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中的贝希特斯加登安静祥和,天气已经闷热起来,四周的群山上低云缭绕。上萨尔茨山上的碉堡式山顶别墅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希特勒正在睡觉。几英里之外的指挥部里,这也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早晨。国防军指挥参谋部参谋长阿尔弗雷德·约德尔大将6点钟就起床了,他按平日的习惯吃了简单的早餐(1杯咖啡、1只煮得较嫩的鸡蛋和1小片吐司),此刻正坐在他的那间隔音的小办公室里,阅读昨晚的报告。

来自意大利的消息仍然很糟。罗马在24小时之前失守,阿尔贝特·凯塞林(Albert Kesselring)空军元帅[1]的部队在撤退时被盟军紧紧咬住。约德尔认为,很可能在凯塞林的部队摆脱追击撤退到北部的新防线以前,盟军就实现了突破。约德尔十分关心意大利溃军的情况,已经命令他的副手瓦尔特·瓦尔利蒙特(Walter Warlimont)炮兵上将前往凯塞林的指挥部去了解具体情况。瓦尔利蒙特将于当天傍晚动身。

苏军方面没有任何新情况。尽管从原则上讲,约德尔的势力范围并不包括东线战场,但是长期以来,他已经成功地使自己有权就苏联战场的行动对元首“提出建议”。现在苏联人的夏季攻势随时有可能开始,在长达2000英里的战线上,200个德军师——拥有150多万兵力——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等待着攻势来临。可是今天早上东线战场却平静无事。约德尔的副官还送来了几份伦德施泰特指挥部的报告,报告中提到了盟军对诺曼底的进攻。约德尔并不认为诺曼底的形势严重,起码到现在还不严重,此刻他最关心的是意大利。

在几英里外的施特鲁布军营里,约德尔的副手瓦尔利蒙特上将从凌晨4点起就在密切关注诺曼底的战事。他已接到来自西线德军总部的电传报告,要求动用装甲预备队——装甲教导师和党卫军第12“希特勒青年团”装甲师,为此他已同冯·伦德施泰特的参谋长京特·布鲁门特里特上将在电话里进行了讨论。这会儿瓦尔利蒙特要通了约德尔的电话。

瓦尔利蒙特报告说:“布鲁门特里特打电话来要求动用装甲预备队,西线德军总部希望这些部队马上进入被入侵的地区。”

瓦尔利蒙特回忆说,约德尔花了很长时间思考这个问题。约德尔问道:“你确定那是一次进攻吗?”不等瓦尔利蒙特回答,他又继续说道:“根据我接到的报告来看,这可能是一次佯攻……蒙骗计划的一部分。西线德军总部尚有足够的预备队……他们应当尽力使用已有的部队来击溃进攻……我认为现在还不是使用最高统帅部预备队的时候……我们必须等待局势进一步明朗。”

瓦尔利蒙特明白就此争论毫无益处,尽管他认为诺曼底登陆远比约德尔所认为的严重得多。他对约德尔说:“长官,考虑到诺曼底的局势,我还要按计划去意大利吗?”

约德尔回答说:“是的,是的,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去的原因。”然后他挂断了电话。

瓦尔利蒙特放下听筒,转向身后的国防军指挥参谋部作战处长霍斯特·特罗伊施·冯·布特拉尔—布兰登费尔斯(Horst Treusch von Buttlar-Brandenfels)少将,向他转述了约德尔的决定。“我同意布鲁门特里特的观点,”瓦尔利蒙特说,“这个决定同我对万一发生入侵的应对计划的理解完全相反。”

约德尔对希特勒关于动用装甲部队命令的字面解释,使瓦尔利蒙特大为“震惊”。确实,这些部队是最高统帅部预备队,因此直接听命于希特勒的指挥;但是正如伦德施泰特那样,瓦尔利蒙特一直认为“盟军一旦进攻,不论其是否佯攻,装甲部队都必须马上出动——事实上是自动出动”。在瓦尔利蒙特看来,这样的行动才是符合逻辑的,正在抵御进攻的前线指挥官应当拥有能够指挥调动所有部队的权力,并按其意愿指挥这些部队,尤其当这位将领恰好是德国的最后一位黑骑士、令人尊敬的军事家冯·伦德施泰特时,更应如此。约德尔本可以动用这些部队,但是他决不冒险。瓦尔利蒙特后来回忆说:“约德尔认为他的决定,是希特勒在当时肯定会做出的决定。”

瓦尔利蒙特认为,约德尔的态度是“领导层指挥混乱”的又一例证,但是没有人与约德尔争执。瓦尔利蒙特给西线德军总部参谋长布鲁门特里特打了电话,现在动用装甲部队的决定只能取决于希特勒反复无常的突然念头,而约德尔却将此人看作军事天才。

那位早已料到这种情形并希望与希特勒面谈的军人离贝希特斯加登仅有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埃尔温·隆美尔元帅在乌尔姆市赫林根的家中,似乎完全忘记了这些混乱。记录详尽的B集团军群作战日志证明,此时隆美尔尚未听到诺曼底登陆的消息。

约德尔的决定在巴黎郊区的西线德军总部引起了震惊与怀疑。首席参谋博多·齐默尔曼上校至今仍记得,冯·伦德施泰特“火冒三丈,涨红着脸,气得话也说不清”。齐默尔曼本人也无法相信这个决定,他曾在夜间打电话到最高统帅部,通知约德尔的值班军官汉斯·约亨·弗里德尔(Hans Jochen Friedel)少校,西线德军总部已经向两个装甲师发布了战斗警报。齐默尔曼悲愤地回忆说:“当时对这一行动没有任何异议。”

此刻他再次给最高统帅部打电话,与作战部长冯·布特拉尔—布兰登费尔斯少将通话。后者已从约德尔处得到指示,齐默尔曼得到的是冷漠的答复。冯·布特拉尔—布兰登费尔斯生气地大声责骂说:“这些师是直接听命于最高统帅部的!你们没有权力在得到我们的同意之前向他们发布警报,你们必须马上阻止装甲部队的行动——在元首做出决定之前什么也不要做!”

齐默尔曼试图反驳,冯·布特拉尔—布兰登费尔斯却打断了他,并且严厉地说:“执行命令!”

下一步行动取决于冯·伦德施泰特。作为陆军元帅他可以直接给希特勒打电话,甚至还可能马上出动装甲部队;但是冯·伦德施泰特并没有给元首打电话,在D日全天中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即便是盟军反攻这样的重要事情,也无法使贵族出身的冯·伦德施泰特向他习惯称之为“波希米亚二等兵”[2]的人发出请求。

不过,他的军官们继续轮番给最高统帅部打电话,妄图改变这个决定。他们打电话给瓦尔利蒙特、冯·布特拉尔—布兰登费尔斯,甚至还打给希特勒的首席副官鲁道夫·施蒙特中将。这是一场奇特的远距离斗争,持续了好几个钟头。齐默尔曼做出了如下总结:“虽然我们提出了警告,指出如果我们不动用装甲部队,诺曼底登陆就将成功并带来不可估量的后果,但我们只是被简单地告知:我们没有资格做出判断—总之,总登陆将发生在完全不同的地区。”[3]

然而,希特勒在他那个善于逢迎的军人亲随保护下,在贝希特斯加登虚假的温柔乡里,在整个登陆过程中始终沉睡着。

在隆美尔位于拉罗什吉永的指挥部里,参谋长施派德尔中将还不知道约德尔的决定。他以为担任预备队的2个装甲师接到了通知,现在已经上路了。施派德尔还知道,第21装甲师正在向卡昂南部的集结地区运动,尽管坦克部队还要在一段时间之后才能进入阵地,但是他们的一些侦察部队和步兵已经同敌人接火,因此指挥部内充满了相当乐观的气氛。B集团军群人事主任莱奥德加德·弗赖贝格(Leodegard Freyberg)上校回忆说:“普遍认为盟军将在当天结束时被赶回海里。”

隆美尔的海军顾问弗里德里希·鲁格海军中将和大家一样欢欣鼓舞,但是鲁格注意到一件特殊的事情:房主拉罗什富科公爵及夫人正悄悄地摘下挂在城堡墙上的珍贵的戈布兰挂毯。

第7集团军指挥部似乎更有保持乐观的理由,这个集团军正在与盟军作战。参谋们以为,第352步兵师似乎已经把滨海维耶维尔和滨海科莱维尔之间(奥马哈海滩)的入侵者赶回了海里。原来,第352步兵师916掷弹兵团团长埃内特·戈特(Ernet Goth)上校从能够俯瞰海滩的地堡里给师部打电话,向师首席参谋弗里茨·齐格尔曼(Fritz Ziegelmann)中校报告了有关战斗进程的好消息。这个报告被认为十分重要,并被逐字记录下来。这位观察者说道:“在海边,敌人正在沿海地区的障碍物后面寻求隐蔽,许多机动车辆停在海滩上,正在起火燃烧,其中有10辆是坦克。障碍物爆破小队已经放弃了行动,部队从登陆艇上岸的行动已经停止……登陆艇开始后退到海里。我军阵地上的火力和炮兵火力相当准确,给敌人造成了大量伤亡,海滩上有大量伤员和尸体……”[4]

这是第7集团军接到的第一个好消息,令众人士气高涨,结果当第15集团军指挥官冯·扎尔穆特大将建议把他的第346步兵师派来增援第7集团军时,竟被傲慢地拒绝了。他被告知说:“我们不需要这支部队。”

尽管大家信心十足,第7集团军参谋长彭泽尔少将仍在试图分析出整个局势的确切状况。这是件困难的事情,特别是在通讯联络被切断的情况下,电话与有线电报线路或被法国抵抗组织破坏,或被空降兵及来自海上与空中的火力准备所摧毁。彭泽尔向隆美尔的指挥部报告说:“我现在进行的战斗肯定是‘征服者威廉’[5]所经历过的——只能用耳朵和眼睛。”

实际上,彭泽尔并不知道他的通信状况糟糕的确切程度。他以为在瑟堡半岛登陆的只是空降兵,根本不知道此刻海上登陆行动已经在半岛东部的犹他海滩上展开了。彭泽尔很难确定进攻的确切地理位置,但是他敢肯定一件事:对诺曼底的攻击就是大反攻。他继续向集团军群和冯·伦德施泰特指挥部这样的上级部门重申这个观点,但是他始终无法赢得多数人的同意。B集团军群指挥部和西线德军总部都在上午的报告中说:“目前来说,判定这是一次大规模佯攻还是主攻行动仍为时尚早。”

将军们继续寻找重点,而诺曼底海岸沿线的任何一个士兵都能告诉他们重点在哪里。

在距离剑滩半英里的地方,第716步兵师的约瑟夫·黑格尔(Josef Häger)二等兵昏昏沉沉浑身颤抖,好不容易摸到了机枪的扳机,开始继续射击。周围的大地好似都在爆炸,声音震耳欲聋,年仅18岁的机枪手脑袋都要涨开了,由于恐惧浑身都不舒服。他战斗得很英勇,第716步兵师在剑滩的防线被击溃后,他一直在掩护自己所在的连队撤退。黑格尔不知道他已经打中了多少个英国兵,他惊讶地看着这些英国兵走上海滩,又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他以前经常想象杀死敌人是怎样的情形,他还曾多次与好友胡夫(Huf)、扎克斯勒(Saxler)和“费迪”克卢格(“Ferdi”Klug)讨论过此事;现在黑格尔明白了,这事简单极了。

胡夫太短命,没来得及发现这事有多简单,就在撤退时被打死了。黑格尔把胡夫的尸体放在一排灌木丛后面,他张着嘴,前额被打飞了。黑格尔不知道扎克斯勒在哪儿,只有半盲的“费迪”还和他在一起,炮弹把他炸得头破血流。黑格尔现在已经明白,他们迟早会被打死,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全连只剩下他和另外19个人,正躲在一个小型地堡前的战壕里。机枪、迫击炮和步枪的弹雨从四面八方向他们袭来,他们被包围了,要么投降要么被杀——人人都了解这一点,只有上尉除外。他正在后面的地堡中用机枪射击,不让他们进掩体。“我们必须坚守!我们必须坚守!”他不停地大叫。

这是黑格尔一生中最可怕的时刻,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向谁射击。每次炮击一停止,他就自觉地扣动扳机让机枪向外喷吐子弹,这能给他勇气。随后炮击又重新开始,大家一齐对着上尉喊道:“让我们进去!让我们进去!”

也许坦克的出现让上尉改变了主意,所有人都听到了坦克(履带)发出的铿锵声和转动声。一共有2辆坦克,其中一辆在远处停住,另一辆缓慢而从容地向前开来,翻过一个小坡,从附近草地上漠然吃草的3头牛旁经过。战壕里的德国兵看到坦克炮管慢慢地放下来,准备在近距离内平射。就在这时,坦克突然令人难以置信地爆炸了,一个士兵从战壕内举起了最后一枝火箭筒,发射出去的火箭弹刚刚击中目标。黑格尔和他的朋友“费迪”傻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还没弄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们看到燃烧的坦克上舱盖被掀开,在滚滚浓烟中一个人拼命想爬出来。烈焰中他的衣服已经被烧着,他尖叫着从舱口爬出一半便倒下了,身体倒挂在坦克上。黑格尔对“费迪”说:“但愿上帝让我们死得比他痛快。”

第二辆坦克小心翼翼地停在火箭筒射程以外开始射击。上尉终于命令大家进入地堡,黑格尔和其他幸存者跌跌撞撞地走进地堡——走进了另一个噩梦般的世界。地堡还不如一间起居室大,挤满了死者与伤兵,此外里面还有30多名官兵,拥挤到既无法坐下,也无法转身。地堡内又热又暗又吵,伤兵在呻吟,人们在用数种不同的语言交谈——士兵中有不少波兰人和苏联人。上尉不顾伤兵们“投降!投降!”的叫喊声,一直在唯一的射击口用机枪进行射击。

射击间歇,地堡中的黑格尔和其他憋得透不过气来的士兵听到外面有人喊道:“好啦,赫尔曼——你们还是出来吧!”

上尉气得又开始用机枪扫射起来。几分钟之后他们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你们还是投降吧,德国佬!”

上尉的机枪释放出呛人的硝烟,引得士兵们连声咳嗽,原本令人窒息的空气此时更加混浊。每当上尉停下来装子弹,那个声音便要求他们投降。外面终于有人用德语向他们喊话了。黑格尔永远不会忘记一名伤兵用他仅会的两个英语单词,开始反复地叫道:“哈罗,伙计们!哈罗,伙计们!哈罗,伙计们!”

外面的射击停止了,黑格尔觉得大家几乎同时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他们头上的穹顶有一个瞭望孔,黑格尔和几个士兵举起一个人,让他看看外面的情形。他突然大叫道:“火焰喷射器!他们拿来了火焰喷射器!”

黑格尔知道火焰无法直接喷进来,因为曲折交错的金属通风井建在地堡后部,但是热量照样会杀人。突然,他们听到了火焰喷射器发出的呼啸声,现在地堡内的空气来源,只有上尉操纵机枪持续射击的狭小射击口和掩体顶端的瞭望口。

温度开始逐渐升高。一些人惊慌失措,他们又推又抓,叫着“我们一定要出去”。他们矮下身子,试图从别人的腿下钻到门口,但是周围的人令他们动弹不得,根本无法接近地面。现在所有人都在乞求上尉投降,但上尉仍在射击,甚至连头都没转过来。空气变得异乎寻常地污浊。

“听我的口令,一齐呼吸。吸!……呼!……吸!……呼!”一名中尉叫道。黑格尔注视着通风口的金属罩由粉变红,然后又泛起白光。“吸!……呼!……吸!……呼!……”军官仍在喊。

“哈罗,伙计们!哈罗,伙计们!”那名伤兵又叫了起来。

黑格尔还听到角落里的报务员在一遍又一遍地对着送话器说:“收到吗?菠菜!收到吗?菠菜!”

中尉叫道:“长官!伤兵们开始窒息了!我们必须投降!”

上尉吼道:“办不到!我们必须杀出去!清点人数和武器!”

“不!不!”地堡的每个角落都传出士兵的叫声。

“费迪”对黑格尔说:“除了上尉,只有你有机枪,那个疯子一准儿会先派你出去,相信我。”

这时,许多人不顾一切地卸下枪栓扔到地上。“我不去。”黑格尔对“费迪”说,他拔出枪栓,然后把它扔了。

酷热令人们开始昏厥,但是他们膝盖相抵,脑袋下垂,仍然保持着站立姿态,并没有倒在地上。那名年轻的中尉继续向上尉呼吁,却毫无结果。没有人能走到门口,因为射击口就在门旁,上尉和他的机枪就在那里。

上尉突然停止了射击,转向报务员问道:“你联系上了吗?”

报务员说道:“没联系上,长官。”

这时上尉才向四周看了一看,仿佛第一次看到挤得水泄不通的地堡。他好像有些迷惑和不知所措,然后放下机枪,认命地说道:“把门打开。”

黑格尔看到有人把系着一块破白布的步枪从射击口伸了出去,一个声音从外边传来:“好了,德国佬,出来吧,一次一个!”

士兵们从黑暗的地堡中鱼贯而出,大口呼吸着空气,明亮的光线使他们感到目眩。每当有人放下武器和钢盔的速度不够快,站在战壕两边的英国士兵就向他们身后的地上射击。在战壕尽头,英国士兵解下他们的皮带、鞋带和上衣,还把裤子遮口处的扣子都割掉,然后命令他们脸朝下趴在地上。

黑格尔和“费迪”顺着战壕向前跑,双手高高举向空中。“费迪”的皮带被解下时,一名英国军官对他说:“两个星期之后,我们就会见到你们在柏林的朋友了,德国佬。”

“费迪”的脸由于被榴弹弹片擦伤,沾满了血迹,而且已经肿了起来,但他却仍想开玩笑。他说:“那会儿我们就会在英国了。”

他的意思是我们将在战俘营里,可是英国人误解了,他吼道:“把这些人带到沙滩上去!”

他们提着裤子被押送过去,路过仍在燃烧的坦克和那几头依旧在草地上安安静静吃草的奶牛。15分钟后,黑格尔和其他人在海浪中清除障碍物,拆卸地雷。“费迪”对黑格尔说:“我敢肯定,你在布设这些东西时绝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你还得把它们拆下来。”[6]

阿洛伊修斯·达姆斯基(Aloysius Damski)二等兵根本没有心思作战。他是被强征入伍的波兰人,进入第716步兵师时就早早地做出决定,只要反攻一开始,他就跑到最近的一艘登陆艇跟前投降。然而达姆斯基没找到机会,英军登陆时海军和坦克的支援火力非常密集,达姆斯基所在的炮兵连连长在位于金滩西部边缘的阵地上,马上下令撤退。达姆斯基明白向前跑将意味着死亡:后面的德国人和正在前进的英国人都可能打死他。不过,他在撤退的混乱中独自向滨海特拉西(Tracy)村走去,他平时就被安排住在村内的一个法国老妇人家里。达姆斯基推测,如果他待在那里,当村庄被占领时他就可以投降了。

正当他穿过田野时,遇上了一个骑在马上的德军老中士,走在中士前面的二等兵是个俄国人。中士居高临下看着达姆斯基,满脸堆笑地问:“嗨,就你一个人想去哪儿?”

他们互相看了看,达姆斯基便明白中士已经猜到他想开小差。接下来中士仍旧微笑着说:“我看你最好跟我们走。”

达姆斯基并不惊讶,他们一起上了路。达姆斯基苦涩地想,自己的运气一直没有好过,现在还是不好。

10英里以外,大约就在卡昂附近,无线电机动监听部队的威廉·福格特(Wilhelm Voigt)二等兵也在考虑怎样投降。福格特在芝加哥生活了17年,但是他从未出示过他的入籍证明。1939年,他的妻子回德国探亲,由于母亲生病而不得不留下,1940年,福格特不顾朋友们的反对,决心去接妻子回来。他无法经由正常途径到达战时的德国,只好进行一次艰苦的旅行。他横跨太平洋到日本,然后去海参崴,再坐上穿越西伯利亚的火车到达莫斯科。他从那里去波兰,接着进入德国,这次旅行花了大约4个月的时间。一过边境,福格特就再也出不来了,他和他的妻子落入了陷阱。

此刻,4年来他第一次在耳机中听到了美国人的声音。他花了好几个小时计划在看到首批美军时应该说什么。他打算跑过去冲着他们喊“嗨,伙计们!我是芝加哥人”,可是他的部队离前线太远了。他已经绕着地球走了几乎一大圈,就是想回芝加哥去,可现在他只能坐在卡车里倾听美国人的声音,这些声音就在短短几英里之外,对于他来说那意味着回家。[7]

在奥马哈海滩后面,维尔纳·普卢斯卡特少校正躺在沟里喘着粗气,几乎没人能认出他来。他的钢盔已经丢了,衣服要么被扯破要么被烧出窟窿,脸颊被划破后血迹斑斑。差不多两个小时以前,他离开位于圣奥诺里讷—德佩尔泰的观察地堡回营部,一直在烈火燃烧着的无人区爬行。几十架战斗机在悬崖后面来回飞行,对所有的移动物体进行了扫射,与此同时海军舰炮也在对这一地区进行密集的炮轰。

他的大众汽车在身后不远的地方冒着火光,已经扭曲变形。灌木丛和草地上也燃起大火,浓烟滚滚。所经过的战壕里常常尸体横陈,他们要么是被炮弹炸死的,要么就是遇上了无情的飞机扫射。刚开始他还企图奔跑,但是被飞机咬住后不断遭到扫射,普卢斯卡特只好在地上爬。他估计只爬了1英里,还有3英里的路程,才能到达位于埃特雷昂的营部。他痛苦地移动着,看到前面有一座农舍,他决定在与农舍平行时,快速冲过从战壕到农舍间的20码空地,去问那里的住户要点水喝。

当他接近农舍后,惊讶地看到两个法国妇女平静地坐在敞开的大门口,似乎炮弹和飞机扫射对她们毫无影响。她们看见普卢斯卡特,其中的一个妇女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满是恨意地大声对他说:“这很可怕,是不是?”

普卢斯卡特继续向前爬,笑声仍在他的耳朵里回响。那一瞬间,他恨法国人,恨诺曼底人,恨这场腐烂发臭的战争。

德军第6伞兵团的安东·温施(Anton Wuensch)下士看到一顶降落伞高高地挂在树枝上,蓝色的降落伞下挂着一只晃晃悠悠的大帆布袋。远处传来密集的步枪和机枪射击声,由于距离太远,温施和他所在的迫击炮部队尚未遇到敌人。他们已经行军将近3个小时,此刻正位于卡朗唐北部的一个小树林里,大约在犹他海滩西南方10英里处。

里希特(Richter)一等兵看着降落伞说:“这是美国人的,里面可能是弹药。”

弗里茨·“弗里多林”·文特(Fritz“Friedolin”Wendt)二等兵认为里面可能是食物,他嘟囔着“天哪,我饿极了”。温施让他们都待在沟里,自己一个人爬了过去。这也许是个圈套,当他们想办法把帆布袋拿下来的时候,或许它就成了一个杀人的陷阱。

温施小心翼翼地对前方进行侦察,四周万籁俱静,令人颇为满意。他拉开引线向树桩部位扔了两颗手榴弹。树倒了下来,降落伞和帆布袋也掉了下来,温施等了一会儿,很显然手榴弹的爆炸声并未引起他人的注意。他挥手叫部下过来,喊道:“看看老美给咱们送来了些啥东西。”

弗里多林拿着刀跑了过来,割开帆布袋后他高兴极了,叫道:“噢,我的上帝,是吃的!吃的!”

在随后的半个小时里,7名勇敢的伞兵度过了生命中的快乐时光。他们找到了菠萝汁和橙汁罐头,成箱的巧克力和香烟,还有这几年里从未见过的各种食品。弗里多林狼吞虎咽地吃着,甚至把雀巢咖啡粉往喉咙里倒,然后用炼乳冲下去。他说:“我不知道那是啥,可是味道好极了。”

最后,温施不顾弗里多林的反对,决定最好“出发去找仗打”。温施和士兵们尽其所能带上香烟,衣袋里都塞得满满的。他们走出树林,排成一列向远处有枪声的地方前进。几分钟之后,战争找上了他们。温施的人倒下去一个,太阳穴上中了一颗子弹。

“狙击手!”温施叫道。这时子弹已经嗖嗖地射向他们,大家赶紧寻找隐蔽。

一名士兵指着右侧的一个树丛说:“看!我敢肯定我看到他在上边。”

温施拿出双筒望远镜,对准树顶调整着焦距,开始仔细地寻找。他觉得自己看到一棵树上的树枝微微动了一下,但还是有点吃不准。他稳稳地拿着望远镜,很长时间一动不动,然后又看到树枝动了一下。他拿起步枪说道:“现在咱们来瞧瞧谁是好汉谁是冒牌货吧。”

他扣动了扳机。

刚开始温施以为他没有打中,因为他看到狙击手在从树上往下爬。他再次瞄准对方,这一回是向没有树枝和树叶的树干上瞄准。“小子,”他大声说,“这下子我可要打中你了。”

他先是看见狙击手的双腿,然后是他的躯干,温施开枪了,一发又一发。狙击手慢慢地朝后倒去,掉到树下,德国伞兵欢呼起来,然后一齐向尸体跑过去。他们站在那里,看着他们遇到的首个美国伞兵。温施回忆说:“他长着黑头发,非常英俊,非常年轻,嘴角有一丝血迹。”

里希特搜了一下死者的衣兜,找到了两张照片和一封信。温施记得,其中一幅照片是“这名士兵与一个姑娘并肩坐着,我们都认为那姑娘可能是他的妻子”,另一幅照片是“这对青年男女和一家子坐在阳台上,大概是小伙子的家人”。里希特把照片和信件往自己的衣兜里塞,温施问他:“你这是在干什么?”

里希特说:“我想我应当在战后把这些东西按照信上的地址寄回去。”

温施认为他是在发疯。“我们可能会被美国人俘虏,如果他们在你身上发现了这些东西……”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喉咙处一划,“把东西留给医护兵吧,咱们离开这里。”

士兵们出发后,温施又留了一会儿,注视着死去的美国兵。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毫无生气,“就像一条被碾死的狗”。他匆忙去追赶他的士兵。

几英里之外的一辆德军参谋部的小轿车上,黑、白、红三角旗随风飘扬,车子正疾驶在通往皮科维尔(Picauville)村的二级公路上。第91空运师师长的威廉·法利中将和他的副官、司机已经在霍希车里待了将近7个小时。凌晨1点前,他启程去雷恩参加在那里举行的图上演习;3点至4点之间,连续不断的飞机轰鸣声和远处的爆炸声让心事重重的法利不时地回头看去。

在距离皮科维尔村的师部以北几英里处,他们的汽车遭到机枪的迎面射击。挡风玻璃被打碎,法利的副官坐在副驾驶座上,颓然地倒了下去。小汽车左右摇晃,车胎发出刺耳的声响,一个急转弯撞到一堵矮墙上,车门被冲力抛开,司机和法利都被猛抛出去。法利的枪滑到了前面,他爬过公路去拿枪,司机惊得茫然不知所措,眼见几个美国兵正朝汽车冲来。法利大喊“别开枪!别开枪”,可是却继续向手枪爬去。一声枪响,法利倒在公路上,一只手仍然伸向那把手枪。

第82空降师508伞兵团3营营部连连长马尔科姆·D.布兰嫩(Malcolm D.Brannen)中尉弯下腰看了看死者,然后蹲下来拿起军官的帽子,皮革防汗带上印着“法利”的名字。死去的德国人身穿灰绿色军装,军裤的线缝处镶着红色条纹布,上装的肩膀处饰有狭窄的金色肩章,衣领的红色领章上镶着金色的橡树叶。他的脖子上系着一条黑色缎带,上面挂着一个铁十字勋章。布兰嫩不敢肯定,可是他好像打死了一个将军。

里尔附近的飞机场上,外号叫“皮普斯”的第26战斗机联队联队长约瑟夫·普里勒空军中校和海因茨·沃达尔奇克下士跑向他们的两架Fw 190战斗机。德国空军第2战斗机军军部刚刚打来电话,作战军官说:“普里勒,进攻开始了,你最好赶快升空。”

普里勒大为光火:“现在你还说这话,你们这些该死的笨蛋!你们他妈的指望我用这两架飞机能干些什么?我的大队都在哪儿?你能把他们叫回来吗?”

作战军官十分冷静,他安慰对方说:“普里勒,我们现在还不确定你的大队都在哪里降落了,但是我们准备把他们调回皮奥克斯(Piox)的机场,马上把你的所有地勤人员都调到那里去。同时,你最好飞往登陆地区。祝你好运,普里勒。”

普里勒压住火气尽量平静地说:“劳驾,你能告诉我敌人到底在哪里登陆了?”

作战军官平静地说道:“‘皮普斯’,诺曼底,在卡昂以北。”

普里勒花了大半个小时为地勤人员做转场的必要安排。现在,他和沃达尔奇克已经准备就绪,即将开始德国空军对登陆部队唯一的日间攻击[8]。

登上飞机前,普里勒对他的僚机驾驶员说:“现在听着,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可不能再分开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要像我一样做动作,紧跟在我的后面,一步不能落下。”

他们是老搭档了,普里勒感到必须对他说明情况。他说:“我们是单独行动,我看咱们回不来了。”

上午9点,他们起飞了(普里勒的时间是8点钟)。他们超低空向正西飞行,飞到阿布维尔(Abbeville)时,看到了上空的盟军战斗机群。普里勒注意到他们并没有按照规范编队飞行,他记得当时想“我要是有几架飞机的话,准把他们都打下来”。他们飞近勒阿弗尔时,普里勒爬升进云层隐蔽起来。又飞了几分钟,他们冲出了云层。

下面是一个庞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舰队:成百上千艘大小不等、型号不一的军舰,无边无际地排列着,仿佛一直延伸到海峡的另一边。川流不息的登陆艇队正在把士兵运上海岸,普里勒能够看见海滩上和海滩后面爆炸形成的白色烟雾,沙滩上黑压压地布满了军队,坦克和各种装备点缀着海岸线。普里勒飞回云层,考虑该如何行事。飞机太多了,海上的军舰太多了,海滩上的士兵也太多了,他估计只来得及炸上一遍,自己就会被击落。

现在根本没必要保持无线电静默了,普里勒对着通话器讲话时很轻松。他说:“多壮观啊!多壮观啊!全体出动了——你看到处都是。信我的没错,这就是大反攻!”接着他又说道:“沃达尔奇克,我们冲下去吧,祝你好运!”

他们以每小时400多英里的速度向英军登陆滩头俯冲下去,高度还不到150英尺。普里勒没有时间瞄准,他只是按下操纵杆上的按钮,让机枪不停地射击。他从人们的头顶上掠过,看到了一张张朝天仰起的惊讶面孔。

剑滩,法国突击队队长菲利普·基弗少校看到了普里勒和沃达尔奇克的飞机,连忙寻找隐蔽。6名德军战俘企图乘乱逃跑,基弗的部下立即开枪把他们打倒。朱诺滩头,加拿大第3步兵师第8步兵旅的罗伯特·E.罗格(Robert Rogge)二等兵听到了飞机的呼啸声,而且看到飞机“飞得非常低,我都能看清飞行员的脸”。他像其他人一样紧紧地趴在地上,但是又惊讶地看到一个人“冷静地站着,端着一支斯登冲锋枪打着连射”。在奥马哈海滩东端,美国海军中尉威廉·J.艾斯曼(William J.Eisemann)连气都不敢喘了,因为两架Fw 190飞机一面用机枪扫射,一面俯冲下来,“距地面不到50英尺,一路躲开防空气球”。在英国扫雷艇“邓巴”号上,司炉长罗伯特·道伊看着舰队中的每门高射炮都在向普里勒和沃达尔奇克开火,两架战斗机掠过舰只时毫发未伤,转向内陆钻入云层。

“管他是不是德国人,”道伊难以置信地说,“祝你们好运,你们真有种。”

[1] 原文错写成陆军元帅。

[2] 按照冯·布特拉尔—布兰登费尔斯的说法,希特勒十分了解冯·伦德施泰特对他的轻蔑。希特勒曾经说过:“只要陆军元帅发牢骚,情况就一切正常。”——原注

[3] 希特勒已经确信“真正”的反攻将在加来海峡省发生,他安排汉斯·冯·扎尔穆特的第15集团军一直驻守到7月24日,那时候已经为时太晚了。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希特勒似乎是原先唯一认为反攻将发生在诺曼底的人。布鲁门特里特上将说:“我清楚地记得,约德尔在4月的某日打来电话时说,元首接到确切情报,在诺曼底登陆不是没有可能的。”——原注

[4] 这份报告是在上午8点到9点之间发出的,报告者是第352步兵师916掷弹兵团团长埃内特·戈特上校,接到报告的是师首席参谋弗里茨·齐格尔曼中校,前者位于俯瞰奥马哈海滩尽头滨海维耶维尔的佩尔塞急流角顶部的观察暗堡。根据齐格尔曼本人在战后的记述,这份报告令人鼓舞,使他认为他们要对付的只是一群“战斗力低下的敌人”。后来的报告甚至更加乐观,到上午11点,第352步兵师师长迪特里希·克赖斯(Dietrich Kraiss)中将非常肯定,他已清除了奥马哈海滩的全部敌军,因此把预备队转移到英军登陆地域,加强本师的右翼力量。——原注

[5] 英国国王威廉一世(约1028—1087),原法国诺曼底公爵。英格兰国王爱德华死后,他率兵渡过海峡击败了继任的哈罗德二世,加冕为英格兰诺曼王朝的首任国王。

[6] 我未能找到那个企图在地堡中坚持下去的狂热的上尉,黑格尔认为他叫君德拉齐(Gundlach),那名中尉叫卢特克(Lutke)。那天晚些时候,黑格尔找到他失踪的朋友扎克斯勒,他也在清除障碍物。当晚他们被运至英国,6天后黑格尔同另外150名德国战俘到达纽约,并从那里前往设在加拿大的一个战俘营。——原注

[7] 福格特最终没有回家,他仍然生活在德国,为泛美航空公司工作。——原注

[8] 在一些记录中,登陆行动初期曾有8架Ju—88轰炸机袭击了海滩,在6月6日至7日夜间,有轰炸机出现在滩头。但是迄今为止,D日上午只有普里勒的战斗机进行了攻击,除此之外,我尚未发现其他记录。——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