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回雖說過鑄造大礮的盛況,然而畢竟能否成功,卻非經許多時日後,不能確定。諸社員各執已見,推測將來,有說可以成功的,有說不能成功的,囂囂然連日不息;然總之都是空譚,毫沒證據的。過了旬餘,煙焰未息,宛如極大圓柱,屹立地面,其柱端直接著雲腳,隨風蕩漾。而地面又因受了鐵汁的熱力,漸漸發熱,在二百尺之中,不能駐足,社員如熱鏊上的螞蟻一般,只在四傍團團亂轉,近不得一步。至第八個月十日,麥思敦心中,大不耐煩起來,高叫道:『從今日至十二月間,只有四個月了,我們的大業,怎生是好呢!』社長聽了,默然不答。諸社員也沒主意,都看著社長舉動,雖然不言,卻並無憂悶之色,彷彿可保成功似的,方才把心放下。此時地面熱力,已日減一日,從二百尺減至百五十尺。到八月十五日,黑煙了漸淡薄,三四日後,僅吐一縷輕煙,浮游空際而已。社長大喜,於八月二十二日,招集了同盟社員及機械師等,走至大坑左近,熱力已消,按地上鐵塊,亦不覺熱。社長仰天嘆道:『嗚呼,上帝佑我,把巨礮鑄成了!上帝佑我,把巨礮鑄成了!』即命再興工業,將炮內圓柱取去,並把礮膛磨光。然而內部泥沙,經熱力激壓後,非常牢固,雖有鑿孔,鶴嘴鋤等件,都是蜻蜓撼大樹,動不得分寸。後來借了機器的力量,才將泥沙漸漸掘出迨至九月三日,居然十分清淨。社長又加添工資,以獎勵工作,命磨光礮膛。俗諺說:『有錢使得鬼推磨』,工人等見加多工資,自然盡力去做,不到四周間,已磨得像一間鏡室,四壁晶瑩。竟不待十二月,已見偉大無敵,一望膽寒的巨礮,功行圓滿了。其時諸會員,不知不覺的滿面笑容,手舞足蹈。而麥思敦更是忻喜欲狂,忽躍忽踴,仰視蒼蒼的昊天,俯瞰杳杳的地窟,一失腳,跌入礮孔中去了。 ——這礮孔深九百尺,跌下去時,不消說是血肉橫飛,都成齏粉。麥思敦未立奇功,先成怨鬼,你說可悲不可悲呢!然幸而白倫彼理正立身傍,連忙揪住衣襟,提起來擲於地上。麥思敦本是口不絕聲,專好戲弄人的,至此時也只喊一聲『阿呀』,默然睡倒了。眾人見他如此,都跑過來,扶起麥思敦,賀再生之喜。有的嘲笑他道:『君如先到地獄旅行,把口上生成的巨礮一發,便可震破鬼族的耳膜,將來我輩死後,不但閻羅耳聾不能得一正當的判斷,便是對舊鬼談天,恐也不能夠了。』說畢大笑。不表大家歡喜,且說此時有一最失意的,就是那主張鑄炮不成的臬科爾老先生。十月十六日,照條約上第一、二兩條,把彩金交給社長。人說他從此染病臥床,多日不出。然條約五條中,尚有三條,合計十二千金,未決勝負,此時雖輸去三千,那三條尚不知鹿死誰手,又何必憂憤此呢!不知臬科爾的意思,卻並非在金錢上著想,實因鑄炮之成否,與一生的名譽有關,今見自己議論齷齪,又羞又憤,不覺成疾。凡世上好名之人,每每如是,無足怪的。 ……至九月二十三日以後,社長令開丘柵門,許眾人進內游覽。柵門開處,有許多老幼男女,早已蜂湧而來,把偌大石丘,滿滿的佔了個無立錐之地。而天波市至石丘間一帶地方,猶复車馬絡繹,喧囂不可名狀。亦可想見美國人民熱心的景況了。然各人熱心,卻非從大礮成後而起,當初鑄炮時,各處人民,來看鑄鐵景象的不知多少:無奈社長堅閉柵門,不容進內,眾人湧擠柵外,但見黑霧濛濛,上沖天末,急得像索乳的小兒一般,亂啼亂跳,呼著社長的名字罵道:『我們最公平的美國人民中,為甚有如此不公平的事呢!』眾人齊聲吶喊,幾乎有推翻鐵柵,衝進巨丘之意。社員皆栗栗危懼,恐肇大禍,然社長卻毫不動心,把華盛頓獨立戰爭時,在硝煙彈雨中,指揮大軍的手段,施展出來,惟督責作工,此外諸事,均付之不聞不見,倒也平安無事的過去了。後來社長見大眾熱心欲狂,彷彿有僅入石丘,尚未滿意;苟能一遊礮膛,則雖死無憾的情況,於是開放柵門以後,再造許多大籠,上連繩索,用滑車下垂炮底,收放均用汽機,運轉不費人工,另寫許多告白,粘貼柵外道:『欲進入炮內游覽者,每人收資五弗。』那邊告白還未貼完,這邊汽機已不暇應接。不到兩月,已收入五十萬金。會社中又得了許多補助。據此看來,倘大礮發射時,不知更要加多幾億萬倍。有人說:若到是時,歐洲各國人民,必當群集海峽(謂天波);而歐洲忽成曠土,以緻美國地租,非常騰貴云云。雖係過言,亦非無理的。二十五日之夜,社長創議在礮底開一落成祝宴,以電氣為鐙,光彩燦然,照徹四壁。中置大桌,上覆絨氈,社長巴比堪,社員麥思敦,少將亞芬斯東,大將穆爾剛,大佐白倫彼理,及社員等十餘人,均坐籠中,徐徐垂下。少頃,支那的花紋瓷,法國的葡萄酒,皆由地面上直送九百尺下,羅列滿案。社長等相視大笑,拍掌稱奇。酒至半酣,漸漸喧笑起來,有歌的,有叫的,有拋蒸餅的,有擲酒杯的,到後來竟個個行步蹣跚,口裡不知說些什麼,惟聞囂囂然的聲音,充滿炮內。從此點反應彼點,或由此處傳達彼處,忽出礮口,宛如平空起了霹靂,在地面上的聽了,都拍手吶喊,歡聲震天;挾著地底里的聲音,轟轟不絕,剎時間把一座石丘,竟變成大歌海了。社長等聽得分明,也十分歡喜。那麥思敦更覺氣色​​傲然,或飲或食,忽誦忽歌,大有『此間樂不思蜀』之意。直至曙色蒼然,方才散會。從此諸事告成,只待發射彈丸一事。然眾人經此兩月,恰如數十星霜,焦急欲死。諸新聞館,各派訪事員數名,探消息,凡一舉一動,無不詳細登載,眾人爭先購讀,新聞館因此致富的,頗為不少……至九月三十日午後,社長處得一電報,係經過白隆西亞與紐芬蘭間海底電線,又過亞美利加大洲線直達天波的。社長拆開看時,唇忽發白,兩目昏花,象十分驚疑模樣。那電報導:

『圓椎形彈丸,可改作正圓形。余將駕以探月界,故今日已乘阿蘭陀汽船,由此啟行。九月三十日四時,由巴黎發。 密佉爾亞電』

電報如此,亦甚平常,社長為甚驚疑至此呢?不知以前由郵局寄來信件中,如此者正復不少,然無非都是嘲笑會社的事業罷了。此番卻用電報告知,有十分鄭重之意。難道世界上,竟有這許多視生命如土芥的大人物麼?於是招集社員,把電報朗誦了一遍,問道:『諸君以為何如?』諸社員想了好一會,有的說是嘲笑,有的說是滑稽,惟麥思敦默然不語,待眾人說畢,忽大聲道:『諸君意見,雖紛紛不同,然亞電氏的志氣,亦可謂大極了。』諸社員都不能答,只得悵悵的散去。且不說社員懷疑,便是近地居民,也私有許多議論,沒到半日工夫,密佉爾亞電的聲名,已傳遍亞美利加全國了。然有無其人,則尚是一個啞謎兒,不能猜破。每日尋社長問消息的,不知其數;後來竟像觀劇一般,湧擠不開。其中有人伸著脖子問道:『亞電氏從法國啟行了麼?』社長在宅內應道:『尚未分明。』那人又問道:『我們是為探聽確信而來的。』社長道:『到那時便確信了。』然而眾人尚不肯散,糾纏不休。又問什麼改變彈形,什麼亞電的電報,社長被纏不過,只得整冠出門,帶領眾人,到了電報分局,發一電給烈伯布兒的貨物保險會社社員道:

『汽船阿蘭陀,何日由歐洲啟行?其旅客中,有法國人名密佉爾亞電者否?』

發電後,社長等便坐在局中,不到兩點鐘,果然得了回電,上寫道:

『汽船阿蘭陀,於十月二十日由烈伯布兒開行,向天波市迸發。查該船旅客名氏薄中,有一法國人,名密佉爾亞電者。』

接到回電後,大眾才放心散去。社長胸中的疑問,也剎時雪消冰釋,連忙發信至布拉維商會,命把製造彈丸一事暫停數日,待亞電到後,再作商量。至十月二十日午前,遙望海面,果有淡煙一縷,在若隱若現之間;未及正午,已見一艘巨大汽船,檣頭錦旗,隨風飄動,直入三多港,惟留下一道黑煙,蜿蜒天半,其行如天,忽過赫耳波羅灣而去。將到天波市,輪動漸緩,少頃已至碼頭,剛要拋錨時,早有無數小舟團團圍住,爭先跳上汽船,招攬生活。其中沒命第一個的跳上的,便是社長巴比堪。未到上面,即放聲大叫道:『亞電君,亞電君!亞電君何在?』連叫數聲,竟無應者。社長心慌,跑至舵樓邊,竭力大叫,忽聞舵樓上有長嘯聲,且答道:『余在此耳!』抬頭看時,則其人年約四十,體格魁梧,頭圓額廣,黃發垂肩,如獅子鬣狀,鬢赤黃色,縱橫兩頰間,眼圓而銳,惟略如近視,在樓上或左或右,運動不止,忽而自囓指甲,忽與傍人談笑,其氣力之活潑,真一探險月界的好身手也。社長忙登舵樓,遠遠的喊道:『今日見君,實僥倖之至!』那人也跑過來,握一握手。社長正欲述自己意見,並問亞電來意,不防天波居民,竟海潮般的湧到面前,圍住亞電,亂叫狂呼,雖聽不清說些什麼,大約是讚美的意思。亞電及社長兩人,擠在當中,連氣也喘不得一口。好容易才分開眾人,躲入亞電房內,關上門,喘息一會,亞電先問道:『閣下就是巴比堪君麼?』社長答應。亞電又道:『好好!君無恙乎?』社長道:『幸無恙!君真決意往月球世界去麼?』亞電笑道:『如素無堅強不屈之志,那有遠來此地之理呢!』社長道:『君此次遠行,妻子等竟沒留難麼?』亞電道:『沒有沒有。我電報到後,君已把彈形改革否?』社長道: 『此事必當與君斟酌,故得來電以後,望君如大旱之雲霓。今幸君至,想必早有卓見了?』亞電道:『餘幸逢君,與此偉業,得旅行月界的機緣,豈非無上幸福麼!幫於彈丸一事,久經思索,頗有所得的。』社長見亞電臨危不驚,談笑自若,真有俠男兒的氣魄,心中已十分敬服,便道:『餘知君必有高見。』兩人宛如久別的良朋,各訴抱負,娓娓不倦。亞電又道:『餘此來頗有許多鄙見,欲向大眾一談,如君以為無妨,乞明日招集亞美利加全國人民開一大會;餘將陳說意見,對付駁論,以破眾人之惑。乞君為我謀之!』社長點頭稱善。即出房子告了大眾,都拍手大喜,歡聲如雷。麥思敦怪聲怪氣的大叫道:『嗚呼!不料今日,竟遇著絕世俠男兒了!把我們去比較這種勇敢歐人,怕還不及一弱女子呢。』此時社長又安慰一番,並勸眾人散去。遂復回至亞電房中,講了許多閒話,方才握手作別。那船上自鳴鐘,正噹噹的打了十二下。正是

幸逢賓主皆傾盞,獨悟天人一振衣。

要知第二日盛會的情形,亞電的雄辯,須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