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丽斯。她与海伦娜·芙尔曼(鲁本斯[1]的第二任妻子)有些相像,一样面色红润,一样有着金发女郎特有的那种照人光彩,眼睛像仲夏的海水一样蓝,秀发好似八月骄阳下的玉米。但说来她的美显得更加精致、柔和。而且不幸的海伦娜有发福的倾向,她可没有。
她具有成熟女人的十足魅力,粉红的脸蛋,金色的秀发,眼睛似夏日海水般湛蓝,曲线圆润,乳房丰满。她稍显富态。鲁本斯以其绘画《海伦娜·芙尔曼》中那个迷人的形象永久地确立了一类女性之美,她就属于那一类型。
这场面就像华托[2]的人物组画,站在草地上的那个好似纪勃,穿着一身白衣,精致的鞋上系着一对粉红的蝴蝶结,看人的眼神疲惫,略带嘲讽。双唇颤抖,是在压抑啜泣,还是在憋住刻薄话,又有谁能知?
万福童贞圣母披着一件六股丝锦缎做的长披风,像南方夜晚的天空那样蔚蓝,上面用金线绣着精致的花朵和叶片。
平静的湖面倒映着白云。秋之将至,树木已经一片赤褐。大片的绿色林地,榆树、橡树郁郁葱葱。一切都显得威严庄重,一看就是经过精心照顾、长期料理。那个湖边完全可以坐上几位华托笔下的风流女性,穿着多彩的绸缎,身边是大献殷勤的情郎,矫揉造作地谈论着拉辛[3]的诗和赛维尼侯爵夫人[4]的信札。
轻松愉快、张扬卖弄的性格,目中无人的态度,虽蔑视市侩庸人,却又想看他们满脸惊讶、愤愤不平的样子,好从中找点乐子。这就像安东尼·华托画作《漫不经心》中的那个快活家伙,永远脚步轻快地走在画布上,精明而优雅,穿着蓝缎子紧身衣和齐膝短裤,缀着玫瑰的鞋,袖口褶裥饰边,一只胳膊上还漫不经心地搭着一袭薄斗篷。
清晨,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树木和水面是柔和纤弱的灰色,相当迷人,使人想起柯罗[5]的画:他笔下的风景具有一种微妙、明澈的美,能洗净人心底所有的卑劣。
他的五官有点大,脸有点方,但尽管如此他依然英俊得惊人。他的容貌不仅仅英俊:他神情阴郁,静下来的时候,那张脸甚至是暴戾的;他长着一双又大又黑的杏眼,很像东方人的眼睛;他的红唇漂亮而性感;他栗色的头发剪得很短,头顶打着卷儿,恰到好处;这一切都使他显得冷酷孤傲,透露出对自己可能引起的强烈情感的不屑和冷漠。这是一张恶毒的脸,可漂亮又绝不会是恶毒的;这是一张残忍的脸,可冷漠绝不会如此残忍。这是一张永远盘踞在你脑海中的脸,让你既爱慕又恐惧。他的肤色滑腻,像是象牙色,其中又渗透着一种微妙的红。他的手指修长有型,双手结实、机敏、灵巧,就像布龙齐诺[6]笔下的那位雕刻家的手。你感觉只要这双手轻轻一碰,黏土马上就会主动把自己塑成漂亮的形状。
这是一张奇怪的脸,冷酷而漠然,懒散而热切,冷淡而性感。
洋溢着健康的活力,就像那些威尼斯绘画里的人物,生命似乎就是那么的辉煌。
他像维埃纳河畔[7]的农牧神一样,有着不怀好意的笑声、无赖邪气的嘴唇和目光炯炯、不近人情的眼睛。他长着和农牧神一样的小鼻子,脑袋的形状一样奇怪,于是尽管它尚具人形,却让人想起这种传说中生物的动物性。
她是一个冷美人,有着处女般的优雅,冷静泰然,毫不做作,使人不禁想起(而且你会会心一笑)卢浮宫里的月神戴安娜雕像,月神被塑成一个年轻的姑娘,正镇定地系紧自己的披风。她的耳朵似乎和那座雕像的一样,经过精雕细琢;她的五官优雅精致,恰到好处。
一个狂热分子,细挺的鼻子,双唇紧闭,显出严厉。他双眼瞳距较小,下巴扁平;他无时无刻不在克制自己,显得紧张,透出一种冰冷的坚决,一种阴沉的固执。
他长着浓密、卷曲的黑胡子,修剪整齐,加上他低低的额头、笔直的鼻梁和红润的脸庞。酒神巴克斯有一类雕像,这位神祇未被塑成年轻小伙,而是正值壮年的男人。他看起来就像这样一座雕像。
弗拉基米尔。他好几天没见到弗拉基米尔了,想知道他近况如何。他也不在常去的那几家咖啡馆。他知道他的住处,于是上那家旅馆去找他。那是家廉价的旅馆,在拉斯普尔大道旁边,经常有学生以及一些落魄演员和音乐人入住。弗拉基米尔住在五楼一间肮脏的小屋里。他到时弗拉基米尔正躺在床上。
“你生病了吗?”他问。
“没有。”
“那你怎么没出门?”
“我没法儿起床。我仅有的一双靴子烂了,天气这么糟,我不能穿着拖鞋出去。”
他看了看那双靴子,确实没法儿穿了。于是,尽管他自己手头也紧,他还是给了弗拉基米尔二十法郎,让他去买双新靴子。弗拉基米尔对他感激不尽。他们约定像往常一样晚饭前在“穹顶咖啡馆”见。但弗拉基米尔没来,当天晚上没来,第二天晚上还是没来。第三天他便又去了那旅馆,爬了五层楼来到弗拉基米尔的房间。映入眼帘的是满屋的鲜花,而弗拉基米尔依旧躺在床上。
“你为什么没来‘穹顶’?”
“我出不去,我没有靴子。”
“但是我给了你二十法郎去买新靴的啊。”
“我用它买了这些花啊。它们美吧?Qui fleurit sa maison fleurit son cœur.(法语:谁的房内鲜花怒放,谁的心中就心花怒放。)”
他的灵魂就像塔楼里的囚徒,透过牢房窄窄的窗子,能看见自由世界里绿色的草地和生意盎然的树木,但却被强囚于阴冷潮湿的高墙之内,永远暗无天日,永远黯然神伤。
绿树悄悄地在塔楼的废墟上生根发芽,常春藤异常温柔地爬满那些经受过上百次围攻的灰色砖石。
优雅、挺立的白杨沿着河岸一字排开,将自己修长的身影投在平静的水面上。
法国一条浅浅的小河,清澈见底,倒映着天空的星星。月光下,河上的小洲泛着白光,美丽极了。河两岸各长着一排树木,虽茂密,却又恰到好处,不过于繁密。都兰[8]土地肥沃、风景迷人,温文尔雅,充满了逝去的浪漫年华的记忆。
眼前的风景舒展开阔,你感到天地似乎长长地舒一口气,大地起伏,土壤肥沃,长满了白杨、栗树和落叶松,天地间一片绿意盎然,似乎在微笑。这景色让你不由得想到繁华,甚至奢华,但是那种充满优雅、美丽、稳重端庄的奢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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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1577—1640),弗兰德斯画家,巴洛克艺术代表人物,在欧洲艺术史上有巨大影响,作品有《基督下十字架》、《维纳斯和阿多尼斯》、《抢劫留西帕斯的女儿》、《农民的舞蹈》等。笔下的人物多健硕丰满,生机勃勃。
[2] 华托(Jean Antoine Watteu,1684—1721),法国画家,作品多与戏剧题材有关,画风富于抒情性,具有现实主义倾向,作品有油画《丑角纪勃》、《哲尔桑古董店》、《发舟西苔岛》等。
[3] 拉辛(Jean Baptiste Racine,1639—1699),法国剧作家、诗人,法国主要的古典主义悲剧作家,代表作有诗剧《阿德罗玛克》、悲剧《爱丝苔尔》、《菲德拉》等。
[4] 塞维尼侯爵夫人(Marquise de Sévigné,1626—1696),法国女作家,唯一作品《书简集》收有同女儿等人的通信,反映路易十四时期的宫廷生活和社会情况,有较高的文学价值。
[5] 柯罗(Jean Baptiste Camille Corot,1796—1875),法国画家,是使法国风景画从传统的历史风景画过渡到现实主义风景画的代表人物,作品有《沙特尔大教堂》、《阵风》等。
[6] 布龙齐诺(Agnolo di Cosimo di Mariano Bronzino,1503—1572),意大利佛罗伦萨画派画家,风格主义的代表,擅长肖像画,代表作为《托列多的埃莉诺及其子乔万尼肖像》。
[7] 维埃纳(Vienne)是法国中部的一条河,向西北流向卢瓦尔河。
[8] 都兰(Touraine)为法国西北部一地区,有“法兰西花园”之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