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麥思敦說了一句笑話,又鬧了許久,才覺漸漸鎮定。有人說道:『雄辯的演說者乎,聞君所言,已明白許多想像之說了。乞說入本旨,把月界旅行的疑問,實地上研究一研究罷。』其人說完,漸擠近演壇,睜眼看著亞電,見並沒有回答,又高聲說道:『我等來此,非欲議論地球,我等不是因議月界旅行一事而來的麼?』眾視其人,則軀幹短小,鬢如羚羊,即美國所謂『哥佉髯』也。目灼灼直視壇上,眾人挨擠,都置不問。亞電聽了大喜道:『君言甚善!此時議論,已入歧路,以後當談月界之事。』說未畢,即有人喊道:『君言地球的衛星,適於人類之棲居,果如此,則人類必全無氣息而後可,蓋月球之表面,實無如空氣等小分子之物質也。余以此告君者,係發於慈意,且以警……』亞電把頭一搖,赤髮散亂,大有爭鬥之態。既而以銳利的眼光,直睨其人,厲聲道:『汝言月球全無空氣,惟假定之說耳。至其真實,則誰敢任之?』答道:『達於學術的人任之。』亞電道:『真麼?』那人道:『真的。』亞電昂頭笑道:『噫,閣下,余素愛學者,然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偽學者,卻深惡之。請君勿複言!』又有人問道:『君知偽學者為何狀乎?』亞電曰:『余固知之,如我法蘭西以學士自命的先生,乃謂由算術上言,鳥無能飛翔空中之理。又有自許超倫軼群的大人物,乃謂由論理上言,魚無游泳水中之能。嗚呼!此種人物,非狂而何!余實不欲與言,且亦不足與言。』亞電才說完,有人大聲叫道:『汝學不修,乃敢論人不學麼!』其語勢大含輕薄之意。亞電亦大聲答道:『余素不學,一無所知;然此身卻有敵泰山當北海之勇!』那人道:『然則暴虎憑河之勇而已,非愚即狂。』亞電聽了,肅然正色道:『聽眾諸君,余此來非爭學者之徽號,苟月界旅行的事業告成,即我事已畢,其他細故,何必喋喋為!』社長及同盟社員,都注目亞電,見其挺孤身以敵萬眾,協助鴻業,略無畏葸之概,歎賞不迭。所慮者亞電既是外國人,與眾人毫不相諗,今又論議一變,將成爭鬥,或有險象,也未可知。心中頗懷疑懼。少頃,聽得又有人反對道:『演說先生,據余所知,足證月球周圍,全無空氣之說者甚多。即偶有之,亦必為地球吸力所吸,而被奪於地球。且余尚將引證他說以……』亞電忙道:『可盡君所有,一一言之!』反對者道:『如君所知,光線為氣體所橫截,則直的光線,必屈折而變方向,故於有星從月後行來時,注視月球,則自星發射的光線,皆直過月球平面的緣端,毫無屈折變向之狀。若有空氣,何至有如此現象呢?』亞電微笑道:『君言殊似有理,即真修學術之徒,恐亦未免結舌。而余則大不為然。因其係牽強附會之說也。君頗似辯士,請為余略言月中有無火山之事。』其人答道:『有是有的,然今已不噴火了。』亞電道:『然則火山惟一時噴火,而今則僅留遺跡耶?』答道:『然而此不足為空氣存在之證。』亞電道:『若惟偏於理論,恐遂無定之時。今更進一步,略論實驗上的事罷。紀元千七百十五年,有著名天文學士路比及哈累二人,察看五月三日的月蝕,於月球中發見奇異的火光,兩學士遂確定為月球中由空氣而生之電火。』反對者道:『那兩人視察時,以地球上從水氣發生之現象,誤為月球之現象,當時即知其非,大受哂笑,這是經他學士所證明的。』亞電答道:『余猶有說。千七百八十七年時,哈沙氏於月球之表面,發見無數光點,天下咸知之,君輩乃不知麼?』那人道:『知之。然君於實論未下註釋,余今為註釋之:蓋因哈沙氏發見之光點,遂謂可推論月球不應缺乏空氣之理,余未有聞也。且波亞及埋讀夫,豈非研究月球的專門名家麼?此兩人均主月球無氣之說,而其說則若合符節的。』此時大眾靜聽二人討論,愈出愈奇,都精神發揚,四處亂湧,如大海的波瀾一般。雖默不一語,而自有一種奔騰澎湃的聲音,瀰漫壇下。少頃,亞電又說道:『余請更進一步論之。若著名之法國天文家羅色陀氏,於紀元千八百六十年七月十八日月蝕時,明見新月尖處至凹部間,有橫截月球面空氣的太陽光線屈折形狀,不是個鐵證麼!閣下還有何說?』那人不能再駁,默然退去。不復有人再來反對。此時亞電恰如大將凱還一般,兵士的歡聲,洋洋盈耳,亞電也喜色滿面,徐徐說道:『諸君,今雖有非議月球表面空氣存在說者,全屬謬想,無足與辯。然彼世界的空氣,較為稀薄,則容或有之。』有人問道:『設空氣稀薄,如君所言,則大山之巔,必無空氣,人將何以登山巔呢?』亞電微笑道:『實然。空氣彙在山間之平地,其高不過四五百尺而已。』那人又道:『恐有時竟與全無相等,故至月世界時,不可不豫備此事,君以為何如?』亞電道:『先生所言,極合於理。然空氣雖薄,必足養人,設忽遇變故,空氣竟非常稀薄,則余有一節儉之法,即除特別不可缺時外,全不呼吸是也。』說至此,眾人大笑,亞電不能再說,待了許久,笑聲才歇,又說道:『諸君於余所言,既無異議,則於月球間空氣存在說,諒必亦無疑義了。如此則月球表面,又有水;若果有水,實余之極大幸福也。且反對諸君……余猶有說,吾輩所見者,僅月球之一面而已。此面既有少許空氣,則不能見之一面,必含空氣更多。』有人忙問道:『這是什麼理呢?』亞電道:『其理麼?月球受地球吸力之作用,成雞卵形,我等所見者,為卵形之尖頂。據荷然氏之測算,則重力中心,應在我們不能見的他半球,故那一半月球,必有更多之水與空氣。』亞電說完,頗有人疑為架空想像之說者。亞電道:『此乃純粹的理論,而發源於機械之定則者。那有可容攻擊之理呢!然而我等在可生活的月世界中,能否保全生命的問題,卻還要質之聽眾諸君子。』此時三十餘萬的聽眾,忽發讚歎之聲,遠近相和,雖有幾個反對的發論駁擊,而如失水的魚一般,只見他唇腮開闔,聲音則並無一絲,傳入亞電之耳,那反對的,便著急起來,極力大叫不已。當時激惱了眾人,把許多人推出場外,口裡喊道:『趕出這些反對的狂人!趕出這些狂人!!』反對的且行且說道:『演說的先生,不欲聞余二三疑問麼?』亞電招手道:『汝說汝說,余甚好之!』反對的得了亞電的許可,才立住腳,喘吁籲的說道:『君何故不留意至此耶!駕圓錐形彈丸而至月界,噫,不幸哉!……發射之際,因反動力而有粉身碎骨之禍……君以為何如?』亞電笑道:『我的反對先生,所言亦非無理,然余思美國人以剛強不撓的精神任事,必有免此奇險的良法。君其勿疑!』那人又道:『彈丸飛過空氣時,飛力極速,不至發生大熱力麼? 』亞電道:『不然不然!彈丸極厚,且我等當疾飛以出空氣之外。』那人道:『食物呢?』亞電道:『余以算術測定,貯足支十二個月之量,而旅行時,只得四日,惟用其少許而已。』那人問道:彈丸中空氣不慮缺乏麼?』亞電道:『余以化學之法製造之。』那人又道:『彈丸能恰落在月球之上麼?』亞電道:『落於月球中,與落於地球上相較,其力只六分之一耳。故彈丸重量,較在地球時,必減輕六分之一。』反對論者略想一想,又道:『然以余所見,當彈丸墮落時,因重力所激,君的軀體,必至如擲琉璃於石上一般,紛紛四散而不可見……今假令凡諸危難,諸阻礙,均有趨避之法,如君豫想,駕大彈丸,安然以達月中,其後將用何方法,再歸地球呢?』亞電道:『余固無再歸地球之志。』眾人聽了,驟不解亞電之意,愕然噤不發語。有幾個反對的,趁著空閒,便說:『什麼?如此則於學術,仍無裨益;如此則與橫死無殊!』其中一人大呼道:『君輩言太過,待我問之。』亞電厲聲道:『誰復敢與亞電言者!』有人答道:『欲與君言者,係以人為誕妄不足取,以事為虛偽不能成,而不學無識之一人也。』社長靜觀亞電與眾人討論,容貌肅然,大有不顧一切之概。至此時,忽見發語的是個社員,便忍不住立起身來,想分開眾人,走下去把那人的言語禁止。不料才近眾人,已被抑留,一齊舉手,把社長擎起,又把亞電擎起,發聲吶喊,以表揚兩人的名譽。眾人爭來擎舉,雜踏不可言狀,其中雖有許多反對的,只是張開兩臂,防為他人推倒不迭,那裡還有工夫再來駁擊。但見萬頭攢動之間,社長並亞電兩人,夾著吶喊聲音,忽在此處,忽在彼處,搖動運轉之狀,宛如狂濤無際的海中,浮著一葉,倏起倏落,見之魂悸!兩人乘著有足的船,一剎那時,已到天波地方。天波居民,又有擎舉兩人,表揚榮譽之意。亞電曉得了,忙逃入茀蘭克林旅館,覺疲勞已極,亟揀一處最好臥室,倒頭便睡。惟有社長仍在眾人之間,擠來擠去,見還有反對的,遂大聲喊道:『有反對會社的大業者,請隨我來!來!!』說還未了,已有一人,直跟著社長向捷溫司福爾碼頭而去。其地甚為寥寂,絕無行人。社長立住問道:『君是誰?』其人答道:『余臬科爾也。』社長大聲道:『余欲見君,已非一日,今乃相遇於此,何幸如之!』臬科爾道:『余亦如是,故來見君。』社長道:『君曾侮我。』臬科爾道:『然。』社長道:『余將舉輕侮三條件以問君,君能答乎!』臬科爾道:『謂立時能答否耶?』社長道:『否否!余欲與君言者,乃重大事,不可令外人知,故當秘密一切,不可不擇一寥寂之地,互相決議。去天波市一二里許,有大森林,名曰斯慨撓森林,汝知之否?』臬科爾道:『余夙知之。』社長道:『乞君於明日入森林中待我。……君如與余同意,則余亦來覓君。……且勿忘攜汝之旋條槍。』臬科爾道:『汝亦勿忘攜汝之旋條槍。』兩人談畢,約期而別。唉,諸君,這一回,有分教:

硝藥影中灰大業,暗雲堆裡泣雄魂。

要知明日在斯慨撓森林,兩人演出什麼慘劇,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