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30日是耶稣受难日,复活节周末的开始。在佐治亚州的沃姆斯普林斯(Warm Springs)[1],罗斯福总统前往“小白宫” [2]度假。像以往一样,人群站在火车站附近的炽热骄阳下等候着,欢迎总统的到来。罗斯福一出现,一种惊讶的窃窃私语便在旁观者当中迅速蔓延。他是被一名特勤人员从火车上抱下来的,几乎一动不动,身子松垂着,没有轻松活泼地挥手致意,也没有与人群分享心情愉快的玩笑。在许多人看来,罗斯福似乎陷入了昏迷,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事情。人们既震惊又焦虑,沉默地注视着总统的豪华轿车缓缓开走。
在莫斯科,天气反常地暖和。约翰·拉塞尔·迪恩(John Russell Deane)少将站在马霍夫(Mokhovaya)大街的美国大使馆二楼房间里,凝视着红场对面克里姆林宫绿色的拜占庭风格的穹顶和尖塔。美国军事代表团团长迪恩和他的英国同行欧内斯特·罗素·阿彻(Ernest Russell Archer)海军少将,正等待着各自国家驻苏大使的回复,以便确认与斯大林将要进行的会晤是否已经安排妥当。美国大使是威廉·埃夫里尔·哈里曼,英国大使则是阿奇博尔德·克拉克·克尔(Archibald Clark Kerr)爵士。在这次会晤中,他们将把“SCAF 252”当面递交给斯大林,这是前天刚从艾森豪威尔将军那里收到的一封电报的代号。这封急电甚至连病中的美国总统都还没来得及看到。
在伦敦,温斯顿·丘吉尔嘴巴上正叼着一根标志性的雪茄,朝着唐宁街10号外面的围观群众挥手致意。他正准备乘车前往契克斯别墅,那是位于白金汉郡艾尔斯伯里镇东南方奇尔顿山脚下,占地700英亩的英国首相别邸。尽管表面上兴高采烈,但实际上他的内心既担忧又愤怒。他的文件夹中有一份盟军最高统帅发给斯大林的电报副本。在密切合作了近3年之后,首相第一次被艾森豪威尔的行为激怒了。
英国人对艾森豪威尔电报的反应,在24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变得越来越强烈。一开始英国人只是感到困惑,然后是震惊,最后是愤怒。同在华盛顿的英美联合参谋长委员会一样,伦敦也是间接地获知这个消息的——通过“以供参阅”送来的副本。甚至连英国籍的盟军最高副统帅空军上将阿瑟·特德爵士,事先也不知道这封电报的存在,伦敦从他那里没有听到任何消息。丘吉尔对此完全措手不及。首相想起了蒙哥马利于3月27日发来的电报,他在电报中宣布将直驱易北河,“希望再从那里取道高速公路前往柏林”。首相匆匆写了一张措辞焦虑的条子给他的参谋长黑斯廷斯·伊斯梅爵士。他写道,艾森豪威尔给斯大林的电报,“似乎与提到了易北河的蒙哥马利不一致,请解释”。可眼下伊斯梅无法解释。
这时,蒙哥马利又给了他的上级另一份“惊喜”。他向布鲁克元帅报告说,强大的美军第9集团军即将脱离他的指挥,回归布莱德雷将军的第12集团军群,而第12集团军群将向德国中部的莱比锡和德累斯顿挺进。“我认为我们将要犯下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蒙哥马利说道。
英国人已经怒气冲天了。首先,这样的消息应该由艾森豪威尔来汇报,而不是蒙哥马利。但更糟糕的是,在伦敦看来,这位最高统帅似乎管得太多了。在英国人眼里,他绕开国家领导人直接同斯大林打交道的做法就是一种严重的越权。不仅如此,这位盟军最高统帅还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把早就定好的作战计划给改了。蒙哥马利的第21集团军群是特地为进攻德国北部平原而组建的,但艾森豪威尔却突然指定布莱德雷的部队穿过帝国腹地,承担战争最后阶段的大规模强攻任务。布鲁克愤懑地总结了英国人的看法:“首先,艾森豪威尔没有权力向斯大林直接写信,他要通信应该经过英美联合参谋长委员会;其次,他的电报内容简直莫名其妙;最后,电报的言外之意,似乎都偏离和改变了以前所达成的一致意见。”
3月29日下午,被激怒的布鲁克没有同丘吉尔商量,便向华盛顿提出了强烈抗议。围绕着“SCAF 252”这封电报,一场激烈而又尖锐的争论已经拉开了序幕。
差不多同一时间,莫斯科的迪恩少将已经开始了工作,为与斯大林的会晤做着最初的准备。他随后又给艾森豪威尔发了一封急电,索要一些有关后续作战计划的具体背景信息,“如果斯大林想要更详细地讨论你的计划,这些材料就会派上大用场”。在与苏联人打了几个月令人泄气的交道之后,迪恩完全了解大元帅真正需要的东西是什么。于是他把那些要求全都给艾森豪威尔讲清楚了:“1. 各集团军的当前编成;2. 有关部队调动的更多细节;3. 担任主攻和助攻任务的集团军或集团军群具体是哪一个……;4. 当前对敌军部署和意图的简要估计。”
盟军最高统帅部迅速照办了。当晚8点15分,这份情报就被发到了莫斯科。迪恩得到了英美盟军的最新编成情况,以及他们从北到南的战斗序列。这份情报太详尽了,甚至连美军第9集团军脱离蒙哥马利的指挥,重归布莱德雷麾下这件事都给包括进去了。
51分钟以后,盟军最高统帅部得到了蒙哥马利的消息。他的苦恼可以理解:随着辛普森集团军的离去,其大规模强攻的力量将元气大伤,胜利攻占柏林的机会似乎就此丧失了。但他仍然希望能说服艾森豪威尔延缓一下指挥权的转让,并发去了一封异常委婉的电报。“我注意到,”他说道,“你打算改变一下指挥的安排。如果你感到这是必须的话,我祈求你等我抵达易北河之后再这样做,因为这样的做法对现在开始的大行动无益。”
华盛顿的官员们很快就发现,蒙哥马利的英国上级可没有那么委婉圆通。在五角大楼,布鲁克愤怒的抗议已经由英美联合参谋长委员会的英国代表、陆军元帅亨利·梅特兰·威尔逊(Henry Maitland Wilson)爵士,正式递交给了马歇尔将军。英国的照会谴责艾森豪威尔在与斯大林的通信中所采用的程序缺乏正当性,并指控盟军最高统帅擅自改变了计划。马歇尔既吃惊又关注,立即给艾森豪威尔发去了电报,其内容直截了当地转告了英国的抗议。他说,英国的抗议坚决主张既定的战略应该遵循——蒙哥马利向北方的强攻将会夺取德国港口,从而“将在很大程度上终止德国的潜艇战”,并将解放荷兰与丹麦,再次打开一条通往瑞典的交通线,从而可以使用“现在待在瑞典港口里那无所事事、近200万吨的瑞典和挪威的船只”。马歇尔援引英军总参谋长的话说,“强烈感到,应该坚持以攻占柏林为目标的穿越德国西北部开阔平原的……主攻……”
为了抵御艾森豪威尔的英国批评者们,也为了尽可能快地弥合英美间的嫌隙,马歇尔准备给双方都留下回旋余地并达成谅解。然而他自己对盟军最高统帅的行动所感到的困惑和烦恼,也在电报的最后一段中体现了出来:“在你的‘SCAF 252’电报发出之前,是否考虑过英国海军方面?”他总结道:“当务之急是你对此事的意见。”
有一个人比其他所有人都更能感到形势的急迫,而且,确实还有近在眼前的混乱。温斯顿·丘吉尔的焦虑几乎每个小时都在增加。这次的艾森豪威尔事件,出现在三大盟国间关系并不太好的时刻,这是一个关键性时期,丘吉尔感到非常孤独。他不知道罗斯福的病情如何,但在先前的一段时间里,他为与美国总统的通信感到困惑和不安。他后来写道:“在我发出的长长的电报里,我认为自己是在跟我所信赖的朋友和同事谈话……(但)现在我的话却很难完整传到他的耳朵里了……那些以他的名义发来的回电是各色人等联手起草的……罗斯福只能给予笼统的指导和批准……对所有人来说,这几周是代价高昂的。”
更令人担忧的,是西方和苏联之间的政治关系在显而易见地迅速恶化。自雅尔塔会议以来,丘吉尔对斯大林的战后目标就越来越怀疑。这位苏联人民委员会主席已经轻蔑地忽视了在会议上做出的承诺,现在几乎每天都有新的不祥趋势出现。东欧正在慢慢地被苏联吞掉;由于燃料和机械问题在苏联红军战线后方降落的英美轰炸机,与它们的机组成员一起被扣押;斯大林让美军轰炸机群使用空军基地和设施的许诺被突然取消了;德国西部的战俘营被解放后,盟军允许苏联代表自由出入那些战俘营,以便把他们的战俘遣返回国,但回过头来,苏联方面却拒绝了西方国家代表的类似请求,不允许他们进入位于东欧的战俘营,也不允许他们疏散或是帮助原先被德军关押在其内的英美战俘。更糟糕的是,斯大林还控诉道:“在美军管理下的苏联战俘……不仅没有得到公正的待遇,反而遭受了迫害和毒打。”当驻意大利的德军试图通过秘密谈判向盟军投降时,苏联人的反应更是十分激烈。他们发出了一份侮辱性照会,指控西方盟军“让苏联在战争中冲在前面流血,自己却背信弃义地和凶恶的敌人打起了交道”[3]。
在这样的情况下,艾森豪威尔居然直接给斯大林发去了电报。丘吉尔认为,现在战争已经进入了最关键的时刻,军事目标的选择甚至有很大可能决定战后欧洲的格局,艾森豪威尔与苏联独裁者的通信就是对全球和政治战略的一种危险干涉——严格说来,全球和政治战略是罗斯福与英国首相所关注的领域。丘吉尔认为,柏林在政治上极其重要,但艾森豪威尔似乎并不想全力以赴夺取该城。
3月29日午夜以前,丘吉尔用保密电话与艾森豪威尔通了话,要求对盟军最高统帅的计划做出说明。首相小心地避免提到那封给斯大林的电报,而是强调了柏林的政治重要性,主张应该允许蒙哥马利继续在北方发动攻势。丘吉尔感到,让盟军抢在苏联人之前攻占德国首都甚为关键,但艾森豪威尔的回答却让他忧心忡忡。这位盟军最高统帅在电话中直言不讳地说道:“从军事上而言,柏林已经不再是首要目标了。”时间正在流逝,现在已经是3月30日的凌晨了,丘吉尔开始动身前往100公里外的契克斯别墅,但他此时的心情却异常沉重。
德怀特·艾森豪威尔心中的怒火也越烧越旺。蒙哥马利在北方的大举猛攻被他拉住了缰绳,这本是一个军事问题,但伦敦方面却做出了如此强烈的反应,更令他感到吃惊的是,他发给斯大林的电报竟然引起了一场激烈风暴。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这样的举动会引发巨大的争议。他坚信自己的行动在政治上是完全正确的,在军事上更是极其必要的。艾森豪威尔是急脾气,四面八方的质疑把他彻底激怒了,这位坐镇兰斯的最高统帅已经成为盟军指挥官中怒气值最高的一位。
3月30日上午,他开始对来自华盛顿和伦敦发来的电报做出答复。他首先给头天晚上发来电报的马歇尔回复了一份简短的确认函,并答应在几个小时之内做更全面的汇报。他在确认函中简单解释了一下,称自己并没有改变计划,英国人的指责“毫无事实根据……我的这项计划比之现在威尔逊给您的那份敦促我分散兵力的电报,会更迅速和更肯定地得到北海沿岸的港口和其他一切”。
接下来,是对英国首相在夜间电话中的要求做出答复。他给丘吉尔发去了一些具体的细节,对下达给蒙哥马利的命令做出澄清。“只要苏联人同意”,似乎需要在布莱德雷的指挥下,向莱比锡和德累斯顿进行中央突破,因为这将把德国军队“大体上切成两半……并且消灭西线敌军残余的主力部队”。一旦获得成功,艾森豪威尔就打算“采取行动,清理北方港口”。盟军最高统帅写道,蒙哥马利将“负责这些任务,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就立即向他调拨增员兵力”。一旦“上述要求达到”的话,艾森豪威尔就计划派德弗斯上将和他的第6集团军群向东南进军,开赴阿尔卑斯山的堡垒区,“以防德国人在南方站稳脚跟,同时又可以与苏联人在多瑙河流域会师”。盟军最高统帅最后补充道,他当前的计划是“很灵活的,而且随时可以修改以适应事先没有预料到的形势”。不过,丘吉尔万分关心的柏林问题还是没有被艾森豪威尔提及。
在发给英国首相的电报中,艾森豪威尔尽量保持了克制,用语也很得当,并没有把他的愤怒表露出来;但在早些时候他答应发给马歇尔的一封详尽电报中,怒火则跃然纸上。艾森豪威尔告诉美国陆军参谋长,他“完全不明白关于‘程序’的这些抗议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是奉命直接与苏方处理有关军事协调的问题”。至于他的战略,艾森豪威尔再次坚持,没有任何改变。他说道:“去年夏天,英国的总参谋长总是反对我打开(中央)……通道的决定,因为他们说这样做是徒劳无益的……将会把兵力从北面的进攻中分散走。我始终认为,北面的进攻……是包括孤立鲁尔区在内的作战阶段的主要进攻,但从最初起,可以追溯到D日以前,我的计划……一直就是把主攻和助攻结合起来……然后向东发动一次大规模突击。甚至略加思考一下……就会看出,主攻应该……指向莱比锡地区,因为那里集中着大部分残存的德国工业力量,而且人们认为德国政府的各个部门将转移到该地区。”
在谈到以前蒙哥马利和布鲁克对单一方向的大规模突进战略的激烈争论时,艾森豪威尔说道:“我只是遵循布鲁克元帅经常冲着我大喊的原则,决定把兵力集中在主要的突击方向上,我计划所做的一切,就是把美军第9集团军再次拨归布莱德雷指挥,以便实施中路进攻的这一阶段……这项计划清楚地表明,第9集团军将再次北上,以支援英国和加拿大军队肃清吕贝克以西的整条海岸线上的敌人。”然后,“我们的兵力可以向东南运动,以防止纳粹占领那个山区要塞”。
被艾森豪威尔称为“山区要塞”的“国家堡垒”,现在显然成为比柏林更受关注的主要军事目标了。“请允许我指出,”盟军最高统帅说道,“柏林的重要性已经日趋减弱。它对德国人的价值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被摧毁,甚至连德国政府都准备转移到其他地区。当前重要的事情是,集中我们的兵力,发动一次全力以赴的大规模进攻。与分兵作战相比,这样将更快地攻占柏林、解放挪威,以及获得船只和瑞典的港口。”
等到艾森豪威尔起草最后一段的时候,他对英国人的愤怒几乎已经无法遏制。“首相和他的参谋长,”他说,“反对‘铁砧行动’(攻占法国南部);反对我提出的应该先在莱茵河以西摧毁德军主力再大举渡河的建议;而且他们还坚称,从法兰克福向东北方推进的路线,只会使我们在崎岖地形上陷入进展缓慢的战斗。现在他们显然是要我在德军被彻底击败以前,就转而将成千上万的部队投入其他行动。我认为,我和我的顾问们在不断地研究这些事情,激励我们前进的只有一个目标:尽早赢得这场战争。”[4]
那天黄昏,华盛顿的马歇尔将军和联合参谋长委员会收到了英帝国军队总参谋长对前一天抗议的进一步阐述。在很大程度上,第二封电报是把第一封电报的大部分内容又重复了一遍,而且更为冗长,但有两处新增的重要内容值得注意。在此期间,英国人从莫斯科的阿彻海军少将那里获悉了盟军最高统帅部发给迪恩的补充情报,英国人强烈要求别让苏联人得到这份情报。倘若讨论已经开始,伦敦方面希望讨论能够暂停,等联合参谋长委员会考量了形势后再说。
但此时英国人内部开始产生分歧了。有些人认为艾森豪威尔的电报并没有什么不妥,还有些人认为对电报内容没有批评到点子上。帝国军队总参谋长犯下了一个错误,还没让丘吉尔过目就把自己的抗议电文直接发到了华盛顿,但偏偏丘吉尔的意见与军事顾问们的又存在些许不同。在他看来,“艾森豪威尔新计划的最大失误就是把针对柏林的主攻轴线移到了莱比锡至德累斯顿的方向上”。在首相眼里,按照这个计划,英国军队“可能不得不在北方扮演一个几乎停滞不前的角色”,更糟糕的是,“英国人已经丧失了和美军一起进入柏林的所有机会”。
现在和以往一样,柏林在首相的考量中一如既往地重要,无出其右。在他看来,艾森豪威尔“认为柏林在军事和政治上的重要性已大不如前,这种设想很可能是错误的”。尽管德国政府的各个部门“已经大部分南迁,但不应该忽视这样一个事实,即柏林的陷落会在德国人的心目中产生决定性影响”。他为“忽略柏林的战略地位并把它留给苏联人去夺取”而可能导致的危险感到焦虑不安。他宣称:“只要德军还在死守柏林,并在废墟中顶住围攻,这一点并非难事,那么德国人就会认为他们有责任继续抵抗下去。而攻克柏林则可能令所有的德国人绝望。”
丘吉尔虽然原则上同意三军参谋长们的论点,但却认为他们将自身的“诸多不相干的小问题”扯了进来,未能突出要点。他指出,“艾森豪威尔在美军参谋长们中间的威望很高……美国人会觉得作为一个胜利的盟军最高统帅,他有权并且确实有必要向苏联人征询……关于东西方军队进行接触的最佳地点的意见”。丘吉尔担心,英国人的抗议可能只会“给美军的参谋长们……提供几点可资争辩的论据”,他估计他们会“机敏地做出有力反驳”。他们这样做了。
3月31日,星期六,美军参谋长们给了艾森豪威尔无条件支持。不过,他们也对英国人的两点意见表示同意:一是艾森豪威尔应该向英美联合参谋长委员会详尽阐述他的计划,二是暂不应该向迪恩提供具体细节。在美军参谋长们看来,“对德战争现在已发展到了应该由战地指挥官来便宜行事,以尽早摧毁德军或其抵抗力量的阶段……艾森豪威尔将军应该继续自由地与苏联红军的最高统帅进行联络”。在美国的军事领导人眼中,盟军的唯一目标并不包括政治上的考虑,他们的头等大事是要迅速而彻底地击败德国,取得最终的胜利。
不过,争议还远远没有结束。在兰斯,疲惫的艾森豪威尔仍然一再解释他的立场。日间,按照马歇尔的指示,艾森豪威尔给联合参谋长委员会发去了有关计划的一个大篇幅的详尽报告。接着,他又给莫斯科发了封电报,命令迪恩不要把盟军最高统帅部发来的具体细节交给斯大林。随后,他又给马歇尔去了一封令对方安心的电报:“你可以放心,将来我和莫斯科的军事代表团之间涉及政策的电报,将会向英美联合参谋长委员会和英国人重述。”最后,他着手处理蒙哥马利的恳求,那个恳求差不多48小时以前就发来了,但他还没有做出答复。
艾森豪威尔之所以最后才给蒙哥马利做出答复,一方面是因为上述几封发给上级的电文更加急迫,而另一方面也在于两人之间已经十分紧张的关系。如今,这样的糟糕关系让艾森豪威尔只愿意在绝对必要的时候才同这位陆军元帅进行联络。盟军最高统帅几年之后解释道:“蒙哥马利全然是我行我素,努力要让美国人——尤其是我——得不到赞誉,结果我们的联系基本上只是与战事有关,最终我连话都不再同他讲了。”[5]
盟军最高统帅和他的参谋长们——有趣的是,还包括盟军最高统帅部里的英军高级将领——都把蒙哥马利看成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惹是生非者,但他在战场上的表现却过分谨慎且行动缓慢。盟军最高统帅部作战部副主任、英军少将约翰·怀特利回忆道:“蒙哥马利想头戴缀有两个帽徽的帽子,骑着一匹白色战马耀武扬威地进入柏林。但很多人却在背后认为,如果要迅速办成某件事的话,就不要把那活交给蒙哥马利来干。”
盟军最高统帅部副参谋长、中将弗雷德里克·摩根爵士用另外一种方式评论道:“在当时,蒙哥马利是艾森豪威尔愿意选择的向柏林大举猛攻的最后一人——要是让蒙哥马利干的话,他在发起进攻前起码需要6个月的时间来准备,然后才愿意动手。”
布莱德雷不是这种人。“布莱德雷,”艾森豪威尔告诉他的副官,“他雷厉风行,从不迟疑,更不会停下脚步来重新部署。他一看到机会就会如同狼一样扑过去。”
现在,人们对其给斯大林发电报的指责,令艾森豪威尔感到愤慨,他的烦躁之情毫不掩饰地发泄在了给老对头蒙哥马利的答复中。他在电文中写道:“把第9集团军拨归布莱德雷指挥的决定是不容更改的……正如我原来告诉过你的那样,从进展上来看,似乎过段时间后一个美军集团军将会再次抽调给你,来实施渡过易北河的军事行动。你应该注意到,我最近根本没有提到柏林。就我而言,那地方只不过是一个地理上的概念,而且我对它从未有过兴趣。我的目标是消灭敌军……”
就在艾森豪威尔向蒙哥马利表明其立场的时候,置身契克斯别墅的丘吉尔也在给盟军最高统帅起草一份历史性的请求。几乎在每个方面,它都是艾森豪威尔对蒙哥马利所说的话的对立面。临近晚上7点时,首相给盟军最高统帅发去了电报:“如果敌人的抵抗像你预料的那样减弱……我们为什么不渡过易北河,并尽可能远地向东进军?这里面包含着重要的政治意义,因为苏联红军……看起来肯定会进入维也纳并占领奥地利。柏林本应该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如果我们故意把柏林拱手让人的话,那么这种无独有偶的事情就可能令他们变得趾高气扬,益发自信一切功劳都是他们的。”
“此外,我本人并不认为柏林已经失去了军事上的意义,当然就更没有丧失政治上的意义。柏林的陷落将重创第三帝国各地德军的抵抗士气;如果柏林仍在坚守,广大的德国民众会认为他们有责任继续战斗。有种看法认为如果攻占了德累斯顿,并在那里与苏联人会师会有更大的收获,对此我无法苟同……在我看来,只要柏林仍然飘扬着德国国旗,它就仍然不失为德国最具决定性的中心。”
“因而,我更倾向于坚持渡过莱茵河所依据的计划。也就是说,美军第9集团军应该与第21集团军群一起向易北河进军,进而向柏林挺进……”
在莫斯科,天已经黑了,美国和英国大使陪同迪恩及阿彻,与苏联人民委员会主席斯大林进行了会晤,并递交了艾森豪威尔的电报。会谈时间不长。迪恩后来向盟军最高统帅汇报说,“在德国中部的进攻方向”给斯大林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斯大林称赞“艾森豪威尔的主攻方向非常好,它完成了将德军拦腰斩断这个最重要的目标”,他也感到德国人“大概会以捷克斯洛伐克西部和巴伐利亚作为最后的抵抗中心”。斯大林虽然赞同英美盟军的战略,但对于他自己的战略却没有明确表态。苏联人民委员会主席说,苏方的计划还没协调好,他还要找机会和手下的参谋们进行最终的商议。斯大林承诺,一旦最终结果出炉,他将在24小时内电告艾森豪威尔。
客人们仅告辞了几分钟后,斯大林就给朱可夫元帅和科涅夫元帅去了电话。他的命令言简意赅:在第二天,也就是复活节星期日,这两位方面军司令员要立即乘飞机赶到莫斯科,参加紧急会议。尽管斯大林并没有解释下达这条命令的理由,但他却断定西方盟国刚才的表白纯粹是一场欺骗。他完全确信艾森豪威尔打算和苏联红军赛跑,看谁先拿下柏林。
[1] 沃姆斯普林斯是佐治亚州西部的温泉疗养胜地。
[2] 沃姆斯普林斯南部的一栋木制小型白色别墅,自从罗斯福于1924年患上脊髓灰质炎后,他就成了这里的常客,后来这栋别墅就被人戏称为罗斯福的“小白宫”。
[3] 丘吉尔在3月24日把苏联人的这份照会给艾森豪威尔看了,他后来写道,盟军最高统帅认为,“这是对我们诚信的最不公正和最没有根据的指控”,他“似乎因为愤怒而激动不已”。——原注
[4] 艾森豪威尔的这封长达1 000字的电报,并没有出现在官方历史书中,而在他本人写的《欧洲十字军》一书中,有关电报的文字也被删节和改写。比如,“总是冲着我大喊”,改成了“总是强调”,正文中引用的愤怒的最后一段,则是完全被删节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封电报原先是由一个英国人起草的,他就是盟军最高统帅部作战部副主任约翰·怀特利少将,但到了电文内容离开统帅部的时候,却清楚地盖着艾森豪威尔的印章。——原注
[5] 摘自本书作者对蒙哥马利所做的一次长时间的详尽的录音采访中。——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