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回說過,彈丸大小,及大礮長短,不費兩日工夫,都已議定,所缺的只有硝藥問題了。世人都想先曉得決議如何,熱心探問的,不知多少。然而不曉得火藥的道理,就是坐在傍聽席上,也不免頭緒毫無,味如嚼蠟,不若趁此時尚未開議,先把火藥起原,說給諸君聽聽,這火藥起原,有說是上古時支那人發明的,有說是千四百年時,僧侶修華之發明的,然都是後來臆說,不足憑信。惟從前希臘國曾用過硝石與硫黃和合的煙火,卻是史上確據,鑿鑿可信的。此外還有一層緊要的,就是火藥之機械力,凡火藥一里得(量名),計重二十一磅,燃燒起來,便變成氣質四百里得。這氣質又受二千四百度熱力的振動,質點忽然膨脹,變了四千里得。如此看來,火藥的容量,可以驟然增至四千倍,所以把礮孔閉住的時候,這裡邊激發力之強大,就可不言而喻了。是日會議,首先發論的,是少將亞芬斯東。少將在獨立戰爭時,曾當火藥製造廠主任之職,故關於火藥的理法,無所不知。他說道:『余先把經驗過的事業,略舉一二,做個計算的基礎罷。如舊制二十四磅彈丸,是用火藥百六十一磅發射的。』社長大叫道:『確實麼?』少將道:『實是如此。還有安脫崙格的八百磅彈丸,只用了七百五十磅火藥;洛特曼哥侖比亞炮,用千六百另一磅火藥,把半噸彈丸,射至六英里之遙,這皆是親身實驗,確鑿無誤的。』大將在旁,也幫著說毫無差誤。少將又道:『如此看來,這火藥容量,明明不依彈丸重量而增加的。據二十四磅彈丸,用百六十一磅火藥算來,半噸彈丸,該用三千三百三十一磅火藥;然而只用千六百另一磅,不是鐵證麼!』麥思敦怔怔的看著少將道:『亞芬斯東君!把閣下說的道理,擴而充之,則具無上重量的彈丸,定然用不著火藥了。』少將忍不住又氣又笑,大聲說道:『麥先生,如此緊要的時候,你還播弄人麼!我在獨立戰爭時,實是試驗過的:最巨大礮所用火藥,只要彈丸重量的十分之一,便能奏效了。』大將道:『其實如是。然我的意見……』少將不等說完,便接著說道:『還該用大粒火藥,因顆粒稍大,則堆積起來,空處便多,易於發火。』大將道:『只是損害大礮,未必有甚益處。』少將道:『果然不免有些損害,然而此次事業,只要發火迅速就佳,所以還可用。』麥思敦道:『不若多設火門,以便幾處同時發火。』少將道:『鑄造時必然為難,還是用大粒火藥的好。那洛特曼氏哥侖比亞炮用的火藥,顆粒有栗子般大小,單是從鐵鍋中燒乾的柳炭製成的,質既堅固,又有光澤,內含輕氣淡氣很多,發火亦易,雖礮膛略有損傷,然礮口倒決不會破裂的。』是日社長並沒多說,只是默默的坐著,靜聽大眾議論,聽到此處,突然問道:『究竟用多少火藥呢?』三個社員正談得高興,忽然來個不及料的問題,都面面相覷,不能立時答應。大將想了良久,才說道:『二十萬磅。』少將也接口道:『五十萬磅。』麥思敦大聲道:『該用八十萬磅。』三人挨次說完,便默然不語,社長慢慢說道:『諸君!據「大礮抵力實無限量」這句原理,直可嚇煞麥君,並證明麥君推算,未免過於懦怯。我想所用火藥,該八十萬磅的二倍才是。』麥思敦大呼道:『一百六十萬磅麼?』社長道:『是的!火藥百六十萬磅,其容量凡二萬立方尺。我們所造大礮的礮膛,不過五萬四千立方尺,裝上火藥,礮膛便所餘無幾,不能有很強的激發力加到彈丸了,所以大礮若無半英里之長,是斷斷不行的!』大將道:『這怎好呢!』社長道:『惟有存其力而減其量之一法而已。』大將道:『果然妙法,然怎能夠呢?』社長答道:『把這巨大容量減至四分之一,亦非難事。凡一物含有多種原質者,世上極稀,是盡人知的;然而棉花卻內含許多原質,若浸入冷硝強水時,便生出難熔,易燒,爆發等性,這是紀元千八百三十二年頃,法國化學家勃辣工拿氏發明的,名曰「奇錄特因」。到千八百四十二年,舍密家司空培英氏始用之戰爭,那叫「湢錄奇兒」的,就是此物了。(「湢錄奇兒」譯言「棉花火藥」)至於製法,倒也頗為簡便,惟將乾淨棉花,浸入硝強水內,經十五分鐘後,盡行取出,用冷水洗淨,緩緩晾乾,就能應用了。』大將道:『果然簡便得很!』社長又道:『這種火藥,無潮涇之患,大礮裝藥後,不能即刻放射的,用之最佳。且遇著一百七十度的熱度,便立時發火,其燃燒之容易,直同點火於尋常火藥一般。』少將拍手道:『好,好!可惜……』麥思敦連忙道:『勿愁價貴!』少將便不言語了。社長道:『用尋常火藥,百六十萬磅,若代以棉花火藥四百萬磅,就盡夠了。每棉花五百磅,可壓成二十七立方尺,所以四萬磅棉花裝入哥侖比亞炮時,不出百八十尺以上,裝彈丸的地位,便綽有餘裕了。』此時麥思敦早已如飛的離座起立,手舞足蹈起來,鬧得大眾都難靜坐。幸而會議既畢,便趁勢閉會,漸漸散去。於是三大要件,都已決定,所餘者只有置炮的所在,未曾議妥。據侃勃烈其天象臺回書道,大礮應向天心放射,而月球非緯度之零度與二十八度間,則不經天心;所以議決鑄造哥侖比亞巨礮該在地球上什麼所在的問題,亦頗緊要。到了十月二十日,社長重複騰出工夫,招集社員,拿著一冊合眾國地圖,且翻且說道:『諸君,我們起業的所在,該在合眾國版圖中,是不消再說的。幸而我合眾國正亙北緯二十八度,請細看這頁地圖,這狄克石與茀羅理竇南方全部是最好的。』社長說完,大眾多半同意,立時就決定在兩處之中,任擇一處,行鑄造巨礮的事業。原來二十八度的緯線,乃是橫截美國海岸的茀羅理竇半島中央,入墨西哥灣,於愛耳白漠,米斯西比,路衣雪那,恰成弓狀,沿狄克石而成角度,橫斷梭諾拉,加利福爾尼,以迄於太平洋。這茀羅理竇南部,並無繁華城市,只有幾個小砦,是為防漂流土人之攻擊而設的。其中的天波地方,原野荒蕪,人煙寥落,是好個興行工業的所在。狄克石卻並不然,人口很多,繁華的城邑,亦復不少,只有緯度,甚為相合。這日槍礮會社的決議,傳揚出來,不料惹得兩處人民,起了極烈的爭競,各舉代表人,連夜趕進拔爾祛摩府,把會社團團圍著,甲道請到我們這裡去;乙道該到我們這裡來;互相競爭,兩不相下,甚至執著兵器,橫行街市。會社社員,怕鬧出事來,都懷憂懼,幸而兩處人民,把競爭場都移到新聞紙上,紐約府的《海拉德》及《芝立賓新聞》,是左袒狄克石人民的;《泰晤士》及《亞美利堅立日》是都幫著茀羅理竇的人說話。這邊狄克石人聯合二十六邦,還自負著產物精良;那邊茀羅理竇人,也與十二國同盟,常說沙地平曠,宜於鑄炮,在新聞紙上,揭載數日,終沒分出勝負,看看竟要械鬥起來。虧得調數隊民兵,到來彈壓,才覺漸漸平靜。社長百忙中忽遇如此風潮,也不免束手無策。加之各種書信,雨點似的遞來,把書室裡面,堆成一座小阜,這也是兩處人民寄來,內中無非都誇獎本地風光,要請他興鑄炮的事業。社長沒奈何,又招集同志,細細推敲。而社員的意見,都不相同,仍然不能結局。社長獨自想去想來,決意擇茀羅理竇同天波間地方。那曉得狄克石人聽了,個個暴躁如雷,強迫會社社員,定要改變這番決議。幸而社長的口才生得好,設法慰諭勸解,好容易才慰解轉來,都點頭應允,坐著一點鐘走三十英里的臨時汽車,回狄克石去了。如此萬苦千辛,才把天文,機械,地理三個大疑問,漸次決定。美國人民,都不勝之喜,無論民家,旅店,茗館,酒樓,所議論傳說的,不是月界旅行的大事業,便是社長巴比堪的言論行為,個個磨拳摩掌,巴不得立時訇的一聲,看這顆大彈丸向月界如飛而去,便好拍手大叫,把多日的盼望熱情,向長空吐個爽快罄盡。話雖如此,這熱情像怒濤般的人民中,終不免有主張反對者,羼雜在內。此等人或生性拘迂,或心懷嫉妒,某詩說什麼,『高峰突出諸山妒,』這是在在皆是的。即如社長巴比堪,學問淵深,是不消說,便是月界旅行的問題,也算得剖析詳明,毫無疑竇了。誰料正在殫心竭力,慘憺經營的時候,忽然跳出一個人來,拚命攻擊,竟說得一文不值。你道懊惱不懊惱呢!若是個庸碌無能的,便加幾千萬倍,也無妨害;無奈這人,正是美國的碩儒,社長的敵手,家居飛拉特非亞,名曰臬科爾,學術精深,性情勇敢,草成數十篇駁論,揭在各種新聞紙上,痛說社長不明炮術的原理。可惜的是過於激烈些了,所以反對起來,未免不留餘地,有一篇駁論的大略道:『任何物體,有令其速力每杪得萬二千碼之法耶?即具此速力矣,而若干重量之彈丸,必不能越我地球之氣界。設更進而謂有與以如此速力之方法,則蕞爾一彈丸,寧能支百六十萬磅火藥所生氣質之壓力乎?借曰能支,亦必不能敵氣質之大熱度。其出哥侖比亞礮口時,必將熔解變形,飛鐵成雨,灼灼然噴薄於觀者之頭矣!』云云,可喜的是社長連日甚忙,接了駁論,並不理會。若在平日,定要爭辯起來,或竟兩下會面,則兩人性質,都是一樣激烈,鬧出不測來,都不能料的。然而臬科爾卻仍不干休,又把論鋒一轉,說什麼『會社之大業,危險與否姑勿言;而近地居民,必因是而蒙不可名狀之巨害。且若不幸而彈丸不入月界,复墮地球,則地球雖不至於破裂,而世界人民,因是而蒙如何之巨災,實有難於逆料者。故抑制因遊戲而殃及全球人民之事業,不得謂非我政府之義務也!』等語,絮絮滔滔,說個不了。幸而還只臬科爾一人,此外並沒人隨聲附和,倒省卻會社社員,四處作書辯解的許多氣力。臬科爾沒法,竟開列五條用金賭賽的條約,登在《栗起蒙德》新聞紙上,說若不應其言,便把這項巨資輸與槍礮會社,那金額是:

第一金一千圓 會社大業之切要資本未經籌定。

第二金二千圓 鑄造九百尺大礮不能告成。

第三金三千圓 哥侖比亞炮內之棉花火藥,因彈丸重量而爆發。

第四金四千圓 哥侖比亞炮於第一次放射時,忽然破裂。

第五金五千圓 彈丸不能升至六英里以上,發射後經數杪時而墮落。

共計懸了一萬五千圓的巨額彩金,要同會社決個勝負。若是沒學問的頑固起來,倒不打緊,惟有那有學問的頑固起來,就頑固得不可救藥,這臬科爾就是個鐵證了。登報的次日,槍礮會社社員,便修一封解辯駁論的書信,交郵局帶去。這封書信,給臬科爾收將起來,作者未曾寓目,故而不能將全文錄出,給諸君一閱;惟聽說是委宛周詳,言簡意盡的。正是:

啾啾蟪蛄,寧知春秋!惟大哲士,乃逍遙遊。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