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阿纳姆烟雾缭绕的废墟到索恩被炸毁的桥梁,在无数散兵坑和绵延的树林中,在河流堤岸边和被炸楼房的瓦砾中,在轰鸣的坦克上和关键桥梁的入口处,参加“市场—花园”行动的盟军官兵和与他们交战的德国人,都听见从西边传来了低沉的隆隆声。参加第二次空运的飞机和滑翔机排成一个又一个编队正在接近,让天空都变暗了。引擎持续发出的越来越响的嗡嗡声让英美联军和荷兰人心中再次充满了力量和希望。而对大多数德国人来说,这个声音就像毁灭的前兆。军人和平民都朝天空凝望,等待着。时间是9月18日,星期一下午,马上就到14点了。

机群规模之庞大,甚至让昨日的类似景象相形见绌。17日的机群编队分别沿着两条不同的航线飞行,一个是北路,一个是南路。现在,由于天气恶劣,以及希望对机群实施更加严密的保护,免遭德国空军的打击,第二次空运集中走北路前往荷兰。近4 000架飞机紧密排列成一个庞大的纵队,覆盖了一公里又一公里的天空,机群高度从300米到760米不等。

1 336架美军C―47运输机和340架英军“斯特林”轰炸机翼尖挨着翼尖并排飞行,它们组成了这条“空中列车”的主体。这些飞机中有些运载着部队,其他的飞机牵引着数量大得惊人的滑翔机——1 205架“霍萨”滑翔机、“韦科”滑翔机以及庞大的“哈米尔卡”滑翔机。在这条160公里长的飞行编队的后部是252架四引擎的“解放者”轰炸机,它们运送的是货物。在上方和两翼保护这些编队的是867架战斗机——有英国的“喷火”战斗机和发射火箭弹的“台风”战斗轰炸机,还有美国的“雷霆”和“闪电”战斗机。起飞的时候,第二次空运总共载着6 674名空降部队官兵、681台车辆和装了货物的拖车、60门火炮以及弹药,还有将近600吨补给品,另外包括两辆推土机。[1]

在高射炮火的笼罩下,这个庞大的机群在斯豪文岛的荷兰海岸进入大陆,然后向东朝内地飞去,前往斯海尔托亨博斯镇南边的一个交通控制点。在那里,由战斗机开路,整个纵队分成3个部分。美军机群以精确的时间完成着困难而又危险的机动动作,突然转向南边和东边,朝第101空降师和第82空降师的区域飞去。与此同时,英军编队则向北飞往阿纳姆。

和昨日一样,飞行过程中仍有不少问题出现,尽管在某种程度上减少了一些。混乱、飞行中断以及致命的事故对滑翔机机群的打击尤其严重。早在第二次空运到达空降场之前,就有54架滑翔机由于设备或人为问题而坠落。大约有26架在英格兰内地和英吉利海峡上空中断飞行,人们看到其中两架在飞行过程中解体。还有26架在敌方占领区上空约130公里长的飞行过程中被过早地释放,着陆的地方远离比利时和荷兰的空降场,落到了德国境内。在一次古怪的事故中,一名惊魂未定的空降兵冲进驾驶舱猛拉松脱杆,致使滑翔机与牵引机脱离。不过,总体而言,部队的伤亡是比较轻的,和昨日一样,最大的损失还是在珍贵的货物方面。厄克特的部下似乎再次遭到了命运的折磨——损失的货运滑翔机,一半以上是飞往阿纳姆的。

命运也捉弄了德国空军。上午10点,由于没有发现预计中的盟军机群的影子,于是德国空军的指挥官们便把190架飞机的一半以上撤回了基地,其余的飞机则在荷兰北部和南部上空巡逻。第二次空运机群飞进来的时候,这些德国飞机中有半数不在自己原先的防区或正在加油,结果只有不到100架“梅塞施米特”和Fw 190战斗机匆匆前往阿纳姆和艾恩德霍芬地区参加战斗。没有一架德军飞机能够穿越保护兵员运输机纵队的庞大的盟军战斗机屏障。这次任务完成之后,盟军飞行员声称击落了29架“梅塞施米特”战斗机,而美军只损失了5架战斗机。

机群靠近空降场的时候,开始被猛烈的地面炮火包围。缓慢移动的滑翔机队列在靠近索恩以北的第101空降师的空降场时,遇到了低空的阴霾和雨水,这在某种程度上遮蔽了德军炮手的视线。但从贝斯特地区发射出的持续而致命的高射炮火打进了迎面而来的纵队之中,有一架可能是运送弹药的滑翔机遇到高射炮火的猛烈打击而爆炸,瞬间粉身碎骨。有4架牵引机在释放滑翔机时相继被击中,两架立即着火,一架坠毁,另一架则安全着陆。3架布满弹痕的滑翔机在空降场迫降,机上的人员奇迹般地安然无恙。计划飞往泰勒少将的第101空降师空降场的450架滑翔机中,总共有428架载着2 656名机降步兵、车辆和拖车安全着陆。

在北边24公里处,加文将军的第二次空运在滑翔机进入空降场时,受到了仍然在那里肆虐的战斗的威胁。第82空降师的损失大于第101空降师的损失,飞机和滑翔机飞进了冰雹般的高射炮火之中。德国炮手们的射击精度尽管没有昨日那么高,但也击落了6架牵引机,它们是在释放了滑翔机之后急转脱离时被击落的。其中1架牵引机的机翼被炸掉了,另外3架在烈火中坠毁,还有1架落在了德国境内。为了争夺空降场而不顾一切地交火,迫使许多滑翔机在其他地方着陆,有些滑翔机的着陆地点距离它们的目标有5~8公里远,还有一些最终飞到了德国。不过更多的滑翔机驾驶员决定就在他们预定的空降场降落。每块空降场都被炮弹和迫击炮弹炸得坑坑洼洼,还遭到机枪的交叉射击,成了无人地带。许多滑翔机迅速进行硬着陆,结果要么摔坏了起落架,要么就是向前翻覆。不过飞行员们极端的机动奏效了,不论是部队还是货物,都出人意料地没有遭到多少伤亡或者损失。根据报告,着陆过程中无人受伤,只有45人在飞行过程中或者在空降场里被敌人火力命中而出现伤亡。在454架滑翔机当中,有385架到达了第82空降师的空降场,运来了1 782名炮兵、177辆吉普车和60门火炮。起初据说有100多名空降兵失踪,但该数字中有一多半人是在远处着陆的,之后又徒步返回了第82空降师的战线。那些非常坚定的滑翔机飞行员蒙受了最惨重的伤亡,有54人阵亡或失踪。

尽管德国人阻止第二次空运到达的目的没能实现,但在攻击兵员运输机和滑翔机之后飞抵的执行再补给任务的轰炸机时,他们获得了巨大成功。当252架大型四引擎B―24“解放者”轰炸机中的第一架靠近第101空降师和第82空降师的所在区域时,德军的高射炮手已经找到了目标。战斗机在补给机群的前方猛扑下来,试图压制高射炮火,但后者一直引而不发——就像17日霍罗克斯的坦克开始突破时德军炮兵所做的那样,耐心等待战斗机飞过去。然后,他们突然开火,几分钟之内就有大约21架护航飞机被击落。

轰炸机编队跟在战斗机后面,以250米到15米不等的高度飞了进来。空投场上空的炮火和烟雾遮蔽了识别地点用的彩烟和地面标识,甚至连经验丰富的空投手也无法确定合适的地点。每架B―24都装载着约两吨重的货物,补给品开始从飞机的隔舱内随意落下,散布在一片宽广的地区内。第82空降师的伞兵们在空投场里到处乱跑,几乎就在德国人的眼皮底下回收补给品,好歹收回了其中80%的物资。第101空降师就没那么走运了,他们的许多装备包裹几乎直接落在了贝斯特地区的德国人当中,补给品收回率还不到50%。身处“走廊”底部的泰勒将军的部下损失的补给品最多,原计划要空投给他们的物资有100多吨汽油、弹药和食品。德国人的防空火力破坏性极大,大约有130架轰炸机被地面炮火击伤,7架被击落,另有4架坠毁。对于在“走廊”沿线遭到围攻的美国人来说,开始时充满期待的一天迅速演变为一场为生存而进行的残酷战斗。

第4伞兵旅第10伞兵营的帕特·格洛弗中尉跳出了飞机,朝着埃德至阿纳姆公路南边的空投场落去。降落伞打开时,他感到猛地抽动了一下,于是便本能地伸过手去拍打系在左肩吊带上的那只拉链帆布包。在帆布包的里面,“伞兵鸡”默特尔咯咯大叫,于是格洛弗放心了。就像他在英国时计划的那样,默特尔正在进行它的第一次战斗跳伞。

格洛弗朝下面看去,觉得地面上的整片荒野都着火了。他能看得见炮弹和迫击炮弹在整个空投场里爆炸,浓烟与烈焰滚滚升起,一些伞兵由于无法及时规避,正在落进火海之中。远处,滑翔机群正在运送皮普·希克斯准将的第1机降旅的剩余兵力,格洛弗能够看见那里有飞机残骸,人们在朝各个方向跑去。一定有什么事情出了可怕的差错。根据任务简报,格洛弗知道阿纳姆应该只有少量守军,而此时空投场应该已经被清理得整洁平静了。在第二次空运离开英国之前,没有迹象说明有什么事情出了差错。然而在格洛弗看来,一场全面战斗就在他的下面进行。他想知道,他们是不是由于某种错误而正在错误的地方跳伞。

当他靠近地面时,机枪的“突突”声和迫击炮沉闷的“砰砰”声似乎把他吞没了。触到地面后,格洛弗小心翼翼地向右肩翻滚以保护默特尔,然后迅速解开吊带。在不远处,格洛弗的勤务兵乔·斯科特(Joe Scott)二等兵刚刚落地。格洛弗把装着默特尔的包递给他,对他说道:“好好照顾它!”透过田野上弥漫的烟雾,格洛弗发现了标明集结点的黄色烟雾。“咱们走!”他朝斯科特喊道。两人动身出发,蜷曲着身子迂回穿行。不论格洛弗朝哪个地方看,都是一片混乱。他的心沉了下去。显然形势正变得十分严峻。

第156伞兵营B连连长约翰·卢埃林·沃迪(John Llewellyn Waddy)少校下降的时候也听到了机枪射击时发出的那种不祥的声音,机枪火力似乎正从各个方向鞭挞着这片地区。“我无法理解,”他回忆说,“我们已经留下了德国人在逃跑、他们的部队乱了套的印象。”沃迪在下降过程中摆动着降落伞,他发现空投场几乎被猛烈炮火产生的烟雾遮蔽住了。他在空投场南端着了陆,动身前往本营的集结点。“似乎到处都有迫击炮弹在爆炸,我向前走的过程中看见死伤无数。”沃迪快到集结点时,迎面撞上了营部一名发怒的上尉,他是在昨日跳伞进入荷兰的。“你们来得太晚了,”沃迪记得那个人喊道,“你们是否意识到我们在这里等了4个小时?”那名军官激动起来,立即开始向沃迪简要介绍情况。“我听的时候震惊了,”沃迪记得,“那是我们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即事情的进展并不像计划的那么好。我们立即组织起来,当我四下张望的时候,在我看来前面的整片天空都烧着了。”

沃尔夫海泽火车站西边有两个空降场,一个是金克尔荒野,另一个是雷耶斯营地。在这两个着陆区域里,伞兵和机降步兵似乎都落进了一场猛烈的战斗中。德军从缴获的“市场—花园”行动文件里知道了空投场和空降场的位置,与在地面上的英国人不同,他们通过仍然占领着的海峡港口里的雷达装置——例如敦刻尔克的雷达站——能够精确地计算出第二次空运到达的时间。党卫军部队和高射炮兵匆匆脱离阿纳姆的战斗,赶到上述区域,20架德国空军战斗机也在地面导航指引下飞了过来,正在持续地低空扫射这些地区。地面战斗同样激烈,为了把进犯之敌从荒野里清理出去,英军发起了刺刀冲锋,就像他们在夜间和清晨时所做的那样。

迫击炮弹击中了昨日降落的滑翔机,把它们变成燃烧着的火团,那些火团接着又把荒野点着了。进行渗透的德军部队用那些被废弃的滑翔机来掩护他们的进攻,而英国人则亲自把那些飞机点燃,不让它们落入敌手。在这片荒野的某处地段,大约50架滑翔机燃烧成了一片火海,皮普·希克斯准将的机降旅——其中有半个营已经被派到阿纳姆了——总算以顽强的意志守住了该区域。伞兵和着陆的滑翔机带来了2 119名官兵,他们取得了远远超过空中和地面人员所能相信的成功,即使在战斗正在进行的时候,空运兵力的90%也在着陆——而且是落在正确的地方。

罗纳德·G. 贝德福德空军上士是四引擎的“斯特林”轰炸机的机尾机枪手,他发现星期一的任务与他在星期天执行的那次迥然不同。当时,坦率地说,19岁的贝德福德对这种日常的飞行感到厌倦。现在,当机群靠近空投场的时候,地面火力既持续又猛烈。贝德福德发现,在原野边缘有一门装在卡车上的高射炮,他不顾一切尽力把自己的机枪对准它。他看见自己发射的曳光弹划着弧线落了下去,然后那门炮就不再射击了,贝德福德顿时兴奋异常。“我打中了他!”他喊道,“听着,我打中了他!”这架“斯特林”轰炸机稳定地在航线上飞行,贝德福德注意到周围的滑翔机似乎全都过早地与它们的牵引机脱离了,他只能假定猛烈的地面火力使得许多滑翔机驾驶员想解脱出来,以图尽可能快地落下。然后,他看见自己牵引的那架“霍萨”滑翔机上的牵引绳脱落了,贝德福德注视着那架滑翔机突然下降高度,他确信它将在落地之前就会与其他滑翔机撞在一起。“场面一团糟,”他回忆说,“那些滑翔机似乎在陡直地进行俯冲,又恢复水平飞行,靠惯性滑行,那个样子就像要直接相撞。我真想知道它们怎么才能成功。”

罗伊·哈奇中士是“霍萨”滑翔机的副驾驶,这架飞机载着一辆吉普车、两辆装满了迫击炮弹的拖车,还有三名士兵。哈奇看见前面的高射炮在猛烈开火,不知道他们怎样才能落下去。亚力克·扬上士是驾驶员,当他驾驶滑翔机垂直俯冲,然后又恢复水平飞行时,哈奇吃惊地注意到每个人似乎都朝着同一个触地点而去——包括一头奶牛,那头奶牛就在他们的前面疯狂地奔跑着。不知怎么地,扬驾驶着滑翔机安全着陆了,士兵们立即跳了出去,开始打开飞机的尾部。在不远处,哈奇注意到有3架滑翔机仰天躺着。突然,随着一种撕裂般的刺耳声音传来,另一架“霍萨”滑翔机在它们的上面迫降了。那架滑翔机直接撞过来,切掉了哈奇的滑翔机机头,包括座舱盖和驾驶舱,而几分钟前哈奇和扬就坐在那里。然后,那架飞机朝前滑行,就在他们的面前停了下来。

其他滑翔机根本就没有到达空降场,有些远在8公里之外的地方坠落。有两架是在莱茵河南岸降落的,其中一架就在德里尔村附近。士兵们把伤亡人员留给荷兰平民照看,自己则从已经被遗忘却仍然在运行的德里尔渡口渡过了莱茵河,顺利归队。[2]

有些C―47运输机在靠近空投场时被击中,起火燃烧。跳伞前大约10分钟,边民团第1营的弗朗西斯·菲茨帕特里克(Francis Fitzpatrick)中士注意到,高射炮火密集地打了上来,年轻的伞兵金杰·麦克法登(Ginger MacFadden)二等兵猝然一动,边叫边用双手伸向右腿。“我被击中了!”麦克法登咕哝道。菲茨帕特里克迅速替他检查了一下,然后给他注射了一针吗啡。随后中士注意到飞机似乎在颠簸。他弯下身子朝窗外看时,驾驶舱的门开了,神色紧张的调度员走了出来。“起立,为红绿灯做好准备!”他说道。菲茨帕特里克看着那一排伞兵,他们已经挂上挂钩,准备跳伞。他能够看见烟从左侧发动机里冒出来。菲茨帕特里克第一个跳伞,但就在他的降落伞打开之时,受伤的飞机一头栽向了地面。在菲茨帕特里克触地之前,他看见那架C―47运输机插进了右边的田野里,机头着地翻了过去。他确信,机组人员和金杰·麦克法登在劫难逃。

在另一架C―47运输机里,美军机长跟第11伞兵营火力支援连连长弗兰克·道格拉斯·金(Frank Douglas King)上尉说笑道:“你们将很快落到那里,而我将回家吃腊肉和鸡蛋。”那个美国人在金的对面坐了下来。几分钟后绿灯亮了,金朝机长瞥了一眼,他似乎睡着了,驼着背,下巴压在胸口,手放在大腿上。金有种感觉,有什么事情不那么对头。他摇了摇那个美国人的肩膀,那人朝一边倒了下去,他死了。金看见对方身后的机身上有一个大洞,好像是被一颗12.7毫米机枪子弹打穿的。金站在门口,准备跳伞,他看见火焰从左翼冒了出来。“我们着火了,”他朝乔治·加特兰(George Gatland)军士长喊道,“同飞行员核实一下。”加特兰朝前走去。驾驶舱门一打开,一片烈焰就冲出来横扫整个机舱。加特兰猛地把门关上,金命令士兵们跳伞。他相信他们现在没有飞行员了。

加特兰估计,伞兵们跳出舱门时飞机高度只有60~90米。他在着陆时碰伤了。加特兰立即清点人数,有4个人失踪了,其中一人还没有离开飞机便在舱门口被炮火杀死了;另外一人跳了伞,但他的降落伞着了火;而加特兰和金得知,第三个人是在不远处着陆的;然后第四个人到了,还背着他的降落伞。他是和飞机一起着陆的,他告诉大家,机组人员设法迫降着陆,而且他们还神奇地从飞机里走了出来。现在,他们距离奥斯特贝克还有24公里,远离英军战线,于是金上尉一行人开始徒步返回。他们离去时,那架在400米之外熊熊燃烧的C―47运输机爆炸了。

在一些地区,伞兵们安全地跳了伞,却发现自己落进了一波波喷射的炮火之中。许多人拼命猛拉降落伞的绳子,试图避开这些曳光弹,结果却在空投场的边缘着陆,落到了茂密的树林里,有些人在挣扎着要摆脱降落伞的时候就被狙击手击中了。其他人在远离空投场的地方着陆,在某个地区,一个营的部分官兵甚至降落在了德军身后,随后他们押着80名俘虏前往集结点。

空投场里,落地后的伞兵们在密集火力的打击之下丢掉降落伞,迅速跑开隐蔽起来,一小部分受了重伤的人躺得到处都是。雷金纳德·布赖恩特(Reginald Bryant)二等兵受遭到迫击炮弹爆炸的气浪冲击,大脑严重震荡,一时间瘫痪了。他能意识到周围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但浑身上下一块肌肉也动弹不得,只能无助地看着。而同机的人则认为他已经阵亡了,于是捡起他的步枪和子弹,匆匆赶往集结点。

许多士兵被意外的状况、持续的机枪和狙击手火力搞得措手不及,于是飞快地跑进树林里隐蔽起来。几分钟后,这些地区就只剩下死伤者了。金杰·格林中士是一名体能训练师,他乐观地带来一个足球,准备于意料中的轻松战斗结束之后,在空投场中进行一场比赛。他跳伞后触地过猛,结果折断了两根肋骨。格林不知道自己在那里躺了多长时间,等他恢复知觉的时候,除了伤亡人员之外就剩他孤零零一个人了。他痛苦地坐了起来,几乎立即就有一名狙击手朝他射击。格林马上站起来向着树林猛冲迂回,子弹在他四周“嗖嗖”飞过。肋骨的疼痛一再迫使格林倒在地上,他确信自己将会被击中。在荒野上滚滚而来的烟雾之中,他与那名狙击手的奇特决斗似乎持续了数小时。“我一次只能走五六米远,”他记得,“我认为,我的对手要么是一个施虐狂的杂种,要么是一个该死的二流射手。”最终,格林紧捂着他受伤的肋骨朝树林发起了最后冲刺。到达林边后,他投进灌木丛并倚着一棵树滚了过去,就在这一刻,最后一颗子弹“啪”的一声打进了他头上的树干。在生命中最为绝望的状况之下,他跑了至关重要的几米。格林精疲力竭,疼痛难忍,他缓慢地从伪装服里把瘪了气的足球取出来,痛苦地把它扔掉了。

许多人会一直记得他们跳伞后那最初的可怕时刻。起码有12名伞兵回忆说,在金克尔荒野上,为躲避子弹和燃烧的树丛而飞奔逃命的过程中看见了一名20岁的年轻中尉,躺在荆豆丛里的他身负重伤。当他吊在降落伞下面无助地摇摆时,曳光弹击中了他的双腿和胸部。这名军官被人从空投场转移出来的时候,帕特·格洛弗中尉看见了他。“他痛苦得令人恐惧,”格洛弗记得,“而大家又不能动他。我给他注射了一针吗啡,并且许诺一有机会就派一名医护兵来。”雷金纳德·布赖恩特二等兵在空投场里从瘫痪状态中恢复了过来,他前往集结地区时也碰巧遇见了这名军官。“我走近他时,烟正从他胸部的伤口中冒出来,他的痛苦非常可怕。我们几个人同时来到他的面前,他乞求我们杀死他。”有一个人,布赖恩特记不清是谁了,缓缓蹲下身来,把自己上了膛的手枪递给中尉。大家匆匆离开时,荒野上的大火正在缓慢地移向那位受苦的军官躺着的地方。后来救援队偶然看到了他的尸体,大家的结论是这名中尉自杀了。[3]

第4伞兵旅旅长沙恩·哈克特准将以其特有的精确性,在他为自己的旅部选定的地点300米之内着陆了。尽管敌军火力凶猛,但准将首先关心的事情却是寻找下降过程中丢失的手杖,结果他与一群德国兵不期而遇。“我比他们更害怕,”他回忆说,“但他们似乎急于投降。”哈克特能说一口流利的德语,他粗暴地告诉他们等着,在找回他的手杖之后,这位身材修长、小胡子修剪得十分整洁的准将平静地押着他的俘虏们离去了。

哈克特在心情最好的时候也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动辄发火或喜形于色。他不喜欢此刻看到的场面,他本来期望这些区域安全且井然有序。现在,在手下军官们的簇拥之下,他准备让自己的部队开拔。这时,厄克特少将的参谋长查尔斯·麦肯齐中校驱车赶到,来完成令他感到痛苦的任务。麦肯齐把哈克特拉到一边,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告诉他对指挥权这个过分敏感的问题所做出的决定和结论”,在厄克特和拉思伯里不在的时候,由皮普·希克斯准将负责该师。麦肯齐继续解释说,厄克特在英格兰的时候就做出了这个决定,即一旦他与拉思伯里失踪或者阵亡,就由希克斯接管。

麦肯齐回忆说,哈克特很不高兴。“瞧,查尔斯,我当准将比希克斯早,”他告诉麦肯齐,“因而应该由我指挥这个师。”麦肯齐的态度是坚定的,他说:“我完全理解,长官,但将军确实给了我接替的顺序,我们必须照办。另外,希克斯准将已经在这里待了24小时了,现在更熟悉战况。”麦肯齐说,倘若他“打乱了工作安排,做点什么”,那只能让事情更糟糕。

不过,在麦肯齐看来,显然事情不会到此为止。厄克特和哈克特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微妙的不和。尽管这位情绪不稳定的准将完全有资格指挥全师,但在厄克特看来,他缺少年龄稍长的希克斯所拥有的步兵经验。此外,哈克特是骑兵和装甲兵出身的人,而大家都知道,厄克特对装甲兵准将们的评价稍低一些,长期以来厄克特都在与步兵打交道。有一次在公开场合,厄克特提到哈克特时曾开玩笑地说他是“出了故障的装甲兵”——哈克特并不觉得这句话很好玩。

麦肯齐告诉哈克特,他的第11伞兵营要从旅里抽调出来,立即奔赴阿纳姆和阿纳姆大桥。对哈克特来说,这是最后的冒犯。他之所以对这个旅感到骄傲,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因为它的素质,它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整体单位,作为一个独立的团队而作战。现在它却要被分成几部分,他对此深感震惊。“我不喜欢在没有商榷的情况下被告知要放弃一个营,”他气呼呼地告诉麦肯齐,接着想了想又补充说,“当然,如果有哪个营要走的话,那就是第11伞兵营。该营降落在空投场的东南角,离阿纳姆和阿纳姆大桥最近。”但他要求用另外一个营来交换。麦肯齐回答说,他认为希克斯会给他一个营。这样一来事情就暂时结束了。才华横溢、脾气火爆、精力旺盛的哈克特向不可避免的事情屈服了。眼下,希克斯能顾及的是这场战斗,但哈克特却决心要照顾好他自己的旅。

对英国人来说,这是一个糟糕而又血腥的下午。第二次空运充斥着问题。厄克特少将和拉思伯里准将的命运仍然是个未知数;弗罗斯特中校的那点兵力坚守在阿纳姆大桥的北端,但又岌岌可危;而在两名准将之间,性格上的冲突正在增强;此外,又有一个出乎意料的灾难发生了。

希克斯的第1机降旅损兵折将,由于连续作战而疲惫不堪,他们绝望地注视着35架“斯特林”轰炸运输两用飞机把补给品空投到了空投场以外的其他地方。计划要空投给阿纳姆英军部队的87吨弹药、食品和补给品中只有12吨到了他们手里,其余的都广泛地散布在西南方向,落到了德国人当中。

在近8公里外的安东·德克森家里,厄克特少将仍然被德国人围困着。外面街道上的那辆自行火炮以及炮组成员离得很近,所以厄克特和同行的两位军官不敢冒险说话或移动。他们身上除了一些巧克力和水果硬糖外没有别的食物,更没有水和盥洗设备。厄克特有种绝望的感觉,他既不能休息,又不能睡觉,只能郁闷地沉思战役进展以及第二次空运的到达,他不知道第二次空运推迟了。他想知道霍罗克斯的坦克部队推进了多远,更想知道弗罗斯特是否还在大桥上坚持着。“倘若那时我知道当下形势的话,”他后来回忆说,“我就会不顾军官们的担心而尝试突围,无论有没有德军。”厄克特安安静静,一言不发,他发现自己正死盯着詹姆斯·克莱明森上尉的“八”字胡。“我原先都没有注意到那浓密的毛茸茸的翘八字胡,”他写道,“但现在没有什么别的可看。”那道“八”字胡让他恼火,因为它显得“愚蠢透顶”。

尽管厄克特满腹心事,却从来没有想到他有关师内指挥链做出的决定会出问题,这个紧急关头的指示正迅速在希克斯和哈克特之间形成一种复杂的对抗。现在是9月18日,星期一下午4点,厄克特离开他的师部几乎一整天了。

党卫军第2装甲军军长威廉·比特里希将军被盟军第二次空运的庞大规模震惊了。莫德尔元帅纠缠着他,要他迅速夺回阿纳姆大桥,而哈策尔一级突击队大队长和哈梅尔旅队长又催促他派出增援,比特里希发现自己面临的问题越来越严重。他神色严肃地凝视着阿纳姆以西的天空中盛开着的数百个五彩斑斓的降落伞,以及铺天盖地的滑翔机,深感绝望。他从德国空军的通信网得知,另外两场大规模空投也已经开始了。比特里希试图猜测盟军的力量,他大大高估了此刻在荷兰的英美联军数量。他认为,也许另外一个师已经着陆了,足以让胜负的天平向进攻者们倾斜。

在比特里希看来,盟军力量的加强与德军增援部队的到达,已经成了一场致命的赛跑。到目前为止,只有少量人员物资到达他这里,相形之下,盟军似乎有用之不竭的资源。他担心盟军可能在次日再进行一次空投。在荷兰的狭窄疆域内,由于困难的地形、桥梁,以及靠近不设防的德国边境,如此规模的兵力可能意味着一场灾难。

比特里希的部队与南边斯图登特大将的第1伞兵集团军之间没有什么协同。尽管斯图登特的部队不断得到冯·灿根的第15集团军余部的增援,但这支遭到重创的部队的运输工具、枪炮和弹药都极其缺乏,要重新把他们装备起来需要若干天,也许要若干个星期。与此同时,挡住蒙哥马利进攻的全部责任都落到了比特里希身上,而他最紧迫的问题,仍然是奈梅亨的大桥以及阿纳姆大桥北入口处英军令人难以置信的防御。

只要盟军部队在那里继续抵抗,比特里希就会受阻,无法把自己的部队沿着公路机动到奈梅亨。哈梅尔的弗伦茨贝格师正在努力渡过莱茵河,该师完全依赖于潘讷登的轮渡——这是一种缓慢而单调乏味的渡河方式。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阿纳姆的英国人开始犹豫和怀疑自己能否坚持下去的时候,比特里希却深深地忧虑着这场战役的结果。他看到帝国正危险地处于遭到入侵的边缘,接下来的24小时就可能见分晓了。

比特里希的上级需要面对的问题范围更加广泛。在B集团军群宽广战线的各处,莫德尔元帅正在调动部队,全力阻挡美军第1集团军和第3集团军的无情进攻。尽管著名的冯·伦德施泰特官复原职,再次恢复了秩序和凝聚力,但他为了获得增援部队,正在动用国家的最后一点人力。找到把部队从一个地区运送到另一个地区所需要的汽油也越来越成问题。而从希特勒的最高统帅部得不到什么帮助,柏林似乎更关心苏联红军来自东方的威胁,而不是盟军从西边的进攻。

尽管有其他的忧虑,莫德尔却似乎自信能够战胜在荷兰出现的威胁,他仍然确信这个国家的沼泽、堤岸和水陆障碍能够为他提供时间,从而阻止并击败蒙哥马利的进攻。比特里希却不这么乐观,他敦促莫德尔应该在形势恶化之前采取几个重要步骤。在比特里希看来,炸毁奈梅亨和阿纳姆的大桥是必要的,而且要立即爆破,但他每次提出这个建议都让莫德尔恼火。“莫德尔每天都来视察,他很独断自负,总是要求做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比特里希后来回忆说,“他会就眼前的形势当场下达一系列命令,但不论是哪次会议,他都不会待上足够长的时间来听完或者批准长远的计划”。比特里希担心,如果盟军突破,德国就会随之发生令人惊骇的不测。而莫德尔并没有领会到这一点,相反,他纠缠于细节问题:他尤其关心的就是德军未能收复阿纳姆大桥。在受到这个含蓄批评的刺激之后,比特里希告诉陆军元帅:“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兵,还没有见过部队打得这么艰苦。”莫德尔不为所动。“我要那座大桥。”他冷冰冰地说道。

18日下午,比特里希试图再次向不耐烦的莫德尔阐述他对总体形势的看法。奈梅亨大桥是整个作战行动的关键,他争辩说,如果把它炸掉的话,那么盟军的进攻就会身首相离。“元帅阁下,我们应该在还来得及的时候炸掉瓦尔河上的大桥。”比特里希说道。莫德尔非常固执。“不!”他说道,“回答是不!”莫德尔不仅坚持认为大桥能够守得住,他还要求斯图登特的集团军和弗伦茨贝格师在英美联军到达大桥之前就把他们挡住。比特里希直言不讳地说,他不相信盟军能被遏制住,他告诉莫德尔,到目前为止,那个地区几乎没有德军装甲部队,而且还有更严重的危险,即蒙哥马利势不可当的坦克部队将会达成突破。随后比特里希又叙述了他的担忧,他预料还会有空降行动。“如果盟军从南边的进攻获得成功,如果他们在阿纳姆地区再空投一个空降师,我们就完了,”他说道,“通往鲁尔区和德国的路线将被打开。”莫德尔不为所动。“我的命令不变,”他说道,“奈梅亨大桥不能炸掉,而且我要求在24小时之内夺回阿纳姆大桥。”

其他人知道完成莫德尔命令的难度。霍亨施陶芬师师长哈策尔已经无兵力可用,他的部队全都参战了。没有额外的增援部队到达,而盟军第二次空运的规模又让人严重怀疑他的部下是否还有能力阻止和遏制住敌人。和比特里希一样,哈策尔也相信“盟军空投的只不过是空降部队的一支先头部队。我确信还会有空降行动,然后他们将进攻,杀向帝国”。由于装甲部队数量有限,哈策尔不知道自己能否挡住敌人,不过他却已经成功地让一个地方变得安全了——那就是他的师部所在的院子。在那里,他冒大不韪置战俘的权利于不顾,命令几百名英军空降兵在警卫的看守下待在铁丝网里面。“我完全确信,”他后来回忆说,“皇家空军不会轰炸他们自己的部队。”

哈策尔自诩是一个亲英派(“我对英国的东西有种偏爱”),他曾经作为交换生在大不列颠学习过。他喜欢在俘虏当中走来走去,试图进行交谈,以练习他的英语,还希望能从中套出情报来。英国兵的士气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傲慢不恭,自信自恃,只有老兵才能做到这样。”他回忆说。俘虏们的水准使哈策尔确信,战斗远没有赢得胜利。为了动摇厄克特的部队,也为了防止敌人集中力量发动任何形式的突击,他在18日傍晚命令霍亨施陶芬师“不惜任何代价,整个晚上都要不停地进攻”。

弗伦茨贝格师师长哈梅尔旅队长则“由于太忙了,根本顾不上担心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事情。我在下莱茵河作战,忙得不可开交”。哈梅尔承担的任务是攻占阿纳姆大桥,同时保卫瓦尔河渡口以及两者之间的地区,因而他的问题远比哈策尔严重。用渡船把部队送过河,进展速度就像蜗牛爬行一般。部队、装备以及坦克都被装到临时扎成的橡皮筏子或者木筏子上,通向水边的道路变得泥泞不堪。坦克和车辆从筏子上滑下去,有些甚至被水冲走了。更糟糕的是,由于盟军飞机不断进行低空扫射,几乎所有的摆渡和护航行动都得在夜间进行。在一整天内,哈梅尔的工兵只把两个营连同其车辆和装备送入了阿纳姆—奈梅亨地区。固然,哈梅尔的部下现在是在奈梅亨市中心以及公路桥的南边,但他仍然怀疑他们能否阻止英美联军坚定不移的进攻。尽管给他下达的命令是不得炸掉大桥,但哈梅尔仍然为不测做好了准备。他的工兵已经在桥下安放了炸药,并在北岸伦特村附近的一个路边地堡里设置了引爆装置。他希望,如果他们守不住的话,比特里希会批准把公路桥和铁路桥炸掉。如果比特里希不批准的话,哈梅尔也已经做出了决定:只要英国人的坦克突破防御并开始过河,他就会违抗上级的命令,把这两座桥炸掉。

[1] 在对飞机数量进行整理的时候,有些不一致之处。美国人给的数字是总共3 807架飞机,英国人给的是4 000架飞机。上面所使用的总数,系来自布朗宁将军的军部战后报告,它表明,数字上的不同之处似乎在于战斗机的数目。按照美国人的说法,有674架战斗机从英国的基地起飞,为第二次空运护航,但没有被包括进这个数字里的是193架在比利时基地里的飞机,如果加上去的话,战斗机的总数就应该是867架。有关“市场—花园”行动的空中军事行动的最好叙述,尤其是在涉及运送兵员的飞机方面,无疑是美国空军的官方杂志《部门研究》第97期中的一篇文章,文章作者是约翰·D.沃伦(John D. Warren)博士,标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区中的空降行动”。——原注

[2] 这个故事大概是杜撰的,但荷兰人愿意讲这个故事。按照奥斯特贝克的特尔霍斯特太太的说法,英国伞兵和他们的装备(包括1门反坦克炮)上了德里尔的渡船时,船工彼得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境地:他不知道是否应该让他们付费。等他们到达北岸后,彼得决定给他们免费。——原注

[3] 尽管众多的目击者证实了这个故事,但我不想吐露这名军官的名字。关于他的自杀仍然有疑点,他受大家喜爱又很勇敢。他可能确实用手枪自杀了,也可能是被狙击手杀死的。——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