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汽船到著的翌日,便是大會。社長怕來聽者好醜不齊,有妨亞電演說,想只准有學問的人入場辯論,其餘一概屏絕。無奈人心洶洶,比火焰還烈,要是防止他,真比遏尼格拉大瀑布還難幾倍。社長沒法,只得揀一塊大平原,約距天波市一里,想張許多帆布,遮蓋日光,不料次日黎明,大平原上已無容足之地,那裡還能張什麼帆布呢!社長商議道:『你看此等人,太陽未出來的時候,我們去張帆布,他便連說「不要不要」,好像我們多事似的。到了上午,卻要翻轉面來,罵我們不周到哩!』果然,一到上午,日光漸烈,眾人焦熱不堪,便一齊責罵社長,其聲如雷,轟轟地不絕。其人數不下三十餘萬,在前面的,尚能觀聽一切,其餘則只聽得喧嘩的聲音,看著無數的帽頂,宛如落在大旋渦中,轉來轉去,頭暈耳鳴,卻連那演壇的形式也看不見一點。少頃,忽然大眾向兩面閃開,讓出一條大路,那邊緩緩行來的,便是亞電。右有社長巴比堪,左是社員麥思敦,各著禮服,映著日光光線,繽紛四射,奪人目睛。三人徐上演壇,舉目一望,但見無量黑帽,簇擁如波。亞電雖十分歡喜,卻如平日一般,略無倉皇之色。此時大眾微發歡聲,讚美其志。亞電忙脫帽鞠躬作禮,又舉手向下一按,是表明請眾人鎮靜之意,便操英語說道:

『諸君不厭炎天,辱臨茲地,余實榮幸無量!余既非雄辯者流,又未常以博物家名於世,何敢在博聞多識的諸彥之前,搖唇弄舌耶!然吾友巴比堪氏所言,知諸君頗不以余為不足共語,故不揣冒瀆,謹呈片言,以慰諸君子熱望之盛情於萬一。倘言語之間,偶有紕謬,尚乞勿罪!……諸君若聞余言,必以不辨難易的大愚公,出現於世。然以余觀之,則駕彈丸,作月界旅行的事業,徵之理論實際,皆易成功。不見人事進化的法則麼?其初為步行,繼而以人力挽輕車,繼而易之以馬,遂有迅速的汽車,橫行於世界;據此推之,當必有以彈為車之一日。及爾時,則諸惑星與地球上通信之法,甚易處置了。然諸群至此,必曰奈彈丸之速力何?而余則以為如此速力,一無足畏,請觀彼眾星的速力,豈非遠勝彈丸速力麼?又此地球之載吾人以運行於太陽之周圍也實速於彈丸三倍,而與他惑星相較,則宛如老人策杖徐行,與駿馬之馳驅,其差異為何也?』

說至此,有人大呼道:『惑星的速力,將來是增加抑是減卻呢?』亞電道:

『其速力漸漸減卻的。……諸君!或人腦小如芥,禁錮於地球之內,遂謂除此一塊土外,必難轉移他處,真是偏執已極了!此等人物,在今日雖吶吶誹議,而至將來,必如烈伯布兒至紐約一般,有迅速、容易、安全三事,以得有彼月界於惑星及他眾星之自由。』

眾人寂然無聲,傾聽法國俠男的雄辯。至此忽現驚異之色,如疑亞電之好為大言,故造奇語者。亞電早知其意,面含微笑,從容說道:

『諸君頗有疑慮之意麼?假令余言皆虛,則所疑固非無理。然諸君曷不試算以臨時汽車從地球至月球之日乎?不過三百日耳。兩球間之距離,不過地球周圍之九倍耳。毫無可異者在,乃已如聽《天方夜譚》,駭怪至此!設有人欲向太陽二十七億二千餘萬里而運轉的奈布青星以旅行,則君等將何如?且以愛克佉斯星距我數千萬里之距離,想像地球與月球之距離,則君等又將何如?噫,近若比鄰,而妄人乃曰何星與地球之距離凡幾許,地球與太陽之距離凡幾許,頻說天體各個之距離,豈非背理之至麼?……余就太陽系思之,此太陽系者,系堅固之實質體,組織之眾惑星,皆互相密接,所謂存在其間之空間,僅如金、銀、銅、鉑等至微極細的空間而已。故彼等所謂何星與地球之距離幾何,太陽與何星之距離幾何者,果何為乎?其間無真距離之可言也。諸其思之否?諸君其思之否?』

語聲未絕,忽有大呼者道:『道星與地球間,無空間之存在耶!』則麥思敦也。亞電正想著下文演說,不備防忽地霹靂般的大聲,直衝耳膜,大吃一驚,幾乎從演壇落下,幸而連忙扶住,方免於難。若竟跌落演壇,則身負重傷,是不消說;便是喋喋辯論的無空間說,也可藉從演壇落至地面的實有空間,而大悟徹底了。聽眾口雖不言,而眉目間卻顯出嘲笑的影子。亞電知道人有嘲我之態,整一整衣,泰然說道:

『聽眾諸君,適所論地球與月球之距離,惟一細事,殊無足深思者。總之:不越二十年,我地球上人民之半,必能旅行月中,一新耳目。所憾余孤陋乏識,不能解釋此極大問題,深用自愧!今乃屢蒙垂問,余不覺忻喜欲狂,遂至失儀,有瀆諸顏,罪誠無赦矣。諸君若宥其罪,而再賜以問難,則余必竭所識以對諸君。』

演說者既表明解釋疑問之意,社長見他勇氣凜凜,力敵萬人,十分敬愛,想把實驗上的疑問,提出幾條,互相問難,以鼓其氣,便肅然起立,先述發明之事,令亞電注意,才說道:『我新交之良友乎,君以為月世界及他惑星中,必有人類棲住的麼?』亞電微笑答道:

『社長閣下,蒙君不棄,垂詢極大疑問,余幸何如!抑此疑問,雖布留佗、瑞典、巴格波兒等諸碩儒,猶不能究其蘊奧,況不學無術如余者乎!然僅就余所見言之,則當從窮理學者之說,以下見解,即由「宇宙間廢物無形」一語想來,則彼世界必可供人類之棲居;既能棲居,則所棲居當必有人類。』

社長道:『此疑問未經確定,亦不能援引定理,惟由個人思之,自不能不生月球及惑星中,能否棲居之問題耳。故餘之獨斷,則竊以為月球及惑星,乃人類可居之處也。』亞電道:『余意亦復如是。』兩人問難之間,壇下眾人,也各紛紛議論,甲發論,乙駁擊,丙折衷,聲如鼎沸,而其多數,則皆執月界及惑星中無可居人類之理。其說道:『若人類欲棲居他世界中,則天授的性質,必當隨惑星與太陽的距離而大行變革,否則或為大熱力所炙,或為大寒威所虐,斷無生存之理的。』亞電答道:

『余適與社長言,未及細聽諸君之說,敢謝諸君,並乞少令會場靜肅,余將表明反對之意見矣。蓋余實將主張,彼世界適於人類之說,以攪破諸君之迷夢者也!余雖非窮理家,然亦略通其義。窮理家云:接近太陽的諸惑星,皆各含少許溫素,其溫素於軌道上迴轉之際,與遠離太陽諸惑星的多溫素,因運轉之力,互相均和,得熱力平均,以成適於有機體如吾人者可棲居的溫度。設餘真為窮理學者,余將曰:造化於地球上動物中,示特別生活狀態之例甚多,如魚,如水陸兩棲類,其理均難索解。如棲居海中的一種動物,居極深之水底,受與五十或六十氣壓相等的海水壓力,而身體毫無破碎之患。又如棲居水中的一種微蟲,於溫度全無所感,或在蒸騰如沸的溫泉中,或在固結如石的冰海下,像魚一般,游泳自得。彼造化製造動物,令之生活的方法,千匯狀,固非無理;而為吾人微智所能測者,僅可屈指數耳。然謂因惑星中熱力,而動物遂難棲居,則余雖不敏,敢獨排眾議,力斥其誣者也。使余為化學者,余將曰:世有稱雷石者,地球外物也,若分析之,其物質中,含炭素少許,據拉赫來排夫氏之精細試驗,知其根源為有機體,且有生命之動物也。使余為神學者,余將曰:信聖保羅言,則神之救援人類的至愛,不僅在此地球,無量世界,無不普遍。然不幸而餘非神學者,非化學者,非窮理學者,复非論理學家,不能知造化調和宇宙間物之大法,而惟想像於冥冥之中而已。以是於月世界及他惑星中,適否人類棲居之問題,遂難解決。以不能解決故,余所以汲汲以求之者也!』

右演說才畢,大眾已發聲狂吼,轟然震天,恐雖兩軍交戰,殺人如麻的時候,也未必有此壯觀。其中有幾個反對的,高聲駁擊,卻被眾人的聲音遮斷,亞電並沒聽到一句。其後叫聲漸歇,那反對的也就不語了。亞電見無人出來反對,便又慢慢的說道:

『聽眾諸君,余以淺識,不足釋社長之問,只就所見者略言一二而已。然余今所欲言者,非復惑星中能否棲居人類之問題,尚乞垂聽之!……余將對固守惑星非人類可居之僻說者,略抒所見。夫諸君以細小之精神,指地球為至良無上的世界,豈不懼大背於理的麼?即如諸君所熟知的,地球衛星,只有一個,而裘闢陀、烏拉紐、撒達恩、那布青等星的衛星,卻有數個,那有劣於地球之理呢?抑此地球,因其軌道之平面二軸的傾向,而生晝夜長短之差,以苦吾人;又因其傾向,而生四季之差,以苦吾人。吾人所居的不幸之大球面,時而烈寒,時而酷暑。約言之:即交冬令,則僵凍欲死;入夏季,則頭腦如灼。其尤不幸者,若骨節痛,若咳嗽,若氣喘,若癩,病種萬狀,以苦吾人,甚至有苦不欲生,以早入鬼籙為快者。而如裘闢陀星等的平面則不然,回之際,傾斜甚微,設有居民,則必因各帶氣候,終年相同,而得無垠之樂康,以消歲月。至其氣候,此處常春,而卉木明媚;彼處恆夏,而炎陽逼人;甲部分則落葉瑟瑟,時打庭除;乙部分則積雪皚皚,永封溪谷。故裘闢陀星之居民,喜春陽者至春地,宜夏景者適熱帶,好秋氣者居秋地,愛冬日者之寒帶,各從所好,以養其生,豈非極大的幸福麼!諸君試思余言,即可知裘闢陀星實優於地球遠甚,而棲居其中的人類,與吾曹不幸之人類較,其才智體力,必當優勝之理,也就毫無疑義了。今於他事,姑不措問,吾人若欲如裘闢陀星一般,達於圓滿之域,則不可缺者惟一事,即令迴轉之地軸,軌道上之傾斜減少而已。』

此時只聽得大呼一聲,宛如夏日白雨之先,起個霹靂,其中有人道:

『若吾人人力所及,盍協力發明一大機械,以改良地軸迴轉的方法何如!』

說還未了,讚歎的聲音,又如雷動。發言者為誰?則名轟美國的大滑稽家麥思敦也。凡美國人性質,假使果略有改良地軸法的理,他必凝無量功夫,造調理地球的巨大槓桿,扛舉地球,改良方向,所惜者吾人尚未發見此理,雖長於機械學如美國人,亦只得付之無可如何而已。噫!正是:

天則不仁,四時攸異;盲譚改良,聊且快意!

此次大演說,究竟如何情形,如何結果,下回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