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祇与鬼怪(宗教、祭典与巫术)之分化的社会学层面则为“祭司阶级”与“巫师”的区分。在现实世界里,两者的区分是相当含混的,就像几乎所有的社会学现象一样。即使是这些类型的概念性区分,也并不见得就可以那么清楚地界定。遵循着“祭典”与“巫术”的区分,我们可能会将那些以崇拜的方式来影响神的职业人员称为“祭司”,以区别于用巫术性手段来强制“鬼怪”的巫师;不过,在许多伟大的宗教——包括基督教——里,祭司的概念仍带有巫术的本质。
“祭司”一名也用来称呼那些负责一个规则化、有组织且持续性的、关注影响神的“经营”(Betrieb)的人员,而有别于巫师的个人化的、且随机式的作为。虽然此一区分之中仍有过渡的流动阶段,不过就一“纯粹”类型而言,祭司阶级类型还是很明确的,而且可以说由于某些固定的祭典中心及附随的一些实际的祭典用具的存在,得以突显其特征。
或者我们也可认为,祭司阶级这一概念的决定性要素乃在于:这些执事者——且不管他们的职位是世袭的还是个别的任命——是积极参与某种类型的社会团体,他们为这些团体所任用,或者是团体的器官,为团体成员的利益服务,而有别于自由职业的巫师。不过,即使是这种区分——虽然概念上是够清楚了——实际上还不是那么确定的。巫师常常也是一个有组织的行会的成员,有时还是一个世袭性种姓的成员,此种姓在某个特定共同体中独占了巫术的行使。反过来说,即使天主教的教士都不一定据有正式“任命的”职位,例如在古罗马,他有时只是个贫困的托钵僧,靠执行弥撒的收入取得糊口之资。
另外一个独特的祭司的资格——根据所声明的——是他们具有特殊的知识、固定的教说(Lehre)以及职业的资质,这使得他们与巫师或“先知”有所不同,巫师与先知是靠着从奇迹与启示所展现出来的个人天赋(卡理斯玛)以发挥其影响力的。然而这点同样也不是单纯及截然的区别,巫师有时可以是非常有学识的,而祭司则倒不一定都学养丰富。毋宁说,祭司与巫师之间的区别必须就其各自知识本质的不同来进行(质的)确立。实际上,稍后我们必须(在我们讨论“支配的类型”时)分辨祭司的理性训练及纪律与卡理斯玛型巫师的不同训练过程。巫师的训练过程有一部分是应用非理性的手段来“唤醒”,其目的则在“再生”,另一部分则是纯粹经验技术性的训练。不过就此例子而言,两个不同的类型还是有其重叠之处。
有人认为“教说”是祭司阶级的基本特征之一。我们似乎可以假定教说之成为一个突出的标志,是由于理性之宗教思想体系的发展,以及(这点对此处讨论极端要紧)基于首尾一贯且稳固之教说——其意图则在“启示”——的系统性、特殊的宗教“伦理”之发展。相关例子可见之于伊斯兰教,圣典宗教(Buchreligionen)与素朴的异教即以此区分。不过上面有关祭司阶级的描述以及“教说”本质的假设,无疑会将日本的神道祭司与其他类似的执事者(例如腓尼基强大的祭司政治)排除于祭司制的概念之外。接受这样的一种假定有其影响,那就是将祭司阶级之决定性特征视为一种功能,我们得承认此功能的重要性,然而它并非放诸四海而皆准。
就我们的目的而言,为了妥当地处理这个现象之分歧与混杂的层面,比较正确的做法是将祭司阶级之特征的判准设定为:一个由特别选拔出来的人所构成的团体,其成员从事定期的祭典经营,持续地受到一定的规范、地点及时间的约束。祭司阶级一定与祭典共存,虽然有些祭典可以没有职业祭司阶级,例如在中国,其官员与家父长完全负起官方神祇与祖先祭拜之祭典的工作。另一方面,在典型的纯粹的“巫师”团体,亦可发现有修炼期与教说,例如印第安人哈梅兹族(Hametze)的兄弟团,世界其他各地亦有类似现象。这些巫师可能拥有相当的权力,他们的祭礼(基本上是巫术性的)也可能在其族人的生活中扮演核心角色,然而他们缺乏持续的祭典经营,因此无法称之为“祭司”。
当一个祭典没有祭司,正如一个巫师没有祭典,通常即不会出现形而上学观念之合理化与独特的宗教伦理。两者的成熟发展有赖于一个独立的、专业训练的祭司阶级,持续地专注于祭典以及实际有关心灵指导的问题。由于缺少一个独立的祭司阶级,在中国古典思想中,伦理的发展即非常有异于出自一个形而上学观念已合理化的“宗教”的伦理;原始佛教的伦理亦如此,它既无祭典,亦无祭司阶级。
再者(我们稍后会详论),如果祭司阶级无法得到独立的身份或权力(例如西洋上古时期),则宗教生活之合理化发展要么不完全,要么完全付之阙如。如果一个原始巫师及圣赞者的身份团体已经将其巫术合理化,却无法发展出一个真正的祭司职位制度(例如印度婆罗门的情况),其祭司阶级即导向一个独特的方向。不管怎么说,并非所有的祭司制都发展出原则上与巫术相对立的新生事物:合理的形而上学与宗教伦理。一般而言,这种发展倒都是由于祭司阶级之外的一两种力量联合的运作:亦即,先知,形而上学观念或宗教伦理之启示的担纲者;以及俗众,非祭司身份的祭典信徒。
在我们进一步检讨祭司阶级以外的这些力量是如何影响宗教,而使其得以超越(世界各地皆较类似的)巫术之阶段以前,得先讨论某些典型的宗教发展的趋势。这些发展趋势是由于附着于一个祭典的祭司阶级之既得利益所导致的。