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人口普查——古代忠州遗址——求雨之戏——乡郊森林采伐——风土——中国死神的庙宇——涪州——长寿——重庆初印象

周五,3月30日,从宜昌出发的第13天,从上海出发的第51天。我们于黎明启航,穿过一片美丽的乡野。左岸是同样秀美的连绵山川,它们有大约800英尺高,许多河段的山坡都过于陡峭无法种植作物。右岸则是更缓和的山丘,高度从400至500英尺不等,作物从山脚一直种到山顶,后方是高耸至2000英尺的山脉。在早晨明亮的阳光里,空气中浸润着油菜和豆类的芬芳,它们现在花开正盛。河水清澈,舒缓的水流速度有2—3海里/小时,除非岩角拦截使它只能奔腾绕行。这无数的岩岬时不时就使河道收缩,将水流速度提高了一倍。我爬上了岸边的一座村庄,它基本建在离目前河面有200英尺的地方,完全避免了夏季洪水的侵害。和其他许多村庄一样,它横跨在一处陡峭的深谷两侧,种满了高高的柏树,名字是桐园。有一段陡峭的阶梯向上延伸了约一千英尺,穿过这可爱的梯田村庄,阶梯下部是从岩体上干净利索凿出来的。离开绿树掩映、繁花似锦的桐园村,我们越过了涪滩,这个险滩由突出的巨岩形成,但只有在夏季涨潮时才危险。阳光炽烈,10点时我回到床上,穿着睡衣坐到了傍晚,然后又上岸步行了一个小时。这次我穿过了一片漫无边际的砾石岸,它在这片河段很常见。所有的沙嘴上都布满了淘金者抛下的石堆,这些人都被渐涨的河水逼走了。下午7点,我们停在了五陵矶,这处险峻的岩角上立着一座繁忙的铁匠之城,他们用优良的本地烟煤粹炼云阳钢。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这里的山火。航程:90里(22英里)。总行程256英里。

周六,3月31日。我们继续航行在美丽又独特的四川山水中。陡峭的山丘耕地上树木繁茂,中间掩映着村庄,平顶的砂岩悬崖组成了它们的峰顶,片片斜坡上覆盖着小麦、大麦、油菜和罂粟田。山脚下卧着巨大的岩石,这些远古山川的残骸阻塞了河道,形成一系列小型险滩:水流的平均速度将超过4英里/小时。右岸(约500英尺高)的山后绵延着成片平均海拔超过2000英尺高的山脉,它们的构成看似石灰岩,走向为北—东北至南—西南。就像由此至宜昌的所有的主要山脉一样,它们被河流冲出了道路。蜿蜒在砂岩山间的河流一会儿靠近山脉,一会儿又远离,它在万县下方的峡谷中冲出了自己的河道。我很早就上了岸,走过一片无止尽的砾石平地,它间或被沙洲隔断,而沙洲上撒满了棱角分明的巨岩。不管怎么样,它们到夏季都会被洪水淹没。中午,我们经过了一块引人注目的漂亮岩石,它叫“石宝寨”,是由水平的岩层与地层的垂直裂隙构成的,像它这样的石头还有很多。这块岩石从危崖上升起100英尺,最上端是扁平的,约有200英尺乘50英尺大小,恰好足够建起一座有三个庭院的寺庙,也就是现在覆盖它顶部的这一座。陡峭的崖壁由河向上200英尺,使这片岩体的整体高度达到了300英尺左右。倚着岩石的东南面,建着一座九层亭阁,基底约60英尺宽,木结构。它从一座秀美的神殿中拔地而起,每一层都有尖翘的宝塔状屋檐向外卷起。这座亭阁构成了登上石顶的阶梯,在它之上还建了一座两层的亭阁,从正面看,整体就仿若一座巨大的十一层宝塔。它的脚下是一个村庄,今天正是其集市日,熙熙攘攘的人们包着白色头巾(四川常见装束),穿着蓝色的长袍,显得特别时髦,特别不像中国人。我在中国旅行了很多年,头一次在这里看到有人拿着红色狭板,背后挂着叫作“门牌”的大牌,让我想起我们国家的广告人。这些人是做人口普查的,也就是统计人口(或户口)数字。在这个整洁的地区,这个惯例显然比在其他地区更受尊敬。我们经过了这里,而后航至一处天然岩抢占大半河面的河段。这里的河床差不多有一英里宽,水流被迫以错综复杂的轨迹在岩石间穿流,发出如同尼亚加拉河般的咆哮声。我们把这里看作我们的每日难关之一,在这些难关里,我们总是要失去我们辛苦抢获的一英里优势。这是一次危险的渡关,此处驻扎了一艘救生船。只有对涡流掌握了精准的认知,我们的人才能安全渡过这奔腾的水域。有一下子,船员们突然间停止了强有力的划桨,扯着纤绳跳了出去,将船拉过了某块岩石的前端,由此我们光复了大片“失地”,而后再次开始随水漂流,直至触及对岸的一处涡流。随后我们平静地拉纤逆此涡流而上。所有这些岩石都是同一高度,它们原本是一整大块,而河水在其上刻出了无数等高的河道,到了夏季又将它们全都淹没。由此往上,延伸出另一大片平坦的岩角,最后我们抵达一处盆谷,它大约是4英里乘6英里大小,在一处岛屿的中央,这个崎岖的岛屿上树木成荫,但毫无人烟,它的高度和河岸齐平(约500英尺高),后者紧邻着两千英尺高的山脉。这里叫作“花花城”,是忠州旧址,这个城市现在坐落于上游10英里处,我们将于明天抵达。古代,这里曾发生过一场严重的叛乱,城址便是因此而更改的。

石宝寨有一个奇妙的传说。这块巨岩曾经有一个洞,洞中能涌出大米,足以让住在此处的三个和尚维生。住持想要得到更多的大米,好拿去卖,于是把洞挖大了,然而大米从此便不再涌出。遗憾的是,我们的船员不准备停下来让我上岸,否则我便可以去看看这个神奇的洞口到底是不是存在。

沿岸步行时,我常有的一种消遣就是看着整群的纤夫拉着每一艘大船,套着无情的纤绳向前用力。单单是这一个景象,就能让我拄着一根大拐杖,穿着舒适的靴子,选上一条最容易走的路,从容地翻山越岭。在绕过一处岩角时,帆船停滞不前,而纤夫们一步一步被扯着后退。五六个监工大喊大叫,挥着鞭子(并不造成伤害),我却看到工头安静地剥掉自己的衣裳——它们被他的一个同事仔细地收了起来,而后他冲进河中,在沙中翻腾,仔仔细细地用灰泥涂他的脸。然后,他像个疯子一样跳了起来,又是咆哮又是打滚,四肢着地在纤夫的队列中爬行,并跳到他们身上,撞击他们。在这样为纤夫们的工作鼓劲后,船成功地渡过了险境,然后他清洗自己,有条有理地穿回衣服,恢复了理性。在一段距离外,这群纤夫四肢着地,像牛一样咆哮吼叫,6个或8个监工围着他们走着,用裂开的竹子打他们——制造出的噪音胜过伤害。看上去就像一群驴子被迫走过一条艰难的路:而帆船本身,那个罪魁祸首却已经渐渐消失在了后方的视野外。每次碰到这样的意外,纤夫除了大米外,还能得到两三美元,以报偿自己两个月的艰辛工作(等往下游走时,他就只能得到大米了)。在顺流而下时,这些大帆船也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风景。它们的桅杆被卸下,悬挂在一侧。甲板上站满了人,这70或80个人戴着白色头巾,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身体裸露着,穿着蓝色的裤子。有些人在操纵船首长桨,还有一些人脸朝前站着划桨,其他人则操纵着叫“辙”的巨大船橹。它是由柏树的树干制造的,基柱建在船身内,每根辙都有8或10个人在运作。更大的帆船有6到8根这种东西,此外还有桨和摇橹(巨型摇桨,在船尾或船侧与船舷平行处螺旋划动)。然而峡谷的宏伟极具迷惑性,我头一次从远处看到这些缓缓移动的机器时,还以为它们只是些小舢板。不论是上行还是下行,每一艘大帆船都跟着一只舢板,在整个航程中进行辅助航运。在这一切设备支持下,帆船勉强达到了舵效航速,而一旦抵达危险的航段,指挥船员工作的叫嚷声简直震耳欲聋。今天的里程:80里(20英里),从宜昌至此276英里。

周日,4月1日,天气依然晴暖,西南风轻轻吹着。我们衣衫褴褛的护送人在万县换成了一位新的“传信人”。从一个县城到另一个,我的行程信息就这样从一位地方行政长官这里传递给另一位。自马嘉里被杀后,所有的英格兰人都受到这样的待遇,这是一种礼貌的关心。在这个受人喜爱的省份里,这种关心对于旅行者来说毫无必要,并且让人烦恼。这些信使需要粮食和住处,而在这艘小船里,我们没有多余的空间可以分享。按一般的惯例,我要在每段路上送出两百钱,作为信使返程的花销,按我们的航速算,这段路相当于两天多。衙门还派了一个书记到船上来,全神贯注地抄写我那长篇大论的通行证——并不只英格兰才有繁文缛节。在夔州府,官府还要多加一道麻烦,派出一位师爷(文员)带着卡片来回访我。来自富裕万城的信使与云阳那可怜的家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穿着自有他讲究的方式:尽管他没穿袜子,但他穿了一双最精致的草鞋,它的款式很像古人穿的那种,每个大脚趾上都有一簇玫瑰形状的蓝色流苏。他贴身穿着一件灰色的衬衣,看上去一尘不染。在我见过的这一带的本地人里,他是少有的身上没有疥疮痕迹的人。他在厨房里帮了大忙,因为我们的厨师正好因为烫伤在卧床休息。在忠州和他告别时我很遗憾,换上来的是一个普通的衙门听差。这是一个苍白又病病歪歪的年轻人,一身的疮疤和尘土。他们都没有带被褥,夜里就必须上岸去寻找住宿。经过咨询,我发现我们的疮疤先生找到了住处,包括被子在内的费用是8钱,又或是五分之二便士,而我们那位讲究人的花销恰好是他的两倍。说到这些官方信使,我可能得补充一句。每段路都有一个泛白的棕色大信封,里面装着我需要带着的调遣资料,而信封上都写明了应该有两个信使负责递送它,但按照中国的习俗,每次实际上都只派了一个人。

这个清晨,在五陵矶上游数英里处,河水猛地向右(向西)拐了个弯。我们自离开万县后一直在高山脚下沿岸航行,现在这片高山被甩在了我们身后。在新航入的河段左岸(或北岸),矗立着忠州县城。我们靠纤绳绕着这处河弯凹进去的那一侧岸边行驶,这里的水流自然是最激烈的。但是对岸的岩礁太多了(拉纤很受影响),其稠密程度甚至连一艘“申婆子”(申是湖南的一个城镇,这些奇特的船只是在那里建造的,因此我们这艘独木舟形状的轻舟就叫这个名字)也无法穿过。

在这里,我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注意到,一条修建良好的纤道包括一道建在石崖上的20英尺高处的石堤,这样纤夫们就不必像山羊一样在岩石间蹦来蹦去了,在其他大多数相似的地方,他们都必须这么做。和中国现存的所有有用的公共工程一样,这道石堤年久失修,而且现如今当然没有任何人想到要修补任何东西。如果你问为什么它们没有得到“及时的处理”,十八个省都会给你相同的答案,那就是:这个帝国,也就是这个政府,没有钱,而且看来古老的公德心已经从许多富有的贵人身上消亡殆尽了。乡下到处都是大房子,它们的主人是贵族以及所谓的文人。关于这些建筑,你只能看到四面白墙和一堵关闭的大门,其中的居民很少出现。他们只顾自己懒散地空耗时光,想办法节俭度日。这个阶级反对一切进步,而且若没有这个阶级的煽动,漠不关心的民众并不会抵制外国人。我承认我讨厌戴眼镜的中国人,他们总是粗鲁地瞪着我看。在旅途中,我们遇到的文明人全是低层与中层阶级。

在绕过此处后不久,我们再次越过四分之三英里宽的河面,横跨至对岸,从一些树木繁茂的砂岩悬崖下拉纤通过,最后抵达忠州。这个城市就建在这样的砂岩悬崖上方,立在一处离河面有100至150英尺高的岩架上。这个城市里庙宇和楼阁的数量多得令人吃惊,它们大多都已年久失修,不过也让这个城市显得风景如画,且不说它还坐落在层层山峦的环抱中,山上耕田密布,间或点缀着草木。城墙一如既往地向后方延伸,围住了不少荒地。河水在城市上游处绕了一个弯,河面更加开阔,两侧的山峰就好像环抱了一片湖水。景色非常美丽。中间船只沿岸停泊,我们的船员们用一刻钟时间专心致志地吃中饭,而我爬上了一段石阶。在这些陡峭的山坡上有许多近乎无穷无尽的石阶,通向后方更高处的村庄。我走的这条路向上延伸了大约400英尺,穿过一片长着柏树、桐树、白杨和竹子的树林,最后抵达第一个峰顶。由于它直接通向了内陆,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顺原路下山。我像往常一样,沿岸跟着我们的船向前走,有时踩着松散的沙地,有时踩着卵石,有时经过崎岖的岩地,有时从离水面200英尺高的岸边走过。突然间,我听到一阵大声地疾呼,并勉强辨认出在船前的水漂着一个人的头发。我迅速朝那个方向的下坡跑去,但在我跑到岸边之前,我们的船就赶上了他,把淹得半死的人拖到了甲板上。他是我们的纤夫之一,之前他正涉水经过两座岩礁间的一处浅滩,结果踩到了深水中,幸好及时获救。我只是不明白他怎么会这么安静地漂浮了这么久,因为只有他的头发露在水面上。

相比于漫不经心的上海船员,这条河上的船工盘卷他们巨大的竹编纤绳时特别仔细,这样的仔细令人高兴。这些纤绳占满了大船的后部,船尾两边还各悬了一卷,另有一卷放在操舵室上方的一处高台上,由一个人单独操纵。由于纤绳常常被拉长收短,并且还频繁地更换,这就需要十几个人留在船上忙忙碌碌。对于一位游艇驾驶者来说,他们操作这体积庞大的绳圈时显现的意志与方法令人精神振奋。他们来来回回地盘卷这些纤绳,而我们在一个小险滩下方越过了河面。在险滩的石岸上,有一艘新近失事的帆船,上面晾满了棉花。船只本身倾斜着等待修缮,船员则带着随身物品舒舒服服地窝在船篷底下。自从宜昌出发以来,这已经是我们见过的第五艘或第六艘载着上海原棉的大帆船陷入相似的境地了。一两天前我们还经过一个类似的失事地点,那里建立了一个临时站台,里面挂满了“口袋”,船员们正往里头压棉花。上海棉是这个省份的一大输入货物,四川的天气和土壤基本上不适合这种作物的生长。行进了十四个小时后,我们最终在羊渡矶如常停船过夜,这个大村庄位于河流右岸。

晚饭后,有人提议去戏院——有一个著名的剧团从万县来到此地,帮助村民安抚雨神。表演在岸上的一座寺庙中进行。我们的大工或领航员给了我们一截磨坏了的竹纤绳,点燃后成了一束相当有用的火把。我们就这样一路爬上陡峭的沙岸,穿过那些脏兮兮的临时棚屋,它们在冬天里覆盖了泊船点旁边的低地,而且大都是鸦片窟。最后我们走进了一座漂亮又坚固的寺庙,它的第一个庭院里搭了一个精美的台子,正上演着中国历史剧常见的一幕喧闹的场景。照亮舞台的是两盏明晃晃的油灯,它们悬在台前,让我想起伦敦的叫卖小贩,此外还有十几根红蜡烛。观众席则一片黑暗。那群包着头巾的脚夫很快就发现了闯入此间的我,不过没有发生任何骚动。我站着,看着那绝妙的表演,直到十点。这些表演和行进如果并不能促成下雨,那至少也娱乐了人们,让他们忘却自己的烦恼。今天的里程:110里,即27英里。从宜昌至此303英里。

周一,4月2日。夜里下了暴雨,但今天晴朗温暖,微风从西南方吹来。早晨出发时,我们逆着一股洪水向上,它是夜里冲下来的,河面因此升高了约2英尺,而水流速度升到了4至5海里/小时。我们穿过了“铁门槛”滩,它在夏季是很危险的。在所有上行船只都会拉纤经过的岩架上,一些女人正在纠缠不休地乞讨。她们不是专门的乞丐或残疾人,我们的信使说,这是因为四年来的干旱导致的贫困。中亚曾是“国家工厂”,而如今它的荒漠已侵入了甘肃和陕西,后者曾是帝国的粮仓,现在,荒漠是不是正将触手伸向这个省份,伸向这天府最美的明珠?鲁莽轻率的人们以及昏聩自负的官员,会不会任由这乡土渐渐衰退毁灭,就如尼尼微和巴比伦,就如曾繁盛一时的小亚细亚?

转过一个弯,将眼前的场景抛在身后,我们驶进了一处笔直漂亮的河道。它约有一英里宽,10英里长,差不多是南北走向。两岸都是和缓的山峦,有400至500英尺高,后方则是更高的山脉。河床完全被水浸没,但左岸非常浅,正是拉纤的地方,尽管我们轻载吃水浅,还是不得不与河岸保持一定的距离。在这段河道中,在它的中段,右岸上立着“高家镇”,布莱基斯顿船长就是在这里发现了他的4英寻的最小深度。这里正好有一场集市,其有趣之处主要在于牛的数量——“湿”和“干”的区别,即水牛和瘤牛;还有穿着蓝色长衫,包着白色头巾的中国人数量,他们挤满了沙坡。整个山谷中都种满了漂亮的作物,它们全是罂粟花。明亮的翠绿色点缀着白色花朵,从远处看,山峦就像绿油油的牧场,而太阳还未将清晨的露水蒸发。别致的双层白色农舍坐落在树丛中,隐约透出黑色的木质框架,上方是巨大的悬洞。现在,每座幽谷中和每座小山丘上都绿叶繁茂,这些农舍简直就像瑞士山中的牧人小屋,令这桃花源更加迷人。我从正午到下午4点都不得不躲避日头,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稳稳地攀上这段河道,直至其最上端,这里有一道陡峭的悬崖立在左岸,仿若截断了河流。我们在一处石林里迷了路,直至傍晚7点泊船,都没有前进多少距离。右岸有一座七层宝塔,形式很时髦,因此只是个赝品。它既没有窗户也没有佛像,但毫无疑问,在“补”风水上它仍然是有效的。当有丰都名山立在我们面前,告诉我们已抵达中国名城“丰都”。

在这个地区,本地大小渡船都很宽敞,都有一顶又高又敞亮的尖拱草篷,橹和舵则都被一把巨桨代替。昨天早晨我步行前往忠州,那里正好是赶集日,许多乡下人正以各种方式赶往城镇。渡船位于城市下游5至6英里处,有些船还载着牲畜。我自己的船出现时(我以为它还在下游横渡江面),我被引上其中一条渡船,对方保证费用不会超过规定的16钱,然而事实证明这保证是骗人的。四川省有一个令人喜欢的特质,那就是人们无论携带任何东西,都是把它们放在叫“背子”的篮子里,这种背篓用竹编带子绕过肩膀固定在背上。还有司空见惯的扁担,两头晃荡着重物,伴随着完全与场景和谐一体的“咿-霍,啊-呜!”今年第一次有蛙鸣声持续了整夜。今天的里程:80里(20英里),全长323英里。

周二,4月3日。温暖的晴日,仍旧有轻柔的西南风。我们于早晨5:30出发,7点时,我上岸到达丰都名山的山脚。城池“丰都”——意为“丰饶的都市”,通常被称为丰都城,在下游左岸,并与之紧紧毗邻。这个海拔的砂岩地域内到处都是陡峭的孤山,丰都名山是其中之一。作为一座圣山,它由脚至顶都郁郁葱葱,山巅上有一片古老的、结构坚固但如今已成废墟的寺庙。据说这些庙宇的年代可追溯至唐代以前,在那个时代(公元第八和第九世纪),现存的建筑被建了起来——木柱撑着瓦顶。这座寺庙祭祀的是“阴间”或死亡国度的王,正如北京的皇城属于“阳间”或人间的王,而就如后者是天子现世的家一样,这座寺庙的样式属于阴间的阎王。这一片楼宇庭院脏得让人难受,到处都是各式各样肮脏的佛像,唯一让人好奇的是一尊女人像。她穿着优雅又流行的裙子,脸上如常镀着金,她端坐在代表“阴间天子”的神像左侧。而后者也镀着金,和常见的佛像很不一样,我完全认不出来。它的右边是一尊脏兮兮的镀金女像,是这位神的正妻;但左边这尊人像才算真的似模似样,附近的妇女每年都会为她献上一条崭新的刺绣丝绸裙子。“地狱”之王的这位二太太在50年前刚刚嫁给他,那时正是“嘉庆”十二年,她嫁过去的方式是这样的:合州(重庆上游的一个城镇)的一个少女坐着花轿前往新郎家里,但半道上打开轿门,新娘却不见了。新郎一家以毁约之名起诉新娘家,诉讼持续了两年,最后因这位女子在她父母梦中出现而停止。她告诉他们,在她婚礼那天,“天子”要她做他二夫人,将她从花轿中带走了;她的躯体如今只剩下骨架,他们可以在丰都名山她新丈夫的雕像旁边找到它。尘世的新郎失去了他的妻子,关于这点我毫不怀疑,之后的法律诉讼也没什么可怀疑的。至于传说的其他部分,大家都相信是我刚刚叙述的那样,不过每位野蛮的怀疑论者必然都有他自己的想法。丰都城在全国18个省都很有名,每有死者,主祭的道士都要及时向丰都城的阴间天子送去消息,告知他又有新的子民。不过,这消息并非由人间的邮差派送,而是通过神路送达,即烧成灰烬。没有哪个中国人会独自进入丰都名山的地界,在日落后更是完全不敢接近它,因为那里有无数鬼魂出没,因为那里适合冥府统治者居住。昭显它们存在的不仅仅是夜里它们的号哭声,还有道士们每晚放在外面的一束桦树枝。有时它们完全消失了,有时它们全都碎裂了,因为在阴间法庭上,它们被用来鞭打不服管教者、醉鬼还有其他堕落的灵魂。

我手下的中国人平常都懒得离开船只,而且只要吃饱睡好,就根本不在意航行要持续多久,但他们对此处都表现得非常兴奋。他们带着香烛,爬上约有300英尺高的陡峭山侧,按惯例四处磕头。另一处名胜,要花钱,是一处枯井,据说它与河水连通。我们买了道士的纸钱,它被点着,从祭坛正前方的一处石栅中扔下去,这样我们就为下方炼狱中挣扎的灵魂略尽了绵薄之力。燃烧的纸钱很快落到了底,由此可见,这口奇妙的井中堆满了无数纸钱的灰烬,它们已经离井口只有数英尺了。我们沿着林中一条漂亮宽敞又好走的石道下了山,树林覆盖了这神圣的山头,而林间到处是小块的鸦片田。每个转角都有供奉着佛像的小庙,路边嵌着一些石片,上面刻着一些名言警句,比如:“万法皆空。”这条曲折小路上的一切布置,都让我想起罗马天主教国家里常常看到的那种小路,它们总是装饰着耶稣受难图。

我们穿过城市,这是个穷苦的地方,围墙和大门都很低矮,街道上倒是一如既往挤满了中国人,这些街道晴天里很肮脏,雨天里就根本不能走。而后我们横越过一片又长又陡的沙洲,上面是竹子搭建的临时商业区,它会随着河水的涨幅一点一点往高处移。还是有一群人跟着我,为了他们,我坐到了船头。在等待听差的时候我们耽搁了时间,这一段路我们有两位听差护送。我开了一瓶仅剩些许的、珍贵的巴斯啤酒,为他们的健康干杯,这两位好脾气的人因此大为高兴。

我们在早上9点出发,穿行过一片巨大的岩礁,用穿行两字一点也不夸张,这片礁石横越了城市上游的整个河面。出了这座迷宫后,我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一处断崖,它与丰都城间隔着一座近乎垂直的砂岩高山。这座高山是另一个城市的门脸,它有正常的大门,顶上有漂亮的双层楼阁或塔楼,城墙围住了一片广阔整齐的田地,还有不少散布的房舍,可能有50座,还有一处应该是衙门或官员住宅。刚看到这座没有居民的城市时,我想,它应该是为神秘的阴间天子及其影子国民所建,他的存在令丰都城如此与众不同。但是别人告诉我,丰都城在1870年的大洪水中被整个儿冲垮了,后来姓“马”的地方官在安全的高地建了这座新城,命令幸存的居民搬进城去。但他们拒不遵从,他们更愿意冒洪水泛滥的风险,也不愿意每天费劲地把水往上挑两百英尺。他们向北京上诉,之后发现马姓官员在总数25万两的款项里贪污了5万两(当地人说他的真正目的就是想得到这笔钱)。他即刻被贬了官,但在向首都官员交了一笔钱后,他被允许退休,而那些居民被命令在城市原址上重建家园。同时这里也给马大人立了一面碑,好向子孙后代传扬他的名字。这座没有人住的城市的城墙非常壮观,是用当地的砂岩砌成的,敞开并荒废的大门上方嵌着题字的石板,我用小双筒望远镜在一英里外就能看清上面的字。

丰都名山的河景,与牛肝峡口的河景没有什么不同。河水看似消失在了一系列高耸的岩角之后,后方的山脉有1500至2000英尺高,清晨的薄雾隔开了一座座山岭,远方的山谷都隐没在其中。前景中植被郁郁葱葱,弯翘的寺庙檐角从树后伸出,为这景色更添一份美丽。在经过时,我们发现堤岸其实非常陡峭,在许多地方都如同悬崖。岸边到处都是巨岩,它们在夏季给航行增添了危险。

又是一处常见的直角转弯,这一次河水奔向了西方,河面变宽了,在陡峭的两岸间流过,岸上每一寸有用的土地上都种着罂粟。我们慢慢地越过几处小险滩,在一处险峻的沙堤下方停住了。在这片堤岸上,罂粟几乎长到了水边,而对面就是繁忙的集镇珍溪场。这里的河面有整整四分之三英里宽,靠近左岸有一处布满卵石的沙洲。里程70里(17英里),从宜昌至此340英里。

周三,4月4日。从宜昌出发后的第18天,从汉口出发的第36天,从上海出发的第56天。烈日炎炎,只有很轻微的西风。这天早上醒来时,我就发现阳光直射到了床上,这说明我们的船正朝着正东方。7点时,我爬上了一处叫“白尖”的岩架,这里是一个河弯,我们由此转向北方。前方是一大片极其广阔的岩岛和岩岬,整个都是平顶,比目前的河面约高出20英尺,岩岬之外显然是连绵不断的砂岩地层,正被河水逐渐侵蚀。我顺着一条直路往内陆走去,穿过开着无数白花的罂粟田,享受着这个明亮的夏日早晨芬芳的空气。后来我听到前方传来一片嘈杂的声音,让我怀疑可能是一架美国打桩机侵入了这片荒僻的地区。我聚精会神地听着:撞击声清晰明确,盖过了河水的咆哮声,而且,其间隔完全就像我在上海所熟识的那些老伙计一样。我往前走去,发现这声响出自某个广阔的农庄,这些山谷中到处都散布着这样的农庄。我爬上常见的长长的石阶,找到一大片瓦屋,桐油的整个制作过程都在这屋中进行。鸦片和桐油是四川东部的两大主要商品。蒙着眼睛的牛拖着铁轮绕圈,在一个圆石槽中碾碎产出桐油的桐籽。碾出的粗粒与稻草和在一起,被制成圆饼,水平叠放入一个非常粗糙但坚固的木制冲压器里,长长的木楔相继撞入,油被榨出。这些木楔包着铁,由一柄巨大的撞锤撞击,撞锤从屋顶悬下,由两个男人操纵,找准正确的目标显然是一个非常精细的活。剩下的油饼对罂粟田而言是一种值钱的肥料。

我们现在所处的河道正朝向西北,直行约4英里后转向西南,河道由此变得开阔。而这段河道的顶端就坐落着“涪州”城。河水穿行于松散的岩石间,后者形成了一系列岩角和小险滩;山峰险峻,和后方的山脉一样全部被罂粟田覆盖。在距目前河面60英尺的上方,沿左岸有一条漂亮宽敞的道路,中国人叫它大路,也许是要用这样的名字将它与平常被称为路的羊肠小道区分开来。它是用切割好的石块坚固地建在岩石上的。阳光越来越强烈,放眼望去也找不到可以回到船上的下坡路,我正得意于自己找到了一条好走的路,却立刻发现大路被落石阻断了,不费点劲就没法走过去。在这里,我注意到有一艘挂着涪州“知州”旗帜的小船靠近了我们的船,上面有两位衣着体面的听差,他们被派来与我会面。在必要的询问后,两人先返程了,留下一位师爷和四位信使,让他们(另乘一艘船)陪同我们从涪州前往下一个州治区——长寿。

涪州位于一段宽阔的河道尽头,由近一千英尺高的险峻山峰环绕。在其中一座险峰的矮坡上,有一座难看的白色九层宝塔,样式很新,约有60英尺高。它所坐落的山峰看似拦住了河段的西端。涪州层层叠叠的城市结构让我想起了香港,只不过它的规模要小得多。涪州的地势实在令人印象深刻,我们在过去300英里的航程中经过了许多风景如画的城市,而涪州与它们全然不同。和科布伦茨一样,它坐落在两条河的交汇处,一条河河水清澈,另一条则浑浊得多,两股河水并行了很长一段距离,却并不相互融合。清水河名为龚滩河,是扬子江从此处至洞庭湖600英里距离中唯一的大支流。这条河源自这广大水网中邻近的某一条支流,可航行距离为800里,即200英里。当扬子江的洪水过于凶猛不利于航行时,龚滩河有时就会被用作至汉口及广州的运输线。这条河的河口有三百码宽,其上所航行的船只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船。鄱阳湖上有古怪的提琴状小船,其形状是为了骗过当地海关的丈量,但它们与这里的船比起来也不算什么。就好像是一位巨人双手拿住了一艘普通的舢板,将它拧了小半圈,于是船尾的甲板面基本是垂直的,与前甲板形成了直角,坡度渐渐过渡。他们告诉我,只有这种形状的船能穿过龚滩的岩礁与旋涡,而这条河的名字就源自这个险滩。这些船被叫作“歪屁股”,意为“扭歪的船尾”。在甲板上仔细地观察之后,我发现这种特殊形状的唯一目的,就是让巨型尾桨的支点既与龙骨保持在一条线上,又能支在后升高甲板的边缘上。船只中部横跨着一道船桥,船员在这船桥上操纵巨桨。垂直的后甲板上设有横档,可以让人在必要的时候爬上去。这些船没有船舵,只有一片较小的次桨,支在后甲板压低的角落里,由人站在巨桨下方甲板接近水平处操纵。

龚滩河紧邻涪州南端汇入扬子江,与主河道并行,后者朝北方猛转了个弯。转弯的角度与城镇相背,形成一片状似湖泊的水域,现在能直接看到其中的许多岩礁和沙洲。有一些歪屁股泊上了沙洲等待修理,所以我才有机会仔细研究我之前所说的它们的特别形状。夏季,这个城镇下游处会形成一个凶猛的旋涡,现在它所残留的微弱余波迅速地扫过了我们的船。告诉我此事的人说,如果一艘下行的帆船不小心被卷进这个旋涡,那就必然会被吞没。这个山东人是个提督,手下管着一百号人(三百驻军中的一部分)。在听差离开我们时,他在甲板上和我们打招呼,他在中国海军中与外国人打过很多交道,是那种有权力获得正确信息的少数人之一。涪州到处都是宽敞的庙宇,其中有一座正在修建的寺庙位于居高临下的位置,俯瞰着我们泊船处的城郊。询问过后我得知,尽管它所坐落的小山离现在的河面有60到70英尺,但寺庙在1877年还是完全被冲垮了。令人惊讶的是,他们在原址重建了它。

涪州上游处又是一长串连绵的岩礁群,与右岸平行,我们的船在礁群外拉纤而上。数英里上方,是风景如画的李渡镇,它建在河面上方60至120英尺处的斜坡岩架上,与地层平行。这里的地层向南西南方向倾斜。城镇上下都是砂岩悬崖,它们在这个地区经常从四面八方突然出现。里程90里(22英里),从宜昌至此共362英里。

周四,4月5日,“清明”,又或是十四天清明时节的第一天。

天气非常晴朗,没有风,但阳光很强烈。我们像平常一样早早出发,经过了几处形似湖泊的河段,它们大都与前后河段呈直角,末端被宽广的岩架(现在是干燥的,形成了较小的险滩)堵塞,中段则挤着宽广的布满卵石的沙洲。山峰的高度从500至1200英尺不等,峰顶种着漂亮的翠绿罂粟田,中间点缀着柏树和大竹子林。最近的河水是一种浓郁的巧克力色,万县上游所有的山岭上都覆盖着同一颜色的富铁土壤。我们经过了林氏村,它以其三拱大桥闻名,上面装饰着三面漂亮崭新的雕石牌坊,它们跨越的沟谷现在还是干涸的。他们说,这座桥每二十年就要被冲毁一次。河面现在有四分之三英里宽,对面或左岸是那种侧面断崖、顶部平坦的孤山,它们是这个砂岩地区的典型特征。眼前这座山约有300英尺高,从远处看很惹人注意,因为它的山麓覆盖着由郁郁葱葱的大树组成的浓密树林,而山巅的一半都被一大片建筑占领,我猜那一定是寺庙。但事实上那是一个富人家(地主,即富豪)的住处,在这个富裕的省份里,风景优美的地方到处都是这种住宅。悬崖边上是一扇装饰性大门,还有两栋双层亭阁或鼓楼,它们装饰的显然是外院。我们越过此处,一路穿行过密集的浅礁群,从左岸一处峭壁下经过,峭壁上建着两座石拱门,仿佛是通向岩石内部。我在几乎烤死我的炽烈阳光里登岸,爬上陡峭的斜坡,发现这些拱门是用切割的砂岩建成的,半嵌在岩石中。拱门后面有两尊巨大的镀金佛像,是一位卖豆腐的商人及其妻子,他们生前就住在附近,死后因其善行而被礼赞。

这个别致的证据证明了依然遍及中国的宗教精神,在它上游不远处,我们进入了“剪刀峡”。在这个峡谷中,突出的岩角将河面缩窄到了大约300码。在约1000英尺高处,陡峭河岸的地层向西南方约45度角倾斜,另外还能看到一些挖开的烟煤矿洞。显而易见的是,附近不只是住户,连所有的本地船只——无论大小——用的燃料都是煤。为了烧煤,他们还特别搭建了有砖砌矮烟囱的炉子。出了峡谷后,我们驶进一段宽阔的河道,两岸是坡度较缓和的山峰,而江洲城出现在前方的左岸。此处很特别,因为城池恰好占据了一座山峰平坦的峰顶,大约离河面有400英尺高,从河面上只能看到它的外墙,夜空映衬着其上那些圆齿状的城垛,城墙与河水之间隔着一条零零散散约一英里半长的边缘地带。东南侧有一条小支流,不过现在是干涸的,上面跨着一座四拱高拱桥(15英尺)。一座宏伟的孔庙点缀着这片城郊,此处的交易都在其中进行,主要包括用来打包商品的竹毡输出。汉口使用的竹毡基本都来自此处。我上了岸,穿过一些铺得很平整的宽阔街道,路边的房子都很宽敞,四川的房子都这样,但人和周遭环境的肮脏程度与中国大部分地区没什么两样。我们的船停在这里时是晚上6点,而不是平常的7点。停泊的位置可以让我的老大和船员舒舒服服地睡一觉,不必担心盗贼(一路上有好些地方的岩石上都涂了标志,警告船夫不要停泊在偏僻的地方过夜),只不过离沿岸的公共厕所未免太近了点。里程:90里(22英里),从宜昌至此共384英里。

周五,4月6日。夜里下了大雷雨,不过早上8点时放晴了,刮着强烈的东北风,气温下降了。

乘自己的船从涪州护送我们至此的五位听差(信使)离开了,既没有要求,也没有收到什么礼物。换班的是两个病怏怏的可怜人,其中一个的双手都覆满了麻风疮,幸运的是,他们也有自己的船。这些听差也常常被叫作“衙役”,每个县或行政区都有1000人以上,他们拿着薪水,竭尽所能地谋生。他们的收入来源主要是诉讼费,案件总是没完没了的,双方都得花大钱才能让人听到他们的诉求。这里的上官对外国人总是礼貌得让人吃惊,而听差们有样学样,这个通常霸道又讨厌的阶层在我面前总是带着礼数。

早上9点,我们出发了。河面在夜里下降了两英尺,于是我们的船搁浅了。大雨之后的河水非常混浊,乡野更空旷了。山川有300至600英尺高,山巅种着罂粟,后面是更高的山脉,险峻的尖顶上树木繁茂。我们中午抵达洛碛,这个大村建在一处陡峭的卵石堆上,以其垫席业闻名。岸上排满了棚屋,人们在其中制作双面编结的竹毡,它们又大又平滑,被用作帆船搭篷和建房。午饭结束后,我们继续顺风航行,逆着一股小急流(时速2海里)穿过了“扇贝沱”,这片湖状水域长5英里,宽1英里。我们穿行过一片岩岛群,左岸变得陡峭且作物稀少,右岸则丘陵连绵,山脚与河水之间隔着一道宽广的河堤。从虁州府一路上行至此,河床中遍布着这样的岩岛,它们的高度都差不多(20至30英尺),峭壁、平顶、光裸、到了夏季就会被水淹没。但扇贝沱中的岩岛看上去更可爱些,它们的顶上透着青苔的绿色,这儿那儿地长着一些草皮。

向右转过一个急弯,我们穿过了一道又短又窄的峡谷,它的右岸竖立着1000至1200英尺的峭壁。而后我们进入了宽阔的驴子沱,这里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卵石堆,石头和鸵鸟蛋差不多大,高出河面20英尺左右,两岸极其陡峭,以至于我们的船拉纤通过时几乎要擦到岸边。入夜后,在对面左岸急流的咆哮声中,我们还继续摸索着前进了2个小时,时不时撞上一块岩石,直至8点停泊在驴子沱村。里程,120里(30英里),总里程414英里。

周六,4月7日。川江中只有两种风,这是扬子江从宜昌至重庆的河段名。由重庆往上,它就被称为“省河”,即省会之河。上述的两种风被称作“上风”和“下风”,因此帆船会升起没有任何竹条支撑的大四角帆,它们和那些漂亮的日本帆船大帆一样,只是底部延着一根帆桁拉开。而这根帆桁被绑在船中部的桅杆上,由两条牵索固定(很难称它们为帆船索),船尾先行。这些四角帆不能收起,当风向不对时,只能简单地放低卷起。无论风有多强,河上都掀不起大浪,中国人说这是因为河水流得太快,但实际上是因为永恒不断的涡流有效地扼制了浪头。之后,在上风的辅助下,我们拉纤越过了“野骡子滩”(它在夏季时很危险),河中与两岸布满了岩石。接着我们划船通过“铜锣峡”,这段短短的峡谷两侧都是800英尺高的山峰,再之后我们进入了“唐家沱”水域,岸上山间到处都是石灰窑。

自此后,我们渐渐驶入较为平静的河段,左岸是低矮但陡峭的锥形山丘,右岸的圆形小山种满了罂粟、烟草、大麦和豆子。我们在一座名唤“大佛寺”的美轮美奂的寺庙脚下停了下来,给船员们弄吃的。这座寺庙的周围是一大片围墙围起的树林,有竹林、橙子、山茶和其他树种。墙外有一尊巨大的石佛像,它镀着金,立在一处面朝河水的石亭中。要接近佛像还要走上一长段石阶,我们的船员对危险旅程的完结满心感激,例行在它面前磕了头。

我上岸观察寺庙,其中一个院子里还有五座巨大的石佛,佛像前布置着漂亮的石台、花园和鱼池,但它们一样都处于年久失修的状态。我沿着右岸继续向前,绕过左边的一处岩角后,就能看到南方一片高耸的山脉,在它们与我站立处之间,蔓延着从低到高层层叠叠的峭壁与山丘,其上全都覆盖着闪亮的白色房子,直至目不可及。在它们脚下,河流被岩礁分成了好几股水流,上面挤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数千船只,安稳地停泊于每一处河湾与静水上。这里是城池“理民府”,通常被称为上一级首府的“江北厅”。此城位于扬子江左岸,紧贴支流“嘉陵江”江口下方,该支流从西北方而来。在这条支流的对岸或右岸,在其与主河道交汇形成的高耸的砂岩半岛上,便是四川的商业都会重庆的姐妹城市。我正站在大河的右岸或东南岸,这里也有一条繁忙的狭长地带,由三城交汇,形成了目前为止我在中国见过的最壮观的场面。这场景让我无可避免地想到了魁北克,不同的是,这里的河面更狭窄,这里的山更高耸。

我在一个石台上站了很久,这里有很多这样的石台,河水在上面拍碎了浪花。我看着成群苦力忙碌着为成批帆船装货与卸货,那些船上装载的货物来自天南地北。成队搬运工驼着一捆捆巨大的蓬松白棉,爬上长长的台阶,这场景令人注目,远看就像是忙碌的兵蚁军团在驼着它们的卵。我闲散地凝望着这繁忙的场景,享受着这种不被人群打扰静静观望的新奇感觉,也享受着眼前这景象与之前漫漫长路上大自然的荒凉静谧所形成的鲜明反差。令人遗憾的是,此处便是我目前旅行的终点,我的工作要求我在下个月就返回汉口。走得愈远,就愈想走得更远。

四川(意为“四条河”),是十八省中最西端,同时也是最富裕及最大的省份,它的面积有167000平方英里,与法兰西的面积相差无几,记录的人口数量为三千万到三千五百万。这个省可以大致上被称为一个高原,它位于青藏高原的脚下,被广袤的山川切断了与其他省份的自由联系,这些山脉的海拔相对较低,但地势极其险峻。因此,就算是在中华帝国这样一个本就松散的政体中,四川省比起其他地方都要更独立于中央政府。紧随17世纪满族入侵引发的战争后,四川省被大洪水淹没,但自那以后,它安享了一段几乎无事打扰的太平岁月。在这样的境况下,异常富饶的土地、大体上的亚热带气候,以及完全有名无实的地税保证了它的繁荣发展。这里的人民很亲切,对陌生人的礼貌态度更是让人惊喜,尤其是当你忍受过沿海与中部省份人的粗鲁对待后。当然了,在这里旅行的少数外国人都能说话,因此也没人像沿海人一样把我们看作“哑巴”野蛮人。

我计划住在一个大布匹行里,老板万分热情地接待了我。烟台条约规定重庆要向外国商贸开放,鉴于这些条款很快就要执行,我预备对此处的实力草草做一次调查。

搭乘“申婆子”的漫长旅程就要终结了,最后,她转过船头对准东城门脚下多岩的陡坡,城门在我们上方约两百英尺处。我的船员们上岸去宣告我们的抵达,而我等在船里,高高兴兴地看着光着身子的小流浪儿追着老鼠,迅速上涨的河水把它们从洞里冲了出来。这次涨水着实让许多住在竹棚里的可怜人仓皇失措,他们挤在水边上等着水落下去,现在他们不得不匆忙地撤离了。一张轿椅终于被派到了船边来接我,我们迅速爬上陡峭的石阶,走进了城门。我坐在椅上穿过狭窄又拥挤的街道,来到房东位于“白象街”的住处。这是重庆的银行与批发业主商业街,有许多优秀的商行。这样的一个商行通常包括一系列高挑的单层建筑,一座连着一座向后方延伸,中间隔着庭院,这些建筑包括仓库、办公室以及公司雇用的员工与仆佣的住处。在许多情况下,比如我住的这一家,老板(“东家”)和他家人都住在远处。我的房东住在“上城”,上城坐落于约一百英尺上方的一处砂岩层上,就在商业区后方。我在商行里有一个独属于我的小房间,同“伙计”一起用膳,这个词的字面意义是伙伴,不过将他们描述为助手更合适点。我很高兴能有机会在逗留期间和此处的本地人自由攀谈。

我从宜昌旅行到这里花了21天:如果我像别人一样租了一艘大型的客船——叫作“鸹子”,我花的时间就要翻倍。多付出的时间主要是耽搁在等着拉纤越过险滩上,在大船等待的时间里,小船能沿着没人排队的另一边堤岸勉力通过,因此后者往往能免去2至3天的逗留。

从宜昌出发后的第21天,从汉口出发后的第40天,从上海出发后的第59天。航程60里,即17英里,从宜昌至此共401英里。

根据布莱基斯顿船长的数据,里程为358地理英里,相当于412法定英里。从汉口至此721地理英里,相当于829法定英里。从上海到此1309地理英里,相当于1506法定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