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泉有信田庄司者,为乡阀阅[1],家亦富饶。有二女,丰姿艳绝,才慧轶众,共闺阁之秀也。姊曰荣树,适于《易》博士加茂保宪之男保名,琴瑟妍和,情好酷厚。保宪家藏宝箓,系朝廷御物,一夜为盗所窃,事关荣树,荣树自刃而没。保名悲叹,精神昏乱,遂为颠狂,怀荣树绣衣,或泣或笑,携之游近郊。

时会暮春,樱花烂熳,织锦敷绣。偶有双蝶戏花,保名羡之,欲开扇扑,在前,忽焉在后,又扑之,转至前,左翩右翻,追到信田神祠。是日,庄司二女葛叶观花祠傍,张帐团坐,开榼飞杯。保名追蝶而来,以为荣树也,进而捉袖。葛叶惊欲逃避,保名不放。奴勘平寻保名来,略说其为狂人,叩头谢罪。葛叶怜之,谛视,标致公子,携一绣衣,绣衣素所识,因诘之。奴曰:“公子爱偶有故而没,尊容酷相尚,不复差毫厘,以故及之。如绣衣,则娘子身边之物。若为公子一语慰之,或有愈狂,冀怜察焉。”葛叶赧然,少选[2]问奴曰:“曩以妾为荣树,不知荣树为谁?”奴曰:“是公子细君[3],信田庄司长女也。”葛叶愕然,忽流双泪曰:“是妾之姊也,何以殒命?”奴乃说其由。

时庄司夫妻亦来兹,偕闻颠末,歔欷饮泣,始见保名,盖保名婚后未到岳家也。保名及见葛叶,狂病顿治,因请以葛叶续弦。庄司许之,且曰:“有侄石河握右者,乞婚已久矣。我恶其为人,固拒不许。”言未讫,俄闻鼓声卷地来。庄司曰:“握右来矣,他日日猎野兽,使役村民,暴慢无赖,为众所厌。子若有见,恐将不利,宜潜身帐中。”保名诺,乃与葛叶入帐。忽有白狐为猎卒所追,遁入帐中,蹲保名膝边,战栗如乞救。保名怜之曰:“穷鸟入怀,猎夫不捕,我岂可不助!”乃启神龛容之。握右追狐而来,见庄司曰:“叔开观花之筵乎?我为猎驰驱,偶获一狐,破网而逸,顾匿帐中,请搜索之。”庄司遮之,握右不听,揭帐突入,见保名,怒眼曰:“咄!汝使荣树自杀,又来求葛叶邪?葛叶业约于我,安得与汝!”直逼葛叶,欲伴之。保名争之,握右益怒,欲使卒夺葛叶。奴勘平有膂力,挥拳批卒。卒怒,欲围勘平击。勘平奋激,以两拳击众卒,势如猛虎。众不能敌,求路遁走。勘平追击,苦斗甚力。保名使庄司、葛叶走,自与握右战,未决输赢。散卒集来,共助握右,遂倒保名。握右虑葛叶逃亡,率卒追葛叶。保名渐苏,以为葛叶为握右所夺,何面目得存世,不若速死也。乃欲把刀剚腹,忽有执其手留者,熟视,则葛叶也。曰:“卿未去耶?”曰:“妾亦匿神龛,请勿徒死,宜避难于他乡。不然,祸亦将及。”保名曰:“我负重伤,不能步行。”葛叶乃拭血视之,仅类爪痕者二三耳。曰:“妾有药,可立痊。”开囊敷药,不复觉痛痒也。日既昏,保名曰:“我家曩亡失至宝矣,家名存亡未可知,且为握右所仇视,益不安也。姑从卿之言,潜于他邦。幸有得焉,兴家不难也。”其夜,与葛叶到摄州安部村,赁一小家居焉,以卜筮为业。葛叶亦织布助之。无几,举 一子,颖敏超绝,敻有跨灶[4]之才,是曰安部晴明。

先是,庄司与葛叶免握右之难,锁门慎身,防侄之凶暴。握右恨庄司不肯、葛叶不从,百计构谗,遂陷庄司,夺掠其田园。庄司落魄,携眷隐于吉见山麓,葛叶日夜恋慕保名,遂至为病。庄司大忧,使人搜求保名,不得,而葛叶病日重,将逼旦夕。或告保名在安部村,庄司大喜,欲急往访之,葛叶亦欲同行。庄司忧其病羸,不可步行,坚止之。葛叶不听,曰:“妾病愈矣,千里何厌。况半日程,无山壑为之关隔,请伴妾去。”于是庄司夫妻与葛叶到安部村,访其侨居。门前逢保名,保名大喜,未暇出一言,先伴其居,有机声丁丁织布者。庄司曰:“窗下织布者为谁?”保名顾宅,意甚讶,窃禹步见之,依然葛叶尔。保名大愕,谓庄司曰:“葛叶二人,真伪叵辨,暂入他室竢之,我遽正之。”庄司颔之。保名入宅告归,葛叶出迎,无相异矣。保名曰:“今日过天王寺,归遇舅姑,谓访友于邻村,后必来,宜办酒饭。”葛叶喜,入房乳儿,保名扫室设席,且窃窥葛叶动作。葛叶怀儿摩顶,流涕谓曰:“我欲侍汝长,告实而去,何图世缘尽于今日。汝能听我言,我本非人,信田丛林白狐也。由汝父助我命,假为葛叶娘,止死酬 恩。荏苒经岁月,及得汝,爱怜之情日深,不能复去。今也真葛叶娘来矣,汝母事之,务竭孝养。我相汝,非久在草莽者,必受金紫之荣。且所失加茂氏秘书,我知其贼。然隐显有时、盛衰有数,汝及成童,应以其书兴家,再彰父祖之名。信田氏复旧,握右伏诛,亦在其时。我亦阴保护汝。唯忠孝大义不可忘,读书勤学不可懈也。”言了,书歌于障而去,曰:

吾恋儿兮儿恋吾,虽世缘尽情何疏。悄然割爱归旧区,信田之庄是我居。

白露漙兮葛叶濡,孤枕不眠与谁娱。多年绸缪一朝虚,望梁月兮泪涟如。

宠仙子曰:“晴明为阴阳博士,卜筮如神,能通幽冥,故以灵狐附会焉。尝闻花山帝[5]信佛,有遁世之志,乘夜出宫,潜幸元庆寺,路过晴明居傍。时晴明避暑于前园,仰观天象,惊叫曰:‘怪事!怪事!天子避位。’帝闻之急走。晴明即夜奏天变,宫中始知之云,其精于星历如斯。若葛叶一事,唯演剧所传,不能知其详。或曰:朱雀帝[6]不豫,诸医不奏功,有道师道满者,奉诏祷佛,七日无验。时晴明童稚,自伏阙请祷,群臣不信,使道满检其学力,应答如流,立挫折道满。

众佥惊叹,奏以修法,便设坛于清凉殿,斋戒祷神祇,即日有验。至七日,御恼全愈矣。以功列朝臣,赐姓安倍,以兴袓父之家。所失秘书,实道满窃之,遂捕道满拷讯,果得之。仍械道满系狱,道满破狱而逃,以妖术集党为贼,源满仲击诛之。道满子某传术,又集党,窃匿洛东,欲以仇源家。一夜,以妖术为大蜘蛛,入赖光寝房,赖光觉之,拔刀斩之。其臣渡边纲、坂田公时等,寻血痕追迹,获诸将军冢,捕诛之,悉平其党。此事正史不载,仅传谣曲,而稍异之。赖光与晴明善,后击大江山贼,贼亦行妖术,晴明授破术之法,竟平之。此皆鄙史所传,恐齐东野人语[7]也。然数百年间,喋喋说之,未必可谓无由,姑记以竢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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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阀阅:有功勋的世家、巨室。

[2] 少选:一会儿,不久。

[3] 细君:古称诸侯之妻为细君,后为妻的通称。

[4] 跨灶:马前蹄的空处名叫灶门。该词本指良马奔跑时后蹄印跃过前蹄印,喻指良驹。

[5] 花山帝:指日本第65代天皇花山天皇,984至986年在位,因情困而剃度出家。

[6] 朱雀帝:指日本第61代天皇朱雀天皇,930至946年在位,后让位于胞弟,皈依佛门。

[7] 齐东野人语:比喻荒唐而没有根据的话。齐东:齐国的东部;野人语:乡下人的话。出自《孟子·万章上》:“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