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嫩的青草,熟得快要爆开的棕色栗子芽,还有那一天比一天明媚的春日阳光,似乎在预示着新生的到来。然而,死亡的寒意笼罩着大地。那是1943年的春天。

德国人依然在俄罗斯深处作战,战局还没有逆转。

西方的同盟国军队还没有踏足这片大陆。

肆虐欧洲的恐怖活动,仍在以越发激烈的方式上演着。

犹太人是这些掠夺者的玩具,陪他们玩着猫捉老鼠的比赛。摩托车轰鸣着从阿姆斯特丹的街道间穿过,原本和平的运河边,充斥着皮靴跟跺在路上的声音和咆哮的命令,一夜连着一夜。

然后,这些“老鼠”经常在被带到韦斯特博克后再被放出来。人们可以在营地内自由活动,有包裹会寄过来,一家人也会待在一起。每个人给阿姆斯特丹的家人朋友写信时都会乖乖加一句“我挺好的”,这样,其他人便可不必抵抗,老实地向“绿色警察”[1]束手就擒。

在韦斯特博克,犹太人还抱有幻想。他们现在虽然脱离了社会,但是一切应该会好的,他们最后会离开这被隔离的处境,重返家园。

“战争一旦打完,我们就返家园。”有一首流行歌曲是这样开头的。

他们不仅没有预见到自己未来的命运,甚至还有勇气——也许是盲目自信?——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组建新的家庭。

每天,莫豪森博士都会代表韦斯特博克的市长来营地视察,在一个美丽的早晨——四月里天气最好的九天之一,汉斯和弗里德尔出现在他面前。

他们是两个理想主义者,他27岁,是著名的营地医生之一,而她刚满18岁。在大厅里,他是医生,她是护士,他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独自一人,我们只是虚无;携手并肩,我们便成一体。”他曾在给她的诗中那样写过,如此描述他们的感情最恰当不过了。在一起,他们会渡过难关。也许直到战争结束前他们都会留在韦斯特博克,要不然,就在波兰继续战斗。反正战争一定会结束的,没人相信德国能够获胜。

就这样,他们在一起半年多,住在“医生房间”,那是一个用纸箱子与住了130个女人的大营房隔离开来的空间。住在那里的不只有他们,还有另一位医生,再后来,他们不得不与两对夫妇共用这个房间。这里真不是年轻人经营婚姻生活的地方。不过要是没有那些运送火车的话,其实也不碍事:每周二早上,都有1000人被送上火车。

男人、女人;老人、年轻人、嗷嗷待哺的婴儿,甚至还有病人。只有极少数人,汉斯和其他医生可以证明他们病得太重,无法在火车里躺上三天,才被允许留下来。此外,还有些特权人士:受过洗礼的、跨族通婚的、自1938年以来一直在营地的“营地旧居民”,以及汉斯和弗里德尔这样的长期工作人员。

有一份工作人员名单,上面有上千个名字。但是每一次都会有些城里过来的人需要被保护,他们要么是受到城市里居民的爱戴,要么是受德国人的命令,要么是因为他们曾经是光荣公民,不过更多的时候,是因为他们是犹太人理事会成员的旧相识,或者是在韦斯特博克曾经有关键地位的“营地旧居民”。于是这份名单就要被重新修订。

1943年9月13号的晚上,犹太人理事会的一名员工过来叫汉斯和弗里德尔收拾收拾,准备被送走。汉斯迅速穿好衣服,把为了每周的运送而在夜间高强度工作的部门全都巡视了一遍。斯巴尼尔医生,也就是医院的院长,对这个通知怒不可遏。汉斯在营里已经待了一年了,他工作非常努力,而很多后来才进来的人却不怎么干活。但是汉斯是在犹太人理事会的工作人员名单上的,要是他们都帮不了他,医护部门就更束手无策了。

八点钟,他们带着自己的全部家当,站到了穿营而过的火车前。站台上人山人海。治安局和机动兵团[2]的人将行李搬上火车,还有两节车厢载满了路上所需的生活用品。医院的护士们搀着病人蹒跚而来,这些病人大多已经年迈,没法走路。但他们依然不能留下,因为下个星期他们也不会比现在行动便利。然后是留下的人,他们站在距离火车几十米的警戒线后面,哭得比要走的人更伤心。火车前后两端各有一辆带着纳粹党卫队的“SS”标志的卡车在进行监视,不过他们倒也算温和,甚至会鼓励这些人,因为他们不能让荷兰人知道“他们的”犹太人实际上受到的是什么待遇。

十点半,出发时间到了。货车的车厢门从外面被锁上。最后再道一声珍重,最后一次从车厢上方的小窗里眨眼示意,然后他们就踏上了被运往波兰的路途,没人知道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

汉斯和弗里德尔运气还不错。他们这节车厢里坐着的全都是年轻人,他们是弗里德尔以前在犹太复国主义组织里的朋友。他们人很友好,也很随和。车厢里一共挤下了38个人,狭小的车厢无比拥挤,大家左挪右挪,再把行李挂在天花板上,这样每个人能勉强有一块坐的地方。

“美满的”生活在路上开始了。到第一站的时候,上来了几个党卫队队员。他们先是索要了香烟,然后是手表,紧接着是钢笔和珠宝。小青年们对此一笑置之,递上去几根散烟,发誓说身上再也没有了。他们很多人的祖籍都在德国,也经常不得不和党卫队打交道。曾经他们也活着出来了,这次自然也不会轻易让人摆布。

吃的就别想了。这三天,谁也没看见之前装上车的那些补给的影子。不过没关系!他们自己从韦斯特博克带出来的也还够。偶尔可以有几个人下车把满当当的马桶倒掉。当他们看到城市被轰炸的痕迹的时候,会雀跃一下,除此之外,整个旅程就没有其他节目了。

第三天,他们终于知道了目的地:奥斯维辛。这不过是一个词,没有什么特殊含义,不好,但也不坏。

夜里,他们抵达了奥斯维辛的大院。

[1] 秩序警察。——本文中所有注释均为译者注

[2] 韦斯特博克的一群囚犯,需要执行必须迅速执行的特殊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