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亞電進了茀蘭克林旅館,因過於疲勞,食卒就睡,耳鳴頭眩,如置身大彈丸中一般,擁著重衾,不數分時,已沉沉入夢。便是雷鳴地震,也不能把銅像似的睡漢,攪醒過來。未幾東方漸明,日光熹微,早映窗幔,只聽得有人打門,大呼道:『有大事,君何不開門!何不開門!!』然在門外的,雖似十分惶急;而在門內的,卻仍冥然罔覺,只是鼾聲雷動。大呼數回,才答應了一聲。此時門外諸人,已不耐煩起來,嘩啷一響,窗戶大開,窗上玻璃,也如胡蝶般亂舞。亞電大驚,坐起看時,乃許多槍礮會社同盟社員,爭從窗口紛紛跳入房內。第一個便是麥思敦,不待亞電開口,便滿房亂跳,大喊道:『我們的社長,昨晚竟被辱於萬眾之前,侮之者誰,便是那個臬科爾。故社長已與彼約定在斯慨撓大森林中決一死戰。此是社長自己告我的。若不幸戰敗,則會社的大業,不要成了水泡麼?唉,危!危險!!我等該阻止才是。然一人獨力,那能遏社長決鬥之志呢!余想此事,惟亞電君。除了亞電君,他人不能!』亞電聽麥思敦之言,默不一語,至此忽從床上躍起,不到數杪鐘,已穿好衣服,開了門,同著麥思敦,如飛的出了旅館,徑奔那大森林而去。行了一刻,麥思敦把臬科爾如何反對,如何寫信辯論,如何懸金賭賽,如何與社長相爭的顛末,細細告知亞電。亞電忽發顫聲,道:『唉,愚哉!唉,何其愚哉!若已決鬥,嗚呼!……將如何,將如何!故我等不可緩行,宜急走!急走!!』讀者須知美國風俗,這決鬥之事,殊可怕的。如兩人私論不合時,便約定所在,或用手槍,或用利刃,互決勝負,不死不休。視當日社長與臬科爾定約情形,不消說是槍聲響處,這闞如虓虎的兩雄,必有一人要告別的了。亞電等兩人,大踏步飛跑,過荒野,攀危岩,過稻田,早已朝露沾衣,礫石破履。又有不識數的樵夫,把斫倒的大木,積滿路口,費盡氣力,才匐了過去。遠遠見一白髮樵夫,在那裡伐木,麥思敦飛跑上前,大聲問道:『樵夫,汝見提旋條槍的人麼?——即我的朋友槍礮會社社長巴比堪氏也。』然而一個山內樵夫,曉得什麼社長,睜著眼不知所對。亞電忙說道:『是像獵夫的人。』樵夫笑道:『你們尋這像獵夫的人麼?此人在一點鐘前,早已過去了。』麥思敦聞言,顏色驟變,嘆道:『既在一點鐘前則我等已遲了。』亞電問道:『你聽得槍聲麼?』麥思敦道:『還沒有。』亞電即握著麥思敦的手,連說『快走』,拔步奔入灌木林中。此地有杉、楓、秋立布、橄欖、槲等樹,其他嘉卉異草,更難枚舉,枝柯交錯,密葉如織,咫尺不能辨。兩人恐致失散,攜著手,分開枳棘,彳亍前進,兩耳聽著槍聲,兩目看著前路。有幾處似有人跡,疑巴比堪曾從此經過,而細心檢查,卻連足跡也尋不出一個。又行二三百步後,枳棘更多,樹枝更密,太陽光線,不能透入,幾與昏夜無異。兩人沒奈何,立住腳,麥思敦發失望的聲音說道:『余此時實已不知所為。』亞電道:『我等已至此,若決鬥時,槍聲必當傳入我耳。此時未有所聞,似可無慮。』亞電雖如此說,殊不知社長的性質,乃是見危不怖,遇剛則茹,既已約定時期,那有不來之理呢。況槍聲傳播,常隨風向,或既經放射,而兩人未曾聽得,亦理所恒有的。麥思敦愈想愈怕,顫聲道:『我想……我等到此過遲,彼等必已決鬥了,君以為然否?』亞電不答,只催前行。繼而知徒行無益,兩人思得一法,相約各放聲大呼。麥思敦呼社長的姓名;亞電呼著臬科爾。無奈喊破喉嚨,終無應者。只見山島驚飛,鹿子暗遁而已。此時跋涉森林,已及大半,而社長及臬科爾的影子,也不可得。兩人大為失望,頗有言歸之意。亞電忽遙指遠處大呼道:『麥思敦君,那不是人麼?』麥思敦望了良久,答道:『像是人……那是人麼?然彼不動,其傍又無像旋條槍的東西,那是做什麼的呢?』亞電本來近視,遂問道:『你亦認不清麼?』麥思敦道:『哦,我看清楚了,他亦遙望我等,彼……彼臬科爾也。』亞電大聲道:『臬科爾麼?』其聲似酸楚不堪者。停一會,又道:『余當至彼處,定其真偽。』乃急行五六十步,定神一觀:噫,果是臬科爾,其傍​​有數株秋立布樹,蛛網縱橫,纏住一個小鳥,振翼悲鳴,而一大蜘蛛,伸長足捉之,不得逃遁。臬科爾置旋條槍在地,折樹枝擊蜘蛛,以救小鳥,且破其網,小鳥遂欣然飛去。臬科爾目送之,色甚愉快。回首忽見亞電,愕然道:『君以何事,乃深入此大森林中?』亞電道:『余欲防君殺我社長,且阻社長害君,故來此耳。』臬科爾道:『社長何在?余亟欲見之,然已尋覓二時間,終不能得。』亞電道:『君若真覓社長,必無不得之理。然未知是未曾尋覓,抑真覓之不得歟?使社長尚存於世,則必無不得之理的。』臬科爾大聲道:『巴比堪氏與余,不死其一,必難結局,故大競爭是萬不能免的。』亞電愕然良久,說道:『汝何意?噫,汝何意!汝真可謂猛烈如野獅了!』臬科爾道:『余已有戰鬥之意矣。』麥思敦上前大聲道:『臬科爾君,余為社長的良友,而社長亦善愛余,君若殺人之心,不能自抑,則請殺麥思敦以代社長!』臬科爾忽拾起身傍旋條槍,搖手道:『君毋戲言!』亞電道:『我友麥思敦,決無戲言,余能力保其殺身代友之志,實出血誠。然余在此,決不令社長或麥思敦氏的生命,喪汝鐵丸之下,余將在君及社長之前,敬呈一言。』臬科爾似欲即聞其言,忙問道:『君欲言者何事耶?與何事有關係者耶?』亞電答道:『姑待之,姑待之。非在社長的目前,余不言。』臬科爾道:『然則請與余共覓社長何如?』於是亞電及麥思敦,跟著臬科爾,復入森林,往來尋覓。所遇者無非是枯木孤藤,奇岩怪石,而社長則連影子也不可見。麥思敦忽向臬科爾說:『我想社長尚在,必無難遇之理,莫不是君……與社長,既決鬥了麼?』亞電亦甚心疑,迫著臬科爾要索還社長。臬科爾力白其誣,且辯且走,不覺又行了二三百步。麥思敦忽舉手一指道:『好了!』兩人抬頭看時,見四五十步外,彷彿有人倚著大石,堅坐不動。麥思敦又道:『看!看呀!!那是人……那不是社長麼?』三人大喜,飛奔而前,果是巴比堪氏,坐在石上。亞電大呼道:『巴比堪君!巴比堪君!!』喊了數聲,社長並不答應,也不回頭。只見他手執鉛筆,在手帖上繪畫地圖,傍邊倚著旋條槍,也沒裝藥,彷彿把決鬥的事已經忘卻了一般。亞電大踏步上前,徑握其腕。社長愕然驚起,默不一語。亞電大呼道:『余發見我的良友了。噫,社長,君在此何為耶?』社長欣然道:『余方計畫一大事業,故思慮不遑他及。』亞電道:『何為?』社長答道:『我等月界旅行的彈丸,體裁甚大,故震動亦大,不可不設法減卻之。余所謂大事業者即此。』亞電看了臬科爾一眼,答道:『當真麼?』社長也忽舉首,見麥思敦在傍,便道:『麥思敦君,汝何故亦來此?我等豈無用水以防震動之妙法乎?』亞電道:『君忘臬科爾君之事乎?』說畢,即招臬科爾至自己身傍,社長滿面笑容,大呼道:『臬科爾君,請恕我罪!余已忘夙約矣。然於戰鬥之事,則早已準備。』亞電忙闌入兩人中間,仰天說道:『余謝天帝的仁惠,不使兩勇者早相會合!』又回顧左右,說道:『巴比堪君,……臬科爾君乎!君輩非地球上人所謂學者耶?天地間之理,無一不可解者。今等必欲以鐵丸破腦骨,果何心歟!若如此,則地球上又失兩大學者,君等縱不自哀,乃不為我地球上惜耶?』亞電說至此,暗視兩人,均含微笑,無求鬥決死之態,殊出意外。暗想不若設法解勸,以弭兩人的勇氣,遂微笑說道:『我良友之諸君,此番會社企圖之事業,徒以議論從事,殊屬誤解。而於此誤解之事,又精細复,豈非誤解中的誤解麼?不若勿再喋喋,聽余一言。』臬科爾勃然變色,怒目道:『君以議論決事件之是非為無益,而余則殊有所見,亟欲吐之。今君既有言,其速言,毋撓余說。其速言!』亞電道:『我友巴比堪氏所測,駕彈丸達月界之說,必可信,必無疑的。』社長道:『余固謂然。而臬科爾君乃謂發射以後,不能直達月界,而再墮落於地球,竟與余意見大異。』臬科爾道:『吾決其必不能達月界,必再墮落於地球。』亞電道:『君所思者,任君思之,余無臧否之意,亦毫無屈人就己之心。雖然,余有一言,……君盍與余等共駕彈丸,以至月世界乎!則墮落與否,得實證矣。』麥思敦大喊道:『君言!君何言耶!!』社長及臬科爾兩勇者,於不留意間,驟聞麥思敦大叫,均吃一驚,默然良久。蓋社長欲先待臬科爾如何發言,而臬科爾又欲先觀社長有如何的意見,我待你,你待我,遂張目相持,良久不語。亞電道:『空談成敗,終不如實驗為優。故彈丸震動等疑問,此時可不必提。其大小諸事,亦不必慮。』社長大呼道:『誠然!事以實驗為優,余亦作如是想。』亞電聽了,拍手踴躍,忻然說道:『唉,可賀!可喜!此實勇敢之言。嗚呼,我良友之諸君,以此一言,遂得大事業的結局,豈不可喜!可賀麼!』正是:

賴有蓮花舌,仇消談笑間。

獨憐麥壯士,從此慘朱顏。

社長與臬科爾的深仇,既已消釋,又去了一重障礙了。至於以後情形,則且待下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