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而厚重的山峦环抱着小小的谷地平原。在那里,他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古代发生的泥石流造成了一座耸立的峭壁。仲夏之夜,四面八方的闪电划过天空,雨水冲下山坡,又一片石灰石山体被冲进河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啊,河流!大部分河段是干涸的,仅有一点点涓涓细流。弯弯曲曲的河道里都是鹅卵石和碎石砾。但是在雨季,洪水会像一面汹涌而来的墙,夹杂着碎石,在山谷里呼啸而过。曹哥的父亲在河床上开垦出一块地,靠着这块地勉强维持生计。几年以来,他都还能在这个石砾堆上获得微薄的收成。但是一年夏天,大雨格外猛烈,也格外持久,护墙被冲垮了,耕地被冲出一条新的水沟。水位越长越高,当天空现出暮色时,曹哥和父母还有其他的孩子一起躲到山脚下一个安全的洞穴里。第二天,水位开始下降,房子还立在碎石床上,洪水猛兽已经退去了。接下来几天,只有几只受了惊吓的山羊出现在山里。

另一年夏天,第二茬庄稼马上就要成熟了,蝗虫就像满是黑色雨点的大雨一般降临。这场大破坏持续了两天。之后,这些毁灭性的蝗虫就像一团闪闪发光的云团一样向山谷下游飞走了。光秃秃的田地在饥饿的冬季里对着这些贫穷的农民龇牙咧嘴地笑着。

儿童(英国著名画家艾尔文·朗[E. Long,1829—1891]的作品)

一个冬季的夜里,呼啸的沙尘暴遮住了月亮星辰,也用它肮脏的晦暗裹住了一切。一队土匪找不到更好的目标,就选择袭击这个小地方。

曹哥蜷缩在一个角落里,盯着眼前不可思议之事,觉得自己可能会被吓死。他的父亲在地上自己打着自己的脑袋,求土匪们饶命,什么都愿意交出来;而他的母亲又咬又打这些陌生人,直到他们让她安静下来任他们为所欲为。

是的,这是曹哥童年的黑暗记忆。不过,他的记忆中也有充满阳光的早晨,他和父亲一起上山拾柴或者自己照顾羊群直到晚上很晚才回家。他会向河床上的涓涓细流里扔石头,溅起水花;偷偷看着河里的小鱼群和有趣的螃蟹。有时他会听到野鸡的尖叫声,并在山谷斜坡的灌木丛中看到这些漂亮的鸟儿。有的时候他的目光会追随一只雄鹿,它轻盈而有力量,在几次长距离的跳跃后就越过峭壁消失了。

他经常会遇到从河下游来的放羊娃。他们一起看公羊对决,一起哈哈大笑,直到几乎笑岔了气。或者,他们会抓蜻蜓、蚱蜢和敏捷的蜥蜴。或者,他们会好奇地审视着沿着溪流来来往往的旅客。这些人带着叮当作响的铃铛,骑着盛装打扮的大马,带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和闪亮的枪支。

就这样,这个男孩虽然贫穷但也是在充满阳光的自由中慢慢长大的。就像紫色的野丁香、黄色的玫瑰、粉红的绣线菊和艳丽的紫藤一样绽放在寂寞的山谷中,神秘而又慷慨的自然之手将曹哥变成一个非常帅气的小伙子。他个子高大、肩膀宽阔,肉桂色的皮肤紧实而光滑,一条粗粗的辫子垂在棕色的后背上。他的嘴不大,牙齿洁白有力,鼻子也许有些上翘。细长的眼皮之间流露出坦率而愉快的目光。

曹哥的家乡——山西南部

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和下游一户人家的小姑娘定了亲。他很难得见到她,也很难得跟她说话。春节的时候,他会和父亲一起到爷爷坟前祭拜。他想到有一天,他的父亲会去世,到时候他就会负责祭拜的事。他想象着有一天也会有一个新的小曹哥到他的坟上祭拜。他计划抵御河水的威胁,筑起新的墙,开垦新的土地。

但是这个长着杏核眼、翘鼻子的姑娘永远都无法实现她秘密的少女梦,和这个英俊的男孩睡在一个炕上了。

曹哥长成了一个成熟的年轻人,也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无意中将他的生命轨迹引入了一个全新的方向。他的一个弟弟现在已经是放羊娃了,曹哥和父亲一起在地里干活。丰收时节的一天,他们正在把大捆小麦从地里运到河对岸,一辆骡子拉的车驶过山谷。曹哥一眼就看出这是一辆邮车,因为马鞍上捆着一个大袋子,上面的记号很好辨认。

“你儿子真壮实。”领头的人对曹哥的父亲说,“我缺个人,让他跟我走吧。”

曹哥的父亲觉得这是儿子的好机会,几分钟后,事情就定下了。曹哥就这样走向了新的命运。每天他的母亲都流下坚强的泪水,他的父亲都焦虑地望着山谷,直到一周之后,邮车往南走路过山谷,带回了曹哥。曹哥完好无损,他的心里充满了很多新的印象。

一天又一天,邮队一路去往山西省的首府太原府。曹哥晚上才到达一家小旅店,天亮之前又要起床照顾牲口,他简直精疲力尽。

在经过很多小城市之后,邮队终于到达了它的目的地,太原府。在这里,曹哥见到了很多新事物:蒸汽火车,拉的东西比十匹骡子还多,车速是骑马的五倍;照明灯,装在一个像水一样透明的球里,发出的光亮如同日头,还不会冒烟;红头发、绿眼睛的外国人,还穿着滑稽的衣服;还有士兵,他们整天没事可做,只是站成排在一块封闭的场地里愉快地齐步前进。

当邮队带上新邮件重新向南方出发时,有一天碰巧有一辆车在路上疾驰而来。这辆车子不像火车有闪亮的铁轨,只有一小股难闻的烟从车后面冒出来。骡子们受惊了,慌忙中撞向路旁的墙头。车的每个踏板上都有一个腰间挎着手枪的士兵。车子开过,车后尘土飞扬。

另一个赶骡子的人告诉曹哥,车里尊贵的乘客是大帅阎大人——阎锡山,山西大军阀。曹哥不懂他们给这位高官的这些头衔,但他惊奇地听着他们谈论这位大人物的非凡才能。当阎大人刚刚掌权时,山西各地土匪肆虐,如今土匪已经被彻底铲除,以至于山西人骄傲地宣称全省没有一个土匪。人们在其他省份种植鸦片、吸大烟,但在山西境内是没有鸦片的,如有违反,将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父母也不会给女儿缠足,她们的脚可以自由生长,就像男孩子们的脚一样。而且,人们不可以留辫子,否则会被带到最近的警察局剪掉。人们对阎大人议论纷纷,但是普遍认为他是一位好省长。

北到太原府,南到黄河边上的驿站,曹哥的邮队来来回回。他学会了吆喝拉货的牲口,习惯了在晚上照顾被鞍子磨伤的骡子。他和其他人一起唱歌,歌声回荡在乡间小路上。鄙俗的客套话和粗野的谩骂脱口而出,当谩骂已经不够时,强有力的臂膀就会挥出一击。有一次,在两次旅途之间,他甚至因为得罪了警察而被关进衙门的大牢里。

一位高官从太原府去陕西西安,借用邮队的牲口,曹哥和其他几个人和这些牲口一起被派去了。当他们在潼关过了黄河之后,曹哥发现这片土地的风俗完全不同。这里的男人几乎都留着辫子,女人都裹着小脚。潼关遍地都是供人吸鸦片的地方。正值夏初,在去西安的路两旁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盛开的罂粟花。潼关两边分别是陕西和河南,据说两个地方的山里都有土匪,而且当兵的比土匪也好不到哪去。和曹哥一起出来的牲口再也没有回到山西,他们被部队征用,要把军事物资向东运送到河南的观音堂。曹哥也被征兵,并被送到洛阳的大兵营参加训练。很快,他就继续向东行进,到达河南省会城市开封。在那里他成为督军赵倜麾下的一名士兵,学会了整齐的行军和简单的徒手操。他喜欢当哨兵,因为当哨兵时他可以想想自己的事。其他时间他会和一队士兵沿街巡逻。部队上很少会发饷,而且发饷的时间也不确定。发了钱,曹哥会和其他士兵去后街的小棚屋,躺在炕上抽烟枪。一旁还站着穿着长裤的小姑娘。她的额头上梳着光滑的刘海。花一点儿钱,她就可以唱小曲儿或提供其他服务。这种快乐的结果就是曹哥在军队医院里躺了几个月,才重新站在队列里。与此同时,他常常想念那个群山环抱的家,想着他怎么才能回到那里去。

中国的士兵

他出院以后,找了个代笔先生。这位先生坐在他的小摊位后面,帮不识字的人写信。在代笔先生的帮助下,曹哥写了一封信寄给村后学校的校长。他请这个人对他的父亲说他想回家,想在地里干活,只要他结束兵役并且有足够的路费,他就回家。曹哥从来没有收到回信,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上当了,他付了钱但是代笔先生根本没有帮他寄信。

有很多关于几位大帅的传闻,这几位大帅现在是中国的主人。据说洛阳的吴大帅是最勇敢的,他认识自己部队里的每一个士兵,他会穿上普通士兵的衣服四处查看。他只要出现,他的部队就敢毫不犹豫地对抗三倍于他们力量的敌人。人们说西安的掌权者冯大帅也是一个实力强大的人,但是他接受了外国人的信仰,耶稣的教义。因此很多中国人不信任他。在更靠北的奉天还有一位将军叫作张大帅,他拥有的土地很肥沃,他还有大量资金和配备精良新式武器的士兵。

据说赵大帅的部队和吴、冯或张大帅的部队一样好,但是他们的枪支太老旧了,赵大帅也从不出来看士兵们的操练。

谣言满天飞,直到最后在遥远的北方吴大帅和张大帅之间爆发了战争。人们说赵大帅是张大帅的好朋友,吴大帅和冯大帅很快就要逃跑了。吴大帅带着一车皮一车皮的士兵逃向北方。冯大帅和他的部队离开了山西,在郑州驻扎。那里是开封公路穿过北京至汉口铁路的地方。开封谣言纷纷。据说商人们把自己最值钱的货物埋在地里,主要是担心自己政府的部队袭击他们。赵倜待在自己的衙门里抽大烟,信使进进出出,电报如同雨点般落在这位优柔寡断的督军身上。全城一片流言蜚语。

大部分赵大帅的部队都驻扎在郑州附近,以便监视冯大帅。一天,双方军队爆发了冲突。他们打了两天,双方各有输赢。但是第三天,赵大帅的人疯狂逃窜,冯大帅的部队开拔去了开封。

曹哥所在的旅被留在开封充当督军的护卫。督军逃跑后,士兵们急忙把衙门里剩下的值钱东西洗劫一空,或是在路上抢劫商人和行人。

这不再是一支军队了,而是一群武装的乌合之众围绕着逃跑的督军。即使是无知的小兵也逐渐明白了,坐上火车的实际上是被冯大帅部队追杀的不法强盗。冯大帅的人不断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追捕他们。赵大帅自己的省份现在被吃了败仗四处逃跑的士兵当作敌对地区。在逃亡者身后的地平线上,农民被打劫,燃烧的村庄冒着黑烟。曹哥和一小伙人在河南、安徽、江苏和山东交界的一个小地方安全地下了车。他们被带去追随著名的大土匪孙美瑶。这个土匪头在四省交汇的山区活动,就是利用四省督军不能团结一致共同剿匪这一点。

曹哥现在成了一个土匪,就像他以前不愿意当兵一样,这不过是跟着命运随波逐流罢了。强盗们在山里开凿了山洞和牢笼。他们把战利品带回山洞,把从村里抓来的有钱人关进牢笼,向他们的家人勒索赎金。剿匪的士兵始终在追捕这些掠夺者,强盗们被迫每晚带着俘虏转移。这是一种不眠不休、疲惫不堪的生活。到了冬天,山上的土屋和石洞寒冷刺骨。

春天时,省军加大力度剿匪。强盗匪帮以前分散在各地活动,现在被迫集结在抱犊崮。除了一条路之外,这个山寨几乎无路可通。只要有一小伙坚定的人就能守住入口。虽然军队不敢向这座土匪山寨发动猛攻,但是情况还是很危险。土匪们盘踞在山顶,只有几天的粮食,而且夜间下山找食物变得越来越危险。土匪们在山下的村庄里还有些朋友,与包围他们的一些部队也达成了谅解,但是他们的处境还是很绝望。

就在这时,孙美瑶想出了一条妙计,这让他在天下土匪中扬名立万。距离抱犊崮23公里的地方是津浦铁路。这条铁路连接着北京和上海,是中国最好的铁路之一。优雅而现代的蓝钢皮火车每周往返经过这里两次。

只有一小部分孙大帅信任的追随者才知道他在袭击前准备了多长时间。不论怎样,值得注意的是,这列不幸的火车上没有日本人,而且强盗很容易就使这辆特快列车停下来。后来人们猜测,孙大帅不仅在包围山寨的士兵中和火车上有朋友,而且在更远的地方也有人知道他的计划。

4月里一个漆黑的晚上,孙大帅带着一大队人马从小路出山,一路上没有见到一个士兵。几百个土匪在相当短的时间里就畅通无阻地下了山。开往北方的蓝钢皮火车被停下来。所有乘客被命令下车,其中包括26名外国人,主要是美国人。一名外国人在最初的混乱中被枪杀,许多乘客被手枪顶着离开火车,当时他们还穿着睡衣,没有穿鞋子。所有人快速撤回山寨。这些衣衫不整、惊恐万状的旅客夹在守卫中间,在漆黑的夜里走了16英里(约26公里)的碎石子路。有些人精疲力尽地倒在了路边,强盗用刺刀刺、用棍棒打,迫使这些人站起来继续走。

曹哥的身后有一位矮胖的外国人一直在骂骂咧咧。年轻的强盗们非常兴奋,纷纷蜂拥到他身边,都想看一眼这个令人惊讶的猎物。在曹哥的前面,走着一位高个子的外国女人。她光着脚,衣衫不整,但是她保持沉默没有抱怨,怀里抱着她的小女儿。曹哥惊讶于这个女人自由而高傲的走路方式,一点不像其他人那样跌跌撞撞。但是,曹哥在黑暗中看到这个外国女人步履蹒跚,快要摔倒了。他一手扶起她,一手从她怀里接过孩子。这个小女孩在睡觉,但是很快就被曹哥身上的臭汗味惊醒了。她惊恐地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人的怀里,于是哇哇大哭,她的妈妈马上转过身看她。

“奈莉,奈莉,安静。他是个好人。”

“奈,莉,奈,莉。”曹哥用他最友好的语调对小女孩说。

这个孩子哭着哭着就在曹哥的臂弯里睡着了,曹哥担心她可能会着凉,于是解开上衣扣子,把孩子搂在胸前。孩子的母亲时不时转过头照看孩子,她毫不犹豫地把曹哥又脏又破的衬衫盖在孩子的肩头。

这些外国人在黎明时分来到抱犊崮的山顶。他们受了许多打击,疲惫不堪,脚上还流着血。很快他们就昏睡过去,一连好几个小时都没醒,这让他们暂时忘记了夜里突如其来的可怕经历。

当天晚些时候,这些人聚集在山寨的院子里接受第一次检查。他们面色苍白,衣服散乱,几乎失去了西方人的沉着和尊严。土匪们则坐在周围,嘲弄地对他们品头论足。这是可怕的第一天,但是之后还有很多这样的日子。几天变成了几周,男人的胡子都长出来了,破烂的衣服上生了虫子、沾了泥土。这些不幸的人中,有的很瘦弱,有的很胆怯,但还有一些强壮而英勇的人。他们鼓足勇气,利用土匪们提供的一切东西,尽可能安排外国人居住地的生活。小奈莉和几个被抓来的中国孩子一起玩。第一晚帮过她的曹哥成了她的朋友。曹哥带给她很多小零食。无论是俘虏还是强盗都常常围着玩耍的孩子们坐一成圈,一边看一边笑这个美国小女孩如何对着大土匪发号施令。

曹哥并不是很了解那些进进出出来谈判的信使。最后,一位胖得出奇的外国人安老爷1来到山上。他的中文说得跟中国人一样好,很快就和孙大帅以及他的副官们打成一片。

当夏天的热浪袭来时,命令也来了,妇女和儿童将被最先释放。曹哥主动要求背小奈莉下山到释放俘虏的地方。在分别的时候,曹哥给了奈莉的母亲一把旧雨伞,让她们免受过于强烈的阳光。从那时起,这件事就成了曹哥的一个笑柄。

所有的人质最终都被释放了,孙大帅实现了他的目标。中国当局不仅被迫支付了一大笔赎金,而且还要接受孙大帅和他的手下在军中担任合适的职位。孙大帅和他的主要部下当了将军;其他部下按照各自的功劳也当上了不同级别的军官;而普通的土匪们,包括曹哥,成了列兵。

曹哥在生命的长河里,如同一根微不足道的稻草,漂向远方。

他在军营里休息、训练或是站岗。他很少拿到军饷,就算拿到了也是不值钱的纸币。

吴大帅和张大帅之间又爆发了新的战争。曹哥所在的部队武器装备很差,他们是从各地七拼八凑来的,现在统一听从吴大帅的指挥。在山海关北面,山和海之间有一条狭长的海岸,在那里曹哥经受了炮火的洗礼。他所在的团在战壕里试图阻止张大帅的部队前进。张大帅的部队装备精良,有充足的大炮、迫击炮、机关枪和步枪。他们试图突破吴大帅的防线。

一片炮弹的碎片撕开了曹哥身体的右侧,但是战壕里没有人有时间去考虑他的状况。当暮色降临时,只剩几个人还在坚守阵地。

在黑暗中,奉天部队发动袭击。其中一个人被打穿了腹部,倒在曹哥的身边。这两个当了一天敌人的人,其实是同一个伟大民族的孩子。他们肩并肩地躺着。直到吴大帅的军队被击退,夜间的战斗才逐渐平息。

这个奉天人让曹哥喝了一些他水壶里的水。两个年轻的士兵呻吟着看着对方。他们躺在冰冷闪亮的星空下,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命运把他们两个扔到一起。在清晨,温暖和援助还没有到来之前,他们就都死了。

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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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罗伊·安德森(Roy Anderson),在中国长大的美国人,在促成释放外国人的过程中提供了很大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