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光陰如電,又屆初冬。實驗日期,愈覺逼近。各社員的心魂,早已飛向九天,作環游月界之想。獨有臬科爾依然頑固如昔,堅說不能成功。他說道:『哥侖比亞炮中裝入引火棉四十萬磅,重量如此,燃燒必易,況又加彈丸壓力,則引火棉必要生火,釀成奇禍的。』然社長則已思慮周詳,毫無疑竇,一任臬科爾終日嘮叨,總是屹然不動,親自指揮工頭,教授搬運之法。其法係將引火棉分成小份,裝入小箱,封緘嚴密,始從天波運至丘下;又有數百工人,由推行鐵道,輸運炮旁,再用起重器械,吊入炮底。蓋引火棉的性質,最易發火,若用汽械,不免有磨擦之患,終不如人工之佳。當搬運時,工業場二英里內,禁絕煙火;後又因太陽光線,頗覺酷烈,恐光線激射,釀了巨禍,遂索性在夜中作工,並仿桑恪凌夫之法,借真空中發光的光線,直照炮底,先用火藥小包,排列引火棉下,火藥包間,各有金屬絲聯絡,以通放射時發火的電氣。到十一月二十八日,那八百個火藥小包,竟安然運入哥侖比亞炮底,近村人民,得知其事,又漸漸蝟集,愈聚愈多,競欲入內觀覽。社長不允,令人堅閉柵門,盡力防禦,而大眾狂呼亂叫,騷擾不休。社長無可奈何,暗想把火藥包給眾人一看,或可稍慰他們的渴望,遂吩咐工人,把引火棉箱排列柵內,以饜眾目。而自己同麥思敦兩人,往來巡行,防眾人誤將吸殘煙草,擲入柵裡。此時來觀者,已增至三十萬左右,麥思敦便有千目千手,也無異一個蚊子,想負起毘拉密圖(在埃及之金字塔),終日飛跑,不遑應接,遂大聲喊道:『諸君切勿吸煙,防生奇禍!』然狂瀾似的大眾,那裡聽得一分,依舊雪茄如林,吹煙成霧,宛如英京倫敦市的炊煙,裊裊然罩住了石丘一帶。麥思敦見眾人置之不理,怒不可遏,跳出柵門,拔了小刀,隨手亂揮,如汽車上的車輪一般,滾入人海,把所有捲煙草,不論銜在口的,拿在手的,都搶過來,熄了火拋在一邊,剎時間已成了一座小阜。眾人見這位老夫子生氣,便都虛心讓步,漸漸鎮定了。及至裝完火藥,果然毫沒差池。臬科爾的豫言,又成了一件失敗的話柄,按下不表。 ……卻說月界旅行時,還有一件不可不慮的,便是食物及器具。設月界中也如地球上一般,有屠牛的,有造麵包的,有釀葡萄酒的,則雖孑身獨往,亦不愁凍餒。無奈自古以來,終未得一確信。若稍有疏忽,豈非歷來的勞苦,都成了泡影麼?亞電便寫一張應用物件的目錄,同社長商量數次,揀最要緊的,陸續購辦。不到幾日,把彈丸室內,已堆積得無容足之地,社長遂將必不可缺的物件,揀了許多,其餘一概取去,零碎物件,則封入箱內。即驗溫器、風雨表、望遠鏡等,路上要緊的物品,也裝入機械箱中,不令露出。又買幾張波亞及穆埃雷繪的月世界地圖,以備參考差異,及訂正謬誤。此圖測量極密,月中的山岳平原,危峰大海,及噴火口等的廣狹大小,位置名稱;並自月球東方的雷普涅子及德弗兒飛山,至北極的木勒拂力科山諸地方,無不記載詳盡,有條不紊。另購旋條槍並獵槍各兩支,連許多彈丸硝藥,一併排列室內。亞電笑道:『到月界時,如有人類,與我等無異,則遇不速之客,必來款待,或贈美酒,或貽佳果;善言論者抵掌而談,問地球一切事;好奇者設宴,或歌或舞,極人生之歡,則適合我等之希望,榮幸何極。若不然,如入印度內地一般,或蠻人跳梁,舉兵來襲,碎裂我等,以充飢腸;又或猛禽怪獸,充滿酒地,磨牙舞爪,饞涎如泉,則我等將用何法防禦呢?』社長問道:『君想月界中必有此種野蠻居住的麼?』亞電道:『余亦推測而已。至其實情,古無知者。然昔賢有言曰,「專心於足者不蹶,」余亦用此為金杖,以豫防不測耳。』社長道:『然據余所見,則月界中當無此種惡物,讀古書可知。』亞電大驚道:『所謂古書者,何書耶?』社長笑道:『無非小說之類耳。然書中謂月界之山岳,無巨莽森林,難容猛獸,則極可信。余即由此臆度的。』電道:『君以臆測之故,遽不設備,豈非大錯麼!余等此番旅行,實非為一身計,故不可不再返故國,以報告全地球人民。若被食於野蠻猛獸,不是勞而無功,徒留笑柄麼!』社長點首道:『甚是甚是。余已無可言,此後惟聽君之指揮。』亞電道:『君言幾窘殺我!余實不甚解旅行一切事,不能不求助於君。』社長道:『余固有助君之志。』亞電道:『余想防禦器機,萬不可缺,即鶴嘴鋤、鐵棍、大斧、手槍等是也。其他冬夏衣服,亦應完備。……又余等雖深惡蛇屬,或虎、獅、豺、像等,而無牛、馬、犬、羊諸家畜,則甚難生存,還該攜去數匹才是。』社長大笑道:『我良友亞電君乎!余前雖言聽君指揮,今實不復能忍矣。君不知旅行彈丸的大小,與古時「愛克船」無異麼?不知「愛克船」的幅員,卻大於我等的旅行彈丸麼?那有可攜如許物之理呢!不如讓我選擇罷。』亞電回想前言,也自失笑,遂托社長選擇。社長於不急之物,盡行除去,加上臬科爾的愛犬,並紐芬蘭種犬各一匹,又小樹數株,種子數十包,以備在月界中闢地蒔植。亞電又道:『此種子必與月球的土性不宜,非另帶地球上肥土不可。且數株灌木,應防其槁,須加土於根,纏以繩索才妙。』社長依言,安排妥洽。又買菜、汁、鹽、肉、酒類等,足支一年之食物,均納彈中,便將彈丸運上石丘,舉起鶴頸稱,吊入炮內。諸社員握手咽唾,恐釀巨災,而漸入礮膛,毫無障礙。不一時,已達炮底,社長仰天呼了一聲『上帝』,臬科爾卻坐在遠處出神,亞電跑過去笑說道:『君的賭金,又輸去了。余要拿去贈月世界國王的。』諸社員轟然大笑。臬科爾看了亞電一眼,默不發言。亞電又對熟識的友人道:『余雖拜別諸公,而至月界,然並非訣絕的。諸公切勿視余為天人,余且擬報告月界的真態。』麥思敦笑道:『不必愁,不必愁!余是斷不肯以君為著羽衣之天人的。』社員又大笑不已。連臬科爾也不覺失笑,橐橐的走過來了。 ……卻說實驗日期,越加切近,一轉瞬間,已遇十二月朔日的良宵。當夜十點鐘四十分四十六杪時,月球冉冉,正過天心,並最與地球相近,若錯過機會,則會社的大試驗,便不能不待至十八年以後了。是日天色蔚藍,日光閃灼,不待黎明,石丘近傍,已來了無數觀客。連天波市也車馬如雲,十分熱鬧。平原一帶,有張天幕的,有建高樓的,有營小屋的,荒涼寂寞的所在,竟變了一大都府,各國人民,無不駢集,所操語言,若英,若法,若俄,若德,千差萬別,不可究詳,一片平原,竟與一個小地球無別。美國人則更不消說,自然農罷耕耘,商廢貿易,不論貴賤、老幼、男女,皆忻喜欲狂。茀羅理竇地方,擾擾攘攘,宛如鼎沸。迨近發射時期,眾人頗覺惶懼,那膽小的,不免戰栗。私語漸絕,寂如無人。未幾時限愈逼,人更不安,有逃遁之狀,忽然搖動起來,如怒濤囓岸一般,洶洶然令人駭絕。又少刻,自鳴鐘打了七下,眾人舉首看時,則明月一輪,冉冉而上,大千世界,驟放光明;便是直徑尺餘的金剛石,亦難比其價值。喝采之聲,忽如雷動。此時柵門之內,倏見有許多同盟社員,排了行列,萬足一步,直行向前;其後便是三個旅行的勇士,容貌莊肅,舉止雍容,頭戴禮冠,身披禮服,魚貫而出。並有歐洲各國派來的天象臺職員,警衛於後。社長巴比堪,左右奔馳,指揮行列,臬科爾負手於背,昂然徐行。亞電著新制旅衣,喜色可掬,向麥思敦道:『余將遠行,與君離別。君若能以地球上新事相告,忻幸何如!』麥思敦道:『余固欲以異聞奇事告君,然苦無良法耳。』亞電道:『君不見世界上進化之狀態麼?必因人類以此事為不可為,而其事遂不能成;苟盡力為之,必無不成之理。即如此番旅行,當初誰不疑慮,雖以大學者自命如臬科爾先生,亦盡力反對,不留余地。幸社長不顧輿論,勇往直前,始有今日。君若待余啟行以後,運用奇想,一切旁觀者言,均視為狂吠,毫不措意,惟潛思壹志,研究通信之良法,則到底必獲成功。余於故國政府之變革,以及人民之進步等事,終有一日可以洞悉的。』時臬科爾正立亞電背後,聞歷數其失,且含譏刺,怒不可遏,遽邁步上前,大聲道:『亞電君!……今所言者,固皆余之過失,然非君所應訕笑者也。君將遠行,乃大笑罵我,以損我之榮譽耶!』說畢擦掌磨拳,頗有爭鬥之勢。麥思敦急握其腕,怒目道:『君以私憤,遂想妨害大業麼?然則為我等之大敵。我等之大敵,即闔地球人類之大敵也!為人類公敵者,天下雖大,不能容其身,君將如何?』臬科爾不能答,含怒走開。此時自鳴鐘已報十點,發射之期,切迫萬分。炮旁起重機的鐵索,搖盪有聲,豫備將三個勇士,垂入炮底。社員皆肅然正列,寂靜無嘩。麥思敦雖禀性剛強,從不屈撓,三歲以後,未曾哭泣一次,至此時也免不得兩行老淚,沾濕衣衿;拭淚向社長道:『尚可從容,君不偕余同去麼?』社長大聲答道:『我老友麥思敦君乎!余實不能伴汝。不但彈丸狹小而已,君已頹齡,難受辛苦,不如居此地球,靜候余等的報告罷!』麥思敦不能再說,含淚而退。旅行三勇士,遂訣別了朋友,垂入彈中,關上鋁門,將螺旋捻緊。一輪璧月,漸近中天,天地無聲,萬眾屏息,只聽得機械師馬起孫大呼道:
『三十五杪——三十六杪——三十七杪——三十八杪——三十九杪——四十杪——放射!』
轟的一聲,天柱折,地維缺,無數的旁觀者,如颶風摧稻穗一般,東倒西歪,七顛八倒,有目不能見,有耳不能聞,那裡還有如許閒工夫,來看彈丸的進路。咄!
咄爾旁觀,倉皇遍野;
而彼三俠,泠然善也!
要知放射以後,這彈丸能否直達月球,不墮地上,且待下回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