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北部,锡索讷(Sissonne),临近棕榈主日午夜的时候,一辆美军军官座车停在了当地的一栋灰色石屋门前,屋内就是美军第82空降师师部。车上下来两名军官,一人身穿美军军服,另一人穿着没有佩戴任何标识的英军作战服。第二名下车的人是个瘦高个,留着一副威猛的红色八字须,头上戴着利落的绿色贝雷帽,与他的金黄色头发形成了生动对照。对英国人和美国人来说,他的名字几乎无法发音:阿里·D.贝斯特布鲁尔杰(Arie D. Bestebreurtje)。大家一般都称呼他“阿里”或者“哈里上尉”,甚至连这些名字都会随着任务的改变而改变,因为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德军战线的后方。阿里是特种部队的特工,还是荷兰情报部门的成员。
几天前,阿里的上级把他召到布鲁塞尔,对他说他已被安排到第82空降师,执行一项特殊任务。他要向第82空降师师长、年仅38岁的少将詹姆斯·莫里斯·加文(James Maurice Gavin)报到,参与绝密任务的情况通报会。现在,阿里和护送他的军官进入了师部,急匆匆踏着一段台阶来到二楼,路过一条走廊进入一间防卫森严的地图室。站在门口的宪兵检查了他们的证件,随后敬礼,打开了门。
进入屋内,阿里受到了加文将军和他的参谋长罗伯特·H.维内克(Robert H. Wienecke)上校的热烈欢迎。阿里注意到屋子里的大部分人都是老相识了:在第82空降师对荷兰奈梅亨(Nijmegen)进行突袭的时候,他和他们一起跳伞,一起战斗。对于他所能预料到的保密措施,阿里在布鲁塞尔的上级并没有言过其实,只有15位军官在场——各团团长和他们指定的参谋。与会者显然全都经过了精心挑选。屋内的陈设非常朴素,只有几条长凳和桌子,墙上挂着图表,在屋子的一端,有一块被帷幔盖住的墙一般大小的大地图。
一位保卫部门的军官开始点名,根据花名册逐个进行核对,随后加文将军开门见山地开始了任务布置。他站在那张挂有帷幔的地图旁边,示意大家都围过来:“只有你们这些有绝对理由需要了解情况的人,才被请来参加这次情况通报会。我必须强调,在进一步命令下达以前,你们今天晚上听到的任何内容都不得出这间屋子,严禁扩散出去。可以这么说,你们将在部下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训练他们,因为出击目标只有你们知道,是绝对保密的。实际上,你们已经对手下的士兵进行了一些训练,尽管你们中的大部分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你们和部下一直在跳伞,或者飞到一个特殊的训练区域,那个训练区域是经过周密安排和部署的,以模拟我们下一个突袭目标的实际范围。”
“先生们,我们要进行绝杀,这将是致命一击。”他猛地一拉地图边上的绳子,帷幔滑到了一边,露出了目标:柏林。
当那些军官盯着地图的时候,阿里则仔细观察着他们的脸,他觉得从众人脸上看到了渴望和期待。对此他并不感到惊讶,这些指挥官们已经失意好几个月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曾与部下一起在西西里岛、意大利、诺曼底和荷兰进行了空降作战,但在此后的突出部战役中,伞兵却被当成步兵投入阿登高原的地面战斗中。阿里知道,空降部队一直被视为军中骄子,这些军官认为自己和手下的真正角色是直插敌后的尖兵,突袭还远在地面部队前方的敌后目标,并在困境中坚持到援兵到来。投入常规的地面战斗完全是对他们价值的否定。实际上,这也不是高层刻意为之,而是因为在战争后期,盟军地面部队的推进速度实在太快了,根本不需要伞兵冒着危险深入敌后。计划中的多次空降行动都没能成行。
加文解释说,对柏林的突袭将动用盟军第1空降集团军三个师的兵力,第82空降师被称为“A特遣队”,担任主攻任务。加文从地图顶部展开一个透明的套图塑料膜,指着一堆用黑色蜡笔画出的正方形和椭圆形,那些就是各个目标和空降场。“按照现在的计划,第101空降师将夺取城市西边的加托(Gatow)机场,英军第1空降军的一个旅将直扑城市西北方向的奥拉宁堡(Oranienburg)机场。”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而我们的第82师,将直接空投到柏林城内,我们的目标是要拿下滕佩尔霍夫机场!”
第82空降师的目标看上去小得令人难以置信。在城区和城郊321平方公里的占地面积中,那个机场就像一张邮票——更像一片绿色的污迹,还不到4平方公里大,周边的建筑物很密集。在它的北部、东部和南部边缘,至少有9处公墓环绕在周围,给人相当不吉利的感觉。“两个团将守住机场周边的防线,”加文说道,“第三个团将进入机场北边的建筑群,并直接杀向柏林市中心。我们将坚守这片空降场,直到地面部队赶来,时间不会太久——充其量就是几天时间。”
加文说,对伞兵的“盲训”要强化,滕佩尔霍夫机场及其周边地区的地形模型就放在师部的一个“安全屋”内。空降地域的空中侦察照片、情报评估以及其他材料,都将送到各位团长及其参谋手中,以帮助其制订具体作战计划。“我们很幸运,”加文说道,“能有哈里上尉帮忙,他是“柏林通”,尤其对滕佩尔霍夫机场及周边地区了如指掌。他将和我们一起跳伞,从现在开始就能做情况介绍,回答你们所有的问题。”
加文再次停顿下来,看了看身边的军官。“我相信,你们全都想知道那个大问题的答案。什么时候行动?这取决于德国人。空降柏林的计划从去年11月起就开始筹划了,计划一直在改变,而在我们获得行动开始的具体日期以前,你们必须明白它还会有许多变化。行动开始日期被定为A日,到底是哪一天将取决于盟军向柏林推进的速度,当然,只有当地面部队推进至与城市的距离适当的时候,空降行动的时间才能定下来。不过,A日很可能只是一两个星期以后的事情,因此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多。现在我能告诉你们的就是这些。”
加文走到一旁,把会议交给他的参谋们。他们挨个讨论着行动的每个阶段。当他们谈论的时候,加文就坐在那里漫不经心地听着。他后来回忆说,出于保密上的原因,他并没有将战役的所有细节对与会者和盘托出,而仅仅是把盟军第1空降集团军的部分行动内容告诉了部下们。此次规模宏大的空降突击并不是计划的全部,而仅仅作为盟军占领柏林的大规模强攻计划中的一个部分,伞兵部队将与地面部队一起行动。加文同样没有提到的是,空降作战命令可能会在不同的军事条件下下达:不仅是在德国决定负隅顽抗时伞兵们会行动,哪怕德国军队突然崩溃或投降了,伞兵们也很可能会收到出击命令,以武力迅速接管柏林。但关于后面这个情况所制订的计划目前仍然是绝密的。A日行动是“霸王行动”——对欧洲的进攻——的必然产物,一度被称为“兰金行动C方案”(Rankin,Case C),后来又改称“护身符行动”(Talisman)。出于安全原因,1944年11月,战役的代号又变成了“日食行动”。
“日食行动”的保密等级非常高,除了盟军最高统帅部的高级参谋军官外,只有20来位将军被允许进行研究。他们要么是集团军指挥官或者军长,要么是在其他负有相应责任的部门里任职。了解“日食行动”的师长寥寥无几,加文只知道该计划的某些目标,以及计划中涉及他和他的师的部分内容。
此前的几个月里,在盟军第1空降集团军指挥官刘易斯·海德·布里尔顿(Lewis Hyde Brereton)中将,以及加文的顶头上司第18军军长马修·邦克·李奇微(Matthew Bunker Ridgway)少将所参加的众多会议中,“日食行动”作为对德国的占领计划被摆上桌面。它详细说明了一旦德国投降或者崩溃,需要立即采取哪些行动步骤。它的主要目标是收缴德军的武器,控制住无数溃兵,并监督和敦促德方切实执行无条件投降的相关条款。
按照“日食行动”的条件,对柏林的空降突袭计划要求空降兵能迅速采取行动,“控制敌人首都以及最重要的行政和交通枢纽……彰显我军的实力”。他们要制伏任何可能继续抵抗的残余狂热分子,救出并照料战俘,抢在被销毁之前查封绝密文件、档案和胶卷,控制诸如邮电局、电台、报社和印刷厂之类的信息中心,逮捕战犯和残留的政府要员,并且建立法律和秩序。在等待地面部队和军政府团队到达的过程中,空降部队要首先采取上述这些行动。
关于“日食行动”的内容,加文获悉的就这么多,至于德国战败之后,如何在德国或者柏林划分占领区域,他一无所知。现在加文唯一关心的是让第82空降师做好准备。但是由于有这么多要求,这就意味着要做两手准备:第一个计划就是军事上的进攻,以占领城市;第二个计划正如“日食行动”所设想的那样,要求空降部队在柏林空投,充当先锋,但只履行警察的职责。加文已经把他敢说的话全都告诉手下的团长们了。即便他知道,如果战争突然结束的话,空降部队的整个任务就会有重大改变。但根据目前的形势,加文还是明确命令第82空降师按照作战预案行动,为从空中武力攻占柏林做好准备。
加文突然意识到,荷兰情报官的情况介绍即将结束。“我必须强调,如果你期望从任何一个柏林人那里得到帮助,还是算了吧。”哈里上尉说道:“想要找愿意帮忙的向导?答案是没有。有没有像我们在法国和荷兰那样的地下抵抗组织?答案是没有。即使有些柏林人私下里是同情我们的,他们也会由于受到惊吓而不敢表现出来。以后我们可以更详细地讨论所有这些问题,但此刻容我向你们保证:不要幻想自己在柏林会被当成解放者,受到香槟酒和玫瑰花的欢迎。德国军队、党卫队和警察将会打光最后一颗子弹,然后再高举双手走出来告诉你们,这一切就是一个可怕的错误,那全是希特勒的错。然后再为你们先于苏联人来到柏林而感谢你们。”
这位大个子荷兰人拽着他的八字须,继续说道:“不过,他们将会拼命作战,而且在一段时间里很可能有点难对付。那是值得的,我为能和你们一起去战斗而感到骄傲。我的朋友们,当我们占领柏林的时候,战争也就结束了。”
加文知道,攻克柏林不会是件容易的事,不过他认为突袭所造成的心理震撼本身,就可能压倒德国的保卫者们了。它将会是这场战争中规模最大的空降突击行动之一。最初的计划要求投入3 000架护航战斗机,1 500架运输机,大概1 000架以上的滑翔机和约2万名空降兵,这已经超过了D日在诺曼底空投的兵力。“我们现在所需要的,”会议结束时加文告诉手下的军官,“只是一个决定和一声‘出发’。”
在约50公里外的大穆尔默隆(Mourmelon-le-Grand),打不垮的第101空降师也在训练,随时准备投入作战,但该师谁也不知道会接到实施哪项行动的命令。师里接到了大量上级布置的空降突击计划,结果师长马克斯韦尔·达文波特·泰勒(Maxwell Davenport Taylor)少将、副师长杰拉尔德·约瑟夫·希金斯(Gerald Joseph Higgins)准将,以及所有的参谋都觉得自己无所适从。他们得为所有的计划进行准备,却极其怀疑这些计划中的空降行动是否能够真正实施。
除了攻占柏林的计划之外,还有一些其他计划,例如对基尔(Kiel)的德国海军基地进行空降突击的“爆发行动”(Eruption),对战俘营进行一系列空降的“欢腾行动”(Jubilant),在美军第7集团军挺进德国西南部的黑森林(Black Forest)之前发动突袭夺取战略目标的“有效行动”(Effective)。还有许多别的计划正在研究,其中有些非常异想天开。第101空降师师部了解到,盟军第1空降集团军的参谋们甚至考虑,在巴伐利亚州贝希特斯加登周围的山区里空降,夺取上萨尔茨山(Obersalzberg)[1]里的“鹰巢”,也许还能抓住“鹰巢”的主人阿道夫·希特勒。
很显然,这些空降计划不可能全都安排进日程表。希金斯准将对他的参谋们说:“我们根本没有足够的运输机来执行所有的空降作战任务。我们并不贪婪,只需要一次大型的、决定性的空降行动就完全足够了!”
但是,第1空降集团军将会获准投入哪次行动呢?第101空降师又会在战争的最后期扮演什么角色呢?在柏林空降似乎可能性最大,但师作训科长小哈里·威廉·奥斯本·金纳德(Harry William Osborne Kinnard,Jr)上校认为,那将会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任务”。不过,让第101空降师每个人都难以释怀的是,在空降柏林的胜利时刻,自己的作战目标仅仅是占领偏远的加托机场,而他们的主要竞争对手,第82空降师,却得以承担攻占滕佩尔霍夫机场的重任,它靠近柏林城区,是行动的核心目标。但无论如何,能参与攻克柏林就已经是中了头奖,每个人都有足够做的事情。
在金纳德上校看来,用空降部队实施空中突击似乎是结束欧战的完美方式。在作战室里的那张地图上,他甚至已经画上了一条红线,从法国的集结区一直延伸至第101空降师在柏林的空降区域。距离德国首都的航线全程只有约765公里,如果上级一声令下,他认为第一批美国兵大约用5个小时就能进入柏林。
第101空降师师长泰勒少将和副手希金斯准将一方面急于进攻,另一方面却心存疑虑。他们担心空降部队可能已经没有机会投入这场最终的决战了。希金斯面有愠色地研究着地图,边看边嘀咕:“看地面部队如此神速地进军,恐怕他们是要让我们失业了。”
在同一天,3月25日,星期天,西方盟军的领导人都从盟军最高统帅部获得了令人愉快的消息。在华盛顿和伦敦,美国陆军参谋长乔治·卡特利特·马歇尔五星上将,英帝国军队总参谋长陆军元帅艾伦·布鲁克爵士,分别研究了德怀特·戴维·艾森豪威尔五星上将昨夜发来的电报。“同计划中估计的情况一样,近来在莱茵河西岸的一系列胜利,大量歼灭了敌军在西线的有生力量。我虽然不想显得过于乐观,但却坚信今天的形势提供了一些机会。我们曾为这些机会而斗争过,当它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就必须大胆地抓住它们……我个人相信,敌人的力量……正变得捉襟见肘,因而不久后能够限制我们突击和前进的只会是我们的后勤补给能力……我正指示在整条战线采取最有力的行动……我打算用最快的速度强化每一次胜利。”
[1] Obersalzberg,德语直译的意思是盐山,通常音译成上萨尔茨山,由于奥地利萨尔茨堡就在其北面不远处,以前经常错译成上萨尔茨堡。此地位于德国南部巴伐利亚州贝希特斯加登附近的阿尔卑斯山脉中,紧邻德国和奥地利边境,从1923年起是希特勒的度假住所,1933年改建成为希特勒和纳粹高官们的官邸区,1937年又在上萨尔茨山的山脚下设立了纳粹德国除柏林外的第二政府驻地,附近的山顶上有座著名别墅,就是“鹰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