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间已经到了晚上,电网上的灯亮起来了。

指挥官过来了,是一个胖胖的护士。他对着汉斯和范里尔两个新人喊道:“去运尸队。”

德红德咧嘴笑了下:“这可是份美差,卷起袖子收拾烂摊子去吧。”

他们出去了。外面停了一辆大的平板货车,运尸工从地下室把尸体抬了上来,一个架子上放两具。一次抬两个一点也不困难,他们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残破不堪,瘦得皮包骨,和骷髅差不多了。

他们抓着尸体的胳膊和腿,把一具具尸体扔进铺着锌的卡车里,从尸体上滴下来的水湿润了金属表面,尸体便这样滑进了货斗里。然后汉斯和范里尔要赶快跳到一旁,以免尸体碰到他们的衣服。尸体滑到后面去时,他们就捡起来,整齐地堆成一堆。然后要马上跳开,因为下一个已经滑过来了。运尸工人尽力地将尸体向汉斯和范里尔的衣服上扔,于是他们不得不在车上跳来跳去。

一切有序得就好像一个专做惊悚生意的公司在正常营业一样。天已经快黑了,电网上的灯照着他们。尸体不断在车上滑落,上面还有人“跳舞”。他们的手变得又脏又滑,已经抓不住尸体了。于是尸体一个接一个撞到他们的衣服上。

等汉斯回到住院部后,发觉自己奇脏无比。他用冷水洗了手,他没有肥皂,也没人愿意借给他。洗衣服那就更别想了。

浴室里面写着各种冠冕堂皇的口号:“清洁是健康之道”“保持卫生”之类的。德国人就是这样,宣言可以取代现实。只要你把口号重复得足够多,并且大张旗鼓地贴在墙上,人们就会慢慢相信了。就像“我们要向英国出征”“V代表胜利”“犹太人是我们的不幸”之类的口号。

藏族人有转经筒,上面写着经文,转经筒在风中旋转,那些经文就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你要是去过浴室,用冷水洗过澡,然后默念三遍“保持卫生”,你就可以健康不得病了。汉斯宁可和藏族人待在一起。在文明这一方面,德国人唯一不断进化的就是他们杀人的技巧了。

德红德正在住院部找他。“范达姆,过来。天都快黑了,我们去10号楼。”

他们踏上了比尔肯大道。路上有很多人,漫无目的地来回游荡。10号楼附近站了几个男人,德红德走了过去。他向汉斯介绍道:“同事,阿德里安。”

阿德里安不断追问关于韦斯特博克和他岳父母的事。不过汉斯对外面的事也知之甚少。他看着十米外的那些装着栏杆的窗户,里面偶尔会闪现出一张女人的脸。

阿德里安继续絮叨着。他已经在这里几个月了,还挺幸运的。依玛在这座楼里,她是护士,他则在卫生院,或者准确点说,是“东南武装党卫队细菌与血液研究卫生院”。集中营和周边的所有党卫队营地都在这做实验,倒都是些相当正常的工作,只不过要被党卫队的实验员催着干活。忽然,他头也不回地说了句:

“依玛你好,孩子你好,今天过得怎么样?”

比尔肯大道边上的最后一扇窗前,出现了一个女孩。她戴着红色的头巾,穿着白色的围裙。她回答着,不过基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汉斯激动得难以自持。他向依玛呼喊,问她愿不愿意找到弗里德尔。但是小伙子们立刻给了他一拳,让他别出声。不出五十米就是营地的一个角,那边,也就是第一道电网外面,有个哨兵正站在瞭望塔上。大声喊一嗓子女人的名字,换来一声枪响,就再也别指望着岁月静好了。

等待一直都不是汉斯的强项。对他而言,仿佛已经等了好多年,而他再也扛不住这个压力了。气氛紧张,暮色沉沉,窗子后面映出女人的形态,就好像是古老的童话剧院里的剪影。这是一个闷热的夏夜,空气中笼罩着神秘的气息。就像《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一样,这些小伙子站在庞大的宫殿里,满心渴望着他们心之所属的那个人出现。

她的声音传来,好像一个寂静的东方之夜里一座遥远的尖塔上传来的歌声。像一场充满悲伤和渴望的梦,轻柔得如同爱人在一个隐蔽的地方的耳语,忧郁得如同匍匐在地的祭司向先知吟唱的歌。

“汉斯,亲爱的,感谢上帝,你也在这儿。”

“小弗里德尔,我们现在在一起,别的就都不重要了。”

他寻找着她的轮廓,随着天色越来越暗,女人们胆子也大了些。她们挤在窗户前,都戴着红色的头巾,猛地看起来都长得差不多。他问她在哪里。

“等我把头巾摘下来,你马上就能看到我现在有多漂亮了。”

第二扇窗前站着的,就是她,他的姑娘。他嘴角泛起笑意。她当然漂亮了,不管她有没有头发,在他心里都一样漂亮。如果他能再次拥有她,不论她受到过怎样的侵害,在他眼里都还是原来的那个她。

“你们楼里情况怎么样?”

小伙子们挡在汉斯前面,这样哨兵就看不见他了,他也可以多说点。“啊亲爱的,这边还不算糟。不用干活,也挺干净。”

“弗里德尔,我和教授说过话了。你不要害怕,他说你是医生的妻子,他会尽力保全你。”

“那太好了,因为这边看起来有好多卑鄙的勾当。”

汉斯看见弗里德尔旁边的女人戳了戳她。显然这事是说不得的。

“弗里德尔宝贝,我现在在医院,在那边我也还能挺住……”

然后对话就结束了。一声口哨传来,小伙子们推了汉斯一把。他们走回比尔肯大道上,不再注意女子楼的情况。

一个小伙子跑过来:“是我吹的口哨,克劳森来营里了。”

克劳森是主管助理[1]。他一般会不定时出现在营地,以便晚上向营区主管汇报情况。他是一个高大的金发日耳曼人,就跟从画上走出来的一样。早上他只是尖酸刻薄而已,而晚上就很危险了,因为那时候他一般都是醉醺醺的。

对残酷的欲望,每个文明人自幼以来就被环境和教育不断压抑着,如今在德国人民中得到了释放。民族社会主义道德,加上酒精,可以直接把人变成魔鬼。说实在的,魔鬼都会觉得自己被侮辱了,毕竟魔鬼只是个坦荡的复仇者。它只有在对方应该被惩罚的时候,或者像《浮士德》里面那样通过买卖合同被赋予了正当权利的时候,才会动手。而纳粹对这些无助的受害者的所作所为,丝毫没有任何正义可言。

克劳森,那个主管助理,当晚就是那个样子。人们只敢在一个安全距离之外看着他。每个近身过去的人都会得到他“应得”的一脚或是一拳,那些来不及跑的,就会被推倒在地,好好认识一下克劳森穿着皮靴的“蹄子”。

不过威利也在,他是营长,是囚犯的老大,也是他们的代表。他笑着向克劳森走来,手里攥着帽子。克劳森害怕地犹豫了一下,不过当他看到这个豪爽的男人友好地向他点头示意,便又平静了下来。他欣喜地拍了拍营长的肩膀,跟他一起走了。两人估计会一起喝点小酒。

整个营区的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威利为他们解了围。威利人还不错,他认为自己有义务站在囚犯这边,并且他也敢冒这个风险。他是一个德国人,但是已经凭着共产党员的身份在集中营待了八年了。

而德灵又是另一种人。德灵是医院的“头儿”,这些“头儿”是党卫队从囚犯中选出来的。汉斯第二天早上见到了他。

“你是什么医生?”

汉斯用一个词介绍了一下。他对这个男人感到厌恶,他就那么随意地躺在椅子上,跟同事说话的态度就像个混混儿似的。

“行了,去走廊等着吧。”

走廊里有几个囚犯在等待。大多数都是年轻的波兰人,来当护士,也要见见院长。再就是三个犹太人:汉斯、实习医生范里尔和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的男人。他介绍自己是本杰明医生,是来自柏林的一名儿科医生。他和汉斯是同一批来的,不过消毒之后就直接被萨缪教授带去医院了,他们两个上学的时候就认识。

最后一个波兰青年也去见了院长之后,一个文员出来,拿着一张单子,他让犹太医生单独待着,把波兰人带走了。几分钟之后他又回来了。

“你们要先去隔离区。然后就会被分到各个医院去。”

头一天汉斯在营地医生那边出来的时候,他以为已经没事了,不过德红德提醒过他:“德国人那边你可能没事了,波兰人这儿还没完呢。”

可惜,被德红德说中了。

营地医生接收了他们,但是波兰的院长把他们支去了隔离区。他们到底还能不能回来,还是说,这不过是院长的一个借口而已?

汉斯觉得害怕。为什么那些波兰青年不一起去隔离区?为什么只有三个犹太人要去?

[1] 负责点名的党卫队军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