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雅典,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的悲剧在一个叫大酒神节的庆典中上演。时间是在四月初,这个时间让我们觉得庆典的内容是与春季有关联的,而且我们还有进一步确凿的证据。亚里士多德在他有关诗歌艺术的论述中谈到戏剧起源的问题。他对原始仪式并不是特别感兴趣,野兽的舞蹈和春季的哑剧对于他来说似乎仅仅是野蛮的,是最低形式的“模仿”。但是,他发现一个结构如此复杂的希腊悲剧必然产生于一个更为简单的形式,事实上,他看见了或感觉到了,艺术是以某种方式源自于仪式的,而且他还为我们留下了一句著名的话语。
在描述“夏季来临”时,我们看到一些真正的戏剧、真正模仿的因素与歌队的领唱者、五月女王、死神或冬季联系在一起。我们高兴地发现,亚里士多德认为希腊戏剧有一个神圣的起源,他说:“悲剧(也包括喜剧)最初仅仅是模仿,悲剧‘源起于酒神颂的领唱者们’。” (1)
我们所面对的进一步问题是:什么是酒神颂?我们会欣喜地发现,虽然在亚里士多德之前的时代,这首听上去含义模糊的酒神颂歌就已经有了文学的形式,但却与我们刚刚讨论过的同类节日有着相近的起源。酒神颂歌始于一个春季仪式,当亚里士多德告诉我们悲剧产生于酒神颂歌时,虽然也许是无意的,但他却给了我们一个艺术是产生于最简单的仪式之中的清晰而又极好的例子。他为我们关于艺术与仪式紧密联系的理论埋下了一个历史的伏笔。
今天,当我们使用“狂热的”(dithyrambic)这个词时,肯定不会联想到春季。当一种风格是无限度的、同时也是华丽而又热烈时,我们说它是“狂热的”。希腊人自己也已经忘记了“酒神颂”的意思是指一种跳跃的有灵感的舞蹈。但是,他们没有忘记何时是舞蹈的时刻。品达为雅典的狄奥尼索斯节写作了一首《酒神颂歌》,他的歌曲中充满了春天的气息和鲜花。他邀请诸神头戴花冠到雅典来跳舞。“看看这些舞蹈吧,奥林匹斯诸神;为我们带来胜利的荣耀,来到我们城邦心脏的众神啊,在那里许多人踏着舞步,点燃香炉:在神圣的雅典,来到圣石的中心。戴着你那三色紫罗兰所编成的花环,为春天的来临而奠酒……头戴常春藤来到神灵这里。我们凡人将他称做‘大声叫喊’(Bromios),即代表他那强有力的声音……他的成就的标志十分明显不会隐藏,每逢紫袍人到来的时候,房间就会打开,甜美的花朵会开放在芬香的春天。之后,舍弃不朽的土地,三色紫罗兰可爱的花瓣以及玫瑰花插在我们的头发上;笛声伴随着歌声,对女神塞墨勒(Semele)的呼唤之声与舞蹈之声交织在一起”。
狄奥尼索斯的一个头衔是Bromios,即“大声叫喊”。他的母亲是塞墨勒,大地女神,我们还称呼她为“新地”(Nova Zembla),即“新土地”的意思。人们可能会在“抬入夏季”的仪式上演唱歌曲。时序女神(The Horae)、四季、少女歌队在春季的形象、五月女王的前面走着,他们呼唤大地母神快快苏醒、从地下升起来。
酒神狄奥尼索斯的面具,陶质,高30厘米,约公元前450—公元前400年,发现于希腊中部彼奥提亚,现藏于巴黎卢浮宫
大理石雕像:哈得斯抢劫珀尔塞福涅,贝尼尼创作于1621—1622年,现藏于意大利罗马的博格斯美术馆
你可能会“回想”起以少女或树的形式出现的春天的形象,或许你也会召唤她从沉睡的大地中醒来。在希腊神话中,我们非常熟悉这种复活的形式。德墨忒耳(Demeter)的女儿珀尔塞福涅(Persephone)就是被劫持到了地下,之后又每年再从地下复活的。在希腊瓶画中,这种场景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通常用一个小土堆来代表,有时还要越过一棵树。土堆当中树立着一个妇女的雕像,土堆周围是等着迎接她的恶魔雕像,他们正跳着舞。
所有这些不仅仅出现在后期的诗歌和艺术中,原始艺术和诗歌是直接来自于仪式,来自于实际上“已经完成的事情”,即dromena。在靠近雅典城有一个名叫墨伽拉(Megara)的村庄,如今在这个地方举行复活节活动时,在星期二的这一天,小山坡上就会挤满了跳舞的人群(尤其是女人),保萨尼阿斯(Pausanias)说:“在城邦的圣火边有一块被称做‘阿那克勒色雷’(Anaklethra)的岩石,意即‘召唤之地’,因为人们相信,当德墨忒耳四处游荡找寻她的女儿时,她曾在此地呼唤她的女儿。”他又补充说:“如今举行这一仪式的妇女仍被告之类似的故事。” (2)
这些“召唤”仪式肯定就是春季仪式,在这些仪式和某些哑剧舞蹈中,大地之魂的复活就是这样上演的。
另一个复活节日也许更加原始也更有意思,因为它与“抬出冬季”很相似,也因为它清晰地表现出与这些食物供应仪式的密切联系。普鲁塔克告诉我们,在德尔菲(Delphi),每九年都会举行这样的一个节庆。 (3) 它的名字来自被称做“卡瑞里”(Charila)的人偶,这个词原初的意思是“春天的少女”,它与俄语中的yaro一词相近,意为“春季”,也与希腊语中的Charis一词类似,意为“恩惠”,有“给予我们所有恩惠”的意思。有关卡瑞里的仪式、施恩者、春天少女的仪式可描绘如下:
国王主持仪式并将谷物分配给众人,包括公民和陌生人。然后,呈孩子形象的卡瑞里人偶被抬出来。当人人都得到自己的一份时,国王用他的凉鞋敲打人偶,酒神的女信徒堤伊阿忒斯(Thyiades)的领队举起人偶,将它送到一个险峻的地方,在那里用一根绳子套在它的脖子上,然后将其埋葬。
考尔德伦先生(Mr. Calderon)还向我们介绍了今天在保加利亚为纪念雅里洛(Yarilo)这位春季之神所举行的一个非常类似的仪式。
人们敲打、侮辱人偶的图像,把它放在裂缝或洞穴之中。虽然我们不知道举行这一仪式的确切日子,但是,显然这是一个“抬出死神”的仪式。在德尔菲,另一个被称为“赫瑞斯”(Herois)或“女英雄”(Heroine)的节庆中可以看到其结果。普鲁塔克说,这个仪式太神圣也太秘密了,以至于难以描述,但是,他让我们知道了其中最关键的部分:“有关赫瑞斯的大多数庆典都有一个神秘的只有堤伊阿忒斯才知道的原因,不过仪式是公开举行的,人们可以推测它是一个有关‘塞墨勒的养育’的故事。” (4)
某人或某物、一个真正的妇人、或者更像是一个被埋葬掉的人偶“卡瑞里”、春天的少女从地下复活来扮演并魔法般地召唤春天的到来。
这些鞭打、驱赶、埋葬的仪式在希腊人那里都有,如同野蛮人和现今的农民一样,也都有一个真正的目的:即摆脱灾年的食物匮乏,带来并复苏新的食物供给。这一点在普鲁塔克时代的庆典中表现得十分明显,他告诉我们这是“祖先留传下来的”。 (5) 这个庆典被称做“赶走公牛的饥馑”。而所谓“公牛的饥馑”则意指大的饥荒,这个用词很强烈也很怪异,将我们带回了过去忍饥挨饿的可怕岁月中。当普鲁塔克任执政官时,作为城邦的主要行政长官,他在普吕坦内安节(Prytaneion)或公共祭坛前主持庆典。一个奴隶被带来,人们用具有魔力的植物鞭打他,然后将他赶出去,大家一齐大声叫喊:“公牛饥馑滚出去!财富、健康快进来!”在此,我们看到一种对于大饥荒的真正的情感或情绪,因此是很具个性的,虽然并不比死神或夏季更抽象。我们不知道赶走公牛饥馑的庆典是否是在春季举行的,这只是一个例子而已,因为它比卡瑞里仪式更加明白清晰,当国王向人们分发豆子时,它显示出古代模仿仪式与食物供应之间的关系。
181×221厘米现藏于马德里普拉多博物馆
如果我们始终在头脑中清醒地记住的是春季之歌的“目的”而不是它的“日期”,那么我们就会避免许多困难。一首在德尔菲演唱的酒神颂歌经过冬天之后最初会显得有些奇怪。但是,我们必须记住,在农业民族中,举行魔法般的庆典是为了促进繁殖和食物的供给,这也许开始于耕地播种后的任何时鲁斯本的油画作品“美惠三女神”,181×221厘米现藏于马德里普拉多博物馆候。播撒种子就是其死亡和葬礼,“除非它死了,否则播种便不会加快它的生长”。当死亡和埋葬伴随着复活的希望以及新生命的开始一起来临时,满怀希冀的魔法庆典或许能有助于实现人们的愿望。人们相信,太阳在隆冬季节获得新生,到了冬至日,“新年”随后就会来临。如今,在春季,我们有大型的复活节活动。
让我们再次回到我们的论题上来,并牢牢地记在头脑中。酒神颂歌是春季庆典中的一首春之歌,春季庆典的重要性在于它能魔法般地促进食物的供应。
你对酒神颂歌知道得更多了吗?幸好是的,而下一个问题同样很奇怪也很重要。品达在他的颂歌中问了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狄奥尼索斯节的美惠三女神(the Graces)是何时与驱赶公牛的酒神颂歌一起出现的?”学者们冥思苦想,终于明白了这个奇怪问题的意思和答案。仅仅是不久前,他们才发现酒神颂歌是一首春之歌、一个原始仪式。之前,它都被认为只不过是产生时间相对较晚的抒情诗中的一种精致形式而已。但是,即使将它称做春之歌,我们对它的理解又前进了多少呢?为什么酒神颂歌是驱赶公牛?驱赶一头公牛又如何能有助于春天的到来?首先,“细长脚踝”的美惠三女神做了什么?而这能有助于驱赶庞大而笨重的公牛吗?
希腊人为什么将她们称做美惠三女神或卡里忒斯(Charites),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了解决。因为它们就是季节或“时光”,而主要的季节或时光就是春季。它们被称之为卡里忒斯或美惠三女神,因为在集合词汇中,其意为“所有恩惠的给予者”,能增强体力和精力。但是,为什么它们是伴随着对公牛的驱赶而来的呢?很显然,所有恩惠的给予者领唱酒神颂歌、春之歌的原因是,她们与“预定季节中的果实”一起到来,而这正是酒神颂歌的关键之所在。但是,为什么酒神颂歌是“驱赶公牛之歌”呢?这仅仅是一个“诗体的”绰号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它就不是专门针对诗歌而言的了。
然而,我们现在知道,品达的作品并不像某些学者所说的那样纯粹只是“诗体的”,即无甚深意或了无意义的。他描述并暗示的是一个实际的仪式或是有关公牛的“一件已完成的事情”,人们在春天召唤并驱赶它。关于这一点,我们必须弄清楚。普鲁塔克这位历史上第一个人类学家写有一篇名为《希腊问题》(Greek Questions )的小论文,他在文中告诉了我们,他在希腊看到的所有奇怪、少有的仪式和习俗,然后他问自己,这些仪式和习俗究竟意味着什么?在他的第36个问题中,他问道:“为什么伊利斯(Elis)的妇女要在赞美诗中召唤有着公牛脚的狄奥尼索斯来到她们中间?”幸运的是,普鲁塔克为我们记录下了一首由妇女们演唱的小小的仪式颂歌,这是我们所知道的最早的“驱赶公牛的”春之歌:
在春季, (6) 噢,狄奥尼索斯,
到你神圣的神庙去;
与美惠女神一起来到伊利斯,
你迈着公牛的脚步而来,
圣牛,圣牛。
这为我们描绘的是一幅奇怪的远古画面——春天里,圣女站在神庙前面召唤着公牛。公牛戴着花环和嵌边冲向她们,美惠三女神驱赶着三个真正的妇女,三个头戴花环的五月女王。然而,这意味着什么呢?
普鲁塔克力图解答他自己提出来的问题,虽然只是部分地、含糊不清地,但仍是成功的。他说:“是不是人们以‘公牛的诞生’或‘公牛’等名称来称呼神灵?……或者是许多人以为神就是播种和耕耘的始创者?”之前,我们已经看到一种恶魔、或灵魂、或冬季或夏季是如何从一棵真正的树或少女或男人(他们年复一年地假装成一棵树)中复活的,而狄奥尼索斯神的复活是不是通过年复一年地驱赶和召唤某个圣牛来实现的呢?
首先,我们必须注意到,不仅仅是在伊利斯圣牛出现在春季庆典上。普鲁塔克还问了另一个有益的问题:“在德尔菲人中谁是那个神圣者?” (7) 我们惊讶地发现,公牛就是那个神圣者。一头公牛不仅其自身是神圣的,而且因为它是如此神圣以至于它有能力使其他人也变得神圣,它就是那个“神圣者”。对于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在布西俄斯月(Bysios)它通过死亡而神圣化了,普鲁塔克告诉我们,这个月过后,“初春时节是许多植物开花的时候”。
我们没有听说在德尔菲的“神圣者”被“驱赶”,但是很有可能它是被领着从一座房屋到另一座房屋,每个人都可能参与了在圣地的这场活动。在麦格里亚(Magnesia),一座小亚细亚的城市中有更多关于这方面的细节。 (8) 在那里,每年一次的集市上,城市的管理者购买一头他们“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公牛,然后在开始播种的那个月的新月之时为了城市的福祉用它来献祭。公牛神圣的生命以农业生产的开始为开端,无论是在春季还是在秋季,开始耕种都是这样。献祭公牛的仪式是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情。公牛被引领着走在游行队伍之中,走在最前面的是城中的大祭司和女祭司。与他们走在一起的是传令官和献祭者,还有两队年轻男女。公牛是如此神圣以至于不能让任何不吉利的东西靠近它,选出来的青年男子和少女们都必须是父母健在的,也就是说他们必须是不受死亡阴影所影响的人。传令官大声宣读一段祈祷文:“为了城邦和这块土地、为了公民、妇女和孩子们的平安,为了和平和富足,为了粮食、水果和牲畜的丰产。”人们将所有对丰饶、食物和孩子的渴望都集中在圣牛身上,而它的神圣性就在于它的力量和强大的繁殖能力。
因此,公牛被认真地隔离开来,它与全体民众的幸运相关,城邦以公费喂养它。喂养公牛的费用来自市场,“这对那些将谷物作为礼物喂给公牛的粮店老板来说是一件好事。”说对他们而言是件好事是因为他们喂食、养育的是国家的幸运,那也就是他们自己的幸运。由此,公牛能够活过秋冬两季,但到了来年的四月初,它的生命也就走到尽头了。又是一次庞大的游行,祭司和议事会的成员走在队伍中,与他们一起的是各阶层的代表,还有孩子、青少年、刚刚成年的年轻人,希腊人将之称为“伊费搏”(epheboi)。为什么要用公牛来献祭?为什么如此神圣的东西必须要死?为什么不让它终老?它死是因为它是如此神圣,它将它的神圣性、它的力量、它的生命给予了它的人民,在这一刻它是最神圣的。“当他们祭献公牛后,会在参与游行的人群中分食公牛”。
要求是明确的。游行队伍包括了全城邦的代表。公牛的肉不是奉献给神灵的,而是被人们吃掉,每一个公民都有份,他由此获得一份公牛的力量、城邦的幸运。
如今在麦格里亚,除了在神圣的公民灵交会之后分享饮食外,再无其他。第二年,一头新的公牛又会被选出来,这个周期又再次开始。但是,在雅典,每年一次的“宰牛节”(the Bouphonia)上情景却有些不同。公牛被杀死,所有在场的人分食牛肉,然后在牛皮里塞满稻草并将其缝合,让它站立着套上轭仿佛在犁地一般。紧接着死亡之后的就是复活,这是最重要的。我们习惯性地以为牺牲就是死亡、是对某种东西的放弃。但实际上“牺牲”并不完全意味着“死亡”,它也意味着神圣化、使某物圣化。对于原始人来说,神圣性就是特别的强壮和富有生命力。他们想从公牛那里得到的正是那种特别的生命力和强壮,是他们整整一年精心喂食、养育而输入它体内的力量和生命。这个生命是存在于它的血液之中的,人们只有杀死它才能食其肉饮其血。所以它必须得死,但他们杀死它并不是要将它献给诸神,这不是我们通常意义上所说的“牺牲”,而是拥有它、保存它、吃掉它,通过它而与它和它所带来的恩惠共存。
然而,杀死神圣动物的行为总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是一件他们想要逃避的事情。他们逃避这种行为,不向后看,他们公开地谴责斧子落下时那致命的一击。他们最美好的希望、最强烈的愿望是它不要真正的死去。所以,这种内心的渴望在复活仪式中得以表现出来。因为,如果它没有复活,他们来年将如何播种、耕耘呢?所以,它必须复活,它应该复活,它也的确复活了。
雅典人为他们那充斥着可笑的哑剧和复活牲畜的“宰牛节”感到一点点羞愧,如同今天有些人为必须在复活节前的第七个星期三(Ash Wednesday) [1] 故意诅咒其邻居而感到羞于启齿一样。他们可能对其食物供应并不十分敏感,他们觉得他们每日的晚餐都是有保障的。不管怎样,这种情感哑剧中所故有的情感已经逝去了,虽然哑剧的形式仍在继续。可能在一些受教育较少的人群中,他们还会以为“也许其中有什么东西”,而且无论如何它都是“在安全的一边的”。在奥林匹亚崇拜宙斯的庆典中伴随着一个奇怪的仪式,这是你必须加以考虑的:也许你的小舅子是宰牛者,无论如何希望妇女们也能去参加,于是一些出身名门的女孩子就充任了持水者的角色。
在雅典,宰牛者的角色已经被废弃了,但是仪式的精神今天仍然存活在遥远的库页岛上的阿伊努人(Ainos)中间。在阿伊努人中,熊被心理学家称之为重要的“食物”、主要的“价值中心”。也许的确如此,熊肉是阿伊努人的主要食物,他们既吃新鲜的熊肉也吃盐腌的熊肉,熊皮是他们主要的衣服,他们还用熊膘来付税。阿伊努族的男人花费三个季节(秋季、冬季和春季)的时间来猎熊。据说,阿伊努人“崇拜熊”,他们将它称做“卡穆威”(Kamui),翻译过来就是“神灵”的意思。但是,这个词又可适用于所有陌生人,也就是说它意味着引起注意,因此也是令人畏惧的。有学者说,在阿伊努人的宗教信仰中“熊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也有人说,熊“受到偶像崇拜般的崇敬”;甚至有人认为,“崇拜熊是他们的风尚”。难道我们还需要另一个关于“愚昧的异教徒”的例子吗?在此,人们只是没有向“木制或石头的神灵鞠躬”,但却是在崇拜一个活生生的动物,一头粗俗、呆滞却又高尚的——熊。还是让我们来观察一下阿伊努人的具体“行为”(doing)、“一件已完成的事情”和仪式而不是去推理他们的想法和想象吧。在他们最大的春季和秋季仪式中,与熊有关的仪式是最重要的。我们会在一些细节中发现它不可思议地与希腊人的公牛仪式十分相似。
在阿伊努人中,当冬季即将来临之时,人们会设陷阱猎捕一头年幼的小熊,并将它带到村子里来。先由一位阿伊努妇女为它哺乳,稍后再以它喜欢吃的食物——鱼来喂养它。等它长到足够强壮时,也就是说,当它威胁要打破笼子时,盛宴便开始了。这通常是在九月或十月,那时正是猎熊季节的开始。
熊形器具(仿制品),这是在鄂霍次克一个阿伊努祭坛遗址发现的木制熊头
盛宴开始之前,阿伊努人向熊道歉,说他们对那头熊已经够好的了,但不能再喂养它了,他们必须杀死它。然后,那个要举行熊宴的人便邀请他的亲朋好友一起来,如果团体较小,那就整个村庄的人都一起来参加宴会。舍伊博博士(Dr. Scheube)为我们描述了一次三十个阿伊努人出席宴会的场景,其中有男人、女人和孩子,他们全都穿着他们最好的衣服来赴宴。那个曾给小熊哺乳的女主人伤心而沉默地坐在一边,不时落下无助的泪水。庆典以向坐落在房间一角的火神和房屋之神奠酒作为开端,随后主人和一些客人离开小屋,来到关熊的笼子前奠酒,他们用盘子盛几滴酒端给它,但很快就被它打翻了。然后,妇女和女孩子们围着笼子跳舞,她们单脚跳跃、边跳边击掌,还唱着一首旋律单调的赞美诗。当她们跳舞时,母亲和一些老年妇女则向那头熊伸出双臂,叫着它的昵称。还没有生育孩子的年轻女子仿效那些年轻人对着熊大笑。那头熊开始变得烦躁起来,在笼中左冲右突,哀伤地咆哮着。
庆典的第二阶段有着特别的意义,它是祭熊仪式中从来都不会被忽略的一点。人们向“英巴斯”(inabos)奠酒,即那耸立在阿伊努人小屋外的神圣权杖。这些权杖大约有两英尺高,顶部被削成螺旋状的胡须。“五根带着竹叶的新权杖”是专门为庆典树立起来的,对于阿伊努人而言,这些叶子意味着“熊可能会复活”。这些权杖非常有意思。其注意的焦点当然是熊,因为熊肉是阿伊努人重要的食物。不过,植物也没有被遗忘。熊的动物生命和竹叶的植物生命是被放在一起考虑的。
接着进入实质性的献祭。熊被领出笼子,一根绳子套在它的脖子上,它被人领着绕小屋游一圈。我们没有听说,阿伊努人会在村子里游行,但是,住在离东西伯利亚不远的吉利亚克人(the Gilyaks)却是有此习俗的,他们带着熊在村子里游行,它缓慢地下到河里去,这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这会确保村民能捕获足够多的鱼。然后,这头熊会被村民们分食,他们还会吃掉先前奉献给熊的鱼、白兰地酒和其他佳肴。一些人俯伏在熊的面前,如果它走进一座房屋,那就会为那幢房子带来祝福,如果它嗅了食物也会带来祝福。
让我们回到有关阿伊努熊的叙述中,当它被领向小屋时,男人们在首领的带领下用顶端有扣的箭向熊射去。但是,射箭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杀死熊,显然只是为了激怒它。它最后会不流一滴圣血地死去,人们希望这是没有多少痛苦的。它被置于圣杖之前,人们将一根棍子放在它的口中,九个男人把它的脖子压在一根横梁上,它便一声不吭地死去了。与此同时,妇女和女孩子们站在男人的身后舞蹈、哀嚎,并捶打着那些正在杀熊的男人们。随后,熊的尸体被放置在圣杖前的一块垫子上。人们把从圣杖上取下来的刀剑和箭袋挂在熊的身上。如果是一头母熊,则会用项链和戒指来装饰它。还会以食物和饮料(比如小米肉汤和小米饼)来供奉它。它被装扮成一个阿伊努人,以阿伊努人的饮食喂养。显然,这头熊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成了人熊、成了一个阿伊努人。男人们坐在熊前面的垫子上向它奠酒,然后自己再痛饮。
此时,死亡结束了、悲痛也结束了,所有人都在享受宴饮和欢乐,甚至那些老妇人也不再哀伤。人们在争夺小米饼,熊被剥皮去肠,头被切下,熊皮被挂起来。之前不能流血,现在则将它的血小心地盛在碗里,被男人们迫不急待地喝下去,因为血液就是生命。肝脏被切下来生吃。肉和其他部分则留待第二天再吃,但只可保留一天,次日再在所有出席宴会的人们中间分配。希腊人将此称做“德斯”(dais),即分餐。女孩子们在熊被肢解时,在圣杖前跳舞;而那些老妇人则再一次地恸哭。熊的脑髓被从头部取出来吃掉,头骨和熊皮则被挂在圣杖附近的一根木杆上。由此,仿佛熊的生命和力量都赋予了附近活着的植物。熊衔在嘴里的木棒也被挂在杆子上,与之相伴的还有它死后赢得的刀剑和箭袋。在整个集会上,男人和女人都围着这个奇怪的五月柱跳舞、饮酒,所有的男女都同样地开心,直到宴会结束。
在不同地方,这个仪式的细节有所不同。在吉利亚克人中,熊是在死后才以吉利亚克人的全套服装将它打扮起来的,然后把它放在一张长凳上。部分骨骼和头颅被年长者拿走,放在离村子不远的森林里的某个地方。除头颅以外所有的骨头都要埋掉。吉利亚克人将一棵小树砍得只剩下离地面几英寸,将残株辟开,然后把熊的头颅嵌入其中。当野草长出来覆盖住这个地方时,头颅就消失不见了,那便是这头熊的终结。有时,熊肉会被放在一些专门为此节庆准备且只为此而使用的容器里,然后被人们吃掉。这些容器,包括碗、盘子和匙子上都精心地雕刻有熊或其他设计的形象。
虽然在细节上有所不同,但主要的意图则是一致的,它是与希腊的圣牛仪式以及我们祖先的五月柱仪式中的主旨相同的。熊或牛或树所具有的神圣性是最重要的,熊是狩猎民族的圣物,牛是游牧民的圣物,后来也是农业民族的圣物,而树则是森林居民的圣物。在熊、牛和树身上集中了全体人民的希望。熊、牛和树都是神圣的,它们之所以被分解开来,是因为人们强烈地渴望分享它们那特别的生命和力量。于是,它们被引领着、被抬着从一座房屋到另一座房屋,这样它们的神圣性就会触及所有的人、对所有人有利。动物死后会被吃掉,树则被撕成碎片,所有人都可以得到一小块碎片,也只有这样,熊、牛和树才可能在死后复活。
我们已经看到,年复一年的五月女王或木偶实际上复活的是一种回忆、一个精神的偶像、一个想象中的树精、或“夏天”或死亡、一件从未真正亲眼所见而只是虚构的事情。圣牛也是如此,每年在希腊不同的村子里都可以看到一头真实的圣牛,它的点点滴滴都来自这些不同的圣牛记忆,每年圣牛只有在死后才能复活,最终复活成公牛精或公牛恶魔的形象,如果我们喜欢也可以将它称为牛神(Bull-God)。而这种想法和观念的滋生必须要得到事实的支撑,比如在某些地方,舞蹈者伴随着圣牛装扮成公牛和母牛的样子。据说,狄奥尼索斯的女崇拜者们戴着牛角模仿酒神,因为她们在画像中描绘的酒神有着一个公牛的头。我们知道一个人不可能真正变成一头牛,一头牛也不能变成一个人,其中的界线十分分明。但是,对于农村人口来说即使是今天的乡下人对此也没有如此确定。他们相信,那个满脸皱纹的丑老太婆、他那上了年纪的伯母或许有一天会真的变成黑猫的样子从窗户进到房间里来,为什么她不可以呢?然而,并不是神灵变成了公牛,也不是神化身为公牛的模样,而是真正的公牛和崇拜者们装扮成公牛的模样来纪念和产生一个想象中的牛神。不过,这只是在有天赋的、富于想象力的(即能够制造影像)的民族中才会被看见。阿伊努人有他们真实的圣熊,如同希腊人有他们的圣牛一样。只不过,与阿伊努人在一起的是一连串的圣熊(Holy Bears)而非熊神(Bear-God)。
我们已经详细描述了驱赶公牛的酒神颂歌,因为从表面上看,它并没有很清楚地显示出驱赶一头公牛如何能有助于春天的到来。然而,我们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在雅典要在这前一天上演悲剧,年轻人,即“伊费搏”(epheboi)所带来的不仅仅是神灵的雕像,而且还有一头“真正”作为神的公牛。我们也知道了为什么悲剧要在大酒神节上演出,酒神颂歌也可被称之为“驱赶公牛的酒神颂歌”。
接下来我们再来看一看酒神颂歌的第三个方面,也许这是理解艺术尤其是戏剧的关键所在。“酒神颂歌是有关新生的歌曲和舞蹈”。柏拉图曾讨论过多种类型的颂诗和歌曲。他说:“有些诗歌是为了向神灵祈祷的——这些被称之为‘赞美诗’,而相反的类型也许最好将之称做‘挽歌’,另一种是赞美诗,还有一种是有关狄奥尼索斯的诞生,我想那就是所谓的‘酒神颂歌’。”柏拉图对酒神颂歌没有太多的兴趣。对于他来说,那只是一种独特的合唱歌曲而已,我们甚至怀疑他是否知道那就是春季之歌。但他的确又是知道的,虽然他粗心地忽略了一些信息——酒神颂歌正是为出生或即将出生(即狄奥尼索斯的起源)而作的。
希腊诗歌的普遍用途并不在柏拉图的陈述之中。当一个诗人要描述狄奥尼索斯的诞生时,他就以“酒神颂歌”来呼唤神灵。因此,我们在德尔菲的神庙上发现刻有这样一首赞美诗: (9)
噢,来吧,狄奥尼索斯,巴库斯,来吧。
“大声叫喊”,来吧,
你神圣之春的神圣时刻,
和你一起到来。
所有的星辰都在快乐地舞蹈。
人世间的欢笑在向你招手,在巴库斯诞生之时。
酒神颂歌是一首关于生命诞生的歌曲,狄奥尼索斯是在春天诞生的,那是庆祝五月柱的时间,也是庆祝圣牛的时间。
现在,我们转向一件奇怪的事情:我们已然看到一个灵魂、一个恶魔或许最终是一个神是如何从一个实际的仪式中发展出来的。狄奥尼索斯、树精、植物的精灵都是一旦被理解为五月柱,就一直被这样记取、被人们以为它们就是五月柱。狄奥尼索斯、牛神就是真正的圣牛本身,或者是年复一年不断地被理解为圣牛,然后被人们所记取、被普遍化、被人们以为就是圣牛本身。但是,想象的神灵肯定总是先于事实上制造的偶像、精神偶像的。然而,如果我们有关于狄奥尼索斯诞生的歌曲和舞蹈,那我们就不会如同基督宗教里那样产生一个儿童神、一个圣婴、一个出生在马槽中的救世主。他起初是一头小牛,然后又变成了一个人类的小孩?在希腊宗教中的确是有一个处于婴儿期的狄奥尼索斯被称做“利克里特斯”(Liknites),“他是被放在摇篮里的”。 (10) 每年在德尔菲都会举行一个苏醒仪式,届时将由一个圣女来扮演婴儿利克里特斯。
但是,显然希腊人崇拜的和戏剧中的狄奥尼索斯并不是那个摇篮里的婴儿。他是一个正当花季的年轻人,荷马说:“年轻人是最可爱的。”这才是我们所知道的在雕塑作品中那个美丽而又心不在焉地沉浸在幻想中的狄奥尼索斯,这才是那个因为如女人般年轻貌美而被彭透斯(Pentheus)所鄙视、所侮辱的狄奥尼索斯。然而,这样的一个狄奥尼索斯是如何从一个诞生仪式中产生的呢?他不能,他也没有做到这一点。酒神颂歌是一首有关新生或二次诞生的歌曲。
这一点希腊人自己很清楚。一个词源学上的错误是将Dithyrambos这个词解释为“两重门的他”,的确,希腊人的thyra一词与英语中的door同义。但是,他们却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现代语言学告诉我们,Dithyrambos意为“神圣的跳跃者”、“舞蹈者”和“赋予生命者”。不过,词源学上的错误对于我们来说仍是重要的,因为这表明希腊人相信Dithyrambos是二次诞生的。他们虚构了狄奥尼索斯如同一切凡人那样经其母亲而诞生了一次,后来又从他父亲的大腿中以不同凡人的方式第二次诞生。
大理石雕塑,高213厘米,普拉克西特列斯作于约公元前330年左右,现藏于奥林匹亚考古博物馆
但是,如果Dithyrambos这个小狄奥尼索斯像牛神、树神一样从“一件已完成的事情”、一种仪式中产生,那么二次诞生的仪式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我们从今天乡村的习俗中一无所获。如果二次诞生的仪式的确存在,它也是关于死亡和埋葬的。那么,我们可以转向人类学寻求帮助,其结果是发现了二次诞生的仪式普遍广泛地存在于大半个野蛮世界之中。
对于野蛮人来说,二次诞生是惯例而不是例外。他们认为,经由第一次诞生,他来到这个世界,经由第二次诞生他才得以进入其部落。第一次诞生时,他是属于母亲和女性的;第二次诞生时,他便成为了一个成熟的男人,进入到部落的武士团体之中。这种二次诞生可能对于我们来说有些难以理解。因为在我们身边,一个男孩经由儿童期逐步向成年过渡,这期间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时刻他会突然之间变成一个成年男子。如同他所接受的教育一样是一点一滴完成的,他也是逐步被他所出生其中的社交圈承认的。他去学校、进工场或大学,最后被某个行业或专业所接纳。而对于女孩而言,在原始社会中,对她们的教养是停滞不前的、静止的,因此在某些特定的社会阶层中就产生了一种通常所说的“介绍性舞会”(Coming Out)的庆典。届时,那个女孩的服装会加长,头发束起来,她被允许佩戴珠宝,可以亲吻首领的手,还有专门为庆祝她长大成年而跳的舞蹈,这一切都使她一下子从学校教室如茧子般的隔离状态中进入了成年人的社会之中。不过,由于半朦胧状态的习俗正处于衰落之中,她们并没有得到如男孩般完全的承认。当然,两性都得到了宗教仪式的确认。
避免严格区分、过渡突然的转变,这是文明进步的一个标志。但是,对于野蛮人而言,由于其无知和恐惧,反而会拙劣地强调差别和转变。从孩童过渡到成年的长期教育于他们可以浓缩在几天、几个星期有时是几个月的时间里完成,这种惊人的强调方式被称为“入会”或“进入”,即加入部落。具体仪式在各地有所不同,但其重点在本质上总是一样的。男孩子必须将孩童时期的物品处理掉,从而才能变成一个成熟的、有能力的部落成员之一。特别重要的是,他不得有女子气而要像一个真正的男人。入会礼为他准备了两项成为部落成员的主要功能——成为战士和成为父亲。对于野蛮人来说,这如果不是作为一个男人的全部责任,那也是他最主要的职责。
我们可以预测这个“入会礼”的重要性,事实上我们也的确发现如此,人们所有情感的中心都聚焦于“仪式的完成”。这些仪式各不相同,但都指向一个寓意,即以前的东西已经死去,那个新生的人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生命之中。
也许其中最简单也是最具启发性的是今天英属东非的基库尤人(the Kikuyu)所举行的一种仪式,他们要求每个男孩在行割礼前必须再生一次。“母亲站在男孩旁边,男孩则蜷缩在她的脚边,她佯装生产时的疼痛,男孩尤如婴儿般啼哭并受洗,从而获得新生。” (11)
更常见的是,男孩本人或在场的其他人模仿或想象新生,如同死亡和复活一样。因此,在东南澳洲某些部落的入会礼上,男孩子们会与一个穿着树皮衣服的老人一起躺在一座坟墓里。人们会在男孩身上轻轻地盖上一层土和树枝,这座坟墓被舒缓地掩埋起来。被埋葬的人手里握着一小把生长在周围地上的灌木,而另一些灌木则被竖起来围成一圈。然后,初学者被带至坟墓边歌唱。在歌声中,被埋葬者握着的灌木开始逐渐颤抖起来。灌木抖动得越来越厉害,那个人便慢慢地一点点从坟墓里爬起来。 (12)
斐济人(The Fijians)则以一种激烈而又令人恶心的方式来模仿死亡。男孩子们扮演成死人的模样,他们的身体上覆盖着鲜血和内脏,那是真的从一头死猪身上取下来的。第一个人突然大叫一声,然后由他开始,依次跳入河里清洗自己。
在此,死亡是可以有替身的。另一个人模仿死亡,而参加入会礼的男孩则可能由此获得新生。但是,通常是由男孩自己来模仿。因此在斯兰岛(Ceram)上 (13) ,青春期的男孩被允许进入卡克亚(Kakian)社团。男孩子们被蒙上眼睛,由他们的亲戚带领着,来到一座森林深处的最黑暗处,那里有一个长方形的小木屋。所有人聚集在小木屋前,高级祭司大声地呼唤魔鬼,之后立即就能听到从小屋中传来可怕的喧嚣声。这是由藏在小屋中的人用竹笛发出来的声音,但是妇女和孩子们会以为那是魔鬼的声音。接着祭司带领男孩子们走进小屋,一次一个。外面的人会听见随着一下沉闷的重击声,一个可怕的叫声传出来,然后是一柄滴血的剑从屋顶上破空而出。这表示男孩的头已经被砍下来,魔鬼将他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他将从那里再生。为了孩子们的回归,在一两天里,男人们用泥在身上胡乱地涂画,把自己打扮得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处于半昏迷状态的报信人一样。他们带来的好消息是,魔鬼已经归还了孩子们的生命。随后男孩们现身,但是当他们回来时,他们步履蹒跚地走到屋子的后面。如果给他们食物,他们会将盘子打翻。他们沉默无语地坐着,只是打着手势。监护人不得不教授他们最简单的日常动作就好像他们是新生儿一样。这样过了二三十天,在这期间他们的母亲和姐妹们可能会终日都不梳头,之后高级祭司再将他们带到森林里一个荒僻的地方,从他们每个人的头顶上割下一绺头发。仪式结束时男孩子们就变成了男人,可以结婚了。
有时,新生不是模仿而仅仅是暗示。比如取一个新的名字、教授一种新的语言、穿一件新衣服、跳一种新的舞蹈等等。不过,所有这一切几乎都伴随着一种道德教育。因此,在描述卡克亚庆典的文字中,男孩子们都是盘腿坐成一排,手臂伸出,不能乱动。首领拿着一个喇叭,将喇叭口放在每个少年的手上,他保持这种方式并用各种奇怪的声调说话,模仿精灵的声音。他提醒那些感觉到死亡之痛的男孩要观察社会的规则,永远也不要透露他们在小屋中所看到的一切。祭司们也指导男孩如何对那些与他们有血亲关系的亲戚尽义务,并教他们保守部落的秘密。
有时,我们不是很清楚新生是否只是暗示或以打手势的方式来代表。在北部澳大利亚的宾宾加人(the Binbinga)中,他们普遍相信,在入会礼中有一个被称之为“卡塔加里拉”(Katajalina)的怪物存在,它就像希腊人的克罗诺斯(Kronos)一样吞下男孩从而让他们重新开始。但是否有一种专门的仪式或吞咽仪式,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在有着图腾崇拜和动物秘密的社会里,初学者的再生似乎都如同神圣的动物一样。因此,在印第安的卡里瑞人 (14) 中,当一个人想要变成一个卢累姆(Lulem)或一头熊时,即使是在很冷的季节里,他也会脱掉衣服,披上熊皮冲进森林里,他会在那里呆上三四天。每天晚上,跟随他的村民们都会出去为他寻找伴侣。他们大叫“Yi! Kelulem”(意为“来吧,熊。”),而他则回以愤怒的咆哮声。通常,他们都找不到他,但他最终会自己回来。他被引向仪式小屋,在那里他将与其他的熊为伴,在他首次出现时必须要跳舞。“消失”和“重现”在入会礼中都是为了模仿杀死和复活,它们有着同样的目的。两者都是转换仪式,是从一种状态向另一种状态过渡。这通常都会受到学习古希腊仪式和其他庆典的学生的关注,出生礼、婚礼和死亡仪式对于我们来说也许是很不相同的,但是对于原始人而言则是出奇地相似。因为它们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都是从一种社会状态过渡到另一种社会状态。而且,在每个仪式中都同时拥有两个因素:结束旧的,换上新的。所以,你抬出去的是冬季或死亡,带来的是夏季或生命。两者之间有一个中间状态,你既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你是被隔绝的,是处于禁忌(taboo)之中的。
对于希腊人和许多原始人类而言,出生礼、婚礼和葬礼是家庭仪式中最重要的部分,不需要得到社会的关注。而那与整个部落有关的仪式是进入部落的关键,这即是青春期的入会礼。在希腊语中,所有重要的事实都以一种奇怪而又重要的方式加以铭记。希腊语中关于仪式的一般用词是tělětē。它适用于所有秘仪,有时也用来指婚礼和葬礼。但是,该词与死亡无关。它取自一个意为“生长”的词根。tělětē一词的意思就是“生长仪式”,即完全长大。它原初的意思是“成熟”,之后才指有关成熟的仪式,再然后自然延伸为任何入会礼都是秘密的。青春期的仪式有着一种本质上的神秘性,因为行入会礼时要进入部落的圣地,那里有为本部落所认定和保护的东西,所有不参加入会礼的人都必须被排除在外,无论他们是少年人、妇女或是其他部落的成员。之后,这种秘密的观念蔓延、散播到了其他仪式之中。
我们现在知道谁是那复活仪式中的神灵、什么是部落入会礼中的恶魔、谁会从新生仪式——二次诞生的仪式中复活,他就是狄奥尼索斯。关于他的名字,据最新的语言学成就的解释,狄奥尼索斯即为“神圣的年轻人”(divine young man)之意。
一旦我们发现仪式的情感和仪式事实产生于仪式的记忆和幻像(即神灵的偶像)时,我们便会马上意识到春季仪式中的神灵“必定”是一个年轻的男神,在原始社会中,年轻女子的地位是次等的,而年轻男子则必然会成为一个年轻的“男人”。围绕着部落入会礼的情感中心就是他经过入会仪式便能成为一个年轻男人,希腊人将他称之为kouros或ephebos,这表明他从一个小男孩成为了一个年轻人,从而获得了另一个很不相同的社会身份。这个年轻人就是今天的五月国王和绿叶中人,老人和妇女代表着冬季和死亡,年轻人则代表着春季和生命,因为所有的年轻人或熊或牛或树都是刚刚成熟的。
在春季庆典中,生命是人们唯一寻求的东西,年轻人抬着一枝开花的树枝,上面绑着羊毛,羊毛取自一只刚成年的绵羊。在雅典,在春季庆典或秋季庆典上“他们抬出了厄瑞西俄涅(Eiresione),即一根缠着羊毛的橄榄枝……端着各种各样初熟的果实,‘什么也不缺’,然后他们唱道:
厄瑞西俄涅带来了
无花果和大大的蛋糕,
一罐子蜂蜜和油混合在一起,
还有一个结实而高大的葡萄酒杯,
她可以饮酒、睡觉。”
厄瑞西俄涅的另一个名称揭示了它本来的传说。它又被称做Korythalia,意为“正在开花的小树枝”。 (15) 一位古希腊的演说家将年轻人称做是“人类的春天”。
学者们在克里特岛上的考古发掘中发现了一首古代的赞美诗、一首酒神颂歌,我们完全可以很有把握地将它称做是一首春之歌或年轻人之歌。在此召唤的神灵是希腊人称之为“库罗斯”(kouros)的年轻人。年轻的战士边唱边跳:“噢,库罗斯,最伟大者,我向你致敬,一切雨水和星光的主宰。你是酒神颂歌的主管。噢,正义女神狄刻(Diktè),在歌舞中欢愉地行进。”
这一队库罗斯(即年轻人)的首领,那实际上真正的首领已经由记忆和抽象而成为一个守护神或精神,是精灵们的首领,他在春天把新年带到人间。队伍真正的首领希腊人称之为“第一个库罗斯”(first kouros),人们想象在他的身体中(也在那些年复一年连续不断的首领身体中)蕴含着一个精神领袖,他是所有人中最伟大的,他是“一切雨水和星光的主宰”。然后,他们开始吟唱那个古老的传说:一个孩子是如何被别人从他母亲那里抢走,一群武装男子将他抢走,为其举行入会礼,那些武装的男人们跳着他们部落的舞蹈。故事就此中断,但已为我们提供了足够清晰的信息。
之后,这个男孩长大了并经过入会礼后而成年:“时序女神霍利(Horae,即季节)让土地年复一年地果实累累,正义狄刻拥有人类,喜爱财富的和平女神则掌控着所有野生物。”
我们知道,季节的转换能带来果实和食物,但是狄刻对于我们来说却是陌生的。我们将这个词译作“正义”,但狄刻并不是指人与人之间的正义,而是指世界的秩序,是生命的法则。正是通过这个法则、这种秩序,季节才得以循环往复。只要季节遵循这种秩序就会果实累累,就会平安幸福。而一旦季节反常便会失序、产生争吵、出现混乱、颗粒无收。接下来,就会听到一个对于现代人来说很奇怪的指令:“为了谷物满仓,我们跳跃;为了牛羊成群,我们跳跃;为了土地丰收、为了增加蜂蜜的产量,我们跳跃。”
此时,如果我们还记得马其顿的农民为了麦子能长高而将他的铲子抛向空中,我们就不会感到奇怪了。还有俄罗斯的农村女孩也会一边用力向上跳跃一边大喊:“亚麻,长大。”在克里特人的赞美诗中,年轻人的跳跃正是他们急迫愿望的表现。他们已经长大,与他们在一起的所有活物也必须长大。经由魔法,大地年复一年地迎来了新生,果实累累。在结束时也不能犯错:“为我们的城邦而跳跃,为我们的海船而跳跃,也‘为了我们年轻的公民’而跳跃,还为了漂亮的忒密斯(Themis)女神而跳跃。”
他们现在是保卫城邦的年轻公民了,而不再是部落的成员,不过魔法则是一样的,将他们结合在一起的力量是社会习俗、社会结构、“漂亮的忒密斯女神”。没有人是只为自己而活的。
克里特岛不是雅典,但在雅典的狄奥尼索斯剧场里,如果狄奥尼索斯的祭司在大酒神节坐在他那漂亮的雕花座位上,透过歌队看过去,他会看到面对着他的浮雕上刻着克里特人的仪式,全副武装的年轻人跳着舞,还有年复一年再生的孩子。
我们已经看到戏剧是从酒神颂歌中产生的。一首春之歌、一首驱赶公牛的歌曲、一首歌颂二次诞生的歌舞,但是,也许这一切都不能使我们更加接近希腊戏剧,甚至会让我们离得更远。春季、公牛和再生仪式与庄严的悲剧(我们所知道的阿伽门农、伊菲革涅亚[Iphigenia]、俄瑞斯忒斯[Orestes]和希波吕托斯[Hippolytos]等悲剧人物)有什么关系?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问题,而答案会将我们引向本书的核心主题。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看到仪式是从情感的表现和强调中产生的,而这种情感主要又是针对食物而言的。由此,我们又进一步看到,仪式是经由周期性的庆典发展而来的。在雅典,其中一个主要的周期性庆典就是酒神的春季庆典。亚里士多德说,悲剧产生于酒神颂歌,艺术产生于仪式。这是如何产生的?又是为什么会产生的?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
注释
(1) Poetics , IV,12.
(2) I,43.2.
(3) Quaest. Groec. XII.
(4) Op. cit.
(5) Quoest. Symp. , 693f.
(6) “在春季”(in Spring-time)这个词来自一项令人信服的修订。参见拙作Themis , p.205, note 1。
(7) IX.
(8) 参见拙作Themis ,p.151。
(9) 参见拙作Prolegomena ,p.439。
(10) Prolegomena ,p.402.
(11) Frazer, Totemism and Exogamy , Vol. I,p.228.
(12) The Golden Bough , III,424.
(13) The Golden Bough , III,442.
(14) The Golden Bough ,III,p.438.
(15) 参见拙作Themis ,p.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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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又被称做“圣灰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