇女的特别心理态度。此地则是另外一种说明,可以见出东方人和西方人思想的途径来。

“人生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或说人生惟一的目的应该是什么?一味的欺哄了别人赚钱,或者费尽了精力以求得年老时的空誉,还是不过将一个人的自我培植起来,达到可能的更好地位,而享受着这样圆满的生存呢?最后的一条,在我看来,似乎要格外合理,合道德些,也似乎有些是日本的思想。那末这个灵魂先在和轮回的信条,——同时它应许着将来的出生,保证着走入阴间(Meido)的无惧,一个人只带着一二滴眼泪旅行到不论那里去,就好像向西方或向南方,万里长征,作海外游,比了平常稍为长久些,——在人生上加添了多少美妙的影响呀!”〔录自致张伯伦教授的信中。1891年8月27日,在美保关村。〕

“诸位弟兄,果有一比邱(Bihku)思将已往种切,——一世二世,三,四,五,十,二十,三十,五十,一百,或一千,或十万诸世,——按其情形,按其事实,——回忆之,愿彼心境平安,——愿彼参透究竟,愿彼格外放弃纠缠。”

——AKadkheyya经

大板车

三人拉着一车货物,下坡的时候后面的一个人是最辛苦的。

倘使我问到一个在佛教的空气中住过数年,而能反省的西方人,东方思想和我们自己的思想中间,有些什么特别差异的基本观念,我断定他要回答说:“就是灵魂先在的观念。”就是这个观念,比了任何别的观念,格外的渗透了远东人民的全部心理。它真像空气激荡的那样普遍:它染上了每一种情绪;它直接的或间接的影响了差不多每一种行动。它的象征是永远看得见的,就是在艺术的装饰中也看得见;日间或夜间,时时有它所发出来的回声,不期然而然的飘浮到人的耳朵里来。人们的种种言语,——他们家庭的说话,他们的格言,他们虔敬的或亵渎的呼喊,他们忧愁、希望、喜乐,或失望的宣告,——都是和它有关系的。它同样的适应了恼恨的表白或爱感的说辞;“因果”这一个名词,就自然的当作一种说明,一种安慰,或一种咒骂,从每一个人的口边落出来。乡农在巉峭的路上,觉着手车的重量在拉扯着他的根根筋肉,他便要忍耐的微语着:“既然这是因果,也只有吃苦的。”仆役们吵架了,要彼此问着说:“为了什么因果,我必须和你这样一个人同住着?”无能的或不良的人也要被别人用他的因果来斥责着;圣人或贤人遭遇了不幸,也用这一个佛教名词来作解释。犯法的人认罪时,要说:“我所做的事情,我做时便知道是不对的;不过我的因果比了我的心还要来得刚强。”生离的情人,为了相信他们这世里的结合是被他们前世里的罪孽所耽误的,便双双情死;受冤枉的人,自己相信一定曾做过了什么不记得的错事,所以按着事物的永久程序,现在应该要受报应,想藉此将他自然的愤怒压下去。……因此,同样的,甚至是对于灵魂的将来种种极平常的指证,也含蓄着灵魂的已往的这个普遍信条。母亲要警告伊那些顽耍着的小孩子,说明妄作妄为在他们来生,作别人儿女时的影响。游方的或叫化子,接受你的施舍时,必定要祝祷你来世的幸运。年老的“隐者”(不问世事之老人),耳目都已无用了,却很高兴地讲说着他不久就要变成一个年青力壮的人。表示佛教的需要观念的“约束”;表示前生的“前世”;表示退让的“悔心”;在日本人通常的口头禅中是时时有得发现的,正像通常的英语中“是”和“非”这些字眼一样的多。

相扑

相扑运动以其独特的魅力占据着日本国粹的地位,一名成功的相扑大力士,在日本会享受到英雄一样的荣誉。

你在这种心理学的媒介中勾留得长久了,你便会觉得他已经贯穿了你的思想,已经在你思想里面引起了许多变化。含蓄在灵魂先在观念中的种种人生概念,——虽然用了同情心研究着而起初一定使你觉得很希奇的种种信仰,——你终必不会再觉得它们如小说的那样离奇虚幻,而能见出它们相当的究竟来。它们能将许多的事情,解释得非常合理;而用十九世纪的科学思想来测量它们,便格外能觉得它们的合理。不过要公平的来判断它们,那我们就必须先将西方的轮回观念,扫除干净。因为在西方人对于灵魂的旧概念,——例如毕沙古拉(Pythagoras)氏或柏拉图(Plato)氏的概念,——和佛教的概念中间,并没有什么相像处;而且就为了这种不相像,所以日本的信仰格外能证明它们自己是合理的。关于这事,在西方的古思想和东方思想之间的大分别,便是因为佛教中是没有那种习惯的灵魂的,——没有那种单独、柔弱、战栗、透明,在内心的人或鬼的。东方的“己”并不只是一个个人。它也并不像古时基督教哲学(Gnostic)的灵魂说,有什么一定的多数。它是复杂无穷的集合体,——是杳杳冥冥中许多古人的创造思想的总数目。

传统制伞

伞的骨架已经完成了,工人用浆糊把纸伞面粘上,还要刷上麻油晒干。

佛教的解释力,和它的理论与现代科学事实的合一,在斯宾塞称雄的心理学的王国中,显出了它们的特点。我们心理学上的生活,由那些西方神学所从来解说不出的感情组织起来的,实在不在少数。这些就是使无言的婴儿,会见了什么面目就哭,或见了什么人就笑的感情。这些就是初见陌生人时立时发生的喜欢或不喜欢,称之为“初感”的迎或拒,为灵巧的儿童所容易发表出来的感情,在他们的心里,并不相信:“人不可以貌相”的教训。称这些感情是本能的,或直觉的,在科学的本能和直觉的意义中,并不能解释什么——不过使人生的神秘中,格外发生之疑问,正像是特创的臆说。以个人冲动或情绪为复杂的观念,即使不是为魔鬼所迷,老式的正教,也仍旧是当它为妖异的邪说的。可是现在却可以确定了,我们较深的感情,大都是超乎单独的,——我们当作情热的和我们称为高尚的都在内。恋爱热情的单独性是科学所绝对不能赞同的:一见既能生情,一见当然也能生恨:两者都是超乎单独的。春来春去,发出了游移不定的冲动,秋浅秋深,经验了多少感慨,——这些都是人类因时季变更而迁移的时代,或竟是人类出现以前的时代,所遗留下来的一些残痕,——都无非这个道理。谁在大平原或草原上住过多年,一旦看见了白雪皑皑的高峰而感觉到的情绪;或者谁在大陆上的内地里生活过若干年,一旦看见了汪洋大海,听见了如雷的潮音而接触到知觉,不必说,它们也都是超单独的。时常和肃然之心混在一起,而为伟大的景色所引起来的喜悦;或者和说不出的忧郁搅在一处,而为热带夕阳的灿烂所创造出来的无言赞美,——都是永久不能用单独的经验来说明的。心理学的分析,的确已指出这些情绪既是非常的复杂,更和许多种个人经验错综着;可是在任何情形中,较深的感情之大浪,是永不会单独的;这是从我们出生的,海一般的祖先生命中轩然而起的大波。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在西塞罗(Cicero)以前就扰乱人心,而现在格外扰乱人心的感情,大概也是属于这同样的心理学事项的,——那便是初到一地,忽有旧地重游的感情。对于陌生镇市的街道,或者陌生地方的景色,心里自会微微的震动起来,似乎是个旧相识,要苦苦的忆念着,以求解释。偶然的,同样的感觉的确是为前尘影事所勾起的;可是我们要想用单独的经验来解说,而它们完全的神秘不可测,这样的事实也正有许多。就是在我们最普通的感觉中,也有为那些自相矛盾的人所永不能解决的谜语存在着,他们只知所有的感情和认识,都是属于单独的经验的,而初生的婴儿只是一张白纸。为花香为色彩,为乐声,所激起来的悦乐;为危险或恶毒生物的初见所引起来的不自然的厌恶或恐怖;甚至是梦幻中说不出的慌张,——都是老式的灵魂臆说所解说不来的。这些感觉中,有些都是深深的渗入了民族的生命里,亚伦(Grant Allen)在他的“心理学的美学”,和他对于“色感”的名著里,曾将香味和颜色的悦乐,说得非常的亲切动人。不过在这些文章未写之前,他的老师,那位最伟大的心理学家,早就清楚的证明,经验上的假设,要来解释心理学上的许多种现象,那是完全靠不住的。斯宾塞说:“倘使是可能的,这在情绪方面就比了在认识方面,要格外的没有头绪了。有一种说法,以为所有的欲望,所有的情思,都是由各个人的经验产生出来的,这话显然和事实不合,我只有觉得希奇,怎么竟有人会相信它的。”这也是斯宾塞告诉我们的,所谓“本能”,“直觉”这些名称,在旧时的说法上并没有什么意义;此后它们必须要当作另外的意义用。在现代心理学的说话中,本能这个名称的意义,乃是“有组织的记忆”,而记忆的本身却就是“最初的本能”,——就是在生命的连续中,要为下一代的个人所遗传着的种种印象的总数。因此科学是承认遗传的记忆的:不是说能记忆到从前人种种事实的意思,乃是说在遗传的神经系的组织中,起了微微的变化,对于心理学的生活上,多了微微的加增。“人的头脑,在人生的进化中,或说在人类机体藉之达到的种种机体的进化中,是无数经验的登记处。这些经验最一致,最时常的结果,却会连本带利的遗传下去;慢慢的成为了高等的理智,那理智是潜伏在婴儿的脑筋里的,——婴儿后来要将它活动起来,或者加以力量,使之更为复杂的,——得了一些增加,婴儿要将它传之将来的诸代的。”(Principles of Psychology:The Feelings。)因此,我们对于灵魂先在的观念,和“己”为多数的观念,就有了心理学上坚固的根据了。在各个人的头脑里,掩藏着先代许多头脑所受到的无穷经验的遗传记忆,那是一定的。不过这种将从前的自我,作科学的确定,乃是没有物质的意义的。科学是唯物观的破坏者:它已经证明物质的不可思议;它承认人心的神秘是不能解决的,即使逼它去假定感觉的最后单位,也是不可能。人类所有的情绪和性质,的确都是从简单感觉的许多单位中发达出来的,这些单位比了我们要古老数百万年。在此,和佛教调和的新学,承认了复合的“己”,而且也像佛教,用古人的心理经验,来解说了今人的心理之谜。

女子表演团

在许多人看来,一定要以为“灵魂”是无穷多数的观念,在西方人的意想中,总不能发生出什么宗教观念来;那些保守着旧式神学概念的人,一定要想像着,以为即使在佛教的国家里,即使不必管佛经的证据,普通人们的信仰,的确是根据灵魂为真正单独的观念的。可是日本国内,却在相反的方面,供给了大可注意的证明。他们那些没有受过教育的平民,最贫苦的乡下人,从来没有研究过佛教的形而上学的,却都相信自我是个复合体。格外可以注意的,乃是在原始的信仰神道教中,有着一种相类的教旨;这信仰的种种方式似乎都显出了中国人和高丽人的特色来。这些远东人民,似乎都是以灵魂为复杂的,不问是在佛教的意义中,或在神道教所代表的(鬼魂分散成多数的)原始意义中,或在中国星相学的荒诞意义中。在日本,我完全满足了我自己,这种信仰是普通的。在此不必引证什么佛经上的话,因为普通或流行的种种信仰,只要不是一种信条的哲学,便能单独的证明,宗教的情热是和复合的灵魂观念相合而不相反的。的确,日本农民的思想那心理上的“自我”,并不和佛教哲学所思想的那样复杂,也不像西方科学所证明的那样复杂。可是他思想他自己总是多数的。在他内心里善恶冲动的斗争,照他解说起来,乃是结成他那个“自我”的种种魂魄在冲突着;而他灵性上的希望,乃是要将善的自我和恶的自我脱离开来,——只有将他内心里最善的保存起来,才能得到“涅槃”,或极乐。因此他的宗教可说是根据着心理进化的自然知觉的,并不和我们的平民习惯的灵魂观念一般,和科学思想差离得那样的远。当然,他对于这些抽象事项的观念是浮泛不定而无系统的;不过那些观念的普通性格和趋向是不会错误的;因此对于他信仰的热烈,或者对于那信仰在他伦理生活上的影响,便不能发生什么疑问。

在智识阶级中有信仰存在的地方,同样的观念便得到了定义和综合。我可以从学生的作文中选录两节出来,以作例证,写这些文字的学生,大约都是二十三至二十六岁的人。也许我可以选录数十节;不过下面两节也足够说明我的意思了:——

“没有比说灵魂不灭的事再愚策的了。灵魂是一个复体;虽然它的分子是永远的,我们却知道它们决不能再照恰正的原样结合起来。所有的复体,都必须变更它们的性格和它们的地位。”

“人生是复合的。种种精力的结合,造成了灵魂。一个人死了,他的灵魂或者不变更,或者就按着结合它的东西而变更了。有些哲学家说灵魂是不死的;有些人却又说是死的。他们都不错。灵魂的死或不死,都须按着造成它的种种结合有无变更而定。构成灵魂的根本精力的确都是永远的;可是灵魂的天性却须由精力贯注进去的种种结合的性格来决定。”

在这些作文中所表现出来的观念,在西方的读者初看起来,一定要当作无神派的。可是它们却实在是和最诚挚,最深刻的信仰相谐合的。这就是英文“灵魂”这字的用处,他们并不像我们那样的看待这个字,这个字给我们发生了假印象。在这些少年作文者所用的意义中,“灵魂”就是种种善恶趋向的一种无穷结合,不单为了它是一种复体,也为了那灵性进步的永久律,终必要分散的一种复体。

数千年来,在东方的思想生活中,已成为一种极大原动力的观念,一直到现在,在西方是不得发展的,这样的事实,西方的神学解说得很明白。不过要说神学已经将灵魂先在的观念,在西方人的心理中铲除干净了,那也不见得会准确。虽然基督教的教旨,主张每一个灵魂是无中生有来适合每一个新的身体,不相信灵魂先在的,而最普通的常识却又在相反方面承认了遗传的现象。同样,神学确定畜牲是自动的,为一个不可理解,称之为本能的机械所转移的,而人们却又一般的承认,畜牲也有理解力的。三四十年前所有的,本能说和直觉说,现在看来似乎是非常的野蛮的。大家看它们并不能解释什么,他们只是阻止空谈和邪说的学说。威至威士(Wordsworth)的“忠实”(Fidelity)和他那价值崇高的“不朽的提醒”(Intimations of Immortality),可以证明,自从十九世纪开始以来,在这些事上的西方观念,是极端的怯懦与残暴的。狗的恋主热情,真正“比了人们的评价还要伟大”,可是在理解方面,威至威士便从来没有梦想到,而且虽然小孩时代的敏锐感觉实在是什么比威至威士所称的不朽观念还要奇妙的提醒,他有一篇关于它们的名诗,却就被摩黎(John Morley)很公平的当作了毫无意识。在神学消灭之前,心理学上对于本能的真实性质,或对于人生的究竟,所有的种种合理观念,总是不能得到一般人的认识的。

锦带桥

位于岩国市的锦带桥是日本三大桥之一,据说古代岩国的一位封建主对中国明朝的文化非常感兴趣。他从一本叫《西湖游览志》画书中的石桥得到启发,设计出有很多桥洞的锦带桥。

不过旧式的思想,一遇到进化的学说,便破得粉碎了;不论何处,都有新观念发生,来替代那些陈腐的教旨;现在我们就可以看见,一种普遍的理智运动正在和东方哲学并行的方向进行着。最近五十年中科学进步的破天荒速度和多量花样,一定能在非科学的人们中,提倡起一种同样破天荒的理智速度的。最高等和最复杂的机体都是从最下等和最简单的机体中发展起来的;生命中一个单纯的体基,便是全个活动世界的实质;在动物和植物的中间,不能划出一条界线来;生命与非生命的分别,只是一种程度的分别,而不是一种种类的分别;物质比了心思一样的不可思议,因为两者都不过是一个同样不知的真实的种种表现,——这些话,都已成了新哲学的老生常谈。甚至神学也已经开始承认了体质上的进化,那末心理进化的承认,不能再无限的耽误下去,也就容易预先断定了;因为旧式教旨所留下来不许人们向后看的障碍,已经破除了。现在对于研究科学的心理学的人,灵魂先在的观念正在脱离了理论的地位而进入了事实的疆域,证明佛教对于宇宙神秘的解说,是正和别种解说一般的可以称美的。赫胥黎(Huxley)教授写着说:“只有极性急的思想家,为了固有的鄙陋,才会反对它。就像进化论的本身,轮回说是在真实的世界里有它的根蒂的;而且也可以说,这种并非只是类似的大论证,是能够随处找得到的。”(Evolution and Ethics,六十一页(1894年版本)。)

富冈丝厂

从明治到大正时代,日本外汇的主要来源是生丝,这个富冈丝厂在当时具有代表性。

赫胥黎教授的这话,非常的有力量。这话不单使我们一瞥的看见那一个单独的灵魂,千万年来,自黑暗闪射到光明,从死亡闪射到再生;它并且将那个和佛自己所说的差不多一样的灵魂先在观念,要了下来。在东方的教训中,心理的人格和各个身体一样,是一个必须分散的集合体。我在此所说的心理的人格,意思乃是心思与心思的分别,——“我”与“你”的分别:就是我们所称呼的自我。在佛教看来,这是种种幻象的一个复合体。造成它的东西乃是因果。在因果中再成人形的东西,——无数古人的思想和行动的总数,——其中每一个,在灵性的加减系统上也是一个全体,可以影响到其余的一切。因果正像磁性,是从这个形式到那个形式,从这个现象到那个现象的转变着的,由种种的结合来决定种种的情形。因果的集中的和创造的种种功能,究竟有什么最后的神秘,佛教徒也只好认为不可解;不过他却说,种种功能的团结是由“人之欲”,所产生出来的,仿佛和叔本华(Schopenhauer)所说的生存的“意志”差不多。现在我们在斯宾塞的“生物学”里,还可以为这个观念找到一个奇异的并行线。他以归极性——生理学的单位的归极性——的学说,来解释种种趋向和它们种种变更的转换。在这个归极性学说,和佛教的“生之欲”学说的两者之间,只多见其相同,而少见其相异。因果或遗传,“生之欲”或归极性,它们最后本性都是索解无从的:佛教和科学在此都差不多。所值得注意的事实,乃是两者都承认各种名称之下的同一个现象。

科学能藉之而得到结论,和东方古思想非常谐和的种种方法上的错综变化,引起了一种猜疑,究竟那些结论是否的确能使西方群众的心思,得到清楚的理会。的确,看起来正像佛教的真正教义,只须用着种种形式,便可以教给大多数的信仰者,所以科学的哲学,也只须用着提示,——任何有自然理解的心思所必要发生的种种事实,或种种事实的安排,他们的指示——便可以传给许多的群众。可是科学进步的历史,却确定了这种方法的有效;为了只有高等科学的进行顺序,是超出非科学阶级的心理能力以上的,至于那个科学的种种结论,将不为一般人所承受,这就大可不必去设想它。诸行星的体积和重量;诸恒星的距离和组织;吸力的定律;热、光,和色的意义;声的本性,和许多别种科学上的发见,那些对于发明这种知识的详细方法,一毫不知道的人们,都是很熟知的。还有,这世纪每一个科学的进步运动,都有通常信仰的相当修正跟随着,我们也可以举出这样的证据来。虽然还在那里拘泥着灵魂特创说的各教会,也已经承受形体进化的学说了;信仰的固定,或者理解的退化,在最近的将来,无论如何是不会发生的。宗教观念的再度改变,很在人的意料中;而它们要很迅速的,而不是很迟缓的受到影响,也是可靠的事。它们正确的本性,固然还不能预言;不过现有的理智趋向却含蓄一个意义,便是心理学上进化的学说,虽然不立刻给实体学的理论有什么最后的限止,却终必要为人承受的;而且“己”的全部概念,藉着灵魂先在的发达观念,终必要改变的。

京都鸭川上的纳凉

在鸭川上铺上席子纳凉在当时也是很少见的,中间两人为舞妓,服饰和发式与其他人略有不同。

这些可能性的更加具体的考虑,是会有人从事的。它们也许不会给那些以科学为破坏者,而非修正者的人们,承认为可能性。可是这样的思想家,却忘记了宗教的感情是一种比教义更加无限精深的东西;忘记了宗教的感情是保存一切的神,和一切的信条的;也忘记了宗教的感情只是在开广着,加深着,收集着那理智发展的能力。只是教训的宗教终必消灭,乃是研究进化时所必有的结论;不过以感情为事,或甚至在形成一个头脑或一个星座的不知的能力中,以信仰为事的宗教终能死亡,却还不是现在所能想得到的事。科学只是反对现象的误解;它只是扩大宇宙的神秘,证明每一件事物,不论怎样微小,都有无穷的奇妙和不可思议。就是这一种科学的显然的趋向,将辨明那种设想的信仰和普通的情绪,加以开展了,扩大了,那种设想便是说将来西方宗教观念的修正,是完全和从前的任何修正不同的;说,西方的“自我”概念将要变成和东方的“自我”概念差不多的东西的;说,现在关于真实的人格和个性,所有一切言之成理的形而上的观念,都要消灭的。按着科学所教他们的,人们对于遗传的事实都已有相当的理会,可见道路总是有了,这些修正中至少总有几个可以藉着这个道路达到了目的。在将来关于心理学上进化问题的驳论中,普通的悟性将要在极少抵抗的路线上跟随着科学;而那条路线一定就是遗传的研究,因为应该考虑的,它们自己不论如何难解的现象,对于一般的经验都是熟的,对于无数古代的哑谜儿都给予了偏私的答复。因此那是很可能的,想像那将来的西方宗教,要为综合哲学的全力所扶持着;要和佛教的分别只在观念上不能有精密的相同;要主张那灵魂是一个复合体;并且要教训一种和因果说相像的新的精神律。

然而对于这个观念,在许多人的心思里,就立刻要起一种异议了。这可以确然的说,这样一种信仰的修正,将表示着观念对于感情的忽然克服和转变。斯宾塞说,“世界不是为观念,而是为感情统治着的,观念对于感情只能作个向导。”一个变化的种种观念,例如那些设想出来的,怎样可以和西方现有宗教情思的常识,并和宗教情绪的力量相调和呢?

灵魂先在的,和灵魂多数的观念,是否真正对于西方的宗教情思不相容,我们还不能作满意的答语。不过它们竟是那样的不相容么?灵魂先在的观念的确不是这样的;西方的心思已是为它准备着了。这是真的,以“自我”为复合体,注定要分解的观念,也许比了消灭的唯物观念似乎只略略好些,——至少那些仍旧不能将他们自己从思想的旧习惯里脱离出来的人们要如此想。可是,公正的反省一下,就可以知道并没有什么情绪的理由,应该惧怕着“己”的分散。的确的,虽然是不知不觉的,这就是为了这个分散,所以基督教徒和佛教徒同样的在那里永久的祈祷着。谁不是时常在期望着自己能脱除他天性中的不良部份,痴愚和错误的趋向,要说或要行不和爱事情的冲动,——一切胶黏在他身上,而将他那极好的志愿压下来的遗传物?可是那些我们所切望分离、消除、死亡的种种,比了那些帮助高尚理想实现的较大较年轻的性质,在确实的“自我”方面,并不见得不恰恰就是心理学上遗传物的一部分。自我的分解并非是可怕的结局,乃正是我们的努力所应该趋向着的惟一目的。新哲学所能禁上我们希望的,便是“自我”中最佳的分子将赶紧去寻求较高尚的机会,去进入那更伟大,还要更伟大的结合,直等到最高的启示来到了我们——经过无限的眼光,——经过一切“自我”的消灭,明白了“绝对的真实”才无所用其禁止。

为了我们是知道那所谓分子的各个自身,都在发展着的,因此我们说有什么东西最后要死亡的,却还没有凭据。我们现在的存在,就是我们从前和将来都存在的见证。我们已经经过无数的进化,无数的宇宙。我们知道,贯彻宇宙的,一切都是定律。什么东西应该作行星的核心,或者什么东西应该接触着太阳;什么东西应该锁藏在青石和火成石里面,或者应该在植物和动物里面繁殖着,都不是偶然之事。按理智藉着类比所能推知的而说,宇宙间每一件事物最后单位的历史,心理学上的,或实体上的,都是确切不移,和在佛教的因果律中那样,而得到决定的。

科学的影响,不是修正西方宗教信仰的惟一原因:东方哲学的确也是另一个原因。梵文学和汉学,和东方各地语言学家的殷勤努力,都在很迅速地使欧洲美洲熟习着一切东方的大思想;西方各地,正在用心的研究佛教;而这些研究的结果,在这个最高文化的心智产物中,每年都在愈表现愈清楚了。各派的哲学所受的影响,没有再比这时代的文字为大的。“己”的问题的重加考虑,正在压逼到西方各人的心思上去,这样的凭证,不单在一时有思想的散文里可以找到,便是在诗和传奇里也可以找到。三十年前以为不可能的观念,正在变更着流行的思想,破坏着旧的趣味,而发展着更高尚的感情。在更大的灵感之下活动的创造的艺术,正在告诉人们,承认了灵魂先在的观念,在文学中,能够得到些什么绝对的新奇和精妙的感觉,什么到现在还想像不出的至情,和什么情绪力的非常浚深。即使在小说上,我们知道我们一直只住在一个半球里面;知道我们需要一个新信仰,在现在的大平行线之上,来将已往和将来联合着,因此可以绕出了我们的情绪世界,而进入一个完全的圆球里面去。自我是多数的,不问这句话怎样的似非而实是,这样的清楚的确案,是要达到那更广大的确切所绝对需要的踏步,那更广大的确案,便是说,一切便是“一”,生命是独一,没有有穷,只有无穷。要等那想像“自我”是独一的妄自称尊推翻了,和自我的与自私的感情完全消灭了,那以无穷,——以宇宙——为“己”的知识,方才能够得到。

在我们理智上确断以“己”为独一是一个自私的杜撰以前,当然我们从前在情绪上的简单确断是一直要发展着的。可是“自我”的复合性,虽然它的神秘依然还在,终必要为人所承认着。科学虚设了一个假定的心理学的单位,和一个假定的生理学的单位;不过不论那一种虚设的实体,都是看轻算学价值的至大力量的,——似乎只将它自己解决到纯粹的幽灵里去。化学家为了工作的目的,必须要想像出一个最后的原子;可是想像出来的原子是象征,这样的实际也许只是一个力的中心,——不,例如佛教概念中,只是一个虚无,一个旋风,一个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即色即空,即空即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宇宙对于科学和对于佛教都是一样的,将它自己变成了一片巨大的幻影,——许多不可知不可量的势力的一幕活剧。然而佛教的信仰,在它自己的习惯上,却回答了“从何而来?”和“往何而去?”的问题,——又在每一个进化的大范围中,预言了一个灵性扩张的时代,在这时代里面,前生的记忆是回转来了,一切的将来,都同时在没有揭开来的异象之前公开了,——甚至对诸天之天都公开了。科学在这里是不作声的。不过伊的沉默便是基督教古哲学诺斯的派(Gnostics)的沉默,——“深沉的女儿”和“精神的母亲”,其名为息泽(Sigé)。

我们能得着科学的完全同意,而我们自己可以相信的,乃是说,奇妙的启示,正在等候着我们。在最近的时间中,新感觉和新力量都已发达了,——音乐的感觉,算学家在那里猛进不息的种种才能。在我们的子孙中,还有更高的,想像不出的才能会发生,那是有相当的理由可以期待着的。还有,大家亦知道的,有若干心智上遗传着的力量,只有在年龄高大时才会发展;而人类的平均生命,现在却正在步步增长着。有了增加的长寿,藉着将来更大的脑力的开放,那种比了能够记忆前生的能力一般奇妙的力量,也许竟会忽然的成为事实。佛教的梦想是不能轻易超过的,因为它们触着了那个无穷;但是谁能推测的说,它们将永远不能实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