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记录的中国寺庙,并非那些香火鼎盛的大寺庙,也不包括天坛(Heaven Altar,另一种不太准确的译法为Heaven Temple[祭天之寺])的精美壮丽、孔庙的安宁幽静、隔壁雍和宫的驱魔舞蹈及其繁复华丽的建筑装饰,更不会详述明十三陵或清西陵的宏伟肃穆,以及它们仪仗队般地守卫着已归尘土的明清皇帝的威武之气。
这里真正要讲述的,是村口小庙,是那些我们曾停留过一两晚、让人情不自禁爱上的宁静祥和的地方。
我第一次来中国,在斋堂镇(现为北京市门头沟区下辖镇)考察煤田时,偶然做了一个有趣的统计观察。在按一比一万的比例详细绘制矿区地图时,我特意把所有庙宇都标在了地图上:其中大部分是简陋的祭坛和供奉土地神的土地庙,也有一些是相对重要的村中庙宇。我发现这个地区平均每平方公里就有一座寺庙,它们大小不一。这些中国乡村寺庙常常与山水相融,围墙和坚固的大门在喧闹的乡村中围隔出一片圣洁的空间,其间蕴藏着惊人的内在之美。当我从测量尺望向斋堂这个丘陵地带的村庄时,我不由感慨,有如此众多的寺庙扎根在这片土地上,护佑着这个民族。
我们所到之处,居民房舍在建筑风格上非常统一,而寺庙不仅成为这种统一风格的集大成者,还对其进行了改良和发展。不得不说,尽管有些乡村看起来脏乱破旧,但中国人始终善于美化他们的土地。
北京的天坛
中国寺庙之所以能够和谐地融于自然风光,得益于它的两个特征。一是寺庙和陵墓一样,修建于树林或森林中,与环境融为一体;二是通往寺庙的山道上,其最高点常常立有像路边大门一样的神龛。登上这座神龛向下望,可见幽静的山谷,还可真切地感受到中国人如何经营和热爱着这片土地。
接下来,我将根据记忆,描绘几座我在旅途中落脚过的寺庙。
第二次考察,我去了位于直隶省东北部的滦州铁矿床。我的助手还是上一次斋堂考察时就和我一起的张景光先生,他与我志趣相投。我们在矿区中央的一座小庙里住了几个晚上。这座小庙有些破旧,几间房屋的墙上立着一些用黏土和麦秸做成的神像,有堵墙因年久失修塌了一部分。庙中还有一小块菜园子,唯一的僧人在那里种上了白菜和洋葱。
北京颐和园附近的碧云寺院落
这座为我们提供了片瓦遮顶的小庙坐落在一座小山丘上,墙外有一个平台。每天结束工作后,我们会坐在那里休息。有天晚上天黑得很快,我们和僧人一起坐在平台上,这时,一个人影悄悄地绕着墙进来,躺倒在石台上。张先生和这个闯进来的人低声交谈起来。从他们隐约的对话中,我了解到这是个乞丐,来寺庙墙外的台上过夜。张先生问了他一些关于村庄、道路、官员和强盗的问题。回答声从黑暗中传来,平静中带着尊严。而后声音慢慢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我们起身回庙里的房间,张先生把几枚钱币轻轻地放在熟睡着的乞丐的身边。
周口店是北京西边的一个工业小镇,在人们常说的西山脚下。络绎不绝的驼群在山谷中往返,运送从矿山中挖出的煤玉——周口店本地就有大规模的石灰工业。1911年夏天,在一次石灰挖掘中,我们发现了一个填满泥土的洞穴。经过不断的挖掘,我们发现了大量中国第三纪早期哺乳动物群化石。在接下来连续不断的考察中,我们一直住在山谷溪涧东岸的小庙里。这座庙很不起眼,最近遭遇了和许多其他乡庙一样的命运,变成了一所乡村学校。有一间庙屋里仍立着几尊神像,一个老侍者在那里燃香敲钟。除他之外,庙里还有一位戴着角框眼镜的年轻教师,非常热情。正是在他的帮助下,我们才有了一个宽敞舒适的房间。
寺庙外院长着一棵巨大的银杏树,就像一棵北欧神话中的“世界树”(巨木的枝干构成了整个世界)般覆盖着整座寺庙。这棵银杏树树干粗壮,枝冠茂盛,奇特的两瓣叶像小扇子,我对此充满好奇。来周口店之前,我对这种银杏树认识泛泛,只是从一些温室标本的标签上了解到这种树原产于中国和日本。
周口店一处小寺院前的一棵银杏树
但从另一个角度说,我却对银杏了解很多。我曾采集过斯匹茨卑尔根群岛侏罗纪时期石炭系层的银杏叶印痕。银杏是一种罕见的长寿生物体,现存的动植物与中生代时期的动植物相比形态迥异,但银杏树的形态从中生代以来却一直没有改变。这棵古老的银杏科家族的巨大标本正在中国北方的艳阳天下伸展着生意盎然的枝条,庇护着这座乡村小庙。
我们进入内院,来到随从精心整理好的房间。庙里传来了抑扬顿挫的低语声,是学校里正在上阅读课的孩子们的读书声。我询问助理叶先生这些孩子在读什么。他回答道:“是孔夫子的教诲。”
出生在公元前6世纪的孔子是贵族后裔、官员的德行师表,他的教诲至今仍广为流传,他的家族后代在家乡山东仍颇受敬重。
银杏和孔夫子就像是两棵深深扎根于过去、历久弥新的世界之树。在这座小寺庙里,我第一次参透,两者是现代文明结构中的一条重要纬线。它们是逝去世界的遗迹,而伫立在此,在它们的映衬下,成长中的新一代不由得黯然失色,因为中国历史上在任何方面的辉煌成就都远超现在。
有一年冬天,中国新年恰逢二月,我利用了这个假期到北京以北三十公里外的汤山温泉游玩。北京平原地处山弯,山区和平原的边界是一条锯齿状的半圆线,从山区到平原有一个斜坡,落差达一千多米。
这条地表裂缝的沿途一些地方会形成暖泉,其中最出名的就是汤山温泉。温泉在一座石灰山脚下,是用汉白玉砌起来的两个池子,也是皇帝曾经的御用之地。皇帝们曾带着大量随从亲临此地并住在北边温泉池子旁的行宫里。
这些温泉现在已向公众开放。前朝修建的精美建筑已破败残缺,后被拆除了,温泉旁边现在是一排低矮的旅馆。在新建的澡堂,热水(据说是具有放射性的)会被输送到大小不一的汤池里。
这次我没走北京到小汤山的新建公路,而是带着我的马夫,沿着狭窄小路骑马到汤山。我的爱马安东那时还是匹小马,我们的骑行经过耕地、沙原和小溪谷,旅途令人身心愉悦。这个季节泡温泉的人还很少,我能享受几天清静日子。除了泡温泉外,我还骑马到汤山北边的山上去。我的小马本来得靠马厩里的饲料度过漫长冬日,现在却可以在山坡上敞开吃干草,它高兴得都快发狂了。
精妙的汉白玉石台,以及从石台上涌出的一股股石灰岩温泉,都是这趟旅行中值得一看的景点。
成片树荫、安静祥和的寺院庭院。北京附近的戒台寺
北京北面的陵寝
有一天我们去了一个庄严肃穆的墓园,柏树和各种树木垂直排列在通往墓室的道路两侧。公园的北边矗立着一座寺庙,还有一间守陵人居住的房子,以及用来指明坟墓所在位置的圆锥形墓穴。
这座幽静安宁的墓庙名为“林叶坟地”,亦可称为“六尊之墓”。墓主是某一朝代的小官员,他和自己的家人葬于此地。1
1918年深秋,我们常驻在北京和张家口之间的山区,在海拔800米高的地方,绘制宣龙铁矿矿床图。11月霜冻降临并渗透大地,飘落的大雪非常不利于我绘制测量图。
眼下西班牙流感正在这些地区肆虐。我们发现上坡地村里几乎所有人都生着病,有的已经病死了。在村里住了一夜后,因为找不到所需要的住处,我们不得不继续赶路。直隶省宣化府内,所有的工匠都在造棺材,以至于我们都找不到用来收集样本的木盘。
北京附近的五塔寺
一天傍晚,我们来到黄羊山(羚羊山)脚下的小村庙。村庙坐落于山谷的梯田,梯田下有条小河蜿蜒流过,不过眼下正处于冬季枯水期。抬头远望南边,羚羊山的黑色棱角在明亮星空的映衬下轮廓分明。望向北边,一片荒芜的广袤沙漠清晰可见,边界延伸远至浑河。
吃完晚餐后我在庙门口站了一会儿,放眼望去,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到我们一行人的闲聊声、马匹的踢踏声,还有下方村子里狗的呜咽声。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轻柔的鼓声,还有持续的低沉的唢呐声,声音逐渐接近这里——原来是一群僧人和农民来乡庙祭祀,祈福避灾。
队伍缓缓地进入寺庙。庙门敞开,香柱插在神像前的香炉里燃烧,伴着袅袅香烟,院子里燃起了一大堆树枝堆成的篝火。住持敲响了寺钟,鼓声和唢呐声伴着钟声响彻四周。
随后众人都安静下来,坐在庙里闲谈。篝火渐渐熄灭。
我正休息时,钟声又响起来,预示着新一轮奏乐和新一堆篝火。伴着一次比一次燃得旺的篝火,以及或响或沉的钟声、鼓声和唢呐声,我躺在床上,时而从梦中惊醒,时而又睡去。
当这些迷信的村民拼命驱赶恶灵时,我这个洋鬼子却安稳而舒适地躺在帐篷床上。我不断纠结自己是应该为失去的睡眠而生气,还是应该沉浸在这场夜间祭祀活动的魅力中感悟人生。
在山西省南部的山区,有天晚上我们到了一个穷得可怜的小村庄,乡庙是唯一能收容我们的地方。这座乡庙太小了,我和郑先生,以及我的助手、侍从们只能勉强挤在一间屋子,屋里还放着我们的探测工具、床和炊具。
村里学校的校长拿着宣纸来找郑先生,请他在几张“条幅”上赐墨。可以感知小小村庄也弥漫着对学问的崇敬之情。郑先生坐在庙殿外,在一群村民(我也在其中)的簇拥下挥毫创作书法大作,于是大大提高了我们在村民中的声望。毛笔书写的汉字几乎不可能进行任何修改,郑先生挥墨写下的每个字都约3英寸(约8厘米)大小,当众写这种毛笔字特别需要凝神静气,因为稍有过失就会遭到众人鄙夷。郑先生的墨宝挥洒在丝制卷轴上,在丝绸的衬托下,彰显出无限魅力,无疑将在未来的岁月里持续不断地为校长的房间增光添彩。
天逐渐暗下来,我们正在小庙屋里吃晚饭,这时我的侍从走进来请求我们谅解,一个女人带着她的儿子要来祭奠刚过世的孩子父亲。
随后,一位仪态端庄、五官端正、目光有神的年轻女子带着一个半大的男孩走进庙中,男孩看起来身体健康、精力充沛、聪明伶俐,从他的健康阳光能看出,他已故的父亲一定曾经是位好父亲。
女子在供桌前点燃了香火,和男孩一起跪下来磕头,磕头的同时还在祈愿。
追思结束后,两人停留了一会儿,女子还详尽地回答了郑先生的问题。她的丈夫是这个村子的村长,作为对死者及其遗孀的一种敬意,他们的长子被任命为她丈夫的继承人,而她则成为儿子的助手。这名女子看起来完全能管理好孩子和村庄。
1924年9月初,我在甘肃省凉州以北的戈壁沙漠南侧考察,并在沙漠里非常小的一个村庄住下,整天探寻墓葬群和古遗址。我们四周都被沙漠包围着,只有在地下水位接近地表的地方,才在水分滋润下形成几块有限的耕地。
在沙漠里跋涉了很久后,某天晚上我们来到一个相当大的村庄,期待可以在乡寺庙里过夜。寺庙的庭院绿树成荫,看起来恬静闲适,与短短百米外的荒芜沙漠形成了鲜明对比。我的行军床放置在了屋内,庙外的露天石阶上摆放着一张桌子。伴着沙漠上空的清冷星光,夜幕降临,我坐在石阶上沉思,同行的其他人则围着院子里的小火堆嬉笑。哒哒的脚步声响起,随后寺庙大门被推开,一群提着灯笼的人走了进来,原来是来参加寺庙晚间法会的村民。
插着卷发发鬈的女孩儿
他们友好地向我们保证不会打扰到我,然后上香、敲钟。整个过程安静又周全。结束后村民们悄然离去,但院里仍青烟缭绕,钟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我坐在那儿不禁回想,即使在这种几近荒无人烟的地方,中国文化仍以它最突出的特点展现着自己的力量:寺庙的深沉幽静和信众的安静体贴。
既然我记录下了印象里绿树成荫的中国寺庙,和有关它们的多彩回忆,不如再以对青海湖畔的喇嘛寺的愉快回忆来结束这一章。在青海湖西畔,我们遇见了一群来自古城丹噶尔的工匠,他们正在为喇嘛建造一座名为“伽登希”(Gardense)的新寺庙。主体建筑已经完工,相当精美整洁。喇嘛们收到了西宁马督军寄来的信,信里提到我将来访,他们读后很欣喜。我被领进一间富丽堂皇的会客室,里面摆着一张宽大的矮炕,上面铺着漂亮的毛毯。前壁装满架子,上面摆着寺庙里的艺术珍品,大都精妙绝伦,包括素雅的景泰蓝器皿,三盏外国的铜制防风灯,以及两件叫作“夜壶”(vase de nuit)的搪瓷铁皮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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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此处所记载的应当是今北京市丰台区丰台镇西南15公里处的林家坟,后来考古发现,此处系唐安史之乱叛军首领史思明之墓。——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