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坐在卡普里的一家酒肆里,诺曼走了进来,告诉我们T要开枪自杀。我们都很震惊。诺曼说,当T告诉他自己要做什么时,他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去劝阻。我问:“你不应该做点什么吗?”“不。”他要了一瓶酒,坐下来,等待枪声响起。

一九一六

从利物浦到纽约。兰特里夫人也在船上。我们俩都不认识其他人,所以就老凑在一起。我这才对她有了更多的了解。她依然体型姣好、仪态万方,若从后面看,你可能会当她是个年轻女人。她告诉我她已经六十六岁了。人们都说她的双目很美,但远没有我想象中的大,我猜她的眼睛曾经无比湛蓝,但现在已经是极浅的蓝色了。现在,只有她薄薄的上唇和迷人的微笑还和年轻时一样美丽。她没怎么化妆,举止闲适、自然、优雅,一看就是一位长期生活在上流社会、通达明理的女性。

她有一次讲了一句话,我认为是在我听过的女人说的话中最为自大的。有一天,她的谈话中频繁出现“弗雷迪·格布哈特”这个名字,我从没听过这个人,终于忍不住问她这是谁。她惊呼:“你是说你从来没听说过弗雷迪·格布哈特?”她的惊讶可不是装出来的。“天哪,东半球西半球可是人人都知道他的啊。”“为什么?”我问道。“因为我爱过他。”她回答。

她告诉我,她在伦敦首次参加社交活动时,只有两套晚礼服,其中一套还是将一件家常衣衫抽出一根带子改的。她说那时候女人都不化妆,但是她天生明眸皓齿,唇红眉黛,占一点便宜。她很引起了一些轰动,当她去马房租马骑去公园兜风时,马房的人要关上大门好挡住围观的人群。

她告诉我,她曾经和奥地利的鲁道夫皇储有过挺深的感情。他送过她一枚华贵的绿宝石戒指。一天晚上他们吵了一架,当时她从手指上撸下戒指,扔到了火里。他惊叫一声,立刻跪到地上,“扒开”(这是她所用的词)燃烧着的木炭,好救出那枚昂贵的戒指。她说这事时,薄薄的上唇鄙夷地翘起。“打那以后,我就没法儿爱他了,”她说。

到了纽约后,我又见过她两三次。她对跳舞如痴如狂,几乎每晚都要到舞厅去。她说那里的男子跳舞很棒,却只要付五十美分。她如此直白,让我听来很恶心。这个曾经令世界臣服其脚下的女人,竟然会花半美元来让男人陪她跳舞,这让我觉得十分惋惜。

檀香山。“联合”酒吧。从国王街穿过一条狭窄的小巷就到了这家酒吧。巷子里也有厕所,这样便让人弄不清那些匆匆而行的人是酒瘾上来了要去酒吧,还是要去方便。这家酒吧是一个方形的大房间,有三个进口,吧台对面的两个角落被隔开,成了几个小包间。传说建这些单间,是为了让卡拉卡瓦国王[1]来喝酒而不被臣民们看见。这位有着古铜色皮肤的君主也许曾坐在其中一间里,一边喝着酒,一边和R.L.S.[2]聊天,谈论传教士的罪行和对美国人的封锁。酒吧里镶着高约五尺的深褐色护墙板,上方的墙壁上贴着各种各样的画儿,是个大杂烩。有几张维多利亚女王的画像;一张卡拉卡瓦国王的画像,是油画,配了富丽堂皇的金框;还有十八世纪的老线雕版画(其中一幅仿的是德怀尔德[3]的某幅戏剧画,天知道它怎么到了这个地方);有二十年前的《画报》和《伦敦新闻画报》圣诞节增刊随赠的石板油画;还有威士忌、松杜子酒、香槟,以及啤酒的广告画,棒球队和本地乐队的照片。吧台后面有两个大胖子服务员,都是欧亚混血儿,穿得一身白,胡须刮得干干净净,皮肤是棕色的,头发浓密卷曲,眼睛又大又亮。

这里汇集着美国商人、海员(不是水手,而是船长、轮机员和大副)、商店老板以及卡纳卡人。人们在这里进行各种各样的交易。这个地方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神秘气氛,若是说这里正在进行着什么不正当交易,也是可以相信的,场景、气氛都很像。这里白天光线昏暗,晚上的电灯光则阴冷而不祥。

中国人聚居区。一街又一街的木板房,一层、两层、三层高,刷着各种颜色,但时间和风雨已将这些颜色弄得脏兮兮的。它们看上去摇摇欲坠,似乎租期快到了,租户们觉得不值得再费力气去修葺。店铺里摆着东西方商品,各种各样,应有尽有。中国伙计面无表情,坐在店里漫不经心地看着店外过往的行人。有时,在晚上,你会看到一对黄皮肤、满脸皱纹、眼睛细长的中国人,正全神贯注地玩着一种神奇的游戏,大概是中国版本的国际象棋吧。他俩身边围满了旁观者,个个和他们一样专注,而两个下棋的人走起棋来都慢之又慢,每一步都要花上大量的时间来左思右想。

红灯区。你沿着海港边的小巷一直走下去,巷子里一片漆黑,穿过一座摇摇晃晃的桥,便来到一条路,路面上满是车辙和坑洞。再往前走一点,路两旁便有可以停车的地方。路边还有灯火通明的酒吧和一家理发店。这里有一丝躁动,一种心怀期待的焦躁不安。你转过一条狭窄的巷子,向左向右都可以,便到了红灯区。一条街把伊韦雷[4]分为两半,但左右两边都一模一样,都是一排一排的小平房,漆成绿色,外表非常干净整洁,甚至有些拘谨,它们中间的那条大路又宽又直。

伊韦雷被规划得像座花园城市,它极规则、有秩序,而且整洁,却让人感受到一种颇具讽刺意味的恐惧,因为求爱过程从未安排得如此有计划、有系统。那些漂亮的小平房被分成两套寓所,每套里面住着一个女人,每套寓所里都有两个房间、一个小厨房。两间房中一间是卧室,里面有一个五斗橱、一张带蚊帐和帘幕的大床、一两把椅子,看上去显得局促狭窄。客厅里有一张大桌子,一架留声机,六把椅子,有时还会有架钢琴。墙上贴着旧金山博览会的三角旗,有时还有些廉价的印刷品,最受欢迎的是《九月的清晨》[5],还有旧金山与洛杉矶的照片。小厨房里杂乱无章,常备啤酒和杜松子酒,供客人饮用。

女人们都坐在窗边,这样就能让人清楚地看到自己。有的看书,有的人对过往行人不加理会,埋头做着针线活,也有人盯着走近的路人,大声招呼他。这里什么年龄、什么民族的女子都有,有日本人、黑人、德国人、美国人和西班牙人。(路过平房,听到留声机里传出的考普拉歌或塞吉迪亚舞曲[6],这感觉很奇怪,也很让人怀旧思乡。)她们绝大多数都没有什么青春美貌,看到她们长成这样,你会奇怪她们怎么能维持生计。她们双颊上擦着厚厚的胭脂,穿着艳俗廉价的盛装。你一旦走进去,百叶窗就会放下来,如果这时有人敲门,应答就是:正忙。那女子会立即邀请你喝啤酒,还会告诉你她今天已经喝了多少杯了。她会问你从哪来。留声机开着。价格是一美元。

平房间的街道上偶尔亮着一盏路灯,主要的光线来自平房窗户里透出的灯光。男人们来回游荡,一般都一声不吭,瞧着女人们。偶尔有人打定了主意,便迅速跨上通往客厅的三级台阶,一进门,门和窗就关上了,百叶窗也放下来。大多数男人只是去那儿看看。他们来自各个国家。有进港船只上的水手、美国炮艇上的水兵(大多数都喝得醉醺醺的)、夏威夷人、驻岛上兵团里的白人或黑人士兵、中国人、日本人。他们在夜色中游荡着,空气中似乎都有欲望在悸动。

当地报纸已经连续好几天报道了伊韦雷的丑事,传教士们一片哗然,但警方却拒绝采取任何行动。他们的理由是鉴于瓦胡岛[7]上的男性数量远多于女性,皮肉生意是不可避免的,而将之限制在一个区域则更易于控制,医疗检查也更为可靠。报纸猛烈抨击警方,最后他们被迫采取了行动。他们进行了一次突袭,逮捕了十四名皮条客。很奇怪的是,在案件记录上,他们大部分都自称是法国国籍。这表明这一职业对法国公民特别有吸引力。几天后,他们把所有的女人集中起来,判处她们要规规矩矩地过一年,违者将处以监禁。大部分女人径直回旧金山去了。搜捕行动当晚我去了伊韦雷。大多数房子都关着,街上也没什么人。这里那里几个女人三四成群地聚在一起,低声谈论着这一新闻。这个地方黑暗而寂静。伊韦雷不复存在了。

郝乌拉。位于瓦胡岛迎风面的一个小旅馆,店主是一个德裔瑞士人和他的比利时妻子。这是一座木制平房,有一条宽宽的游廊,门上装了纱网防蚊。园子里种着香蕉、木瓜和椰子。瑞士人身材矮小,长着德国人的方脑袋,他的脑袋太大,和他的身子不成比例。他秃顶,一把长胡子乱糟糟的。他的妻子具有当家主妇的庄重,身体健壮,脸色红润,棕色的头发服帖地束在脑后。她给你的印象是能干、实事求是。两人喜欢说起阔别十七年的家乡,先生来自瑞士首都伯尔尼,太太则出生于纳穆尔[8]附近的一个村庄。晚饭后,女主人会来到起居室,一边聊着天一边玩单人纸牌。再过一会儿,店主(他也是店里的厨师)也走过来,坐下一块儿拉家常。

从这儿出发,可以去参观那座神圣瀑布。穿过一块甘蔗地,然后沿着一条狭窄的小溪向上进入山中。沿溪有一条小路,一会儿在溪的这岸,一会儿又到了那边,所以人得不时地涉水过溪。一路上,只要有一块顶上稍平的大石头,就能看见上面摆了很多叶子,还用小卵石压住。它们都是贡品,供奉在这里,以慰此地神灵。水从山间一道狭窄的豁口飞流直下,跌落在下面的圆形深潭中,四周是纠缠在一起的灌木丛,郁郁葱葱。再往前,上面有一个峡谷,据说从没有人进去过。

夏威夷人。他们的肤色不一,从古铜到近乎漆黑。身材高大匀称,鼻子有些扁,眼睛很大,嘴唇厚实而性感,黑头发打着卷儿。他们容易发胖,女人们年轻时苗条优雅,上年纪后却变得很胖。不论是男是女一老以后就都变得很丑,像猴子似的,他们年轻时曾是那么漂亮,这真是奇怪。或许人只有被思想、活力和激情塑造出性格,上了年纪才会美丽。夏威夷人一直过着纯动物式的生活,他们年老之后便又恢复了动物的模样。

怀基基海滩[9]的卡纳卡人。“硬汉比尔”:一个高大、黝黑的家伙,双唇前突,喜欢夸夸其谈,像个孩子或者黑人。霍尔斯坦:人称“疯子”,他的某位祖先是十八世纪的水手,乘一艘丹麦船出海,遇上了海难,船在某个岛上搁了浅。这个说法有点奇怪,因为他长着一头深红色的头发。“胖米勒”:肥胖,皮肤很黑,长着张圆圆的脸,举止像一个小丑,却又带有某种天生的高贵,两种特质相冲突,颇奇怪。

草裙舞。墙壁上糊着纸,装饰着加利福尼亚三角旗,房里摆了一些便宜的藤编家具。地板的一头盘腿坐着个老头子。他很瘦,满脸皱纹,灰色的头发剃得很短,看起来像希腊学派现实主义雕像中的老渔夫。他黑色的脸上毫无表情。他一边用手敲着葫芦打出奇怪的节奏,一边用单调低沉的嗓音唱着。他似乎是一口气唱到底,根本不停下来换气。跳舞的是两个女人,都不年轻,一个胖,一个瘦。她们跳时脚下没什么动作,身子却扭得厉害。据说每一支舞都是用动作来表达老头子唱的歌词。

离别。在码头的入口处,妇女们拼命向路过的人脖子上套夏威夷花环,花环是用花或者是黄色薄纸串成。它们被挂在即将远行人的脖子上。船上的人向站在船下的人扔彩带,船边挂满五颜六色的薄纸带,绿的、蓝的、紫的。乐队演奏着《再见啦》,在道别声中,船扯断了彩带,缓缓驶出港口。

基拉韦厄火山口[10]。这座火山在夏威夷岛上,这是这一群岛屿中的最大岛。你从希罗[11]登陆,驱车穿过稻田和甘蔗地,接着一路向上,穿过一片长满巨大桫椤的森林。这些树古怪离奇,像是哪个专画恐怖画的人想象出来的东西。各种攀附植物在树上缠绕纠结,难解难分。再往前,植被渐少,你就来到了熔岩原,满眼灰白,一片死寂,没有植物生长,也没有鸟儿欢唱。你看到地面冒着烟,有的地方是滚滚浓烟,另外一些地方则是笔直而上的轻烟,像是小屋烟囱里飘出的炊烟。你下车步行,脚下的熔岩咔嚓作响。你时不时会遇到一条狭窄的裂隙,里面冒出含硫的烟,弄得你连连咳嗽。最终你走到了锯齿状的火山口。下面的景象你从未料想到,壮观、恐怖。往下看,是一片广大的熔岩之海,黝黑、厚重,翻腾涌动,永不止息。熔岩只是薄薄的一层,不时有红色的火焰冲破薄壳,汹涌而出;不时地会有一道焰流冲天而起,高达三十、四十或五十英尺。这些炽热焰流喷涌跳荡,像人造喷泉。有两点让人无比震撼:一是它的轰鸣声,像天气恶劣时海浪的怒吼,也一样的永无休止,又像大瀑布的咆哮一般令人战栗;另一个是它的运动,熔岩无休无止、蹑手蹑脚地向前流淌,看着它的移动,你会觉得它似乎是有生命的,它的运动是有目的的。它静悄悄地前行,前进中似乎有着异样的坚毅,不屈不挠到了无耻的地步。可它又超越了一切活物,如同命运一般无法避开,如同时间一样冷酷无情。熔岩像是远古泥浆化出的变形怪物,缓缓爬行着,寻找令人作呕的猎物。熔岩坚定地向一个火光熊熊的洞口移动,接着似乎是跌进了一个无底的火坑。你看到一个个巨大的火洞、巨大的火坑。一个站在火山口的人说:“天啊,这就像是地狱。”站在他旁边的牧师却转过身来,应道:“不,它像上帝的面庞。”

太平洋。有些天,它能将你所有的想象都描绘展现出来。海面风平浪静,蔚蓝的天空下,海水蓝得耀眼。地平线上飘着蓬松的白云,日落时分,它们会形成奇怪的形状,看上去你会觉得正面对着起伏的山脉。然后夜晚也十分可爱,繁星灿烂,而月亮升起之后,眼前更是一片银光闪烁。但海上常有大风急浪,比你想象的要频繁得多,海面满是白头浪,有时它会像大西洋,灰蒙蒙一片。海上涌浪起伏。太平洋最令人惊奇的是它的荒凉冷清。你航行了一天又一天,却见不着一条船。偶尔能遇上些海鸥,表明不远处有陆地,有一座被茫茫大海环绕的小岛,但遇不上过路的货船,没有帆船,也没有渔船。这是一片空荡荡的荒原,而渐渐地这种空寂让你心中平生隐约不祥之感。这寂寥的空旷令人恐惧。

乘客。格雷:他是一个高大的犹太人,身材魁梧,结实有力,但举手投足丝毫没有风度,十分笨拙。他一张黄脸,又瘦又长,大鼻子,黑眼睛;声音大而刺耳。他咄咄逼人,恃强凌弱,凡事总想独断专行。他脾气暴躁,无比敏感,时刻留神自己是不是被人怠慢了。他一直含含混混地威胁要给某人鼻子来一拳。他喜欢打扑克,而且一有机会就会偷看邻座的牌。他没完没了地抱怨自己的牌,诅咒自己的运气,但几乎每次打牌他都赢。要是他输了牌,他就会连礼貌也输掉,把牌友全都怒骂一通,然后起身走开,一晚上谁都不理。他在钱的问题上很精明狡猾,要是能从朋友那儿骗得哪怕六便士,他也照骗不误。但是留声机播放的一段无病呻吟的旋律,月光洒满太平洋这般显而易见的美景,这些都会让他感动不已,他会嗓音颤抖着说:“鸟,这真太他妈的棒!”

埃尔芬拜因。公司派他到悉尼去出差。他比格雷年轻许多,矮个儿,强壮结实,大脑袋,黑头发,但头顶上已谢得厉害。他的脸刮得很干净,一双外突的棕色眼睛。他来自纽约的布鲁克林区。他和格雷一样唠叨、庸俗、大嗓门,但尽管他说起话来有些粗鲁(那只是他自卫的方式),还是一个心地善良、善解人意、感情丰富的人。他对自己的族别很敏感,每每谈话涉及这点,他就会扭头看别处,一言不发,显得难堪。他在钱上很精明,绝不让自己吃亏。在帕果帕果[12]他拿了几件旧衬衣上岸,从当地人那儿换来了玩具独木舟、香蕉和菠萝。

马克斯是澳大利亚的猫眼石大王。他年近四十,身材矮小,头发已经有些斑白,脸不大,满脸皱纹。他是个天生的丑角,喜欢出洋相。他兴致勃勃地参加船上的所有活动。化装游行活动中,他把自己扮成个跳草裙舞的姑娘,玩得非常起劲。

梅尔维尔。他身材高大,满脸忧郁,黑色长卷发已开始夹杂灰白,五官极其鲜明。他去澳大利亚为的是摄制美国闹剧和音乐喜剧。他周游过世界,谈起锡兰和塔希提岛[13]便满腔热情。若和他说话,他会很友善,但他天性寡言少语,一整天都坐在那儿读法语小说。

轮船的轮机员给我讲了阿方的故事。他来到夏威夷,开始是做苦力,后来成了厨师,买了地,雇了中国劳工,最后发了财。他和一个葡萄牙的欧亚混血女人结了婚,生了一大群孩子。他的孩子接受的是美国式教育,他觉得自己在他们中间像个陌生人。他深深地鄙视西方文明。他想念自己年轻时的中国妻子,那时他住在一个海港城市,他怀念那儿的生活。有一天他把家人召集起来,告诉他们自己要离开他们了。从此他便音信全无。

根据这条可以写一个故事,但我一直没有写,因为我发现杰克·伦敦早就这么做过了。

帕果帕果。船沿海岸而行,海岸陡直升起,成为小山,从山脚到山顶长满了茂盛的植被。椰子树沿小丘而生,十分茂密,林间可见萨摩亚人的草房,偶尔还会有一座小小的教堂在泛着白光。很快船到了进港处,慢慢驶入,靠了岸。这个海港三面环陆,无比巨大,足以容下整整一支舰队,周围是高而陡峭的绿色山坡。靠近入口的地方,是矗立在一座花园里的总督府,这儿能吹到海上来的微风。靠近码头有两三座平房和一个网球场,然后是码头和它的仓库。有一小群当地人、一群美国水兵、还有几位官员前来接客船入港。每三个星期才会有一条船从美国来,它们的到来便成了一件大事。当地人拿来菠萝、大串的香蕉、桑树皮布衣服、项链(有的是用甲虫壳做的,有的则是用褐色草籽制成)、卡瓦树木碗,还有战斗独木舟的模型,和前往悉尼的客人做交易。

帕果帕果一丝风都没有。这里酷热且多雨。刚刚还是一片蓝天,突然便可见一片浓黑的乌云飘至港湾入口,随后便是大雨如注。

当地人。他们的皮肤是棕色的,一般都用“古铜色”来形容那种肤色。他们大多数是深色头发,常常是卷毛头,但也有不少是直发。许多人用石灰把头发染成白色,这样的头发再配上他们端正的五官,让他们看起来格外不同寻常。他们常染发,男人、女人、小孩染着深浅不同的红色,在年轻人身上给人一点轻浮却可爱的感觉。他们双眼分得较开,眼窝并不深陷,这让他们看上去有点像古代的浅浮雕。他们的身材高大,体态优美,你经常能看见一些人,他们令人想起埃伊那岛[14]上的大理石雕像。他们迈着大步,透着闲适和尊贵之气,从容而行;在路上遇到你时,他们就会向你打招呼,满脸堆笑。他们都爱笑。大多数儿童和孩子都有雅司病[15],这是一种能毁人容貌的痤疮,就像慢性溃疡。你还能看到许多患象皮病[16]的人,走在路上,拖着又大又重的胳膊,或是一条肿得不成形的腿,脚都陷进肿腿中。女人们穿着萨摩亚花裙,外面套着宽松的衣服,像条无腰身连衣裙。

男人们从腰到膝还有环绕手腕都纹着精致的图案,女人的胳膊和大腿上纹有小十字形,相互间隔较宽。男人们的一只耳朵上常夹朵木槿花,他们褐色的脸庞衬得那朵猩红的花像团红色的火焰。女人们的头发间插着甜香的白色提亚蕾花,花朵随着她们一路走一路播撒芬芳。

传教士。他又高又瘦,长长的四肢,关节松松地接在一起。他的脸颊凹陷,颧骨很高,漂亮的深色大眼睛深陷在眼窝中,嘴唇丰满性感,头发留得挺长。他看上去形容枯槁,心中压抑着一团热火。他双手大大的,手形挺好,手指细长;原本白皙的皮肤被太平洋的骄阳晒得黝黑。

W太太,他的妻子,是一位小个女人,发型相当复杂,金边夹鼻眼镜后面一双炯炯有神的蓝眼睛。她的脸很长,像羊脸,但看上去一点都不愚蠢,倒显得极其机警。她的动作像鸟一样敏捷。她最引人注意的是声音,尖细、刺耳、没有任何音调变化,听起来枯燥乏味,叫人难受,像风钻的噪声刺激着人的神经,惹人恼火。她穿着黑色衣服,脖子上挂着一条细细的金链子,上面挂一只小十字架。她是新英格兰人。

W太太告诉我,她的丈夫是个医疗传教士,由于他的工作区(吉尔伯特群岛[17])里的岛屿彼此相隔甚远,他经常得划独木舟走远路。而海面常常风大浪高,他的行程危险重重。他不在的时候,她就留在总部处理事务。她谈到当地人的堕落时声音就高了起来,怎么也压不下去,但她的口气中有一种强烈而造作的恐惧。她说他们的婚姻风俗淫秽不堪,无法形容。她说他们第一次去吉尔伯特群岛的时候,没有一个村子里找得出一个“好”姑娘。她对当地的舞蹈恨之入骨。

汤普森小姐。她身材丰满,挺漂亮,但是那种粗俗的漂亮法。她应该不超过二十七岁。她穿一条白裙子,戴一顶白色的大帽子,脚上是一双白色长筒靴,腿上穿一双白丝袜,靴筒被她的小腿肚子撑得鼓鼓囊囊的。那次突袭行动之后她就离开了伊伟雷,现正在前往阿皮亚[18]的路上,她希望能在哪个旅馆的酒吧找份工作。她是被船上的舵手带到这里来的,他是个皱纹满面的小个子,脏得实在没法形容。

旅社。这是一座两层木框架房子,每一层都有游廊。从码头走到这儿大概五分钟,房子在布劳德大街旁,面朝大海。楼下是个杂货店,卖罐装食品、猪肉菜豆、牛排、汉堡牛肉饼、芦笋罐头、桃子,还有杏子,还卖棉织品、萨摩亚花裙、帽子、雨衣,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店主是一个欧亚混血儿,他的妻子是当地人,他们有一群棕色皮肤的小孩儿。房子里几乎没什么家具,只有一张破铁床,挂着张破蚊帐,一把摇摇晃晃的椅子,还有一个脸盆架。雨噼里啪啦敲击这波状铁皮屋顶。旅社不提供餐饮服务。

根据这三段笔记,我写了一个故事《雨》[19]。

雷德。他曾是一名美国海军水兵,他来到帕果,这换来了他的退伍。他的职业是屠宰工,但在帕果的这三年他没干过什么活。他根本就是个海滨流浪汉。他大概二十六岁,中等个头,身材瘦削,五官整齐,但表情阴郁。他蓄一小撮红八字胡,下颌的胡子茬三天没修过,一头漂亮的红卷发。他穿一件无袖背心,一条脏兮兮的厚斜纹布裤子。小吃店老板生病了,雷德代他照看餐馆,换点伙食费。他说过要回美国去找份工作,但你感觉他绝不可能下决心离开这个岛。他含含糊糊地问起在阿皮亚能不能找到什么工作。小吃店是一间绿色的小平房,在帕果的郊区,几乎挨着树林的边缘,掩映在面包树、椰子树和芒果树之间。里面是一间简朴的房间,有一张吧台,但这里不卖酒,因为帕果禁酒。除此之外,房间里还有两张小桌子,盖着红布。吧台后是个架子,上面有几罐落满灰尘的牛肉、番茄汤、还有腌渍杏子。这间屋子隔壁是间邋遢的卧室。平房后面有一个炉子,只靠游廊的廊檐遮风蔽雨,雷德就在这儿做饭,还有一张粗木桌作为贮藏室、食橱等等。若是有船进港,捎来鸡蛋,小吃店里就会上鸡蛋,不然就只有油炸肉饼(他每天必做)和咖啡。晚餐雷德就用做牛肉饼时剩下的骨头熬汤。来这儿的客人有途经帕果前往澳大利亚的陌生人,这类人很少;还有几个从美军驻地来的水兵,以及一些当地人。雷德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很难让他开口说话。当他终于肯与人交流几句时,他就要谈女人,谈这个地方;他会抱怨这个地方毁了人,弄得人无所适从;他还要向人展示他收藏的一堆下流明信片。

马努尔号。这是一艘重七十吨的纵帆船,靠烧煤油辅助动力,不逆风而行时,航速在四到五节之间。这艘船破破烂烂,以前刷的是白漆,现在脏兮兮、黑乎乎、斑驳陆离。这艘船原本是为在浅水行驶而设计的,摇晃得厉害。“总有一天,”船长对我说,“她会翻个底朝天,我们都得沉到太平洋底去。”船舱大概长八英尺宽五英尺,用作餐厅和旅客的卧室,押运员也在这里算账。晚上用煤油灯照明。

全体船员包括一位船长,一个押运员,一个轮机手及其助手,一个中国厨子,还有六个卡纳卡人。船靠烧煤油前进,满船都弥漫着浓重的煤油味。卡纳卡人穿条蓝棉布裤子,仅此而已;厨师则穿着肮脏、破烂的白衣裤;船长身着一件蓝色法兰绒衬衫,敞着领口,戴一顶灰色的旧毡帽,穿一条极旧的蓝色毛哗叽裤子。轮机手穿得和全世界的轮机手一样:头戴一顶很旧的粗花呢帽子,穿一条很旧的深色裤子,一件很旧的灰色法兰绒衬衫,全都沾满一片片油污团、污垢渍。

船上有三间小舱,舱里有几张卧铺,关上舱门里面相当昏暗,还几乎连站人的地方都没有。船长的那间较大,只有一张铺,还有一扇舷窗,这舱通风好,相对较为宽敞。那些原住民乘客们都穿着萨摩亚花裙,挤在船头船尾。他们挎着用绿椰树叶做的篮子,里面有他们的口粮,还有用彩色手帕扎成的一个个小包袱,包着他们的私人财产。

我们大概四点半钟驶离帕果。不少当地人都来送别他们的朋友,要远行的和要留下的都洒了不少眼泪。我们没有开足马力,沿海岸徐徐航行,船颠簸得厉害,不过不一会,刮起了顺风,船扬起风帆,便没那么颠簸了。海上没有大浪,只有起伏不断的碧波。

厨师五点半准备好了晚餐:一盘天知道用什么做的羹、大蒜味强烈的肉丸子、土豆,最后是罐装杏子。茶和罐装牛奶。在座的有一位苏格兰医生和他的妻子,他们要去阿皮亚一家医院就职;一个传教士;一个澳大利亚商人,他要去伯恩斯-菲尔普[20]在阿皮亚的分公司;杰拉尔德;还有我自己。吃完晚饭,我们走上甲板。夜晚很快降临,船的摇荡更为平缓。陆地现在只是天空下昏暗的一块。南十字座很明亮。过了一会,有三四个船员爬上甲板,坐下来抽烟。一个人带了把班卓琴,另一个带着尤克里琴和六角形手风琴。他们弹起琴唱起歌来,一边唱一边用手打着节拍。有两个人站起身,跳起舞来。这是一种奇怪、粗野的舞蹈,看上去有点野蛮和原始。他们的舞步飞快,手和脚快速舞动,身子扭出奇怪的样子。这舞蹈是色情的,甚至是肉欲的,但毫无激情;纯动物性,幼稚,古怪但不神秘,简言之是自然的,几乎可以说是孩子气的。

船航行在寂静的海面上,头顶上是繁星和反复无常的天空,船上卡纳卡人弹着、唱着、跳着,这真是一种奇特的感受。最后他们终于跳累了,便展开四肢躺在甲板上睡着了,一切都归于沉寂。

船长。他是个胖胖的小个子,浑身上下不见棱角,一张圆脸像轮满月。他面色红润,没蓄胡子,脸上的小胖鼻子像颗纽扣,牙齿非常洁白,金色的头发剪得很短。他长着两条胖胖的短腿和两支胖胖的胳膊,手也很胖,手背上有深深的小坑。他有一对圆圆的蓝眼睛,戴一副金边眼镜。他也不算毫无魅力。他不诅咒不开口,不过丝毫没有恶意。他是个乐呵呵的家伙。他是美国人,大概三十岁,一辈子都生活在太平洋上。他原来在沿加利福尼亚海岸来来往往的客船上工作,先是当大副,然后当上了船长,但是他弄沉了那条船,自己的执照也随船而去,现在只好来管这条又脏又小、不定航线上的不定期货船了。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的好脾气。他活得很安逸自在,喜欢威士忌酒和萨摩亚姑娘,常绘声绘色地讲起自己是如何成功虏获她们芳心的滑稽故事。

押运员。他是洛杉矶R.& Co.船舶租赁公司的职员。个子很小,但又瘦又结实。他挺年轻,来自俄勒冈州波特兰市。他剃了个光头,棕色的大眼睛,脸长得很滑稽。他像是安了弹簧,总是机敏灵巧、兴高采烈,而且嗜酒如命,每天上午都因头晚缺觉而无精打采:“天哪,我昨天晚上过得真是痛苦,”他说,“以后不了,我从此戒酒了。”但是到了中午他便恢复过来,头也不那么疼了,喝上一杯,他便又活泼快乐起来。

阿皮亚。坐落在岸边椰树林中,是个乱哄哄的小镇子,镇上都是些木框架房屋,屋顶是红色的波纹铁皮。一座天主教堂,上下通白,高高耸起,算得上壮观。它旁边的几座新教礼拜堂看上去像会议室。这里很难说是供船舶出入的海港,只是一片由礁石围成的开放锚地。靠泊的船只很少,只有几只快艇、几艘捕鲸船、一两条摩托艇和几条土著们的独木舟。

中心宾馆。这是一幢三层木框架楼房,有环绕游廊。房子一边有一个小围栏,里面养了匹灰色矮脚马。房子后面是两个院子,其中一个里面盖了座平房,华裔仆人们就住在这里;另一个建的是马厩和车棚,岛上其他地方来的双轮、四轮马车就停在这儿。旅馆的主室是一个酒吧间,分成两个部分;有一间狭长、低矮的餐厅,一小间客厅,厅里摆着一张圆桌和几张藤椅。二楼的游廊较大,俯瞰大街,廊上摆着些大椅子。卧室分列在中央过道的两旁,尽头是两小间盥洗室。

旅店店主。他原来的职业是牙医,来自纽卡斯尔[21]。他个头小,不胖,但也不瘦,黑色头发,开始谢顶,且有些白发了,留着乱糟糟的小胡子,脸很红,一半是因为日晒一半是因为喝酒,鼻子小而红。他穿着白粗布裤,打黑领结。他是个容易激动的小个男儿,常常喝得微醉,特别喜欢和你谈岛上的各种丑闻。他五十岁了,但依然豪气干云地说来年二月要参军上前线,不过你可以肯定,到了二月他又会说三月再去。他成天坐在自己的吧台后面和客人们闲聊,稍微一劝,他总是很乐意陪客人喝上一杯。他在悉尼开过几家旅店,特别愿意做买卖,从一家旅馆到一匹马,从一辆汽车到一张野营床架,无所不买,无所不卖。他口气间显得特别好斗,喜欢告诉你他曾经如何给某某鼻子上一拳之类的。在这些争斗中他从来不曾失利过。他只是这家旅馆的挂名老板,真正负责经营的是他的太太。她是个瘦削、高挑的女人,四十五岁,气势威严,神情果断。这个女人五官都大,嘴唇抿得紧紧地。他极怕她,旅馆中传言,说两口子在家吵架时,她不仅会破口大骂,还会拳打脚踢,好让他服服帖帖。人们都知道晚上他喝醉了酒,她就会把他关在他那个小阳台上整整一天。在这种时候他不敢擅离禁闭室,只能可怜巴巴地和下面街上的人说说话。

香蕉叶,它们有种憔悴之美,像个衣衫褴褛的美人。

棕榈树轻浮却优雅。

椰子树一路长到了水边,并没有排成排,而是间隔开来,遵循某种秩序隐然成形。它们看上去有些像老姑娘们跳芭蕾舞,年老却很轻浮,傻笑着,又硬要摆出一副优雅的姿态。

总督。他在阿皮亚是因为妻子待产。她是个大个子女人,邋里邋遢,穿着花里胡哨的绸布,让人想到诺丁山门或是西肯辛顿[22]。她行动没精打采,声音也是懒洋洋的。她不美,连好看都算不上,但那张脸倒还天真讨喜。他则是个高个儿男人,脸不大,很瘦削,由于长年暴露在热带的太阳下,所以黑黝黝的。他的嘴巴长得不怎么样,留了撮小胡子也没掩饰住。他笑起来很蠢,一开口就露出一排黄牙。他是学医出身,很为自己的医学知识骄傲。他喜欢无聊的笑话,主要是喜欢恶作剧的,还爱打趣人。他无比鄙夷在阿皮亚的白人。能够想象得到,他把自己的岛治理得很好,但却对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过分强求。他衡量事物还用的是公立学校学生的标准。他把当地人看作任性的孩子,他们蛮不讲理,勉强可以算得上是“人”,对待他们要严肃严厉,但也不能冷酷无情。他吹嘘自己把小岛整治得整洁漂亮。他实在有些古板。他盼着退休之日的到来,好住到单调乏味的伦敦街区去,你可以感觉到他只把那里当自己真正的家。他自高自大到极点。

出中心旅馆,左转,一路都是店铺,多半是欧亚混血儿开的。走过这些店铺,便来到了一座高大的建筑前,这是“德国公司”,一家大型德国公司的总部和办公室,它基本垄断了南太平洋贸易。接着往下走,便可看到一些有人定居的小平房,可爱而友好。再往前,乱糟糟一片的,是原住民的村庄。若是从旅店向右转,会路过更多的商店,路过政府建筑、英国人俱乐部,然后看到另一座原住民的村寨。阿皮亚的郊区是一些商店和一些木框架的房子,里面住着中国人和欧亚混血儿,再往后一点是一片原住民居住的茅屋。到处都长着椰子树、芒果树,其中也夹杂着一些开满簇生花朵的树。

L。他是伦敦的房地产经纪人,他来萨摩亚原是为了疗养。他又瘦又小,脸很长,尖而无力的下巴,鼻头突起,硕大但瘦筋巴骨。他长着深褐色的眼睛,挺好看。他娶了一个混血女人,两人有个年幼的儿子,但是她和她父母住一块,他则住旅馆。他看上去有些狡猾鬼祟,不会让人生出诚实谨慎之感。但他非常想让别人觉得他风格高,总是装得乐呵呵的。他很聪明。他贪酒,一星期要烂醉三四次,经常是在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喝多了酒他便爱吵架,还总想找人打架。醉了便郁郁寡欢,报复心重,茫然地躺着,不得不起身走路时,就跪在地上,一摇一摆地挪。

加德纳(Gardner)是个德裔美国人,这个名字是他从自己的德语原名“卡特纳(Kärtner)”改过来的。他又高又胖,秃顶,总穿着非常干净的白帆布裤子。他长着一张圆脸,总是刮得干干净净。他戴着金边眼镜,透过眼睛和善地看着你。这个faux bon homme(法语:伪君子)。他来这儿是为旧金山的批发公司做生意,在岛上卖东西,印花棉布、机械,能卖什么卖什么,用货物换椰子干。他贪酒,而且尽管人已经五十岁了,还经常和“孩子们”一起通宵饮酒,但他从没醉过。他总是开开心心的,平易近人,但非常精明;他的生意做得顺顺当当,良好的人际关系是他交易中的重要筹码。他和年轻人们一起玩牌,一点一点地把他们口袋里的钱全掏光。

T·A·斯科特医生,说话带有阿伯丁[23]口音。他原本一直在新西兰行医,战争爆发后,他作为军医去了法国,后负伤退役,被派到这儿来“做些轻松活”。他身材瘦削,脸色憔悴,红色的短发日渐稀疏。他说话带有苏格兰口音,声音低沉、平静。他是个严谨、有些书呆子气的小个子。

夏普。一名轮机手,原先在美国海军服役。他娶了阿皮亚的一个混血女人,有两个孩子。他又瘦又高,脖颈细细的,脸不大,长着一只鹰钩鼻,他看上去颇像一只鸟,一只猛禽。他穿着蓝色工装和蓝色无袖针织运动衫,胳膊上纹满了旗帜、裸女和各种姓名首字母。他光脚穿着网球鞋,那鞋原来是白色的,现在差不多是黑的。不管在家还是出门,他头上都戴一顶没形的黑帽子。

英国人俱乐部。这是一座简单的木框架小屋,面朝大海,一边是个台球室,后面还有一个小酒吧,另一边则是间休息室,里面有藤椅,楼上还有间屋子,放着些旧报纸和杂志。人们来这儿也就是喝喝酒、玩玩牌、打打台球。

C。他为当地的马赛驯马。他是澳大利亚人,高大健美,皮肤很黑,你会把他误认作混血儿。他的五官对于他的脸而言似乎嫌大,但是当他穿上白色马裤,套上马靴马刺时,他看上去清爽、英俊而挺拔。他非常喜欢他的混血妻子,她相貌平平,面色蜡黄,还镶了几颗金牙。他有一个白皮肤黑眼睛的宝宝,还只会爬呢,他为此自豪。他的房子在他的种植园中心,有一条游廊环绕,屋外风景壮丽,可以看到沃野,还有远处的阿皮亚和大海。屋子里乱糟糟的,陈设简陋,地板上铺着席子,有几张摇椅和廉价木桌。屋里杂乱地摆着报纸、画报周刊、枪、马靴还有尿布。

斯旺。一个小老头,满脸皱纹,饱经风霜,驼着背,看起来像只白猴子。他有一双浅蓝色的眼睛,眼睑上一圈红边,目光犀利。他像棵古树一样粗糙,疙疙瘩瘩的。他是瑞典人,四十年前来到这个群岛,当时他是一艘帆船上的大副。后来他还当过运奴船的船长,干过奴隶贩子、铁匠、商人、种植园主。有些人想杀他。一次和所罗门岛人斗殴,胸部受了伤,落下了胸疝。他曾经非常富有,但一场飓风毁了他的店铺,让他破了产,他现在除了十八公顷椰子地外什么都没有了,他就以此维持生计。他有过四个当地老婆,孩子多得他自己也数不清。他每天都去中心旅馆的酒吧,穿着破旧的蓝亚麻布衣服,喝兑了水的朗姆酒。

一个商人。他看起来好像一辈子生活在热带,皮肤晒成了深棕色。他很瘦,似乎所有的肉都流汗流掉了。他是个秃头,脸刮得干干净净。他对任何人都不多看一眼,只是默默地埋头做自己的事。

另一个商人。他个子挺高,衣冠楚楚,头发留得很长,留了一缕伦敦商人特有的垂发。他说话带伦敦口音,附庸风雅,矫揉造作。他总让你觉得他正要去盥洗间,他动不动就点头哈腰,让人觉得他嘴里正在说:“这边请,夫人,右边第二个柜台,女士针织品。”他看上去似乎十天前刚从斯万-埃德加公司[24]来,而实际上他已经在阿皮亚呆了十年。

格斯。他是个混血儿,父亲是丹麦人,母亲是萨摩亚人。他自己拥有一家颇具规模的商店,经营椰子干、罐装食品和纺织品。他雇了几个白人干活。他胖胖的,为人圆滑,常带着斯文的微笑,让你想起君士坦丁堡的宦官。他有点阿谀奉承,故作多礼,谄媚讨好。

萨利勒勒加[25]。一点钟时船从阿皮亚出发,快六点时抵达萨瓦伊岛[26]外。暗礁成了长长一条白色泡沫带,我们沿着它来来回回几趟,试图找到入口。可是后来天黑了,船长只好掉头,在外海上抛了锚。帆收起来后,船就摇晃得厉害。我们打了一晚的扑克。第二天一早,我们找到了入口,驶进了潟湖。水很浅,清澈见底。天空没有一朵云彩,水面上也没有一丝波纹,岸边树木繁茂,一派无比宁静的景象。不一会儿,我们放下一艘小艇,在一个小湾汊登了岸。这里有一个小村子。一间茅舍掩映在一棵开满红花的大树和几棵椰子树中,周围变叶木丛环绕,我还没见过这么美的事物。我们上岸后,一个年轻姑娘从茅舍里出来,把我们请进去。我们在垫子上坐下,主人端来菠萝片给我们吃。这一家有两个年纪很大的老妪,驼背、满脸皱纹、满头灰白的短发,另外还有两个年轻一点的女人和一个男人。之后,我们沿着海边一条绿草茸茸的小路往前走,两旁是一排排椰子树,走了三公里,到了一个叫劳里的商人家。他借给我一匹马和一辆双轮马车,我便驾车继续沿路前行,路过村庄、小港湾、池塘,里面有男孩子在游泳,最后又到了一个叫本的商人家。我走进他的房子,问他能否给我一顿晚饭吃。他是个很瘦的人,小脑袋,灰白头发,戴着眼镜,穿着脏兮兮的睡衣。他有个混血妻子,三个极其白皙、瘦弱的孩子。他醉酒昏睡了很久,这才刚刚醒来,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极度紧张,哆哆嗦嗦,干瘦的双手不停地抽搐着,他不时紧张地向背后飞快瞟一眼。他是英格兰人,在岛上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了,做椰子干、棉布和罐装食品生意。他的妻子为我们准备了一顿晚餐,有鸽子肉、蔬菜和奶酪,他想和我们一起吃,但却一口也咽不下去。我们刚吃完,他就说:“好吧,你们也得上路了,我就不留你们了。”他显然急着赶我们走。我们又回到劳里家。他做的生意完全不同。他在阿皮亚做了多年铁匠,用白铁皮造了间铁匠铺。他是个小个子,五十岁,长着一把黑胡子。他给我的印象是既壮实又虚弱。他聋得厉害,得对着他大声喊他才听得见。他说起话来声音又低又柔,带着澳大利亚口音。他的妻子是个高大强壮的女人,脾气很好,面容很讨喜,头发十分浓密,稍微做了点修饰。他们有几个孩子,两个男孩在新西兰读书,剩下的几个在店里或是种植园里帮忙。是两个聪明、白净的男孩和两个小女孩。他们只穿着衬衫和马裤,光着脚跑来跑去。很明显,他们都强壮、健康,他们身上还有一种颇具魅力的大方气概。他们是基督复临派信徒[27],把星期六当做安息日,而不是星期天。这家人滴酒不沾,男人也从不抽烟。我的印象是这是一个勤劳、诚实、团结的家庭。他们好客,端给我一大壶茶,一只烧得很好的鸡,一盘用自家种的蔬菜做的可口色拉,还有不少糖果。夫妻俩自己既没喝茶也没喝咖啡,而是让给客人喝。他们只是有一些念念不忘想表明自己与别人不同,但我觉得他们也就这一个缺点。

我们小艇里给他们带了几箱东西,是各色货物,把货搬上岸后,我们就上了小艇,划桨回船。大概得划两三英里,桨手们一边划一边唱,还朝岸边土著茅舍里的女孩子们大喊,打情骂俏。

晚上,我们再次上岸,船员们这次一道来了,我们去了一个酋长家。主人调制了些卡瓦酒[28]给我们喝,还给我们吃菠萝。然后,伴随着班卓琴和尤克里琴的琴声,船员们跳起舞来。屋子里的女人们也加入进去。水手中有一个斐济人,黑得像块炭,一头乱发,他扭出各种各样的怪异姿态,引得旁观者开心地连连尖叫。舞跳得越来越淫荡。我们终于又回到了船上,夜色沉沉,万籁俱寂。

第二天我们出发前往阿波利马岛[29]。我们安排好让一条捕鲸艇带我们穿过暗礁带。这艘小艇和艇上船员被拖在我们的大船后,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行驶。有几个女人跟着桨手们一道来,很显然是准备去好好玩一番。阿波利马是个小岛,几乎是圆的,地处萨瓦伊和马诺诺[30]之间。大船来到暗礁带前,我们下到捕鲸艇上,向海岸划去。暗礁带开口不到十二英尺宽,两边都是锯齿状巨石。酋长掌着舵。我们驶进开口,这时一个大浪打来,他向桨手们大声呼喊,桨手使出浑身的力气猛划,发达的肌肉紧绷,最后我们终于划进了潟湖。潟湖又小又浅。

这座岛是座死火山,潟湖就是火山口。我们划进潟湖,眼前的小岛看起来像一块被啃光了瓤的斯第尔顿奶酪,只剩下外壳,就连外壳也被咬掉一块(通向大海的出口)。潟湖岸上有个小村子,这里几乎就是这个岛上唯一的一块平地,从这里开始地面陡然上升,长满椰子树、香蕉树和面包果树。我们爬到火山口边沿,眺望大海,下面有两只海龟在海滩上晒太阳。下来后,酋长请我们去他家喝卡瓦酒。此时风刮得猛了,捕鲸艇上的人满腹疑虑地打量着波涛汹涌的灰色海面,出口处巨浪滔天,猛烈地撞击着礁石,他们怀疑我们能不能顶着这样的浪划出去。但我们还是上了船,酋长过来帮我们,他是位相貌堂堂的白发老人。和我们一起上岸的女人们也都坐到了船桨边。我们在浅水中行进,到出口时停下来观望浪头。等了一会儿,他们做了一次尝试,但船卡在了礁石上,看上去下一个浪肯定要把我们吞没。我脱掉鞋,准备游泳。老酋长跳出去,把船推开。然后桨手们全力以赴,大声吼着,疯狂地划桨,海水拍击着船身,溅得我们全身透湿。我们终于划了出去。酋长向我们游过来,老人搏击风浪的样子,真是一幕雄壮的风景。我们把他拉上船来,他坐在那里喘着气。帆船还在远处,根本没有看见我们,一点反应都没有。我们缓缓地向帆船划过去,划了一小时后,它才开始向我们驶来。船摇晃得厉害,要上去可没那么容易。它摇摇晃晃地接近我们的小船,我跳到索具上,中国厨子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拽上了船。

卡瓦酒。酒由一个女孩调成,这个女孩必须是个处女。一个年轻男子或另一个女孩把卡瓦根在石头上捣烂后交给她,她向一只碗里倒点水,把捣碎的根放进去,然后用手搅拌,接着她用一束椰壳纤维拖过液体,充做过滤的筛,她把里面的水挤掉,然后把纤维交给年轻男子,他把里面的渣子抖向空中。如此重复几次,直到液体中不再有碎渣。之后再加水,卡瓦酒就做好了。那个处女口中念着颂词,其他的人拍着巴掌。年轻男子递给她一个椰壳碗,她把酒倒在里面。酋长说出一个名字,酒碗就被送到最尊贵的客人面前。他先泼一点在地上,说:“祝大家身体健康,”然后能喝多少喝多少,剩下的倒掉。他把碗递回去,然后轮到给年龄或是地位排在他之后的客人上酒了。

潟湖。水面上架着一座桥,用椰子树干头尾相连铺成,树干下用砸入水底的叉形木桩支撑着。岸边散落着当地人的茅舍,周围环绕着香蕉树,岸上还有成排的椰子树。在灌木丛中走四分之一英里,就到了一条浅浅的小河,两岸树木林立,当地人就在这儿洗澡。多数情况下河水甘洌,但涨潮时原本流向潟湖的水会倒灌回来,使河水变咸。与气温形成对照的是,河水很凉,清亮亮的。这儿真可爱。

Wms。爱尔兰人。当他自己还是个十五岁孩子时,便负担起教养另一个孩子的责任。这孩子是一个姑娘和当地牧师的儿子生的。那个年轻人承诺付孩子的抚养费,但从未兑现,Wms只得自己每星期垫半克朗[31],一直到那孩子长到十四岁。二十年后,他回爱尔兰,找到了那人,那时那个家伙已经结了婚,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了,Wms狠狠地揍了他一顿,一直揍到那家伙认错求饶。

他在新西兰待过一段时间。有一天,他和一个朋友一起打猎,这朋友是个银行职员,没有持枪证。突然,他们看见一个警察,小职员惊恐万状,认为自己肯定要被逮捕了,Wms叫他保持镇定,他自己撒腿就跑。警察在后面穷追不舍,两人一路跑回奥克兰。一进了奥克兰,Wms便立即停了下来,警察跟上来,要他出示持枪证,他立马拿出证件。警察问他为什么要跑,他回答道:“哦,你我都是爱尔兰人,如果你能保密的话,我就告诉你,那个家伙没有持枪证。”警察哈哈大笑:“你是好样儿的,来来来,咱俩去喝一杯。”

他粗鲁、放荡,喜欢和你聊曾经与他同居过的女人们。他和几个萨摩亚女人一共生了十个孩子,他把其中一个十五岁的女孩送去新西兰的学校读书,其余的他花了一笔钱交由摩门传教士管教。他二十六岁就离家来到这个群岛,做了个种植园主。他是德国人占领萨瓦伊岛时定居在岛上的少数白人之一,而且在原住民中已经有了不小的影响力。他虽天性自私,却十分爱护岛上的原住民。德国人派他做行政官,这个职位他一干就是十六年。一次他有事去拜访德国外长佐尔夫,佐尔夫对他说:“在德国殖民地做了这么多年长官,我猜你的德语应该说得很流利了吧。”“不流利,”他回答,“我只知道一个词:prosit(德语:干杯),而且我来到柏林之后,没怎么听到有人用它。”部长开怀大笑,派人去拿啤酒。

R。他是个骨瘦如柴的年轻人,看上去好似是伦敦哪家证券交易所里的职员。他的牙烂得厉害,镶了金牙,嘴巴长得很小,一看那张嘴就知道这人脾气不怎么样。他是个粗俗的家伙,是个文盲,说英语不发“h”音[32]。他在岛上有几年了,像原住民一样纹了身。我很奇怪,他为什么甘愿忍受纹身的痛苦。可能是这个地方美丽、友好的当地人太迷人,这些刺激了他粗俗的灵魂,让他做了件自以为浪漫的事。也可能他只是觉得纹个身能使自己在那些和他睡觉的女人眼里更具魅力。

萨瓦伊岛。雨后,阳光普照,走在灌木丛中,就感觉自己身处温室之中,热浪滚滚,闷热潮湿,直叫人喘不过气来,而且你会觉得自己周围的一切,树林、灌木丛和各种藤蔓都在疯狂地生长。

我乘马斯塔尔号回到阿皮亚。这只快艇大约三十英尺长,船主是个卡纳卡人。行程约十小时。艇上放着一麻袋一麻袋的椰子干,满船都是浓浓的椰子味。船上没有船舱,我就躺在引擎上方的甲板上,盖着张毛毯,头枕在疙疙瘩瘩的干椰仁袋上。船上乘员包括一位船长、一个卡纳卡人和一个中国人。船长掌舵,他是个英俊、黝黑的家伙,看上去很像罗马帝国晚期的皇帝,身体有些发福,但脸很好看,充满阳刚之气。卡纳卡人四仰八叉地躺着,盖着条麻袋布睡着了。中国人坐着,悠闲地抽着烟望着月亮。

月明星稀。海面十分平静,除了太平洋那长长的神秘涌浪。我们进入阿皮亚港口,眼前是天幕背景下黑色的椰树丛剪影,教堂泛着淡淡的白光,港中船只灯火点点,就像是进入了一个静默无声的魔幻世界,我搜肠刮肚地想找些词语来描绘它,但却是徒劳。有几行诗莫名地从我脑中冒出,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想到它们的:“雅各神来神往的天梯,架在天堂与查令十字街间,光芒万丈[33]。”

苏瓦。海湾开阔而美丽,周围环绕着灰色的山,山脉一直伸向蓝天碧海,消失在未知的远方。你会感觉远处那密林间存在另一种奇特而隐秘的生活,并且似乎有一点原始,有一点黑暗、凶残。镇子沿着港口边缘而建。这里有许多木框架房屋,店铺比阿皮亚的还要多,但感觉还是像一个集市,这里原先肯定是个集市。当地人围着萨摩亚花裙,穿着汗衫或是衬衫走在街上,大部分是高大魁梧的男子,皮肤黑得同黑人一般,一头鬈发多半用石灰染成白色,还剪得奇形怪状。街上还有不少印度人,穿着白色衣服,轻手轻脚地走过;女人们则戴着鼻环,脖子上挂着金项链,腕上佩着手镯。你若是往乡间去,便会穿过印度人拥挤的村庄,到处都有人在地里劳作。他们只围着一条缠腰布,除此之外什么都没穿,他们身体瘦削得骇人。这里是亚热带,棕榈树长得稀稀拉拉,但却长着大片芒果树。这里不像萨摩亚那样无忧无虑,而是更为阴郁沉重,周围的绿色滞重幽暗。空气酷热、压抑,而且沉闷,雨噼里啪啦无休无止地下。

太平洋大酒店。这是一座两层的大楼房,墙面刷了灰泥,四周环绕着游廊。屋内凉爽、宽敞。它有一座很大的客厅,里面摆着舒适的椅子,电扇一刻不停地转着。服务员是印度人,寡言少语,隐约带点敌意,光着脚,穿着干净的白色制服,裹着缠头巾。这里的食物很差,但房间很舒适,清新而凉爽。这儿只住了不多几个人:一个公司代表和家人,几个候船的人,还有几个从其他岛上来的官员,到苏瓦来出差或度假。

牛津大学校队运动员。他一从牛津大学毕业就来了这里,已经五年了。他当年在牛津是校足球队队员。现在已经是一个岛的地方行政官,而且是那岛上唯一的白人。一有度假机会,他就会到苏瓦来痛饮一番。他一喝一整天,到中午的时候就已烂醉。他不到三十岁,小个子,身材匀称,看上去仍像个运动员。他的样子很讨喜,举止活泼轻快,颇有些魅力。他剪了短头发,乱糟糟的,但看上去挺舒服。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迷人、稍欠端正的五官。你会觉得他是个有魅力、好脾气的家伙,天性中绝无一点邪恶。他依然是个学生。

校长。他是个爱尔兰人,在前线战斗时受了重伤,恢复后,政府就把他派到了斐济。他小时候读过关于斐济的书,便迷上了这个地方,觉得它充满了浪漫的魅力。于是当政府提议让他去斐济时,他欣然接受,兴奋不已。但现在他感到厌烦、孤独、理想幻灭。他的学校离苏瓦大约七英里,但他一有时间就开车进城。寒暑假时他就住在太平洋大酒店,成天地喝威士忌加苏打水。他最多二十八岁,有一双笑眯眯的蓝眼睛和灿烂的笑容。

保险代理人。高个子,上了年纪,白头发很稀,却梳得一丝不乱。尽管他越来越胖,却依然穿着整洁,气宇轩昂。三十年前,他随一个剧团前往澳大利亚,在那儿娶了个有钱女人,那以后他又换过不少职业:做过种植园主,任过公职,还做过商人。不过他现在情况不妙,生活阴云密布。他的公司派他去阿皮亚作代表,他却把保险费私吞了。公司为了自身的名声垫付了所有费用,而且因为公司不想家丑外扬,他得以免遭起诉。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太平洋大酒店的酒吧里,他可以一杯接一杯地痛饮却不显醉意。他受过演员的训练,能摆出十足的气派,但想起他若非侥幸原该受着长期监禁之苦,你就觉得好笑。

雷瓦河。河面很宽,堤岸平坦,沿岸是原住民的村庄和香蕉园,再后面是雾气蒙蒙的灰色山峦。有几段河水面非常开阔,隐约有些神秘而可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时不时你会看见某个当地人划着独木舟行驶在河面上。雷瓦有几家炼糖厂,还有一个脏而乱的旅店,也就是一间平房,店主是一个英国胖子和他的胖太太。他们看起来就像是泰晤士河边哪家小旅馆的老板。那女人一天大部分的时间都窝在游廊上的吊床里读小说。

牧师。他是个法国小老头,七十岁,非常活跃。他穿着件破旧的教士袍,足蹬黑色的长统靴,头戴灰色的遮阳帽。他枯瘦干瘪,一脸皱纹,没留胡须,一头又长又直的花白头发,眼圈总是红的,一双眼睛总是泪汪汪的。他的外表有点什么显得特别怪诞。他话很多,英语很流利,但口音很重。他的双手青筋暴绽,疙疙瘩瘩,指甲也残缺不全。他是一个校长,在法国教了十七年书,在澳大利亚又教了十七年,现在在斐济也教了十七年了。他会许多种语言。他大概是阿尔萨斯人。他谈到他的侄子们,他们大多是牧师,都在法国军队里战斗,获得了不少勋章,他很为此骄傲。他也很为自己在斐济的学校和学生们自豪,学生差不多都是原住民的孩子。他还同以前的澳大利亚学生保持着联系。他坐在那个滑稽的小客栈里,和两个偶然同桌的人大谈莎士比亚和弥尔顿,这真有点奇怪。那两个人听着,一句也不懂,傻乎乎地张着个嘴。他对斐济的一切都满腔热情,关于原住民他无所不知,简直就是个知识库。尽管他年纪很大了,却让你觉得他不知疲倦,永远精力充沛。

两个男人一起住在斐济,他们彼此厌恶,互不说话,但却因工作而不得不呆在一起。每天晚上他们都醉得稀里糊涂。一天晚上,来了一个老牧师,是个法国人,在岛上住了好几年了。他们请他吃了晚餐,并留他住一晚,他则向他们讲莎士比亚和华兹华斯。他们听着他说话,无比惊异。他们问他怎么会跑来这么个地方来的。他回答说他生性耽于饮食声色,专好寻欢作乐,甚至有些后悔做了牧师,他觉得普通的生活才适合他,而正因为自己太热爱生活中所有美好的东西,他将自己同它们隔绝开来。现在他老了,一切都结束了。他们问他自己觉得这样做值不值。从他身上,他们隐约看到了生命的高尚,在这之前他们从没悟到过这点。他们的目光相遇,其中一个向对方伸出了手。

遇上那个老牧师,我便想出这么个故事梗概,但我一直没把这故事写出来。

巴奥。这是一座很小的岛,在河口边、沙洲内,它非常小,只消半个小时就可以绕着它走一圈,与其他陆地相隔也只有半英里水路。它曾是斐济的首都,一个酋长(我在他家寄宿)告诉我,那个时候岛上房子挤房子,想要穿过街道就得侧着身子。在岛外其他地方有地的人白天去那里干活,晚上再回来。孩子们整天在水里玩耍。房子用草盖成,或是方形或是椭圆形,木头门,没有窗子。大多数房子里都用桑树皮布做的帘子隔成两间。接待我的酋长是末代国王的侄子,现在是立法委成员。他是一个好心的老人,身材高大强壮,举止庄重。他穿着白裤子和网孔汗衫。

斐济的“坐舞”。四个女孩在地上坐成一排,一身白衣,脖子上挂着绿色的花环,发际间插着鸡蛋花。领唱者起头唱一首古怪的歌,其余的女孩和坐在后面的男子跟着唱,他们的身体摇晃着,手和胳膊有节奏地舞动。这舞蹈阴郁沉闷。

塔伦号。它是联合汽船公司的班轮,往返于奥克兰和阿皮亚之间,途经斐济和汤加。这艘船有三十六年船龄,一千二百吨,非常脏,船上老鼠蟑螂猖獗。但它很稳,是一艘很棒的海船。船上有一间非常简陋的浴室,没有吸烟室,舱位肮脏昏暗。我搭它从苏瓦到奥克兰去时,船上满载香蕉,一筐一筐的香蕉紧紧地挨在一起,垒得很高,堆在船尾的甲板上。船上挤满乘客,有从阿皮亚和苏瓦去新西兰返校的孩子,休假的士兵,还有些不知道干什么、总是在太平洋来来往往的人们。二等舱是专门留给当地人的,所以头等舱里满是各种稀奇古怪的人。最奇怪的是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一张红脸,五官都大。他穿一件长长的礼服大衣,浑身上下无比干净。他总是独自一人,不和任何人说话,不停地抽烟、吐痰。他带着两只大鹦鹉,关在两个鸟笼子里。他是个谜一般的人物,猜不出他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他的职业是什么,祖辈是哪里人。他给人的印象像是个被解了职的牧师。

汤加。基督复临论者。这个小老头儿有些耳背,已经在岛上生活了三十年。他孤身一人,穷困潦倒,邻居都不怎么认识他,他也鄙视他们,认为他们是上帝的弃民。他自认为受到上帝的特别眷顾。但他的生活一团糟。他的妻子死了,他的孩子们个个堕落,他种的椰子没有收成。他把自己的不幸看作是上帝令他背负的十字架,让他承受磨难,象征着上帝的特别眷顾,但显然他的不幸多是自己的过错所致。

帕皮提[34]。当船进入沙洲的通道时,鲨鱼就围了上来,跟着船进了潟湖。潟湖特别的平和宁静,湖水清澈。码头停靠着不少白色的纵帆船。码头上已经聚集了一群人,在迎接船的到来,女人们衣着光鲜,男人们穿着白、蓝或是卡其黄色的衣服。明媚的阳光,码头上五光十色的人群,真是一片欢快迷人的景象。

商铺和办公楼沿海滩而建,岸边有长长一排老树,树叶浓绿茂密,其间还掺杂着猩红的凤凰木,让绿色显得更为鲜亮。街上的建筑、邮局,还有大洋州航运公司的办公楼不像太平洋诸岛上多数建筑那样严肃、务实、沉闷,它们看上去华丽俗艳,但颇让人觉得愉悦。海滩以及海滩上郁郁葱葱的树木都带有一些法国风情,让人想起都兰某个外省小城的城垣。帕皮提城里尽管有英国和美国的商店,以及中国人开的小店,但整体上暗暗透着法国风格。它整洁得迷人,而且舒适惬意。可以感觉到人们是在这儿生活的,他们攫取利润的欲望绝对没有英国殖民岛上的人们那样明显。道路很好,就同法国的许多道路一样,建设、保养皆优,路两旁种着树,洒下可喜的阴凉。海滩旁,有一个砖石砌的洗衣处,笼罩在一棵巨大的芒果树荫之下,旁边还有一大蓬竹子。同样设计的洗衣处我在阿拉斯[35]附近也曾见过一个,当时有几个休息的士兵正在洗他们的衬衫。这里的集市可以放到法国任何一个大小相似的村庄里。但整个的城镇却有着一种异国情调,给了它一种特质。

除了塔希提语,当地人也能说些英语和法语。他们说法语时有点拖沓,那口音让人联想到在巴黎的俄国留学生。每座小房子都有一个小花园环绕,园里的植物肆意生长,无人打理,整个园子就是一片乱糟糟的树木加上俗丽的花朵。

塔希提人通常穿长裤,着衬衫,戴巨大的草帽。他们看起来比大多数波利尼西亚人体态轻盈。女人们穿着宽松的长袍,不过很多都穿黑色。

提亚蕾旅馆。从城郊的海关大楼步行到这家旅馆大概就五分钟,而你一走出旅馆大门就到了农村。旅馆前面是一个小花园,里面开满了鲜花,周围环绕着咖啡树篱。旅馆后面是个大场院,种着一棵面包树、一棵鳄梨,还有夹竹桃与芋头。你如果午餐想要只梨,从树上摘就是了。旅馆是座平房,四面是露台,辟出了一块用作餐厅。有一间不大的会客室,地上铺着打蜡镶木地板,摆着钢琴和曲木家具,都盖着天鹅绒。卧室又小又暗。厨房是独立的一栋小房子,洛维娜夫人就整天坐在这儿监督中国厨师。她自己就是一个好厨师,而且非常热情好客。附近的人只要想吃一顿好的就会到这个旅馆来,而且准能吃得心满意足。洛维娜是个欧亚混血儿,皮肤很白,大约五十岁,体型庞然。她不仅仅是胖,她简直是巨大,大到没了形状。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宽长袍,戴着顶小草帽。她的五官倒依然小巧,但下巴非常宽。她棕色的大眼睛十分清澈,表情愉悦而坦率。她脸上总挂着微笑,笑声爽朗而响亮。她对所有的年轻人都给予慈母般的关照,当在莫安那号船上做乘务长的小伙子喝得烂醉时,我看见她拖着她庞大的身躯,走过去把酒杯从他手里拿走,不让他再喝,又派自己的儿子把他安全地送回船上。

提亚蕾花是塔希提的国花,是一种星形的小白花,开在一种长有深绿色叶子的灌木上,有一种特殊的诱人甜香。当地人用它编花环,把它插在发间或是别在耳后。当插在当地女人的黑发间时,它显得灿烂夺目。

约翰尼。第一眼看他,没有人会想到他有原住民的血统。他二十五岁,是个很有点肥硕的年轻人,长着黑色的卷发,但已经开始有些谢顶,肉乎乎的脸,刮得很干净。他容易兴奋,说起话来手舞足蹈,要打很多手势。他说话非常快,嗓音经常跑调,冒出个假音来。他英语和法语说得都很顺溜,但不怎么准确,口音也奇怪,他自己的母语是塔希提语。当他脱光衣服,围上一块长方形印花布,下海洗澡的时候,顿时一副原住民的样子,唯有肤色才透露出他的白人血统。他从心底觉得自己是个原住民。他喜爱原住民的食物和风俗。他以他的原住民血统自豪,毫无混血儿的故作羞愧。

约翰尼的房子。房子离帕皮提约五英里,建在一座小山上,三面俯瞰大海,正对着莫雷阿岛[36]。海岸上长满了茂密的椰子树,后面是神秘的群山。这房子难以想象的破败。一层的房间很大,有点像个仓库,高出地面,有台阶可以走上去。框架墙坍了好几处。房子后面是两间小棚子,其中一间用作厨房,地上挖了个洞,里面生火,在上面做饭。房子顶上是两间阁楼,每间里面除了一张桌子和一张铺在地板上的褥垫外,别无他物。那个仓库样的房间是起居室,家具包括一张盖着绿油布的杉木桌子,两把折叠躺椅,两三张非常破旧的曲木椅子。房里用椰树叶子装饰了一下,叶子从顶部撕开,然后贴到墙上,或裹到承重的梁上。天花板上吊着六只日本灯笼。一束木槿花给房里带来一抹亮色。

女酋长。她住在一座两层的木框架房里,离帕皮提约三十五英里。她是一位老酋长的遗孀,当年法国想把与帕皮提的保护关系变为占领关系,惹出了不少麻烦,老酋长出面帮助解决,立了大功,法国政府便颁给他荣誉勋位团勋章[37]。客厅里满是廉价的法式家具,墙上钉着给老酋长授勋的相关文件、政界名流的签名照,以及常见的婚礼合影,人物都已模糊不清。每间卧室里都塞了张巨大的床。她是位高大壮实的老太太,头发花白,常闭着一只眼,但又时常会睁开,目光神秘地盯着你。她戴着眼镜,穿一件破旧的黑色宽松长袍,非常惬意地坐在地板上抽着原住民的土烟。

她告诉我离她这不远的一家屋里有高更[38]的画,我说我想去看看,她就招来一个男孩为我引路。我们沿着大路开了几英里的车,然后下了大路,顺着草地上一条泥泞的路继续前行,最后来到一座极其破败的木框架屋前,木屋是灰色的,摇摇欲坠。屋里除了几个垫子外没什么家具,游廊上挤着一群脏兮兮的小孩。一个年轻男人正躺在游廊上抽烟,另一个年轻女人懒懒地坐着。房子的主人走过来和我们说话,他是个当地人,长着扁平的鼻子和黝黑的皮肤,满脸堆笑。他请我们进屋,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画在门上的一幅高更。听起来,好像是高更在这个屋子里养了一段时间的病,其间由现任房主(他当时还只有十岁)的父母照顾。他们的悉心照料让高更很是满意,他日见好转,便决定留下点什么,以作纪念。平房由两间屋子组成,其中一间有三扇门,门的上半部分是玻璃隔板,高更便在每扇门上都作了画。其中两幅已经差不多被孩子们剥光了:一块除了拐角处尚留这一个模糊的头以外什么也不剩,另一幅还能大概看出是个女人躯体的模样,摆出一个向后扭的姿势,热情而优雅。第三块的状况还差强人意,但明显要不了几年也会沦落到另两块的悲惨境地。主人对这些画没有什么兴趣,不过把它们当作对死去的客人的纪念罢了。当我跟他说他还可以保留另两块时,他倒不是不乐意把第三块卖掉。“但是,”他说,“我就得买扇新门了。”“要多少钱?”“一百法郎。”“行,”我说,“我给你两百。”

我想自己最好是趁他还没变卦就把画拿走,所以我们从来时开的车上取来工具,拧开铰链,搬走了门。回到女酋长那儿,我们又把下半截儿门锯掉了,这样方便搬运,然后把它带回了帕皮提。

我乘一条敞仓小船去莫雷阿岛,船上挤满土著和中国人。船长是个土著,皮肤白皙、脸色红润,蓝眼睛,高大壮实。他会讲一点英语,或许他的父亲是个英国水手。船刚出了环礁带,我们就明白这次旅程会很艰险了。高高的海浪打上船,把我们浇得透湿。船猛烈地摇晃,被抛起来又落下去。突起狂风,天降大雨,瓢泼大雨挡住了人们的视线。巨浪排山倒海。驾船冲过海浪,这个经历令人兴奋(对我来说也令人惊恐)。整个航程中,一个土著老妇女一直坐在甲板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粗大的土烟卷。一个中国男孩一直在吐,吐得一塌糊涂。看到莫雷阿岛近了,看清了椰子树,最后终于进了潟湖,人们才放下心来。大雨倾盆而下,我们全都湿透了。我们上了一条从岸边开来的捕鲸船,之后又得蹚上岸去,接着我们沿着一条泥泞的路走了四英里,蹚过条条小溪,大雨一刻不停地砸在我们身上。最后我们终于到达了要留宿的房子。我们脱掉衣服,披上印花布。

这是一间木框架小屋,有一条游廊,两个房间,每个房间里有一张巨大的床。屋后是厨房。这房子属于一个新西兰人,他和一个当地女人住在这里,这会儿他不在家。屋前有一个小花园,里面种满了提亚蕾花、木槿花以及夹竹桃。花园边上一条小溪匆匆流过,园中有个小水池,用作浴池,池水清澈,波光粼粼。

游廊的台阶旁放着一个大铁皮桶,桶里盛满水,边上还有一个小盆子,这样进屋前可以洗洗脚。

莫雷阿岛。当地人的房子是椭圆形的,粗粗地盖着大叶草,房子用细竹竿扎成,竹竿紧紧地挨着,光和空气可以透进来。房子没有窗户,但通常有两三扇门。不少屋子里摆着一张铁床,而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有一台缝纫机。

他们的礼拜堂和住所是同一个样式,但是非常宽敞,人们都坐在地上。我参观过一次唱诗班排练,领唱的是个盲女,他们一连几个小时唱着长长的赞美诗。就近听,他们的声音响亮而刺耳,但当离得远一点,坐在柔和的夜色里,那效果却十分优美。

叉鱼。我沿着路走着,突然听到说笑声,便循声而去,穿过比人还高的芦苇丛,不时蹚过齐腰深的泥泞水塘,最后来到一条水流湍急的小溪前。这里有十几个人,男女都有,只围着印花布,拿着长长的鱼叉,他们旁边的地上是一堆大银鱼,每一条身上都有一个大口子,鲜血淋淋,它们都是被鱼叉叉死的。我等了一会,突然有一人喊了一声,让大家做好准备,所有人都各就各位,拿好鱼叉,突然一群鱼飞快地顺流而下往海里游去。一时间大家都兴奋起来,又叫又嚷,鱼叉撞击,人们跳进水里,逮住了十几条大鱼,把它们扔到岸上。鱼儿扭动、蹦跳着,尾巴拍打着地面。

环礁内。水色斑斓,包括最深的深蓝到浅浅的翡翠绿。礁带很宽,珊瑚深浅不一。你可以走上礁石,看见不远处大浪滔天,海面风起云涌,而与此同时环礁内的水面却如水塘般波澜不惊,这感觉真是奇怪。各种各样奇怪的动物潜伏在珊瑚里,鲜艳的鱼儿、海螺、海参和一些浅粉色的软体动物在水里蠕动着。

网鱼。当用大网捕鱼时,全村人都出动。大网的主人们划一条独木舟出海,其中一两个人跳进水里,女人、男孩和男人们排成一队,抓住绳索的一端使劲拉。其他人坐在海滩上看热闹。网慢慢收拢,一个男孩跳进去抓住一尾银鱼,塞到他的印花围腰里,然后送上岸。沙地上挖了一个洞,鱼就倒在里面,供所有参与捕鱼的人平分。

基督教。一位法国舰队司令乘他的旗舰来到一个岛上,当地的女王设了正式午宴款待他,以表示对他的欢迎。她请他坐到她的右边,但传教士的妻子却坚持要求他应该坐到她的右边。作为基督所派代表的妻子,她的地位要高于女王。传教士和她意见一致。而当原住民们表示抗议时,他俩勃然大怒,威胁说,如果这样怠慢他们,他们定要叫原住民们好看。当地人害怕了,最终屈服了。传教士夫妇如愿以偿。

泰蒂亚罗阿岛[39]。我们乘坐一条烧汽油的小快艇前往泰蒂亚罗阿。凌晨一点就出发,这样天亮就可以到达,这段时间应该是海面最为平静的时候,穿过礁石也要容易些。夜间四周一片寂静,非常惬意。空气温和宜人。天上的星星倒映在环礁内的水中。没有一丝风。我们在甲板上铺一条毛毯,舒舒服服地躺下。环礁外的太平洋同往常一样波浪起伏。破晓时分,我们仍然在外海上,但不一会儿我们便看见了岛,看到了低低的一条线,那是一排椰子树,离我们还有几英里远。然后我们进了环礁带,上了一条船。快艇的主人是个名叫莱维的男人。他说他来自巴黎,但他的法语带有浓重的口音,让我觉得他像是阿尔及利亚的犹太人。他把锚抛在礁石上,我们上了小登陆艇,向入口处划去。这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入口,不过是礁脉有一处沉进水中,留了一个小凹口而已,打一个浪过来,才勉强有水供小船蹭过去。进去之后也没法划船前行,因为珊瑚太密了,几个当地人下了船,蹚着齐腰深的水,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狭窄通道把船一直拖到岸边。海滩上有白色的沙、珊瑚碎片和数不清的甲壳动物壳,接着是一棵棵椰子树,然后你就到了六间茅舍前,这六间茅舍围成一个小小的村落。其中一间是工头的,两间贮藏椰子干,一间给工人住,另外两间舒适宜人的草屋一间作客厅,另一间是卧室,供岛主使用。这些茅舍建在一片树林中,古老、巨大的树木投下树荫,带来清凉。我们卸下带来的干粮、用品和被褥,开始着手把这里整理得舒服一点。这里的蚊子成群结队,比我去过的任何地方的蚊子都多,只要一坐下来它们就蜂拥而上。我们在起居室的游廊上挂起一顶防蚊帐,里面放了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然而蚊子个个聪明绝顶,还是有本事钻进来,我们在帐内起码打死了二十来只,才勉强得到点安宁。屋子旁边有一个小棚,用作厨房。我带来的中国人弄了几根树枝,生了火,在这里做起了饭。

显然,这座岛从海里升起来的时间相对不长,内陆大部分地方还是不毛之地,土地结着硬块,差不多就是个沼泽地,你一踩上去就会陷进去几英寸;这里可能曾经是一个咸水湖,现在干了,其中一块地方仍有个小湖,不久以前它应该还要大出不少。除了椰子树,这里似乎只长杂草和一种看上去有些像金雀花的灌木。在其他所有的岛上都随处可见鹩哥,但是这里只有两三只,是最近被人带上岛来的。岛上的鸟类都是巨大的海鸟,黑色的羽毛,又长又尖的喙,叫声尖厉。

海滩上真的是银光闪闪的白沙,就和书上对太平洋诸岛描述的一模一样,走在阳光下的沙滩上,它亮晃晃的,让人不敢直视。海滩上四下散落着白色的死蟹壳和海鸟的骨架。到晚上,整个海滩似乎都在动,一种轻轻的、不停的运动,怪异而神秘,初看上去很是奇怪,但点亮火把,便可看清这是数不清的贝壳类生物在不停地爬动,它们在海滩上缓慢、悄然地四处活动,而它们的数量太庞大了,整个海滩看上去都好像活了过来。

环礁带。这是一条宽阔的堤道,沿着它你可以绕岛而行。但它粗糙不平,会扎烂你的双脚。水洼里鱼儿四处穿梭,时不时有一条鳗鱼露出它丑陋邪恶的脑袋。抓龙虾:晚上你提着防风灯沿礁带往前走,左右仔细地看,不放过任何一个旮旯。鱼儿被灯光惊吓,一扭身子便溜走了。走路需极谨慎,因为到处都是巨大的海胆,被它戳到脚会留下很深的伤口。龙虾非常多,不用走多远你能看见一只。你上前用脚压住它,一个当地人就走上来,迅速抓起它扔到绑在肩上的一个旧煤油罐里。在晚上这样走路,没有一点方向感,回去时要找到船可不是容易的事。有那么几分钟我们觉得大概得在礁石上过夜了。头顶没有月亮,不过天上没有云,星光灿烂。

礁上捕鱼。在环礁入口附近的某处,礁石陡然下降,像一道悬崖一般,俯瞰下去,下面不知道有多深。当地人在潟湖的珊瑚间布了网,我们丢了不少鱼进去作诱饵。看当地人宰鱼做饵,有点让人毛骨悚然:他们用拳头捶鱼肚子,或是拿一块珊瑚砸它。我们到了捕鱼点,把独木舟系在珊瑚岩上。然后头人捣碎几条鱼,把碎鱼片扔到水里。这些碎肉很快就引来了许多小鱼苗,鱼苗又瘦又小,活跃极了,接着来了好几条黑色的大鱼。几分钟后,水面露出了几只鲨鱼鳍,我们看见几条褐色的鲨鱼绕着圈游着,鬼祟得可怕。钓竿不过是一根竹子,上面系着一根线。黑色的大鱼围着诱饵贪婪地吞食着,于是我们轻而易举地把它们一条接一条地拉出水来。鲨鱼也很贪婪,但我们得把诱饵从它们口中夺过来,因为鱼线太细了拽不住它们。一次,一条鲨鱼咬上了我的钩,它一眨眼就把线挣断了。我们抛下几条拴着鱼内脏的鱼线,逮到了一条金枪鱼,差不多有四十磅重。

捕鲨。夜幕降临时,你把一条大鱼的鱼鳔挂在钩子上,然后把线系到树上。不用多久,你就会听到巨大的击水声,跑到海滩上你便看见一条鲨鱼已经上钩。你把它拉过来,拖上海滩,它不断地挣扎、拍打。当地人拔出他的大匕首(这种刀由最先发现这些岛屿的探险者们随身带的一种弯刀演变而来)猛刺鲨鱼头,直达鱼脑。鲨鱼真是一种相貌丑陋、阴险的动物,长着难看、骇人的颚。鲨鱼死后,鱼钩被挖了出来。中国人割下鱼鳍,放在太阳底下晒干。一个卡纳卡人砍下死鲨长着可怕牙齿的颚,把它的残躯扔回海里。

当地人睡觉前,常把鱼线拴在一条腿上,这样一有动静他们就会醒来。

鱼。它们的种类多得简直叫人难以置信。有亮黄的,黑黄相间的,黑白相间的,长着斑纹的,还有长着奇怪花纹的。一天,当地人去捕鱼,当他们拉起渔网时,我看见了捕获的鱼儿,五彩缤纷。我突然激动不已,因为这让我想起《天方夜谭》里哪个故事中讲到的捕鱼场面,在网中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鱼儿间,我希望能找到一只封着苏莱曼[40]印的瓶子,里面囚禁着某个法力无边的精灵。

海的颜色。外海是深蓝色的,落日下则是深红色。而在潟湖里,海水五光十色,颜色无比丰富。从淡淡的蓝绿色到最明亮、最清澈的绿色,而落日又会让它一时间化作金水。还有色彩斑斓的珊瑚,棕、白、粉、红、紫,它们的形状也妙极了。这里就像一座魔幻花园,匆匆游过的鱼儿就是翩翩起舞的蝴蝶。这里一点都不真实,让人称奇。它如梦如幻,像是哪个极富想象力之人的幻想。珊瑚之间是些小水洼,水底是白色的沙石,这里的水无比清澈、波光粼粼。

瓦罗。太平洋群岛的人们管它叫海蜈蚣。它长得像小龙虾,但颜色是淡淡的奶白。它们两两成对住在同一个洞里。雌的比雄的个头要大些、壮些,颜色更鲜艳些。它们只生活在细沙间。我们去抓瓦罗,要穿过潟湖,我觉得走了大约一英里的样子,来到泰蒂亚罗阿岛群中的一个小岛。原住民们已经准备好了一种奇特的工具:从椰树叶的中茎上抽出一根纤维,约两英尺长,结实而柔韧;在这根纤维上面系上一圈小钩子,钩尖朝上,看上去像把小伞;上面拴一片鱼肉作为诱饵。我们在海滩的浅水中寻找小圆洞,瓦罗就住在这里,找到洞后,便把钩子放进去。当地人念了句咒语,请瓦罗从洞里出来,然后用手指轻轻划水,一般什么动静都没有,但有时叶茎会被拉下去,我们就知道瓦罗吞了鱼饵、被钩子缠住了。我们小心翼翼地把它拉上来,看见小东西出了水面抱着叶茎,真挺叫人激动的。头人先前用椰树叶草草编了个小筐,瓦罗被摘了下来放进筐中。不过,逮瓦罗是件慢活儿,三个小时我们只逮到了八只。

潟湖之夜。日落时分,海面变成亮紫色。天空无云,火红的太阳飞快地沉入海中,飞快,但并没有作家们笔下那么快。然后,金星出现了,在天空闪耀。夜幕降临,夜晚清新而寂静,此时海滩似乎突然爆发出热烈、疯狂的活力。不计其数的有壳动物开始在水边爬来爬去,而水中的所有生物似乎都在活动。鱼儿出水;海面上有神秘的打水声;一条鲨鱼恶狠狠、悄无声息地游过,所到之处所有的小东西都被吓坏了,水中一阵骚动。成百上千条小鱼跃出水面;有时,一条色彩鲜艳的大鱼一跃而起,在空中留下一瞬的绚丽,闪闪发光。但让人印象最深的,是紧迫、无情的生活带给人的感受。这平静的美好夜晚有一丝神秘,隐约让人心悸。

夜静极了,真是美妙。南十字座和老人星,群星璀璨,无比耀眼。一丝风都没有,空气温和宜人,透着奇妙的芳香。天空映着椰子树的轮廓,它们似乎在侧耳倾听着什么。时不时有一只海鸟发出一声哀鸣。

* * *

[1] 卡拉卡瓦国王(King Kalākaua,1836—1897)是夏威夷王国最后一位有实权的君主,被人昵称为“快乐君主”。统治期间,恢复了十九世纪初被教会视为伤风败俗的草裙舞。直到今天,夏威夷人为纪念卡拉卡瓦,每年仍举办一次“快乐君主草裙舞节”。

[2] 即史蒂文生(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英国作家,十九世纪末新浪漫主义的代表,主要作品有《金银岛》(Treasure Island)、《化身博士》(The Strange Case of Dr. Jekyll and Mr. Hyde)、《绑架》(Kidnapped)等。史蒂文生1890年曾在夏威夷住过四个月,也的确见过卡拉卡瓦国王,和他一起喝过酒。

[3] 德怀尔德(Samuel de Wilde,1748?—1832)是英国的一位肖像画家、蚀刻雕版画家,以擅画戏剧人物著称。

[4] 伊韦雷(Iwelei/Iwilei)在檀香山海湾北部,曾是著名的红灯区。

[5] 《九月的清晨》(Matinee de Septembre)是法国画家Paul Émile Chabas(1869—1937)的作品,画的是一个裸女站在清晨的湖水中。这幅画在美国展出后,曾被指责“有伤风化”,并被牵扯进一件诉讼案中,因此广为人知。虽然艺术家认为这幅画乏善可陈,它仍有众多的欣赏者。原作现藏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6] 考普拉(copla)是西班牙的一种诗歌形式,而塞吉迪亚舞曲(seguidilla)则是西班牙的民族歌舞,常用响板伴奏。

[7] 瓦胡岛(Oahu)位于太平洋中北部,是夏威夷群岛的主岛。

[8] 纳穆尔(Namur)是比利时中南部一城市,位于默兹河畔、布鲁塞尔东南。

[9] 怀基基海滩(Waikiki)是夏威夷瓦胡岛一个著名的海滩和度假区,位于檀香山东南。因其优越的冲浪条件而闻名。

[10] 基拉韦厄火山口(Kilauea)是夏威夷岛中南部的活火山口,是世界上最大、最壮观的火山口之一。

[11] 希罗(Hilo)市位于夏威夷岛东岸,希罗湾边,1920年代由美国传教士始建。该市是夏威夷贸易和运输中心,经济则主要依赖于白糖出口和旅游业。

[12] 帕果帕果(Pago Pago)是南太平洋美属萨摩亚首府,是一个港口及重要海军基地。

[13] 塔希提岛(Tahiti)是南太平洋上的波利尼西亚群岛118个岛中的最大的一个,是法属波利尼西亚国际机场和首府所在地。原为王国,1842年沦为法国保护国,1880年改称殖民地,1958年成为法国的海外领地,官方语言为法语。主产椰油、蔗糖、香草、磷灰石、水果、珍珠贝等。旅游业发达。

[14] 埃伊那岛(Aegina)是希腊东南沿海岛屿,位于爱琴海的萨罗克尼湾,靠近雅典。公元前五世纪是一座繁荣的军事城邦,后为雅典所败,还由于岛上人口急剧膨胀,便衰落了。第一枚希腊硬币在此铸造。

[15] 雅司病(yaws)是一种高度传染性热带疾病,主要感染儿童,特征是木莓状的肿疮,多发于手、脚和脸上。

[16] 象皮病(elephantiasis)是一种由丝虫引起的人体寄生虫病,多见于热带国家,患者四肢异常增大,皮肤增厚。

[17] 吉尔伯特群岛(Gilbert Islands)是太平洋中西部环礁群,由十六座珊瑚岛组成。

[18] 阿皮亚(Apia)是西萨摩亚的首府。

[19] 即“Rain”,1921年发表。

[20] 伯恩斯-菲尔普有限公司(Burns,Philp & Co,Limited.)曾经是澳大利亚食品业巨头。毛姆的原文是Burns Philip's store,疑为笔误。

[21] 纽卡斯尔(Newcastle)是英国英格兰东北港市,曾以煤矿业著称。

[22] 诺丁山门(Notting Hill Gate)和西肯辛顿(West Kensington)都是伦敦的商业区,有各种各样的店铺聚集于此。

[23] 阿伯丁(Aberdeen)是苏格兰东部北海沿岸城市和商港。

[24] 斯万-埃德加公司(Swan & Edgar Ltd.)是英国一家著名的老百货公司,十九世纪初成立,坐落在伦敦皮卡迪利广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停业。

[25] 萨利勒勒加(Salelologa)是萨摩亚群岛萨瓦伊岛(Savai'i)东端的一个区。它是萨瓦伊岛上唯一的港口,也是岛上的主要商业贸易区。原文中毛姆将其写成“Salologa”,疑为笔误。

[26] 萨瓦伊岛(Savai'i),西萨摩亚群岛最西端、最大的岛屿。

[27] 基督复临派(Adventist)是新教宗派之一,创立于美国,因相信基督即将第二次来临而得名。基督复临派着重宣传末世论,他们相信,世界末日已近,世界将陷于邪恶,被魔鬼撒旦统治。世界末日到来一千年之后,基督和众圣徒将一同降临,用圣火毁灭邪恶,创造一个以耶路撒冷为中心的新世界。他们强调必须遵守安息日(从星期五日落至星期六日落);必须实行有节制的生活,禁食《旧约》中规定为不洁的食物,如猪肉、贝类等,禁止烟酒和赌博,反对世俗的装饰和娱乐。

[28] 卡瓦酒(kava)不含酒精,是一种黄绿色、带点苦味的饮料,以南太平洋多数岛屿所产的胡椒树(主要是麻醉椒)的根为原料制成。卡瓦酒可以缓解紧张和焦虑,还可以提神。

[29] 阿波利马岛(Apolima)为萨摩亚群岛四个有人居住的岛屿中最小的一个。

[30] 马诺诺(Manono)位于民主刚果共和国的东南部。

[31] 半克朗(half a crown)是英国旧币制中值30便士的硬币。

[32] 在英国,从一个人发音发不发“h”音可以判断他是否受过良好教育。

[33] 这几句诗来自英国诗人汤普森(Francis Thompson,1859—1907)的诗歌《天国》(“The Kingdom of God”)。“雅各的天梯”(Jacob's ladder)这一典故出自《圣经·创世记》第二十八章,雅各一日做梦,梦见“一个梯子立在地上,梯子的头顶着天,有神的使者在梯子上,上去下来。耶和华站在梯子以上。”查令十字街(Charing Cross)则是伦敦市中心一条著名的街。

[34] 帕皮提(Papeete)南太平洋法属波利尼西亚首府,在塔希提岛西北岸。

[35] 阿拉斯(Arras)为法国北部一城市。中世纪时期是著名的毛纺和挂毡业中心。

[36] 莫雷阿岛(Moorea)是太平洋中南部法属波利尼西亚的火山岛,在塔希提岛西北19公里处。

[37] 荣誉勋位团勋章(Légion d'honneur)是法兰西共和国最高级别的奖章。1802年由拿破仑创设,作为对普通军人与公民的功勋奖励。不论性别、是否法国公民,亦不论其出身、地位或宗教信仰,都可获得这个勋位。在和平时期有20年的文职业绩或战时有杰出贡献的人有资格获准成为荣誉勋位团成员。

[38] 高更(Paul Gauguin,1848—1903),法国画家、雕刻家和版画家,法国后印象派绘画代表人物。其画以线条简单、色彩艳丽为特征。1891年迁居塔希提岛。

[39] 泰蒂亚罗阿岛(Tetiaroa)是太平洋中南部向风群岛(Windward Islands)诸岛之一,毗邻塔希提岛,岛上无人定居。

[40] 苏莱曼一世(Suleyman I,1494—1566)是奥斯曼帝国苏丹(1520—1566年在位)。其在位时期被认为是奥斯曼文化的巅峰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