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圣梅尔埃格利斯,炸弹爆炸声听得很真切,仿佛就在眼前。担任镇长职务的药剂师亚历山大·雷诺(Alexandre Renaud)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在震动。他认为飞机是在轰炸圣马尔库夫(St.-Marcouf)和圣马丹―德瓦尔勒维尔(St.-Martin-de-Varreville)的炮兵阵地,这两个地方都不远,就在几英里外。他十分担心小镇和镇上的居民,由于宵禁他们不能离开家,最多只能在花园的壕沟或地窖里躲一下。雷诺领着妻子西蒙娜和三个孩子来到起居室外的走廊里,这儿的木板挺厚,可以起到保护作用。全家人大约是在半夜1点10分聚集到这个临时防空掩蔽所的,雷诺记得很清楚(对他来说是0点10分),因为就在此时,有人长时间拼命地敲他家的街门。
雷诺让一家人待在屋内别动,他穿过黑乎乎的面朝艾格里斯广场的药店店堂去开门,还没走到门口就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从药店窗户望出去,广场边的栗子树以及广场上的诺曼式大教堂都被火光照耀得一清二楚。广场对面的艾龙别墅着了火,火势很猛。
雷诺打开大门,镇上的消防队长就站在门外,齐肩的黄铜头盔金光锃亮。队长指指着火的房子开门见山地说:“我猜是一架飞机无意中投下的燃烧弹砸中了这幢房子,火势蔓延很快,你能不能要求德军指挥部取消宵禁?我们得找人组织水桶队,人越多越好。”
镇长跑到附近的德军指挥部,飞快地向值班的中士说明情况。中士未经请示上级便同意解除宵禁,同时还叫来了卫兵去监视为了救火而集合起来的志愿人员。雷诺又去神父家,把房子起火一事告诉了路易·鲁兰(Louis Roulland)神父。神父派司事去教堂敲钟,他和雷诺等人挨家挨户去敲门,动员居民来帮忙。钟声响了起来,在全镇上空回荡。人们纷纷走出家门,有的人穿着睡衣,有的人衣衫不整。很快,100多名男女分成两行开始一桶一桶地传水,他们周围站着大约30名手持步枪或施迈瑟(Schmeisser)MP40冲锋枪的德军卫兵。
雷诺还记得鲁兰神父在混乱中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说:“我得跟你谈谈——有件事情非常重要。”
他把雷诺带到自家的厨房里,年迈的女教员安热勒·勒夫罗夫人正在那里等他。她极度受惊,手足无措,哆哆嗦嗦地说道:“有个男人落到了我的豌豆地里。”
雷诺实在管不了那么多麻烦事,但他还是安慰了她一番,“别担心,回去吧,好好待在家里”。接着,他又冲回火场。
他只离开了一会儿,但这儿的喧闹声却更大,情况也更混乱。火舌蹿得更高,火星雨点般落到附属建筑物上,那儿也开始起火了。雷诺觉得眼前的景象仿佛是一场噩梦。他呆呆地看着消防队员们紧张得通红的脸庞,还有手持步枪或冲锋枪、全副武装一本正经的德国兵,脚下仿佛生了根挪动不开。广场上空的钟声还在回荡,为地面的喧闹添上了一道悠远绵长的叮当声。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了嗡嗡的飞机声。
飞机的发动机声是从西边传过来的,轰鸣声越来越响,随之而来的是隆隆的高炮射击声,半岛上的高炮阵地一个接一个地向飞行编队开火。在圣梅尔埃格利斯广场上,人人都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天空,把身边的大火忘得一干二净。镇上的高射炮随即也开火了,隆隆炮声就在他们头上轰鸣回荡。飞机飞了过来,一架接着一架,并排穿过从地面升起的纵横交错的火力网。机身上亮着灯,它们飞得低极了,广场上的人本能地低下身子躲避起来,雷诺记得飞机“在地面投下巨大的影子,红灯仿佛在阴影里燃烧”。
一批又一批的飞机飞了过去,882架飞机满载着13000人,这是有史以来最大的空降行动的第一批飞机。美军第101空降师和老资格的第82空降师官兵正飞往距圣梅尔埃格利斯几英里的6个空降场,伞兵们一组接一组地从机舱里跳了出来,很多要在小镇外着陆的伞兵,在下降过程中不仅听到炮火的轰隆声,还听见了战场上不应有的声音——黑夜里叮当作响的教堂钟声,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他们最后听见的声音。一阵狂风刮过,一些伞兵飘向艾格里斯广场的炼狱——由于命运的摆布,德国卫兵正好持枪站在那里。飞机掠过圣梅尔埃格利斯时,第101空降师506伞兵团3营I连的查尔斯·J.圣塔尔谢罗(Charles J.Santarsiero)中尉正站在舱门口,他后来回忆说:“我们离地面大约有400英尺,我看见下面有大火在燃烧,德国兵在来回跑,天翻地覆,一片混乱。高射炮和步兵武器不断开火,那些可怜的家伙正好赶上了。”
第82空降师505伞兵团2营F连的约翰·马文·斯蒂尔(John Marvin Steele)二等兵一出机舱就发现,他不是向着有灯光标志的空降场下降,而是飘向一个似乎着了火的小镇中心。接着,他看到德国士兵和法国老百姓乱哄哄地东奔西跑,斯蒂尔觉得大部分人都仰着头在看他。忽然,他觉得有样东西“像快刀一样”扎了他一下,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脚。随后斯蒂尔又遇到了一件更为可怕的事情,他摇摇晃晃地悬在半空中,没法避开小镇,他的降落伞带着他向广场边缘的教堂尖塔飘了过去。他被挂在了塔尖上,无法脱身。
斯蒂尔的上方是F连的欧内斯特·R.布兰查德(Ernest R.Blanchard)一等兵,他听见了教堂的钟声,还看见四周熊熊的火焰迎着他升起来。紧接着,他魂不附体地看着几乎是从他身边降落的一个人“就在我眼前突然爆炸,消失得无影无踪”,很可能是被随身带的炸药炸碎了。
布兰查德拼命操纵伞绳往上升,想躲开下面广场上的人群,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坠落到一棵树上。周围的伞兵纷纷被机枪打死,到处都是吆喝声、呼喊声、尖叫声和呻吟声——布兰查德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些声音。机枪声越来越近,布兰查德慌慌张张地割断伞绳,从树上跳了下去,然后惊慌失措地跑了起来,根本没觉察自己把大拇指尖也一起割掉了。
德国兵认定圣梅尔埃格利斯受到了空降部队的袭击,广场上的镇民都以为他们正好处在一场大规模战斗的中心。实际上,没有多少美国人——大约30个伞兵——在小镇降落,落到广场周围的只有不到20人。不过,他们足以令还不到100人的德国驻军惊恐不安,德国兵认为广场是突袭的中心,援兵纷纷冲向广场。雷诺觉得,有些德国兵突然看到大火和流血的人,一下子失去了理智。
离镇长站的位置大约15码开外,一个伞兵挂到了一棵树上,他拼命想挣脱降落伞,可是立即就被发现了。雷诺看到“六七个德国兵对着他把冲锋枪里的子弹都打光了,小伙子瞪着眼睛倒挂在树枝上,好像在看自己身上的子弹洞”。
广场上的人被周围的大屠杀惊呆了,他们丝毫没意识到头上运载空降部队的庞大机群还在不断呼啸着掠过天空。成千上万的伞兵正纷纷跳出机舱,目标是镇西北的第82空降师的空降场,以及镇东略微偏西的第101空降师的空降场,后者的空降场在圣梅尔埃格利斯和犹他海滩之间。然而,由于落点分散,差不多每个团都有一些伞兵飘进小镇惨遭屠杀。其中有一两个人背负着弹药、手榴弹和可塑炸药,坠入了着火的房子里,人们只听见几声惨叫,接着便是弹药着火时的噼啪声和轰隆隆的爆炸声。
在恐怖和混乱之中,有一个人顽强却毫无把握地为生存而挣扎着。斯蒂尔二等兵的降落伞覆盖在教堂的塔尖上,悬挂在屋檐下的他听见了呼喊声和尖叫声,看见德国兵和美国兵在广场及街道上互相开火,还看见机关枪喷射着红红的火舌,一排排子弹在他的上方和周围飞舞,吓得他魂飞魄散动弹不得。斯蒂尔曾经想割伞断绳,但是伞兵刀不知怎么的从手中滑脱,掉到了下面的广场上。斯蒂尔相信他唯一的希望是装死,屋顶上离他只有几码远的地方,德军机枪手正在向一切看得见的东西开火,但他们就是没向他开枪。斯蒂尔被降落伞拽住,挂在那儿真跟“死”了一样,在激烈的战斗中路过此地的第82空降师507伞兵团3营G连的威拉德·扬(Willard Young)中尉,至今还记得“那个挂在尖塔上的死人”。斯蒂尔在半空中悬了两个多小时才被德国兵救下来做了俘虏,他又惊又吓,加上脚伤疼痛不堪,根本不记得离他脑袋几英尺远的教堂大钟一直在不断地鸣响。
圣梅尔埃格利斯镇的遭遇战是美军空降兵进攻的前奏,但在整个作战方针的实施过程中,这个血腥的小冲突纯属偶然。[1]虽然圣梅尔埃格利斯是第82空降师的主要目标之一,但争夺小镇的真正战斗尚未开始。在争夺战打响以前,第101空降师和第82空降师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同他们的英国战友一样,也在跟时间赛跑。
美军的任务是占领登陆区的右翼,英军要占领并坚守左翼。但是美国伞兵还肩负着更为重要的任务:他们是犹他海滩登陆行动的成败关键。
在犹他海滩登陆的最大障碍是杜沃(Douve)河。隆美尔的工兵充分利用杜沃河及其主要支流梅尔德雷(Merderet)河作为抗登陆防御体系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两条河流在拇指形的瑟堡半岛下端,向南和东南流经低洼地,在半岛根部注入卡朗唐运河,几乎同维尔河平行地注入英吉利海峡。德军通过启动卡朗唐城上方几英里处的拥有百年历史的拉巴尔克泰水闸向半岛放水。半岛本来就遍布沼泽,现在德军又淹没了大片土地,使半岛几乎同诺曼底完全隔断了联系。这样,德军可以通过控制泛滥区内为数不多的道路、桥梁和堤道,来包围入侵敌军并最终把他们歼灭。如果盟军从东岸登陆,德军可以从西部和北部发动攻击,收缩包围圈,把入侵者赶回海上去。
这一切是最基本的总体作战方针。但德军无意让盟军登陆部队如此深入,他们采取了更进一步的防御措施:用水淹没了东海岸沙滩后面的低洼地,面积达到12平方英里以上。犹他海滩几乎位于这片人工湖的中心,美军第4步兵师的官兵(加上他们的坦克、大炮、车辆和给养)只有一个办法进入内地:沿着通过泛滥区的五条堤道行军,可是德军炮兵控制着这些堤道。
德军用三个师坚守半岛,控制这些天然的防御工事:第709步兵师守卫北部和东海岸,第243步兵师守卫西海岸,刚调来不久的第91空运师守卫中部并分散在半岛根部各处。此外,德军驻诺曼底的部队中最精锐最顽强的队伍之一——弗里德里希·奥古斯特·冯·德·海特(Friedrich August von der Heydte)中校的第6伞兵团还驻扎在卡朗唐南边,随时可以投入战斗。即使不计算海军的海岸炮连、空军的高射炮部队和瑟堡一带各种单位的兵力,德军仍可以在盟军发动进攻时立即组织起大约4万人来进行抵抗。因此,马克斯韦尔·泰勒少将的第101空降师和马修·邦克·李奇微(Matthew Bunker Ridgway)少将的第82空降师的重要任务,就是在德军严密防守的这块土地上,开辟并坚守一个“伞兵空降场”——从犹他海滩区一直延伸到半岛根部西端的防御地带。他们要为第4步兵师开辟道路,而且要坚持到增援部队到来。半岛内的美军空降兵与德军兵力相差悬殊,超过1∶3。
从地图上看,这个空降场像一只短而阔的左脚:小脚趾靠在海岸线,大脚趾在卡朗唐上方的拉巴尔克泰水闸,脚后跟则在梅尔德雷和杜沃河沼泽地一带;脚长约12英里,脚趾宽约7英里,脚跟宽约4英里。对于13000人来说,这片土地实在是够大的,况且他们还得在五个小时内占领这片区域。
泰勒的部下要夺取部署在圣马丹―德瓦尔勒维尔的德军炮兵阵地,这个炮兵连装备了6门火炮,几乎就在犹他海滩的后方;此外,第101空降师还要夺取从那里到海边小村普布维尔(Pouppeville)的5条堤道中的4条;与此同时,他们还得夺取或摧毁杜沃河和卡朗唐运河沿线,尤其是拉巴尔克泰水闸一带的渡口和桥梁。当第101空降师的“呼啸山鹰”夺取这些目标时,李奇微的部下要守住“脚后跟”和“左半个脚掌”:他们要守卫杜沃河和梅尔德雷河上的渡口,占领圣梅尔埃格利斯,并坚守镇北的阵地阻击德军反攻,不让他们进入桥头堡的侧翼。
伞兵们还有另外一个至关重要的任务:他们得把滑翔机空降场一带的敌人扫除干净。和英军一样,大型滑翔机群将在天亮及黄昏时刻分两次运送增援部队,首批约100多架滑翔机将在凌晨4点抵达。
形势从一开始就对美军不利。同英军一样,美军着陆后分布很广,第82空降师只有第505伞兵团在空降场准确降落。美军丢失了百分之六十的装备,其中包括大部分无线电发报机、迫击炮和弹药。更糟糕的是人员大批失散,他们落在远离可辨认着陆标志几英里以外的地方,晕头转向,孤立无援。由西向东飞行的飞机12分钟内便可飞过半岛上空,如果跳得太晚,伞兵便会掉进英吉利海峡;相反跳得太早的话,他们有可能落到西海岸和泛滥区之间。有些伞兵小组运气不好,着陆时靠近了半岛的西侧而不是原定的东部,数以百计的伞兵背负沉重的装备掉进了杜沃河及梅尔德雷河险象丛生的沼泽里,很多人淹死了,有些人就淹死在不到两英尺深的河水里。还有一些人跳得太晚,以为自己落进了黑暗笼罩下的诺曼底,结果却消失在英吉利海峡里。
第101空降师有整整一组伞兵——约15~18名士兵——就是这样溺水而死的。从第二架飞机里跳出来的第502伞兵团1营A连的路易斯·菲利普·默兰诺(Louis Philip Merlano)下士落到了一片沙滩上,眼前正好有一块写有“小心地雷!”的牌子,他是他那组伞兵中第二个跳出机舱的人。远处的黑暗中传来了轻轻的浪花拍击声,默兰诺周围都是隆美尔的反登陆障碍物,他着陆的沙丘就在犹他海滩上方几码远的地方。他躺在地上正想喘口气,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尖厉的呼喊声,默兰诺什么都看不见,后来才知道喊声来自海峡,同机的11名伞兵在他后面跳伞,此时由于溺水正在呼救。
默兰诺不顾沙滩上可能埋设的地雷,打算迅速离开此地,他爬过带刺铁丝网冲向一道灌木篱墙。那儿已经有个人了,默兰诺没有停步,他冲过一条道路开始往一堵石墙上爬。就在此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惨叫,他迅速转过身子,看见一个背着火焰喷射器的德国兵正朝他刚才经过的灌木篱墙喷火,火光中是一名伞兵的身影。默兰诺大惊失色,匍匐在墙根下,墙的另一头传来德国兵的喊叫声和嗖嗖的机枪子弹声。默兰诺被困在一个防守严密的地区,四面八方都是德国兵,他准备为生存而战,但先得做一件事。他是个通信兵,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两英寸宽四英寸长、记有三天内使用的代号和密码的通讯日志后,小心翼翼地把日志撕碎,一页一页地吞了下去。
空降场的另一端,士兵们在黑乎乎的沼泽里拼命挣扎。梅尔德雷河与杜沃河里落满了各种颜色的降落伞,伞兵装备包上的小灯像鬼火似的在沼泽与河水里闪烁。人们从天而降摔到水中,差一点就互相砸成一堆,有些人再也没有浮上水面;有些人浮了上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奋力割断还会再次把他们拖下水的降落伞和装备包。
同50英里外英军第6空降师的约翰·格威内特牧师一样,第101空降师的随军神父弗朗西斯·桑普森(Francis Sampson)上尉也在一片汪洋里着陆。水没过他的头顶,装备拽得他直往下沉,而降落伞由于一阵强风还张开着无法收拢。他奋力挣扎,割掉了挂在身上的装备,包括做弥撒用的工具箱。他的降落伞如同一面大帆,拽着他顺风划了近100码直到进入一片浅水区,精疲力竭的他在水里躺了快20分钟才缓过来。最后,桑普森神父不顾越来越近的机关枪和迫击炮的呼啸声,又回到刚才落水的地方,潜入水中寻找弥撒工具箱。他顽强得很,潜了五次水才把弥撒工具箱找了回来。
很久以后,桑普森神父在回忆当时的情景时忽然意识到,他在水里拼命挣扎时念的忏悔文,实际上是饭前的感恩祷告词。
在英吉利海峡和泛滥区之间的无数小块田地及牧场上,美国士兵在黑夜中聚集会合,呼唤他们的不是猎号而是玩具蟋蟀发出的声音。他们的生命依赖这些只值几分钱的铁皮做的儿童玩具,一声蟋蟀叫声应有两声作答,加上——仅限第82空降师的人员——一道口令;蟋蟀叫两下应有一声回答。人们根据这种信号从隐身的树丛、沟渠和房屋墙角处走出来互相打招呼,马克斯韦尔·泰勒少将和一个光脑袋的身份不明的伞兵在灌木篱墙的拐角相会,彼此热情拥抱。有些伞兵马上找到了自己的队伍,有些人在夜色中首先看到的是陌生面孔,然后是缝在臂章上方的熟悉而又亲切的小美国国旗。
尽管情况一团糟,官兵们还是迅速振作起来。第82空降师的伞兵战斗经验丰富,他们参加过西西里岛和萨勒诺的空降作战,对困难有充分的思想准备。第101空降师是首次参加空降作战,他们决心很大,不甘愿被更著名的第82空降师的战友比下去。所有人都争分夺秒地行动起来,丝毫不敢有所耽误。运气好的人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立即集合起来向目标进发,迷路的人与来自不同的团、营、连的官兵组成了战斗小组。第82空降师的伞兵发现他们的指挥官是第101空降师的军官,也有第101空降师的士兵被第82空降师的军官领导,两个师的战士们并肩作战,往往是为了他们从未听说过的目标而战斗。
数以百计的伞兵发现他们落进了四周被高高的灌木篱墙围起来的小片田野里,田野成了一个沉默的小世界,与世隔绝,令人害怕。每一道阴影、每一种窸窣声响、每一根断裂的树枝都成了敌人。二等兵“荷兰佬”舒尔茨就落入了这么一个黑暗的世界,找不到可以出去的路,他决定用手里的玩具蟋蟀试试,刚按了一下就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回音:一排机枪子弹。他连忙卧倒,用手里的M1步枪瞄准机枪的方向扣动扳机,可是没有任何动静,原来他忘了装子弹。机枪又响了起来,荷兰佬赶快奔到最近的灌木篱墙下隐蔽起来。
他又一次小心翼翼地观察这片田野,随后听见了枝丫断裂的声音。荷兰佬心惊肉跳,但马上镇静下来,因为连里的杰克·托勒迪(Jack Tallerday)中尉从灌木篱墙下走了出来。“是你吗,荷兰佬?”托勒迪轻声问道。舒尔茨赶快走了过去,他们走出这片田地,同一小群托勒迪已经集合起来的士兵会合。他们中有第101空降师的人,也有来自第82空降师的人,还分属三个不同的伞兵团。自跳出机舱后,舒尔茨第一次感到轻松,因为他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托勒迪顺着灌木篱墙向前移动,其余人在他身后成扇形散开。过了一会儿,他们先是听见后来又看见一队人向他们走来。托勒迪按了一下蟋蟀,觉得听见了一声回答。托勒迪说:“当两队人接近的时候,从钢盔的形状来看,很显然他们是德国兵。”
接着就出现了战争中绝无仅有的古怪场面:双方静悄悄地交错而过,众人都吓得魂不附体,谁都没有开枪。他们之间的距离逐渐拉开,黑暗吞没了人影,仿佛他们从未出现过。
这天夜里,盟军伞兵和德国兵在诺曼底各处不期而遇,他们能不能活下来取决于各自能否保持镇静,也往往取决于谁能抢先一秒钟扣动扳机。在离圣梅尔埃格利斯3英里的地方,第82空降师505伞兵团2营E连的约翰·瓦洛斯(John Walas)中尉差点被一个蹲在机枪巢前面的德国兵绊倒,那可怕的瞬间,两人彼此瞪眼看着对方。然后德国人先反应过来,他对着华莱斯在近距离内就是一枪。子弹打在中尉胸前挂着的步枪枪栓上反弹回来,擦破了他的手。两人当即扭头便逃。
第101空降师的劳伦斯·J.莱杰尔(Lawrence J.Legere)少校是靠说话摆脱困境的。当时他在圣梅尔埃格利斯和犹他海滩之间的田野里聚集了一小队士兵,正带着他们向集合地点前进。忽然,前面有人用德语盘问莱杰尔,他不懂德语,但他的法语不错。由于其他人离他还有一段距离,并没有被发现,因此莱杰尔就在黑暗的田野里假装是个年轻的法国农民。他用法语飞快地解释说他去看女朋友了,现在正要回家,他对宵禁以后还外出一事表示道歉。他一边说,一边忙着把手榴弹上为防备意外触碰撞针而贴在上面的橡皮胶撕了下来,他嘴里说着话,手里拔掉撞针把手榴弹扔了出去。手榴弹触地爆炸后,他发现炸死了三个德国兵。莱杰尔回忆说:“我回过头来寻找我那小队英勇的战士,却发现他们早就向四面八方逃散了。”
很多场面还很滑稽可笑。第82空降师505伞兵团2营军医莱尔·B.帕特南(Lyle B.Putnam)上尉发现,自己孤身一人降落在离圣梅尔埃格利斯一英里远的果园里。他收拾好所有的手术器械开始寻找出路,在一道灌木篱墙附近看见有个人影正小心翼翼地向他走来。帕特南紧张地停住脚步,俯身向前小声说出第82空降师的口令“闪电”,随后屏住气息,焦急地等待对方回答“雷鸣”。令他大吃一惊的是,那个人喊了一声“耶稣基督”便扭头“像个疯子似的逃跑了”,把医生气得都忘了害怕。
半英里外,帕特南的朋友,同样孤身一人的第82空降师505伞兵团的随军牧师乔治·B.伍德(George B.Wood)上尉正在拼命按蟋蟀,却无人响应他。当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时,他吓得跳了起来,“看在上帝的分上,牧师,别再发出那个该死的声音了”。伍德挨了骂,乖乖地跟着那个伞兵从这片地里走了出去。
那天下午,医生和牧师将在安热勒·勒夫罗夫人工作的圣梅尔埃格利斯镇的学校里,进行他们自己的战争——一场穿着什么样的军装都无关紧要的战争,他们将看护敌我双方受伤和垂死的士兵。
尽管还得再过一个多小时才能把全体伞兵空投完毕,但是凌晨两点左右,多股分成小队的坚定伞兵正在接近他们的目标。有个小队已经向目标——犹他海滩上方富卡维尔村(Foucarville)里由地下掩蔽部、机枪和反坦克炮阵地构成的据点——发起了攻击。这个战略要点极其重要,因为从这里能控制犹他海滩地区后方交通要道上的一切活动,敌军坦克要想到达滩头阵地,必须使用这条道路。攻击富卡维尔需要整整一个连的兵力,但只有第506伞兵团1营B连连长克利夫兰·R.菲茨杰拉德(Cleveland R.Fitzgerald)上尉率领的11个人到达目的地。菲茨杰拉德和他的小队成员决心极大,他们不再等待便向敌军阵地发起进攻,这是D日空降突击中第101空降师进行的第一场有记载的战斗。菲茨杰拉德和他的战士们逼近敌人的指挥所,战斗很激烈也很短促,德军哨兵一枪打中菲茨杰拉德的肺部,但他在倒下去的时候也杀死了那个德国兵。最后,寡不敌众的美国人只好撤退到村边,等候天亮和增援部队的到来。他们不知道,40分钟以前有9个伞兵已经到达了富卡维尔,他们直接在据点内落地。现在,这9个人在俘获他们的德国兵监视下,坐在地下掩蔽所里听一个德国兵吹口琴,对外面的战斗一无所知。
对每个人,尤其是对将领们来说,这段时间是极度不安令人发狂的。他们没有参谋,没有通讯联络,甚至没有部下可以指挥。马克斯韦尔·泰勒少将发现身边有好几个军官,但只有两三个士兵,他对他们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军官指挥这么少的士兵。”
马修·李奇微少将拿着手枪独自待在一片田野中,觉得自己运气不错。他后来回忆说:“虽然没看见朋友,至少也没发现敌人。”
他的副手、全面负责第82空降师伞降突击行动的詹姆斯·加文准将,这会儿还在好几英里外的梅尔德雷河的沼泽地里。
加文和一群伞兵正千方百计地从沼泽里打捞装备器材,其中就有急需的无线电、反坦克火箭筒、迫击炮和弹药。他知道,天亮时他的部下要在德军猛攻之下坚守空降场的“脚跟”部分。他同伞兵们站在齐膝深的冷水里,心中的忧虑如潮涌来:他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些找到了他们这一小群人的伤员,这会儿伤兵们就躺在沼泽边上。
大约一小时以前,加文看到远处的水边有红色和绿色的灯光,便派副官雨果·奥尔森(Hugo Olson)中尉去看看那是怎么回事,他希望那是第82空降师下辖的两个伞兵营的集合光标。然而奥尔森一去不返,加文不禁焦急起来。他身边的约翰·迪瓦恩(John Devine)中尉光着身子在河中心潜水摸器材,加文后来回忆说:“他每次浮出水面时就像一座白色的雕像,我就忍不住想,要是德国人发现了,他就完蛋了!”
突然,一个人影从沼泽中挣扎着走了出来。他浑身湿透,泥泞满身,原来是奥尔森回来了。他报告说,就在加文和战士们待的地方正对面,有条铁路沿着加高的路基穿过沼泽。这是当天夜里的第一个好消息,加文知道这一带只有一条铁路——经过梅尔德雷河谷的瑟堡—卡朗唐铁路。准将放心了,他终于知道身在何处了。
在圣梅尔埃格利斯郊外的苹果园里,第82空降师505伞兵团2营营长本杰明·海斯·范德沃特(Benjamin Hayes Vandervoort)中校在跳伞时扭伤了脚踝,他的任务是占领并坚守通向小镇——犹他登陆滩头的桥头堡侧翼——的北部要道。他身负伤痛却努力装得若无其事,决心不顾一切坚持参加战斗。
坏运气让范德沃特变得很顽强,他对待工作一直很严肃认真,有时有些过分认真。他和很多陆军军官不同,范德沃特没有一个人人爱叫的昵称,也不像其他军官热衷的那样培养跟下级之间的亲密关系。然而,诺曼底改变了这一切,给他带来很大变化,正如李奇微少将后来回忆的那样,诺曼底使他成为“我所知道的最勇敢、最顽强的战地指挥官之一”。范德沃特忍着脚踝的伤痛同部下并肩作战了40天,他最需要的正是官兵们的赞赏。
505伞兵团2营军医帕特南上尉还在为灌木篱墙中遇上的那个莫名其妙的伞兵而恼火,他在果园里同中校和一些伞兵相遇,帕特南至今仍对他刚见到范德沃特时的事情记忆犹新。“他披了件雨衣,借着手电的光亮坐在那里研究地图。他认出了我,把我叫过去轻声说帮他看看脚脖子,让我尽量不要把动静搞大。他的脚踝明显骨折了,但他坚持要重新穿上跳伞靴,并让我们把带子系得很紧”。接着,在帕特南的注视下范德沃特拿起步枪,把它当拐棍支撑着向前迈了一步。他环视了一下身边的官兵,说了句“好吧,我们出发”,便穿过田野向前走去。
和东边的英军伞兵一样,美军伞兵——无论是高兴还是伤心,害怕还是痛苦——开始执行他们来到诺曼底所要执行的任务。
这就是D日的开始。D日最初的攻击者——约18000名美国兵、英国兵和加拿大兵,来到了诺曼底战场的两翼,他们之间是五个登陆滩头;而海平面以外,由5000艘舰船组成的强大的登陆舰队正在浩浩荡荡地向法国海岸驶来。第一艘舰只——海军U登陆编队指挥官唐·帕迪·穆恩(Don Pardee Moon)海军少将乘坐的美军“贝菲尔德”号武装运输船——离犹他海滩只有12英里,正准备抛锚。
宏大的登陆计划渐渐开始付诸实施,但德军还蒙在鼓里,其原因是多方面的:天气不好、侦察不力(此前几周内,德军只派了几架飞机到港口锚地侦察,但飞机全被打了下来)、他们坚持认为盟军一定是在加来登陆的错误判断、指挥系统混乱而重叠、对已破译的地下抵抗组织的密码信息不够重视等等,都起到了一定的作用。那天晚上,连雷达站都没发挥作用,有些雷达站被炸毁了,没有被炸坏的又受到干扰——盟军飞机沿着海岸扔下一捆捆被称为“窗户”(window)的能让雷达屏幕产生雪花的金属箔条。只有一个雷达站做了报告,但它说:“英吉利海峡航行正常。”
第一批伞兵着陆后过了两个多小时,诺曼底的德军指挥官才意识到今晚要出大事了。首批零零碎碎的报告开始送上来了,德国人就像一个麻醉后逐渐恢复神志的病人,终于逐渐清醒了。
[1] 我无法确定广场上的伤亡人数。因为在向小镇发起进攻并最后占领它以前,零星的战斗一直在全镇各处进行,最好的估计是大约12人牺牲、受伤或失踪。他们大都属于第505伞兵团2营F连,连战斗日志里有一段短小而悲伤的记载:“卡迪许少尉和下列战士落进小镇,当场被德军枪杀:希勒、布兰肯希普、布赖恩特、范霍尔斯贝克和特拉帕。”二等兵约翰·斯蒂尔看见两个人掉进了着火的房子,他认为其中之一是在他之后跳伞的同一个迫击炮小组的二等兵怀特。第505伞兵团团长威廉·E.埃克曼中校说,“团部的一位牧师……落到了圣梅尔埃格利斯,他被俘后很快就被枪决了。”——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